“合户,并田。”
董安于朝着赵家家主一一介绍,“每户要缴纳的税款众多,每亩田也是如此,若是能减少户数和田地的亩数,便能轻赋安民。”
“百步为一亩,你却好大的胃口,要改为三百步一亩,这已不是减轻,而是想免除大部分的赋税,大原正是要建城的时候,没有赋税,哪来的钱?”
赵鞅坐在桌后,盯着眼前的董安于,“我召你和你那位笛子回来,是有人向我担保,你在建城方便颇有经验,不是让你给我出难题的。”
“改田制不是小事,此事日后在议,如今需先以城防为主,”
赵鞅非但没有支持,反而要求他不能在大原轻举妄动,“中行和范氏如今虎视眈眈,北边的代国也不好应付,这个时候,你若是要推行如此政策,是要动摇我赵氏根基。”
董安于还想说什么,却被赵鞅下令,直接强行送他离开。
回到大原,见到满怀期待的尹铎,董安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但尹铎已经知道了结果。
“这不是您的问题,此事要办成,绝不容易,但若是真能办成……日后,便能造福无数百姓。”
尹铎反过来安慰他。
若是赵鞅默认,不表态,董安于大可以直接站出来直接推行,届时有什么责任,事后有谁要报复追责,也都他一人承担便是。
可赵鞅明确下令不允许在此时改田制,他若还要强行执行,便是公然和家主,和赵氏对抗。
不用等事后,当下便能被赵鞅杀了。
他还是低估了财富在这些卿族眼中的价值,赵氏的敌人越多,赵鞅要的财富就越多,因为他需要这些钱,来组建更多的军队,购买更多的武器。
这些钱从哪里来?
自然是从赵氏封地的无数城池中百姓身上来。
“你不要放弃,”
董安于叮嘱道,“这是利民的好事,家主的意思,此时赵氏四面树敌,内外忧患重重,并非大改特改的好时机,可这层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此时不行,将来未必不行。”
尹铎垂下眼:“我等得,可那些百姓未必等得。”
董安于看向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这一天不会太久,笵氏与中行氏,在未来一两年内必然会对赵氏动手,届时总有一方能胜出,另一方吞并了如此大的一块地,也将会变成更加强壮的庞然大物,你说过,你针对的不是赵氏,而是所有卿族,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
赵小小从梦中惊醒。
她莫名地心悸,爬起来的时候抓紧了旁边的包裹,却听见身后传来响声——有人进了马车!
车夫向来都是睡在外面的,这是苏摇铭离开时的命令。
她转头便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进了马车内,什么东西朝着她挥舞过来,但被竹叶金训练过的反应能力瞬间让她躲到了角落里,那东西砸空了,是一块石头。
对方是要袭击她,赵小小无比确定这一点。
她的心跳狂跳不止,差点要尖叫出声,但她也知道,此刻发出叫声不会有任何帮助,还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该死,你醒了!”
黑影的声音她很熟悉,是车夫!
“小兔崽子,给我过来,老实交出手里的东西,我不会杀你。”
等了几日,苏摇铭也不回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再加上临走之前像是遗言一样的交代,让赵小小心中越发不安,她脸上的情绪也被车夫捕捉到。
“我可是看见了,那两位走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盘缠细软一定都交给了你,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车夫很快就锁定了角落里小小一团黑影,马车空间虽然很大,但终究是个密封的车厢,空间有限。
“她们还会回来的!”
赵小小的声音也在颤抖。
“呵呵,回来又如何,到时候晋国那么大,他们上哪去找我?我知道他们给你留下了一大笔钱,这么多天他们都不回来,肯定是出事了,”车夫压抑不住内心的贪婪,起初他也想老实等人回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不会轻易消失,每次看见赵小小一个小孩睡在车内,自己却只能在野外休息,还要照顾她,心中就没由来一阵火气。
“别过来!”
赵小小从衣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在车夫冲上来的时候狠狠刺向他,可她毕竟力气有限,匕首只是划伤了车夫,反而激怒了对方。
“本来想放你一马,现在好了,给我老实点,”
车夫一巴掌打过去,将她半张脸都打肿了,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赵小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她虽然接受过训练,可那不过一年时间,而且,她的力量也比不上成年的男子。
“把你卖了,也能卖点钱,过来!”
车夫踹了她一脚,伸手要抓她过来绑住,却被赵小小狠狠咬住手背,硬生生被她从手上咬下一块肉来!
“我杀了你!”
车夫彻底红温,捡起地上的匕首便朝着赵小小而去,四周都是车体,她根本无处可逃——
可下一刻,车夫的喉咙便出现了一把剑。
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倒下。
竹叶金出现在车夫身后,她看了一眼角落里满口是血的赵小小,“没事吧?”
赵小小终于大哭起来。
“当着她的面杀人,以后可是不小的阴影。”
苏摇铭稚嫩的声音随后响起,马车内亮了起来,赵小小不知道是对方点了灯,还是别的什么,她想冲上去抓住两人,却又担心自己浑身血污,弄脏了她们的衣服。
“这阴影能有刚才那蠢货袭击她大?看给人打成什么样了。”
竹叶金反而并不在意,她走上前,检查了一下赵小小的身体,随后拍了拍她的后背,抱着她坐下,从包裹中找出药品,替她的脸上药,“不用害怕,我们回来了。”
赵小小拼命止住了哭声,“对,对不起,我……”
她知道不能哭,若是哭的太大声,是会被大姑教训的,大家都不喜欢哭闹的孩子,可刚才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没事,不用说对不起,犯错的是车夫,不是你。”
苏摇铭扫了一眼车内的尸体,“把她带出来吧,这车脏了。”
尸体可以带出去,但这一地的血要清理起来是有些麻烦。
竹叶金抱着赵小小钻出马车,外面的月亮看起来光芒暗淡,但在路旁树下,安静站着一只庞大的黑色巨兽。
见到苏摇铭三人,巨兽缓缓上前,在苏摇铭身侧服下庞大的头颅,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上有骇人的疤痕。
如此恐怖的巨兽,此刻却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只是听话地站在苏摇铭身侧,若是不看它,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一般。
“现在看尸体,害怕是正常的。”
竹叶金知道教一个孩子这些道理很残忍,可她生在一个蛮荒的时代,又孤身一人,若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能提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迟早也会被别人“吃掉”。
“但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苏摇铭在旁边生了一堆火,“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动身,先休息一下吧。”
赵小小哽咽着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我,我不,不害怕……”
她的声音和神态,显然都和她说的不一样。
“没关系,承认害怕不是丢脸的事情。”
苏摇铭:“等你真的有一天面对死亡和恐怖,真的不害怕的时候,你才是真的变得足够强大了。”
竹叶金问的是苏摇铭:“之后什么打算?”
晋王和黑影的事情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粮食的事情也交给G去办了,现在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黑影以为,在这个时代,没人可以让晋国灭亡,但苏摇铭知道一件事——三家分晋。
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外敌灭掉晋国,但却可以让晋国从内部分裂瓦解,届时,不会有晋王,也不会有黑影。
但三分晋国的前提在于——在分裂那一日到来之前,必须有几个足够强大的势力,互相制衡,若是任何一家独大,最后出现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直接取代晋王,成为新的晋王,如同当年的曲沃代翼,偏远的分支王室一脉直接就取代嫡亲王室一般。
任何一个势力强大到可以占有整个晋国的时候,对他们而言,直接取代晋王,成为新的晋王,是最简单也最可行的方式,不是他们不想自封为王,即便是他们想,周边的其他国家,还有在中原的周天子也不会答应,晋王是周天子封的,没有天子的认可和允许,是不可能自立为王,若真是那样做,就是与整个周朝为敌。
虽然周天子没什么权利,但周边几个国家可都等着这个理由,正好师出有名,替周天子行令,以此趁机吞并正在内乱之中的晋国,强大自己。
若是两家分晋,也不可行,双方一定会拼尽全力拉拢所有可用的力量,争取吞并对方,最后还是会发展成为一家独大。
唯有三足,是最稳定的权利结构,也是最不容易打破的平衡局面。
谁想和另一家打,都要考虑两败俱伤之后会不会让第三家趁机捡了便宜,有了这层忌惮,三家谁都不可能动手,但也不会轻易让对方取代晋国王室,成为新的晋王。
只有分裂,才是最终的结果。
这也是苏摇铭的目的。
所以如今四大卿族,谁也不能提前被吞并,任何一家被吞并,都会让吞并它的人,从四大卿族之中急速膨胀起来,最终走向她不想看到的结局。
第902章:倒悬美馆82
这就是她要下的棋,不能操之过急,得徐徐图之。
可竹叶金即便是明白她的计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事情说的容易,操纵四大卿族,如何能办到?
那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国家最强大的四大卿族,人口众多,分布在晋国的各个城镇。
他们的确能操纵如今的智氏,若是智宵上位,那之后智氏便全在他们掌控之中,可其他三家呢?
面对竹叶金的问题,苏摇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赵小小,道:“这一年来,你跟着我们也学过不少东西,见过不少东西,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
赵小小抬头呆呆地看着苏摇铭,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苏摇铭将从河边打湿的布折了一下,交给赵小小,让她擦擦脸上的血迹,“跟在我们身边也好,其他人身边也罢,都是一样,外面的事情,其实和你原本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权利高者肆无忌惮,底层的人活得战战兢兢。”
“若是你身上有着别人想要的东西,钱财也好,美色也罢,甚至你的命,在牙人眼里也是有价值的,只要怀‘璧’,终会引来别人的觊觎和抢夺,而当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时……”
苏摇铭朝着火堆里扔进去一根干燥的树枝,树枝在火焰之中很快燃烧,发出霹雳的响声,最终变成焦炭。
“就会迎来更大的灾难,”
苏摇铭说,“按照我们的路线,接下来可以路过赵家村,你也可以回家看看家人,如果你想回到原本生活的地方,我可以给你一笔钱,那里虽然也并不是什么安稳之地,但风雨总比外面少一些。”
她抬头看向赵小小被火堆映的通红的脸,“你想回去吗?”
苏摇铭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竹叶金刚才的表现也明确告诉她,跟在他们身边,不会少见死人,也不会轻松。
赵小小吸了吸鼻子,看向竹叶金,又看向苏摇铭。
可这一次,她们不会给她答案,她必须自己作答。
赵小小低声,“我不想回去。”
竹叶金:“为什么?”
按理来说,和亲人分别这么长时间,谁都会想念家人,而且,这可能是她唯一回去看望家人的机会。
苏摇铭鼓励她,“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你想的不错,这是决定你未来人生的一次回答,所以,不要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再有什么遗憾,你应该知道,这次不回去,或许以后,你一辈子也不会回去了。”
掌控四大卿族,除了竹叶金以外,虽然还有沈亦和吴彩,但远远不够。
她也不会让赵小小变成他们身边温室的花朵,或者说一个衣食无忧的“宠物”。
获得多少资源,就要付出相应的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
赵小小是独立的个体,不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又或者谁的仆从丫鬟。
她曾经并不独立,如今也还差点,但未来,她希望她是独立而坚强的。
独立的第一步,是思想上的独立。
而后,才是能力,金钱,地位上的独立。
独立思考——
所以苏摇铭让她自己回答,事事先问她的想法,不是好奇她的想法,而是要她养成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习惯。
这一年的训练和改变,并没有白费。
赵小小年纪还小,很多习惯虽然已经养成,但只要日积月累,早晚可以改变,包括她的思想。
“我觉得……大姑对我其实并不好。”
赵小小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话,“以前我从未这样觉得,可和你们生活的这段日子,我能察觉出来,大姑对我,和你们对我,是完全不同的,可按照书上的道理来说,不该是这样,我和大姑是亲人,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但你们对我,却比她对我,更加独特,更加友好,也更加……”
她想不出来的那个词语,苏摇铭替她说了出来——
“尊重。”
在这里,她的话可以被人听到,她的诉求可以被回应,被满足,她的错误不会迎来打骂和责罚,而是耐心和引导。
“我现在明白的,”
赵小小深呼一口气,“大姑把我交给他们,收了钱,就是把我卖掉了,以后我和她便没有任何关系,她把我当做物件,当做自己的财物,但我不是……”
她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或许是想到很多时候,苏摇铭这个看起来“同龄”的孩子,却总给她长辈的感觉,又或许是因为她见到了光,她的生活不是暗无天日,没有希望,而给她光的人,如今都坐在这里。
“我不是物件,我是一个人。”
“所以,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愿意回去,我愿意跟在你们身边,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人。”
赵小小说,“我想学习更多,我想变得更强,我想有一天,可以保护我自己,也可以保护你们!”
竹叶金都有些愣住了。
她原本只是想慢慢教她,没想到能从赵小小这么小的孩子口中听到如此特别的言论。
但她也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孩子有时候,也并非什么都一无所知,很多大人,甚至还不如早熟的孩子。
竹叶金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替她将散落的头发用发绳重新扎好,“那就跟着我们去大原。”
智宵已经去了大原,现在或许都已经到了。
苏摇铭却摇头,“不去大原了,既然不去赵家村,也不用往那个方向走,我们回智家。”
竹叶金:“你放心智宵一个人在大原?万一碰到仇家,把他杀了怎么办?”
之前要去大原,一是想经过赵家村顺路,二是想去看看那边的镇水神庙,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秘密,三是为了救红炎等人。
如今镇水神都在她的立方体里,也就没有再去大原的理由。
而红炎,也和她们不在一个时间,现在去了大原,是见不到红炎等人的。
“若真是这样,”
苏摇铭道,“现在去大原没有意义,不如回到智家,智家家主的身体不太好,为了之后的布局,必须早做打算,至于智宵如果真的死在大原,你觉得……赵家会做的这么明目张胆吗?而且,谁说他是一个人去的,不是还有那么多狗腿子跟着吗?”
你是会说话的。
如今智家把持着中军将的位置,权利滔天,智家的继承人不明不白死在他们那儿,是把刀子递给智家,赵家不会这么做。
就在竹叶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苏摇铭补了一句——
“如果我是赵家,就算是要杀他,也是在他离开大原之后,让他不明不白死在路上,总之,不会跟赵氏有任何关系。”
竹叶金:“……”
竹叶金:“万一真的得罪人到这份上,他真死在路上了呢?”
苏摇铭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了就死了,也是他活该,谁让他那么喜欢跳脚,况且智家又不是没有别的子嗣,家主没有儿子,就找旁系过继好了。”
竹叶金只能心中点赞。
不愧是你,帮智宵连后事都想好了。
“你相信命吗?”
苏摇铭问道,“智宵如今,活的是智瑶的命,那他就不会轻易死去,他要替智瑶成为智家的家主,接任这个国家最高权力中心的位置,统领整个晋国的军队,到最后。”
坐在火堆旁边的年轻女孩淡淡道——
“也会替智瑶去死。”
那一刻,她好像掌握天命的幼年神明,只是在这个即将破晓的野外短暂的停留了瞬息。
她手中每一步棋,走的是过去,看的是现在,算的是未来。
三个月后,智宵回到智家。
一年后,智家家主去世,接替“智瑶”身份的智宵,成为了智家新的家主,成为晋国最年轻的中军将。
他呼风唤雨,意气风发,一声令下,其他三大卿族无敢不从,在围攻郑国的卿族宴会上,智宵大笑着看向座下的赵氏,以及赵家家主身边跟着的那个庶出的青年。
智宵高高在上,目露不屑,“你就是赵无恤?”
苏摇铭告诉过他,要小心此人,赵鞅并未前来参战,而是派他过来,所以,赵无恤很可能是日后赵氏的接班人。
赵无恤只是斜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呵呵,上次我命令你率前锋进攻,你却拒绝,违抗军令,若不是你是赵家的人,早该被当场斩首!我看,你们赵氏不过是无胆鼠辈,一团烂泥罢了!”
智宵还是那个智宵,嘴里从不积德,“你看看你,长得如此丑陋就算了,还性格怯懦,比鬼还难看,我听说你的母亲不过是个狄人,而你呢,非嫡非长,有什么资格窃取赵氏权柄,赵鞅真是昏了头了。”
他的内心还认为自己是智宵,是智家的嫡子,自然该继承,却忘记此刻他的身份是智宵,只要同样是庶出夺位,按照他的这段话来说,是将自己也骂了。
赵无恤听到这里,已经是满脸怒色,“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形如鬼魅,不堪为主!”
赵无恤猛拍桌面,陡然站起。
“怎么,还想动手不成?你上次违抗军令一事,不会以为就如此过去了吧?”智宵手中喝完的酒杯被他随意一扔,正好砸在赵无恤脸上。“整个赵氏,也得为此负责!”
其他人皆是不敢出声,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赵无恤站在原地不动,脸色极其难看,身体僵硬。
“怎么了?”
有一蒙着面纱的女子从门帘后进来,见到满场寂静,在看看对峙的两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女子一笑,“喝多了?若是真的醉了,我看还是早日回去好些。”
其他人抬头偷看,都知道智家家主身边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宝贝的不行,对其他人粗暴残忍的家主,偏偏对她言听计从。
如今这种场合都能让她过来,看来对她的确是不一般。
智宵冷哼一声,有些不悦。
他知道苏摇铭的意思,来让他适可而止,罢了,今日当众出了气,也足够了。
谁知下一刻,赵无恤反而动了。
他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酒杯,重新倒入美酒,而后送到智宵桌上,随后后退几步,“无恤以贱躯效忠,对中军将,对晋国,绝无二心,还望中军将明鉴!”
当他抬头时,脸上被酒杯砸出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苏摇铭回头,瞥了他一眼。
赵无恤低头,谁也不看,似乎只等智宵的回复。
他等到了智宵得意的大笑,“赵氏,不过如此!”
其他人也立刻赔笑起来。
“此战,必能大胜!”
“中军将好酒量,好胆量!晋国有您,必然长久兴盛,让他国不敢觊觎,只能仰望!”
“赏!”
等苏摇铭出了房间,竹叶金在屋顶坐着,她人虽然在外面,但屋顶听得清楚。
竹叶金:“那人就是未来的赵家家主?”
苏摇铭点头。
竹叶金笑了笑,道:“高下立判,生死已定。月下囄哥欠”
第903章:倒悬美馆83
苏摇铭抬头看向高处的竹叶金,“再过一年,你送小小离开智氏。”
“去哪?”
“赵氏。”
苏摇铭说,“她姓赵,是赵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我相信沈亦的能力,他在韩氏,韩氏必然可以守他掌控,魏氏未必能被吴彩影响,但只有魏氏,改变不了什么。”
竹叶金明白了,“所以,四大卿族只剩下赵氏没人。你要她去赵氏,可她终究是女子,而这个时代,最看不起女子,想要她得到家主的信任,可不是一个杀手的身份就能做到的。”
“那若是一个可以救他的命,且有将领之才的杀手呢?”
苏摇铭说,“你知道为什么那位赵无恤,虽然样貌丑陋,出身低贱,却还能被立为赵氏未来的继承人吗?”
“不是因为上一位嫡子被里面那个嚣张的蠢货砍断了手,成了废人?”
苏摇铭摇头,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不知道真假。”
竹叶金:“什么故事?”
“赵鞅找来他的儿子,告诉他们,自己在常山藏了宝符,谁若是能找到,谁就能成为继承人,可他们上山,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山上除了乱石杂草,什么也没有。”
“是藏得太深了?”
“山上本来就没有宝符,他们不可能找到。”
“那他是想做什么?”
“这是一道题目。”
苏摇铭说,“当时作为庶子的赵无恤也是两手空空的回来了,却说自己找到了宝藏。”
“别是赵氏的绿水青山吧。”
好一个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也差不多,”
苏摇铭回答道,“常山的北边,便是代国,爬上常山,能俯瞰远处的代国,赵无恤说,凭常山之险,可以攻代,代国之地就是他们的宝藏。”
竹叶金想起一件事,“他的母亲不是代国狄人吗?姐姐也嫁去了代国,他可真是……”
苏摇铭笑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成为赵家的继承人,而后吞并代国,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收回自家土地的方法呢?”
竹叶金点了点头:“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只是个故事,可能和别的历史故事一样,都是后人编纂出来的,但无论如何,赵氏对代国,都必然会有所动作,白袍告诉过我,周转南的未来——她嫁去代国,可丈夫却被赵无恤宴请时派刺客所杀,她也自尽而亡,而后赵氏吞并代国,增强不少的实力。她若是已经知晓了未来,如今再活一次,会做什么?”
“先杀了赵无恤,灭了赵氏。”
“对。”
苏摇铭说,“周转南不好对付,你和小小一起去。”
**
周敬王二十三年冬。
入冬之月,大原城天寒地冻,却一直没有下雪,城外四处荒凉一片,只有冰冷的战旗在风中飘动。
范氏,中行氏围攻赵氏多日,上一战之中,董安于指挥布局精密巧妙,利用大原地势优点,大获全胜,击退敌军进攻数轮。
赵鞅向在邯郸的赵氏小宗,索要三年前卫国给出的五百户人口,打算将这批人安顿到大原,扩充大原的人口。
董安于之前建议的减税政策没有通过,要短时间内增加人口,只能用别的办法。
赵鞅首先想到的便是当初他放在邯郸的这五百户。
这原本只是小事,可小宗首领赵午偏偏不给,也不知道哪来的硬气,赵鞅直接找人将他杀了——当然,这是智氏的说法,也可能的确是赵鞅杀的,真相已经无人在意,这件事引发的风暴,才是最重要的。
显然,赵午背后有智家的影子,这是故意制造事端,董安于敏锐察觉到这件事并不简单,很可能是其他五大卿族要对赵氏下手而找的理由,便建议赵鞅先下手为强,但被当时的赵鞅拒绝。
——“晋国法度规定,发动祸乱者处死,我们不能动手。”
后来事情发展,果然不出董安于所料。
赵鞅没料到对方居然直接打上门来,而赵宫所在的城池毫无防守之力,他只能仓皇逃往大原。
如今城内外都有传言说,董安于之眼光谋略极其毒辣,赵氏能顶住五大卿族围攻这么长时间,都是因为大原城防,以及董安于此人。
马车停在路边。
董安于的发须白了些,但大部分发丝还是黑色,他的面容更加沧桑,唯独一双眼睛依然如同往日般亮堂。
“老师,这次为何不让我随您一同前去?”
尹铎不解,就连之前的战役,一直培养自己的老师也不让他参与,这些日子,他求见董安于的时,总被拦在门外。
尹铎安慰自己,是战事紧凑,老师的确没空见自己。
可如今大胜一场,他在大原宰府门前等了半夜,总算是见到了要出门的董安于。
老师这身装扮,穿的是官服,且带了官帽,衣袖口整理的齐整,就连胡子都梳理过了。
以及门外整装待发的马车都显示——
他是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而能让董安于如此郑重的,只可能是赵家的家主。
大原城刚建的那几个月,每次面见家主,老师必然带上自己,可自从战事开始,几大卿族对赵氏的摩擦不断,董安于便疏远他了。
可如今即便是赵氏胜了,老师依然没有任何要主动见自己的意思。
他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还是之前改田的事情,让老师后来有了什么想法吗?可尹铎并不认为董安于是这样的人,任何人都可能因为改田制的事情针对他,排挤他,报复他,但董安于不会。
旁边的家仆见状,依往常董安于的吩咐来拦他,“让开!”
但这一次,董安于却拦住了家仆,“我与他说几句,你们先去。”
家仆识趣离开。
董安于让尹铎跟进门内,在旁侧无人屋檐下才停下来,转头看向自己的这位学生。
“可还记得阳城胥渠。”
董安于却问了一句。
尹铎思忖片刻,答道:“听过,他是赵氏忠将,杀敌勇猛,对主君无比衷心,曾在对狄之战中,以左右军各七百人冲锋陷阵,斩下敌军首级,立下大功。”
同样是将领,同样是赵家忠臣,同样是战后大胜,被论功行赏,名声远播,老师提起他,是想说之后他也会被论功行赏,成为赵家最有名的忠臣?
可如今老师已经是了,谁不知道大原短短时间内从无到有修建起来的一座城池,在他的指挥下,抵抗两大卿族的多次进攻,不仅会修城建城,还会守城,虽是文臣,可军事战略不比那些将领差。
尹铎说完,便看向董安于,等待老师的答复。
“没有那些为他们拼命的家臣,赵氏的封地和财富,是守不住,可这些家臣从何而来?”
董安于反而问他,“你可知道为何胥渠等人,愿意效忠赵氏?”
“因为知遇之恩?”
很多人出身贫寒,而如今的世界阶级固化,想要往上走,很简单,也很难,若是有人赏识提拔,那便是轻而易举,若是无人帮衬,直到死,也只是无名小卒。
“曾经家主养过两只白骡,物以稀者为贵,只有贵族才能拥有这样的白骡,是奇畜,有一日夜间,胥渠叩门而谒,说医者告知他已身患重病,唯独只有白骡之肝才能治愈,否则必死。”
尹铎皱眉:“白骡之肝还有这种功效?”
“当时我在一旁,便立刻回了胥渠。”
“老师如何答复?”
“我愠怒呵斥,说他竟敢觊觎主君的骡,请求主君将其处死。”
尹铎一愣,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虽然对方想要主君身边心爱的珍贵白骡,的确有些大胆,但也不至于此,而老师又怎么会说出——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董安于淡淡一笑,继续道,“当时屋内只有三人能开口说话,一是主君,二是胥渠,三便是我。”
“我明白了,”
尹铎并不算愚笨,他很快捕捉到老师这番话的真实用意,“若是直接将白骡给他,只能说明主君好说话,心善,但远远达不到他要的效果,更显不出白骡的价值,但主君不能做这个恶人,恶人需有人来做,只是一切都显得有些太刚好了——”
尹铎顿了顿,道:“刚好医者告诉他,他的病只能白骡之肝,刚好夜间您正在主君身边,一切都太过巧合。”
“的确很巧,”
董安于说,“那胥渠不过武将,并不如你聪明,他知道的一切,已经足够,那日主君所言,他想必一生难忘——夫杀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杀畜以活人,不亦仁乎?①”
杀人活畜,是不仁,杀畜救人,才是仁道。
董安于扫了一眼尹铎,“你尚且知道人心是世间最有效的武器,最坚固的堡垒,难道主君不知?”
尹铎点头,“我明白了,但老师,为何如今与我说这些?”
“家臣是卿族手里的一把刀。主君喜欢的是好用的,听话的刀。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董安于回答道:“你很好用,可你不愿意“听话”。”
正是因为尹铎不愿意只“听话”,任由别人摆布他的人生,要他做什么,他便为了讨好别人而去做,所以他才不会只是一辈子当一个年子,等到价值没了,便无人会在意他的死活,更不会有人尊敬他,记得他。
“你以为家主不同意该田轻赋,是因为他不懂人心吗?”
董安于的话让尹铎这几日的迷茫顿解,“相反,他太懂人心了。”
只不过,作为赵氏家主,他不仅要懂民心,更要懂臣心。
而这些赵氏家臣,外人少,大多都是赵氏卿族之人。
“我这次去,不是去领功,你要记住,作为臣子,最危险的事情便是功高若是盖主,功高盖得不只是主,还有其他臣,打赢了仗,家主要赏你,那是他该做的,若不做,便会寒了其他人的心。”
董安于:“可若是你受了,不仅主君会忌惮你,其他家臣也会嫉妒你。”
尹铎不解:“可您之前教过我,所做之事只要不违背本心,对得起天地,父母和百姓,便无所谓他人流言。”
“的确,”
董安于又道,“可当你站的足够高,被足够多的人看见时,却要更加小心,因为流言会杀人,嫉妒也会杀人,而你往后要做的事情,会面临更多的阻碍,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已经不能再多无谓的阻拦了,若你不会利用人心,只会被人心所杀,最终结果便是……道未成,身却死。”
尹铎拱手行礼,“弟子受教。”
他知道老师是在敲打自己,警告自己,哪怕自己不怕丢了性命,继续一意孤行,四面树敌,如此下去,可能最终什么也没改变。
他可以死,却不能死的毫无价值。
【作者有话说】
①《吕氏春秋》
第904则:倒悬美馆84
冬日气冷,连街道都是灰白的颜色。
天空更是阴沉,虽是白日,却并无多少亮光。
“大原其实还未完全建成,距离我的构想还有很大差距,范氏和中行也并非赵氏唯一的敌人,这件事是智氏挑的头,却让另外两大卿族冲在前面,若是事后追查,也可说,发动祸事的是范氏和中行氏,自己清清白白,用意实在是……呵呵……”
董安于抬头看了一眼多日不肯放晴的天,“我乃史官之后代,先祖董狐以秉笔直书而被后人所记,如今我不做史官,但我之言行,必被史官所记。”
他的声音沉稳,又道:“我早年入赵氏,却从未被重用过,中遭贬谪,沉淀数十年,如今须发始白,却得了机会,能以狂疾姿态征战,守一城安稳,得他人赞扬,也被敌军忌惮。”
尹铎夜有所听闻,大原一战再明显不过,若不是董安于修建大原城,赵氏早就抵抗不了几大卿族的突然联手进攻,全族覆灭了,更何况在之前的战役之中,他的布局谋划,也对两军影响很重。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也都已经是过去之事。”
董安于收回目光,“如今大原城……还未建设完毕,田制也未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好在,你还年轻。能收你这个弟子,我很高兴,一人之力有限,但如今这世道,多的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世间之人,希望日后,你也能成为这般人物,被史官所记,被后世所记。”
尹铎心中复杂,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涌上心头,他很敬佩老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胜了仗,却依然得小心翼翼,在权力中心的漩涡里想生存,就必须学会说很多他们年轻时曾经不屑的话,不屑的行为。
多少人也曾锋芒毕露,年轻气盛无所畏惧过,但是世事浮沉间,都逐渐折断了自己的刺,收敛了自己的锋芒。
老师,也是逐渐被磨砺成如今的模样。
尹铎不是史官,但他会读文识字,可他此刻却也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董安于,因为他觉得,任何词汇都不够详细,准确,全面。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
人的一生,也很难用寥寥数语概括。
“好了,”
董安于忽而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去面见主君,是领不到赏的,我知你聪颖,但也容易过多思虑,以往我疏远你,是不知道战役结果如何,若是大原没有守住,若是我败军而归,与我关系亲近之人,必然没有好结果,可如今不是胜了?你不必多想,并非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往后,我也不用再疏离你,倒是希望你,日后不忙的时候,能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尹铎连忙道:“老师正当壮年!”
董安于笑着摇摇头,理了理官帽,“我这一身,瞧着可精神?”
尹铎狠狠点头。
“那便好,回你住的馆舍吧,”
董安于转身出门去,上了马车,又掀起车帘,“去吧,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尹铎还想问是什么好消息,又担心耽误了老师面见主君,只好将话吞了回去,目送着马车远去,消失在冬日的大原街道尽头。
等到了次日清晨,他从梦中突然惊醒,却想不起梦中见到过什么,只觉得满头冷汗。
青年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长舒一口气,才起身洗脸。
等他换了衣服,又想去问问老师,之前没说清楚的好消息是什么,为何过了一日,什么信儿也没有。
最有可能,便是六大卿族决定退兵,大原和赵氏的危机彻底解除。
毕竟久攻大原不下,另外几大卿族也是各怀鬼胎。
可还没出门,便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是不是尹铎,交给他一个木箱。
木箱很沉,尹铎打开,发现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大多是竹简,最上面几卷是兵书,下面则是大量的简牍,简牍上刻写着各种城防信息,建筑数据,武器储备资料等等。
“这些……”
这些显然,都是董安于所用,可老师为何将这些东西给自己?
尹铎的心脏快跳起来,呼吸急促,强烈而不安的感觉涌了上来,他却不敢往下深想。
直到又有人上门,的确是带来了好消息——
“主君有令,今日起,由尹铎接任大原宰一职……”
尹铎抓住来人的衣袖,急声问道:“大原宰之前已有人担任,如今还未到换任时间,那上一任大原宰呢?是调任其他城,要离开大原了吗?”
难怪老师走之前要如此叮嘱自己,还送来了大原后续的建造图纸,原来是早知道要走,所以将事情都交给自己,自己能当上大原宰,必然是老师推荐的,否则不可能突然接任这个所有人都盯着的位置。
这说明主君依然信任老师。
只不过,老师这一走,未必是升任,毕竟如今赵氏处境决定不可能再往朝中重要官职上塞人,而其他城池,哪有大原重要?
老师先前按时他的话,尹铎如今才明白几分。
功高盖主,不是拒绝赏赐就能平息的,明升暗调,或许也是一种办法。
难怪老师要和自己说那么多,否则老师突然被调走,自己必定并不理解,说不定还会冲去问问家主为何如此。
尹铎也明白,为何家主会同意让自己这个无名小吏直接担任赵家如今最重要城池的太宰。
因为他是董安于的弟子。
有功不赏,会寒其他人的心,可若是大肆赏赐,又会引来其他人的嫉妒,有什么办法比贬了老师,又重用他无名的弟子更好的抚慰人心的办法?
没有人会嫉妒一个打了胜仗还被赶走的人,而且还都明白,家主对于有功之人,并不是毫无表示。
家主调走董安于,却重用自己,为的就是达到如此目的。
难怪老师会将这些东西送给自己,也会在那日停下来,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
“上一位……自有他的去处,这不是你该问的。”
来人有些不悦,推开尹铎,“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且先去准备,明日有人来接你,面见主君。”
尹铎将木箱搬回自己的住房内,小心上锁,这些资料都是绝密,也是未来大原的发展方向。
可合上这木箱,尹铎却依然觉得哪里还有些问题。
他看向窗口,简陋的木窗角落破损,冷风可以直接从封口吹进来,往日里他是用布料随便糊上,但如今风太大,破布料也被吹开,寒风像是刀子刮进来,扑在他的脸上。
怎么会这般冷?虽然到了寒冬,但分明一直都没落过雪。
尹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向外面的街道。
原本灰白的街道原来在昨夜已经落了半夜的雪,难怪他夜间觉得寒冷,此刻,又有扬扬洒洒的雪飘落下来。
街边有人搓着手匆匆走过,还有人抱着孩童,挑着担子出来做生意,打仗打赢了的消息,百姓是知道的,只要城不破,日子就还得过。
但又有更多的人从街边路过,往日里这么早的时间,是不该有这么多人的。
尹铎穿上厚衣,将衣领拉的严实,锁上门离开馆舍,一出院门便感觉到更多的雪片正在往下落,地面上已经有薄薄一层积雪,干硬粗糙的鞋子踩上去十分冰冷硌脚。
明日开始,他便是这城的最大的官,官场新贵,甚至还有一个名头——董安于的笛子。
俸禄自然会涨,或许还会分到禄田?,也成收取地租的人,以后自然有钱能穿上更好的鞋,以此来抵御寒冬。
但这些都不是尹铎在意的。
他快步走着,跟着这群人走着,走到了集市,走到了人最多的地方。
然后他看见了董安于的尸体。
雪片轻柔而苍白,纷纷缓落在悬着尸体的木车上,一层叠一层,最终变成积雪,尸体上的官服已经被脱下,大原城今年入冬而来的第一场雪,原来是为这个而下的。
老师的尸体僵硬冰冷,脖子上显而易见的勒痕,那是自缢的淤青。
他就这么闭着眼沉睡着。
尹铎成为大原宰的第一个月,五卿的确退兵了,他们知道再打下去,也灭不了赵氏,五个家族各自心怀鬼胎,都想占最大的便宜,出最小的力。
但就如此退兵,他们并不甘心,必要让赵氏付出点什么代价。
智氏退兵的要求,便是要董安于的命,他们知道,若是董安于活着,继续修建大原城,日后的晋国,便是赵氏的。
在智氏口中,董安于是“首乱者”,因为是他向赵鞅建议,发动动乱,对抗其他两大卿族,挑起争端。
乱者当诛,是晋国律法所定。
那日,尹铎沉默地跟在木车后,亲眼见老师的尸体于大雪纷然中,带着祸乱晋国的罪名,被暴于集市示众。
他果然年轻,还是将这世间的争斗,想的太简单,太轻松。
眼前的这一课,是他上过代价最沉重的一课。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老师那些话的用意。
那些彷佛还在他的耳边的话——
“我乃史官之后代,先祖董狐以秉笔直书而被后人所记,如今我不做史官,但我之言行,必被史官所记。”
人心的确可以杀人,站的越是高,越是被更多人看见,想要他死的人就越多。
他不怕死,怕的是大原的城建还未完成,改制还未实行。
这一场内乱不会是最后一场,退兵也不意味着赵氏的未来便永远安稳,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大原城,总有一日,还会血流成河。
*
“我死则晋国安宁、赵氏安定,何用生为?”
——《左传*定公十四年》
史书上,没人知道董安于生于何年。
但那日之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死于周敬王二十三年。
第905章:倒悬美馆85
大原城在一场春雨后恢复了生机。
城外的敌军早已退去,赵鞅回了赵宫,大原还未修好,但他相信尹铎的能力,因为那是董安于死前推荐的。
G激活了尹铎身边一位副手的身体,是担心尹铎想不开,想看着他。
怕他因为董安于的死而萎靡不振,或者对赵家有异心,对大原的修建不再用心。
G之前没想到董安于会这么快便去世了,剩下的所有压力也好,重担也罢,都落在了尹铎一个人的身上。
而大原城,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担心在错的地方。
尹铎不是不用心,但麻烦,也没少惹。
他竟在没有得到赵鞅许可的情况下,直接宣布,大原实行新的田地丈量方法,原本一百步一亩,改为二百四十步一亩!
虽然不是三百步,但也超过了一倍之多。
假若一户人租了卿族五百步的地,按照原本的政策,五百步相当于五亩地,需要交五份地租,但如今只相当于两亩地,只需要交两份地租。
而且,他合并户籍,减少户数,同样可以减少按户交税者的负担。
之前赵氏因为五百户的人口差点被灭,如今尹铎大手一挥,大原城顿时锐减一半以上的户数。
G:“……”
可惜现在联系不到苏摇铭,不然高低要问问她,尹铎这种干完这个月就不打算继续干的作风要不要拦一下。
就算是黑化,这黑化的也太快了吧?
无视所有人的反对,顶着卿族的记恨和威胁,毅然决然改变大原城的相关政策,减轻赋税地租,但很快,G就发现尹铎并不是乱来。
虽然弹劾他的书简已经在快马加鞭前往赵宫的路上,但尹铎似乎毫不在意。
城中很多赵氏的官员也都冷眼看着他的所作所为。
倒不是不想阻止他。
他们阻止不了他,董安于刚刚为了赵氏而死,尹铎是他最看重的接班人,谁都知道尹铎以前是董安于身边一个没什么名气,出身也不算高贵的小吏。
赵氏第一次将一个外人迎进了祠堂,有这等待遇的,还是上次为赵氏留下一线生机,救了赵氏孤儿之人。
董安于不能动,他指定的继承者,当然也不好动。
可不好动,不代表不能动,尹铎这么大胆妄为,但最多保住性命,等这段风口过去,官职肯定是保不住的。
所以既然现在拦不住,那不如让他在“过分”一点,这样家主自然也会更生气,后果更严重。
因此,众人也就从一开始的竭力阻拦,变成了远观看戏。
只有G明白尹铎的意思。
改制的事情,不仅要做,还要做的天下皆知。
而散播舆论,原本就是G最擅长的事情。
——这可是全晋国,乃至整个周朝,最宽松的田亩制!
就这么宣传大原,就如此宣传赵氏。
尹铎的意思很明确:“不仅要宣扬这政策有多利民,还要宣扬出去,这是赵氏主君的意思,我是奉赵氏之命!”
他的眼神很坚定,把所有的一切都赌上了。
不仅是他的前途,还有他的性命,私自该制是一罪,但假传家主之令,是更严重的罪责,罪上加罪,还能活吗?
他是董安于的弟子,不是董的儿子!
更何况,赵鞅临走之前下令他拆除之前抵御范氏和中行氏的城外堡垒和对应设施,而尹铎非但没有拆除,反而重新规划并且修建更高更厚的营垒。
这是什么意思?
还要和他的老师一样,挑起晋国的内斗,让赵氏再次陷入五大卿族的围攻吗?
只有G知道,尹铎在赌。
赌赵鞅的性格。
董安于临死之前讲的故事,尹铎后来又反复思考了很久。
赵鞅是不可能提前知道阳城胥渠将来会在战役之中有关键表现的,而当时的阳城胥渠只是一个广门守将,不是什么厉害的,需要招揽的名将。
他选择胥渠,或许只是考虑了两个条件,第一,胥渠是生病的武官,这样,才能适配所谓白螺治病之说,第二,胥渠好忽悠,这样医生说什么,他都能信。
从一开始,赵鞅就不是为了招揽胥渠而做了这样一场戏。
还做的全赵氏都知道。
他是做给所有追随赵氏之人看的。
看他是如何一个以“人”为本,贤明仁慈的主君。
而这次的老师之死也一样。
赵鞅,是一个极其在乎“名声”之人,并不是他喜欢别人吹捧他,赞扬他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将“名声”当做武器,仁慈的名声可以为他换来大量的利益和好处。
所以,这一次他公然以赵鞅的命令做这一切,是一步极其大胆的棋。
如今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都在赞扬他,包括那些非赵氏卿族的外人,外臣。
那么,赵鞅是不会站出来,说这不是他的意思。
贤明爱民的名声一旦打出去了,他就不可能站出来收回和否认,自己打的自己的脸。
田制可以吸引来更多的居民,大原城发展得将比任何时候都迅速,而大原在刚过去的战争中已经显示了它的实力。
没有大原,赵氏早就亡了。
而这还是刚开始建造的大原。
董安于送他的那一箱图纸,资料和笔记,不仅是他的传承,更是他给尹铎留下的另一层保命符。
有了这个东西,赵鞅更不可能轻易换人,又或者对尹铎如何。
果然,等着尹铎被撤职的卿族们很快就傻眼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主君没有否认,甚至还默认了尹铎的政策,让他们好好辅佐他,治理修建一座全新的大原城。
也没有追究他抗令增修营垒的事情。
一年过去了,三年,五年,十年过去了……
G的身体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具身体死之前,他都会去看一眼大原城。
从一开始的低矮小城,变成如今赵氏的核心腹地,最繁华的城市。
若有一日,赵氏再次陷入绝境。
这座城市,还会成为赵氏最后的堡垒和战场。
尹铎在修建城墙和准备城防力量,治理民生一事上,没有任何懈怠,也没做任何报复和隐藏。
有人说,他是踩着老师的尸体上的位。
也有人说,他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吏到现在,是因为被家主赏识,改变了命运,所以变得忠心耿耿。
但这些话,尹铎既不搭理,也不反驳。
他好像一心就只有这座城池。
别的城池,官吏卿族以“蚕丝”为主,能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就绝不少收,官员财富越积累越多,死去的平民却也不少。
唯有大原——
若有一日,赵氏有难,必以大原为归。
这里,是唯一的乐园。
减税富民,商业繁荣,土地肥沃……
尹铎日夜操劳,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
又是一个冬日。
每一年,他都去看望老师。
今年冬日,气温比往常还要寒冷。
尹铎在宗祠呆的时间也更久。
如今,他已经辞去大原宰的职位,重新做回了一个普通人。
“您以前说,我是不听话的刀,可也没让我改,”
尹铎虚弱笑道,“只是用您的命,和您留下的东西,让我有了不听话的本钱。”
“如今大原城建已成,百姓安居乐业,我也终于有脸,下来见您。”
尹铎咳嗽几声,外边的家仆立刻进来询问,却被他摆手推了出去。
灯烛跳动间,尹铎看向董安于的牌位,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冬日。
“其实能不能被人记住,也没那么重要了。”
“能看见街上叫卖的小贩摊位背后,是一张张安稳幸福的脸,能看见大原街道集市上,人们穿的不再是破布糙衣,吃的也不是树皮和草根……每年交完地租,不仅有余粮,还能为自己的亲人置办一身过冬的厚实衣裳,能看见孩童无忧无虑地在街上奔跑……其实记不记得我,也不重要了。”
“人生短暂,时光蹉跎,不过数十年,而这数十年,有时很漫长,有时候,一眨眼便过去了。”
他也如同董安于那日般回忆起来,“我这一生,幼年浑浑噩噩,任人摆布,不过木偶,中有起伏,跟在老师身边,得老师倾囊相授,学会了很多,是我人生之幸,后受提拔,接任大原宰,在这个位置上,一坐便是一生……”
“我未曾经历或者指挥过什么大的战役,也未曾陪家主演过什么流传千古的好戏,更没有什么功劳可言。”
“往后史书上,或许不会有我的名字,但我不后悔此前的每一步选择。”
“学生尹铎,不负老师临别遗托。”
他的发丝也提前发白,从背影看,好似已经是个老人了。
最后离开之前,尹铎再次停留,对着牌位,慎重一拜。
**
周敬王三十年,朝歌被四卿攻破,范氏、中行氏外逃,后流亡齐国,两族封地被四卿瓜分,赵氏势力如日中天,赵鞅担任晋国最高官职,成为新的中军将。
赵宫迁往大原,从此大原成为赵氏腹地。
权利更迭交叠,智氏家主成为了新的中军将。
敬王去世,元王继位。
周元王元年,“智瑶”以庶子的身份成为智家新的家主,赵家同样以庶代嫡,赵无恤成为了赵家新的继承人。
周贞定王十二年,智氏以“献地于王”的名义,向韩、赵、魏三家索要一城,而向赵家索要的,却是赵家最重要的起源之地,若是赵氏给了,那距离灭亡也不远了。
说是献给王,其实最后落在谁手里,几家都心知肚明。
赵氏拒绝,智氏正好以此为由,再次发动对赵氏的围攻,三大卿族联合,来势汹汹,赵氏再次被迫退守大原,守城足足三年不破。
大原,是赵氏最坚固的根基。
“三年!再攻不下,我们只能撤军,已经消耗不起了。”
絺疵是智家家主身边最有实力的谋士,他几次提醒“智瑶”,很多地方需要小心。
“以我们如今的实力,还需要小心?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变出来那么多粮食,还有这坚固的像是乌龟壳的城墙……”
智宵高高在上,虽然披着智瑶的皮,却依然还是他原本的性格,“但他们溃败,是迟早的事情。”
絺疵眼神微变,“可若是您当年没有杀死那位,如今也不会陷入僵局,我想,以她的实力和谋略,解决赵氏轻而易举。”
他没有提到苏摇铭的名字,但智宵的脸色却依然变了,“闭嘴!”
智宵阴沉着声音说,“她算什么?没有她,难道我就不能成事了吗?她再厉害,可算得到自己的死期?呵呵……”
说着说着,他自己冷笑起来,“如今智氏的地位谁看不见?我便是晋国未来的主人,赵氏也被我打的落花流水,这已经证明了一切,没有她的帮助,我一样可以成功,你不过是和她共事过一段时间,怎么,就对她念念不忘了?”
絺疵深知智宵的性格,立刻后退行礼致歉,“自然不是,我一切以主君为上,只是为主君担忧,在这么下去……”
“有什么可担忧的?赵无恤那个丑东西,当年给我倒酒都不配,如今也不过是借助大原的优势,负隅顽抗罢了,再多的粮食,也该有吃完的一日,我看,他们就快坚持不下去了。”
智宵近年来行事越发嚣张,而且是在她死后。
絺疵心中甚至有一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直觉——
智宵害怕她。
外界都传,那位少女是他的私生女,只有絺疵看出来,谁是谁爹还不一定。
智宵对她,是又爱又恨,还带着忌惮,而且很多命令,都是她直接下达,这哪里像是女儿,但即便是谋士,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看着眼前的智宵,絺疵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心中那一直不愿拿出的方案说了出来,“臣有一计。”
【作者有话说】
絺疵:嗯嗯嗯领导说的都对。
(但一边道歉一边思考如何赶快跑路。)
苏摇铭:你的感觉没错,我是他爹
第906章:倒悬美馆86
大原城墙又高又稳固,旁边还有护城河,再加上城内充足的粮食。
别说是智氏了,其他两族也没想到,会打这么久。
当年范氏与中行围攻大原不过半年,赵氏便坚持不住,交出董安于低头认罪。
如今居然坚持了三年!
鬼知道他们从哪里找到的粮食。
另外两族已经有了要退兵的意思,但智宵明白,这一次若是除不掉赵氏,赵氏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届时更加麻烦。
当然,这些道理不是他自己看出来的,而是他手下的谋士团。
这些年,他也不是白活的。
除掉苏摇铭之后,谁给他出谋划策?
他自然是想好了这一切,才动的手。
苏摇铭死后,他大肆招揽人才,尤其是带脑子的,絺疵是他身边谋士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会看他脸色,最会说话的一个,因此才能时刻跟在他身边。
絺疵来的时候,苏摇铭还在,智宵让絺疵跟在她身边多学学,虽然忌惮她,但智宵不得不承认,苏摇铭的决策从未错过。
“这座城的确很难攻,既有高山,又有河流做屏障,但汾水,能保护他们,就能摧毁他们。”絺疵深呼一口气道,“只要在上游修筑堤坝拦截水流,等到接下来的雨季,时机成熟后决堤放水,必能一举冲垮大原城。”
智宵听罢,抚须片刻后笑道:“立刻去办。”
**
暴雨过后,城墙上的士兵突然惊恐的抬头看着远处……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水,怎么会有水?
那可是陆地!
眨眼间,洪水便裹挟着泥沙冲向低处的大原城,城内军民纷纷逃往高处,古教授在红炎吴彩的帮助下,也提前到了屋顶。
“该死,就算是知道他们的手段,我们难道就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吗?”红炎早就从古教授空中得知大原城会碰到水攻,但时间未知,这么多年过去,原本以为不会发生了——
谁知道,居然真的来了!
“知道有什么用?”
吴彩叹了口气,看向脚下不远处的洪水,还有不少人正在仓皇往屋顶逃去,赵小小组织了人在打捞落水的平民,将他们送去事先修筑好的高处建筑。
的确,哪怕是知道敌军在上游修筑了堤坝,他们也无可奈何,更不可能阻止上天下雨。
好在粮食都已经藏在高处,虽然剩下没多少,但还能撑上半个月。
这个时代的建筑技术有限,太高的建筑无法修建,即便是修好了,在洪水的冲击下也很可能倒塌。
更何况,大原城墙已经是修建到最高水平了,若是换做其他城池,此刻早就是遍地浮尸,被洪水冲的什么也不剩。
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任由整个城池都泡在水里,这几日又是雨季,想让洪水自行退去,根本不可能。
城楼上,赵无恤脸色阴沉。
“你说的没错,他们果然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想把整个大原城的人都淹死。”
赵小小:“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兵力悬殊太大,现在出兵就是自投罗网,他们就是想逼我们出去。”大原城可以说是如今晋国最强大的军事堡垒,这一切,都得益于它的修建者在数十年前的付出和远见。
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原之所以牢不可破,不只是因为高厚的城墙,充足的战争物资还有天然优越的地理位置,更是因为大原的人心。
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都誓死拥护赵氏,绝不叛城。
赵无恤再次看向赵小小,最终还是问道:“你怎么能知道,他们有一日会利用汾水倒灌大原?”
她就这么出现在自己身边,于宴席上救了自己,而后更是保护他一次又一次的免受刺杀。
甚至,还帮他吞并了代国,解决了那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以吃人为生的“姐姐”。
这样神奇的女子,天下他没有见过第二个。
赵无恤提出可以娶她,给她一个侧室的身份,却被她断然拒绝。
相处多年,他也明白了赵小小的性格。
她不是为了嫁入赵氏而接近自己,也不屑于成为谁的妻子,留在家中相夫教子,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羡慕她此刻的身份,权利,还有地位。
就连自己,也十分看重她,甚至是离不开她——
无论是战略眼光,军事才能,还是单打独斗的身手和勇气,赵小小都是顶尖的,甚至远超大部分的其他将领。
她手下还有一批女兵,以侦查,追踪,情报收集和刺杀为主,屡次在战争中立下大功,收的无数有用的情报。
这次也是她手下冒死追踪智氏军队,发现他们在上游筑堤,提前洞察了他们的计划,才没有让这数十万军民淹死在突如其来的洪水中。
“不是我料到会有这一日,而是她……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赵小小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又是你那位师父?”
赵无恤很好奇,能教出赵小小这样人才的师父,又会有多么令人惊叹的本事,若是她师父没有失踪,而是和她一起投靠自己,那赵氏说不定早就夺下了整个晋国,那还会有今日之狼狈?
当初在山中的发现的粮食,以为只有一年的分量,谁知道找到第二个溶洞后,还有更多。
但如今,的确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即便是他们不出手,用了水攻的智氏,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进攻的大好机会。
雨季还很漫长,接下来的几个月,说不定还有暴雨。
冷风吹过两人的衣袖,城楼上出现了第三个人的身影。
这人和穿着军装铠甲的赵小小不同,穿的是一身简洁的布衣,木冠束发,透着一股书生气。
“参见主君。”
这人是赵小小引荐的,也是如今赵无恤最信任的谋士。
“说。”
“城中平民失踪一百七十余人,死亡六百余人……”
布衣书生一一报上伤亡数字,“剩下的还在记录,至于粮食,还能坚持半月有余。”
赵无恤皱眉转身:“半个月?!”
布衣书生上前行礼,“如今大原已入绝境,臣请命出城,前往敌营,为大原,为赵氏,寻最后一线生机。”
赵无恤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自己身边最信任的谋臣,此刻出城前往敌营,不是去送死,就是想叛逃,可若真是叛逃,真有这么嚣张到自己面前来找这个借口?
“韩魏虽然不如智氏强盛,但结合起来,也是一大兵力,若不是他们相助智氏,大原城绝不会被困至今日,只要能说动韩魏两家,一切便还有机会。”布衣书生侃侃而谈,赵无恤还真有点被他说动。
之前献地,其实就是智氏所出的一场针对三家的服从性测试,而事后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韩魏是站在智氏那边的,不敢反抗智氏的,一如他们当年站在赵氏身后,都是为了瓜分更多的利益,不愿意做这个得罪人的出头鸟。
当年韩魏帮助赵氏,等到灭了范氏和中行氏,两家跟在赵氏身后也喝了汤吃了肉,分了地,这一次不过是当年之事的重现,只不过被瓜分的人,如今变成了赵氏。
赵无恤:“之前韩魏乖乖献上智氏要的城池,如今更是跟着智氏打了三年的仗,此刻退兵,他们什么也得不到,白白付出三年心血,还会得罪智氏,我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站在我们这边。”
布衣书生只是道:“请主君让我一试,若是失败,大原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赵小小上前,站在书生身侧:“我护送他去敌营。”
布衣书生却拒绝道:“这次若是失败,又或者被智氏发觉,我自不会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你是一城司马,你的命比我重要的多,不可以身涉险。”
赵小小却笑道:“若是你失败了,大原城也保不住,届时,无论是平民百姓也好,司马太守也罢,都活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书生知道她不会为自己一两句话改变,便不再拒绝。
赵小小这话是说给书生听的,也是说给赵无恤听的。
城墙被汾水冲垮淹没,粮食也所剩无几,再等下去,城破人亡是迟早的事情。
赵无恤盯着书生:“好,我相信你们,只要能策反韩魏,许诺他们什么都可以,如今的大原城,就看你们二人的了!”
头顶的乌云更重,隐约有雷声轰鸣,城中还有士兵正在打捞洪水中落水的百姓,风起汾水,激荡起巨浪,而赵小小换了身便装,带着布衣书生直接出了城,朝着敌军大本营而去。
到了高处没有洪水,但两人从水城而来,下半身的衣物沾满了污泥和河水,两人找了处山坡生火烘干衣物。
赵小小问:“你有几成把握?”
书生摇头,苍白清俊的脸上露出苦笑:“一成。”
赵小小:“看来和你出来,我是上了贼船了。”
书生转头,看着她,“你来之前,我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赵小小好笑道:“该说我有用,还是没用?”
“有用。”
书生深呼一口气,耳根微红,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若是此次我们能活着回去,我能——”
“嘘。”
她伸手挡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孟同,我的小师父告诉过我,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之前,千万不要提前想好之后的一切。”
“为何?”
“因为事先想好的一切,往往都实现不了。”
赵小小说完,又补了一句,“所以,往后如何,等我们真的做成这件事,活着回去后再说。”
她披上烘干的外套,简单扎起长发马尾,“你有一成的把握,我有九成的把握,你我一起,必能救下大原。”
书生看着她眼神发亮,充满希望的样子,也忍不住好笑道,“你比我还会鼓舞人心。”
“这不是鼓舞人心所说的场面话,”
赵小小看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敌营帐篷,“我的小师父说,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就已经替我们算好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此刻正在韩魏当人上人的沈亦:我累死累活留在这儿帮这群笨蛋,你一句话就跑路了?
苏摇铭:谁说我跑路了,我只是时间线比你早个几年而已,早点下班不是应该的?
第907章:倒悬美馆87
赵小小不动声色放倒了斗篷外边的守卫,让书生先躲进帐篷。
“此人名为段规,是韩氏最受重视的谋士,若是能说动他,由他去找韩氏主君,我们便能事半功倍。”
赵小小示意他放轻动作,“主君的帐篷防守严密,但谋士居所不同,我们等等,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孟同点头,“此人名声,我也有所耳闻,据说奉承法家思想,以利益为重,当时智伯向三家索要城池,便是他劝说韩伯顺从,以他的算计和行为做派,不是那种怕事之人,恐怕是权衡利弊之后,才为韩伯出此计谋。”
赵小小:“师父说过,山穷水尽之日,找他便是。”
“看来他们之间有些交情,不过在这种人眼中,人情比不过利益……”张孟同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立刻拉着赵小小躲到屏风后面。
有人快步走了进来,脚步沉稳,而后便是落座的声音。
就在张孟同犹豫的时候,却听见屏风外传来男子低沉好听的声音——“没想到这荒郊野岭,也有老鼠,还躲得这么拙劣。”
赵小小眼神一动,而后拉着张孟同直接走出屏风后,看向座上那位黑衣束发的男子,对方面容凌厉,五官自带压迫之气,样貌不凡,气质更是出众,不像是普通的谋士,更像是公子王子。
既然已经被发现,赵小小便直接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小师父说,只要提到一个名字,你自然会帮我们。”
男子单手撑住下巴,看向两人,“这个名字该不会是苏姓吧?”
赵小小摇头,“姓沈,名亦。”
沈亦:“……”
本想继续逗弄两人,却被苏摇铭的直接干沉默了,反正他的名字在她手里已经广为传播,也不是一两回,他也想早点解决问题,早点下班。
这些年在这个世界收获到的死亡力量,比他之前在阴煞废墟里的好几个副本收敛的还多,已经血赚不亏了。
张孟同对他的刻画不错,他的确是以利益至上,这次帮忙也不是白帮,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苏摇铭欠他一个人情,是最划算的交易。
张孟同原本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果然一个名字,对方就答应帮他们。
沈亦:“这件事我一人说了不算,韩氏是听我的不错,但还有魏氏,待会我会派人去请魏氏,今夜给你们一个在两位主君面前说话的机会,但你说要韩魏撤兵,我看这法子不太行。”
张孟同疑惑道:“为何不行?只要韩魏撤兵,智氏一家是攻不破大原城的,若是和赵氏正面对抗,也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以智氏的算计,不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所以,他们必然也会退兵,大原城危机可解。”
沈亦敲了敲桌面,“退兵?如今退了兵又如何,大原被围也不是一两次了,赵氏如今奄奄一息,谁舍得退兵?只要再进一步,赵氏就能覆灭,他们便能瓜分赵氏的封地,如此大的好处放在三家面前,他们谁舍得放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结果一无所获地离开,韩魏氏是绝不可能同意的,而且,还会因此得罪智氏,之后若是智氏报复,他们又该如何?”
张孟同:“那你还同意帮我们约见主君,难道……只是因为你和小小师父之间的交情?”
沈亦:“我说过,他们不会同意空手而归,但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他冷笑一声,“瓜分谁的封地不是分?其实问题很简单,只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你便能说动他们。”
张孟同之前只对面前的男子有所耳闻,但如今一见,却不由得佩服,对方的胆量和谋略的确不差,“请赐教。”
"第一,韩魏不能空手而归,必须拿到实际的利益,他们才会动心,第二,事后不能被智氏报复,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倒戈。"
张孟同思索片刻,骤然醒悟,激动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对……韩魏不能撤兵!”
有一个办法能满足这两个条件。
很简单,不能空手而归,也不能将赵氏的封地送出去,那就瓜分智氏的土地!
只要亡了智氏,事后,又何须惧怕智氏的报复?
好狠的算计,张孟同相信,这绝不是眼前男子一时起意,必然是已经考虑了许久。他人还在同盟之中,竟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吃掉同盟中最强大的盟军!
不愧是法家之人。
**
天气阴沉,从早间开始,这里便飘起了小雨,雨水落在河水之中,流向远处的大原城。
不少尸体被从城中冲出,流向下游河中,而屋舍倒塌,惊呼惨叫声不绝的境况,也随处可见。
而在同盟军队驻扎的另一侧高山上,可以大致看见汪洋一片的大原城一角。
智宵站在最高处,身边跟着韩魏两家家主。
絺疵跟在智宵身侧,为众人汇报水攻战绩。
“不错,这样下去,大原城破,指日可待!”
智宵大笑起来,“瞧见没有,没有她,我照样能灭了赵氏,能得到整个晋国!”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不敢接话。
整个晋国,可还有韩魏两家,在退一步说,晋王虽然没有权势,实际掌控的土地也没几个城池,但人起码还活着呢。
见没人附和自己,智宵有些不悦,又道,“都说水生万物,是生命起源,可如今我才知道,水也可以灭亡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
这下,韩魏两家家主才出声附和奉承起来,气氛终于正常起来,智宵看向絺疵,吩咐道,“传令下去,明日设宴,我要庆祝此战大胜,赵氏灭亡,指日可待!”
絺疵点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后退。
等两家家主离去,絺疵才回到智宵身侧,“请恕我直言,方才主君实在不该在韩魏两家面前说这番话,况且如今大原城还未攻破,不该设宴庆祝……”
“你在教我做事?”
智宵冷冷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器重你,你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絺疵连忙解释,“主君误会,今日您说出‘水可以亡人国’时,臣曾观察过另外两位家主的脸色,都各有异样,臣担心,他们会有二心。”
“有什么二心,他们不过是被我的手段所折服罢了!”
“韩宫所在平阳,同样是汾水流经之城,魏都安邑,旁边亦有绛水,今日我们能以汾水倒灌大原,明日便可用同样的手段水攻两家,臣担心……”
“够了,”
智宵摆摆手,突然脸色大变,眼中也露出不满情绪,“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
当年被她逼着抄书写作业的时候,这些地理知识都被罚刻了好几遍,刻刀把他的手指都划破了。
智宵回过神来,却更加生气,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自己永远都像是走不出她的阴影?
不,他一定可以!
他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卿族的掌控者,他才是晋国真正的王。
“他们既然知道这件事,就更不敢有二心,否则,我故技重施,他们也毫无抵抗之力,只会对我更加忠心和屈服,再说了,如果他们敢对抗我,当初就不会乖乖交出那几座肥沃的城池。”
智宵冷哼道,“两只野狗而已,敲打几下,我还能怕他们反咬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絺疵了解智宵,知道自己再劝说下去,恐怕人头不保,只好叹气退下。
**
入夜以后,四周安静,只有士兵巡逻的声音。
帐篷里点着灯,沈亦站在旁侧添了些灯油,他已经将附近的守卫全部支走,今夜这里将进行一场绝密的昙花。
张孟同在角落不断深呼吸,思忖一会该如何说服这两位家主。
赵小小却没他那么紧张,显得十分镇定,好像真的和她说的一样——有九成的把握。
“我有一事想问问您,”
赵小小看向走回来落座的沈亦,“你和小师父……是什么关系?”
沈亦反问:“你觉得呢?”
“我从未在她身边见过你……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岁有余,不过后来我离开她身边,或许,你是那时候碰见的她?”
“没什么关系,认识而已。”
这肯定不是实话,只是认识,怎么愿意帮她做这么冒风险的事情,要知道若是家主没有要倒戈的意思,他这番表现,可是私通敌军。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沈亦看出赵小小欲言又止背后的意思,他懒得和她在相互试探这种事情上浪费口舌,与其让她胡乱揣测,不如直言。
若不是答应了苏摇铭要留下来帮赵小小,帮大原城,他不会多看这两人一眼 ,也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那我便直问了,你必是和她关系不浅,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知道她死讯的时候,我曾化装前往智氏主城,所有人都说她死了,是急病而亡,可是……”
“可是你不相信她会死的这么简单。”
沈亦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绝对是苏摇铭自己策划的假死,要不然就是假消息,“她的确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死。”
赵小小难得碰到第二个赞同自己,也认识苏摇铭的人,立刻期待地问道:“那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没死?”
“你不是也相信她没死吗?”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赵小小摇着头笑了笑。
是啊,他们都相信,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身上便是有这样让人信任的力量,让人依靠,让人仰望,让人期望她能有一个好结局,而不是就如此潦草的结束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说】
沈亦:只是你这么想,我只是知道她有多强,所以知道她不会死在智宵那蠢货手里而已
第908章:倒悬美馆88
赵小小抬头看向沈亦,又问:“那你会去找她吗?我是说……你如果能见到她,可以帮我问问,她还会不会回来,还……”
“虽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想她只要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沈亦直接道,“她之前提到过你,考虑到我和她之间的交易,我可以免费送你个人情,若是以后再见到她,可以帮你带一段话。”
赵小小松了口气,笑道,“我一直以为,她还活着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但如今能被第二个人确认,终于能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她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不过既然她决定离开,那我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在小师父身边的那几年,她学会了很多新的词语。
包括“尊重”。
带什么话呢?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从来不回来见我。
为什么当年伸手帮了我,却没有向我索要任何回报?
还是想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以及自己过的好不好,让她可以放心?
想告诉她自己很感谢她,告诉自己也像当年的她一样,去帮助了更多和她一样的人。
告诉她自己碰到了一个志同道合,却有些笨拙的人,如今正和他一同生死同赴,拼尽性命,要去拯救一座城……
要说的太多了,但其实很多都不是非说不可。
最终,赵小小只是道,“告诉她我过的很好,我很想念她,我……希望,她过的也很好。
**
“赵氏若亡,下一个智氏要吞并的,便是韩魏,智氏没了对手,在无人能制衡,”张孟同拱手,朝着两位家主说出那极具诱惑力的计划,“赵氏即便是赢了,经过三年围困,如今又被水淹大原,也没有再战之力,对韩魏没有威胁。”
良久的沉默。
两位家主没有出声呵斥,那便是有意。
沈亦在旁边吃着夜宵,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韩家家主,“唇亡齿寒,他方才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贝斯趁机上前,如今她化名“赵葭”,也颇得魏氏家主信赖。
苏摇铭可以通过镜子联络他们,自然是从古鸿文口中问到了很多有关韩魏的信息和历史走向,在将这些信息告诉沈亦和贝斯,他们有了“未来”的剧本,又有能力,不仅可以当保镖,还能当谋士,自然很快得到了家主的信赖。
而沈亦更甚,已经不是信赖的问题了,韩氏家主对他完全是绝对的听从。
如今见他开了口,韩虎也不再犹豫,“今日智瑶能以汾水倒灌大原城,明日也可用同样的手段毁掉平阳,且其为人不仁无德,不可与其相处。”
他可忘不了智宵当年侮辱自己的事情,用他的名字开玩笑,可韩氏非但不能生气,还得把他当祖宗供着。
韩虎都已经表了态,魏家家主自然也不会反对,再说了,他也不是傻子,这帐篷里几个人谁是省油的灯?若是自己反对,恐怕都走不出这帐篷。
再者,张孟同说的不错,这计划正好中他心意。
天亮之前,张孟同便在赵小小的护送下离开了敌营,他们从出城开始就没有睡过觉,但此刻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需要等一个时机。
一个反败为胜的时机。
这个时机,正是大原城的生机。
*
智宵大设酒宴,特意到距离大原城不远的地方饮酒庆功。
“大原城,旦暮可破!赵氏如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百年基业,必然尽归我手!”
他大笑着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而后叫来韩魏家主,“如今到了最后一步,你们二人,不会背叛同盟吧?”
魏驹心中一慌,担心是不是事情走漏了风声。
韩虎却哈哈一笑,“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傻子,摆在眼前的肉不吃,非要打翻这酒席?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流言,我想,是想挑拨我们同盟之间的关系吧?”
“挑拨算不上,”
智宵直接回道:“是我身边的谋士絺疵,他说,那日巡视水攻之效,见你们二人神色有异,觉得你们会背叛我。”
他眼神阴沉下来,“你们应该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吧?”
两人顿时看向台下的絺疵。
絺疵:“……”
笑一笑算了。
絺疵低头,咳嗽几声转移尴尬,心里却开始打算起别的来。
智宵最忌惮的那位女子在“去世”之前曾和他说过几句话,絺疵当时不明白,如今总算是懂了。
——“你用自己的智慧辅佐主君,换来地位和富贵,这是你的选择,也并非错。智氏强大,是最适合你来施展自己才能的地方,但若有一日,当你发现主君不再听从你的意见时,你的作用便也就没了,在别人身边,是用才能换口饭吃,在他身边谋事,是用性命换口饭吃,等你发现这口饭吃不上的时候,尽早脱身,还能捡回一条命。”
“为何和我说这些?”
“你人不坏,上次饥荒,还给城内的穷人送了米粮,这样的人,还是多活点日子好。”
当时他还可惜,说完这段话的人,没过多久便“病逝”了,絺疵忍不住调查了一下,得到的种种信息都表明——她不是简单病死,而是主君下的手。
她的死去,反而让他有了上位的机会,主君也越来越信任他。
这么多年,絺疵在智宵身边,自然了解他的性格。
只要能讨得主君欢心,能出谋划策,替他谋划下一块又一块的土地和城池,他便能获得更多的奖赏。
可不知为何,在这智氏即将吞并赵氏,成为晋国第一大卿族的时候,他却反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许她所说的那一日……
已经到了。
絺疵想,今晚回去收拾收拾行装,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即便是智宵不对他动手,韩魏的那两位家主,恐怕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
白袍的声音从立方体里传来,“多谢。”
苏摇铭:“除了谢,你就没有别的词了?”
这话说的白袍沉默。
的确,除了谢,它好像没有别的能说的了。
最后,它只能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力量和灵魂,也在你的手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回报你。”
苏摇铭笑着回答:“若是做什么事都想着能得到多少回报,有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报,划不划算……那活着也太累了。”
“你关在立方体里的这个小家伙,它的能力有些意思,不过,它话有点多,能不能让它平时少说点话?”
苏摇铭疑惑:“你是说夏星?”
白袍人:“是的。”
“它的话多吗?它不是挺高冷傲娇的吗?而且你们两都是在没人的地方关了不知道多少年,应该很合得来才对。”
“虽然不知道傲娇是什么意思,但是它并不高冷。”
“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它吵了,因为它有三个脑袋,那你有福了,你可以同时拥有三个聊天。”
白袍:“……”
那更吵了。
苏摇铭说完,又检查了一下立方体的情况,夏星的异能持续对白袍产生作用,但白袍居然只恢复了一点点,换做其他人,此刻早就被还原成胚胎了,而它还只是变成进入铜剑之前的状态,看来,白袍还得再里面多呆点时间。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苏摇铭问道,“你的种族是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选择这个世界,又为什么坚持要保护这个世界。”
“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即便告诉你了,你也不知道,至于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想,应该是我的族人将我留在这里,当时的我很虚弱,很多记忆丢失,留在这里建立自己的信仰,可以帮助我恢复。”
“失忆真是个好用的借口。”
“我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到处都是泛滥的洪水,汾水不过黄河一条分支,三川也不过是小河流,当年的大洪水远比现在更加可怕,所有的房屋都被淹没,暴雨数年不停,人们无处可去,长久地饥荒和死亡,弥漫在这片土地上,这里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只有绝望和痛苦。”
“听起来那是很久以前了。”
“的确,虽然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但那个时候的文明,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
“可三川震之后,人们才知有镇水神。”
“因为那个时候,获取信仰不靠修建神庙,也不靠传播神名,你为他们谋得一线生机,为他们带来希望和粮食,他们便信你。”
白袍人好似回忆起了很遥远的某些过去,连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我与人通吃同住,共同对抗洪水,他们虽没有我的寿命和能力,却表现的比我认为的更有勇气,更有力量。”
“我看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关于你如何行走在这片大地上,记得最早的那些记忆片段里,他们叫你鱼。”
“是的,我告诉他们,我从深海而来,名为YU,但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多少文字,只是用声音记录一切,用口耳相传的方式传递信息和文明。”
“我记得历史上,有一个人也被称为YU。”
苏摇铭想到一个名字,“所以,那是你的名字吗?”
“那是人给我的名字。”
白袍说,“禹。”
苏摇铭:“他们说你的父亲是鲧,以息壤堵水失败,被天帝多杀?你三过家门不入,每天到处忙着治水,连老婆都没空见。”
没想到历史名人近在身边。
趁机八卦一下。
白袍:“……”
它回答:“很多过去的故事,都是人人口耳相传,几百几千年后,早已失真。”
白袍连性别都模糊不清,有没有妻子还真不好说。
第909章:倒悬美馆89
“鲧是我的族人,他们若说是那我的父亲,也不算错,他受伤很重,没我的运气可以碰到你和你手里的东西,所以……最终消亡。”
苏摇铭知道白袍并非人族,或许他们种族有和人类不同的亲缘关系,繁育方法等,所以不能简单用父母和子女来概括。
而很多关于人族的上古传闻,如今也在每一代人类的不断相传之中改变,失真,又或者,被添油加醋,变成另一番样子。
“所以,即便是我不算高调,人依然记得我,崇拜我,无论是曾经的禹也好,现在的镇水神也罢,他们世代供奉我,向我献上他们的信仰,我也不是什么无私之辈,也得到了我要的东西。”
白袍问道,“可你呢,无论是救下大原,还是这个世界,又或者送上粮食,董安于也好,尹铎也罢,还有大原城的百姓,赵氏和赵氏之主……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是你做的,没有人会向你奉上他们的信仰。”
白袍停了一会,还是问出了最终的问题:“等一切落定,你将离开这个世界,你又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做呢?”
自始至终,它都认为苏摇铭一定有某种目的,只是未曾显露。
苏摇铭没有回答它的提问。
白袍又道:“已经被你观测到的未来很难改变,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看见士兵和百姓在洪水中挣扎,看见大原城荒无人烟,成为废墟,看见城外的白骨复活,这些注定会发生,你如何能在保证这些事情必定发生的前提下,改变未来?”
这次的问题,苏摇铭回答了它,“其实,不用我去改变,世界自然会调整。”
她一一解释,“大原的确被洪水淹没,也经历过饥荒,但我可以让大原城的人少死一些,至于洪水中的士兵和城外战死的白骨……谁说,那一定是大原的人,一定是赵兵?”
“最后一点,关于他们所见到的,荒废的大原城,就更简单了——城池被荒废,不一定是因为被屠城了。”
苏摇铭说,“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我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后世的大原,已经改名为太原,有可能和历史上记载的那座春秋古城大原,并不是同一座城。”
“所以,大原城荒芜一片,不一定是成了死城,也可以是迁城。”
白袍:“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可大原城西侧是悬瓮山,其他方向被汾水围绕,这样的准确地理描述,怎么还会认错城?”
“这件事,我也问过古教授,”
苏摇铭回答道,“偏偏就是那么巧合——后世宋朝时期,悬瓮山发生地动,山体崩裂变形,原本极具特色的山体完全变了样子,就连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白袍:“我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而是她真的成功了,所以世界开始了调整,多时空的干涉一定会带来不同的改变和矛盾与悖论,但世界归一,一切终将调整到“合理”的范畴,然后沿着固定的世界线继续往后发展。
这个时代的人常把这样的固定世界线解释为“命”。
命运天定,想要逆天改命何其困难。
但她做到了。
她不仅改变了一两个人的命,她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命——在已经被锁死的未来中,救下了大原城,救下了赵氏,最后……救了整个世界。
白袍:“我现在也开始好奇,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苏摇铭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有一天,会有一个能帮你的人来到这里,就算是你把世界打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可要是真的一直没人发现这个口子那不也是白开了吗?”
白袍摇了摇头,“只要有生命的世界,总会互相吸引,而对于强大的存在来说,敞开口子的世界,天然会散发诱惑力,对于那些特殊人来说,这里有着无数他们想要的东西,能量,机遇,人口,信仰……”
它就像是在钓鱼,故意敞开口子,露出点“诱惑”,等待愿者上钩。
阴煞废墟就像是一个恒星系,而废墟里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就像是星系里的星球,只不过它的核心世界,是如今存在青铜馆的这个世界,其他世界,只是围绕这个世界转动,因为具有相似特质,而和这个世界互相吸引,最终聚集成为一个世界群,被其他世界群的人发现后统一命名为阴煞废墟。
而这里的阴煞能量最重,最浓厚,却是因为黑影的存在,是黑影泄露出来的能量。
这些阴邪能量也或多或少污染了废墟里的其他小世界,让那里出现了诸多的诡异。
若是苏摇铭没有猜错,纸人应该是隶属于灰色地狱的,她在七号地铁见过纸人,在这里也见到了纸人,它们总是出现在诡异和污染严重的地方,对一些危险目标进行管控。
或许拍摄电影,也只是它们的管控手段之一。
苏摇铭怀疑是灰色地狱开发的副产——反正都投入大量的资源对这些危险地点进行管控,不如用管控内容再去赚点东西。
之前看灰色地狱总部的工作手册时,就看的出来他们在转型了,那转型期间出现一些新的创业创收行为,也可以理解。
白袍沉默了一会,又问道:“等你做完要做的事情,会如何处理我?”
问完这个问题,它也十分紧张。
白袍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存在,但它之所以面对那些灾难和危机面不改色,泰然处之,是因为它知道人类伤害不了自己,而黑影是一定要消灭吞噬自己的。
所以,担忧并无用处。
但苏摇铭不一样,她是真能让自己立刻灰飞烟灭,又或者让自己生不如死,但它看不穿苏摇铭,哪怕苏摇铭下一秒把它原地释放,它也不会意外。
它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也无法预测她的行为。
黑影虽然无耻卑鄙,也骗了它,但白袍被骗了一次之后便不会再上当,也了解了黑影的行为模式。
只有苏摇铭,就算和它聊了这么久,它也看不清她。
她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也没有什么算计,看起来无欲无求,可又充满了某种行为动力,这样主动,强大的人,不可能没有任何行为动机。
除非,她谋划的太深,太远,以至于只看她的一步棋,根本无法判断她整个棋局的走向和意图。
苏摇铭笑了笑:“等成功了再说吧。”
她说,“做事情,最忌讳在完成之前,就想好事后要如何庆祝。”
俗称,立FLAG。
**
雷声轰鸣。
大原城的洪水还未完全退去,大部分的建筑都泡在水中。
智宵在庆功宴上喝的酩酊大醉,睡在帐篷中的时候,隐约听见外边喧闹的声音。
他气的大喊起来,“来人!”
可没人进来。
智宵披上外衣,走出帐篷外,却发现外面的喧闹,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暴雨倾盆而下,到处都是人们绝望喊叫的声音,夜里太黑,火把点不燃,他只能听见如同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地上来。
但雷声不是向来在天上吗?
不是雷声,是水!
他惊恐地看向远处巨响来源的地方——
轰鸣的水声越来越近,冰冷而汹涌的河水冲垮了智氏的军营,而大原的方向,喊杀声震天,赵氏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主动出城袭击!
智宵的喊声在这震天动地的水声中完全被淹没,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但他能听见更多的响声。
那是死亡的声音。
不只是大原城的方向,其他防线也有喊杀声。
那是……
韩魏驻军的方向!
怎么可能,赵氏哪来那么多兵力,可以同时袭击三族联军?!
一直到死,智宵都不知道——
摧毁他营帐的,不是敌军,而是盟军。
**
周贞定王十六年,韩魏与赵氏联军将汾水改道再决堤,洪水冲向智氏军队,同时三族联军发动夜袭,智氏之主“智瑶”被杀,智氏全族被灭。
“智瑶”之头颅,被赵氏家主赵无恤制成酒器。
赵无恤从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有野心,也够狠心,他能杀了自己的姐夫,能吞并代国,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去死,能毫不犹豫千方百计地夺得赵氏家主的位置,和智氏打的你死我活。
当年那场酒宴,他能记恨数年,直到亲手报仇才算结束。
赵魏韩瓜分了智氏的所有土地,此时的晋王只有晋国两座城池所有权,晋国其余土地皆为三家所分,晋国王室名存实亡。
周威烈王二十二年,三大卿族使者至洛阳,向周王请封为诸侯,周王拒绝。
这种事情,周王若是答应了,那便再也没有了权威,更会被天下诸国看笑话。
而后三族联军攻打齐国,联合起来的三族依然有昔日庞大晋国的恐怖实力,这个春秋时期的霸主巨物,无人能抗,齐国被迫向周王求助,而三族退兵的条件很简单——
承认三族独立的诸侯地位。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周王下令,同意三家分晋,封为赵国,魏国,韩国。
晋君被废为平民,两年后死于监禁,晋王室宗庙祭祀断绝,晋国国祚彻底结束。
世间再无晋国与晋王,无人知晓的地方,黑影哀嚎尖叫,愤恨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与晋国“天命”一同消失。
周王失权,三家分了晋国,其他诸侯见状,也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你能这么做,能谋国篡位,逼着周王封你为新的诸侯,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周王不过是个摆设罢了,早已经没了号令诸侯的权利。
甚至到了最后,秦国的王,取代了周天子。
而此时,一个真正礼崩乐坏,人才辈出的时代刚刚开始,阶级被打破,生来是卿族公子者,也可能一夜覆灭,生来是平民百姓者,也可以抓住时机,改变命运。
谁都可以称霸,谁都可以称王。
春秋至此结束,后世称往后而来的这个时代为——
战国。
第910章:倒悬美馆90
早在三家分晋之前,场景展览便已经结束,青铜门在大原之战后出现在每个玩家面前。
以高维度的视角很难理解多个时空的时间线,要解释起来也很复杂。
对于过去的人,包括设计了自己“假死”结局的苏摇铭来说,大原之战还没有发生,场景事件还未结束,青铜门本不该出现。
但若是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便能让人理解矛盾的这一点是如何发生的——
时间在这个场景内部受到了影响,被切割成了不同时空,而某个高维视角来看,被改变的大原之战在这个展厅已经发生了,就像是在翻看一本书,虽然书中的低维生命无法理解这个时间线,但观看这本书剧情的读者作为更高维度的存在,有一条自己的合理的时间线,在这条高维时间线上,场景事件已经结束,那对于低维的任何一个时空而言,展厅也该关闭了。
通过青铜门,他们便能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令人唏嘘,也令人震撼的“展厅”。
赵八知道红炎要走,但以为他只是想离开大原,于是提前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还叫上了军营中的好兄弟。
“当时若不是他们二人下溶洞,找回了粮食,我们早就饿死了!你们吃的那些救命的粮食,都是我们一个洞一个洞摸出来的!”
赵八举起装着烈酒的碗,“我替整个大原城,谢谢你们!”
他回忆起当年的惊险,还是唏嘘。
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次,红炎和吴彩早就和这群率直的人成了朋友,现在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这不是我们的功劳,粮食,也是我那位朋友留下的。”
红炎的确很享受这种被感谢和敬佩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没有苏摇铭留下的粮食,他们就算是把山挖空了,也找不到那么多食物,更支撑不下来。
那个时候的大原城,坚持不了三年,恐怕也早就人吃人,陷入恐慌和绝望之中了。
如果没有苏摇铭,他们的确可以活下去,但却要靠着吃人肉活下去!那个时候,就算是没有饿死,也早就发疯或者病死了。
红炎见过一些副本里吃过人肉的“人”,那些已经算不上人,只能算是癫狂的怪物。
“虽然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一位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赵八再次倒满酒碗,朝向四周,“敬那位英雄!”
“敬英雄!”
“敬英雄!”
红炎等人在天亮前便离开了,当青铜门消失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天亮了,大原城街道上的人过了许久才逐渐多了起来。
春去秋来,冬雪之日。
当大原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座繁华的城池依然热闹,并没有因为下降的温度而显得冷清。
这里的税收和户籍制度吸引了大量的人口,这些人建造了大原,和大原一起经历了生死,最终,大原成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居住的地方。
街上,有人推着木车叫卖提前做好的茶饭四处叫卖。
售卖所得的布钱,悉数可以放入自己的口袋,晚些回去的时候,摊主打定主意,要用这笔钱给家里的妻子买件漂亮的衣裳。
还有人急匆匆去往官府的方向——
他终于攒够了钱,可以买一块自己的私田,不用上交昂贵的地租,即便是天灾之年,庄家收成不好,也不用担心交不上税款,或者背上沉重的债务。
好几个调皮的孩子在街边互相打闹。
母亲推开门,瞧见孩子满身狼狈的样子,佯装发怒,“才一会没看着你,就弄得这么脏!待会哪有新衣服给你换?”
孩子撅着嘴撒娇,脸蛋圆圆的,家里对他好,打小就没怎么饿着:“再玩一会嘛……”
“不行,回去擦擦脸!今天可是大日子……”
不只是这对母子,还有更多的大原人,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无数人,瞬间占据所有的路口,汇聚成一支队伍。
这支长长的队伍,要去城外的祠堂,去祭奠同一个人。
“娘,为什么我们要来看这个人呀?”
“保护我们的城墙,是他修建的,没有他,就没有这座城,也没有我们,明白了吗?”
“那他为什么在祠堂变成了铜像,而不是活人,不是在当官呢?他们都说,立了功的人,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保卫我们土地的人……都是可以当官的!”
“因为……他为了保护这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孩子瞪大了眼睛,“那他是一个大英雄!”
“是的,大英雄。”
“以后我长大了,也要成为保护娘的大英雄!
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以后你也去当大英雄,去立功,做一个对国家有贡献,可以保护我们自己的土地的人。”
大原城不是赵国的都城,赵国的都城在立国二十多年后,迁移到了邯郸,这是一个更有利于赵国扩展疆土的地方。
大原是“守城”,邯郸是“攻城”。
——晋国有难,大原可归,大原是赵氏最后的堡垒。
雒水之上是赵国灭亡和终结的故事,而这里,是赵国如何开始的过去。
苏摇铭第一次从一个国家的灭亡走向它的诞生。
她行走在逆行的时间线上,与这个世界相互纠缠。
和她所说的一样,只要她来过,就必然留下改变世界的痕迹。
“……”
“小小,你愿意和我走吗?”
“我不能走,”
她没有穿着铠甲,而是一身朴素简洁的布衣。
赵氏的胜利,智氏的灭亡,还有另外两大卿族胆小谨慎的风格,让战争暂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赵小小知道,即便是如今没有战争,以后未必不会有,赵氏也不可能解散军队。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而没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保护自己,这无数的封地就是无人看守的肥羊,会被其他势力所觊觎,所掠夺。
“不仅是为了大原,就算是为了我一手带出来的她们,我都不能走,”赵小小笑着看着他,“我也不会留你,我知道你的顾虑,人人都说能策反韩魏,是你的功劳,这是对你的赞扬,也是你最大的危险。”
当年赵氏打范氏,中行氏,大获全胜,可论功行赏时,功劳最大的人非但没有得到奖赏,还被迫自缢。
张孟同不需要自缢,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但他和当年的董安于境地相似,他所面对的同样是赵氏,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家主就有什么不同。
赵无恤和他的父亲一样会玩弄人心,但又和他父亲不同,他的父亲用“仁善”的名声拉拢人心,而他不在乎名声,他更加狠心。
“是的,我拒绝了所有的赏赐,但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就一定会有人忌惮我,无论是敌人还是主君身边的其他人,你也一样,时间最忌惮之事,便是功高盖主。”
张孟同看向她,“我知道,这辈子或许再也碰不到第二个像你一般了解我的人,我很想再次请你和我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我知道……”
他低头笑了笑,风吹过青年的布衣,“你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随意改变。”
赵小小递上一把剑,“这是我以前常用的配剑,我知道你不擅长用剑,但人间苍茫,有喜有悲,你在世间行走,总要有保护自己的东西,就让它……”
她伸手,指尖摩挲剑身:“代替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接过长剑,不敢在看她,毅然转身上马,但在马儿即将在雪中奔下山坡时,张孟同依然还是回了头。
雪落纷纷,她站在雪中,身形提拔如松,身影已经有些模糊。
在她背后,是已经恢复了生机的大原城,是数万万百姓的乐土与家园。
“若有缘分,此生再会!”
他在马上朝着她喊道。
可雪落簌簌,风声呼啸,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
除了风雪声,赵小小什么也听不见,她依然微笑着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就像是当年苏摇铭让竹叶金送她离开智氏的那一日般。
每一次分别,她总会忍不住期待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但直到这一生结束,直到红颜变作白骨,回首过去数十年,才后知后觉发现……
原来那一日分别,就真的是此生最后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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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独特的“空间”自从被青铜馆将其与大世界切割,隔离收入青铜馆之后,已经在无数次循环之中,形成了自己的世界。
对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这里就是他们的真实,他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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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很好奇,之前也问了我好几次,为什么会这么做。”
苏摇铭对白袍说,“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白袍:“所以,是为了什么?”
它原本以为苏摇铭已经不会回答自己,或许这里牵扯到什么秘密,谁知道她再次提了起来。
“你说,做这一切,他们并不知道是我做的,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
——“等一切落定,你将离开这个世界,你又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做呢?”当时白袍是如此问她的。
“是的。”
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便无法得到信仰,而它至少有“大禹”和“镇水神”的名字,可以收取信仰和崇拜。
苏摇铭回答,“我以前所在的世界,曾有一句话,不需要解释,但我想,只要我说出来,你便能全都明白了。”
白袍问:“是什么?”
“功成不必在我,”
她说,“功成必定有我。”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踏进青铜门后。
世界在她身后变得模糊,最后那漫漫天地,高山流水,以及天地间的人们,从她的视野中全都消失了,但苏摇铭知道,她看不见那些人,那些山水,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苏摇铭停了停,又道:“对了,还有一点很有趣,你知道吗?”
白袍问:“哪一点?”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晋,从此春秋霸主晋国解体,重新出现在中原这片土地上的,是赵国,魏国,韩国,若不是晋国解体,若它还是当年那个强大而团结的国家,那秦国想要东进,统一天下,恐怕永远无法实现。正因为晋国解体,分裂为三家,又经过漫长岁月的彻底分裂,才有了后面统一的机会。”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分,就没有合,没有统一的大王朝,没有后来的秦汉盛世……”
“但最有趣的是……”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是公元前403年。”
白袍:“这个年份,有什么意义?”
它忽然想到什么:“403这个数字,我在青铜馆内部很多地方见到过。”
苏摇铭用四个字回答了它——
“我不知道。”
但她并没有因为心存疑惑而皱眉叹气,反而语气轻松道:“宇宙很大,秘密很多,也许这个数字是青铜馆独有的一个标志,也许是它的某种秘密,我以前也见过一个很神奇的数字,被以某种力量投影到无数世界的无数角落,或许403也是青铜馆内部仿照那种投射而形成的某种特殊数字,也许,它只是创造青铜馆的人随手写的一个密码,就像是人类都喜欢用同一个密码注册不同的账户一样,青铜馆从何而来,黑影从何而来,一直到黑影灭亡,我们也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未解之谜,但也这些‘谜语’,吸引着我们不断探索身边未知的时空,也正是这一种吸引力,这种未知与神秘,我说——”
“很有趣。”
【作者有话说】
夏星:我作证,我根本没有吵到它,它每一章叭叭叭只和苏摇铭聊天
白袍:……
白袍:不和小孩聊天
夏星:小孩?你知道我多少岁了吗?
白袍:你知道我多少岁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