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从明几许手中滑落, 落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盘盏相撞,案上摆着的各色佳肴菜汁四溅。
苏六奇皱起眉就欲呵斥, 可他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
明几许手腕微动, 一柄短刃出现在他指尖,赫然正是他当日削指甲的短刃。
在他指尖无害的短刃, 此时寒光大现,苏世镜脸上得意的笑僵住,只觉脖颈微凉,又一热, 一股鲜血顺着脖梗溅上雪白的衣衫。
明几许凑近他, 笑得开怀:“多谢相助。”
他的动作太快,也太过猝不及防,几乎是眨眼间, 苏世镜已血溅当场。
直到明晃晃的血迹在他衣衫上越染越开,苏世镜喉间才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尖叫打破了平静, 歌舞姬慌张地抱在一起躲在了墙角, 而本安坐的各位贵客也纷纷起身逃窜。
一时间,酒盏碰撞、案盏倾覆。
苏六奇顾不得那么多, 当即将手中的酒盏扔开, 往明几许跑去,嘴里急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快放了我子。”
而苏世镜习惯了仗势欺人, 哪里能想到不过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居然就让明几许动刀动枪,还是在他视为最大倚仗的苏六奇面前,有苏六奇为他撑腰,他大胆呵斥:“你还不快放开我, 若是你敢对我如何?你今日绝走不出苏府半步。”
苏六奇不觉得他这话有错,跟着厉喝道:“正是,你还不快放开我儿,若是他有什么闪失,不止药材生意作废,我也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明几许哂笑一声,手上用力。
苏世镜只觉脖间的利刃刺更深,剧痛传来,汩汩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滴去,他终于吓破了胆,慌慌张张道:“我,我不过是看你的护卫身手好,想要买下他保护我而已,你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明几许冷哼一声:“我的人岂是你能奢想的。”
雁萧关也被明几许快速的动作惹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听了他这番话,一时又有些不自在,可见苏六奇送上门来,他心头一动,这倒是比他们过去苏六奇面前敬酒更自然。
等带着苏府家兵围上来,他立即将身体挡在了明几许身前他冷眼看着苏六奇:“苏大人,你若是不想你儿子没命,就让这些人退开。”
苏六奇急的额头冒汗,一时进不得,退不得。
他身旁的谋士连忙过来:“两位万莫一条道走到黑,你们可还在苏府,要是大少爷有个万一,你们也会赔命。”
他神情又一缓:“且大少爷不过是一时脑热,明少爷实在不愿割爱,且当大少爷全是玩笑之言。”
他边说边给苏世镜使眼色,苏世镜此时倒没有再色欲上头,忙道:“是,我不过是玩笑而已,你不愿我不要他了便是。”
他说的恳切,像是真的知错了,若是他眼中没有不甘,明几许便真信了。
可明几许信与不信本也无碍,他轻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离他不过三步远的苏六奇:“苏大人说呢,若我放了令郎,此次生意可否如常?”
苏六奇眼中闪过杀意,他站在家兵身后,被护的严严实实,他当然不愿,可席中除了他,还有许多盼着这桩生意事成的人,他不能拒绝,咬着牙也得同意。
他恨恨的想,银子他要,可这两人也别想走出青城。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六奇点了点头:“自然如常。”
为表诚意,他往前两步越过私兵的保护圈,距离雁萧关一步距离,看见明几许就要收回对手的模样,他眼中闪过欣喜。
明几许却将眼神看回了苏世镜,握着短刃的手指用力。
他当然知道雁萧关生了一幅招人眼的模样,赫宛宜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敬仰,名动京城的绮华为了他抛下天都荣华,奋不顾身随他去交南这个让许多人有去无回的蛮荒之地。
这便也罢了,毕竟绮华曾亲自同他说过,她与雁萧关并无私情,可苏世镜不过只是一寻常男子,长得不堪入目,居然还敢奢想雁萧关,他同意了吗?
他面色平静,手上动作沉稳,可谁也不知他胸腔中几乎要燃起滔天怒火将眼前这人烧的灰都不剩,就算不能做到,他也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
在苏六奇和苏世镜侥幸的眼神下,短刃猛地刺了回去。
血腥味瞬间弥散在整个厅堂,原本香气扑鼻的佳肴眨眼让人闻之欲呕。
他动作突然,雁萧关眨眼就跟上了他的动作,在苏六奇还未来得及悲痛之前,他如猛虎一般扑了上去,腰间藏起的利刃顷刻间没入苏六奇心口。
苏六奇双眼突出,一道声息未出便栽倒在地。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可已晚了。
雁萧关两人宛如杀神在世,手起刀落,不多时,数个护卫来不及反应便已丧命。
短刃到底不称手,血液滚烫滑进掌心,滑腻异常,让握着匕首的动作有些不稳,雁萧关甩手将匕首扔出去。
明几许背后仓促突袭的护卫动作顿在半空,随即倒地。
雁萧关伸臂一捞,长刀在手,更是如虎添翼。
刚才还欢庆的宴席,眨眼间犹如地狱,有人已经被吓得昏倒在地。
这边声响闹得激烈,自然也引起了苏府其他家兵的注意,有人立即便要赶来,廊下屋檐却扑出一道道黑影,很快,整个苏府都成了屠宰场。
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挡在门口,还剩下的贵客吓得哽咽不止,瘫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
明几许向前一步:“都杀了吗?”
他虽是在问,可他显然已经杀上了头,根本不想留这些人的性命。
一阵尿骚味传来,有人居然吓得失禁了。
雁萧关眉头一皱拦住了他:“不必你动手,先关起来,等事情尘埃落定,自有人处置他们。”
明几许被他拉住,泛着血气的双眼渐渐冷却下来,感受到肩上有力的手掌,他扔掉手中短刃,看着掌上刺目的血液,他厌恶的皱起眉头。
察觉他的神情,雁萧关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盖在他手上,粗鲁地擦拭着:“你怎么这么娇气,杀人时无碍,事后倒嫌不干净。”
等将明几许的手擦干净,帕子也没扔,他随手又揣回怀里,低头看明几许:“还有后院,该让他们行动了。”
明几许看了他一眼,收回手转身走出门外,不多时便消失在门外。
早就将苏府摸透了的蛮族与寥寥几个神武军比赛似的动起手来,绿秧身形小巧,在刀刃间灵巧翻转,不多时便窜进了后院。
一刻钟不到,惨叫声渐渐消失,苏府彻底安静下来。
很快,思娜提着与她身形极不相符的长刀跟在明几许身后走了过来,对雁萧关禀报道:“苏府已全部拿下。”
雁萧关点点头:“还劳请你们将后院众人保护好。”
思娜看向明几许,见他不语,应道:“是。”
她匆匆转身离开,雁萧关同时也转过身去,大步走向正堂里面。
歌舞姬早已习惯小心翼翼待人,都捂着嘴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双眼,没有发出声音,而一边养尊处优的富贵老爷们却没有她们的冷静,尖叫声此起彼伏,你拉我,我拉你,纷纷想要躲到后面去,最后被推到最前的,正是一直跟在苏六奇身后的谋士。
他踉跄着被推向前,对上雁萧关杀意未散的双眼,他一激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饶……饶命,呜呜……”
嘴里不甘心的求饶着,可苏六奇已经绝望,怎么可能会有人就因为一个护卫便大杀四方呢?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早被吓蒙了,直到这时,他都未发现事情有异,心里止不住的对苏世镜生起怨恨,整个身体瑟瑟发抖,闭着眼睛等着去见阎王,等到在地府相见,他定要将苏世镜撕了。
“闭嘴。”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谋士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是久久都没有痛苦传来,他才战战兢兢的睁开眼。
雁萧关站在他面前:“我问,你答,如实招来。”
“什,什么?”
雁萧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若有隐瞒,顷刻间让你人头落地。”
谋士身体一震,连连道:“不敢。”
苏六奇已死,苏府全盘落入眼前这人手中,只要能保下命,他哪里还会给苏六奇卖命。
雁萧关手中长刀未动:“在山里守着天坑内患病百姓的匪盗共有多少人?”
尽管谋士已准备和盘托出,可还是被他所言惊的心神俱震,身体瘫软在地,砰砰磕头道:“这,这全是苏六奇所为,我,我……”
雁萧关打断他:“别说无关之语,你只需回答问题。”
“到底有多少人?”
“一千。”
“只有一千?”雁萧关怀疑道。
不怪他不信,大梁朝与北境数年对峙,天都虽尚算一片祥和,可治下日子要过得安稳,是不能离开有府兵驻守的州府城池太远的。
之所以会如此,全是因为山林间盗匪无数,有些甚至就是各地豪强家兵乔装而成。
除了人多势众的军队,要从他们手下走过,就算是小股士兵也得被他们剥一层皮,留下买路财才能保的平安。
青城外大山连绵,不可能只有区区一千匪盗。
看他不信,谋士恨不得指天立誓:“大人既知苏六奇藏匿百姓的地方,便知那处乃是险地,有千人守着要道,无人能擅进。”
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雁萧关的脸色,对上雁萧关满含杀意的眼神,不敢再犹豫:“且里头关着的百姓都已病入膏肓,本就没几日可活,之所以会安排千名盗匪看着,还是因为郡守官相旬也在里头,不然留个几十人就行。”
第92章
若是到此时他还不知雁萧关的意图, 那他便不配成为苏六奇最信任的谋士了,为了保下性命,他自然要有用才行, 他哆哆嗦嗦继续道:“其他匪盗都已被苏六奇改头换面充入了军营。”
雁萧关面色一变:“府军原来的士兵呢?”
“苏六奇当日为了顺利拿下青城, 他借由副将之名宴请众军士,将军中不服他的大多数士兵都毒杀了。“
话音才落, 谋士便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煞气,他一屁股往后坐去,手脚并用往后爬了两步。
明几许上前拍了拍雁萧关的手臂:“殿下冷静。”
谋士心神俱震,怔怔看向雁萧关, 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还有苏六奇都被骗了。
雁萧关勉强冷静下来:“现下守城门的可是匪盗?”
谋士嘴唇惨白:“正是。”
雁萧关面色大变,若守城的是匪盗, 陆从南他们入城之时要更为小心才是,匪盗穷凶极恶, 万一直接拿城中百姓做为质, 神武军投鼠忌器,万般谋划都无用了。
明几许一看他的神情, 便知他所担忧为何, 他安慰道:“毋需忧心,我立即命族中护卫前去同城内潜藏的神武军说一声。”
谋士生怕自己无用, 插话道:“郡府牢狱中关着不少苏六奇不好一起杀了的将士,皆与城内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他们相助,定能将匪盗一网打尽。”
雁萧关不再理会他,事态紧急, 他与明几许只能分头行事,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道:“我去城门处,郡府将士便交由你了。”
明几许点头:“放心。”
雁萧关方一离开,谋士便瘫倒在地,心中止不住的庆幸当初苏世镜同苏六奇提议说干脆将患病百姓和官家人一同杀了时,他将之拦了下来。
当时他只是觉得数万患病的百姓一同杀了未免太费力,就是用刀砍刀都得用钝。
更何况城内还有无数知情人,若不是亲自所杀,只说是没治好便能应付过去,可若真动手,就彻底是残暴不仁,暴虐无道。
到时消息透露出去,民众必反,这般残忍手段引起的不满和反抗,定会使青城恐慌遍布,动荡不堪,到时要将青城稳定下来,苏六奇就只能直接屠杀反抗的百姓了,到时血流成河无碍,恢复青城秩序却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或许是觉得他说的对,又或许是觉得有一层遮羞布在身,三尺之上的神灵不会降罪于他,苏六奇最终接受了他的意见。
看着提刀走进来的蛮人,个个凶神恶煞,谋士在心中默默盘算,当时患病的百姓之中,有部分亲属不舍与之分开,自带米粮去照顾亲人,现下天坑里活着的百姓应还不少,他祈祷着:可千万要多活些人下来,不然他怕是得被千刀万剐了。
雁萧关可不知他心中的计较,从苏府抢了一匹马就往城门而去。
城门处安静如常,他骑着马才到近处,便看见一处巷子中隐在阴影里的大柱。
他长舒一口气,好险赶上了。
大柱瞧见他来,连忙迎过来,抬头见他神情不对,连忙道:“殿下,时辰快到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雁萧关将缰绳扔开,看了一眼不远处伫立在夜色下的城墙,道:“去同兄弟们说一声,今日守城门之人一个不留。”
大柱一愣,随即道:“是。”
雁萧关眉眼沉沉,原本他还想着守城门之人不过是受了苏六奇的挑唆,且苏六奇为将,他们为兵,军令如山,许是不得不从。
可既然守城门的都是盗匪,能与盗匪狼狈为奸之辈死不足惜,未免伤了城内百姓,他更是要赶尽杀绝。
静谧的月色中,轻微的响动声并不能引起太多注意,可当人到了近前,就算瞎了眼也不可能一无所觉。
到了与游骥约定的时辰,雁萧关悄无声息攀上城墙,一人背对着他看着城门外,似乎是察觉到身后异常的安静,守城之人狐疑的回过头,太阳穴一道伤疤显示着他并非善类,等看到身后的黑影,他先是一愣,随即就要嚷嚷。
雁萧关冷笑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手中刀刃在他脖间一转,那人当即毙命,同时身侧数人也在大柱等人的手下接连倒地。
早就借着阴影藏在城下的游骥和陆从南看见城门上异动,齐齐拔刀,城下巡逻的士兵方诧异回头,已被抹了脖子。
守城将领慌张四顾,不过眨眼间,他身旁的兄弟们以在连片的刀光中死了个七七八八,他抖着声音道:“大胆,我们可是苏将军手下的士兵,你们是何人,胆敢……”
刀光闪过,他话音未尽,也随他的兄弟们一起踏上了黄泉路。
雁萧关甩开刀刃上的血珠,看也没看他,身形如电,转眼杀向剩下的匪盗。
血色洒落,在震天响的马蹄声遥遥传来时,城墙附近最后一个仓皇逃窜的匪盗也被陆从南收割了性命。
明几许带着从郡府牢房里救出的将士骑马赶来,在城门前勒停马,他抬头看去,城墙上,雁萧关浑身散发着压迫感,身形悍利,往日总是带笑的眉眼,此时散发着滔天的戾气,浑身浴血,形若罗刹,看着只让人觉得慑人心魄。
明几许看着他,好半晌没有动作。
他身后之人上前来问道:“他便是厉王殿下吗?”
明几许回过神,跳下马走向前去。
张望武连忙跟着他上前,半月前,青城突逢疫病,满城慌乱之时,苏六奇先是趁郡府府军众将领不备,毒害他们,接着携兵夺下郡府,又将郡守官相旬连同众多百姓送出青城。
不少袍泽被他杀害,而他之所以能保下命,全在他乃是青城豪族出身。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大都也是如此。
青城内豪强皆有着几十上百年的根基,苏六奇不敢杀了他们引起众怒,可却也并没有善待他们,他们是人质更是犯人,本以为之后只能在牢狱之中度过余生,没想到不过一个来月,局势翻天覆地,昔日为刀俎的苏六奇已人头落地,沦为鱼肉的自己居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日。
城墙上下横尸遍地,张望武路过一人尸体之时,脚步停了停,眼前这人曾是青城外数得上的盗匪头子,与府军交手数年也不能将他拿下,没想到今日也落了个横尸当场的下场。
随着明几许走进,雁萧关渐渐收敛了身上的戾气。
明几许看也不看脚边的尸体,只问道:“如何?”
雁萧关没来得及回答,陆从南已跑了过来:“殿下,城门已被拿下。”
张望武激动的浑身颤抖:“好,好!”
雁萧关看了过去,明几许道:“他乃府军主将张望武,一直被苏六奇关在牢狱之中。”
张望武上前拱手一揖:“王爷悍勇,此番多谢王爷,若不是王爷相救,青城怕就真的落入了苏六奇那贼人手中。”
此时可不是听这些恭维话的时候,雁萧关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城内想必还有乱党,此时不便闲话,还请将军同神武军配合,将贼人一网打尽。”
张望武一愣,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是。”
在他准备离去之时,他身后来了一人,孙起元被搀扶着走到他身边,就要往地上跪去。
雁萧关上前一把托起他:“老大人这是何意?”
孙起元苦求道:“老夫乃是青城郡丞,没有将青城治理好是老夫的错,可现下郡守大人还在苏六奇手中,老夫厚颜,恳请王爷救救郡守大人和众多生死不明的百姓。”
听见他此言,张望武也停下脚步,一双眼期盼的看向了雁萧关.
雁萧关拍了拍孙起元的肩,单手将人提了起来,没让他真的跪下去:“老大人放心,我既来此自然是要救他们出来的。”
他往后招了招手,陆从南跑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种姑娘和官少爷有消息吗?”雁萧关早前将看顾两人的任务交给了陆从南。
陆从南立即道:“他们都在山外守着,但凡守山的匪盗有异动,他们立即会让眠山月送消息过来。”
眠山月不见影踪,想必盗匪并没发现城内异常。
可这想法不过才从脑中冒起,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雁萧关心中一跳,循声望去,只见眠山月就像是后面有猫在追它一般,飞的极快,一头撞进了雁萧关怀中。
刚停下来,它便慌乱地将叼着的纸凑到了雁萧关眼前。
雁萧关一把夺过来,展开就着月色看去,才一眼他便面色大变,站在他身旁的明几许自然也将纸上的内容看在眼里,眉头微微皱起:“这是?”
雁萧关将纸一收递到孙起元面前:“此乃郡守大人家的小公子亲笔手书,你该认得出他的笔迹。”
孙起元连忙接过去,抖抖索索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当即焦急万分:“这可如何是好?”
雁萧关顾不上安抚他的情绪,看向张望武:“张将军,事情有变,城内残党便全权交由你处置,我留下一千神武军,你必须将残党全部拿下。”
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陆从南几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游骥身上:“游队主,你留在城中协助张将军。”
虽然不知事情起了什么变化,可游骥没有犹豫,当即应是。
“其他人列队随我走。”下完令,要离开时,雁萧关的脚步停了一瞬,看着明几许,眼中有些犹豫。
似乎是知晓他的顾忌,明几许笑道:“我随殿下一起去。”
第93章
在雁萧关面前, 不需要怀疑,不需要询问,神武军令行禁止, 雁萧关打马出了城门, 他们便一阵风般跟上。
唯有陆从南胆大,他打马跟在雁萧关身后, 伴着奔驰的疾风匆匆问道:“殿下,是不是山中盗匪发现了城中有变?”
雁萧关摇头:“并未。”
他的回答被众人听在耳朵,这下就连大柱都疑惑的看了过来。
雁萧关一挥马鞭,马四蹄翻飞:“乃是巧合, 山内匪盗是要来青城同苏六奇汇报山中之事, 趁着夜色入城,也能掩人耳目。”
“好在他们一出山便被种姑娘两人发现,他二人知晓今日计划, 合力将两名匪盗绑了。”
大柱闻言松了口气:“既然绑了,那便不甚紧急。”
雁萧关看了他一眼, 偏头看向陆从南:“你同他解释。”
随即他不再说话, 带着明几许和剩下数千神武军疾驰而去。
明几许与他并骑,不明他的计划, 直接问道:“殿下就这么带着大军杀过去吗?倘若让山中匪盗察觉, 以山内百姓为质,殿下当如何?”
雁萧关头也不回:“放心, 我会安排神武军分散进山,而我则会寻机下到天坑内,能寻到官相旬最好,有他下令,天坑内百姓众志成城, 当能阻拦片刻匪盗。”
明几许一听便明了,点点头:“于我们而言,山道易守难攻,同样,有天坑内的百姓阻拦,匪盗想要进入也是难上加难。”
只是有一点他还未明:“殿下想要如何进入天坑?”
深更半夜,就算天上还有月光,可想要在形若峭壁的山间寻出一条道路通往天坑,还不惊动山中匪盗,明几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该怎么办到。
雁萧关本也想着先同其他人好好商量个对策,可事发突然,想要短时间拿出万全之策已是来不及,既然山中匪盗派了人出来,自然是要等着人将消息带回去的,最多一日,山内匪盗见不到人回去,就会知晓事情有变。
他们耽误不起了。
事到如今,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沉默片刻,远远看见前方犹如一柄利剑直插入云端的峭壁,沉声道:“爬进去。”
站在山下,陆从南和大柱同时抬头,脑袋几乎要压到背上去,才勉强看眼前几乎是笔直朝向天际的山崖,两人眼中满是震惊——怎么才能爬得进去?
难怪苏六奇会将人关在里面,这等险要之地,若是寻常人看见,根本升不起一丁点攀爬的想法。
毕竟眼见前方就是死路,没有人会往里跳。
大柱更是一脸恐惧,眼前的峭壁根本没有落脚之地,他看着雁萧关胆战心惊的道:“殿下不妨再考虑考虑……”
“不必。”雁萧关打断他的话,“神武军听令,以队为单位散入山间各处,将出山的夹道围住,跑出一个匪盗,我唯你们是问。”
贼党在侧,神武军没有大声应是,却同时低头。
陆从南是跟在雁萧关身边是最久的一个,若有谁能劝说雁萧关改变主意,只有他了。
大柱将求救的眼神看向他,却见这个满脸稚嫩的小白脸就站在雁萧关身边,一副唯他是从的模样,满脸平静。
大柱倒吸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陆从南并不如他面上表现的那般软弱可欺,平日里性情虽柔顺,可若真动起手来,几个他也不是陆从南的对手。
他是从底层流民中摸爬滚打混出头的,看人看事自有诀窍,在他看来,雁萧关对陆从南总有着一份莫名的宽容,因此,他对陆从南一向是能捧着就捧着,可心里却是隐隐看不太上这位遇到点事儿就红了眼睛的同僚的。
可事到当头,先退缩的居然是他,他忍不住红了脸,没再说话。
可他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雁萧关金尊玉贵,就算去了交南,有王爷身份在,又是一府郡守,怎么混也不会太差,又何必为了一群不值钱的百姓拼命呢?
更何况此时天坑内许多百姓疫病在身,若是被传染,任凭身份如何尊贵,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他就不害怕没了性命?
再看雁萧关脸上毫无惧意,甚至他身边的陆从南也并不恐惧,莫名的,大柱将心中的种种疑惑和杂念推了个干净,跟在他二人身后不准备离开。
雁萧关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而是将视线移到了明几许身上:“你留在下面,待将里头百姓救出来,尚需你医治疫病。”
明几许缓缓摇头:“这里最适合进山的就是我,区区疫病,我并不放在眼中,反倒是你们,进去后若染上疫病,反倒拖后腿。”
雁萧关定定看他片刻,见他主意已定,回头看向陆从南:“你也要随我进去?”
陆从南坚定点头:“殿下在哪儿,我就去哪。”
他话音刚落,大柱也挺着胸脯道:“末将亦然。”
雁萧关默认两人的跟随,走到峭壁下,看着如刀削斧劈而成的峭壁,表面上的岩面光滑的让人无处着手,只一看,就让人心生退意。
可他们不能退。
再细细看去,才能发现悬崖峭壁间有数道不过两指宽的缝隙,许是雨水冲刷而成,很浅,隔得很远,险险能让人勉强攀附住。
他深吸口气,拧眉道:“疫病暂且不提,如何上山才是最麻烦的,既然你们要一同去,当万分小心,从上面落下来,可没人能救得了你们。”
明几许走到他身边:“殿下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自然不会胆小如鼠。”
说完,他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向了雁萧关。
随后他便一跃而上,手指抠住石头间的微末缝隙,身体绷的笔直,衣衫下柔韧的肌理绷紧,很快,他便往上爬了数丈远:“瓶里装着的是医治疫病的药丸,虽不一定对症,却能保一世平安。”
等他离得远了,雁萧关抓下停在他肩头的眠山月,轻声道:“你上去看着他,若他坚持不住,记得护住他。”
眠山月这回没再辩驳它不能带人飞,扇扇翅膀绕着他的脑袋转了一圈,发出一声鸟鸣声,紧接着便直直飞向明几许。
雁萧关将药瓶放进怀中,回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肃了神色:“走吧。”
夜色渐退,朦胧的日光逐渐在东方升起,近日无雨,太阳刚一露面,便洒下万丈光辉,照在数千年前便屹立在此处的山上,什么都隐藏不住。
往日连一只鸟都没有的峭壁上却冒出了几个小黑点,往近望去,赫然是几道人影。
大柱努力将脚卡在一道裂缝间,指尖紧紧抓住山壁凸起的石块,停下喘了口气,心头感叹,好在先前在天都之时,雁萧关带着他们操练了许久,那时只觉辛苦,现下才知他真是长进了不少。
往日别说是攀爬峭壁,就是在山间越过草丛枯木都能让他喘不过来气,可现在,他抬头看了看十数丈远处的山端,心里给自己加了把劲,快到了。
距离他几臂远处,陆从南的面颊上往下滴着汗珠,神态却并不特别费力。
与他相比,雁萧关和明几许在陡峭的山壁间称得上是如履平地,每攀上一段距离,明几许都会停下动作,等着底下三人,雁萧关则是有意控制着速度跟在陆从南两人附近。
方才在山底时,他话虽说的难听,可不过只是想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事实上,若这二人真的坚持不住,他拖也能把这两人拖上去。
陆从南他倒并不担心,身手乃是他一手训练而成,能力如何他一清二楚,唯有大柱,他有些不放心。
见大柱停下不动,雁萧关看了一眼他剧烈颤抖的双腿,看样子大柱坚持不了多久,得让他歇歇。
没有多关切,他看向距离大柱不远处的一道窄缝,太窄了,大柱个子虽不高大,可到底是男儿,要将身体卡在那处,怕是有些为难。
他视线一动,明几许便发现了他的动作,跟着看去,立即知晓他的担忧。
身处险地,废话不得,看在大柱乃是雁萧关属下的份上,他松开手中扣住的石头,伸臂往窄缝移去,不多时,他便落在了窄缝中。
他身形瘦削,将身体卡在那里,几乎是严丝合缝,勉强偏了偏身体,明几许看向窄缝最外侧边缘横生的一块薄薄石壁,只要除去石壁,大柱便可在此处落脚,待恢复体力后一鼓作气,自然能随他们一同爬上去。
雁萧关一直等他停下动作,才松了口气,看着他说道:“小心。”
明几许对着石板抬起了脚,猛的踢去,一下、两下,石板开始松动,最后一脚,石板轰然碎落。
眠山月身体颤了颤,跳去了一边站好。
陆从南两人朝掉落山底的石板看去,明几许没动,诧异的视线落在因石板碎裂而暴露在他眼前的一道小小缝隙中——那里长着一株植物。
弱小纤细,长在石缝间,以顽强的生命力突破了环境的限制,发芽生叶,顶上还开出了小小几朵蓝色的小花。
若是在平常看见,没人会将它放在心上,可它偏偏生在这处,被石板挡着,没有阳光,扎根的乃是碎石,没有水源浇灌,它却仍然长成了最绚烂的模样。
见他久久不动,雁萧关疑惑皱眉,就见他探出身体,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什么,忽而一阵风来,雁萧关脱口而出:“明几许!”
身处半空,就是一阵微风也能让人身体晃动不止,更何况是能吹落碎石的疾风。
明几许身体摇晃一瞬,只能收回手扒住身侧的石壁,再抬眼看去,那株植物在风中剧烈摇晃,或许是被他踢落的石板所牵连,那扎根的石块在疾风下开始松动,明几许眼睛一眨不眨。
雁萧关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那花挣扎着,努力着,却还是抵挡不住风势,顺着石块往下滑落。
明几许迅疾伸出手,可他没来得及,花从他指尖擦过,跌落山底。
明几许怔忡片刻,收回手,在雁萧关关心的眼神下,无事一般露出一个笑,将地方让了出来。
被石粒扑了个满身满脸的大柱连忙爬了过去,扶着崖壁呼哧呼哧直喘气。
明几许与雁萧关擦肩而过,雁萧关皱眉看着他流畅的侧脸,心中直觉明几许不太高兴,可不等他多想,明几许回头看他:“殿下,我们比试一番,看谁最先爬到山顶。”
雁萧关一顿,明几许已经领先他半个身位。
他无奈,看了一眼陆从南和大柱,觉得他们应该没有问题了,便也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来路无比艰辛,可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四人站在山顶,被阳光照耀在面上,放眼望去,万物尽收眼底,只让人人心胸通畅。
雁萧关深吸口气,回身看向底下的天坑。
第94章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此言也不完全正确,下天坑时可供落脚攀爬的地方可比一片光滑的石板多了许多,他们从山顶下到天坑, 不过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时间。
本以为等下到坑底被百姓撞见还需要解释他们身份, 可事实上,他们将情况想得太好了。
雁萧关面色难看, 看着躺在他脚边的一对父子,孩子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双目紧闭,脸上透出近乎死尸的灰白色, 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 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具尸体。
他身边的成年男子神情麻木,看见他们从山壁跃下,最大的力气不过是转了转眼珠, 之后便闭着眼一动不动。
若是雁萧关几人不来,最多不过一两日, 眼前这个孩子就会死亡, 而这个因担心孩子而跟来的父亲也得随他同入地府。
天坑里地方不小,密密麻麻挤着数之不尽的百姓, 而眼前这对父子状况还是好的。
不用多看, 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让人想忽略都不行,四周躺着坐着的人却对身旁的尸首视而不见。
偌大一个天坑底, 居然只有寥寥几个窝棚能让人避雨,甚至连遮风都做不到,好在入夏后的日头好,甚少下雨,不然天坑里的百姓怕是已经十去八九。
雁萧关面色铁青, 大柱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当初他随北境流民一同来大梁朝时,身边瘦骨嶙峋的人遍地都是,甚至尸骨都留不下,饿疯了的人哪还顾及得上人伦血脉,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至于骨肉亲情,那是唯有在太平盛世才能顾得上的东西。
明几许负着手看了一眼雁萧关紧绷的面颊,他眼里闪过一抹暗光,居高临下看着天坑底横躺坐卧的百姓,他问道:“殿下此时是要直接同他们表明身份吗?”
雁萧关摇摇头:“无用。”
又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官家人,我们分头行事,注意不要刺激绝望的百姓。”
百姓们身处绝太久,他们是受了欺骗才来到这处。
并不是他们好骗,苏六奇以将染病的人单独放在一起,防止感染其他人为借口,还派了大夫治疗,或许一开始药材也管够,更关键的是,一府郡守官相旬也在这处。
青城百姓大多都是寻常百姓,老实生活,他们又太信任官相旬,别处地方治下百姓患病,官员或许早已让他们自生自灭,可官相旬却是个会安排大夫治疗疫病的好官,有他在此,自然是苏六奇说什么便信什么。
以至于沦落至此,从希望到绝望,没有发生暴动,完全是因为有匪盗看守的缘故。
他们此时若是表明身份,在百姓对官员极度不信任的情况下,他们定然落不到好。
虽说现下天坑内百姓太过虚弱,就算发生暴乱也不见得能将他们如何,可到了那时,雁萧关几人少不得以武力压制,情况只会越发混乱。
而与他们同被关在天坑里,坐卧同在,一起受苦的官相旬于百姓而言,到底还是不同的,也只有他能将这群人安抚下来,并激发他们的斗志,让仅剩的部分尚存体力的百姓们为了活命而与匪盗拼命。
四人就此分开。
思雅察觉到身边动静时,立即睁开了眼,她虽已病得快起不了身,可她阳巫族出身,阳巫族不论男女,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也是她一女子还能在天坑抢下一处落脚之地的原因之一。
她刚想动作,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的肩头,声音冷淡:“别动。”
思雅一愣,这个声音曾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虽然比印象中成熟了些,她仍然听出了来人是谁。
她慌忙循声看去,一张陌生中带着熟悉的脸撞进她眼中,她像是在做梦般喃喃道:“圣子。”
只两个字,她喉头已经哽咽,豆大的泪珠顺着柔美的面庞滑下,不一会儿,那张脸便被泪水洗了个透。
明几许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手为她号脉。
思雅不若姐姐思娜性情坚定,素来是被思娜护着的,是蛮民中少见的性情柔顺的女子,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情绪。
“我还好,这坑底崖边还有些草药,且当时随我们一同入内的大夫手中的草药也不少,我配了一个方子喝下,虽不能根治,却也稳住了病情,没有恶化得太快。”
明几许收回手:“此处百姓还能活下这么多人,想必也有你那方子一份功劳。”
思雅撑起身抿起唇笑了笑,看明几许神情冷淡,她嗫嚅片刻,说道:“汉人虽有心肠歹毒之辈,可也有许多良善之人。”
明几许并没有对她的话发表意见,只道:“不严重,能治。”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小桌,只有三条腿,简简单单用木块拼起来,稍微用些力就会散架的模样。
上面居然有纸笔。
思雅的视线紧紧跟着他,见他看向小桌,思雅解释道:“是大夫放置在这的,只是我医术不精,有负他的期待。”
明几许提笔写方子,思雅撑着身体走到他的身边,垂眼看去,随即面露惊叹,苦笑道:“若是疫病初起之时,有圣子在,青城百姓哪里会沦落至此。”
她看着明几许的眼神满是敬佩,他们一族在蛮族中可不是以貌美立身,男子有独特的分辨矿脉的能力,女子也不弱,尤其擅长医术,圣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偏偏这一代的圣子是个男子,思雅也知族内许多姐妹不服,可灵蛇选了明几许,她们不得不退让。
思雅的医术在族内已算是顶尖,在明几许面前也只能自叹弗如。
见明几许停下笔,思雅撑着桌子道:“有这方子,青城疫病当可迎刃而解。”
明几许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这方子是拿来治好你的身体的,青城的百姓如何与我无关。”
思雅一愣,看向他平静无波的面色,随即失笑,思娜向来是个嘴硬的,没想到圣子比姐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真为了治她,又何苦将方子写下来呢?
因为明几许的出现,思雅精神了不少,面对明几许的嘴硬,她没有拆穿,而只是笑看着他,就欲询问他们何时出去。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明几许便抬手止住她说话的动作,随即转头往一处看去。
思雅面露好奇,圣子的情绪不一样了,若说方才是死寂的湖面,现下却像是从湖中央溢起了层层水波,不明显,却多了丝真实存在的生气。
一道人影出现在他们前方,即使还在病中,看见来人,思雅也眼前一亮,她性格柔顺,可身上仍然带着阳巫族女子的豁达与坚韧,还有直接,当即脱口而出:“好俊的男子。”
雁萧关根本没注意到她,也没听清她的话,只捧着手上的东西大步走到了明几许面前,递了出去,不经意道:“看你在崖上似乎很是喜欢,我寻人时无意撞见这株……”
他咳嗽一声,眼里浮出些不自在,道:“顺手就采回来了。”
雁萧关将话说完,好像将胸里堵着的一口气也给吐了出来,又撑起了往日什么都不在乎一般的吊儿郎当姿态,唯有眼神里透露着一抹紧张。
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可却让眼前两人看了个真真切切。
思雅身体还虚弱者拼着一口气站直身体,眼冒精光:“圣……”
明几许看了她一眼,思雅当即闭紧嘴,没再说什么,一双柔美的眼睛却止不住地在两人面上游移。
要知道在阳巫族,男子给女子送花可是表示心许之意,当然女子向男子送花亦然,眼前这男子给圣子送花,在她看来可是明晃晃的示爱之意。
蛮族男女对爱情、对情事向来大大方方,从不遮掩,虽然眼前两人都是男子,思雅却并未觉得不正常。
雁萧关的手举着,明几许始终没有动作,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只紧紧盯着雁萧关不自觉绷得死紧的面颊。
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捧着一株小小的植物,动作极轻柔,像是生怕将之磕着碰着,眼里的紧张一点点加深,像是山间满地爬窜的荆棘,快要将明几许的整颗心缠裹起来。
明几许是圣子,他为何能以男子之身让灵蛇认可他,阳巫族其他人不明缘由,他却是一清二楚。
他的娘亲和师傅,在他还是个哇哇哭啼的婴儿时,便起了让他成为圣子的心,以他的鲜血为引,施以秘术,他终于成为灵蛇唯一接纳的人类。
每月十五,从腕间潺潺流出的血液让他浑身发冷,他已记不清楚他那时有没有哭泣求救了,可有一件事,却像是深入骨髓——
心存期盼,哪怕那期盼仿佛触手可及,可就像落在冻水中的月亮,触之即散,若要强求,只会越陷越深,最终被绝望没顶。
从此,他孤身一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由他的鲜血喂养长成的灵蛇。
这种陪伴让他欢喜也让他……恐惧。
就像此时从他心中逐渐蔓延开来的热流,将他冰冷的心肺灼烧的刺痛难耐。
当日在天都客栈初见策马而来,迎着阳光几乎要将他灼伤之人时,明几许曾怔愣片刻,就是站在他身旁的绿秧都未察觉,再之后,如那时一般,他笑了。
思雅震惊的看着他,自出现便冷若冰霜的圣子居然露出了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
她没觉察出不对,雁萧关却顿住了。
明几许缓缓走到他身前,两人距离咫尺之遥。
站定脚步,明几许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比他高上许多的男子,良久,他接过雁萧关手中植物。
沁着水的泥土柔软潮湿,有水源浸润的小花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比起方才崖上那株仿若无根的小花,它漂亮极了。
明几许面上笑容更大,雁萧关眉头一皱,不过他始终没找到明几许异常所在,只得作罢。
况且,明几许收下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就要岔开话题。
到这时,他才看到站在一旁的思雅。
思雅与思娜毕竟是双生子,虽然性格相差良多,可无论是五官还是面相都像了十成。
他当即明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对明几许道:“你倒是运气好,这么快便找到了目标,官相旬却始终不见影踪。”
说着,他眉头一皱:“他不会已经离世了吧?”
看官修竹的年纪,想必官相旬也该有四五十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受住疫病侵蚀身体。
想到此处,他眉头皱得更深,若是官相旬真已没了性命,他们的计划想要顺利完成,怕是难了。
听到他的话,思雅才知他们此行还要寻官相旬,当即上前一步,轻声道:“我知他在何处。”
雁萧关猛然看向他:“当真?”
思雅点点头,坦然道:“他就在……”
就在这时,思雅的眼猛然瞪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雁萧关因为她的话转向了她,此时背朝着明几许,见她表现不对,当即回头……
已经晚了。
他只觉脖间一痛,眼前一黑,他强撑着保持神志清明:“你……为什么?”
他没等到答案。
“你错了,我不喜欢这花,”明几许的话隐隐约约传来,“我讨厌它。”
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思雅面露震惊:“圣子?”
难道是她眼拙吗?她不应该看错男子与圣子间的情谊,她离开夷州数年,随在汉人男子身边,见惯了风月,她当真会看错?
没有注意她眼中的惊疑不定,明几许收回手,指尖轻微抽动一瞬,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察觉,他垂下眼,片刻后道:“走。”——
作者有话说:是的,最先一见钟情的是小明[害羞]
第95章
雁萧关并没有昏倒太久, 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脖间隐隐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明几许又坑了他一次。
他转了转脖颈, 垂着眼, 深色莫测,没人能看清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 他深吸口气:“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的话音有些哽塞,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可时间不等人,他站起身体就要出门, 转身之前, 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小桌上有一样东西,他顿住脚步,回首看去, 那里静静搁着一个长条木盒,木盒中, 他方才送给明几许的植物正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才被挖出来不久, 泥土中的水还未干涸,每一片叶片、花瓣上都闪着水润的光, 鲜活动人。
雁萧关却欣赏不了它的美丽, 他抬步往外走去,一步、两步, 脚步越来越慢,最终,他猝然回身,过去一把抄起木盒,将盒盖盖上, 又干脆一把塞进了怀中,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踏出房门时,雁萧关抬眼往四周扫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在期盼什么,明几许和思雅早已不见影踪,怀里沉甸甸的长木盒中还放着他采回的花,连根带土一样样都真实存在,种种都在提醒着他,明几许走了。
他尚来不及辨清心头的复杂思绪,身后就有哭声传来,哭声沉闷虚弱,他蹙着眉,绕过窝棚外的大石转了过去。
眼前所见让他彻底摒弃了心头杂念,眼前的位置极为隐蔽,位于大石后的缝隙中,往里延伸而去,越来越宽,最里面形成了类似山洞一样的存在。
面积虽不大,却勉强能容下十数人,此时在山洞最里面,正有一男一女跪倒在地上,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哀哀哭泣。
雁萧关本是随意看过去的视线蓦地顿住,那名女子他看着眼熟,他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倏然,官修竹的面孔在他脑中浮现,他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的眉眼居然与官修竹有些相似。
再看地上的人,头发花白,面孔被挡住,看不真切,可他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他大步走过去,还未走近,就见躺在地上的人猛地咳嗽起来,数声过后,一口血喷在地上。
“爹。”女子悲泣。
这时,一旁一中年男子连忙走了过去,跪在地上把着病人的脉,好半晌,他摇了摇头:“官大人已病入骨髓,我带进来的药亦已用完。”
说完,他摇了摇头,在旁人悲痛欲绝的眼神下沉重说道:“老夫已无力回天了。”
虽然心中早已预感,待听到大夫下了论断,众人也止不住悲从中来,瞬间,山洞中哀哀哭泣声响成一片。
雁萧关想起什么,抬手往怀里探去,触到木盒时,他动作停顿片刻,才往里摸去,那里有一个温润的药瓶。
想到进山前明几许将药瓶扔给他时所说的话,雁萧关定了定神,此时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他走过去,一把将挡在官相旬面前的人提开,倒出药丸往官相旬嘴里塞去。
“你……你是何人?你给我父亲吃了什么?”
因为他突然出现而震惊原地的女子看见他的动作,立即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拉住他。
雁萧关将药瓶收回怀中,回身看了山洞中众人一眼:“乃是医治疫病的药丸,方才大夫既然说已回天乏术,不妨试上一试。”
女子愣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他侧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问道:“官修竹,诸位认识吗?“
想到什么,女子眼前一亮:“你是小弟请来的救兵?”
雁萧关点点头:“正是官修竹求我来救诸位。”
山洞中的人登时欣喜若狂,连忙就要过来,倒是女子身边的男子颇为冷静,先拦住了其他人的动作,看向雁萧关,拱手拜了一拜:“还不知足下身份。”
雁萧关没有隐瞒的打算:“吾乃当朝厉王,雁萧关。”
在山洞中人瞪大的双眼下,他继续道:“此次乃是为了赶往封地交南,途经青城时见官修竹和种略红被人追杀,无意救下他二人,才知青城发生的事情。”
他给了众人一点时间冷静:“现下苏六奇已引颈受戮,他的同党也被关押在牢狱中。”
一旁一个躺着的男人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的挪到雁萧关身旁,顾忌不了他的身份,拉着他的衣衫下摆,眼巴巴问:“真的?你真是来救我们的吗?”
雁萧关看着他苍白羸弱的面容,没有退开,半蹲下身将他扶起靠在山洞壁上:“我出现在此,自不会是拼了身家性命不要,只为了欺骗你们。”
“啊啊,”男人似哭似笑,或许是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口中发出嘶声哀鸣,眼角却没有湿痕,可没人怀疑他近乎癫狂的模样乃是假装。
女子走上前,将他扶起靠在肩上:“二弟莫怕,厉王殿下来救我们了,你和爹爹都不会死了。”
能在此种境地还能撑着身体照顾亲眷的女子,性情当然无比坚韧,只是说到此处,女子眼角也是止不住的滚下泪来。
官二公子停下哀鸣,眼中闪过恨意,嘶声道:“还有那老贼子,他就该千刀万剐。”
雁萧关任由他们发泄心中恨意,看向再次为官相旬号脉的大夫,走近低声问:“如何?”
大夫放下官相旬的手,站起身,先是拱手行了个礼:“禀殿下,官大人脉象已不如方才紊乱,再过片刻,他应能转危为安。”
他说着,面上露出一抹犹豫神色,抬眼看了看雁萧关,又垂下眼去。
雁萧关将他扶起身:“大夫还请直言。”
大夫笑了笑道:“方才王爷所说的种略红乃是草民的孙女,不知她现下如何?”
“自然安全无恙。”说完,雁萧关笑起来,“说起来,今日还得多亏她与官小公子,我们才知山外盗匪的行动。”
大夫面露激动:“那就好,那就好。”
他察觉到眼前的雁萧关并不如他所想的高高在上,犹豫片刻后又道:“王爷可否将方才的药丸让草民一观。”
雁萧关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变化,在其他人发觉之前,他很快将怀中的药瓶递给了大夫。
大夫珍之重之地接过药丸,拿去一旁细细嗅闻,同时,地上的官相旬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听见雁萧关方才所言,转过头来看着雁萧关,神态虚弱至极:“王爷。”
对官相旬这样的好官,雁萧关是敬重的,他过去半跪在地:“官大人可还好?”
官相旬虚弱的点头:“此前还曾惋惜不能与王爷一见,未曾想在这个境地,反倒如愿以偿。”
他的感慨只是一瞬,随即因病而浑浊的眼神中冒出一抹让雁萧关完全忽视不了的光来:“王爷真是来救我们的?”
雁萧关没有不耐烦,冷静的再次重复:“我乃当朝王爷,得百姓供养,自然不会放弃任何大梁朝的子民,官大人不必怀疑。”
他沉静的神态透露着毋庸置疑的意味,山洞中的人彻底放下心来,他们早已走投无路,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希望,就算是假的,他们也别无选择,更何况雁萧关姿态笃定,让他们不知不觉的对眼前人升起了一抹信任。
官相旬长舒一口气,明几许给雁萧关的药确实有用,不止将他从临死的关头拉了回来,他甚至还生出了些气力,看着雁萧关询问道:“不知王爷有何计划,我们定会配合王爷行事。”
雁萧关站起身,视线在山洞中巡一圈,将每个人面上的希望挣扎尽收眼底:“想必诸位也知此地地形易守难攻,现下天坑外夹道中守着一千匪盗,而进到天坑中的只有四……三人,若是让匪盗杀进来,我护不了这么多人。”
雁萧关对自己的武力胜有信心,可他并不自大,山外一千匪盗,不论武力,匪盗的人头都能将他三人砸死,更何况,他们还要顾忌着此处无数百姓。
听他此言,众人眼神暗了暗,不等他们说话,雁萧关又道:“我手下有五千兵士守在山外,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杀入夹道。”
官相旬不愧是执掌一府的郡守,当即明了他的意思:“王爷是想让我们配合王爷手下兵士里应外合?”
雁萧关点头。
没人有异议,就如雁萧关所想,为了自身性命,还保有理智之人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雁萧关抱臂站在一处石块下,神情波澜不惊,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陆从南与大柱。
三人汇合时,陆从南曾询问过明几许的踪迹,被雁萧关忽悠过去了。
明几许如何此时已不再重要,看着站在高处被搀扶着的官相旬,听着他虚弱但坚定的话语,底下尚能起身的百姓有的抱头哭泣,有的面露惊喜,却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在地上随便捡块石头就跑出去同匪盗拼命。
在听见来救他们的人乃是何人时,无数的目光向着雁萧关投了过来,又在官相旬的劝导下抑制住上来跪地哭喊的冲动,只余满腔感激。
大柱抬头望了望天,有些担忧的道:“王爷,那只小鸟能将消息送到兄弟手中吗?”
他还是不大放心,虽说当时在城墙上已见过小鸟送信的一幕,可此时正是关键,万万不能有失。
陆从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就是你出错,它也不会出问题。”
大柱觉得自己似乎是无端被陆从南鄙视了,可他又没有证据,只得悻悻住嘴。
幸存的百姓们终于冷静下来,在官家人的指挥下,将还留有一口气的百姓安置在了一处。
一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汉子走上前,朝百姓们喊道:“不拘是木棍还是石头,都去找个趁手的,到时不管其他,只管听命于王爷动手便是。”
官相旬走到雁萧关跟前:“那是随我入山的护卫,也多亏他们忠心耿耿,才护得我一家仅剩几口人性命。”
他眼中悲痛一闪而逝,在雁萧关的眼神中,他挥开搀扶她的女儿,郑重的弯腰深深一揖:“此番救命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他身后站着方才还混乱不堪的百姓,一个个提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粗如男子手臂的木棍,还有尖锐的石头,个个面露杀气,闻言却同时跪下身去,深深拜倒:“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就算是再无动于衷的人,看到眼前一幕也会动容,更何况雁萧关本不是无情之辈,他看着官相旬笑道:“此时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待将诸位成功带出去,再说这些不迟,到时官大人可定要备上一桌好酒好菜。“
“久闻青城美酒醇香,这些日子尽跟苏六奇那老东西你来我往了,我还不曾享用过呢。”
官相旬哈哈一笑:“定然。”
第96章
百姓们从未操刀弄枪, 天坑里连个屠夫都没有,最多的是拿着菜刀砍瓜切菜的妇人,雁萧关不可能将他们当做精心操练的神武军一样安排。
那不是救人, 是让人去送死。
百姓们斗志昂扬, 恨不得以身为盾,雁萧关勉力维持着他们的情绪, 将一部分男子分别安排到了天坑夹道入口上方的岩壁中藏了起来,不求他们与匪们单打独斗,只需要阻拦盗匪从崖壁进入天坑即可。
天坑中男女老少皆有,而此时还能站的起身的, 除了身强体健跟进来照顾亲眷的汉子们, 还有数十女子、老妇。
男子们已被安排了任务,她们也都眼巴巴的看着雁萧关,心里也想做些什么, 一群人站在不远处说了会儿话之后,就想过来寻雁萧关, 夹道传来的轰隆巨响打断了她们的动作。
雁萧关提着长刀挡在夹道入口, 猝然抬头看去,夹道中徐徐的微风蓦地转疾, 带来了两方交战时兵器互击的碰撞声。
方才还满心激动的百姓逐渐变得不安, 站在岩壁上的汉子们也开始躁动,纷纷冒出头看向夹道口的雁萧关。
雁萧关的背影挺直, 极具震慑力,让所有看得见他的人快速稳定下来,他沉稳的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成败在此一举,诸位万万做好准备。”
说完,他提着长刀往夹道而去。
他一人挡在前面, 给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坚定感,百姓们受他感染,个个握着手中木棍坚石,屏气静声等着战斗来临。
陆从南一阵风般从夹道中蹿出来,奔到雁萧关面前:“已经打起来了,匪盗没有准备,刚一接触就被兄弟们打杀了不少。”
“此时匪盗头领已反应过来,正借着地势同兄弟们周旋,还有两百匪盗沿着夹道往里面而来。”
后方的女子老妇没有慌乱,转头四顾,地上但凡碗口大的石头都被她们抓在了手上。
有两个身形娇小的少女甚至合力抬起了一块石头,石头堪比磨盘大,却也没让她们退却。
数双或浑浊或稚嫩的眼神落在雁萧关的背影上,像是时刻准备着要冲上去帮他。
雁萧关没有让众人干等,口中指令不歇:“北边山壁上的男子注意,在盗匪意图从山壁进入天坑时,听候领头人指令,同时攻击。”
北边山崖上的众人轰然应声。
雁萧关听出他们口中的紧张,抬头看向他们,飒爽一笑:“别慌,你们在上,他们在下,待他们上来,只管将石头往下砸,砸也能砸死他们。”
闻言,不少人露出一抹笑来,一人从南边探出头来:“王爷,那我们呢?”
“你们补刀,放心,不过区区两百匪盗,我们能拿下他们。”
身后期盼的目光越发灼热,雁萧关回首笑道:“你们乃是最后一道关卡,但有匪盗入内,你们随便动手,打死了算你们的,打不死算我的。”
他的话分明是玩笑之语,让满是紧迫的气氛登时一松,随即又被他的话激起了心中斗志。
他们怎能不激动,以往遇到匪盗,莫说是反抗,他们只恨不得跪地求饶,奉上所有财产只为保全性命,可雁萧关在这儿,他就像是定海神针一样,看着他,所有人斗志昂扬。
侧头听着轰隆传来的脚步声,雁萧关勾起唇角:“上。”
话音一落,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陆从南和大柱随在他身后,手中长刀在空气中划出一抹锐利的光,三人瞬间从夹道口闪身而出。
哐当!
面目狰狞的歹徒蓦地停住脚步,手中挥舞的长刀被一柄利刃从中斩断,刀势不歇,滑至他的脖颈,鲜血猛地喷出,不过一照面,他便没了性命。
陆从南冲上前,脚下在山壁借势一蹬,身体从上而下直扑而出,长刀当头斩下,被洒了满身鲜血的匪盗转眼步了前者的后尘。
大柱哈哈一笑:“我可不能拖后腿。”
他闪过慌乱横劈而来的刀刃,身体在地上滚过一圈,刀刃回转,从腋下向后刺出,挥刀再砍的盗匪动作停在半空,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三人已没了性命。
身后两方交战的咆哮隐隐传来,催促着盗匪们往前,偏偏却有三人仿作杀神一样挡在前头。
一个盗匪咬了咬牙,狠狠心喝道:“他们只有三人,我们一起上,若是不能以里面的百姓为质,外面的人磨也能磨死我们。”
雁萧关横刀在前,冷冷喝道:“试试看。”
随即他踏步上前,长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挡下齐齐挥来的数道兵刃,旋即一脚踢出,将当中一人踹的直飞而出,落地时砸倒一片。
陆从南默契补刀,又收割了两人性命。
这边大柱使出他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刀法,他的体力在雁萧关日复一日的操练下,早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两者配合,三五个盗匪一时半刻不能近身。
而一旦让大柱寻得缝隙,就又是一名盗匪倒地。
这方雁萧关则是直直冲杀进盗匪群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过半刻钟,在三人毫不留情的斩杀下,匪盗已倒下一片。
三人杀的两百人心胆俱颤,远远传来的喊杀声让他们后退不得,夹道外乌压压围杀而来的神武军早已让他们闻风丧胆,可眼前却又有三座杀神,让他们前进不了。
一时间,匪盗群中满是慌乱无措。
可或许是事到绝境,逼得他们生出了穷途末路的勇气,只觉无论如何也要杀进天坑,就算不能以百姓为质,也要将百姓杀个一干二净,也好让这群突兀出现的兵士付出代价。
蚁多咬死象,在一开始的慌乱后,匪盗们纷纷使出毕生功夫,誓要将眼前的拦路虎铲除。
与此同时,夹道外的匪盗见里面许久没有消息,又有近百人杀了上来。
雁萧关眼角余光瞥见一柄长刃蓦地出现大柱身后,刀尖指向大柱后心,而大柱正与数名盗匪缠斗,分不出心神,眼看危在旦夕。
他转身飞踢,将挡在身后的匪盗劈开,身形电光石火间闪到大柱身后,将欲偷袭的匪盗砍杀在地。
就在这时,身旁猝不及防刺来一柄长刃,雁萧关瞳孔紧缩,他若让开,大柱后心暴露,不死也重伤,来不及翻转刀身,他只能仓促提臂以刀背迎上,划来的刀刃在刀背上划出刺目的火光,顺势在他的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王爷!”听到撞击声,大柱回身看来,见到雁萧关臂间的血光,目眦欲裂,上前狠狠一刀砍下。
陆从南仓促看来,登时被雁萧关臂间的血液染红了眼,他满眼杀气,手上的动作更是虎虎生风。
两方一时战得不可开交,好在夹道太窄,盗匪无法蜂拥而来,给雁萧关三人留了些喘息之机,大柱向前就要托起雁萧关的手臂,被雁萧关一手挥开:“莫分心。”
大柱咬牙回身。
夹道两侧的百姓听见下面剧烈的兵器碰撞声,从一开始心惊胆战到急迫不已,官家护卫更是忍不住从藏身之处探出头。
只见底下匪盗完全未曾升起从山壁爬进天坑的意图,只一个劲的想要围杀雁萧关三人,他心中急切,也恨这群匪盗太过愚笨。
他身旁走来一人,正是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的官相旬。
官相旬道:“看来我与王爷都将盗匪想得太聪明了,倒是白做了准备。”
护卫担忧道:“匪盗数量太多,车轮战太过耗费体力,王爷他们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官相旬沉吟片刻,回身看向陆陆续续钻出的百姓,大声道:“王爷乃是为救我们才身处险境,诸位可愿上前相助?”
闻言,所有百姓齐声高喊:“愿。”
雁萧关身为皇家贵子,为了他们不顾自身安危,他们怎能心安理得躲在雁萧关身后,这般胆小如鼠,最后就算保下性命,也于心有愧。
官相旬是文官,于刀剑上并不精通,可他是青城百姓的父母官,有他在前,百姓们不止愿意听他指挥,也平添几分勇气。
他身先士卒,沿着窄道上方崖壁间的缝隙缓缓向前,官相旬手中并无利器防身,他身后的护卫早在随他入山时,为了不激怒匪盗,也将佩刀扔了。
此时所有人手中都只有从地上捡来的石头棍棒,以石头棍棒迎战挥舞着长刀的匪盗,无异于去送死,可所有人都没有退却。
雁萧关不知后方众人的动作,砍翻身前一名盗匪的同时,伸手提过陆从南的后领,将他往身后一拉,险险避过就要砍向陆从南胸膛的长刀。
陆从南深喘一口气,没来得及多说,眼角余光看见大柱身上闪过一抹血光,当即喊道:“大柱。”
大柱已经快要精疲力竭,这一刀砍在身上,他一时间居然没觉出痛楚,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他踉跄往后倒退数步,险险撑住脚没有倒地,严密的防守却蓦然生出一抹缝隙,他身前的匪盗当即大喜,眼中杀意溢出,就要将他斩杀当场。
陆从南距离他却还有数步远,来不及了,他慌张大喊:“小心。”
雁萧关背对着二人,闻言,心中升起一抹不妙的预感,提刀将眼前人砍翻,猝然回头,就见刀刃距离大柱不过毫厘之间。
雁萧关当即就要将手中长刀掷出。
匪盗眼中的欣喜绽开,砰,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猛地砸上了他的后脑,他登时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大柱诧异望去,只见本埋伏在夹道口两侧山壁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们附近,正拿着石头往下砸。
第97章
雁萧关复又握紧刀, 转头看去正对上官相旬满脸严肃的神情。
官相旬站在上面指挥着众人,东边,南边, 他说到哪儿, 石头便砸到哪。
雁萧关一愣,他向来都是刀枪迎敌, 没成想这乱石横木也不输他们手中刀刃。
醒过神后,他哈哈一笑:“诸位好准头。”
官相旬严肃的面色止不住松动一瞬,当即朗声道:“彼此,彼此。”
大柱与陆从南对视一眼, 双双打起精神, 与雁萧关一起旋风似的冲进盗匪群中。
上下夹攻,众志成城,不到一刻钟, 杀进来的匪盗已全军覆没。
两面花开,不多时, 轰隆作响的脚步声从夹道外靠近, 为首的神武军满身血迹,跪在雁萧关身前:“禀王爷, 外面的盗匪已全军覆没。”
雁萧关在一片寂静中抬头看向官相旬:“恭喜官大人, 恭喜诸位,自此平安无事。”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此言一出,夹道上下猛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欢呼声沿着夹道传到天坑,守在夹道口时刻准备拼命的女子、老妇听见声音,怔怔许久才反应过来,扔下手中沉重的石头抱在一起, 先是齐声大笑,旋即失声痛哭。
天坑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就连被保护在最里面,疫病在身的百姓们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百姓们高兴的浑然忘我,有那大胆的从夹道上一跃而下,只觉凭空生出满身气力,就要将救命恩人抬起来以表示心头感激激动。
雁萧关察觉他们的动作,蹬蹬往后退了几步,顺势将一脸莫名的大柱送到了百姓之中。
百姓也不管摸到的人是谁,抬手抬脚,不多时便将人抛在了空中。
陆从南深得雁萧关精髓,东一脚西一脚,跟条泥鳅似的一溜烟便躲到了雁萧关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在半空中嘿嘿傻笑的大柱,无奈一笑。
战斗结果无疑是喜人,收场却是个问题。
毕竟是疫病,为了救人,雁萧关不得不带着属下以身犯险,可此时他却不会拿剩下的神武军做赌注,明几许送给他的药瓶还在种大夫手中,种大夫能不能研制出与之相同疗效的药丸还不好说,就算能,也不会太快。
官相旬浸淫官场日久,他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庸官,他同官场中人打的交道可不是雁萧关这个毛头小子能比的,堪称老谋深算,他一眼看出雁萧关的为难,走过去笑道:“王爷不妨让神武军退至山外,只在外护持百姓即可。”
不等雁萧关表示,他捋了捋胡须,又道:“至于天坑内患病的百姓,暂时还是让他们留在这里。”
种大夫细细将雁萧关臂间的伤口处理好,闻言道:“官大人所说不错,天坑内确实是一处安置病人的好地方,只要将其布置一番,患病的百姓在此处治疗调养,不失为一道良策。”
雁萧关刹那间松了口气:“百姓可会愿意?”
官相旬笑着点头:“有大名鼎鼎的神武军在外护卫,再保其药材衣食无缺,他们自然愿意。”
种大夫这段时日在天坑中见了许多死别,叹了口气:“且他们在城中还有亲眷,就算为了不将疫病传染给亲人,他们也会愿意的。”
官相旬也想到了在他眼前一个个死去的百姓,只说现下,坑内的尸体仍然堆积如山,他神情黯淡一瞬才道:“王爷放心,这里还有许多待在天坑日久也没有感染上疫病的百姓,他们只因缺衣少食才虚弱至此,等补上衣食,恢复体力,就可以处理坑内尸体,之后亦能照顾患病百姓。”
雁萧关虽在解救青城百姓上出了大力,可归根结底官相旬才是青城的父母官,且雁萧关本就不甚精通庶物,自然不会胡乱提意见。
他点点头,吩咐玄武军将盗匪的尸体处理干净,说道:“我这便去城内将粮食药材运来,剩下事务还请官大人多加费心。”
说完,他看了看官相旬勉力维持却挡不住的虚弱神态,叮嘱道:“官大人当多保重身体。”
官相旬拱手一揖:“自当如此。”
两人一文一武,一年少一年老,此时倒有了些君子之交的情谊。
雁萧关没有多耽搁,很快就带着部分神武军往青城赶去,贼党已除,百姓获救,事情就快尘埃落定,唯有疫病他出不上力。
想到疫病,雁萧关呼吸一滞,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冷静地回想起明几许,他一出手便是能轻易防止感染疫病的药丸,若是有他在,想必解决疫病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帮忙,若是一日前,雁萧关笃定明几许不会作壁上观,可现下……
雁萧关心绪不宁,他属实不明白明几许的态度为何会瞬间翻天覆地,若是因为那株花,不喜欢便不喜欢,扔了便是,又何故将他打晕?难道是担心他阻止明几许将思雅带出天坑吗?
还是因为思雅在汉人手中受苦良多,让明几许厌恶了汉人,这才改了态度,不愿再搭救。
可他本就不认为明几许救助青城百姓是理所当然,若是不愿,同他直说便是,他绝不会勉强。
种种猜想归根结底都是揣测,雁萧关越想眉头越紧,看着前方出现的城墙,雁萧关忍不住啧这一声,果然,还是要当面问个清楚。
若是明几许不愿说,那便打一架,等打得痛快了,什么都能敞开了说。
城门越来越近,可很快,迎面而来的人让雁萧关的眼神蓦地凝重,勒停马,他诧异看向面露急迫的游骥。
游骥也看见了他,当即掉马过来,马还未停稳,游骥便急切跃下马,看向他身后。
不知看到什么,他神情一黯,雁萧关见他这般表现,心中熟悉的不妙预感再次袭来。
果然,游骥单膝跪地,黑沉着脸道:“殿下,明几许带着城内药材和苏六奇府库中所有银子消失了。”
雁萧关握着缰绳的手骤然紧缩,急声问:“他走了多久?”
游骥难掩焦灼:“半个多时辰。”
雁萧关当即将马掉头,远远一声传来:“跟上。”
明几许要离开,还是携带着大量的药材和银子的一起赶路,不可能走陆路,东西太多,他们甩不开神武军。
雁萧关立即想到此前神武军假装离开之时,苏六奇曾送上十数艘大船,当日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船只,此时正适合明几许将药材和银子运走。
雁萧关心头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他无法理清此时心头所思所想,沉甸甸的木盒在他胸口滑动,他神情严肃极了,看着前方的目光仿若要刺穿空气,看向那个喜怒无常的人。
码头边,一车车药材被送上大船,白花花的银子被蛮族护卫扛在肩上,随意扔在船舱中。
绿秧跟在明几许的身边,神情犹豫。
明几许漫不经心的看着蛮族护卫一趟趟搬运药材和银子:“想问什么便问。”
绿秧鼓起勇气:“少主为何要这么做?”
明几许挑眉:“我为何又不能这么做?”
他嘴角噙笑,神态寻常,却让身边的人完全捉摸不听他的想法,绿秧自然也如此,面对他平静的近乎深沉的目光,绿秧也不敢再问。
可明几许没有闭口不言,像是解释给她听一般说道:“我们此行离开交南,乃是为了入天都接任刺史之职,本不需耽搁这么久。当日离开交南时,买韩翼亲身相送,殷殷嘱托早归,这么晚回去,定会招惹他的怀疑。”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有了这批药材和银子,以他爱财如命的性情,自会为我们的晚归找借口,不需多言便能打消他的疑虑,何乐而不为。”
绿秧听着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忍不住问道:“可少主将银子和药全拿走,王爷必定会生气的,不然少主还是同厉王招呼一声再离开。”
明几许的眼神瞬间一变,很快被漠然所取代:“不必,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他旋身抬步走去船上,看着船舱中思雅与思娜姐妹情深,明几许垂下眼,身后脚步声传来,吴伯上前:“少主,药材和银子都已装好。”
明几许站在甲板上,看了看日头,面无表情道:“开船吧。”
他一声令下,蛮族护卫便纷纷行动起来。
说起来奇怪,蛮族身处十万大山,日夜都在山中行动,山中就算有大湖,蛮族人也极少前去,可此时蛮族护卫开起船来,却比苏六奇派来的船手更熟练。
不多时,船便扬帆起航,离开了岸边。
明几许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远的码头,以及码头前通往青城的官道。
绿秧被太阳晒得脸颊通红,看着明几许许久不动,说道:“少主要喝茶吗?我去给少主泡杯茶来吧。”
明几许垂下眼:“不必。”
说着就要转身,转过一半,他的动作倏然停住,刚才空无一人的官道出现了一抹人影,人影越来越近,熟悉的身形,还有……那张英俊面孔上的不熟悉的神态,让明几许眼眸动了动。
看着已经驶远的大船,雁萧关一直奔至码头尽头,望着甲板上站立不动的人影,他怒喝道:“明几许!”
明几许忽然笑了:“殿下这般生气,莫不是因为被知己背叛,抹不开面子?”
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雁萧关恨不得跳下马,直接从水里游过去,可他知道以他的水性是绝对追不上顺流而下的大船的,他咬着牙:“你居然还敢说我们是知己?”
“哦,原来我们不是知己,是我太过天真了。”明几许挑了挑眉,随即神情冷了下来,“错了,天真的不是我,是厉王殿下,我在天都曾陷害王爷数次,不过给了你几日好脸色,厉王殿下便全然忘了以往的教训吗?”
雁萧关只觉掌心生疼。
明几许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声音却如利剑传来:“我不过是利用你罢了,此番能得到青城的药材和许多银子,全赖厉王殿下相助,多谢了。”
雁萧关面上的恼怒隐去,逐渐转为面无表情。
明几许眼中也毫无一丝笑意,等了片刻没有声音再传来,也不知雁萧关是彻底失望,还是怒极上头,说不出话来。
明几许不愿多费心神,将视线从已成为一个小黑点的人影上移开,背过身淡淡道:“加快速度,不必去顺州,直接回交南。”
吴伯道:“是。”
绿秧站在桥头,看了看码头的雁萧关,又回头看向明几许挺直的背影,狠狠跺了跺脚,追向了明几许。
第98章
游骥并不是个书呆子, 在明显察觉到雁萧关情绪不对的时候,他并没有火上浇油,直到回到城里, 他才引着雁萧关到了郡府。
郡丞孙起元等人已将郡府收拾好, 看起来似乎与往日无异,唯一证明过往数日变化的是空置的办事房。
来来往往的官员比之疫病前少了一大半, 孙起元扶了一把身旁路过时险些摔跤的同僚,看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心下难受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现下青城百废待兴,个个忙的脚不沾地, 哪里会有歇息调养身体的功夫。
看见雁萧关进来, 孙起元眼睛一亮:“见过王爷。”
雁萧关点点头,他连忙走过去,递过手上的文书, 迫不及待问道:“官大人可还好?”
雁萧关接过文书,上面写着被关押的豪强所犯罪状, 他只扫了一眼, 没有多置喙,至于处置方式, 他更不准备插手。
雁萧关将文书还给他:“这个你到时直接交由官大人即可。”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 孙起元喜出望外:“官大人可是安然无恙?”
雁萧关:“他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天坑众多百姓还需安置, 孙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让神武军带大人前往天坑外,有人会将文书转呈于官大人。”
孙起元连连点头,眼里抑制不住的涌出泪花,他捞起袍袖, 擦了擦眼角,方才严肃道:“天坑中患病百姓自然是要好好医治的。”
说到此处,他停顿一瞬,犹豫的目光看向雁萧关,显然,他也知晓明几许所作所为。
雁萧关面无表情:“你们被明几许诓骗,有我几分原因,他所造成的损失我会全权负责。”
游骥猝然抬头:“王爷。”
雁萧关抬手阻止他未尽之言:“药材的事我会想办法,银子我也会尽快补上。”
孙起元眼中划过一抹内疚,可他并没有拒绝,青城百废待兴,府库中的银子能拿出来的都用来购买药材了,药材在手,倒也不绝有亏,可此时不止药材没了,府库的银子早被苏六奇搜刮一空,而苏六奇府中银库现下空的老鼠都不愿进,他们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指望雁萧关。
若是让其他人知晓,尤其是官相旬知晓此事,定然不会愿意让雁萧关善后,可想到城内外百姓,孙起元忍住心头羞愧,躬身退了出去。
在他走后,游骥眉头紧皱:“王爷,医治一府染病百姓所需药材数量巨大,且先前官大人已将四方州府的药材收集过一遍,现下再想获得足够药材,所费银钱定然不菲,且又要将苏六奇府中丢失的银子补上……”
他越说脸越沉,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半路出家成了个武将,无论什么时候都对管账一窍不通,可即使如此,他也大概能估算出所需银钱。
真要按照雁萧关所言办事,雁萧关的口袋定会掏空。
那些可是雁萧关进入交南之后立府的银子,还有数千神武军的消耗,若是没了,只一想想,游骥都觉得头皮发麻。
雁萧关又何尝不知,他抹了把脸,郁闷道:“我惹出的乱子,总不能让旁人擦屁股。”
他话说的轻松,可要拿出这么多银子确实是一件为难事,他好不容易手头宽裕点,没想到还没听着响呢,又得全部花出去了。
而这一切全赖明几许,想到那个小时的无影无踪的混蛋,他额角抽搐一瞬,清了清嗓子,他一把揽过游骥的肩将人往外拉,边走边说:“小游啊,你可是神武军的队主,你得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将神武军的花销减一些?”
他笑的灿烂:“身为主将,眼看着就要再次成为一个穷光蛋,整个神武军就你靠谱点,你快想想辙。”
游骥几乎要气笑了,他居然摊上了这样一个主将。
他当然想将明几许给追回来,可也只能是想想。
明几许怕是早跑的没影了!
只是主将犯错,为兵者当一同承担,总不能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吧?他脑袋都要快想炸了,可学富五车的游公子,身手利落的游队主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别说是他,神武军上下都一筹莫展,银子谁不爱,关键是他们没有赚钱的能力啊。
倒也有一个法子,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足够解决眼前之忧的银子不说,说不定神武军还能落下不少,那就是——学豪强私兵假扮匪盗打劫富商。
看了看蹲在廊下垂头丧气的雁萧关,所有队主又默契收回了这个绝对会被雁萧关暴揍一顿的想法。
院中一片愁云惨淡。
赫宛宜犹犹豫豫地站在院门口,绮华陪在她身后,温声道:“去吧,同殿下说说你的打算。”
赫宛宜看了看院子里熟悉的人,给自己壮了壮胆,这才往里面走。
瑞宁最先看到她:“赫姑娘来了。”
赫宛宜立即顿住脚步:“瑞宁总管。”
她的声音细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被打断了。
回身看向绮华,绮华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赫宛宜重新抬脚,缓缓走近雁萧关身边。
雁萧关往旁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赫宛宜看着他,说道:“殿下。”
雁萧关瞅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不是让你叫兄长?”
赫宛宜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兄长,我应该能帮上忙。”
雁萧关猛然抬头:“什么办法?”
话已说出口,赫宛宜不再犹豫:“顺州离此不过十来日的路程,跑一个来回也不过一月。”
她眼巴巴的看着雁萧关:“兄长让我回顺州一趟吧。”
雁萧关挑眉:“你回顺州做甚?”
他话刚出口,便反应过来,顺州可是赫家祖宅所在之地,赫家绝大部分基业都在顺州。
也就这两年赫茂良年纪大了,才带着赫宛宜去了天都,本是想为赫宛宜寻个好夫君,未曾想却因雁萧关早早丢了性命。
他离世后,主支仅剩下赫宛宜,她自然便成了赫家的家主。
只是赫宛宜一个弱小女子,赫家旁支一些心黑的难免会欺上门来,赫茂良才入土为安,就有些老不要脸的忙不迭地跑去天都赫府占便宜。
加上赫宛宜不愿离开雁萧关身边,和家中管家商量后,这才偷摸着跑出天都要与雁萧关一同去往交南,不然她一个深闺女子,若没有赫管家相助,怎可能走出赫府。
赫宛宜声音款款:“赫管家忠心耿耿,爷爷前几年便已精力不济,将赫府所有事物都交代了他手中。”
雁萧关当然知晓赫管家的手段,年轻时便手腕高超,不然也不会被赫茂良一手提拔起来,之后不止将赫府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赫府门下生意经他之手后更是扩大了许多。
赫宛宜看了看雁萧关,继续道:“有赫管家在天都,完全能应付贪便宜的赫家旁支,且我喜爱文章书画,本就对管理家宅、处理生意一窍不通,交给赫管家,心中反舒了口气。”
她的话并未说尽,而且能跟在雁萧关身边,就算舍了赫府荣华,她也愿意。
不过她也是真的放心赫管家,爷爷去后,赫管家便已将她当做赫府家主对待,家主令牌早早交给了她手中。
临走前,赫管家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不能委屈自己,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赫家商铺中的掌柜,赫家商铺的掌柜身家性命全在赫管家手中,定会为她办的妥妥当当。
赫宛宜将令牌取出来:“这是赫家家主令牌,可以调遣赫家所有商铺的财物。”
雁萧关看着那张令牌,眼都直了,顺州可是产粮大府,赫家在顺州根基深厚,门下又有许多商户,家中银钱定是他想象不出的数量。
他眼神忍不住泄露出一丝明晃晃的羡慕,他原来还以为他带出天都的银子已是极多了,自觉也算是荷包鼓鼓,没想到眼前这位才是他们中最豪的那位。
雁萧关被扑面而来的金银气息冲昏了头,游骥、大柱更是两眼发光。
只有陆从南眨着眼睛看向了雁萧关,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怕是……
只见雁萧关撑着旁边的梁柱站起身,以莫大的意志推拒道:“那是你傍身的银子,我身为兄长,再怎么没出息也不能让妹妹养。”
游骥、大柱垂下了头,陆从南看了看雁萧关,又看了看一脸失望的赫宛宜,眼睛骨碌碌一转,几步走到雁萧关身边,两人开始蛐蛐。
“殿下,那银子可也有赫妃一份。”
不远处的赫宛宜也听见了此言,眼睛一亮,当即挺直了脊背,是啊,赫妃是她的姑姑,深受爷爷喜爱,家中财产本就该有姑姑一份,她可以以这个名义让哥哥收下银子。
可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雁萧关脸蓦地黑沉下来:“她的银子我更不要。”
赫宛宜垂头丧气,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赫画歌当年是怎么对待雁萧关的,兄长只怕是根本不想同赫妃扯上关系,又怎么可能愿意要这不义之财。
陆从南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态,他早有准备雁萧关会说出这番话,他立即往雁萧关身边更靠近了些,声音更低:“殿下莫非忘了你身上还有……”
此时院子里的外人太多,他不好明说,可雁萧关一看他的神态,便当即明了他说的是他身上的毒。
雁萧关身上气势沉凝下来,不耐烦道:“想说什么直说。”
陆从南语气极快:“每月都有这么一遭,殿下要些补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雁萧关一顿,莫名觉得他此言甚有道理,他缓缓回身看了一眼赫宛宜:“可要一个孤女的银子是不是不太好?”
赫宛宜眼亮了:“兄长,我不是孤女呀,兄长不是要护着我吗?你护着我,我也该为兄长尽些心才是。”
她好不容易找到理由,声音都大了些:“若是兄长不收,我就真成了拖后腿的了,再待在兄长身边吃白食,我也太厚颜无耻了。”
雁萧关只觉得脸发烫,厚颜无耻说的是他才对吧?他在脑中天人交战许久,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缓缓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厚颜收下了。”
绮华笑着走上前:“殿下倒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等到了交南,王府总该有个财政大臣,既然宛宜妹妹出了这么大血本,殿下不妨当她是花钱买官,到时封她个财务大臣做,这样宛宜妹妹也不会再日日惴惴不安,生怕殿下将她赶回天都了。”
赫宛宜听得连连点头。
雁萧关大手一挥:“甚好,日后财政大权便全权交由你了。”
赫宛宜惊喜不已,无措的看看雁萧关,又看看绮华:“可我不会管账怎么办?”
绮华向前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会帮着你的。”
说完,她笑看一眼雁萧关,再不会管账,总比眼前这个完全不拿银子当银子用的人好,若是再不想办法,他们跟着雁萧关,用不了多久就得喝西北风去。
赫宛宜笑开:“姐姐真好。”
一旁的大柱早已喜不自胜,那可是百年豪门赫家,百年积累下来的银钱怕是堪比国库了吧?
此番买卖不亏呀。
他屁颠屁颠的跑上前:“殿下,末将请命送赫姑娘去顺州。”
来回一月路程,路上也不知会不会遇到胆大的匪盗,那可是他们日后在交南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定然不会让旁人劫得一分。
游骥缓缓走近,瞥了一眼大柱被包的密不透风的刀伤:“你还是留在青城养伤吧。”
雁萧关看向他:“你去?”
游骥当仁不让:“末将领命。”
陆从南深藏功与名,和瑞宁对视一眼,偷摸着笑了。
第99章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 自然不好再多做耽搁,为保万无一失,游骥又选了另两位队主联合三队共三百名士兵一同前往顺州。
备好车马, 到城门时孙起元小跑着赶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地道:“王爷,方才仓曹的人来报, 他们在府衙库仓寻出了一批药材。”
雁萧关一把握紧手中短短的马鞭,不由分说问道:“不是说府衙的药材已全被明几许运走了吗?”
孙起元抹了把汗,不等歇口气便解释道:“那批药材放在库仓角落,量不多, 全被箱子挡着, 当时仓朝的人一进府库,见四下空空,只以为药材全不见了, 当即便报了上来。”
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纰漏,孙起元面上赧然:“今日听说王爷要出城采买药材, 仓曹的人想着将府库清扫出来, 这才发现药材的存在。”
雁萧关听完不发一语,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绮华看了一眼他的神情, 问道:“药材不多?”
孙起元回道:“是, 若是要供给天坑内的患病百姓使用,怕是每人只有三幅的量, 且剩下的药材只有区区几种,也不知能不能配成治病的方子。”
“也就是说药材的缺口仍然颇大,还是需要宛宜妹妹回顺州采购。”绮华浅笑着说。
孙起元尴尬点头。
“既如此,你们就别耽搁了,快去快回。”雁萧关说, “记得按照种大夫所写药材种类采购,别弄错了。”
游骥等人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孙起元回身时叹了口气:“这一来一回所费时间不少,没有药材,也不知百姓们能不能坚持住?”
雁萧关看了他一眼:“谁同孙大人说的没有药材了。”
孙起元听的一愣:“可是……”
晨光下雁萧关下颌绷紧,眼中划过一抹冷峻的色彩,孙起元止不住心头一惊,
若非他曾亲眼所见雁萧关亲身上阵拼杀,从贼人手中夺回青城,拯救他们于水火后,又马不停蹄拿下山中匪盗,救出被困百姓,这几日的接触几乎要让他以为传言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厉王殿下乃是传言。
雁萧关身上毫无皇家贵子高高在上的作风,待人待物亲切极了,可此时,他又察觉到了从雁萧关身上传来的令人信服的果决与肃杀。
他心中不自觉腾起了一抹期待,让他没有多说什么,跟在了雁萧关身后。
一刻钟后,孙起元躲在门旁恨不得以袖遮面,眼神上看下看就是没有看向哀求的看着他的药铺掌柜。
雁萧关大马金刀坐在上手,接过身旁陆从南递过来的茶盏,无比惬意呷了一口,这才看向满堂安静的客人。
他满脸无辜的看着堂上幸存的青城药铺掌柜:“诸位怎么不说话?莫非有什么难处?”
哪里没难处,难处可大了。
他们是些墙头草,在青城还是官相旬做主时,他们端着的是一副为国为民的良商模样,待官相旬落败,城里改换天地时,他们又成了苏六奇手下的狗腿子。
而他们之所以没有待在监狱,还能被神武军请来郡府做客,还是因为他们胆小,没有跟着苏六奇为非作歹,当然,也或者是没有机会为非作歹。
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好不容易保住家业,这两日听说郡俊福缺药材,他们私下可是商量了数次,就等着坐地起价,哪里就愿意平白交出偌大身家。
众人不语,雁萧关放下茶盏,敲了敲桌子:“怎么?没有难处,那便是同意本王方才所说了。”
再不出口,他们就不得不自愿交出可以为他们带来莫大钱财的药材了,有人心疼的双眼发红。
总算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拱手道:“王爷为青城百姓夙心夜寐,草民深感佩服,只是草民家业小,还有偌大的一家人需要供养,手下伙计也仰仗着要不吃饭,实在无法将药材白白送出啊。”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有了些胆气,纷纷点头附和,恨不得哭天喊地说他家道艰难,无法出手相助了。
堂上登时一片闹哄哄,满堂激愤,就差直说若雁萧关再逼他们,那就是要他们去死。
雁萧关看着他们,手上敲击桌案的动作不停。
他笑起来时,给人一种无比亲和的感觉,可当他不言不笑,只拿一双锋利的眼睛盯着人看时,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掐住了咽喉,不由自主便停止了喋喋不休。
就在堂上气氛陷入凝滞之时,雁萧关忽然又笑了,端起茶盏朝堂上老板敬了一杯:“诸位说了这么久,不妨喝杯茶润润喉。”
众人战战兢兢,见他似乎并没有要将他们怎么样的模样,纷纷端起了手边茶盏。
一人当先喝了一口,水一入喉,他脸色大变。
噗!
接二连三的呛咳声在堂中响起,动作慢些的人见状连忙停下动作,将茶盏端到面前,看着茶展中清透的白水,神情惊疑不定。
莫非郡府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吗?连一点茶叶都拿不出,只能给他们喝白水。
不过就算是白水,也不至于这样吧。
倒是有人机灵,将茶盏端到鼻前闻了闻,他倒不像是他的模样一样满腹肥肠,有一点真材实料,很快便嗅出端倪:“是黄连。”
雁萧关砰一声将茶盏刻在桌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位老爷好眼力。”
他的眼睛在堂下的人面庞上一个个看过去,眼神犹如实质,逼得众人只觉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
“看来本王还是不够脸面,请诸位喝茶,诸位都不肯赏脸。”
他面色淡淡,堂下众人却是一激灵,他们当然不愿得罪这位天皇贵胄,忙不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个个苦得皱起了脸。
雁萧关也不厚此薄彼,看他们饮了,自己也将手中茶盏喝的一干二净,倒扣茶盏,示意他干了,随即伸手将茶盏递到了陆从南跟前。
陆从南忙又给他满上,他则是笑道:“今日太阳烈,正适合喝些黄连下下火。”
他说完,不管众人面色扭曲,状似无意看了一眼外间日头,随意道:“今日日头还长,我们不妨慢慢喝。”
他转了转手中茶盏:“诸位放心,今日本王定然奉陪到底。”
接下来不管众人反应如何,他朝陆从南偏了偏头,陆从南便托着手中茶壶走到堂下,拿起众人有多远扔多远的茶盏,一一倒满。
孙起元看着陆从南的动作,忍不住后退一步,他原以为雁萧关茶盏中是另准备的清水,没想到真是同药铺掌柜一模一样的黄连水。
只是看掌柜们不顾体面龇牙咧嘴的模样,他便知道这黄连水定然实实在在,不存在一丝一毫弄虚作假的可能。
他头皮发麻,满眼佩服的看向面不改色的雁萧关,庆幸他没有拉着自己作陪,这般想着,他又忍不住感到羞愧。
众掌柜看着陆从南手中那堪比浴桶一般大小的水壶,牙疼一样抽了抽嘴角。
雁萧关发觉了他们的视线,不慌不忙道:“诸位是担心茶水不够?放心,后院还备着呢,若是喝完了,让他再去添上便是。”
陆从南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他真是开了眼了,跟在雁萧关身边这么久,他早知道雁萧关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没想到这次他居然能做这个地步,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他,还有谁能想到这般损人不利己的招数呢?
不会让人伤筋动骨,就不会落人口舌传出雁萧关以势逼人的话来,不愿便让药铺掌柜有苦说不出,真真是让人……舒爽极了!
当然,雁萧关的招数只有更损,没有最损。
一个神武军提着几个木桶走了进来,看着他手中真正的木桶,掌柜们尽皆色变,待看清里面是空的时,他们当即长舒一口气。
可他们显然放心的太早了,只听士兵说道:“禀王爷,便桶送来了。”
雁萧关点点头,神武军便起身下去了。
什……什么?他们莫非是耳朵出问题了不成?掌柜们面面相觑,可彼此眼中的震惊进阶表现出了一个事实,他们没有听错。
轰然关上的大门震回了他们的神志,雁萧关笑看着他们:“诸位也不必担心茶喝的太多,要入茅厕。”
他点了点堂上木桶,缓缓道:“本王早想到了,事先做好了准备,放心,本王不嫌弃你们在大庭广众下入厕。”
尿遁的借口也被堵死了,掌柜们面色青白。
雁萧关眼中闪过一抹暗芒,这可还不够,他们就该去天坑内看看将死的百姓是个什么模样,若是他们真能与百姓们感同身受,倒也不必他出手了。
在场的药铺掌柜哪个不是识时务的,眼见着雁萧关今日是定要让他们为青城百姓贡献出药材了,有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们就算坚持到最后,怕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一人站起身:“王爷,青城百姓也是受了无妄之灾,草民能得以幸存,也得感谢官大人处理及时,为此,草民愿捐出铺里一半药材。”
他满脸肉疼,可若是雁萧关还不满意,他也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雁萧关很是干脆:“甚好,多谢吴掌柜。”
他看向其他人,眼神中的含义不需多说。
剩下的人弯下脖颈,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厉王身份尊贵,都能陪他们喝那苦的吓人的黄连水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且外间围着数千神武军,他们可以让好青城一夜间翻天覆地,自然也能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该庆幸雁萧关不曾直接领兵杀上门去,此时还与他们好声好气,他们也算是赚着了。
“草民也愿意捐赠铺里一半药材。”
“草民亦然。”
……
孙起元惊喜的快要昏厥过去。
雁萧关总算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诸位放心,不让你们白拿,送来郡府的药材尽管如实记录在册,到时本王会按市价付帐。”
众人本已准备吃了这个哑巴亏,没想到柳暗花明,虽然不能按他们原先所想大捞一笔,可雁萧关若真按市价付账,他们不止不会亏损,甚至小有赚头。
这下,众人是真的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首的一人涨红着脸,满脸惭愧:“王爷不必如此,我们乃是自愿,能救几名百姓,也算对得起对得起匾上济世救民的招牌。”
雁萧关将他扶起来,笑道:“李掌柜大义,本王却不能让诸位真的吃亏。”
“王爷客气了。”被雁萧关如此亲切的对待,李掌柜感动得无以复加,双眼含泪同雁萧关客气许久,最后义薄云天又追加了一份药材,雁萧关要付钱他还不乐意,可或许是见雁萧关情真意切,他提了个要求。
雁萧关难得一脸空白:“李掌柜要讨本王一幅墨宝制成牌匾挂在药铺?”
李掌柜笑呵呵的:“不知草民可否有这个荣幸?”
雁萧关勉强弯起唇角:“当然。”
让他舞刀弄枪,他二话不说,可要让他舞文弄墨……
陆从南转身噗嗤一笑,在雁萧关的眼神杀过来之前,他好险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雁萧关当着药铺老板的面装的若无其事,等将他们送走,还没转过身来呢,就苦下了一张俊脸,张口喊道:“快给我端一盏清水来。”
陆从南有准备,变戏法一般的从身后端出一壶清茶。
雁萧关灌了好几盏才清除口中苦意,瘫坐着长舒一口气。
孙起元看得目瞪口呆,良久,他失笑着摇头,又是敬佩又是感叹,他都忘了,眼前雷厉风行的厉王殿下分明才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作者有话说:不管,自娱自乐,我也要写完?
第100章
最紧要的事情暂时得到解决, 孙起元满脸激动准备退下,有人先走了过来,先拱手行了礼, 才说道:“孙大人, 仓房中的药材已规整完,大人是否要去看看?”
雁萧关腾一下坐直身, 锐利的眼神直直投了过去。
孙起元顿了顿,不明白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犹豫道:“王爷也想去看看?”
雁萧关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既然孙大人都这般说了, 我也无事, 就顺路去看看。”
顺路?哪里顺路了!陆从南满脸莫名。
往外走了几步,雁萧关突然又道:“待将药材对好,也好早些送去交给官大人。”
孙起元笑了:“王爷细心, 此次青城有王爷相助,真乃青城百姓之大幸。”
雁萧关看了眼身边偷偷摸摸拿眼角瞅他的陆从南, 摸了摸鼻子。
青城郡府的仓房占了大半个后堂, 往常如何暂且不知,这会儿却是空空荡荡。
苏六奇雁过拔毛, 虽已视郡守为囊中之物, 可还是将郡府值钱的东西全搬去了苏府。
偌大的一府仓库简直空的能跑马,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自然也没多少官兵在此守卫。
孙起元推开门,苦涩一笑:“王爷见笑了。”
雁萧关有些不自在,毕竟在苏六奇已毙命的情况下,郡府是可以抄家将东西收回来的,偏偏明几许横插一脚, 郡府什么也没落着。
两人都有些尴尬,相视一眼,随即双双移开视线。
雁萧关走进仓库,里面靠墙推着数个木箱,箱子开着,里面的药材一览无余。
他随意拿起一味药材看了看,不多时皱起了眉,他虽不懂医术,可也算久病成医,自小在太医那里吃的解毒药林林总总能顶十来个药房的量,他但凡露出拒绝的意思,黛贵妃立即便能滚下成串的眼泪,他不得不从。
数年下来,他虽对药材的药性如何不甚了解,却多少能看出药材的质量。
他挑了挑眉,剩下的这批药材没有问题,甚至称得上良品。
他心里疑惑渐浓,为何明几许会将这批药材留下?难道是来不及带走?亦或是装不下了?
可若是明几许成心想坑他,就是带不走也可毁了,这批药材分明保存完好。
他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心里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
砰!
人体碰撞的声音蓦的在院中响起。
陆从南手掌撑地,脸皱成一团,他背对着来人,听到声音就想避开,偏偏来人见他也欲躲让,阴差阳错,还是撞在了一起,最终被撞飞的居然还是自己这个男儿。
种略红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就往里面跑。
陆从南揉了揉被撞疼的臂膀,这女子好生大力。
雁萧关跨出门就对上面露焦急的种略红:“种姑娘。”
种略红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扑过来扑通跪在他身前:“王爷,求您快去救救官修竹吧,他被北境流民抓走了。”
雁萧关一愣:“你们不是说要在天坑外等着吗?”
几千神武军还在天坑外守着,有哪个流民如此神通广大,能突破玄武军的包围将人掳走?
种略红双眼含泪,她咬着唇:“本是在外等着的,可爷爷和官大人都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在外面呆着无事…”
种略红犹豫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快速说道:“前几日我们在外守着盗匪时,官修竹曾提起此次青城疫情有些奇怪,像是,像是人为。”
雁萧关瞳孔一震,与陆从南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一旁的孙起元。
孙起元早已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慌忙过去逼问道:“官小公子真说是人为,可有证据?”
种略红摇摇头:“没有证据。”
她哭丧着脸:“是因为我曾同他提起过一事,以往疫情多是由城内往城外蔓延,极少时候同时爆发。”
她说着怯怯看了一眼雁萧关,雁萧关点头赞同道:“确实,城内人员流通密集更利于疫情传播,此乃常识。”
种略红得了支持,又道:“可此次青城疫情却殊为奇异,城内感染百姓寥寥,倒是城外不少村落同时爆发,还多集中在距离府城外不远不近的不起眼小村落。”
雁萧关:“确实不该如此。”
先前为了先将苏六奇拉下马,以及解救被困百姓,他们倒没来得及察觉异常,可听种略红这般一说,众人都觉得事情有异。
“是有人蓄意引发疫病?”雁萧关问道,可他的语气倒更像是已经确认。
种略红点头:“我同官修竹说起此事时,他当即便起了疑。”
“在城外几日,他将起疫病的数个村子跑了一圈,发现都是些人员密集的小村落,一旦生了疫情,很快就能蔓延到整个村子,若非官大人处理及时,将人带去救治,村子中的村民很快便会死绝。”
想到什么,雁萧关脸一沉:“是北境流民所为。”
种略红苦笑一声:“官修竹也这般认为。”
雁萧关脸色黑沉:“河边流民太多,居无定所,衣食堪忧,见青城百姓安居乐业,怕是早生了心思,可土地只有那么多,早被瓜分的一干二净。”
他看了一眼孙起元:“且官大人治理有方,青城百姓轻易不会背井离乡,远离故土,青城府军的存在也让他们不敢随意抢夺。”
孙起元不是蠢才,明白了雁萧关的意思,种种原因之下,不知哪位北境流民起了坏心思,想着干脆除掉府城外许多平民。
到时土地荒置,官员总会招揽一批流民耕种土地,就算土地被豪强拿下,也会招揽佃户耕种。
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留在青城。
若不是雁萧关路过此地,谋划此事的流民还真能如愿。
孙起元脸色灰白,怒极道:“这群恩将仇报的东西,官大人体恤他们日子艰难,才没有让府军将他们撵走,放任他们在河边生活,没想到倒是被反咬一口。”
悲悯之心换来这样一场结果,谁能不恨不痛?
雁萧关拍了拍孙起元的肩:“这不是你们的错,人心不古,自古如此。”
随即他看着种略红,问道:“官修竹又为何被流民带走?”
种略红道:“官修竹起了疑心,自然是要查个明白的,王爷才刚带领神武军救下了官大人和百姓,他不欲再给王爷添麻烦,便想着先行查看,待查探出线索后再向王爷禀告。”
“没想到我们方出现在空置的村落,便与一伙鬼鬼祟祟的北境流民撞了个正着。”
“北境流民先是慌乱,随即就起了歹心,意欲将我二人一同带走,他们人多势众,官修竹独自一人将他们引走,让我回来报信。”
说到此处,她吸了吸鼻子:“王爷,求您了。”
孙起元也是一脸恳求,官修竹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遇到穷凶极恶的流民,难有抵抗之力。
雁萧关转身:“将回来休整的兄弟们喊上,救人。”
夏末的青城一片生机盎然,河里的鱼都活泛不少,芦苇接天连地,鹗在水间快速掠过,再飞起时,爪尖勾起一尾小鱼,扑扇着翅膀,很快消失在天边。
芦苇丛中水鸭时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向人昭示着它的位置。
青城不少人会来芦苇荡中寻鸭蛋打水鸭,运气好时一日能挣下几十文。
水波间游荡的小船也回回不落空,小渔网不是次次都有收获,可一日下来也能得小半桶鱼虾。
家家都能得到的东西卖不出去,可拿回家隔着水蒸熟,又是一道荤菜,家中小孩也能在面上现出丝血色。
马三浸在水中,从摇荡的芦苇间往外看,看见不远处一个青城汉子从芦苇荡里捡起几个鸭蛋,他咽了咽口水,眼露可惜。
他不敢上前抢夺,等着那人消失之后,才缓缓从水里站起了身。
他上半身光裸,下半身也只有一条外裤,上头许多破洞,用芦苇杆制成的针线勉强缝了起来,勉强能蔽体。
他叹了口气,今日还一无所获,他们在此处生活,不能与当地百姓起冲突,遇见只有躲的份。
可芦苇荡中收获有限,青城百姓要寻好东西打牙祭,游散的流民也得在此寻食物果腹,一日下来,常有毫无收获的时候,今日亦是如此。
想到瘦骨嶙峋的妻女,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又往水里行了几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得些食物回去,不然好不容易保下的女儿也会离开他们。
好在已是夏末,度过了严寒的冬日,日子总要好过些,不用忧心一场疾病轻易夺去家人性命。
淤泥里的芦苇根在他脚掌上划出血痕,他一动不动,盯着眼前巴掌大的小鱼,眼露精光。
猛地,他往前扑去,等直起身时,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咽着口水从一旁芦苇丛中随意折了几根芦苇杆穿过鱼鳃,这还不算,他转头四顾,不见其他人,又连忙将鱼系在裤腰上,塞进了裤兜里。
日头将落时,他又得了几只小虾,看了看已经黑沉的天色,他转过身就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道水声响起,他神情一喜,这样大的动静,莫非是大鱼闹出来的?
他大步往声响传来的地方奔去。
芦苇丛中偶有误入的大鱼被困,芦苇丛的水浅,又有交错的芦苇根茎挡着,大鱼有时运气好,很快便能脱开返回水深处,就此消失,可也有些大鱼越挣扎越深入,若今日能遇到,他与妻女接下来两日的食物便有着落了。
他眼中的光亮的吓人,只是很快,他满腔欣喜便僵在了脸上,不等多想,他扑倒进芦苇丛中。
唯有一双眼睛露在水外,眼里俱是惊慌。
他时常在芦苇丛中寻食,遇到大梁百姓躲过便罢,可若是遇到北境流民,他却是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一同从北境逃来大梁,流民中的穷恶歹徒所作所为足以让人齿寒。
若非他随父亲学了从水里捞食的本领,他与妻女早已成为他人腹中美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