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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晨光刚漫进临时住处的石窗, 雁萧关便睁开眼,莫名的,他心中有了预感。

    辰时刚过, 石门大开。

    “恭喜啊, 第十场了。”看守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按规矩, 胜了十场就能走,还能拿胜利场次门票的三成,多少人拼了命想赢到这一步,你倒是好运气。”

    雁萧关没接话, 斗兽场确实有这规矩, 不过规矩从来是给外人看的噱头,他九场连胜,场场都让场主赚得盆满钵满, 那些押他赢的赌资堆起来能埋了半个斗场,票资亦是不容小觑, 虽只有三成, 可就让他轻轻松松拿走,他们能甘心?

    被推上场时, 看台上的欢呼声几乎掀翻穹顶。

    观众们攥着赌票, 脸涨得通红,有人举着酒壶高喊, 有人拍着围栏叫着雁萧关的代号,连孩童都扒着栏杆,眼神里满是对血腥的期待。

    斗兽是火罗国最常见亦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兽与兽斗这是精彩,可观众们最喜爱的却是人与兽相斗, 看着人的身体在眼前被野兽撕得支离破碎,观众台上无论男女,面红耳赤,眸色鲜红,激动不已。

    雁萧关扫过看台观众,他所处的斗兽场属实壮观,直径近六十丈,看台足有五层,每层人数都不容小视,一眼过去满是乌压压的人头。

    斗兽场早已被人声填得满溢,二至五层的普通观众挤在石阶上,手里攥着赌票,扯着嗓子往场中喊。最靠近中心的第一层看台倒是安静,权贵们端着酒杯,眼神冷淡地俯瞰下方,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雁萧关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精准捕捉到了狼筝混在人群中的身影,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落在了对面缓缓升起的闸门上。

    “轰隆……”闸门拉起的瞬间,全场突然静了半拍,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欢呼。

    母狼缓步走出,银灰色的皮毛在顶灯映照下泛着冷光,足有寻常野狼两倍大的身躯压得地面微微发颤,每走一步,粗壮的狼爪都能在石板上压出浅坑。它喉咙里滚着低嗥,兽眼扫过全场,带着睥睨般的威慑,连最吵闹的观众都下意识闭了嘴。

    “是银狼,全战全胜的银狼。”看台上传来惊呼声,有人猛地站起来挥舞赌票,“我就押它赢,这体型,一口就能撕碎那个外乡人。”

    有人可不这么觉得,“外乡人可也是全战全胜,体力尚佳,银狼虽看似凶悍,却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绝不是外乡人对手。”

    雁萧关对面的小包厢里,斗兽场场主指尖摩挲着酒杯,笑意不达眼底。

    他身边属下低声道,“陛下,这外乡人连赢九场,不少人都押了他,若是银狼赢了,国库又能添一笔。”

    偌大一个斗兽场,场主不过是明面上的主人,可谁不知道这个斗兽场幕后之人正是火罗国国主。

    看台边缘的卫兵握紧了长矛,目光死死盯着场中,五米高的石墙布满了新旧抓痕,墙根还凝着发黑的血迹,那股混杂着腥气的臭味直冲鼻腔。可没人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场中一人一兽身上,等着铃声响起的瞬间,看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

    狼筝等人混迹在观众中其中,脸色紧绷,他们明明已经接近的目标,可此时近况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今日这场,是咱们斗兽场的双王对决。”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铜管传遍全场,“两边皆是全胜,一兽一人,今日谁赢,谁就是斗兽场唯一的新王。”

    话音刚落,看台上的赌徒们便疯了似的往投注台挤。

    雁萧关盯着对面的圣狼,脑中却飞速盘算,斗兽场安排他与圣狼对决,明摆着是不打算放他走,可他此后若是仍留在斗兽场中,他怎么也不可能达成目的。

    徜风受火罗国国主看重,之所以舍得将他扔进斗兽场,乃是对其保持不败战绩十拿九稳。而圣狼赢下这场后,会成为斗兽场公认的全胜王,火罗国国主只会更珍惜这颗既难得又能为他挣钱的摇钱树,更不可能将它调离王宫,让斗兽场看管。

    这样一来,圣狼留在王宫中,雁萧关则在斗兽场,想要救出圣狼,便多了层层阻碍。

    想到此,雁萧关眸色沉沉,为今之计,只能由他设法借机进入王宫。况且那群能制造火炮和火器的外邦学者也在王宫,他本就不得不这么做。

    只是,十数年过去,徜风还能记得他吗?

    他思绪还未落定,代表比赛开始的铃声已然响起。

    徜风猛地扑来,带起的风里满是血腥味,粗壮的前爪直抓雁萧关的胸口。

    雁萧关没有像往常一样抽刀反击,反而故意侧身慢了半拍,任由狼爪擦过肩头,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袍,看台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怎么回事?外乡人这次怎么这么慢?”

    徜风见他受伤,攻势更猛,獠牙直逼他的脖颈。

    雁萧关顺势向后倒去,手在地上一撑,看似狼狈地避开,却顺势将短刃扔到了远处,这举动落在观众眼里,更像是他已无力反抗。

    狼筝在看台上急得手心冒汗,身旁的族人亦是咬牙,心里都止不住猜测圣狼是被火罗国折磨得失去理智,不认得雁萧关了,他们可是知晓圣狼的战力,继续下去,雁萧关只会伤的更严重,说不定还会葬身狼口。

    可计划已到这个地步,已不可能中途叫停,他们只能按捺住冲动。

    至于雁萧关留在场外的亲卫,是远不如狼筝等人紧张,区区一匹狼罢了,即使个头大了点,也不可能是王爷的对手。

    又几个回合过去,雁萧关故意露出更多破绽,肩头、手臂接连添了新伤,动作也渐渐迟缓。

    圣狼似乎察觉到他的虚弱,猛地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雁萧关不闪不避,反上前一步,手上用力握住手下一颗犬齿,嘴唇开合……

    “倘风。”

    声音转瞬被淹没在呼喝声中,雁萧关却立即感觉到了不同,近在咫尺的利齿没有立刻发力,倘风喉咙里的嗥声弱了些,泛红的兽瞳逐渐清明,竟似在打量雁萧关的脸。

    雁萧关心中一动,顺着它的力道微微俯身,指尖轻轻蹭过它耳后那片软毛,那是幼时他常摸的地方。

    圣狼的动作骤然顿住,咬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就在这时,雁萧关猛地向后一倒,假装力竭,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裁判立刻冲上场,见雁萧关昏迷,而圣狼正站在他身旁,发出威慑性的嗥叫,当即高举手臂,“银狼胜。”

    看台上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哀叹。

    “怎么会是狼赢了?我的钱啊。”

    “外乡人怎么这么突然就败了?刚才还好好的。”

    “没用的废物。”

    有人不甘心地砸着赌票,有人盯着场中大声怒骂,满是难以置信,谁都没料到,这位常胜将军,竟会败给一头看似年迈的巨狼。

    可没等观众的情绪平复,圣狼突然俯身,小心翼翼地咬住雁萧关的衣领,将他轻轻叼了起来。离着一段距离,没人注意到它的动作不再凶狠,反而带着几分笨拙的小心,银灰色的眼睛里,竟渐渐褪去了凶光。

    狼筝在看台上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明白了雁萧关的用意,悄悄对族人摇头,示意按原计划等待时机。

    而王府的亲卫们,更是双眼发亮。

    看台上的观众虽仍在抱怨赌注输了,却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吸引,纷纷探头盯着场中,这头刚赢了的巨狼,怎么偏偏要叼着败者不放?

    裁判刚宣布完结果,几个装备齐全的斗兽场护卫便匆匆跑上场,想将雁萧关从圣狼口中拉出来。可刚靠近两步,圣狼便猛地转过身,将雁萧关护在身下,喉咙里滚着低沉的嗥叫,外露的獠牙泛着寒光,眼死死盯着护卫,浑身肌肉紧绷,一副随时要扑上去厮杀的模样。

    护卫们瞬间僵在原地,没人敢再往前半步。

    谁都清楚,这头银狼是火罗国国王的心爱之物,国王不仅常来观看它的比斗,还特意下令不许任何人伤它。更何况圣狼每次出场,斗兽场都座无虚席,门票和赌资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别硬来,伤了银狼,咱们都担待不起。”领头的护卫压低声音,示意手下后退,自己则站在原地,满脸为难地盯着圣狼。

    圣狼见他们后退,才重新俯身,用鼻尖蹭了蹭雁萧关的脸颊。雁萧关躺在地上,借着昏迷的姿势微眯着眼,透过眼缝观察着周围,他能感觉到,圣狼的动作虽仍带着警惕,却没了之前的凶狠,反而多了几分护犊般的谨慎。

    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护卫首领终于反应过来,撒腿就往斗兽场后台跑,“我去请示场主,你们在这盯着,千万别惹恼银狼。”

    剩下的人只能远远站着,眼睁睁看着圣狼叼着雁萧关不松口,谁也不敢上前。

    雁萧关心里门清,他这个不知来处的外乡人已九连胜,再赢一场就能离开斗兽场,在斗兽场眼里远比不上圣狼的价值。

    徜风既是国王的心头好,又是斗兽场的活招牌,没人会为了他,去冒险伤了它。

    没过多久,场主便带着几个心腹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驯兽师。可即便如此,面对圣狼护食般的姿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顺着它。”场主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妥协了,“让它带着人走,派人跟着。”

    驯兽师立刻退到一旁,吹起了温和的哨声。

    巨大的银狼似乎听懂了,叼着雁萧关的衣领,慢慢朝着斗兽场后门走去。它步伐稳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嘴里的人掉下来。

    斗兽场的护卫们纷纷退到路边,没人敢阻拦,只能看着一人一狼的身影,消失在后门的阴影里。

    看台上的观众见此情景,更是唏嘘不已。

    “那人怕是要成狼的点心了。”

    “可惜了那个外乡人,要是没输,说不定就能离开斗兽场了。”

    有人摇着头叹气,有人还在为输掉的赌注懊恼,没人觉得雁萧关能活下来,在他们眼里,被斗兽场的兽王叼走,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银狼的腹中餐。

    而被圣狼叼在口中的雁萧关,始终微眯着眼,透过眼缝观察着周围。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还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显然是为圣狼准备的。

    可圣狼却没有靠近铁笼,反而绕着马车走了一圈,最终停在马车旁,对着驯兽师发出一声低嗥。

    驯兽师立刻会意,打开了马车的车门。圣狼将雁萧关放进车厢,随即跟着跳上去,蜷缩在他身旁。

    马车缓缓启动,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前行。

    雁萧关悄悄抬眼,发现这条路格外特殊,两侧都竖着高达丈余的石墙,墙上连个缝隙都没有,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听不到半点路人的声音,显然是一条不许旁人窥探的专用通道。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雁萧关透过车窗缝隙看去,前方是一座宏伟的王宫,宫墙高达三丈,墙头上镶嵌着金色的纹饰,门口站着两队卫兵,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气势威严。

    马车刚停下,两个王宫侍者便走了过来。

    “奉国王之命,前来查验银狼情况。”其中一个侍者对着马车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警惕。

    驯兽师连忙上前,掀开马车帘子,指着里面蜷缩的圣狼和昏迷的雁萧关,“银狼一切安好,只是……它不肯放开这个败者,我们也不敢强行分开。”

    侍者探头看了一眼,见圣狼正紧紧盯着雁萧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没多问,毕竟国王只关心圣狼的安危,至于一个斗兽场的败者,根本入不了国王的眼。

    “既然银狼无碍,便将它送回去好生照顾。”侍者侧身让开道路,示意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缓缓驶入王宫,沿着道路前行。雁萧关躺在车厢里,悄悄记下沿途的景象,只见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卫兵,戒备森严。

    马车在王宫深处停下,眼前是一处阴冷潮湿的地牢入口。石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将长长的通道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一路向前,直到走到地牢深处的一扇铁门前,门后是一个足有寻常房屋两倍大的铁笼,笼栏粗如孩童手臂,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渍,显然是专门为圣狼打造的牢笼。

    “把银狼赶进去,食物也扔进去。”领头的卫兵冷声道,眼神扫过昏迷的雁萧关时,满是不屑,在他们看来,这人不过是给圣狼准备的点心,没必要多费心思。

    驯兽师拿着长棍,小心翼翼地引导圣狼。

    圣狼却没立刻进笼,反而叼着雁萧关的衣领,一步步挪到笼边,确认笼中没有危险后,才缓步走进铁笼,先将雁萧关轻轻放在笼内的干草堆上,自己慢慢靠近他,紧贴着趴下。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上锁的瞬间,雁萧关眼角的余光瞥见通道尽头走过一群人,他们金发蓝眼,穿着异域服饰,手里还捧着图纸,正被卫兵护送着往另一个方向走。

    雁萧关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想起了比尔,这些人就是火罗国关押着的制造火器、火炮的外邦学者。

    原本以为营救圣狼已是难事,想要得到火炮更是难如登天,没想到竟能在此撞见关键人物。他微眯着眼,将这群外邦人的去向记在心里,看来眼下不仅能救圣狼,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摸清火罗国的武器底细,到时不说带一门火炮走,怎么着也能拿到火炮的制作图。

    铁笼内,徜风见卫兵走远,立刻凑到雁萧关身边,用鼻尖轻轻蹭他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它盯着雁萧关的伤口,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动作轻柔得不像一头刚在斗兽场厮杀过的猛兽。

    雁萧关缓缓睁开眼,抬手摸了摸圣狼的头顶,指尖抚过它耳后柔软的绒毛,“老伙计,我来接你回家了。”

    圣狼像是听懂了,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变得轻快。

    没人知道,当年雁萧关出生便被生身母亲扔进了狼笼,满怀恶意地等着他被狼撕碎吞食,可他命不该绝,圣狼不止没如愿吃了他,还将他叼近怀里,用狼乳喂活了他,凛风冬日里,是圣狼将他护在腹下取暖,替他挡过风雪。

    在圣狼眼中,雁萧关从来不是什么食物,而是它拼了命要护住的狼崽子,而雁萧关若没有圣狼的养育,早已死在当年的寒冬里。

    这份跨越物种的羁绊,早已刻进了彼此的骨血里。

    与此同时,火罗国都城的街道上,明几许正牵着骆驼穿行。他刚绕过一个喧闹的市集,就见前方一行披甲的火罗国士兵列队走过,队伍中间护着几辆马车,车帘缝隙里,隐约能看见几位女子,她们眉眼精致,高眉挺鼻,虽面带怯色,却难掩出众的容貌。

    街边两个壮汉压低声音议论……

    “又是国王派人搜罗来的美人,今年都第三回了。”

    “你没听说吗?国王今年虽已五十,王宫里在册的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就是喜新厌旧,哪回不是新鲜劲儿过了,就把人扔去冷院?”

    “谁让他是国王呢,想要多少美人没有……”

    第252章

    只言片语清晰落进明几许耳中, 车队很快便离开,他亦并没多做停留,收回视线后便往目的地而去。

    不多时, 一行人便入了一处巷子, 巷子两侧皆是民居,房屋低矮。穿街走巷之人三教九流俱有, 挑货的小贩、蹲在墙角的乞丐、洗衣的妇人、追逐打闹的孩童,看着着实是一处不易引人注意,方便隐藏行踪的好地方。

    又走了片刻,明几许带着人在一间民居前停下。

    他们的动静不算小, 此前随雁萧关来西域的亲卫本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其中负责接应联络之人更是经验老道。早在明几许刚进入火罗国都城时,亲卫们便已收到消息,提前在此等候。

    果不其然, 明几许刚在民居前站定,门便从里面拉开。

    开门之人面目平凡, 是一副扔在人群中转眼便如鱼儿入海轻易让人寻不见的面容, 见了明几许,他立即躬身行礼, 低声唤道, “少主。”

    出门在外,“王妃”二字自然不便让人听见, “少主”的称呼反倒更稳妥。

    明几许点头应下,跟着亲卫走进院门。小院不大,靠左侧院墙立着一套青灰色石桌石凳,凳面被磨得光滑,显然常有人使用。

    院角种着一棵老果树, 枝叶舒展,遮住了小半院子,树下还堆着几筐刚摘的水果,旁边放着扁担,一个装着银钱的小筐摆在一旁,显见着是亲卫们特意做起的小买卖。

    他们一行人出门在外,所带钱财自然不少,自不必赚取银钱补贴开支,只是行些小买卖,更方便借着与街坊、路人打交道的机会,悄悄打探都城消息,如此在火罗国都城内游走各方,也显得更加自然。

    而此前亲卫们虽与狼筝一行人同日进入火罗国,可狼筝带的狼山族人不少,两方若聚在一处,目标未免太大,容易引人注目。

    为了稳妥,他们便分作两路行动,只约定好暗号与联络方式,寻机会互通消息。

    此刻院中只有随雁萧关而来的赢州亲卫,且都是雁萧关最信任的心腹。见明几许走近,众人皆神情肃穆,齐齐颔首行礼,没有半分懈怠。

    明几许没多寒暄,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开门见山便问,“王爷如今情况如何?”

    “回王妃,此前王爷为了接近圣狼,故意混入斗兽场,以斗兽人的身份连赢了九场。”先前迎他进门的亲卫上前一步,解释了圣狼来历,才继续低声回话,“前不久进行了第十场比斗,按斗兽场规矩,赢了十场本可脱身,可王爷为了能跟着圣狼进入王宫,便故意败给了它。”

    他顿了顿,在明几许面前,他并没有掩饰语气中带着的几分困惑,即便他此前在斗兽场暗中观察,也没完全看清雁萧关是如何让向来凶狠的圣狼护着他不放的,只能继续说道,“如今王爷和圣狼应是一起被关在王宫的地牢里,暂时没有其他消息传来,我们派去打探的人,连王宫都无法靠近,更没能摸到地牢的具体位置。”

    明几许微垂下眼,虽没能立即见到雁萧关,且对方处境不明,可已同处一城,他到底轻松了些,“今日先歇息吧,剩下之事,明日再说。”

    狼筝及狼山族人在火罗国西城落脚,直接在明面上打出了贩卖西域香料的旗号。在西域,香料买卖可是顶顶热门的大生意,因着西域香料不仅气味浓郁独特,能为食物提味,还能用来熏衣、驱虫,部分香料更有安神助眠等药用功效,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对其趋之若鹜。

    而且优质的西域香料耐旱耐存,只要妥善保管,即便长途运输也不易变质,几乎不愁销路,若是能拿出品质上乘、气味纯正的好货,做起生意来更是轻松得很。

    狼筝一行人人数不少,瞧着便非寻常小商队,自然不可能混迹在杂乱的贫民窟。他们租下的是一处带院的两层小楼,院落宽敞,足够堆放香料货物,临街的房间还能兼作铺面,更妙的是,小楼地处商区边缘,既能方便与其他商人往来,又不易引起过多关注。

    平日里,族人们守着铺面做生意,借着与客商交谈的机会,能悄悄打探到不少消息,这地理位置真是再合适不过。

    可眼下,无论是营救圣狼,还是查探火罗国火炮火器的底细,狼山此行都没取得半点进展。唯有深入虎口的雁萧关找到了突破口,可王宫守卫森严,近来更是加派了兵力,戒备比往日严了数倍。

    虽说雁萧关已顺利进入王宫,可想要在重重守卫中带着圣狼顺利逃脱,难度可想而知。

    更让他们心急的是,雁萧关进了王宫后便没了消息,他们既无法联系上他,也不知他是否安全,他们总不能寄希望于雁萧关能在王宫内自行寻到脱身之法。

    狼筝不想干等着,他们抓紧一切机会,摸清火罗国都城的形势,城内守卫的换班规律、兵力分布情况、商队进出的路线……这些信息若能提前掌握,日后雁萧关若真能带着圣狼逃出王宫,他们便能第一时间接应,助两人顺利离开火罗国。

    而打探消息最方便的地方,便是城西的聚商楼。

    聚商楼既是客栈,也是商人和本地居民交换消息,洽谈生意的聚集地,南来北往的商人几乎都会在此落脚,无论是都城轶事,还是各地商情,只要肯多听多问,总能寻到有用的线索。

    这日清晨,狼筝换上一身干练装扮,肩上搭着块绣着香料纹样的布巾,带着两个扮作护卫的族人,再次往聚商楼而去。一进楼,她便熟稔地朝着大堂里相熟的商人拱手打招呼,见到陌生面孔,便让人送上自家带来的上等香料作敲门砖。

    几句寒暄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同人搭上了话,一边听着商人们聊起城里热门话题,一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对话,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捕捉与王宫、圣狼有关的蛛丝马迹。

    只是此处聚集的多是来往匆忙的外来商户,即便有本地居民,也极少能知晓王宫相关的消息,一连数日,狼筝始终没什么有用的收获。

    午后,眼看日头渐斜,她本以为又要空手而归,聚商楼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车轮滚滚靠近,不多时,声音渐歇,紧接着,一行人簇拥着走进楼来。

    来人个个高眉深目,是典型的西域面相,身上穿着绣着暗纹的锦袍,腰间别着镶银的弯刀,衣襟、发间挂着的金饰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为首几人尤为年轻,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却神情倨傲,眼神扫过大堂时带着几分轻视,那股不经意间流露的贵气,显见来历非同一般。

    一行人进门后,为首的少年抬了抬下巴,身旁的随从立刻上前,对着掌柜高声道,“备好你们这儿最好的雅间,再把招牌茶点和最好的酒水送上来,别误了我家主子的兴致。”

    掌柜哪敢怠慢,连忙点头应下,亲自弓着腰引着他们往二楼走。

    队伍经过狼筝桌前时,她不动声色地垂眼,目光飞快扫过为首几人的衣袍,只见其中一人锦袍上绣着弯月暗纹,纹路精致,是月国贵族特有的标识。

    另有一女子身上衣袍绣着开屏的孔雀,羽毛层次分明,正是孔雀国皇室的象征。

    狼山人虽历来守着狼山一亩三分地,不常与外界往来,可同处西域,对这些大国的标志性纹样,不说如数家珍,却也能一眼认出。

    她心里猛地一动,无论是月国还是孔雀国,都是西域响当当的大国。其中越国实力尤为强劲,掌控着西域近半数的玉石矿脉,还垄断了三条重要的跨国商道,往来商队都要向其缴纳过路费,在西域诸国中话语权极重,周边小国都要仰其鼻息。

    而孔雀国虽在矿脉资源上稍逊一筹,却以盛产高品质翡翠、玛瑙闻名,国中贵族打造的佩饰、器皿皆用本国宝玉,样式精美,在西域乃至更远的城邦都极受欢迎。靠着宝玉贸易,孔雀国积累了雄厚的财力,再加上其皇室擅长联姻结盟,在西域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这两个大国向来互不统属,且都有些眼高于顶,如今为何会同时派人来到火罗国这等末等小国。

    很快,一行人便上了二楼。走在最后的护卫个个身材魁梧,手按在腰间弯刀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戒备十足,连大堂里客人的目光都要多盯两眼。

    见状,狼筝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面上爽朗的笑容一点没收敛,继续装作与族人闲谈的模样。

    西域的建筑不如大梁精致,聚商楼的二楼虽设了雅间,却只是用极是普通的屏风简单隔开,别说隔音,即便在一楼,抬头便能隐约看到雅间里的人影,至于其他动静,更是遮掩不住。

    狼筝故意放慢了喝茶的动作,悄悄竖起耳朵,果然没一会儿,便听到雅间里传来的谈话声。

    “火罗这地方虽小,可手里的东西倒是真有用,不然咱们也犯不着大老远亲自跑这一趟。”一道女声响起,语气里带着几分娇纵,还夹杂着摆弄银饰的叮当声。

    “就是,咱们都亲自来了,他们也该拿出点像样的态度,别磨磨蹭蹭的。”另一道男声立刻接上,语气里满是趾高气昂,“早点谈好早点回去,谁愿意在这弹丸小国多待?”

    “急什么?”又一道女声响起,“毕竟还要从他们手里拿东西,没必要闹僵。”

    “小公主说得是。”另一个男声附和道,“只是不知道他们这次能拿出多少货,咱们要的量可不小,要是不够,后续合作可就难谈了。”

    听到这里,狼筝心里已然有了数,火罗国能有什么好东西,这些人嘴里有用的东西十有八九就是火罗国的火器。

    想到此,狼筝心里猛地一动,此前火罗国曾派人带着火器去狼山,想与狼山做火器买卖,却被她以“与部落规矩相悖”为由拒绝。没过多久,火罗国便将火器卖给了龟兹。

    那时火罗国人借火器之力掳走圣狼,她心中本就窝火,后来又被龟兹以火器逼到近乎绝路,更是满心愤恨,不过她也只当火罗国是想靠卖火器挣些钱财。

    可如今想来,那根本是火罗国故意为之,他们先将火器卖给龟兹这类小邦,让火器在西域展露头角,再借着火器之威,吸引月国、孔雀国等大国主动上门。

    可转念一想,狼筝又觉疑惑,若是只为售卖武器,像之前卖给龟兹那样,火罗国只需派人去各国洽谈便是,为何要大费周章将西域大国都吸引到都城来?

    且看眼前这行少年男女,足有六七人,这架势,显然来了不少西域国邦。

    而能同月国小王子、孔雀国小公主并行之辈,来此的想必都是西域排得上号的城邦首领子女。如此一来,此番火罗国怕是几乎将西域有头有脸的城邦都集齐了,这绝不是单纯卖火器换钱财能解释的。

    她立刻想起近日王宫的异常,不止守卫愈发森严,进出都城的商队检查也比往日严格数倍,连街巷里的巡逻卫兵都加派了人手。

    此前她还弄不清火罗国为何会加强戒备,担忧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行动,如今结合眼前情形,答案呼之欲出,火罗国哪是为了卖货?怕是借着“售卖火器”的由头,将西域诸国之人聚到一起,要做什么更大的谋划。

    可这谋划的内容,她一时猜不透,难道是想借着火器的威慑力要挟诸国纳贡?可转瞬她又觉得不该这么简单。

    无论如何,对他们营救圣狼、探查火器底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正思忖间,雅间里的谈话声又变了调,那些小王子、小公主本就玩闹心重,没一会儿便将话题转到了都城的新鲜事上,再没说出什么有用内容。

    见此情形,狼筝便起身,同其他商人寒暄几句后,一同离开了聚商楼。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她心里反复盘算,此番来火罗国,最主要的目的是营救圣狼,可狼山亦位于西域,火罗国的火器对狼山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危机,为着自保,他们亦不得不得到火器。更何况,她的盟友雁萧关此行对探查火器底细可是势在必得。

    如今西域诸国齐聚火罗国都城,阵仗远超预期,不知会不会打乱他们原有的计划?此事牵扯太大,绝不能拖延,必须尽快同雁萧关留在城外的亲卫商量对策才行。

    回到住处后,狼筝没多耽搁,简单换了身轻便衣衫,便往亲卫所在的民居赶去。此前为了互通消息,她曾掩人耳目来过一次,对沿途的路线熟门熟路,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巷口。

    夜色渐深,月辉洒落,狼筝借着夜色掩护,脚下轻点,轻巧地翻过院墙,刚落地,便猛地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月光下,院中石桌旁坐着个年轻男子,长发用木簪松松束在脑后,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衬得他仿若落入凡间的仙神。

    狼筝瞬间被震慑得失神,呆站在原地。

    可她毕竟是统领狼山的族长,自制力远超常人,不过片刻便回过神来。心头骤然一紧,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弯刀,她不认识眼前这人,莫非是亲卫们藏身的民居已然暴露,惹来的火罗国之人?

    想到此,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死死盯着对方,周身的警惕之意几乎要溢出来,摆出了十足的戒备姿态,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她便能立刻出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立在石桌旁已久,却被她全然忽视的亲卫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狼首领,莫慌,这位是自己人。”

    狼筝被声音提醒,总算看清了亲卫的身影,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握着刀柄的手也缓缓松开,只是眼底的疑惑仍未散去,这人看着面生得很,怎么会出现在亲卫的藏身之地?

    明几许将她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顺势举起手中的茶盏,声音温和,“狼族长深夜到访,一路辛苦,不妨坐下喝杯茶,慢慢说。”

    狼筝好奇心起,脚步不自觉地缓步靠近。

    借着皎洁的月色,她将明几许看得更清了,那股初见时的惊艳感不仅没消散,反倒因近距离的观察更甚几分。她在石凳上坐下,开口便问,“这位公子是?”

    连“公子”二字都出口了,要知道即便身为女子,狼筝亦带着狼山族人特有的粗犷大气,先前同雁萧关相交时也只论情谊不论礼节,此刻却不知从哪处记忆里翻出了这大梁对人的称呼,立即现学现用。

    “在下明几许,乃是雁萧关的丈夫。”明几许坦然道出身份,语气自然平静,没有半分遮掩。

    狼筝闻言,着实愣了一下,眼底满是意外,她虽没见过明几许,却常听雁萧关和身边的亲卫提起,说雁萧关有位极为看重的伴侣,却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人。

    不过狼山部族向来开放,男男相配、女女相守本就寻常,她只愣了片刻便回过神,神色恢复如常,只是看向明几许的眼神里,难免多了几分亲近,毕竟这般气度出众的人,无论男女,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明几许何其敏锐,立即察觉到她的态度,笑道,“先前听亲卫提起,说狼族长统领狼山部落,胆识过人,是难得的巾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番话没有半分虚情假意,说得格外真诚。狼筝可不是爱听奉承的人,可此刻听明几许这般说,心里却是立即高兴了起来。

    一高兴,她便打起了话茬子,且明几许可是雁萧关的伴侣,狼筝自然不会多绕弯子。想起今日来此目的,她当即便将白天在聚商楼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来,末了还将自己的猜测一并说了出来。

    “恐怕狼族长猜得不错,火罗国绝不止想卖火器这么简单。”明几许听得很认真,待狼筝说完,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火罗国国主将西域诸国聚到一起,怕是想借着火器的威慑力,与诸国达成联盟……”

    至于达成联盟乃是为了何故,明几许没有多说,而是话锋一转道,“此对我们营救相公和圣狼,确实是个阻碍。”

    “此前厉兄弟在时,凡事有他拿主意,我们只需跟着执行便是。”狼筝叹了口气,“如今他被困王宫,我们连他的消息都摸不到,好不容易查到些线索,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很快看向明几许,“现在好了,你来了,总算有人能一起商量对策。”

    “如今最棘手的是,厉兄弟和圣狼都被困在王宫地牢,虽说在王宫里能趁机打探火器的消息,可他毕竟是孤身一人,怕也是独木难支。”她学着明几许端起茶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温润的触感也没能压下她皱起的眉头,“我们在外头连王宫的具体布防都摸不清,更别说同时把他和圣狼都救出来,万一行动败露,别说救不出人,怕是连我们这些在外头的人,都要被火罗国盯上。”

    她这番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将心里的苦恼一股脑倒出来,毕竟明几许刚到火罗国,对这里的情况未必熟悉,她并没指望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什么具体办法。

    可话音刚落,对面的明几许却没接话,反而垂下眼,指尖轻轻敲击着石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月光落在他脸上,将那抹沉思的模样衬得愈发沉静。

    片刻后,明几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连带着周身的气质都轻快了几分。若是雁萧关此刻在这里,定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明几许想到坑……法子时的模样。

    明几许现在看似温和纯良,实则心里可是乌漆墨黑的,谁知道他想到的是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说:迟到滑跪[可怜]

    第253章

    火罗国都城不小, 明几许花了几日时间,才大致摸清了都城的情况。

    火罗国虽疆域不大,却养着数支精锐骑兵, 听闻这些骑兵最擅长在沙漠中作战, 寻常队伍遇上,多半讨不到好处。

    除此之外, 明几许连日观察下来,发现都城内外的守军数量也不少,城墙之上、街巷拐角,几乎随处可见身着铠甲的士兵。

    只是他练武多年, 能轻易察觉出那些守军铠甲下的身躯并不像是经过严格操练的模样, 站姿松散,握兵器的动作也多有生疏,连基本的戒备姿态都做不标准, 比之赢州刚征召入伍的兵士都不如。

    而这些守军之所以能在都城内对着平民耀武扬威,靠的全是手中的武器, 尤其是那威力惊人的火器。

    一个小国能制造出这么多火器, 乃是因着火罗国国主手中握着好几处大矿,以往怕招来周边大国的惦记, 一直遮遮掩掩, 不敢大肆开采。可自从造出火器后,国主便有了底气, 不仅放开了矿脉开采,还拿大量金银从西域各国买来了工匠。

    火罗国有了火器在手,自然再不必看其他国家的脸色,便是月国、孔雀国来此,也得让三分。

    只是再要探听到火罗国与月国、孔雀国等国之间具体有何打算, 却是一时之间再无办法。毕竟各国来使与火罗国主的商谈全在王宫深处的密殿进行,再加上眼下火罗国都城这般严密的戒备,怕是连只苍蝇都不容易靠近。

    明几许来此是为了救出雁萧关,对方在王宫,他自不能遇难止步。

    晨光堪堪破开云层,将小院的青砖染成浅金色。亲卫们在院里走动时,动作都透着股小心翼翼,没人往东边那间房屋靠近。

    东屋的烛火还亮着,映得窗纸透出两道纤长的身影。绿秧手里捧着条新买的绿长裙,指尖轻轻抚过裙面,大梁产的丝绸在西域可是供不应求,为了抢到这条裙子,她昨日在市集上,几乎要同一众围着摊位抢货的西域小娘大打出手。

    目光落在裙角绣着的缠枝莲上,那是用上好的碧色丝线绣成的,针脚细密,花纹鲜活,指尖触上去只觉柔滑细腻。

    不多时,她小心翼翼伺候明几许换好裙子,又伸手将衣衫上的褶皱一一理平,连裙摆垂落的弧度都仔细调整了好几遍。

    “少主,这领口的珍珠扣得再挪挪,不然会磨着脖颈。”她说着,指尖捏起歪斜的珍珠扣,轻轻拨正位置,确保扣眼严丝合缝,不会硌到皮肤。

    待衣衫收拾妥当,绿秧取来一支西域发饰,踮着脚,轻轻插在明几许松松挽起的发髻上,发饰长度刚好,既不会坠得发髻松散,又能衬出发丝的黑亮。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两步,借着跳跃的烛火看清眼前人时,眼神渐渐痴迷,连呼吸都放轻了,良久才轻声叹道,“少主以这副模样走出去,整个都城的目光都要黏上来。”

    烛火映在明几许身上,将绿绸裙染得愈发鲜亮。裙摆垂落至脚踝,衬得原本清瘦的身姿越发纤长,腰间系着的同色软绸腰带轻轻一束,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

    她脸上只略施薄粉,将肤色衬得愈发白皙,眉梢用螺子黛淡扫而过,原本锐利的眉眼被磨去了棱角,多了几分温婉,当他微挑眼尾时,又藏着一丝不经意的风情。

    明几许起身对着铜镜转了转,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碧色的丝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片刻后,他对着镜中人影勾了勾唇……

    “这幅模样,足够了。”

    当初初去天都,他亦是女装扮相,仅仅露面几次,便引来了天都无数人的恋慕与嫉恨,想要的情报,想达成的目的,都能轻易到手。如今在火罗国,这张脸自然依旧能派上用场。

    “绿秧,待会我便出门,你留在此处。”明几许转过身,语气平静,“我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出来。”

    说这话时,他原本温和的声音悄然变了调,多了几分女子的柔软娇细。

    绿秧点点头,心里虽满是担忧,却也清楚明几许一旦做了决定,她是拦不住得。她只能躬身应声,“少主放心,院里的事我会盯紧。”

    清晨天光乍破,街巷里渐渐有了动静,处处飘来西域特有的香料与烤饼的香气。一道身影提着裙摆走出小院,渐渐升起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绿绸裙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清新又惹眼。

    转过街角的一间铺子时,高声吆喝传来,“刚出炉的烤饼,热乎的。”

    抬眼瞥见来人,他手里的动作猛地顿住,连吆喝声都卡了回去,手中烤饼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烤饼滚到挑着担子卖水的汉子脚前才算险险停住,倒不是汉子及时发现了烤饼,而是他早失了神,此时扁担歪在肩上,桶里的水洒了一地,连衣襟被打湿都没察觉,眼里只盯着那道绿影。

    明几许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依旧慢悠悠往前走。偶尔在路边的小摊前停下,或是拿起一串紫莹莹的葡萄,或是捏起一盒装在螺钿盒里的香膏,低声问着价格。

    向来锱铢必较的摊主被她瞧着,出口便主动把价格往下压了几分。可这位美人似乎还不甚满意,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半日下来,火罗国都城不少人都瞧见了这道绿色身影。“都城来了位绝色佳人”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顷刻间便在街巷里传开。

    茶馆里,几个商人围着桌子喝茶,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放下茶碗,眼神还带着几分痴迷,“我方才在市集亲眼瞧见了,说声‘绝色佳人’都委屈了她,我看呐,该是仙人临世。”

    另一人立刻凑过来,满脸羡慕,“我也听说了,可惜没赶上亲眼见,也不知道她是此番来的月国贵族小姐,还是孔雀国的贵女?”

    旁边另一人却摇了摇头,“不一定是贵族,我听隔壁摊主说,这姑娘还问过他小摊上的便宜珠串,倒像是游走四方的艺人,专靠这容貌吸引看客呢。”

    传言被风吹着,不到一日便飘进了王宫。

    火罗国国主素来喜好美人,王宫之中,上到贵族下到近臣,都时刻留意着各方美人的消息,就盼着能寻到机会进献给国王,讨份赏赐。

    阿古拉是国王身边最得力的近臣,惯常伺候国王起居,对国王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他一得了绿衣美人的消息,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点了十余个精锐侍卫,急匆匆往都城市集赶去。

    才出王宫大门,阿古拉心里便已有了盘算,美人若是真如传言般出众,定要想办法让她乖乖留在王宫,讨得国王欢心。

    前阵子,底下几个贵族为了得到国王赏识,寻来不少西域女子进献,得了国王格外看重,占了不少风头,眼看着就要越过他在国王心中的分量。他正为此事焦急,没成想此刻竟有这样一位美人出现,可不正是天要助他。

    只要能把人顺利献给国王,往后他在王宫的地位,定然能更稳固几分。

    此时的明几许恰巧在王宫附近的市集驻足,他站在一个卖珠串的小摊前,手里捏着一串淡紫色的玛瑙珠串,指尖轻轻摩挲着珠子表面,认真地瞧着。

    远处,王宫宫门威严耸立,门口的侍卫身着厚重铠甲,手里端着火器,虽多是些没什么实战经验的虾兵蟹将,可若真要硬闯,依旧是以卵击石。

    没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几许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是一队身着统一服饰的侍卫,簇拥着一个穿锦袍的人。

    他手上动作没停,依旧捏着珠串,心里却笑了一声……

    鱼儿上钩了。

    人到近前的瞬间,明几许抬起头,对着摊主露出一抹笑,“这珠串多少钱?我看着倒是好看,想买一串送我妹妹。”

    “小姐眼光真是好,这玛瑙是我从沙国进的货,成色好得很,一点杂色都没有。”摊主是个中年妇人,见眼前的小姐笑得这般软和,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好感,连忙笑道,“好货配美人,小姐喜欢它,是它的福气。给个成本价,一串钱就成。”

    明几许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轻轻蹙了蹙眉,“一串钱……似乎是贵了些。”

    摊主妇人正想再劝两句,就在这时,脚步声突然停在了小摊前。

    阿古拉带着身后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形成一圈屏障,将小摊与周围的人群隔开。

    摊主见这阵仗,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垂下头,她认得阿古拉,他可是王宫近臣,寻常百姓哪敢招惹。

    明几许满脸莫名,转头看向来人。

    阿古拉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可当目光落在明几许身上时,瞳孔瞬间收缩,随即难掩欣喜若狂。

    眼前这小姐,可比传言中还要好看几分。

    “小姐容貌出众,此等劣质珠串可配不上你的容颜。”阿古拉收了收神,往前迈了半步,开口时语气里满是上位者的傲慢,“不妨随我入宫,只要能得国王喜爱,往后天下至宝对你而言,亦是唾手可得。”

    他压根不觉得眼前这平民女子会拒绝,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她没理由推却。

    “我……我只是来都城寻亲的平民女子,从来没见过王宫的人,也不懂宫中规矩,不敢打扰国王。”明几许立刻往后退了半步,眼底浮出恰到好处的犹豫,“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配上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愈发柔弱可欺。

    “离开?进了火罗国都城,便是火罗国的百姓,哪有随随便便离开的道理?”阿古拉冷笑一声,又上前两步,语气陡然变沉,“国王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乖乖跟我走,往后在宫里有享不尽的荣华,若是敢抗命,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他刻意抬手按了按腰间的弯刀,刀鞘碰撞发出的声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他自然亦有火器,可在没见识过火器威力的人面前,一根铁棍子,自然是不如寒兵有威慑力。

    果然,明几许没敢再多说,只眼露哀求。

    周围的百姓见状,亦纷纷面露惧意,脚步又往后挪了挪,却又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一个老汉面露同情,凑到身旁人耳边小声说,“这小姐真可怜,被阿古拉盯上,怕是定要被强拉进王宫里了。”

    一旁妇人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进了王宫就像落入笼里的鸟,锦衣玉食再好,也没了自由,再也飞不出来了。”

    可即便众人心里都同情明几许,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都城上下谁不知道阿古拉是国王面前的红人,向来横行霸道,得罪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只想安稳过日子,哪敢因为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明几许眼里已含了一抹水光,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真的不想进宫,我妹妹还在等我找她,求大人行行好,放我走吧……”

    “少废话,”阿古拉彻底没了耐心,也懒得再跟她周旋,对着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厉声道,“把人带回去。”

    两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明几许的胳膊。明几许故作挣扎,身体微微扭动着,嘴里还在小声哀求,“放开我,我不要入宫。”

    可他的力气哪敌得过常年习武的侍卫,只能被强行拖着,一步步往王宫的方向走。

    进了王宫大门,穿过长长的甬道,两旁的侍卫见了明几许,目光都直了,纷纷停下脚步,盯着他看。有两个年轻的侍卫,甚至忘了握稳手里的长矛,长矛当即掉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阿古拉回头瞥见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厉声喝道,“都看什么看,这是国王看上的人,谁敢起半分心思,仔细你们的性命。”

    侍卫们闻言,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明几许被侍卫拖着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两侧的侍卫,王宫的守卫比他想象中更严密,每个拐角都有侍卫值守,想要找到地牢,怕是没那么容易。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座雅致的宫殿,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女,正低着头等候。阿古拉对着侍女说了几句,侍女立刻快步上前,对着明几许行了一礼,“小姐,随我们进来吧,殿里已备好茶水点心。”

    明几许停下挣扎,眼底的怯意依旧,却多了几分故作镇定的模样。

    侍卫松开他的胳膊,他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低着头,跟着宫女往宫殿里走。

    进殿的瞬间,他抬眼快速扫过殿内的陈设,宫殿不大,靠墙摆着一张红木桌,桌上放着茶具和点心,墙角的香炉里燃着香料,空气里满是浓郁的香气。

    “姑娘先在此等候,国王今日忙碌,待忙完便会过来。”宫女说完,便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明几许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窗外庭院。庭院里种着几棵树,树下有两个侍卫正在巡逻。

    他眼神冷静,心里自然没半分慌乱。

    虽然没直接见到国王,但能顺利进入王宫,还被安置在宫殿,已经比他预想中顺利。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借着等候国王的机会,悄悄打探王宫的布局,找到地牢的位置,再想办法联系上雁萧关。

    第254章

    明几许被侍卫强行拖走时, 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几个亲卫正缩在墙后,个个瞠目结舌, 连大气都不敢喘。

    “乖乖, 王妃这要是真被拖进火罗国王宫了……”一个年轻的亲卫咽了口唾沫,一时不察, 家乡话都飙出口了,“要是王爷知道,等他出来,不得把咱们都捶一顿?”

    另一个亲卫也跟着点头, 脸上满是焦急, “营救王爷本该是咱们打头阵的事,怎可让王妃亲自扮女装深入虎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急, 都快在原地打转了。

    这时,绿秧不慌不忙地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 斜睨了他们一眼, 语气镇定,“慌什么?王爷最看重王妃, 王妃此举也是为了营救王爷, 他心里乐意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咱们?”

    这话虽说得理直气壮, 可绿秧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只是她清楚,到时只要少主开口说句话,王爷定然不会追究他们这些下属的责任。

    亲卫们对视一眼,依旧愁眉苦脸, “就算王爷不怪,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毕竟亲卫该是为主子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眼下倒好,反被主子护在了后头,半点用武之地都没有。

    先是王爷身陷囹圄,如今又是王妃以身犯险,他们还对得起身上亲卫的称号吗?

    “放心,王爷和王妃俱有经天纬地之才,咱们只要不拖后腿,等着王妃传消息就是。”绿秧说完,转过身往街巷深处走去,脚步慢悠悠的,半点不见慌乱。

    背对着亲卫的脸上,其实藏着几分得意,这些亲卫只知担忧,可不知晓从前的事。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王爷和王妃初遇时,王妃扮着女装,将王爷都给骗过去了。就王妃那手段,想做的事从来都是手到擒来,哪用得着他们瞎操心?

    再一想火罗国国王那副好色的模样,绿秧忍不住哼了两声,要是那国王胆敢对王妃起歪心思,就凭明几许平日那些神出鬼没的使毒手段,怕是还没靠近王妃,就得先吃个大亏。

    “哎呀,许久没看见王妃动手了。”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有些懊恼自己没跟着一起进宫,要是能跟在王妃身边,说不定还能再见识见识王妃折磨人的手段。

    毕竟自从在瀛州之后,王妃几乎全程都在忙着化学研究,许久没动过那些“特殊手段”了。

    她越想越期待,暗自盼着,希望火罗国国王能扛折腾些,别到时候王妃还没折腾尽兴,人就先垮了,那可就没意思了。

    听她这么一说,亲卫们心里的焦虑渐渐散了些。其中一个亲卫憨实得挠了挠头,“这么说,王妃其实早有打算?”

    他们今日一早瞧见明几许以女装扮相出现在眼前时,脑子瞬间一片空白,随后又被绿秧压着,悄悄跟在明几许身后,眼睁睁看着王妃孤身一人上街,还在他们面前被抓进火罗国王宫,怎能不担忧?

    “不然你以为王妃会这般平白无故跟人走?”绿秧回头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这里,要是敢出半点差错,不用王妃动手,我先收拾你们。”

    闻言,亲卫们连忙点头,个个挺直了腰板,毕竟绿秧可是王妃身边最得用的人,赢州王府就两位主子,王爷和王妃,他们谁也不敢得罪,王妃信任的人,他们自然要给足面子。而且冷静下来想想,王妃向来行事缜密,既然敢这么做,定然有十足把握。

    很快,亲卫们回到小院,刚推开院门,便见狼筝正坐在院角的石凳上,手里捏着片树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显然已等候许久。

    见众人进门,她抬眼扫过众人,没看见明几许的身影,眉头当即皱了起来,起身快步上前,“明几许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明几许的行动天衣无缝,可这些亲卫都是些愣头汉子,只顾着担心,半点没想着跟她一起吹捧几句。绿秧此刻正憋着股劲想显摆,见狼筝问起,简直是瞌睡碰上了枕头,立刻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将明几许扮女装,引王宫近臣注意,最终被带入王宫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连明几许当时的神态、语气都模仿得有模有样。

    狼筝听完,眼睛都直了,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她原以为明几许是个温润文弱的性子,手无缚鸡之力,没成想竟有这般胆识,敢孤身闯戒备森严的王宫。

    转头看向其他亲卫,狼筝想从他们脸上看出“这是玩笑”的神情,可亲卫们却纷纷撇开脸,上看天,下看地,就是不好意思跟他对视,显然绿秧说的都是真的。

    “我……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沉默了片刻,一个被狼筝盯得实在扛不住的亲卫小声开口,“主子不在,主夫就是咱们的主心骨,我们自然要听主夫的。”

    狼筝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发紧的额头。前几日知道明几许来了火罗国,她还在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好好护着厉兄弟的伴侣,毕竟明几许看着温温和和的,半点不像能经事的人。

    没成想才过了几日,这人竟自己主动钻进了王宫这狼窝,她心里又急又无奈,可再急也没用,总不能她也跟着闯进宫去,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可转念一想,她心里又莫名浮出一丝希冀,明几许既然敢这么做,肯定不是一时冲动,说不定真能借着入宫的机会,摸到厉兄弟和圣狼的消息,甚至找到营救的突破口呢?

    等彻底回过神,狼筝才注意到亲卫队伍中少了一人,当即皱着眉问道,“厉一呢?不是说好在火罗国行动要格外谨慎,最好两两结伴出门吗?”

    她又扫了一圈亲卫,确认队伍里确实只少了厉一一人。

    另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半步,“主夫遣他送消息回大梁了。”

    狼筝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多问,她心里清楚,她与这些亲卫终究只是合作关系,亲卫们听令于雁萧关和明几许,明几许做的决策,安排的差事,自然有他的考量,她作为外人,要是过多追问,反倒显得不妥,还容易生出嫌隙。

    她重新坐回石凳上,“既然你们主夫已有安排,我们便暂时等着。只是都城的动静还要盯紧,尤其是王宫那边,不管是守卫换班、人员进出,还是各国来使的动向,有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

    “工钱五贯。”工坊的账房早早便将每个匠人工钱一一算好,记在账本上,来人刚到账房门口,他抬头打了个照面,便从柜台后拿出备好的钱。

    王木匠笑呵呵地接过东西,又凑近一步问道,“账齐房,我想买两匹羊毛缎、三块皂和两筐蜂窝煤,可否帮忙一起算个价?”

    齐账房是从赢州学堂出来的,不知学堂究竟是如何教的,不管是工钱核算还是买卖计价,只稍一琢磨,便能精准报出数目,“一共五贯三百文。”

    刚到手的工钱还没在手心捂热,就得再递出去,王木匠却半点不心疼,依旧笑得合不拢嘴,毕竟只要在王府工坊做事,买工坊出产的东西,价格可比外面便宜太多。

    就说这羊毛缎,若是外地客商来买,价格得比工坊内部价高出三成,皂和蜂窝煤就更不用说,对外售价几乎是内部价的两倍。

    可即便如此,过来求购的外商还是挤破头,争着抢着要在工坊下订单,就怕晚了没货。

    装好东西,王木匠乐呵呵地出了工坊,刚到工坊门口,就听到有人喊,“王匠头,今日下工了?”

    抬头一看,是同住在西巷的熟面孔老李。老李一瞧见他怀里抱着的羊毛缎、皂块,还有肩上挑着的两筐蜂窝煤,眼里瞬间满是羡慕,忍不住叹道,“你这又是往家里拿钱,又是往家里拿东西的,可真是羡煞我等,早知当初,我也该学一门手艺在身,现下怎么着也能进城里工坊做事。”

    现在赢州城工坊可不少,木坊、皂坊、羊毛坊,还有做烟火炮仗的、酿酱的、做蜂窝煤的……那真是应有尽有。在里面做事的工人,说出去哪个不被人羡慕?且不说每日最少三十文的工钱,做得好还有额外奖励,到了年底另有红包,还会根据一年的表现,奖励匠坊出产的东西,都是外面人惊着抢着要花大价钱都难买到的好物件。

    那日子,谁看了不说一声羡慕?

    就说眼前的王木匠,在赢州住了大半辈子,从前不过是个靠帮人修补桌椅度日的穷木匠,刨子磨得发亮,手艺却没多少用武之地。毕竟前些年赢州萧条荒芜,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闲钱修家具、打新物件?

    他守着一间漏风的小破屋,日子过得紧巴巴,冬天一来,连块厚实的布都舍不得买,夜里只能裹着打补丁的旧单衣,缩在冷木板床上等天亮。

    可自打赢州来了位厉王,一切都变了。赢州城像是被施了法术,城池拔地而起,铺子越来越多,几年过去,城中匠坊更是遍地开花。

    木器工坊便是其中之一,王木匠的日子也跟着翻了篇。

    当初工坊差人招工,他揣着老刨子自告奋勇报了名,没成想真被选上,还能在匠坊里当师傅,管吃管住不说,一个月还给一贯工钱。他做事踏实又仔细,没几年就升成了匠头,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后生。

    如今的王木匠,早不是从前那个愁眉苦脸的老木匠了。每日清晨,他揣着白面馒头,踩着晨光走进工坊,开始教后生们刨木、找榫。

    手里的老刨子推得又快又稳,木花簌簌往下落,遇着学的慢的后生,他也不恼,拿着木尺一点点比划着教,“榫头要对准卯眼,差一分都不行,咱们做木匠的,就得耐住性子,讲究个严实,物件做得牢,心里才踏实。”

    前不久工坊赶制一批大货,王木匠带着手底下的后生们连着几日加班赶工,连饭都在工坊里对付。管事见他辛苦,除了正常工钱,还额外给了一笔赏钱,也正是凭着这笔赏钱,再加上今日刚领的工钱,他才敢一次性买这么多东西。

    这些物件,若是他自己一人过活,是万万舍不得买的。可前不久,他托同乡把远在乡下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接来了赢州城,如今一家人团聚,这些东西自然都是为家人准备的。

    转过街角的杂货铺,他想起家里的油快见底了,便进去买了半升油,路过肉铺时,又拎起一早便让人留着的二斤猪肉,这肉是给孩子们补身子的,从前在乡下,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回。

    东西总算买得齐全,王木匠怀里抱着,肩上挑着,身上堆得满满当当,却半点不觉得累,反倒浑身是劲,脚步都比往常快了些,只想赶紧往家里赶。

    他这辈子,前半生苦惯了,肉没吃上几回,油更是省着用。可如今不一样,不仅在赢州城有了宽敞的房子,能天天添油吃肉,孩子们来了还能去学堂念书。

    隔着老远,早在门口眺望的儿女就一蹦一跳过来帮着接过东西,转身便往家中跑,“娘,爹爹回来了,还有肉。”

    妇人从点着煤油灯的厅里出来,“当家的,快来喝杯水歇歇。”

    王木匠喝完水,擦了擦嘴角,“我打听了,过不久城里新建的匠坊要招人,不拘性别都可以去试试。”

    “匠坊是做什么的?我粗手粗脚的,能要我吗?”妇人满心忐忑,匠坊工人可是香饽饽,她同那许多人竞争,心中可没底。

    “说是做什么蚝油,你做鱼酱手艺好,这生蚝不也是海里的东西,你不行谁行?”王木匠对自家屋里人的手艺可是一千一万个放心。

    “那我到时就去试试,”妇人一脸憧憬,“要是家里有两个匠坊工人,日后大儿娶妻可再不用愁,还能给小女攒一笔嫁妆呢。”

    说着,她又愁起来,“我们都进工坊了,大儿小女可咋整?”

    他们家中无老人,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不用操心,王府又建了一间学堂,专收五岁以下幼儿,白日有专人看顾,还能教几个字,我们晚间下工去将娃接回来便是。”王木匠看了一眼儿女,笑着道。

    “当真?”妇人喜出望外,“束脩可贵?女儿也能入学?”

    “不用几个钱,”王木匠说起来亦是高兴得很,“学堂收学生可不分男女,听城里的老人说,原本曾有不愿送女子入学的人家,王妃手下的人亲自上门,压着他们将人送进了学堂呢。”

    “这般霸道?”妇人惊讶。

    “可不能这么说,学堂建好只时,王爷就放出了消息,学堂学子男女不限,他们却是老顽固,想着女子无才便是德,死扛着不愿送女儿上学,“王木匠不觉得他们做得对,”这哪成啊,王府的绮华姑娘和赫姑娘现在可是管理一州的大能人,比许多男子都强,赢州这般多女儿,说不定也能出许多同她们一般厉害的呢。“

    妇人点点头,觉得自家老头说的话再正确不过了。

    非她孤陋寡闻,寻遍大梁,怕是也只有赢州学堂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设立让女子入学的学堂。

    果然,还是他们赢州城的王爷和王妃最厉害,也难怪现下整个交南,但凡有些打算的,都往赢州城聚集而来。

    她这可不是空话,自城内工坊连片建起,种种利民政策落地,赢州城好谋生的名声便像撒了种的草木,顺着官道商路往周边州府蔓延,不仅邻近州府的百姓拖家带口赶来,隔着十万大山的蒲州穷苦百姓也听闻消息,推着独轮车,挑着破布包,一路风餐露宿往这儿奔。

    第255章

    赢州城外一里远处, 一处村庄静静伫立在缓坡上。不同于城中规整的瓦房,这里的屋子多是圆顶土坯房,屋顶铺着晒干的茅草, 墙根下堆着整齐的柴火, 门前挂着风干的兽皮。

    院里老槐树旁,静静伫立着一间马厩, 里面拴着几匹鬃毛油亮的马,两个穿麻布衣裙的族人正围着石磨打转,磨盘里是刚收的新麦,粉簌簌落在竹筐里,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麦香。

    这里是乌肃族的聚居地, 作为夷族中善驯兽狩猎的部落,他们从前世代住在深山,靠捕猎猛兽、采集野果为生, 日子过得朝不保夕。直到迫不得已搬到山下,被赢州城收留, 族人才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他们无数次对着山神祭拜, 感谢这份运气,如今再不用扛着猎刀与熊罴搏斗, 不用为了一小袋盐、一尺布而拼命, 更不用看着孩子因缺粮饿肚子而揪心。

    住进村庄后,族人们凭着驯兽的本事, 成了赢州城的畜牧能手,有人负责驯马,养出的马儿温顺有力,既能拉车又能骑乘,成了城中商贩、农户最爱的脚力。有人专管养牛, 黑牛、黄牛散养在村外的草地上,春种时能帮着农户犁地,秋收后还能产奶,给孩子们补身子。

    更多人则在羊圈里忙碌,雪白的羊群像云朵似的铺满山坡,剪下来的羊毛一车车往城中运,这些羊毛正是羊毛工坊最缺的原料,纺成线、织成布后,又成了百姓身上暖和的衣衫。

    而乌肃族人还养了许多豚,从前豚肉带着股腥膻味,没多少人爱吃,族人也只敢少量饲养。直到王府给他们传话说在豚幼时劁了它,再调整饲料,就能去腥膻味。

    大家原还当是流言,没成想族里有胆子大的人试着将豚劁了后,再每日喂些野菜、麦麸,偶尔还掺点工坊剩下的豆粕,没成想养出的豚长得又快又壮,不仅很少发情、攻击,宰了之后,肉竟真的又嫩又香,半点腥膻味都没有。

    赢州城的豚肉一下子成了香饽饽,虽说比不得贵族喜爱的羊肉金贵,可胜在价格便宜、肉质鲜嫩,普通百姓都买得起。

    如今的赢州城,马队在街道上往来穿梭,牛群在田间耕作,羊毛工坊日夜不停,肉铺里的豚肉更是天日日不断,连最贫困的人家,三五不时也能攒些铜板,去肉铺割上几两豚肉,回家炖锅肉汤,给孩子解馋。

    乌肃族作为制造这景象的一员,脸上日日挂着笑,从前靠打猎搏命,如今靠养牲畜安稳度日,这样的日子,比山神保佑的还要好。

    阿依挎着竹篮走进院门,先去豚圈看了一圈,见食槽中尚未吃完,豚摊在豚圈一脚干净的地面上呼呼大睡,笑了笑转身往正屋去,才进门就见丈夫阿以西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手里削着一根木矛,从前狩猎用的家伙,如今不用来搏兽,倒成了给孩子做玩具的材料。

    “豚圈里的崽子还好?”阿以西抬头,见她篮子里放着刚摘的野菜,随口问道。

    “好着呢,大豚个个肥得快走不动道了。”阿依放下竹篮,伸手揉了揉发酸的腰,“我看了,明日正好送去赢州府宰杀,估摸着能卖个好价钱。”

    说罢,她走到桌边,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立刻洒满小屋,映得墙面土坯上的兽纹图案清晰几分。

    阿依坐在灯旁,拿起竹筐里的羊毛,指尖灵巧地捻着线。她想给小女儿织件新毛衣,羊毛是前几日从工坊领的,又软又白,比山里的兽毛舒服多了。

    阿以西削完木矛,又去灶房添了把柴,锅里炖着的豚骨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混着煤油灯的味道,满屋子都是安稳的气息。

    夫妻俩偶尔说几句话,要么是说明日送豚的事,要么是聊孩子在学堂学了新字,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阿依吹灭煤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听见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豚叫,很快又归于平静,整个村庄都沉在夜色里,连风都轻了几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以西就和村里另外几个汉子汇合了。他们把出栏的十几头肥豚赶上木车,车轴上抹了些猪油,滚起来省劲不少。

    “咕噜咕噜……”车轮碾过乡村土路,路面上还留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沾了些泥土在鞋底。

    豚被关在车栏里,偶尔发出几声“哼唧”的嘶鸣,却不吵闹。

    他们出门不算早,一路走得慢悠悠。路过田埂时,不少赢州百姓已在地里忙活,有的弯腰除草,有的扛着锄头往田里走。

    “阿以西,送豚去啊?”一个扛锄头的老汉见了他们,笑着打招呼,语气热络。

    阿以西停下脚步,也笑着应,“是啊,李叔,今年的麦子长得不赖嘛。”

    “托你们的福,去年借的牛犁地,今年准能丰收。”老汉说着,还往木车上看了一眼,“这豚养得真好,晚上我也去肉铺割两斤。”

    这样的对话一路没断,从前夷族和汉人总有些隔阂,甚至相互仇视,可自从乌肃族搬到山下,赢州百姓帮他们盖房,他们帮百姓驯马、养牛,更何况地里的玉米还是托了六蕴族的福,赢州百姓才能这么快得到种子,不然可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一来二去,隔阂早没了,如今见了面,要么聊庄稼,要么说牲畜,像自家人一样自然。

    本以为今日和往常一样,送完豚就能早早回来,没成想快到城门时,离城门还有数十丈远,就听见一阵嘈杂声。

    同行的阿木才十三四岁,好奇心最盛,踮着脚往前看,忍不住喊,“阿叔,前面围了好多人。”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赢州城外的主官道旁,一条新挖的小道上挤满了人。

    那条小道怪得很,既不是往田里去,也不是通去别处,只挖出去一段,约莫有十丈长,宽不到一丈,像被人拦腰截断似的。

    “这是要修啥?”阿以西纳闷,跟其他汉子对视一眼,决定过去看看。

    挤到人群前面,就见几个穿短打的工匠正围着一段地面忙活,有人还光着脚踩在上面,那地面是灰白色的,看着像掺了砂石,摸上去硬邦邦的,比石板还平整,连一丝缝隙都没有,踩上去也不沾泥,跟寻常土路、石板路都不一样。

    “成了,这‘凝土地’算成了。”一个工匠拍着手喊,语气兴奋,“往后下雨也不怕烂泥了,拉货的车走在上面也稳当。”

    周围的百姓纷纷点头,伸手摸了摸那灰白色的地面,都啧啧称奇,“这东西好啊,比铺石板还省事,还结实。”

    阿以西也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心里也跟着惊奇,赢州城总能弄出些新鲜物件,这凝土地要是铺得多了,往后走夜路、拉货,可就方便多了。

    人群里有个穿青布衫的匠人,见大家都好奇这凝土地的来历,笑着开口,“这是王府传出来的法子,前阵子王府专门派了匠头,领着人在工坊里研究了小半年,说是叫‘凝土’,能把砂石黏得比石头还结实。”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都惊了,“研究小半年?这东西做起来很难?”

    “难着呢,”那匠人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说,“先要找专门的青石磨碎,还得掺上石灰等其他东西,其中比例差一点都不行,从前靠人磨青石,磨十斤就得累倒两个人,后来还是借着城外的水力,造了个大锤似的碾子,才把青石碾成细粉,凑够了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开始只在匠坊的院子里试铺了一小块,日晒雨淋了俩月,愣是没裂没松,王府才敢在这路上实验,没成想真成了。”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有个老农忍不住问,“这凝土路到底好在哪啊?”

    “好处可太多了,下雨天再也不会踩一脚烂泥,拉货的车走在上面,车轮不陷,省力气,大太阳晒着也不裂,比石板路平整,走起来稳当。”匠头立刻接话,声音都高了几分,“最要紧的是,铺起来比铺石板快,还便宜,往后城里都铺这个,咱们出门可就方便多了。”

    百姓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忍不住点头,“可不是嘛,去年下大雨,我拉着柴火去城里,车陷在泥里,雇了三个人才推出来,要是早有这路就好了。”

    正说着,有人瞥见阿以西他们拉豚的木车上拴着的马,随口道,“这路这么好,往后骑马走也省事啊。”

    匠人头一听,连忙摆手,“可使不得,凝土又硬又滑,马蹄子踩在上面才吃亏呢。”

    他指着马掌,耐心解释,“这路比石板还硬,天天跑下来,马掌磨得快不算,万一遇着点水,路一滑,马容易失蹄,到时候人摔马伤,可不是小事。”

    “再说,马蹄反复踩在硬地上,时间长了,马的掌也容易裂,到时马受折损可亏大了。”

    这话让刚兴奋起来的众人面面相觑,“那可咋整?总不能不让骑马吧?咱们城里拉货、送信,好多地方还得靠马呢。”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忽然开口,“这有啥难的?咱们在凝土路旁专门拓条跑马道,铺些细砂石,人马分开走,马踩砂石不伤蹄,车走凝土路不陷轮,这不就互不耽误了?”

    大家一听,都拍着手叫好,“对啊,这样既护了路,又护了马,再好不过。”

    匠人头也点头,眼里满是赞同,“法子可行,我回头就把这话报给王府,要是真这么弄,往后这赢州城的路,可就真成了别处比不了的好路了。”

    阿以西站在旁边,伸手摸了摸自家马的鬃毛,又看了看脚下平整的灰白色地面,心里也跟着高兴,这路要是修好了,往后他们送豚、拉货,再也不用怕雨天陷车,马走专门的道也不受罪,日子只会越来越顺。

    城门楼子上,没人注意到一只赤红色的小鸟正歪着脑袋,盯着下方热闹的人群。听着百姓们对“凝土路”的夸赞,它像是听懂了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翅膀还轻轻扑棱了两下,这正是眠山月。

    当初雁萧关和明几许要离开赢州时,眠山月本想跟着一起走,可这几年赢州发展得太快,系统任务一个接一个达成,奖励也多到数不清,有“凝土”方子,有省力的水力碾磨机,还有能让庄稼增产的新式农具,甚至连纺线更快的织布机都是系统给的奖励。

    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帮百姓过好日子的?要是它跟着走了,往后系统再给新奖励,它与雁萧关都不再,不能将奖励拿出来,岂不是耽误了赢州的发展?

    想到此,眠山月鬼机灵一样转了转眼珠,心里的小九九快从眼里流出来,只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再说,这几年眠山月被瑞宁宠得没边,好吃的东西天天管够,天冷了有暖绒绒的布垫,天热了有树荫凉,早养成了好逸恶劳的性子。

    因此雁萧关两人离开时,它不免就犹豫了那么一下,没来得及跟上雁萧关和明几许的脚步,竟真被两人抛弃在了赢州。

    没雁萧关和明几许在身边,它可难受了,不过此刻听着百姓的夸赞,它心里又美滋滋的,凝土路可也有它一份功劳。

    被夸得飘飘然,当即展翅往王府飞去,一头就撞进了瑞宁怀里。

    瑞宁正满王府寻它,见它撞进来,又气又笑,“你这小东西哪去了?刚才清点库房,一转眼不见了,也不同我说一声,爷爷可担心了。”

    眠山月蹭了蹭他的手心,忙不得说起外面的热闹。

    瑞宁听它叽叽喳喳,笑着摇头,“我知道外面在铺凝土路,可你也不能到处乱跑,万一被哪个孩子捉去了可怎么办?”

    眠山月歪着脑袋,又叫了两声,声音里带了点委屈。

    “王爷不在,我可得守好你,你但凡伤着一星半点,我可怎么同王爷交代。”瑞宁摸了摸它的羽毛。

    听他提及雁萧关,眠山月提不起劲地瘫在他手心。

    见状,瑞宁语气软了些,“说起来,也不知王爷和王妃此刻怎么样了,这么久了,也不来个消息,真让人放心不下。”

    这话刚落,就见来去匆匆的官修竹停下脚步,笑着接话,“瑞宁总管莫担心,王爷和王妃行事向来有分寸,许是火罗国那边事情棘手,暂时没法传消息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总惦记着。”瑞宁叹了口气,“不光是王爷和王妃,去外藩打探消息的大柱更是半点踪影都没有,几个月了,就算事情不成,也该回来报个平安,难不成是被外邦人困住了?”

    官修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沉默了片刻才道,“大柱经验丰富,应当不会出太大差错。”

    眠山月听着,也不吵闹了,乖乖缩在瑞宁怀里。王府的院子里静了些,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每个人心里都悄悄惦记着远方的人,盼着能早日收到平安的消息。

    此时的大柱,正带着两名手下窝在一处废弃的渔寮里,借着渔寮破旧的木窗缝隙,紧紧盯着外面沙滩上交易的两方人。

    自离开赢州,他先是在外邦辗转了近两个月,可那贩卖火器的中间商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直到这几日顺着线索在一处海岛蹲守,才从一个船老大嘴里撬出消息,知晓了中间商竟与西域的火罗国有些牵扯。

    皇天不负苦心人,虽没问出更深的线索,但总算是有了蛛丝马迹。

    大柱本打算今日就带着手下离开,没成想午后去城里附近买干粮时,刚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弄,就被两个低头私语的人堵了去路。

    “……红苕藤可是我冒着砍头的风险偷运出来的,要知道国王早下了死令,这东西连叶片都不许带出国境。”他下意识躲到巷旁的杂物堆后,只听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你要是真心要,就得再加五千贯。”

    “五千贯?你怎么不去抢。”另一人急了。

    “红苕这东西耐旱,一亩地能收好几石,我跑了这么多国家,也是数一数二高产的粮食,饱腹的同时还有甜味,你要是出不起价,我便去卖给旁人,总有人出的起价。“

    “行,我加,但你得保证藤是活的。”

    躲在杂物堆后的大柱心里猛地一动,耐旱、高产,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作物?虽说赢州已有玉米,近年不缺粮,可万一遇上灾年,多一样能饱腹的东西,百姓就多一份保障。

    他悄悄探头,看清那私运红苕藤的正是从港口大船下来的商人,而交易的地点,就在港口。

    等到入夜,大柱换上一身黑衣,借着夜色翻进港口停泊的一艘船上。船上有一间房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日间才有一面之缘的商人正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给红苕藤浇水,生怕藤蔓蔫了影响交易。

    大柱屏住呼吸,趁商人转身去拿水壶的间隙,飞快地从堆在角落的藤筐里抽走一株带着嫩芽的藤蔓,用事先准备好的湿布裹紧,揣进怀里。

    刚翻下船,就听见身后传来商人的惊呼声,“我的红苕藤少了一株……”

    大柱不敢停留,飞快往前游,与等候在那里的手下汇合后,立刻登上事先雇好的小船。

    “头,这是什么?”手下看着他怀里的藤蔓,好奇地问。

    “好东西。”大柱把藤蔓小心地放在船中央,“这叫红苕,日后咱们赢州又能多一种粮了。”

    小船划破夜色,朝着赢州的方向驶去。

    第256章

    赢州城的城门外, 每日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队伍里大多是从他州赶来的百姓,有隔壁州府的, 也有隔着十万大山, 从群山对面的蒲州而来的百姓。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布衣裳,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干裂的脚踝,脸上是风吹日晒的黝黑,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 不少人的脊背微微佝偻。是常年扛重物, 饿肚子压出来的弧度,手里的包袱被攥得紧紧的,里面裹着仅有的家当。

    明明被生活磋磨的不像样, 此时眼中却透着一股攥紧希望的亮。

    “听说赢州城的港口建好了,能停大船, 找活干容易得很。”队伍里, 一个背着竹篓的汉子低声跟身旁人说,竹篓里还躺着个熟睡的孩子, 盖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衫。

    “我们寨里去年闹了山洪, 地都冲没了,不出来寻活路, 一家子都得饿死。”旁边的中年汉子笑了笑,手里还拿着半截啃剩的看不出原样的东西,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吃食。

    “那你来对地方了,只要来了赢州,只要肯下力气, 怎么也饿不死。”

    闻言,队伍里因日夜赶路撑着最后一口气的人纷纷打起了精神,希望就在眼前,他们一定能活下去,不说活的比赢州百姓好,那也要比过去麻木无望地拖着日子更好。

    ……

    都是交南人,怎么就赢州这群人运气这么好呢,天都的皇帝老爷也是,干脆将交南全赏给厉王做封地不就好了,他们也不必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想想赢州百姓的日子,他们就羡慕的眼都红了。

    好在他们没说错,自打赢州城外的码头扩建,修成了能停靠海船的小型港口,外来人确实好找活。

    从前海商要先把货卸在宣州港,再雇人走陆路运到赢州,又费钱又费时,如今海船能直接泊在赢州码头,香料、海珍、猛火油……从船上卸下来,转眼就能运进城里的商铺,赢州的羊毛布、烟花、蜂窝煤、玻璃、银镜……数不出的好东西也能直接装船运往外地,生意做得比从前大了好几倍。

    生意一旺,需要的人手也多了。

    码头边,日日都有商船靠岸,挑夫们扛着货箱,脚步飞快地在跳板上穿梭,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人敢歇。一趟货能挣五到十个钱,多跑几趟,就能给家里买斤白面。

    每日天不亮,港口搬货的力夫就围在船边,等着船老大分派活计,谁手脚快、力气大,就能先拿到活,傍晚就能揣着工钱去城里买到便宜的好货。

    除了下苦力,城里的工坊也招人,却不如开始那么好进。像烟火炮仗工坊、羊毛工坊这类地方,门口常年守着管事,他州百姓递了牌子也难进去,倒不是故意刁难,实在是这些工坊的手艺金贵,无论是烟火炮仗的配药方子、羊毛纺线的特殊技法……都是赢州城的根基,要是让外人学了去,亦或是有人眼皮子钱偷着卖了方子,赢州损失可就大了。

    且这些工坊的人手早就充足,里头招的都是赢州本地知根知底的人,管事要么是王府出来的老人,要么是赢州学堂毕业的学生,将工坊管得严严实实,连工坊的废料都要统一回收,半点不会外流。

    不过城里的杂货铺要雇人看店,粮铺要雇人搬粮,就连新建的民房工地,也天天在招泥瓦匠、木工,这些活计不用藏着掖着,只要肯下力气,就能挣到安稳钱。

    最开始来赢州的蒲州百姓阿吉,才来赢州三月,就找了个修路的活,修路要下死力,每日能挣三十文,管三顿饭,晚上还有住的地方,一月六百钱都能攒住。

    “等攒够了钱,就把我娘也接来。”阿吉擦着汗,眼里亮晶晶,“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能停大船的码头,我想让她也看看赢州城的好日子。”

    城门的队伍还在慢慢往前挪,日头渐渐升高,照在百姓们的脸上,暖融融的。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赢州站稳脚跟,可只要能踏进这城门,能摸到码头边的货箱,能闻到粮铺里的米香,就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赢州城就像一片能供所有勤劳的人扎根的土地,只要肯努力,总能长出希望来。

    现下赢州城的人口几乎翻了数倍,早已成了整个交南人口基数最多的州府。好在先前推广的玉米长势喜人,再加上王府传出来的肥地法子,地里的庄稼产量翻了几番,产出的粮食足够养活这么多张嘴,倒不用愁温饱问题。

    长队中,百姓们憧憬地聊着天,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嗒嗒嗒”的急蹄声。

    守门的兵士都是老熟人,眯眼一看,就认出马上的人是当初随雁萧关出门的亲卫之一,连忙扯着嗓子吆喝,“都往旁边让让。”

    排队的百姓也懂事,纷纷往两侧退,给急马让出一条道。亲卫勒着缰绳,马蹄扬起些许尘土,飞快地冲进城内,一路没停,直奔王府而去.

    西域,明几许在火罗国王宫已待了十数日,却连火罗国国王的面都没见着。想来是火罗国正与月国、孔雀国商谈盟约,事关重大,国王一时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这十几天也没白费,明几许这会儿已将王宫的布局、守卫换班的时辰摸得一清二楚。另外,他还顺便摸清了王宫的水源和密道,密道大多通往宫外,只有一条隐蔽的通道,尽头连着王宫深处,里头是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

    此外,他还留意到王宫侍卫的装备,火罗国守卫多还是使用弯刀,火器多是装饰,偶尔训练之时,要么打不准,要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远远及不上赢州士兵对火器的训练进度。

    至于王宫地牢的入口,明几许早在数日前便寻到了位置,入口在王宫西侧,表面看是一面封死的石墙,实则需要转动墙根处的石雕兽头才能打开。

    石墙后面守着四名侍卫,个个膀大腰圆,身后是两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挂着三把铜锁,钥匙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想要进去,要么得拿到三把钥匙,要么就得想办法引开侍卫,再砸开铁门。

    不管哪种法子,都得冒不小的风险。

    明几许坐在窗边,手里捻着一片从庭院里摘的树叶,心里盘算着,再等两日,若是国王还不露面,他就得想办法混进地牢看看,雁萧关被关在那里,多等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眼底满是冷静,半点没有美人该有的柔弱。

    地牢深处,铁笼里的雁萧关靠着冰冷的栏杆坐着,身旁的圣狼正将脑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自打被关进来,圣狼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白天替他挡住看守,夜里用毛茸茸的身子给他取暖。

    一人一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默契。

    同时,雁萧关也被困在了铁笼里,谁也没料到,入地牢的第二日,圣狼就病了。起初只是没精神,趴在地上不愿动,后来竟开始发热,呼吸粗重,喘息沉沉。

    雁萧关细细检查了徜风全身,在它后背发现了异状,是许久前在斗兽场受的伤未好全,此时发了炎,再加上地牢潮湿阴冷,感染得厉害。

    看守见圣狼病了,急得双眼冒火,圣狼是国王最喜爱的猛兽,不仅有空就来地牢看它,甚至圣狼去斗兽场时,国王都会寻时间亲自去观看比赛。守卫不敢怠慢,连忙去禀报,很快就有人端着药碗和药膏过来,要给圣狼诊治。

    可这些人刚靠近铁笼,圣狼就龇着牙扑了上去,爪子在铁栏杆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雁萧关见状,立刻伸手按住圣狼的脑袋,轻声安抚,“别怕,我在。”

    圣狼像是听懂了,渐渐安静下来,只是依旧紧紧贴着雁萧关,不许任何人靠近。

    守卫们没了办法,又怕圣狼出事,国王会处置他们,只能把药和药膏都递给雁萧关,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料。

    这下倒给了雁萧关便利,他借着弄不明白怎么给圣狼喂药、换药的由头,时时同守卫搭话,渐渐摸清了守卫的脾性,辰时来送早饭的守卫最贪睡,总靠着墙打盹,申时来巡狱的守卫爱喝酒,身上总带着酒壶,容易糊弄。

    他还借着要给圣狼找干净的水擦身的理由,跟守卫讨来了一个小陶罐,每日跟着守卫用陶罐出铁笼打水,后来守卫见他老实,便偷起懒来,让他自个去打水。

    又一次,雁萧关捧着陶罐,顺着地牢通道往里走。打水的地方在通道尽头右拐,靠近一处废弃的石牢。石牢的门早已朽坏,只剩下半截门框,门框旁凿着个石缸,清冽的水流正从缸上口子里缓缓渗出,顺着石槽流进下方的石缸里。

    雁萧关走到石缸旁,将陶罐伸进缸里,清水顺着罐口漫上来,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动作不快,目光却始终留意着通道口的动静,巡逻卫兵刚从这里经过,再要折返过来,还需半刻钟。

    打好水,雁萧关抱着陶罐,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抬头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前后通道空无一人。他脚步放得更轻,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贴着通道右侧的墙壁,慢慢往更深处挪。

    根据这些时日摸清的规律,再加上外邦人经过铁笼时的只言片语,地牢中另有一处隐蔽的火室。

    外邦人每次经过时,通道中都会有短暂的一股火药味,再结合他观察到外邦人经过时,总是往通道尽头左拐,之后便会消失在深处的阴影里。由此他推测,火室大概在通道尽头左拐后的区域,方向大致是在地牢的西南角。

    雁萧关抱着陶罐,往通道尽头走了约莫十步,就看见左拐处的有两个守卫正背对着他,靠在墙上闲聊。他立刻停下脚步,借着身旁铁笼的遮挡,缓缓蹲下身子,装作整理陶罐的样子,实则用眼角的余光仔细观察。

    侍卫身上的弯刀挂在腰间,腰间还挂着铜铃,只要有动静,铜铃就会响,他们身前的门是厚重的木门,门上有锁。

    半刻钟的时间快到了,远处隐约传来守卫的脚步声。

    雁萧关每再停留,抱着陶罐,悄无声息地退回打水的石缸旁,再沿着原路返回。

    日子一天天过去,圣狼的病情在雁萧关的照料下渐渐好转,而雁萧关也把火室所在、材料运输路线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他靠在铁笼上,摸着圣狼的耳朵,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再等几日,等圣狼彻底好利索,他必须想到办法潜入火室。

    第257章

    夜色如墨, 泼洒在火罗国的王宫之上。宫墙回旋,夜风撞在檐角,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 却很快被浓重的寂静吞没。

    明几许贴着房檐的阴影往前走, 脚下蹭过地上斑驳的泥痕,没发出半点声响。他将长发用粗麻绳紧紧束在脑后, 额前碎发凌乱,看着像个常年在宫里打杂的粗使杂役。

    这已是他潜入王宫的第十七夜,前十六夜,他已摸清王宫的布局, 今夜换这身行头, 是为了方便行事。

    雁萧关被关在里面,今夜他必须确地牢守卫的薄弱处,寻机进入地牢, 亦或是找到雁萧关留下的记号。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发滑,明几许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目光鹰隼般扫过四周。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蜡烛的光在宫墙上投下晃荡的影子渐渐靠近。

    他立刻停下脚步,侧身躲进一处凹陷的墙缝里, 将自己缩成一团阴影。

    直到侍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才又像团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往前挪。

    刚绕到栽满石榴树的宫院拐角, 明几许的脚步突然顿住。鼻翼间飘来一丝极淡的脂粉味,不是火罗国宫女常用的香料,倒像是……豆蔻香。他心里一动,顺着石榴树的枝叶缝隙望去,只见树影深处缩着个同样偷偷摸摸的身影。

    那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 布料粗糙,瞧着亦像是宫里杂役的衣裳。裤腿宽大,被风吹的裹在腿上,显出线条纤细的小腿,小腿绷得极紧,一看就是随时准备行动的模样。

    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准确说,是遮住了脸上的布巾。布巾外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警惕,正踮着脚往不远处望。

    明几许的目光落在那人腰带处,瞳孔微微一缩。

    前方身影的衣角被夜风掀起,露出一截腰带。

    明几许本不该识得这腰带,可谁让他夜夜在王宫里蹿,曾不止一次见过近日火罗国王宫的贵客,其中一国来人身上便有腰带上一模一样的纹饰。

    是孔雀国人,而且看这身形,还是个女子。

    明几许正想再观察片刻,看看对方的目的,树影里的人却开始蹑手蹑脚往后退。

    明几许眼神微动,没有动作,只见对面人渐渐靠近,转身,布巾下的眼睛猝不及防盯上明几许藏身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那人的手就攥紧了藏在袖中的东西,袖角微微鼓起,能看出是短刃的形状。

    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谁都没敢出声,不远处的回廊里,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刚才更近,灯笼的光已经能照到宫院的入口。

    树影里的人率先有了动作,她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第二步时,她满是的警惕的眼神与明几许对视,往庭院深处的方向偏了偏,还刻意抬了抬下巴,示意明几许跟上。

    明几许心里权衡了片刻,眼下僵持下去,一旦被侍卫发现,不仅他的计划会泡汤,连雁萧关的安危都可能受影响。而跟着对方去僻静处,至少能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说不定还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他点了点头,从墙缝里走出来,跟在那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绕到庭院尽头的枯井旁。

    枯井周围长满了杂草,齐腰高,把井口遮得严严实实。井沿的石板年久失修,表面布满了裂纹,还长着青苔,一看就很久没人来过了,连远处回廊的灯笼光都照不到这里,只有头顶的月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下几缕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轮廓。

    刚站定,明几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对方脸上的布巾,布巾落下的瞬间,他看清了她的模样,是张年轻的脸,约莫十五六岁,皮肤白皙,眉峰却比寻常女子锋利些,透着几分英气。

    胆识不小,被夺下面巾也未惊呼,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敌意。

    “你是谁?”她压低声音问,声音清亮,却带着刻意的沙哑,显然是怕被人认出,“为何跟着我?还穿成这样混进王宫?”

    明几许没立刻回答,反而往四周扫了一眼,确认侍卫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才开口,“这话该我问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腰带上,语气笃定,“孔雀国的纹饰,反带在杂役服外,倒是藏得费心。”

    少女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去,只见腰间腰带反系,可百密一疏,末端有一小截垂下,正面露了出来,其上纹路细密卷曲,像孔雀开屏时的尾羽,繁复贵重,与破旧的衣衫格格不入。

    少女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下意识地想捂住破绽,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转而将袖中的短刃抽了出来。短刃不长,只有七寸,刃口却闪着寒光,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

    她握着短刃,递向明几许的胸口,刃尖离明几许的衣服还有一寸距离。

    “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孔雀国是西域大国,不该知道的事外人绝不敢插手。”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还有几分强撑的镇定。

    明几许他的手伸出去,动作快得像风,精准地抓住了少女握刃的手腕,力道控制得刚好,既让少女挣不开,又不会弄疼她,避免她因疼痛发出声音。

    “火罗国要同你们结盟,提出的条件你们不同意?”他话声虽淡,可莫名笃定,像是早已对火罗国与孔雀国等国的打算了若指掌。

    “火罗国的火器威力确实惊人,我们自然不想放过,可明明是火罗国要同我们结盟,却狮子大开口,要我们献上三座城池。”闻言,少女脸一沉,沉不住气骂道,“火罗国不过是末等小国,居然敢借火器之威威胁我们,我必须查清楚火器的底细,不然父王会吃亏。”

    “我没兴趣管你们孔雀国和火罗国的交涉。”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得提醒你,制造火器的地牢附近守卫森严,比你想象的要严得多。”

    这话当然是假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遇到了,目的还相同,总要想办法破坏火罗国的如意算盘。

    “地牢门口有两个明哨,每一刻钟换一次班,这你应该看出来了,但你没看到的是,地牢一丈远处埋着绊索,一碰到就会触发铃铛,宫里的侍卫眨眼就能赶到。”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地牢的方向,继续说道,“还有,你刚才站的位置,只要再往前一步便正好在暗哨的视线范围内,暗哨在屋顶上,手里拿着弩箭,你要是再往前一步,弩箭就会射穿你的肩膀。”

    少女的眼睛越睁越大,手开始微微发抖,她显然没料到地牢的守卫这么严密,刚才的观察全是表面功夫。

    “你……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她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我比你早来几天,摸透了这里的守卫规律。”明几许没细说自己的身份,只是松开了少女的手腕,“你这样硬闯,不仅查不到火器的底细,还得被火罗国的人当奸细抓起来,到时候,孔雀国只会更被动。”

    少女咬着嘴唇,眼神里满是挣扎,她知道明几许说的是实话,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沉默了片刻,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又变得坚定,“不用你管,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脚往明几许的膝盖踢去,动作又快又轻,脚尖绷得笔直,显然是练过些拳脚功夫,却没敢用全力,怕踢中时发出声响引来守卫。

    明几许眼角一弯,意料之中一般抬手格挡,他的动作很从容,功夫远非少女能及,每一次格挡都刚好挡住少女的攻势,却不反击,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两人在枯井旁缠斗起来,拳风都刻意收着劲,连脚步碰撞地面都尽量放轻,脚掌落在杂草上,只发出极淡的“沙沙”声。

    少女的攻势越来越急,却始终突破不了明几许的防御,她渐渐有些急躁,脚步也乱了,在又一次抬脚踢向明几许时,脚下突然一滑。

    她踩在了井沿的青苔上,青苔湿滑,根本站不稳,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往枯井里倒去。她惊呼一声,却在声音出口的瞬间下意识捂住了嘴,只发出一丝极轻的气音。

    明几许伸手去拉她,他反应很快,手指抓住了少女的衣袖。可没等他把人拉回来,少女袖中的短刃突然滑了出来,刚才的缠斗中,短刃的布套松了,此刻一受力,直接掉了出来,刃口意外划到了明几许的胳膊。

    “嘶。”明几许倒吸一口凉气,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灰布短褂。

    同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下,就是这一下,让他手上力道下意识松了松,少女的身体继续往下坠,还带着明几许的手臂,把他也带得失去了平衡。

    脚下的井沿石板本就年久松动,被两人这么一压,直接塌了。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两人一起坠进了枯井里。

    “噗通”一声闷响,少女重重摔在枯井底部的泥土上,泥土松软,缓冲了不少力道,却还是让她摔得生疼。

    明几许在半空便将身体弓起,柔韧的肌肉绷紧,控制着下坠的方向,成功让脚先着地,未有任何损伤。

    井口上方很快恢复了寂静,只余下井壁上簌簌掉落的碎土,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守卫说话声,却越来越远。

    明几许站了好一会儿,待适应了井内昏暗才他抬头往上看,借着从井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能看到井口的轮廓,枯井约莫有七八丈深,井壁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石缝,只有几株枯萎的藤蔓挂在井壁上,早已失去了韧性,一扯就断。

    旁边的少女也缓过神来,她撑着泥土坐起来,身上满是狼狈,头发也散了,几缕沾着泥土的发丝垂在脸颊旁。她看着明几许,眼神里的敌意少了些,却有几分懊恼。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问道,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急切,多了几分无奈,“既然认得我,又出手相救,总不会是火罗国的人”

    明几许拍了拍身上的灰,他没急着回答少女的问题,反而指了指井口,语气平静,“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上面的石板塌了,虽然现在没人发现,但天亮后宫里人寻不到倭人,定会搜寻整个王宫,总会寻到这个庭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井口的轮廓,继续说道,“到时候看到塌落的石板,肯定会过来查看,一旦发现枯井里的我们,无论我们身份为何,意欲何为,万事皆成泡影。”

    少女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井口,脸色又沉了沉。她也明白眼下的处境,被困在七八丈深的枯井里,没有攀爬工具,外面还有巡逻的侍卫,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她看了眼黑漆漆的井底,又看了看头顶的井口,最终收起了手里的短刃,插回袖中。

    “你有办法出去?”她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明几许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井壁上的枯萎藤蔓上,“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时间。”

    他指了指那些藤蔓,“虽然藤蔓枯了,但根部还嵌在井壁的缝隙里,我们可以把藤蔓扯下来,编成绳子,再找些结实的碎石,绑在绳子一端,甩到井口的石板上,说不定能勾住。”

    少女眼睛亮了亮,刚想说“那赶紧动手”,又想起什么,看向明几许胳膊上的伤口,“你的胳膊……”

    明几许低头看了眼伤口,伤口不算深,只是被泥土蹭到,有些红肿。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他用布随意地裹住伤口,系紧,“不碍事,小伤。”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想出去,就得合作,你负责扯藤蔓,我负责编绳子。”他看向少女,语气依旧平静,“动作快些,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立刻起身走向井壁,伸手去扯那些枯萎的藤蔓。

    明几许也走到另一边,开始动手。

    井底的空气有些潮湿,带着泥土的腥气,两人没再说话,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只有藤蔓被扯断的“咔嚓”声和绳子编织的“沙沙”声在井底回荡。

    少女时不时偷看两眼明几许,月光从井口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明明是身处狼狈之境,对方却举止淡然,莫名的,她心中慌乱急切也慢慢淡去。

    第258章

    地牢深处的烛火明明灭灭, 在石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蛰伏的鬼魅。雁萧关缓缓往深处走,鞋底碾上地面, 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地牢寂静,但凡发出微末动静都格外清晰。

    每走两步, 他都会顿住脚步,侧耳听着远处守卫的脚步声,心里盘算着换班的时间,圣狼还在铁笼里等着他回去, 火室的位置还没摸清, 他不能有半分差错。

    刚走到地牢中段,一阵吵嚷声忽然刺破了沉寂,还夹杂着骰子落地的清脆声响, 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雁萧关悄无声息地挪到一间空囚室门后,透过锈蚀的铁门上方的铁条缝隙往前看。

    只见三个守卫正围在不远处的一间空囚室的地上赌钱, 地上铺着块脏污的粗布, 几枚铜钱零散地摆着,旁边还放着个缺了口的陶罐, 里面剩着小半罐酒, 酒气混着汗臭,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你这骰子肯定有鬼, 怎么又是你赢?”络腮胡守卫拍着大腿嚷嚷,满脸通红,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输急了,手里的长矛被他哐哐敲在地上,震得地面碎石乱跳。

    “输了就输了, 别找借口。”瘦高个守卫笑着把铜板往自己面前拢,指腹蹭过铜板边缘,眼里满是得意,“说好愿赌服输,现在闹起来,显得小家子气。”

    络腮胡本就输得心烦,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伸手就去抢瘦高个手里的铜板,“我看就你是出千,这钱得重新分。”

    瘦高个不肯松手,两人拉扯间,铜板“哗啦”一声撒了一地,滚得满处都是。旁边的矮胖守卫本想劝架,没成想被络腮胡一胳膊肘撞在胸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顿时也来了气,抬手就推了络腮胡一把,“你疯了?真要闹到队长面前,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管他什么队长,今天这钱我必须要回来。”络腮胡红着眼,竟直接扑上去和瘦高个扭打在一起,矮胖守卫想拉架,却被两人带得摔在地上,三个人滚作一团,骂声、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搅得地牢里一片混乱。

    雁萧关心头暗啧一声,这些守卫平日巡逻时看着严肃,私下里竟如此散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趁三人打得顾不上动静,贴着墙根飞快地绕了过去。等走出老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争执声,他才稍稍勾了勾唇角,脚下一点未减速,热闹看不得,夜长梦多,他得赶紧去探火室的消息。

    地牢深处的空气越来越冷,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刺得鼻腔发痒。雁萧关皱了皱眉,这里的味道比前几日探到的位置更浓,想来离火室已不远。

    他心里在分析近日探查过的地牢路线,脚下不停绕过一道拐角,却不想前方突然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他心里顿时一紧,怎么比往常早了半刻钟?

    “听说过几日国王要去火室查看火器进度,咱们得仔细点,千万别让国王瞧见疏忽之处。”一个守卫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烛火的光从通道那头照过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来不及多想,雁萧关飞快地缩到旁边两间空室中间的夹道,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寒意顺着布料渗进皮肤,让他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他放轻呼吸,看着两个守卫提着灯笼挨个儿查看着囚室,手里的长矛敲在铁门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像锤子敲在心上。很快,守卫走到他藏身的夹道不远处,烛火的光扫过夹道前,雁萧关身上肌肉绷紧,只要守卫再靠近一步,就能看见他藏身之处,到时候他只能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喊叫声,“不好了,那边赌钱的几个打起来了,都打出火气了,你们快去看看。”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犹豫,一边是国王,一边是同僚闹事,若是不管,回头被队长问责也麻烦。

    “先去看看,回来再查也不迟。”其中一个守卫说着,率先转身往吵闹的方向跑,另一个也连忙跟上,光很快消失在通道尽头。

    雁萧关这才松下手上力道,后背已经被激出的汗浸湿,贴在身上凉得刺骨。他靠在墙上缓了片刻,刚想从阴影里出来,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东西,险险踩稳的同时往后一靠……

    “轰隆”一声闷响,身后的石壁竟直接陷了进去,雁萧关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顺着陡峭的石坡滚了下去,耳边全是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幸好底下铺着厚厚的干草,他才没摔得太惨,只是胳膊肘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借着从暗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打量四周,这是一条狭窄的暗道,墙壁上还残留着凿痕,边缘粗糙,像是匆忙挖成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霉味,想来许久没人踏足了。

    雁萧关本想顺着石坡爬回去,可刚抓住石坡边缘,就听见暗道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其中一道似乎有些熟悉,其间夹杂着女子细弱的声音。

    许是距离太远,声音断断续续且极低,不知怎的却牢牢勾住了他的注意力,待要细细凝听分辨,转眼便再没了动静。

    “是谁?”他心里起了疑,下意识往声音来处走去。

    暗道越走越宽,脚下的泥土渐渐变成了平整的石板,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眼前忽然开阔起来,竟是一间石室,石室中央堆着十几个木箱。

    雁萧关挑了挑眉,这藏在地牢深处的还能是什么,他走了过去。

    女人手腕粗的铁链绕在木箱上,上面挂着铁锁,钥匙定然是没有的,雁萧关左右看了看,墙角有几根废弃的铁棍,他走过去,随便挑了一根,在手中掂了掂,实心的,重量不轻。

    雁萧关很是满意,黑暗也遮不住他脸上的不怀好意,走到一个木箱前,将铁棍撩在铁锁与铁链间的缝隙,一端抵在木箱壁,双手握住另一端,手背青筋崩起……

    咔嚓。

    锁应声而断,雁萧关手上铁棍往上一挑,铁链哗啦啦全掉在地上,掀开箱盖,金光乍现,险些刺地他眼前一片空白。

    待眼前渐渐清晰,雁萧关双眼亮得堪比烈日,随即又渐渐暗了下去,扔下铁棍,又带不走,还不如不知道这些金子的存在呢。

    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雁萧关下定决心准备离开,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又往后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时却无意看见最外的一个木箱箱盖半开着,在金光印照下,隐隐能看见里面似乎是白云一样松软的东西。

    雁萧关脚下一顿,莫名走上前,一把掀开箱盖,里面的东西全部暴露在他眼前,伸出手触了触,只觉东西轻飘飘的,还带着点韧性,摸起来格外舒服。

    木箱底部还装着些颗粒饱满的种子,外壳是浅褐色,比粟米大些,圆润饱满,在微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雁萧关心里猛地一震,他似乎听眠山月提起过这种白云一样的东西,说这东西能织布,织出来的布又软又暖和,还能填在衣服里抵御风寒。

    只是眠山月叽喳过太多东西,又是水泥又是红薯,甚至还有那什么“蒸汽鸡”,他总不能全部放在心上,现下一时半会儿他想不起这东西具体叫什么。

    可指尖触到那松软质感的瞬间,一种直觉从心底冒了出来,这是极重要的东西,若是能带回赢州,百姓冬天定然会更好过。

    他从衣角撕下块布,仔细包了些种子,又扯了一把“白云”揣进怀里,不知此后还有没有机会来此,以防万一,东西得带走。

    刚收好东西,方才听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多时还传出一声闷响,似是有重物落地,接着便是更清晰的声音,还带着点急切。

    嗡嗡的声响里熟悉感更甚,雁萧关心里一紧,顺着声音继续走,转过一道弯,就看见前方被一道门堵住,声音便是从门后传来。

    脚步越来越快,雁萧关没再注意控制脚步声,脚下与地面灰尘摩擦出的沙沙圣在寂静的暗道回荡,放大,穿过了中间的门板。

    “谁?”门对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带着几分警惕和沙哑,却像道惊雷劈在雁萧关耳边,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是明几许。

    雁萧关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上,门上没锁,严丝合缝的嵌在墙壁一样的石壁上,若非对面有声音传来,即使以他的眼力,也只会觉得眼前就是一面石壁。

    心中太过迫切,来不及找出开门的地方,雁萧关一脚踹出,门被踹开,往外弹出又在合页的作用下反弹回来,即使只是一瞬间,借着月光,他仍看清了井底的人。

    明几许穿着一身旧衣,衣摆处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袖口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泛红的皮肤,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追逐,眉眼被头发遮的七七八八,却丝毫不掩他惊艳的眉眼。

    他身边还缩着个少女,穿着孔雀国贵族服饰,裙摆上绣着精致的孔雀纹样,却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发簪歪在一边,脸上没有半分娇弱,反而透着股倔强的冷意,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她的疲惫。

    呼吸一滞,在斗兽场与野兽生死相搏,身陷地牢前路无门,雁萧关都没有此时心跳失序的感觉,一瞬间,无数情绪涌进雁萧关的心里,震惊、担忧、疑惑……最终唯胜狂喜。

    眨眼间,雁萧关几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明几许的手腕,将人往怀里带,熟悉的草药香让他积压多日的担忧和思念瞬间爆发。

    他用力将明几许掐进怀里,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颤抖,“娘的,想死我了。”

    同时,明几许反抱住雁萧关,将身体整个窝进对方怀里。

    雁萧关反身将明几许按在井壁上,宽厚的脊背牢牢挡住了小公主的视线,低头就吻了上去。动作带着几分急切的粗鲁,却又藏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唇齿间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暗道里格外清晰。

    小公主彻底惊呆了,站在原地,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本以为是他们行踪暴露,招来了王宫守卫,没想到来人居然……居然……

    她下意识往前迈了两步,可脚刚落地,就听见从井壁方向传来轻微的黏腻声,还有明几许喉间溢出的几声低哼。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两步,心里纠结得厉害,算起来他们是临时盟友,方才还一起被困枯井,现在见对方被压着亲吻,她怎么也该上前救人。

    可转念一想,以她亲身体会到的明几许的武力,对方若是不愿,绝不可能这样顺从。

    还有,刚才那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了什么来着,后知后觉的,小公主终于反应过来,“想死我了”,这两人是熟人,说不定还是……情人。

    小公主脸登时红了个透,最后,她索性捂住耳朵,背过身往暗道角落挪了挪,蜷起身子,眼不见为净,反正天塌下来有那两个男人顶着,她先躲会儿再说。

    第259章

    不知过了多久, 雁萧关才松开明几许,两人额头相触,大口喘着气, 雁萧关的指尖还在轻轻摩挲着明几许泛红的唇角, “你怎么在这?”

    他声音沙哑,鼻尖往前凑了凑, 先是碰了碰眼前的鼻头,随后像是克制不住一般,又抬起头,狠狠亲在了明几许的额头上, “我在地牢潜伏许久, 今日无意发现一处暗门,本想来探探路,没成想会遇见你。”

    “我扮作女子, 被火罗国国王身边的近臣看中容貌,以美人的身份抓进王宫。”明几许靠在井壁上, 慢慢平复着呼吸, 轻声回道,“今日乃是无意间掉进枯井, 你若是没过来, 我还得想办法去找你。”

    说到此,他笑了笑, 眼底却漫开一层浅浅的涩意,“我还当自己成竹在胸,原来早已心焦,连井壁上的暗门都没发现。若不是你寻来……”

    话没说完,声音就轻轻顿住, 尾音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后怕,像被风吹散的棉絮,飘在寂静的枯井里。

    闻言,雁萧关伸手将人更紧地往怀里带了带,掌心贴着他的后背,顺着脊背慢慢轻抚,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兽,“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是天生一对,连老天都得想法子让咱们重逢。”

    说着,他低头,额头抵着明几许的发顶,声音放的又轻又柔,“辛苦你了,在火罗国王宫里隐藏这么些日子。”

    明几许闭了闭眼,彻底放松地靠进他怀里,“倒也还好,就是没一日不担心,总怕你在地牢里被人识破身份,怕你受委屈,更怕你出了差错,我连找都没地方找你。”

    雁萧关抬手,指尖轻轻掐在明几许下颌线处,力道温柔得像是在碰易碎的珍宝,“你来找我,我很高兴,高兴得都要疯了。”

    他声音发涩,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只是知晓你在这里,这破地牢我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明几许抬眼,撞进雁萧关满是心疼与无奈的眼神里,忽然弯了弯唇角,眼底的疲惫散了大半,“我们很快就能出去,还能带着圣狼一起回狼山。”

    雁萧关喉结轻轻滚动,用力点头,又垂手在明几许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好。”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能清晰察觉彼此身上每一丝细微的起伏,连呼吸时胸腔的轻颤都仿佛叠在一起。更遑论雁萧关怀里那处异常明显的凸起,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明几许手腕发痒。

    明几许忍不住伸手过去,指尖隔着布料碰了碰,随后直接将东西从他怀里掏了出来,是个布包,摸起来软软的,还裹着些颗粒状的东西。

    “我摸过来时路过一间石室,在里面找到不少黄金,另外就是这两样东西。”见状,雁萧关连忙解释,“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只隐约记得眠山月曾提起过类似的东西。”

    明几许捏着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一角,取出一团像白花似的松软纤维,凑到眼前借着从井上洒下来的月光仔细打量,片刻后,他心头忽然一动,似乎知道这是什么,却不是从眠山月那里听来的。

    哪里见过呢?有什么是他知晓,雁萧关却没留意的?

    猛地,他眼神亮了亮,化学书!

    化学书里,好像有个化学反应用到过类似的东西。

    “棉花。”明几许脱口而出。

    “棉花?”几乎是同时,一道女声从旁边传来。

    雁萧关和明几许同时转头看过去,只见孔雀国小公主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嘴角扯了扯,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若是不发声,你们俩是不是完全忘了这还有个人?”

    见两人都盯着自己,小公主清了清嗓子,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口,“这是自外邦传至西域的棉花,没什么稀奇的,西域各国几乎都有种植。”

    雁萧关眼前一亮,往前凑了两步,连忙追问,“这东西叫棉花?它有什么用?”

    这么常见的东西居然还用她解释,小公主差点翻出不雅的白眼,生生憋了回去,耐着性子道,“这东西能纺纱织布,织出来的布比麻布软,比你们大梁传过来的丝绸耐穿。冬天直接把它填进衣服里,还能保暖,西域的牧民惯常用它做冬衣,比裹着皮衣舒服多了。”

    雁萧关脑中记忆骤然闪回,恍惚想起眠山月确实提过棉花可用来做衣服,这么一来,这东西就更得带回赢州了。

    近几年气候徒变,整个大梁的气温一年年下降,赢州靠海,往年即使是深冬也不甚冷,多天裹几层单衣便能度过冬日。现下确实翻天覆地,冬天冷得刺骨,赢州百姓们现下虽有蜂窝煤取暖,可总有出门的时候,羊毛衣尚少,且价贵,还需同旁的商人交易,难免供不应求,若是有了棉花,冬日的日子定能好过不少。

    他与明几许对视一眼,明几许立刻微微点头,无需多言,仅靠一个眼神便领会了彼此的意思。

    除了火炮图纸,棉花种子他们也必须带走。

    两人眉眼间的默契流转,看得一旁的小公主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然恍然大悟般开口,“原来你潜入王宫,就是为了找他呀。”

    她本以为明几许也是为了火器而来,还暗自盘算着能联手搞出些大动作,没料到明几许费尽心机潜进守卫森严的王宫,竟只是为了寻情郎。

    想到之前在宴会上,火罗国国王盯着她时藏不住的色眯眯眼神,小公主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你得庆幸这段时间火罗国国主被多国谈判的事绊住了手脚,不然他要是对你动了心思,有你好受的。”

    “火罗国国主?”闻言,雁萧关立刻将明几许往自己身边紧了紧,手臂牢牢圈着他的腰,眼神里满是警惕,他光是想想火罗国国主盯着明几许的模样,就想要打爆火罗国国主狗头。

    小公主见雁萧关这反应,反倒有些惊讶,“你都来了火罗国,还不知道他最爱美人?不然你以为……”

    她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明几许身上,“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潜进王宫?尤其是这段时间多国使者来访,王宫的守卫比往常严了数倍。”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明几许,等着他解释。

    明几许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起来,我还想让他来找我呢。”

    小公主闻言,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她实在没料到明几许不仅不怕,反而还主动招惹火罗国国主,这胆子也太大了。

    随即,小公主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眼睛微微瞪大,莫非明几许是想以色诱的方式接近火罗国国主?可一想到火罗国国主那油腻的模样,色眯眯的视线,她又忍不住皱紧眉头。

    这也太委屈了,那样恶心的人,真能下得了口?

    她刚要开口劝阻,让明几许别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就见雁萧关忽然露出一副不忍卒睹的神情,“这世上被你惦记上的人,就没在你手里栽过跟头的。”

    他太了解明几许了,这人面上看着是副冷淡高傲的富贵花模样,实则一肚子坏水,心思比谁都活络,算计人时半点不含糊。自己这些年被他坑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火罗国国主若是真敢打明几许的主意,最后指不定是谁吃亏,说不定还会被明几许卖了,反过来帮他数钱。

    小公主看着雁萧关的奇怪神情,再想想明几许方才那抹玩味的笑,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差了,明几许哪里是要委屈自己,分明是把火罗国国主当成了算计的对象。

    想是想明白了,可小公主看着两人熟稔亲昵的互动,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觉得自己多余寄了。这两人倒好,明明现下形势危急,却非要在自己跟前卿卿我我,就不知道先顾着正事吗?

    “咳!”她重重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黏糊的氛围,眼珠一转,目光落在雁萧关身上。

    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既然能从那间藏着棉花的密道里出来,说明密道十有八九连接着王宫深处的地牢。

    据她先前调查,火罗国制造火器的火室,就在地牢深处。她若是想拿到火器制造的秘密,让母国不再受火罗国国主的威胁,眼下与眼前这两人合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要救圣狼,要带棉花种子走,自己要火器图纸,目标虽不同,却能借彼此的力。

    念及此,小公主定了定神,往前迈了一步,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视,“说正事吧,你们要带着圣狼离开火罗国,我要火器制造的秘密,咱们不如做笔交易,联手合作。”

    枯井内的气氛渐渐沉静下来,两房对视,眼底都带着几分审视与忖度,没人先开口,只有井底的风偶尔掠过,卷起些许灰尘。

    “眼下我们处境相似,所求虽不尽相同,可火罗国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良久,明几许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与其各自为战,白白浪费力气,联手方为上策。”

    “不过,联手之前,有些事情得说清楚。”雁萧关立刻点头附和,目光转向小公主,神色多了几分郑重,“不瞒你,我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救出被困在地牢的圣狼,二与你相同,也是为了摸清火罗国火器,尤其是火炮的底细,最好能拿到制作图纸。”

    他没有隐瞒,一来觉得没必要跟一个直爽的小姑娘耍心思,二来合作本就需要坦诚,藏着掖着反而容易生嫌隙,“火室的位置我已然摸清楚,虽地牢守卫森严,日夜都有人巡逻,想要直接从火室中直接将现成的火炮搬出来不容易,可只是悄无声息从火室中拿到图纸,我已有头绪。”

    说到这里,雁萧关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即便侥幸拿到图纸,要带着图纸和圣狼一起逃出地牢,甚至逃出火罗国都城,却不简单。”

    小公主闻言,眼神亮了亮,她最缺的就是能潜入火罗国地牢尤其是火室的人手,雁萧关显然有这个能力,“我可以帮你们救圣狼,也能帮你们逃出火罗国都城。”

    “孔雀国在火罗国都城有秘密据点,能安排车马送你们出边境。”她往前一步,语气笃定,“但你们得帮我拿到火器图纸,至少要摸清火室里的制造流程,不然若孔雀国不答应火罗国的条件,孔雀国定会遭报复。”

    明几许看向雁萧关,见他没有异议,便对小公主颔首,“成交。”

    “不过,先得从这枯井出去再说。”他抬头望了望井口,井壁光滑,地上掉着已搓好的半截绳索,只是现下有雁萧关在,便无需这么麻烦。

    转头对雁萧关道,“借你力气一用。”

    雁萧关立刻会意,屈膝半蹲,让明几许踩在自己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绷紧,猛地往上一托,明几许借着这股力道,身形瞬间腾空,指尖稳稳扣住井口边缘,手腕发力,翻身就跃了上去,动作利落得像只轻捷的飞燕。

    小公主在一旁看呆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小声惊叹着,她说不清是该惊叹明几许轻盈又有力的身手,还是该惊叹雁萧关竟有如此巨力,能将一个成年男子稳稳托举上天。

    不等她缓过神,井口已经垂下来一节不知从哪摸来的绳索。

    “抓紧,我拉你上来。”明几许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公主连忙应了一声,双手攥紧绳索,借着明几许的拉力,一步步往上爬。

    等她终于翻出井口,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灰尘,就见雁萧关也跟着爬了上来。

    爬上井口后,雁萧关先俯身打量了一番周围环境,井口藏在一片石榴树的阴影里,枝叶茂密得几乎遮住大半个井口,旁边的空地上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碎石混在草间,一看就是许久没人踏足的地方。

    他又返身低头看了看井口,直径足有两尺多,自己钻出来时宽敞得很,通过自然是完全没问题。

    可问题是,他能带着圣狼一起从这井口爬出来吗?

    雁萧关站在井口边,双手虚虚合在一起比量了一下,圣狼体型巨大,他得双手环住才能勉强抱住圣狼的腰腹。又低头看了看井口宽度,他眉头轻轻皱起,随即又舒展开,心中暗忖,之前听人说猫是水做的,拳头大的口子都能钻进去,狼和猫长得像,身子应该也能缩一缩。

    明几许看他对着井口比划来比划去,便知他在盘算带圣狼逃生的事,也跟着走了过来,“如何?能通行吗?”

    “能是能,就是得让圣狼受点罪。”雁萧关狐疑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很快有了主意,“大不了回去之后让圣狼饿几顿,瘦点就好钻了。”

    说着,他又将绳索换到旁边一棵粗壮的石榴树根上,系紧,打了个结实的死结。这样一来,绳索藏在枝叶间更隐蔽,就算有人偶然走到这片草地,不仔细看也不容易发现井口的异常。

    确认一切妥帖后,雁萧关才直起身,转头看向明几许和小公主,神色恢复了之前的谨慎,“我得先回地牢,今夜探查火室的事只能先终止,免得守卫发现我长时间不在,起了疑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明几许身上,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最后只凝练成一句,“你小心些,我等你消息。”

    明几许抬眸看他,轻轻点了点头,眼底的笃定让雁萧关彻底放了心。

    没有再多说废话,雁萧关转身便从井口纵身跳了下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井底的阴影里。

    小公主盯着井口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明几许,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就这么离开了?连句多余的安排都没有?”

    明几许此时心情正好,面对小公主时,嘴角的笑意也比先前舒展了些,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他放心我,自然无需啰嗦。”

    小公主莫名觉得心里发虚,她是不是太冲动了?居然就这么和两个连底细都没完全摸清的人合作?这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啊!

    她心里的纠结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表情变个不停。

    明几许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不等她开口质疑,便先发制人,“对了,关于光明正大逃出王宫的事,我已经有了些想法。”

    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话锋一转,“只是需要借你孔雀国公主的身份用用,你敢不敢赌一把?”

    小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勾起唇角,眼里瞬间燃起不服输的劲儿,先前的犹豫一扫而空,“有什么不敢的?只要能拿到火器图纸,让火罗国没法用火炮威胁孔雀国,这点风险算什么。”

    第260章

    雁萧关顺着绳索滑回枯井, 又沿着暗道快步往地牢方向走。石壁上的潮气扑面而来,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与明几许相拥的温度,这让他原本紧绷的心弦松了大半, 却也让他对尽快脱身多了几分迫切。

    刚转过暗道拐角, 远处传来守卫的脚步声,他立刻闪身躲进阴影里, 待那两人走远,才继续往前。一路避开巡逻守卫,终于回到堆满干草的囚室。圣狼听见动静,立刻从干草堆里抬头, 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里亮了亮, 轻轻蹭着他的手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雁萧关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道, “我遇着你儿婿了,咱们很快就能出去。”

    圣狼舔了舔他的手心, 雁萧关顺势坐下,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草屑,关于火室的外邦工匠, 他其实已在暗中观察了许久。

    外邦人留在火罗国非是资源, 只因他们懂火器制造,便被强行扣在火室里劳作, 半点自由没有。

    起初他没打算与这些人多接触,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打算拿到图纸就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免得节外生枝。

    可现在情况有变,明几许来了,他们还多了孔雀国小公主这个盟友,既然已经联手外人,再拉上这些同样被火罗国胁迫的外邦人,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他太了解明几许的行事风格,从不按常理出牌,最擅长在看似无解的局里找到破局的关键。

    就像今日无意寻到的枯井,换作从前,他若是发现这么个隐蔽的出入口,必定会欣喜不已,当成逃生的关键处。可现在,他心里竟隐隐觉得或许日后根本用不上这处。

    以明几许的心思,说不定能想出更稳妥,更光明正大的法子。

    他站起身,走到囚室铁栏边,借着远处烛火的微光往外看。没过多久,就见两个守卫押着三个外邦人路过,其中一个高个子外邦人脚下踉跄,立刻被守卫用长矛柄戳了后背,粗声骂道,“磨蹭什么,耽误了时辰,把你们都扔去喂狗。”

    那外邦人咬着牙,眼里满是恨意,却还是被迫加快了脚步。

    雁萧关看得清楚,心里的念头更坚定,外邦人对火罗国心怀怨恨,只要稍加引导,说动他们合作并不难。他们熟悉火室的布局,懂火器制造,若是能让他们帮忙偷出图纸,甚至暗中毁了火室的火器,虽不能彻底让火罗国的武装瘫痪,却无疑能削弱火罗国。

    等守卫和外邦人走远,雁萧关回到干草堆旁,开始盘算守卫换班的规律,子时到丑时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大多会躲在角落打盹,到时候正好能找机会接近外邦人休息的隔间。

    “子时一到,我就找机会和他们谈谈,”雁萧关抚摸着圣狼的头,低声道。

    圣狼像是听懂了,温柔地靠在他腿边,喉咙里发出低哼。地牢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雁萧关的侧脸,他紧攥着拳头,现在有了明几许,有了潜在的盟友,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这场与火罗国的周旋,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赢。

    此起彼伏的低鼾声在地牢各处想起,守卫的脚步声渐渐稀疏,大多躲进了隔间里打盹,只留一两个昏昏欲睡地靠在廊柱上。雁萧关摸了摸圣狼的头,示意它待在囚室里别出声,自己则猫着腰贴紧墙壁往外邦人住处的方向挪去。

    外邦人住的隔间孤零零的,周围皆无旁人,唯独门口守着一个守卫,脑袋一点一点地快睡着。雁萧关趁其不备,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碎石,轻轻掷向远处的铁栏,“哐当”一声轻响引开守卫的注意力。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快步绕到守卫身后,手掌劈在对方后颈,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雁萧关扶着守卫的身体让他坐靠在墙上,看着像是偷懒睡着的模样,以他下手的力度,没有两个时辰他醒不过来,待一切无误,他才推门溜进隔间。

    隔间无床,地面横七竖八躺着两个外邦人,大多睡得不安稳,只有角落里一个高个子男人被惊动,正是白天被守卫戳打的那人,看模样,他该是这些外邦人的领头。

    “别出声。”雁萧关压低声音,快步走近他身侧。

    高个子男人猛地坐直身,眼里满是戒备,却没敢惊动其他人,只是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我也是被困住火罗国的人,和你们一样,想离开这里。”雁萧关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是被劫来的,也知道你们懂火器和火炮制造,我要火室里的火炮图纸,只要你们帮我拿到,我就带你们一起逃出火罗国。”

    男人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先是闪过一丝绝望,这些日子,他们不是没想过反抗,可地牢守卫森严,逃跑的人要么被抓回来处死,要么直接扔进火室当燃料,早已磨掉了他们大半的勇气。

    眼下,雁萧关的出现像一道光,让他死寂的心又燃起了希望,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你……你真能救我们出去?火罗国的守卫那么多,我们还剩三个人……”

    “总得试试,难道你们想一辈子陷在火罗国的地牢中?”雁萧关打断他。

    “我要试试。”另一道声音传来,是躺着的外邦人之一,两人都醒了过来,皆两眼放光看着雁萧关。

    领头的外邦人咬牙,“好,你说,我们听你的。”

    反正没有比他们此时处境更糟糕的情况了,若是不成,早日魂归故乡亦不失为好的归宿。

    “我知道火罗国的火炮本就是你们设计的,你们脑子里记着图纸,甚至能造出模型,只要逃出去,你们随时能再画出来。”雁萧关紧盯着外邦人,“但我要一张现成的图纸,还要一个简易模型,我得确认你们说的是真的。”

    还是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可能无条件担着风险救人。

    三个外邦人眼底皆闪过对火罗国的恨意,这些日子,他们受够了打骂和折磨,早就想逃离这个地狱。

    “好,明日我就想办法从火室带一张火炮图纸,再做个简易模型。”领头人回头看了看同伴,又看向雁萧关,语气坚定,“但你得保证,一定要带我们所有人走,我们愿意跟你回你的国家,为你造火炮,绝不会背叛。”

    雁萧关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他不轻易信人,尤其是这些来历不明的外邦人。

    等确定对方满是坚定时,只是他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些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为别人造火炮?是走投无路,还是另有图谋?

    可时间不允许他细想,子时快过了,再待下去容易被发现。

    他只能压下心底的疑问,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明日此时,我再来这里拿图纸和模型。”

    随即又警告道,“你们最好别耍花样,若是让我发现你们骗我,你们就只能永远留在这地牢里。”

    男人连忙点头,“我们绝不会骗你,只要能出去,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雁萧关不再多言,起身又检查了一遍门口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才悄悄退出隔间,原路返回自己的囚室。圣狼立刻凑上来,确认他安全无损。

    雁萧关摸了摸它的耳朵,心里却还在琢磨那些外邦人的话,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眼下拿到图纸,逃出火罗国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其他的,等逃出去再说。

    翌日,火罗国王宫,孔雀国小公主悄悄从宴席上脱身,在宫里四处闲逛,她是大国贵族,守卫自不敢拦。

    小公主,也就是诺玛,刚转过一处栽满各种花的花廊,就与一个迎面走来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嘶,”小公主踉跄着后退两步,正想发作,抬眼看清对方模样时,却猛地顿住了。

    眼前的人穿着平平无奇,肌肤却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眼细长,唇角微微勾起时,竟比她见过的所有贵族家中精心培养的美人还要娇艳几分。

    明几许看着他,微动了动眉,诺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是明几许。

    昨夜在林中光线昏暗,她只知道明几许是个男子,回去后才后知后觉地犯嘀咕,火罗国国王素来只爱女子,搜罗的美人全是女儿身,怎么会把一个男人当做女人掳进王宫?

    直到此刻清楚见了明几许的容貌,她才彻底明白,长成这样,又是男扮女装,难怪能轻易混进皇宫。

    “小姐安,”明几许先开口,语气温和,“方才是我走路太急,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诺玛本就因昨夜被明几许怂恿着合作,心里还带着点别扭,此刻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没好气道,“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话音刚落,她故意抬手推了明几许一把。

    明几许顺势往后退了半步,看似狼狈,却稳稳站稳了,还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花架,瓷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动静立刻引来了巡逻的护卫,几个身披铠甲的士兵快步跑来,见花架被砸,又看了看明几许和诺玛,一时间竟不敢上前,一边是外邦公主,一边是近日在王宫中美名疯传的美人,谁都得罪不起。

    “慌什么?”诺玛叉着腰,摆出嚣张跋扈的模样,“不过是碰倒个破瓶子,你们也敢管本公主的事?”

    护卫们连忙躬身行礼,连声称是,却还是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明几许,谁都能猜到,这位“美人”迟早能抓住国王的心,若是让她受了委屈,他们可担待不起。

    处置不了,只能将人请到国王面前,花廊离国王与月国、孔雀国使者商谈的宫殿不远,方才的动静被人报了过去,他们一进门,所有人的视线便看了过来。

    火罗国国王原本极喜爱诺玛青春俏丽的模样,此时目光却是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直直落在明几许身上,根本移不开眼。

    “怎么了?”国王招招手让明几许上前,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再没看诺玛一眼,“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诺玛见状,心里翻了个白眼。

    明几许走过去,适时低下头,“我日日困在屋中,今日觉得闷,便想出来走走,没料到迷了路,走着走着就撞见了公主殿下。”

    “哦?无聊?”火罗国王笑了,看向明几许的眼神更热了,“若是觉得闷,明日我带你出宫玩便是。”

    “火罗国都城有什么好玩的?”小公主立刻插话,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不过是些微末小国的玩意儿。”

    明几许在一旁适时开口,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国王,我听说都城有一处斗兽场,每日都有猛兽相斗,还有勇士与猛兽搏斗,很是热闹新奇,不知是不是真的?”

    火罗国王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地方,明日我便带你去看,保证让你觉得有趣。”

    说着,他伸手想去抓明几许的手,却被明几许巧妙地避开。

    明几许顺势拿起旁边石桌上的酒壶,给国王倒了杯酒,递了过去,“多谢国王美意,我先敬国王一杯。”

    国王见状更高兴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连声道,“好,好。”

    诺玛盯着这一幕,目不转睛,等国王喝完酒,才慢悠悠开口,“斗兽场人太多了,挤得慌,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前几日,月国小王子跟我提起,说国王很喜欢一头狼兽?”

    国王一愣,随即笑道,“你也知道圣狼?那畜生确实勇猛,前次在斗兽场和兽场斗兽人打斗,最后还差点把人给吃了,有趣得很。”

    明几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带着浅笑,顺着国王的话往下说,“原来圣狼这么厉害?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勇猛的猛兽,不知是否还在兽场?”

    “都我去过好几次,也没见到狼。”诺玛快声回道,“对了。听说那狼还将兽场一连胜九局的斗兽人拖走了,是不是已将斗兽人给吃了?”

    说着,她皱了皱鼻头,“我可是知晓那斗兽人的比斗极是精彩,可惜没看着。”

    国王笑了,转头看向身旁的近臣,“圣狼当真将那斗兽人带走了?吃了吗?”

    近臣连忙招过来一个负责斗兽场的侍从,低声问了几句,又附在国王耳边回道,“回国王,圣狼当时只是把斗兽人带回了笼里,现在人还好好的。”

    国王听完,得意地大笑,“看来圣狼是把那人当成宠物逗弄呢,它可是世上最厉害的猛兽,只对我驯服。”

    “哦?这么说来,斗兽场都是些普通野兽和身手不怎么样的斗兽人打斗?”小公主立刻摆出骄纵的模样,故意抬高声音,“最厉害的猛兽和勇士都在王宫里藏着,国王殿下该不会是觉得我们这些外邦使者身份不够,不配看最精彩的斗兽吧?”

    这话正戳中火罗国国王的好胜心,他本就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国王,合该拥有最勇猛的圣狼和斗兽人,免不了想在各国使者面前炫耀。此刻被小公主一激,只觉得心神激荡,当即拍着胸脯道,“胡说,本王怎会如此小气?既然你们想看,本王就在王宫里设一场斗兽宴,让你们见识见识圣狼的厉害。”

    旁边的近臣一听,连忙上前劝阻,“国王三思,在王宫中设斗兽太过危险,圣狼性子烈,万一失控伤人,可就不好收场了。”

    国王激愤地一摆手,满脸不屑,“我们有火器镇场,只要圣狼敢不规矩,还护不住各位使者?”

    月国和孔雀国的使者早就得了小公主的暗示,此刻纷纷出声,语气看似退让,实则句句都在拱火,“国王不必勉强,王宫毕竟是重地,若是出了差错,我们担待不起。”

    “是啊国王,斗兽场的场面已经很精彩了,不必劳烦特意安排。”

    “别废话,就这么定了,场地选在西宫的演武场,那里宽敞,足够容纳所有人。”这些话反倒让国王更下了决心,他瞪着近臣道,“到时再从王宫侍卫里抽调一半护卫过来,再让火室的人带两门火炮守在旁边,保准万无一失。”

    近臣见国王态度坚决,只好躬身应下。

    事情定了,宾主尽欢,宴席结束后,国王醉醺醺地想拉着明几许走,却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晃了晃脑袋,又瞥见月国和孔雀国的使者还在,只好强撑着清醒,召来近臣,“你先送这位美人回住处,好生照看。”

    明几许顺势低眉顺眼地屈膝行礼,声音柔婉,“国王,我也想亲眼见识见识圣狼的威风。”

    国王本就对他满心欢喜,此刻一听,立刻欣然同意,拍着胸脯道,“当然可以,到时我带你坐在最前面,让你看见最勇武精彩的斗兽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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