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50

    第241章

    倭人头目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余声不绝,连自己的嘶吼都听不真切。他脚下一个踉跄,眼前天旋地转, 船身剧烈晃动着, 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覆。

    死死抓住身边的桅杆才勉强站稳,待倭人头目看清眼前光景, 只见身边的几个倭人早已被火药炸得血肉横飞,残肢碎骨溅了一地。

    原本坚固的船板裂开数道大缝,海水正往船舱里灌。

    “怎……怎么回事?”倭人头目终于回过神,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他看着眼前的惨状, 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 那不是烟花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不等他想明白,又是一轮火药包与火箭飞来,这次精准砸在了一艘黑帆船的船尾。

    尾舵直接被炸飞, 船身瞬间失去控制,疯狂地在暗礁间打转, 最后砰地撞在一块大礁石上, 船尾的倭人惨叫着掉进海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其他倭船见状, 彻底慌了神, 原本握着火器的倭人手都在抖,哪里还敢往前冲?有的甚至想调转船头逃跑, 可暗礁区狭窄,船身根本转不开,只能在原地乱撞。

    倭人头目看着自己的船队瞬间溃不成军,先前的得意猖狂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 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对方的圈套,那些烟花是假的,慌乱是演的,连这暗礁区的围猎,都是对方早就布好的局。

    “撤,快撤。”他歇斯底里地嘶吼,可此刻的呼喊,早已被新一轮的爆炸声和惨叫声淹没。

    冲在最前的两艘倭船首当其冲,船帆被火焰点燃,很快就烧成了焦炭,船身被碎石砸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海水顺着洞口涌入,船身渐渐开始倾斜。

    “填火药包,再放一轮。”雁萧关不给倭人喘息的机会。

    水手们迅速重新装填火药包,投石机再次发动。

    这一次,火药包直接砸在倭船的甲板上,火箭射中后,火焰瞬间蔓延开来,没被炸倒的倭兵被烧得四处逃窜。

    倭人头目又惊又怒,可倭人火器填药慢,一轮射击后,还没等他们重新填好药,赢州的第三轮火药包又到了。

    他看着麾下的船一艘接一艘受损,知道再打下去只会全军覆没,嘶吼着下令,“撤,往东侧岛屿撤,我们岛上还有船。”

    可此时撤退早已来不及,海平面上,出现了宣州水师的战船身影。

    同时,东面方向,几道黑影正朝着倭船的退路包抄过来,船帆上的“赢”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们被包围了。”副手尖叫起来,脸上满是恐惧。

    赢州战船和宣州战船前后夹击,将岌岌可危的倭船困在中间。

    投石机依旧在发射火药包,火箭不断点燃火焰,倭船的船身越来越残破,甲板上的倭兵要么被烧死,要么跳进海里被淹死,只剩下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

    “大柱,带人接舷抓活口,优先抓那个头目。”雁萧关下令。

    大柱抱拳领命,立刻带着十几艘快船冲了出去。快船靠近倭船,神武军士兵甩出抓钩,牢牢勾住船舷,踩着绳索纵身跳上甲板。

    倭人虽凶悍,却架不住神武军训练有素,长刀劈砍,很快就将顽抗的倭兵制服。

    倭人头目见大势已去,拔出佩刀想要拼死,却被大柱一脚踹倒在地,长刀也被打飞。

    两名神武军士兵上前,用绳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任凭他如何挣扎嘶吼,都动弹不得。

    海面浓雾渐渐散去,日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映着满是狼藉的海面,破碎的船板,漂浮的帆布与血迹,将原本湛蓝的海水染得斑驳。

    战斗结束,赢州战船上的水军手持长刀警戒,此时宣州水军才围拢而来,分批踏上破损的倭人黑帆船,在甲板上穿行,翻看着每一具倭人尸体,以防有漏网之鱼。

    前方船尾甲板上,一道蜷缩的身体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正是那倭人副手。他先前被火药爆炸的气浪震晕,倒在尸体堆里,反倒好运逃过了后续的厮杀,此刻才从混沌的昏迷中悠悠转醒。

    刚睁开眼,刺目的日光就让他下意识眯起眼,脑袋里还嗡嗡作响,混沌的大脑尚未完全清醒,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迥然不同于倭语的喝声,短促而有力。

    他微微侧头,只见身后甲板上,十数名赢州水军正举着长刀,有条不紊地往倭人尸体上补刀,刀刃刺入皮肉的闷响,听的他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片刻后,他见水军的注意力暂时没落在自己身上,才强压着胸腔里的慌乱,用手肘撑着满是血污的甲板,一点点想要起身。

    目光扫过身侧时,却突然顿住,一块破旧的帆布下,正露出半截油纸,竟是一个没有炸开的火药包。

    他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

    只要能把这火药包带在身上,说不定还有机会……拉着那些大梁人一起陪葬。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借着调整姿势的动作,悄悄将身体往火药包方向挪了挪,后背挡住水军的视线,将火药包死死压在身下,手上动作飞快地将它往腰侧塞去,再用腰带紧紧勒住,藏进了短褂内侧。

    做完这一切,他才装作虚弱不堪的模样,慢吞吞地坐直身体,低垂着头,眼神却在暗中扫视四周。

    很快,他的动静引来了前来处理残局的宣州水军。

    一名宣州士兵提着长刀快步上前,见他还活着,当即皱起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粗糙的麻绳瞬间缠上他的手腕。

    “老实点,别乱动。”士兵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用力将他往前推攘。

    倭人副手故意踉跄了几步,借着身体的晃动,悄悄碰了碰腰侧,火药包被腰带勒得很紧,没露出半点破绽,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脸上却装作一副惊恐顺从的模样,垂着头跟着往前走。

    不多时,他就被推到了俘虏群旁。

    那里已经捆着十多个幸存的倭人,个个垂头丧气。被绑在最中间的倭人头目见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刚想开口,就被身边的宣州士兵狠狠踹了一脚膝盖,当即跪倒在地,话也咽了回去。

    倭人副手垂着眼,余光瞥见倭人头目狼狈的模样,又悄悄摸了摸腰侧的火药包,只要再等等,等这些士兵放松警惕,只要能靠近那大梁的王爷……他咬了咬牙,等待机会。

    战船满载着俘虏,朝着宣州港口驶去,日上中天之时,船缓缓驶入宣州码头。

    此时,码头上早已挤满了人,冷清多日的港口霎时热闹起来。早已备好的锣鼓喧天作响,鞭炮声此起彼伏,人群喧闹沸腾。

    为首的宣州商人们伸长脖子往船上望,当看见一群被五花大绑的倭人被推下船时,人人激动得声音都发颤,“是倭人,王爷真把这些贼寇抓回来了。”

    “还留着他们的命作甚?他们可是抢了我们宣州足足十数艘商船,害了无数人性命,我真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身后百姓们难得与商人意见一致,你一言我一语地数着倭人的罪行。

    “我有个侄子在船上当水手,被他们掳走,也不知道还活着没……”

    说着说着,有人便红了眼,却又很快被喜悦冲淡,毕竟贼寇落网,往后出海总算能安心了。

    “可算是将这群倭寇擒获,前阵子我去鱼市买鱼,居然连个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拉着身边的邻居念叨,“谁能想我们住在海边,有朝一日能连鱼都吃不上,现在好了,日子总算是能恢复如昔。”

    还有几个孩童看着被押解的倭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过去,被家长拉住时,还仰着小脸问,“娘,这些坏人是不是再也不能抢船了?”

    家长笑着点头,“对,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此时,倭人俘虏们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群。

    有个倭兵偷偷抬眼,被胖老板一眼瞥见,胖老板当即怒喝,“还敢看,当初抢东西的时候不是挺横吗?现在知道怕了?”

    周围的人顿时跟着起哄,骂声此起彼伏。

    雁萧关和明几许走下船时,码头上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胖老板和瘦老板挤到前面,对着两人深深作揖,“多谢王爷,多谢王妃,救了咱们宣州的海,救了咱们的生计。”

    雁萧关笑着点头,“大家放心,往后宣州海域,不会再让倭人放肆。”

    话音刚落,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人群中年轻后生兴奋地喊,“王爷可真是厉害,一出手就将倭人打得落花流水,我以后也要去当水师,保护咱们宣州海域。”

    “哼,宣州水师就是群软蛋,若非王爷带着赢州水师过来相助,咱们现在还困守在宣州呢。”

    “可不是嘛,拿着咱们缴的税钱,平日里耀武扬威,真遇到事,却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正是,原本想着咱们宣州有数千水师和近万守备军,我们自可高枕无忧做买卖,现在看来,咱原本是远远高看了宣州战力。”

    “你这么说来,我倒是有些不放心,眼下倭人已就擒,要是王爷带着赢州水师回了赢州,咱们宣州不就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他们还能护得下咱们吗?”

    一时间,码头上的喜悦被忧虑冲散,原本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连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这也不怪百姓们担心,这段时日,他们属实被提心吊胆的生活弄得怕了,商船被抢、亲人失踪、生计难续,那些日子的煎熬,可不是一句倭人被擒就能彻底抹去的。

    百姓们的话一字不落传进了前面宣州大商耳中,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几乎是同时,宣州权利最盛的几人默契对望一眼,眼神里藏着几分相同的忧虑。

    宣州可是他们的宣州,可不是厉王雁萧关的宣州。若是任由百姓把雁萧关当成救世主,让其在宣州驻军,他们还能像现在这般自在?

    怕是往后的生意,甚至身家,都要捏在别人手里,这可不是他们愿意见到的。

    只是不等他们再打眼神,雁萧关已离得远了,匆忙之下,他们只能连忙追上去,百姓们也跟着散了。

    众人离开后,海面又出现了几艘船,陆从南指挥着手下将士,将缴获的四艘簇新倭船泊在赢州战船之间。

    倭船虽算宽大,却远不及赢州战船的坚固与气派,被几艘赢州战船一围,显得格外不起眼。即便有眼尖的人瞧见,也只当是赢州新造的船只,没人往深处多想。

    另一边,倭人俘虏被押下去后,卸下心中负担的宣怀潮、穆之武,还有一众宣州海商顿时围了上来。

    要知道,宣州高门多是大商,大商之中,以海商最为巨富,他们在宣州的权力与影响力,可见一斑。

    过往这些人向来是被旁人捧着、吹着的,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的模样。可眼下,他们却要主动上前,对着雁萧关与明几许满口赞扬、不住吹捧,这般姿态,若是放在往日,他们是绝不肯做的。

    此时做起来却甚有默契,你夸雁萧关用兵如神,他赞明几许妙计无双,连带着赢州水师都成了众人恭维的对象。

    雁萧关只觉得耳边像有千百只鸭子在叫,扰得他太阳穴阵阵闷痛,他闭了闭眼,开口道,“都别夸了,此战能胜,是大家合力的结果。”

    见众人又要开口,他干脆抬手打断了旁人说话的机会,“眼下倭患已除,后续清点物资、安抚百姓的事,就交由你们了。”

    有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想宣怀潮动作更快,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说的是,杂事种种自有我等处置,此番先行告退,日后再听王爷安排。”

    穆之武与几位水军统领纷纷应和,拱手行礼,带着其他人一同退出了营帐。

    待众人都离开后,静立于一旁的明几许才上前几步,走到雁萧关身边,伸手搭着他的肩,取笑道,“苦了王爷了。”

    雁萧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闻言笑道,“虚话忒多,听着实在磨人。”

    他侧头看向明几许,伸手一把将人拉进怀中,“不过他们肯接下后续的事,倒是能省我不少功夫。”

    明几许瞧着他如释重负的模样,心中又好笑又发软。

    宣州人那些藏在奉承里的小心思,他不是不知晓,可雁萧关不喜这些弯绕,他自然亦不愿提。

    轻轻抚摸着搭在肩上的脑袋,明几许侧眸看着眼前果敢无畏,既不行歪门邪道,更不做蝇营狗苟之事的夫君,忽然很想亲一亲他。

    他想做便做,当即微微倾身,唇瓣轻轻落在雁萧关的颈侧。

    察觉到颈侧温软的呼吸与触感,雁萧关身体一僵,随即立即支起上半身。方才还带着几分慵懒泱泱的神态瞬间一扫而空,双目骤然变得灼灼生辉,他抬手扣住明几许的腰,微微低头,就要寻上对方的唇。

    “王爷。”陆从南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味,显然刚从码头赶来。

    他身后,大柱跟着进来,抬眼便扫过帐内情形,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神情猛地一僵,当即就想往后退,却被对面投来的生冷视线牢牢锁住,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陆从南却没察觉帐内异样,自顾自带着兴奋道,“王爷、王妃,末将不负所望,已端了倭人老巢。”

    明几许不动声色地拉着雁萧关的手,两人一同坐下。

    雁萧关唇角抽了抽,没说话,只听陆从南继续禀报,“两处岛上留守的倭人有数百,不过他们未曾防备,虽负隅顽抗,却都被咱们当场拿下。岛上还有些杂役,多是被倭人掳来的渔民,已登记造册,稍后会派人送回各自家乡。”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还有数十个被掳去的妇人,眼下已安置好,情绪还算稳定,只等后续联系家人。”

    雁萧关抬眼看向他,淡淡道,“做得不错,原谅你了。”

    陆从南一愣,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半晌才恍然想起自己进门时扫过的那一幕,方才帐内的氛围分明与寻常不同。

    这认知如晴天霹雳,他瞬间像霜打了的菘菜般蔫了下去。

    他身侧的大柱则始终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那四艘带铁架子的倭船呢?”明几许忽然开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先前大柱回来禀报过,却没见着实物。”

    “找到了,此时就泊在港口。”陆从南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回话,“那船有些奇怪,船身两侧装着些奇怪的架子,看着像是用来固定什么东西的。只是我已将船上上下下搜遍,未曾寻到异常之物。”

    雁萧关沉思片刻后道,“先守好,派工匠去拆解研究,另派人去审问倭人,看能不能问出那铁架子的用处。”

    “是。”陆从南拱手应下,又快速汇报了缴获的粮草、火器数量,才总算有惊无险,与一直装作隐形人的大柱一同退了出去。

    刚出营帐,陆从南就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嘀咕,“多亏有王妃在,不然我这么没眼力劲,王爷肯定得收拾我。”

    大柱却老神在在地负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摇着头,啧啧有声,径直往关着倭人的地方去了,他可得好好审问倭人,没功夫去想旁事。

    倭患已除,宣州之乱顿解。

    雁萧关本以为能轻松两日,却不想第二日,宣怀潮就寻到了面前。

    “王爷、王妃,如今倭患已除,宣州上下都想摆一场庆功宴,好好感谢赢州诸位的恩情。”客气了两句后,宣怀潮开门见山,“昨日宣州几家主事的连夜求到我面前,让我一定要邀约王爷和王妃赏脸。”

    他脸上挂着笑,语气诚恳,“此乃宣州的一片心意,从大户到寻常人家,都盼着能为王爷庆功,还望王爷不要推辞。”

    雁萧关看了眼身旁的明几许,见他微微点头,便笑道,“既如此,本王便却之不恭,只是不必铺张,简单些就好,莫要扰了百姓生计。”

    宣怀潮连忙点头,“自然,王爷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他又说了几句喜庆话,才笑着离开。

    明几许看着他的背影,收回视线后道,“如今王爷在宣州可是甚得民心。”

    雁萧关轻笑一声,满不在意,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于他而言,解宣州倭患,护一方安宁,是他能做亦愿行之事,至于名声如何,倒没那么重要。

    纨绔、杀神、罗刹曾也是他,那时他不在意,现下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

    “等从倭人口中审出火器来源,咱们就回赢州去,旁的地儿待着总是不舒坦。”雁萧关揉了揉眉心,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抱怨。

    明几许握着他的手,轻声应道,“好。”

    庆功宴设在宣州最大的酒楼,早已被海商们包下。

    楼外挂满了红灯笼,映得整条街都透着喜庆,楼内摆了十数桌宴席,鲍鱼龙虾、燕窝熊掌……珍馐摆满桌面,菜香混着酒香漫了满室。

    雁萧关和明几许被请上主桌,宣怀潮、穆之武作陪在旁,其他宣州大家的老爷、少爷们则围着两侧入座。

    “王爷真乃神算,那倭人还以为能引王爷入瓮,哪想到反被王爷围了个水泄不通。”宴席刚开,就有个穿着锦袍的长脸男人端着酒杯起身,声音洪亮,“我这心里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多亏了王爷坐镇,咱们宣州才能逃过这一劫。”

    他身旁一人立即跟着起身附和,举着酒杯高声道,“此番能将倭人除去,真是大快人心,此酒敬王爷、王妃。”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纷纷跟着起身敬酒,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雁萧关的谋略与明几许的助力。

    雁萧关端着酒杯,偶尔应付着饮一口,目光扫过满桌的热闹,眼底却没多少笑意,明几许更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坐着,只偶尔抬眼跟雁萧关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藏着几分相同的百无聊赖。

    酒过三巡,一人忽然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王爷,如今宣州事情已了,王爷此番辛苦奔波,也该好好歇一阵。”

    他一出声,宴席瞬间安静。

    雁萧关微扬了扬眉看向说话之人,之间他面白蓄须,在一众宣州人中最是年长,此时就坐在雁萧关左侧最近的位上。

    要知道宣怀潮这个宣州郡守,名义上权力最大的朝廷命官,都与雁萧关之间隔着个明几许。

    第242章

    他顿了顿, 眼神扫过众人,才继续道,“至于那被俘的倭人, 都是些杂事, 就不劳烦王爷费心了,交由咱们处置便是, 定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

    明几许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凑到雁萧关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这是想摘桃子来了。”

    雁萧关指尖微顿, 没说话。

    “百姓只知倭人被俘,却不知海上战事是怎么打的,等把你送走, 这剿倭的功劳,还不是任由宣州水师和海商们评说?”明几许又接着悄声道, “他们拿倭人立威, 既能安抚百姓,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往后依旧是宣州说一不二的人物, 你这一趟,倒成了给他们做嫁衣的。”

    宣怀潮坐在一旁, 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没出声反驳,穆之武则端着酒杯,目光闪烁,显然也默认了这提议。

    见雁萧关没立刻拒绝, 其他人纷纷帮腔,“是啊,王爷是万金之躯,哪能被这些杂事绊住?交给咱们,王爷只管放心。”

    雁萧关看着眼前这群人,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没直接答应,也没拒绝,只端起酒杯,对着众人举了举,“此事不急,先喝酒。”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暂时压下了席间的议论,却也让人心中那点暗藏的心思,愈发明显起来。

    借酒壮胆也好,借酒装疯也罢,席间的话题总绕着倭人打转,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雁萧关的恭维,却也藏着几分试探。

    这时,坐在雁萧关右侧的老者,也就是白文元,轻轻咳了一声,他是示意底下人敬酒的人,也是宣州顶级大家的掌权者。

    雁萧关余光扫过他,心中暗自回想,此人算不上真正的门阀,毕竟家中既无人在朝为官,也没有名声大显的文人墨客,若放在天都,根本入不了那些顶级门阀的眼。

    可在宣州,情况却大不相同。

    宣州人本是交南的土著,而交南直到近两百年前才被前朝纳入版图。只是朝廷鞭长莫及,治理宣州的权力,渐渐就落在了宣州本地人手里。

    大家宗族共掌宣州实权,名义上虽归属前朝管辖,实际上却自成一派,朝廷的政令到了这里,往往要先过他们这些本地势力的手,改朝换代后依然如此。

    得了他们的属意,朝廷的政令才能在宣州实行,说他们是宣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白文元便是这些势力中,权势最盛的大家之一,既是宗族领头人,也是家底殷实的海商,方才席间那些绕着倭人打转的话,借着敬酒试探的言行,看似是众人自发,实则多半出自他的授意。

    当然,本也是他们这些本地势力共同的打算。

    正想着,白文元已端着酒杯起身,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沉重,“说起来,王爷,那些被俘的倭人手上都沾着宣州人的血,如今宣州百姓提起他们,仍是恨的牙痒痒,都盼着能亲手剐了他们,也好告慰那些枉死的亲人。”

    “不瞒王爷,一开始被倭人截杀的商队,便是我家中的生意。”说着,他故意沉下脸,露出几分悲痛之色,声音也低了些,“我家里数个子弟都在那支商队里,最后连尸骨都没找着,皆因倭人丧命,此番若不能亲手为他们报仇,我属实心下难安,也没法向那些子弟的家人交代啊。”

    他话刚落,席间立即有人跟着附和,“白老爷说的是,我家也有人死在倭人手里,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百姓们都在盼着处置倭人,若是能让咱们宣州人亲手主持,也能让大伙心里好受些。”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雁萧关身上,有期盼,有试探,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施压,他们嘴上说着报仇、告慰亲人,眼底藏着的,却是想把处置倭人的权力攥在自己手里的心思。

    雁萧关端着酒杯的手没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扫过白文元那张带着悲痛却难掩算计的脸,又看向席间那些跟着附和的人,淡淡开口,“我自然能理解诸位悲痛,只是倭人乃是战俘,如何处置,需按律来办,岂能仅凭私怨定夺?”

    “自然该按律,只是倭人害的是宣州百姓,这笔账理应由宣州人来算才对。”白文元脸上的悲痛僵了一瞬,随即又扯起面皮,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王爷往后还要回赢州,这些关乎宣州百姓的琐事,就该交给咱们处置,不只能让百姓满意,更能让枉死者瞑目,还免了王爷操心,正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啊。”

    他话里话外都在抢倭人的处置权,雁萧关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那点敷衍的平和眨眼间褪去,不耐清晰的浮了上来。

    明几许将一切看在眼里,眼底的冷意不曾掩饰。

    “白文元老爷倒是会替王爷省心,只是诸位怕是忘了,倭人是王爷带着赢州水师擒的,战俘处置权本就该归王爷。”他端着酒盏,半边身子轻轻靠在雁萧关肩上,抬眼看向白文元时,语气满是讽刺,“怎么?难不成诸位还想做王爷的主不成?”

    说着,他哼笑一声,“真是奇了,宣州可是王爷的封地,你们都是王爷的子民,此番举动,可真是倒反天罡。”

    这话像根针,一下戳破了白文元的伪装。

    雁萧关原本的不耐烦霎时一扫而空,抬手按住明几许的腰,安安分分待在明几许身后,受他保护。

    明几许目光冷冽扫过席间众人,“我倒不知,诸位这刚受了恩惠便翻脸不认人的作风,是自古便有的,还是觉得咱们王爷年轻好说话,更好欺负呢?”

    明几许这话一出口,席间瞬间落针可闻。

    白文元脸上的体贴彻底挂不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攥着酒杯,指节都泛了白,却偏要硬撑着反驳,“王妃这话可就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替宣州百姓着想,怎就成了倒反天罡?再说,宣州虽是王爷封地,可我们这些本地人,也该为家乡尽份力……”

    “尽份力?”明几许不等他说完,便冷笑一声打断,目光扫过白文元身后那些不敢吭声的人,“擒倭人时,怎么不见诸位尽份力?赢州水师在海上浴血,你们却躲在后面观望,如今倭人被擒,倒想起要尽份力抢处置权。”

    他毫不留情,直接掀了底,“这‘力’,怕不是为了给自己立威,好接着做宣州的土皇帝吧?”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思,有人忍不住想辩解,却被雁萧关一个冰冷的眼神扫了回去。

    雁萧关从方才就安安静静待在明几许身后,此刻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战俘处置权归谁,朝廷军规写得明明白白,再说宣州是本王封地,子民该守的本分,应不必我来教。”

    他抬眼看向白文元,语气更冷,“本王倒要问问,诸位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是在宣州作威作福久了,忘了头顶还有朝廷,忘了谁是这封地的主子?”

    白文元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浑身都有些发僵。

    一旁的宣怀潮、穆之武早已坐不住,连忙起身打圆场,“王爷、王妃息怒,白老爷也是一时心急,没说清楚,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明几许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靠在雁萧关身侧,“误会?若今日本王和王爷退让一步,怕是明日,诸位就要打着宣州百姓的旗号,连赢州水师的功劳都要抢了去。”

    他目光淡淡的,甚至连语气都毫无波澜,宣、穆两人却再不敢出声。

    气氛彻底降到冰点,连酒楼里伺候的伙计都吓得不敢喘气。

    白文元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张了张嘴,他怎么也没想到,看似温和的明几许,言辞竟这般锋利,而一向不怎么言语的雁萧关,冷下脸时,慑人的气场扑在他面上,他居然被生生压在了凳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眼看着宴席就要彻底不欢而散,酒楼掌柜的忽然领着两道人影匆匆走进来,脸上满是慌乱的赔笑,“王爷,实在对不住,这位军爷说有紧急军务,小的拦不住……”

    进来的正是陆从南,他对席间僵硬的宣州众人视若无睹,径直大步走到雁萧关身后。

    雁萧关瞥见他紧绷的下颌和凝重的神色,心中便沉了沉,陆从南向来乐天,这般模样,怕是带来了棘手的消息。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陆从南微微俯身,凑到雁萧关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声音极低,即便离着最近的宣怀潮和白文元,也只断断续续听见倭人、西域、火器几个零散的词,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内容。

    可他们能清晰瞧见,雁萧关的神色在片刻间愈发冷肃,连眉峰都拧了起来,一旁的明几许也没再给席上众人眼神,只与旁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的默契无需多言,几乎是同时起身。

    白文元刚想开口询问,雁萧关已转过身,目光扫过满桌错愕的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倭人的处置,便如你们所愿。”

    话音落下,他没再多留一个字,带着明几许、陆从南和大柱转身就走,衣摆扫过凳脚,留下一阵干脆的脚步声。

    酒楼里瞬间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宣怀潮和穆之武面面相觑,眼中满是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方才态度强硬的雁萧关突然松口,连他们先前的无礼与隐隐逼迫都全然不计较?

    白文元捏着酒杯的手松了又紧,心中既窃喜又不安。

    窃喜的是终于拿到了倭人的处置权,不安的是雁萧关那反常的态度,这般干脆的退让,反倒让他觉得,背后藏着比争夺处置权更严重的事,可他们却被蒙在鼓里,实在是让人不安心。

    其余人也纷纷交头接耳,有人兴奋于目的达成,有人却皱着眉琢磨着雁萧关离开时的神色,宴席的喧闹再也回不来,只剩下满室的疑云与各怀心思的沉默。

    明明达到了目的,他们却不如所想的满意。

    雁萧关和明几许离开酒楼后,直奔营帐,刚进门,大柱就将整理好的倭人口供递了过来。

    两人凑在案前一同翻看,越看,眉眼间的沉凝便越重。

    口供上写的清楚,倭人手中的火器,以及那四艘倭船上铁架子要安装的火炮,源头都在西域。

    起初倭人只通过中间商购买火器,直到他们将火器对战大梁水军时的威力,详细呈报给中间商后,对方才松口,说要再给他们一批火炮,让他们再试试火炮对战大梁的威力。

    雁萧关指尖按着火炮二字,抬头看向大柱,“后面所提到的西域目的乃是测验完火器与火炮威力,若能碾压大梁军力,便会攻打大梁,是倭人的猜测,还是有确切消息?”

    “回王爷,是他们的猜测。”大柱躬身回话,犹豫一瞬,注意到雁萧关的眼神示意,补充道,“不过末将觉得倭人此言八九不离十,毕竟若非背后有更大的图谋,断不会平白给倭人送更厉害的火炮。”

    明几许在一旁听着,难得拧眉,“此次对战倭人虽胜了,可咱们都清楚以倭人火器对战大梁士兵,可谓占尽优势,若不是赢州水师用了射程大增的弓箭,又因知晓火器存在后,我与阳巫族人改良出的威力更强的火药,这次对战倭人,大梁水军根本讨不到好。”

    他话锋一转,“可眼下,西域人竟还有威力更胜火器数倍的火炮,若用到战场上,大梁士兵拿什么抵挡?”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在帐中,雁萧关几人忍不住心头一沉。只是一想到火炮轰鸣着爆开的画面,众人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不能再等了。”

    他抬眼看向大柱,语速极快地吩咐,“你立刻派人快马进天都,把事情一字不落地禀报给朝廷。”

    大柱沉声应下,“末将领命。”

    雁萧关又转向陆从南,目光锐利,“你现在就去码头,让人即刻备船,清点赢州水师的人手,半个时辰后,动身回赢州。”

    陆从南见雁萧关神色凝重,知道此事刻不容缓,当即应声,“我这就去办。”

    两人转身快步出帐,帐内只剩下雁萧关和明几许。

    明几许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紧绷的手腕,低声道,“别急,消息送出去,朝廷总会有应对之策,咱们先稳住阵脚。”

    雁萧关侧头看向他,眼底的焦灼稍稍褪去几分,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只是一想到西域人藏着的火炮,我就放心不下。”

    他说完,就见明几许眼神动了动,沉吟片刻后道,“不过,此事或许并不十分紧迫。”

    雁萧关立即抬目看他,眼露询问。

    “你想,西域若是真有十足把握对大梁动手,何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借倭人的手来测验火器与火炮的威力?”明几许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口供,缓缓解释,“他们这般谨慎,恰恰说明心里没底,不敢轻易与大梁撕破脸。”

    “西域本就只有些些零散小国,以往便极少敢正面对抗大梁边境。”雁萧关顺着他的话细想,点头认同,“即使偶尔来犯,也不过是小股势力的试探,抢些物资便立刻退走。”

    原因有二,其一是他们国力有限,二则是西域多是荒滩戈壁,大梁士兵虽不便深入追击,可他们想长驱直入也难。

    他顿了顿,想起边境的布防,语气更定了几分,“原本他们来犯时就输多胜少,每次都要枉送不少人命。再在明州关口由陶家驻守之后,他们更是连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明州与西域接壤,明州关口是西域进出大梁境内的最大关口,陶家世代领兵,对西域的战法了如指掌,战力亦惊人,但凡西域人敢越界,最后只会留下一地尸体,连退回戈壁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里,雁萧关看向明几许,两人眼中的焦灼都淡了些。

    “整个大梁与他国接壤的关口不少,可论起牢固程度,明州认第二,没地方敢认第一,西域人只要不傻,就该知道轻易不能从明州打进来。”明几许道,“至于其他关口,要么有天险阻隔,要么有重兵把守,他们想凭几门火炮就撕开防线,没那么容易。”

    帐内的凝重氛围总算因这番分析缓和了些,雁萧关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咱们倒不用急着立刻应对,先回赢州稳,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正是。”明几许点头,抬手替他揉了揉眉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弄清楚那中间商的底细,还有西域火炮的具体形制,只要摸透了这些,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咱们都能有应对之法。”

    即使如此,雁萧关也不再耽搁,当晚便下令赢州水师拔锚起航。

    夜色沉沉,战船划破海面的声响被海风吞没,只留下几盏渔火在宣州港口摇曳。

    那些被俘的倭人,终究是被留在了宣州监牢,交由白文元等人处置。

    监牢深处,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受审时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倭人首领瘫在地上,胸口微弱起伏,忽然,他眼睫颤了颤,微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一张熟悉的脸正凑近,是他的副手。

    “首领,你终于醒了。”副手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急切,又藏着几分后怕。

    倭人首领咳了两声,嘴角溢出鲜血,声音涣散,话更是颠三倒四,“……大梁人没杀我们?可落在他们手里,迟早也是死,我们……回不去家乡了。”

    副手眼中瞬间燃起恨意,又立即收敛,他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见守卫的士兵都在远处打盹,没人注意这边,便迅速凑到首领耳边,用倭语低低道,“首领,我腰间藏着一小袋火药包,就算要死,咱们也得拉那个大梁王爷陪葬,让他为咱们偿命。”

    倭人首领瞳孔猛地一缩,随即,那布满血污的脸上竟绽开阴狠又欣喜若狂的笑,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只要能找到那个姓雁萧关的王爷,就算同归于尽,也值了。

    白文元等人更是迫不及待,第二日清晨,便将一众倭人押了出去。

    刚走到监牢门口,刺眼的阳光迎面照来,倭人纷纷眯起眼。

    等适应了光线,倭人首领和副手下意识环顾四周,却没看见那张让他们恨之入骨的脸,两人对视一眼,满是疑惑。

    “人呢?那个大梁王爷在哪儿?”副手忍不住开口,却被狱卒狠狠推了一把,“少废话,往前走就是。”

    他们还想追问,却被强行推着往宣州城外走,直到一座高台前才停下。

    抬眼望去,高台上站着的正是白文元和几位宣州大家的话事人,而高台底下,早已围满了宣州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满是愤怒的咒骂声。

    “就是他们,抢了我们宣州的船,杀了宣州儿郎。”

    “这些倭寇,早就该千刀万剐了。”

    百姓们的怒喝声此起彼伏,看向倭人的眼神里满是快意。

    倭人首领和副手看了周围几圈都没看见雁萧关,才反应过来雁萧关根本不在这儿,宣州人是要自己处置他们。

    副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火药包,眼神慌乱起来,他们要找的雁萧关不在,这陪葬的计划,难道要落空?

    “诸位乡亲,今日,咱们就为那些死在倭人手里的亲人报仇。”高台上的白文元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这些倭寇,双手沾满了宣州人的血,今日便让他们血债血偿。”

    话音落下,底下百姓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倭人首领看着眼前的阵仗,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用生硬的大梁话嘶吼,“雁萧关,我要见雁萧关,他在哪?”

    高台上的白文元脸色一沉,眼露阴鸷,当即抬手示意。

    两名狱卒立刻上前,用粗布狠狠堵住了倭人首领的嘴,只留下他含混的呜咽声。

    白文元心里清楚,他们此番处置倭人,本就是为了收揽宣州民心,把功劳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哪能让这倭人反复提起雁萧关。若是百姓记着的始终是雁萧关的好,他们这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可眼下百姓都盯着,他也不能全然无视倭人的嘶吼。

    白文元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高声道,“诸位乡亲莫怪,这倭寇已是将死之人,还在胡言乱语,王爷昨日已带着水师启程回赢州了,王爷心系赢州,还有要务在身,处置倭寇这等小事还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便交由咱们宣州人自己来办,也好告慰咱们死去的亲人。”

    这话半真半假,既给雁萧关上了眼药,也恰好安抚了台下的百姓。

    果然,有人立即低声议论……

    “原来王爷走了,毕竟不是宣州人,不在意咱们宣州人的死活。”

    “哼,咱们自己报仇也一样。”

    方才因倭人嘶吼而起的些微骚动,很快就平息下去。

    而在高台下方不起眼的角落,宣怀潮和穆之武站在人群后,连上前的资格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眉,脸上满是复杂。

    宣怀潮低声叹道,“说到底,还是咱们不厚道。”

    宣怀潮攥了攥拳,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到底人微言轻,蹚不起这摊浑水。”

    话落一阵沉默,两人没再多说,只抬眼望向高台上。

    第243章

    他二人作何感想, 终究左右不了白文元等人的行动。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在宣州百姓的欢呼与吹捧声中,白文元清了清嗓子, 颇有威势地抬手一压,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他高声宣布,“此等血债累累的倭寇, 当处以千刀万剐之刑,方能告慰枉死的宣州百姓。”

    话音落下,台上台下又是一阵沸腾。

    “千刀万剐”四字,足以让对倭人恨极的宣州百姓泄愤。

    宣州几月以来难解的倭患, 累的雁萧关带着赢州水师跑了一趟, 浴血奋战,费心费力,眼下却任由白文元借着处置倭人的由头, 赚足了民心与威望。

    听着台下此起彼伏的“白文元老爷英明”“多谢各位老爷为我们报仇”,白文元等人脸上露出了这几月来真正畅快的笑容, 眼底满是志得意满。

    他们只顾着享受这份众星捧月的滋味, 竟没注意到身旁不远处,倭人俘虏的神态正在悄然转变。

    从绝望, 到狰狞, 最终化为决绝。

    不多时,白文元抬手整了整衣袍, 同身边几位宣州掌权人客气地拱了拱手。几人带着几分傲慢转身,要往高台上摆放的凳前走去,准备亲自监刑,再赚一波百姓的喝彩。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倭人首领忽然猛地发力, 拖着铁链狠狠撞向身前的士兵,趁着士兵踉跄的瞬间,他不动声色摸出了火折子。

    他身旁的倭人副手同时动作,拼尽全力挣脱开另一侧的看守,飞快摸向腰间,将那枚一直藏着的的火药包扯了出来。

    火药包只有成年汉子手掌大小,他动作又极快,旁人只觉眼前一晃,一点没看清他手中多了什么东西,直到……

    刺啦!

    引线被火折子引燃,立即冒出细细的青烟,伴随着滋滋的声响。倭人首领和副手眼神阴狠,不顾身上的剧痛,猛地起身撞了上去。

    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偏要在死前拉上旁人陪葬。

    白文元听到动静,刚转过身,就见一道血糊糊的人影朝着自己扑来,惊得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厉声呵斥,“放肆,拿下他。”

    他身旁的护卫还来不及反应,倭人已重重撞在了他身上。引线灼烧的声响越来越急,白文元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那枚火药包,却只来得及瞥见倭人眼中的疯狂。

    “不好。”护卫嘶吼着扑过来,想将白文元等人推开,可已经晚了。

    轰隆。

    一声巨响震彻天地,高台瞬间被火光与烟尘吞没,碎石、木片混着血肉四处飞溅。原本站在高台上志得意满的白文元等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的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般狠狠砸下,瞬间没了声息。

    浓烟滚滚中,高台上的桌椅、栏杆碎成一地,地面上是被染得暗红发黑的土屑,到处都是残肢与哀嚎。

    那些方才还围着高台欢呼的百姓,当即吓的魂飞魄散,尖叫着四散奔逃。

    宣怀潮和穆之武从地上爬起身,目睹眼前惨烈一幕,惊的僵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两人几乎同时嘶吼出声,“来人,快来人。”

    他们忍痛朝着高台冲去,一边厉声呼喊。

    几个离得远些的士兵和护卫匆忙跑近,可看着满地惨状,竟没人敢轻易上前。

    宣怀潮喘着气,指着地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愣着干什么?把人……把能找着的都抬下来,还有,尽快驱散百姓,别让场面再乱了。”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然知晓,太迟了。

    穆之武则慢慢止步,望着那些明显已救不回来的熟悉面孔,心里五味杂陈。

    雁萧关尽心尽力平定倭患,没沾半点虚名便悄然离开,但他们却是安全的,反倒是白文元这些只想借势立威、捞取民心的人,最终被倭人临死前的反扑炸的粉身碎骨。

    这世上,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风卷着烟尘掠过,高台上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狼藉。那些曾想踩着平倭之功争名夺利的宣州当权者,终究是在这场爆炸中,把自己的野心与性命一同炸成了泡影。

    昭昭天日下,赢州战船劈开粼粼波光,平稳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甲板上,雁萧关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海平线,脑海中还在思索西域火器与火炮的隐患,却不知自己因得知西域野心,想着尽早回赢州筹备应对西域的对策,不愿浪费时间与白文元等人在宣州争权夺利而果断离开,竟恰好避过了一场血腥浩劫。

    只是宣州这场惨剧之所以会发生,根源还是在于负责看守倭人的并非赢州士兵,而是那些平日里跟着白文元等人耀武扬威,由各家私兵拼凑起来的队伍。

    他们既没有赢州水师那般严明的军纪,也缺乏精锐士兵该有的警惕性,平日里仗着主子的权势作威作福,真到了该尽心值守的时候,却连最基本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都做不到。

    若是换作赢州士兵在此,倭人首领刚有异动的瞬间就会被察觉,根本不会给他们点燃火药包的机会。

    时也,命也。

    战船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航迹,朝着赢州方向疾驰而去。

    宣州这场因野心与疏忽酿成的苦果,终究得由宣州人自己承担,甚至他们还得将此事藏着掖着,毕竟此次丢的不只是白文元等当权者的命,宣州百姓自己也觉得丢人,更被吓破了胆。

    且家主丧命,族中子弟争权,宣州乱象已定。

    不到三月光景,雁萧关率军出征,不仅荡平倭患,清除了沿海隐患,更让赢州水师的威名传遍大梁沿海,赢州厉王雁萧关的名号也随之远扬。

    这般亮眼的功绩,让赢州百姓早已翘首以盼,待战船驶入码头时,夹道相迎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即便心中仍因西域的野心沉甸甸的,雁萧关眼底也染上了几分柔和。

    回到王府后,雁萧关来不及歇息,便立即召来王府属官,着手处理封地事务。案桌上堆满了文书,他逐一审阅,偶尔停下询问细节,从午后忙到黄昏,才将堆积的事务处理妥当。

    放下笔时,雁萧关揉了揉眉心,赢州乃是他的根基,唯有把赢州治理稳妥,才有余力应对西域可能带来的危机。

    不过,他们不能干等着天都的回信,倭人口中所说的中间商究竟是何人、身在何处,总归要遣人去查探清楚。

    此次宣州一行,大柱表现亮眼,这项任务自然便落在了他身上。雁萧关连夜让大柱选好人手,第二日,大柱便踏上了前往番邦的船只。

    另一边,明几许也没闲着。

    他一回到王府,便径直进了工坊,召来阳巫族的汉子,以及铁房里精通器械的工匠,众人围着从倭船上拆下来的铁架子,还有从倭人手中缴获的火器反复研究。

    经过无数次拆解、试验,毁了不知多少零件与图纸后,王府铁房造出的火器,威力终于与倭人手中的相差无几。

    可面对倭人供词里提及的火炮,他们却犯了难。

    此前缴获的四艘倭船上的铁架子,虽已确定是固定火炮的装置,可没人见过火炮的真正样式,更不清楚其内部构造,即便众人反复丈量铁架的尺寸,也依旧无从着手。

    有工匠又一次寻到明几许面前,眉头紧锁道,“那铁架子的承重与间距,显然是为了架设威力极大的武器,可没有实物参照,咱们连炮管的材质,大小都摸不准,根本不可能造出火炮。”

    铁房中,阳巫族汉子里领头的那人也上前一步,沉声道,“是啊,咱们虽能仿造火器,可那是因有实物在手,如今要凭空摸索出火炮,我们实在做不到。”

    “急不来,就一点点摸索。”明几许盯着铁架,手指在又一张被废弃的图纸上轻轻敲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必须造出能与西域火炮抗衡的武器,不然就只能等着被西域人打上门来,还无力还击,擎等着丧命。”

    闻言,众人对视一眼,虽仍面露难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围着铁架与图纸钻研。

    可眼下什么实物参照都没有,只凭火炮二字,要造出真正的火炮,终究还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转眼又是两月,赢州已入冬。

    海风卷着寒意,穿过大街小巷,赢州百姓却凛然无惧,家家户户早已备好了御寒的炭火,还有王府新制出的,名叫“蜂窝煤”的取暖物。

    别看这蜂窝煤浑身是小洞,又黑不溜秋,烧起来却比上好的木炭还好用。

    只要注意着烧蜂窝煤时不紧闭门窗,他们大可日夜不断地烧煤取暖。

    更难得的是,蜂窝煤的价钱并不高,赢州百姓几乎都能负担。

    王府对外卖的价高,卖于赢州百姓却是宽厚,大多时候都是半买半送,若是遇上家里实在过得艰难的,王府还会直接将蜂窝煤送上门去,确保没人会在寒冬里受冻。

    今年除开先前的倭人之乱,赢州算得上风调雨顺,农田丰收,仓廪充实,百姓衣食样样无缺,脸上多带着安稳的笑意。

    雁萧关每日依旧按部就班处理封地事务,督查士兵操练,面上瞧着与往日无异,依旧沉稳果决。唯有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才能瞥见他眉眼间那股狠厉到近乎阴鸷的模样。

    他在等天都传回的消息。

    此前派去天都呈报西域隐患的人,走的是水路,速度远快于陆路快马。只是赢州与天都相距远超千里,中间还隔着数片海域与几处州府,即便船只日夜不停,一旦遇上风浪或是港口查验,行程也难免耽搁。

    再快,两月间也难走个来回。

    这日晚膳后,雁萧关又站在书房的桌前,眉头无意识地蹙着。

    明几许捧着一盏热茶走过去,轻轻塞进他手中,“还在想天都的消息?”

    雁萧关接过茶,指尖触到暖意,脸色稍缓,“按路程算,也该有回应了,只是不知朝廷那边是否重视,若是觉得西域之事不足为惧……”

    说到此处,他眉头蹙得更紧。

    “或许消息还没传到陛下跟前。”明几许顺势靠在窗边,“咱们已做了该做的,剩下的只能等,再说这两个月咱们也没闲着,火器改良又进了一步,水师操练也没落下,就算朝廷那边慢些,咱们先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雁萧关点点头,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天都,自赢州传来的军报早已呈交上去,只是雁萧关不知此时朝堂近况。现下,尚书省上下,几乎都有宣毕渊的人,这封本该送抵兵部尚书手中的军报,已悄无声息落在了宣毕渊手里。

    雁萧关,只要念及这个名字,宣毕渊便目眦欲裂。

    他从军报上抬眼,目光亮得灼人,昏沉的书房中,低低的笑声蓦地响起,声音里满是疯狂。

    “去,给我再送封信给那黛家小姑娘。”他忽然开口招呼人,“再跟她说,此事若能如我所愿,我便助她成为新任太子妃。”

    “是。”

    室外狂风卷过,云层愈发浓黑,黑霾沉沉压向城头,一派风雨欲来的景象。

    嬷嬷将信送至黛莺和院时,院中湖心凉亭正飘来淡淡的梅香。

    黛莺和笔直跪坐在亭内的软榻上,手中正翻看着一册书卷,她身前小几上温着一壶清茶,水汽氤氲。

    离她三步远处,立着一个穿着素色布衣,打扮极不起眼的人,此时正垂手躬身,气息沉静,仿佛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几乎要让人忽略其存在。

    “何事?”听见脚步声,黛莺和并未起身,只抬眼投来一道清淡的视线,语气听不出喜怒。

    嬷嬷上前,将手中信笺双手奉上,“回主子,是宣大人府上差人送来的信。”

    黛莺和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信笺的凉意,随即缓缓展开。她垂眸细读,目光从开头扫至末尾,全程神色淡然,眉峰未动分毫,仿佛信中所言不过是寻常寒暄之语。

    嬷嬷始终保持着躬身姿态,直到黛莺和将信笺折好,随手放在小几上,才低声开口,“主子,宣碧渊老奸巨猾,他的许诺,不可轻易轻信。”

    黛莺和没有立即出声,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垂眸间,她的面目被茶盏飘出的雾气晕染得模糊不清,眼底情绪幽深难辨,唯有摩挲杯沿的指尖,泄露了一丝思绪。

    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浅却带着笃定,“此番,我却是必须要如他所愿。”

    嬷嬷闻言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

    “宣毕渊要报仇,我要的,却是彻底搅乱天都这盘棋。”黛莺和抬眼,雾气散去些许,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厉王即便离开天都远去赢州,势头依旧太盛,朝廷早已有人忌惮,宣毕渊不过是其中之一。”

    “而成为太子妃,于我而言,却是撬动这盘棋局的最快办法。”她将茶盏放回案上,对着嬷嬷吩咐,“回信给宣毕渊,就说此事我会全力相助,另外,盯紧宣家动静,但凡有风吹草动,立刻报来。”

    嬷嬷虽仍有疑惑与犹豫,却还是应声,“是,我这就去办。”

    说罢,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凉亭内恢复了寂静,黛莺和望着湖面被风吹动的涟漪,指尖再次拿起那封折好的信笺,随后缓缓将其投进湖中。

    水浸墨痕,纸上的字迹很快晕染得彻底,再也看不清分毫。

    收回望向湖面的目光,黛莺和转向身边始终垂手而立的身影,沉声道,“也到你离开天都的时候了。”

    布衣人浑身一震,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这一抬首,才显露出他藏在朴素衣着下的模样,面目平和,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玉石般的冷韧,藏不住的狠辣中,又矛盾地带着一股书卷气,像是久居案前的文士,身上却透着一丝锋锐。

    “武器、人手、钱财,我已尽我所能备好,据点在哪处你亦知晓。”黛莺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郑重,“此行凶险,关乎我同你们所有人的前路,也是咱们能否在这乱世中立住脚跟的关键一步,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布衣人望着黛莺和,眼中翻涌着执着、愤懑,还有难以掩饰的感激,这些年,若不是黛莺和暗中庇护,他早已死于非命。

    片刻后,他郑重屈膝拜下身去,声音沉稳有力,“姑娘放心,属下此去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黛莺和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起身,“去吧,路上小心,记住,不到十拿九稳,不可轻易动手。”

    “属下明白。”布衣人应声,起身时已恢复了先前的沉静,对着黛莺和再施一礼,便转身离开,身影很快融入庭院的树影之中,消失不见。

    独留黛莺和在凉亭内,重新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寒风吹得亭外梅枝微微颤动,她抬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天色,眼中晦涩难明。

    接下来半月间,赢州的练兵场日日响彻震天的呼号,雁萧关操练士兵的手段愈发严厉,将士们可谓苦不堪言。

    从前操练之余,那些自觉身手见长的士兵,还会轮番凑到雁萧关跟前讨教招式,如今却是远远瞧见雁萧关的身影,便恨不得当场遁地,只盼看不见自己,不然定会被拉去加练,一套下来,半条命都要没了。

    一日操练结束,待士兵们尽数散去,雁萧关才踏着暮色回府,身上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意。

    入夜后,那股憋了整日的躁劲在床榻间宣泄过后,他翻身躺平,长臂一伸,将明几许揽进怀里,让对方稳稳靠在自己胸膛上,呼吸依旧粗重。

    明几许被他抱得紧实,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未平的气息,便抬手轻轻顺着他的胸膛顺气。

    渐渐的,雁萧关的呼吸才平缓了些。

    这些日子以来,明几许始终能察觉雁萧关一日比一日紧绷的心弦,只是对方从未在人前显露。

    而今日,他明显感觉到雁萧关绷不住了。

    “大柱他们去番邦追查那贩卖西域火器给倭人的中间商,至今已两月有余,却始终没有确切消息传来。”果然,片刻后,耳下传来雁萧关带着几分沉凝的声音,带着胸口微微颤动,“想来,应是倭人被剿灭后,那边早有了防备,寻常查探根本摸不到头绪。”

    明几许抬起头,望着眼前雁萧关线条紧绷的下颚,伸手过去,轻轻掰过他的头,与之对视。

    雁萧关撞进明几许满是明了的双眸,那双眼眸里没有劝阻,只有全然的懂与信,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决断,沉声道,“我想亲自去一趟西域,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摸透他们的真正图谋。”

    说完,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只是,天都那边迟迟未传来消息,我若是离开赢州,万一朝廷有指令传来,或是封地出了其他变故,瑞宁和官修竹怕是应付不来。”

    明几许沉默片刻,忽然慢慢扬起笑,眼底带着几分狡黠,“王爷这意思,是要我与你同去?”

    雁萧关乍然回神,震惊地看向怀中人,不等明几许反应,他干脆坐起身,顺势将人也托起。两人瞬间贴得极近,胸抵胸、腹靠腹,只差脸贴脸,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你难道不与我同去?”雁萧关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几乎是贴在明几许耳边嚷嚷,“不成,你必须与我一道。”

    明几许沉默片刻,心中清楚,查清西域的底细确实迫在眉睫,雁萧关能忍下这两个来月,已是极限。

    只是要他此刻离开赢州,实在有难处。

    他抬眼看向雁萧关,语气认真,“不成,火器改良正到关键阶段,我脱不开手,暂时没法跟你一同前去。”

    “不如这样,你先带着人去西域查探,我留在赢州,一边盯着火器改良和封地事务,一边等天都的消息。”说到这里,见雁萧关眉头瞬间拢在一起,他话锋一转,给出了折中办法,“等我这边忙完,天都的消息想来也该送到了,到时候我立刻动身去西域寻你,咱们再一同应对后续之事。”

    瞧清明几许眼底的决断,雁萧关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

    他心知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他无从反对。

    转念一想,西域毕竟人生地不熟,自己先去探探路,也未尝不可,于是点头应下,“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244章

    雁萧关与明几许定下主意的次日, 便召来王府属臣,将赢州政务尽数托付给他们,又与明几许约定好互传消息的法子。随后, 他带着十余名心腹亲卫, 以及尚有些不在状态的陆从南,打马离开了赢州。

    一行人扮作贩运丝绸、茶叶与瓷器的商队, 沿着繁华官道行至夷州。

    夷州与陇西之间,还隔着一道吉州。

    吉州属大梁边境,因地处水陆要冲,往来商贩与走马贩夫混杂, 倒是极好的掩护身份之地。

    不出一月, 一行人便换去改头换面,穿过与陇西相邻的瑶州,以及陇西狄州, 踏入了明州地界。

    陇西位于大梁以西,越往西走, 风里的沙砾越重, 道旁的草木也渐渐稀疏起来,天地间只剩苍茫的黄与灰。

    这日午后, 远远望见前方屹立着一道雄关, 关墙由青黑色巨石砌成,墙头“明州关”三字在烈日下沉静伫立。

    这便是大梁与西域交界的最大一道关口, 也是他们此行出关的必经之地。

    雁萧关嘴里叼着根马尾巴草,双手撂在脑后,翘着腿躺在货物上,望着天上白云散聚起落,漫不经心地道, “总算是到明州关了。”

    雁萧关瞥了一眼笔挺坐在马背上,显见着神思不属的陆从南,猛地坐起身,掏出狗尾巴草在手上晃荡,还极为刻意地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明州关驻守的是陶家军,现任守将是陶朔,乃是陶家家主。”

    他的目光落在城墙上飘扬的“陶”字大旗上,声音比往日沉了几分,“陶家,也是陆卓雄陆老将军的姻亲。”

    马背上,陆从南指尖无意识攥紧了马缰,指节微微泛白。

    雁萧关侧头看他,当年陆家灭门之时,陆从南已然记事。

    那时的他,整日不是黏着母亲,便是跟着父亲,再不济,也会围着雁萧关这个陆少将军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徒弟,撒娇卖乖。

    陆家灭门后的这些年,他被雁萧关护在身边长大,瞧着仍尚存幼时的柔软。可遭逢过巨变,性子终究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天真无忧,勉强添上了一丝沉稳。

    这份沉稳,此刻便有体现,便是雁萧关当着他的面提起陶家,他仍算端得住,没在旁人面前显露出半分异样。

    车旁的亲卫不知雁萧关为何突然提起陶家与陆家的渊源,却也心生感慨,他们多是神武军出身,对当年旧事略知一二,“当年陆家遭难,陶家受其牵连,从燕州被贬至明州,也算遭了无妄之灾。”

    雁萧关收回目光,语气带着几分叹服,“后来陆家沉冤昭雪,可此前受牵连的陶家人,依旧战战兢兢守在明州,无一丝一毫怨言,更无片语申冤之词,称得上亦忠亦勇。”

    “听说陶家当年认为陶家女陶凌萱与其子都死在了那场祸事里,便在明州为他们立了衣冠冢。”陆从南不知何时放慢了马速,落在车旁,此时突兀地开口,“他们大抵是不想让自家女儿与外孙,孤零零留在此处,才甘愿驻守在这常年兵祸、风沙漫天的边境之地。”

    说完,他怔怔望着远处城楼。

    陶家还不知他活着,他虽早已知晓身世,却因种种缘故,始终未敢与陶家接触。即便来了赢州,他也从未在雁萧关面前提过陶家。

    哪怕他清楚,只要自己开口想去陶家认亲,雁萧关定然不会阻拦。

    雁萧关瞧着他这副模样,简直要恨铁不成钢。

    不过念在陆从南是自己亲手带大,又是自个师父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的份上,雁萧关向来对他多有纵容。可眼下都已到了明州关跟前,绝无可能再任由陆从南当缩头乌龟。

    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往来不绝,陶家军军纪严明。

    西域与大梁的商贸通达,陶家军并未多加阻拦商队进出,可查验终究严苛,寻常商队想顺利出关,少说也要耽搁三五日。

    雁萧关:“先去城里寻处客栈落脚,顺便逛逛这陇西第一关,说不定,还有机会同大名鼎鼎的陶老将军和陶将军见上一面。”

    陆从南猛地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半晌,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到了关下,守城士兵拦下他们,“干什么的?文牒呢?”

    雁萧关递上早已备好的文牒,“这位军爷,我们是从吉州过来的商队,打算往西域做些小买卖,劳烦通融一二。”

    “最近西域有些不太平,上头有令,所有出关商队都要仔细查验。”士兵接过文牒,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又上下打量了雁萧关好几眼,“你们先去一旁等着,等前面的人查完再说。”

    雁萧关听完,带着人退到关侧的空地上,目光顺势落在前方正接受查验的商队身上。

    那是一支药商队伍,几匹骡马驮着鼓鼓囊囊的药箱,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满头大汗地跟士兵解释,“官爷,这里面都是些寻常药材,当归、党参,还有些治风寒的草药,真没别的东西!”

    守城士兵却不为所动,伸手掀开一个药箱,拿起几株晒干的草药闻了闻,又用刀尖挑开包裹药材的油纸,仔细检查着缝隙,“最近西域不太平,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借着药材藏了违禁物?都打开,挨个查。”

    药商队伍里的伙计们不敢怠慢,赶紧七手八脚地将所有药箱搬下来,一一打开。

    士兵们翻检得极为仔细,问着产地、用途,稍有含糊便要反复盘问。虽是如此,动作却十分规矩,既没有借机刁难,也没有伸手向商队索要好处,俨然一副恪守军纪的模样。

    不多时,先前拦下他们的士兵走了过来,开口道,“轮到你们了,跟我来。”

    雁萧关点头应下,示意手下人牵着马车跟上。

    刚走过去,便见面前的长桌被清了出来,士兵指着马车上的货箱对雁萧关说道,“把东西卸下,打开看看。”

    亲卫们连忙动手,其中一个还特意看了看左右,快步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钱袋递了过去,“这位兄弟,我们这里头都是些寻常货物,没藏别的东西,劳烦各位手下留情,能快些查验便再好不过了。”

    士兵看了看他手中的钱袋,又转头望了望雁萧关,眉头微微皱了皱,却没去接那银钱,只是道,“规矩就是规矩,该查的还是要查,不过你们要是配合,我们也能快些。”

    说罢,他带着其他士兵上前,对着卸下的货箱一一查验。见里面确实都是些寻常货物,与文牒上记载的一致,他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些,“你们去西域哪个城邦?打算待多久?”

    “先去龟兹,看看行情,要是顺利,或许会再往西边走一段,具体多久说不准。”雁萧关笑着应答,语气从容。

    士兵点了点头,在文牒上盖了个查验的印章,递还给雁萧关,“行了,查验过了,等着去那边登记,拿了出关令牌就能走了。”

    雁萧关接过文牒,谢过士兵,带着人往登记处走去。

    查验货物时虽细致入微,登记手续却办得麻利,不多时,雁萧关一行人便顺利进了明州城。

    可刚往里走了没几步,就见一队人马正朝着城门方向而来。打头的汉子面容刚毅,身披铠甲,腰佩长刀,浑身透着边关将士的凛冽气场。他瞧见雁萧关一行人车马货物繁多,似是行路不便,便主动抬手示意身后人放慢速度,打算领着队伍往一旁绕过去,给他们让出道来。

    早在这队人马出现的瞬间,陆从南便僵在了原地。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打头的汉子,跟株向日葵似的,脑袋随着对方的行进方向从前到后转了一大圈。

    就在两队人马即将交错而过时,领头的汉子,陶臻,忽然勒住马缰。他先是抬眼扫过雁萧关,目光在其脸上停留不过一瞬,随即就直勾勾地落在了陆从南身上,跟着打马往前靠近了两步,开口问道,“你们是要出关的商队?可有什么紧俏货物?”

    雁萧关神色不变,语气从容地拱手应答,“回将军,我们只是小本买卖,带的不过是些寻常丝绸、茶叶,算不上什么紧俏东西。”

    陶臻盯着陆从南看了片刻,那目光像是带着某种探究,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自哪处而来?”

    雁萧关像是站得久了有些乏累,顺势一把拉过落后自己半步的陆从南,手臂搭在他肩上,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疑惑应道,“自吉州而来,打算往西域碰碰运气。”

    闻言,陶臻眼底的光暗了暗,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又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罢了,既然文牒查验无误,你们便早些出关吧。”

    “只是提醒一句,出了明州关,往西一路多是戈壁荒漠,常有流沙与盗匪,务必小心行事。”说罢,便勒转马头,带着身后的人马径直离去。

    陆从南望着陶臻远去的背影,目光直直的,像是魂魄被抽走了一半,好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几不可闻,“哥……”

    雁萧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抬手一把按在陆从南的头顶,“出息。”

    陆从南猛地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却没再说话。

    雁萧关也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先找家客栈落脚,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一行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明州城虽地处边境,却因是通商关口,倒也热闹。街边有不少贩卖胡饼、奶酪的小摊,还有西域商人摆着琳琅满目的香料与宝石,叫卖声此起彼伏。

    陆从南却没心思看这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陶臻的模样,和记忆里那个总爱带着他到处玩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舅舅。”——

    作者有话说:尽力了,还有两天忙,明天最忙,尽量更,更不了也没办法[托腮][托腮][托腮]

    第245章

    雁萧关带着人沿着明州城的主街往前走, 只见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只是落在初到明州城的人眼里,难免会觉得有些突兀。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州城, 都能见到大梁常见的绸缎庄、茶叶铺, 与挂着彩色毡毯的西域特色杂货铺、堆着晒干的苜蓿与驼草的草料店混杂在同一条街上。

    甚至这家明显是大梁风俗的铺子,伙计却穿着胡服, 另一家瞧着像是西域铺子,帮忙的人反倒身着大梁服饰,还用着半生不熟的胡话吆喝叫卖。

    不过,多看上几圈后, 反倒觉得混杂着茶叶清香与异域香料的空气, 别有一番特色。等路过烤饼摊,买上两个麦饼尝尝,便再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了。

    “主子, 前面有家客栈,看着还算干净, 咱们要不要先落脚?”亲卫指着不远处一家挂着青布幌子的客栈问道。

    雁萧关点头应下, 一行人刚走进客栈,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有干净的上房, 还能帮着照看车马货物。”

    “开五间上房,再备些吃食。”雁萧关吩咐道, 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打听个事,咱们是要往西域去的商队,不知城里哪处能寻到靠谱的驼队、水囊和干粮?”

    “客官这可问对人了,全城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事。”掌柜一听, 立马招呼小二上前,帮忙把车马往院里赶,自己则陪在雁萧关身边,热情地说道,“出了客栈往南走两条街,有个‘老谈驼行’,他家的骆驼都是养熟了的,耐渴耐走,还配有经验丰富的驼夫。”

    “至于水囊和干粮,街角的西域杂货铺就有,他家的羊皮水囊不漏气,胡麻饼和肉干都用酥油浸过,放半个月都坏不了,好多商队都在那儿备货。”他口条麻利极了,显然不是头一次给过往商队指路。

    “有劳掌柜。”雁萧关颔首谢过。

    安顿好住处后,雁萧关便让亲卫带着人去采买物资,自己则带着陆从南在街上闲逛。

    即使夷州繁华,到了此地,也觉大开眼界,路过一家香料铺时,陆从南忽然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随即目光就定在铺子里摆着的一罐深红色香料上,出神地望着。那罐香料显然是掌柜特意拿出招揽客人的,异香扑鼻,初闻时味道稍显浓郁,转瞬却变得柔和又热烈。

    雁萧关起初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瞧见陆从南眼中闪动的水光,才猛然从记忆里挖出片段,那是他幼时为数不多去陆家的经历。

    陶凌萱身为武将之女,并非温婉可人的性子,反倒热烈如火,舞刀弄枪不在话下,骑术更是了得,堪称天都贵女中独此一枝的烈焰玫瑰,豁达又大气。

    因此,当自家相公不知从哪个街巷捡回个狼崽子,她也丝毫不觉怪异,当即拦住人,一把将瘦小的孩子拦腰提起,举到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只吐出三个字,“忒瘦了。”

    雁萧关打小就身量高,七八岁时已有寻常儿童十来岁的身高。只是那时总吃不饱,身高长了,几十斤的肉分摊在骨架上,也就只剩薄薄一层,模样比街上的乞丐还入不了眼。

    而彼时尚受万千宠爱的陆从南,还是个小胖墩,日日零嘴不离口。

    陶凌萱抡起抱着自己的小腿,只露出一双眼悄摸着盯着雁萧关的小陆从南,将他衣兜里的零食袋子一股脑全掏出来,往雁萧关嘴里喂。

    一人狼吞虎咽,一人动作不停,几个眨眼的功夫,够陆从南吃一整天的零嘴就一片碎屑都不剩。

    待陆从南反应过来他没了吃食,双眼一瞬便红了,陶凌萱哈哈笑出声,一手揽着一个,带着两人出门觅食。

    那时从陶凌萱身上传来的香气,和此刻香料铺里的味道一般无二。

    雁萧关走进铺子,买了一罐香料出来,塞进陆从南手里,“拿着。”

    陆从南攥着那罐香料,瘪了瘪嘴,轻声道,“谢谢兄长。”

    到明州后,自改口叫了“兄长”,他便再没换过称呼。

    两人接着往前走,路过街边一间铁匠铺,不少商队的人都在此停留,学徒们马不停蹄地修补着磨损的弯刀、长矛,火星子时不时溅起。见雁萧关和陆从南驻足,围在一旁等着修武器的商队护卫主动让了让,开口说道,“明州关往西的戈壁最近常有沙盗出没,要出关,还是得将兵器检修一番,免得路上出岔子。”

    雁萧关等人手上的武器都是阳巫族汉子亲自动手冶炼的,说是天下最精良的兵器也不为过,寻常长刀与之拼杀,转眼就能被断成两截,自然无需检修,看了片刻他便带着陆从南离开了。

    “主子,驼行定下了十头骆驼,配了两个驼夫,水囊买了三十个,灌满清水后足够十数日之用,干粮也备了胡麻饼、肉干和炒米,够咱们一行人吃半个月。”一番走动下来,天色已近傍晚,采买物资的亲卫回来复命,“另外还买了些治中暑、腹泻的草药,是驼夫推荐的,说西域戈壁昼夜温差大,这些药能派上用场。”

    陆从南也跟在一旁听着,这时忽然开口问道,“咱们为什么要在城里待两三天才能出关?现在物资也备得差不多了,不如明日就走。”

    “一来,明州关每日只放十五支商队出关,咱们今日登记时,按名额已排到了后天,二来,刚采买的骆驼得让驼夫再喂几顿精料,养足精神,毕竟沙漠难行,驼货行路全靠它们,”雁萧关坐在桌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最重要的是……”

    “听说最近西域几个城邦正在争草场,沙盗也比往常多,我们得摸清哪条路最安全再动身,方能少出纰漏。”雁萧关缓缓道来。

    陆从南听后,便再无言语,默默认可了这个安排。

    接下来雁萧关一行人也没闲着,驼夫忙着给骆驼梳理毛发,仔细检查它们的鼻子、蹄子,确保这些脚力状态完好,亲卫们则轮流去城内打探消息,回来后便把听到的动静一一报给雁萧关,

    “昨日有支商队在离明州关五十里的黑□□遇了劫,幸好陶家军的巡逻队恰巧路过,才没造成太重的损失。”

    “西边有好几个城邦最近在大量收粮食,茶叶、丝绸也已经购入了不少。”

    “王大掌柜自家的驼队出关后,才走了不过三日,骆驼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全都跑了,他们没办法,只能退回明州城,重新寻找驼队。”

    一条条消息汇总到雁萧关这里,自然也没瞒过一旁的陆从南,只是陶家军的消息寥寥。

    陆从南偶尔会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主街的方向,偶尔能看到陶臻带领的士兵从这里经过,前往校场操练。

    长枪列阵时,队伍整齐划一,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响,隔着好几条街都能听见。

    他好几次想上前,脚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就这么在门口站到太阳高高升起,才蔫蔫地转身回房。

    这日午后,客栈里来了另一支商队,七八个人牵着马,马背上驮满了药材与粮食,瞧着也是要往西域去的模样。

    为首的汉子约莫四十岁,面色黝黑,刚进店便亮开嗓门喊掌柜要住店,嗓音格外洪亮。

    雁萧关正坐在大堂喝茶,见对方目光扫过来,便微微颔首示意。

    那汉子也不客气,环视一圈大堂,此时已是坐得满满当当,唯有雁萧关和陆从南身前还空着几个位置。

    “在下赵武,是往西域城邦贩卖药材与粮食的。”他径直走过来坐下,笑着拱手道,“兄弟也是要去西域?”

    “正是,在下姓厉,去西域做些小生意。”雁萧关坦然应答。

    赵武眼前一亮,“这么说,咱们此番能同路?”

    “近来道上可不太平,听说黑□□一带常有流沙陷落,咱们两队人凑在一起,也好相互帮衬着探路。”他语气豪爽,话里虽有几分试探,态度却坦坦荡荡。

    雁萧关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下,“如此甚好,倒能相互有个照应。”

    两人约定后日一早一同出关,赵武便笑着转身去安顿手下人了。

    陆从南瞧着赵武的背影,低声对雁萧关说,“兄长,这人看着像是常年走西域的,倒是爽快。”

    雁萧关点头,“走江湖的人,多是这般性情,我瞧他是个敞亮人,咱们跟他们一起走,路上也能少些麻烦。”

    陆从南只当雁萧关还会像从前那般带着他同行,却不想临走前一晚,雁萧关叫住了正要回房的陆从南,递给他一封书信,“明日我们出关,你不必随我们去西域。”

    陆从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兄长?”

    “陶家就在明州,那里有你的血脉至亲。”雁萧关看着他,语气缓缓放柔,“当年陆家冤案已昭雪,陶家虽遭贬谪迁往边关,可武将之志本就在戍边迎敌,这边关之地,反倒合了他们的心意。”

    “你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是认亲还是另作打算,你自己慢慢琢磨。”雁萧关将话说清楚了,“顺便帮我把这封信送回夷州,等几许寻过来,你是留在此地,还是跟他一同去西域找我,也全凭你自己拿主意。”

    陆从南接过信,脚步迟迟未动,满脸踌躇,他这些年跟着雁萧关,早已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如今突然要被留在明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雁萧关难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时时护着的孩子了,该学着自己做决定,即便你最后想留在陶家,也没什么不妥,日后咱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陆从南望着雁萧关,眼眶微微泛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可以先留在这里……可是兄长,你不能抛下我。”

    他眼中满是惶惑不安,像个突然被丢下的孩子。

    见状,雁萧关眉头一皱,终究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就这么把他扔下,确实有些不忍心。

    嘴里却毫不留情,“你又不是什么没脑子的物件,认不认亲,认亲后该怎么做,自己没点主意?”

    被呛了一句,陆从南却笑得酒窝深陷,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自然不是物件,我可是兄长最疼爱的小师弟。”

    说着,不等雁萧关反驳,便带着一脸满意的笑,转身回房去了。

    次日一早,雁萧关带着亲卫和商队物资,与赵武的队伍汇合,一同出了明州关。

    陆从南站在城门处,目光紧紧追随着雁萧关一行人的身影,直到那队人马渐渐消失在风沙里,等漫天风沙迷了眼,他才揉了揉脸颊,转身返回城中。

    行走在明州街巷,陆从南思绪纷乱。

    昔年陶家嫁女,并非世俗眼中的攀附权贵,陶家小姐陶凌萱与陆家少将军陆自秋,年少相识,两情相悦,待到年岁合适,便顺理成章议了婚。

    当年那十里红妆,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谁曾想,陆家一朝获罪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年幼的他与陶凌萱亦被认定尸骨无存。陶家也受此牵连,从繁华的燕州被贬至这风沙漫天的明州守关。

    这些年,陆从南被雁萧关带在身边悄悄抚养长大,从当年怯生生的孩童,长成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却从未主动提过要回明州寻亲。即便明州与雁萧关如今的封地赢州只隔了三个州府,路程尚不足去天都的十分之一,他若真想寻来,总有机会。

    是怕打扰陶家安稳的生活?还是面对亲人时心生胆怯?陆从南自己也说不清楚,雁萧关亦从未问过。

    借着这一次西域之行,雁萧关顺势将他带到了这片有血脉至亲的土地,还给了他做选择的权利。

    他暗暗攥紧了拳,无论如何,他定不会让雁萧关失望。

    正如雁萧关从不曾让陶凌萱和陆自秋失望一般。

    出了明州关,眼前的景象骤然变了模样,不再有城池的青瓦白墙,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黄沙漫天,风吹过石子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的石山光秃秃的,连一株野草都难寻。

    赵武骑着马走在雁萧关身边,指着前方说,“厉兄弟,前面就是黑沙岭了,那地方表层是硬沙,底下藏着流沙,看着平坦,踩上去就容易陷进去,咱们得打起精神来,让骆驼走在前头探路。”

    雁萧关点头,吩咐亲卫们,“都警醒些,盯着骆驼的脚印,跟着前面的蹄印走,别乱踏旁边的沙地。”

    亲卫们齐声应是,纷纷勒住马缰,跟在赵武商队的骆驼后面。赵武的手下拿出长长的木杆,每隔几步就往沙地里插一下,试探着下方是否结实。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黑沙岭,这里的沙丘高低起伏,阳光照在沙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噗通”一声,赵武商队里一头骆驼猛地往下一沉,半个身子陷进了沙里,惊得它直打响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越陷越深。

    “不好,是流沙。”赵武脸色一变,大声喊道,“都别乱动,离那处远点。”

    众人连忙停下脚步,不敢靠近。

    雁萧关下令,“拿绳索过来,结成绳网,套在骆驼身上,慢慢把它拉出来,赵当家,让你的人稳住其他骆驼,别让它们受惊乱跑。”

    有人立刻找来绳索,快速结成一张大网,小心翼翼地靠近流沙处,将网套在陷进去的骆驼身上。十几个人抓住绳索的另一端,齐心协力往后拉,赵武也带着手下过来帮忙。

    骆驼感受到拉力,不再胡乱挣扎,配合着众人的力道,一点点从流沙里往上挪。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骆驼才终于被拉出流沙,只是身上的毛被沙子糊得结结实实,腿也有些发颤,显然受了惊吓。

    赵武看着骆驼,松了口气,“幸好厉兄弟有办法,不然这骆驼和它背上的药材就都得埋在这儿了。”

    雁萧关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都是大家合力的功劳。”

    流沙看着不起眼,实则凶险,也难怪出关的商队临出门前都要先流下遗言。

    赵武连连点头,让手下人把陷进流沙的地方做了个标记,又换了一头骆驼驮起药材,才继续往前赶路。走出黑沙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戈壁的夜晚格外寒冷,风也更大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雁萧关吩咐手下,“找个背风的地方扎营,生火取暖,今晚就在这里歇息。”

    亲卫们很快找到一处石山背风处,搭起帐篷,生起篝火。火焰跳动着,驱散了些许寒意,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吃着干粮,喝着热水。

    赵武看着篝火,闲聊道,“厉兄弟,这西域道上,比流沙更难缠的是‘鬼打墙’,有时候走着走着就绕回原地了,就是再老道的驼夫也辨不清方向。”

    雁萧关点头,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有这东西,倒不怕迷路。”

    赵武凑过来看了看他手里小巧的物件,好奇地问,“这玩意儿真能指方向?”

    “自然,”雁萧关笑着说,“这是用磁石做的,红色的一头永远指向南方,有了它,再怎么绕也不怕走丢。”

    赵武啧啧称奇,“厉兄弟真是好本事,竟有这般宝贝,有了它,咱们这趟路可就好走多了。”

    篝火旁,众人聊着天,疲惫渐渐被驱散。

    雁萧关望着远处漆黑的戈壁,将指南针放回了胸前,这东西是明几许同阳巫族汉子无意间制作出来的,极是灵巧,独一样的物件,明几许逗了雁萧关好几日,才将之送给了他。

    想到此,雁萧关勾了个笑,转瞬又想起明几许,两人相伴日久,现下人不在身旁,属实是有些不习惯。

    第246章

    赢州, 盈盈弯月下,王府内灯火通明。

    瑞宁守在铁匠坊外,不时探着头往里面张望, 没片刻又缩回脑袋, 在门口来回踱步。

    “王爷一走,王妃就成日泡在坊中, 这可如何是好?”他晃荡了数圈,目光落在一旁靠在门柱上,正无所事事踢着脚边石子的绿秧身上,“绿秧姑娘, 你就不去劝劝王妃?都已月上中天, 王妃还不回房歇息吗?”

    绿秧缩了缩脖子,苦着脸道,“瑞宁爷爷, 王妃这是打定主意要尽快把火器改良好,我可不敢去劝。”

    她眼珠一转, 笑着怂恿, “要不瑞宁爷爷去试试?王妃一向敬重爷爷,定会听爷爷的话。”

    瑞宁又来回走了两趟, 突然定住脚步, 一手握拳捶在另一手掌心,“不成, 总得让王妃顾着身子。”

    说罢,他大义凛然地跨过门槛,轻手轻脚走进铁匠坊。

    坊内,明几许正俯身站在铁砧旁,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 贴在额上。此时他左手正扶着一支粗长的铁管,右手握着小锤,对着管身连接处细细敲打。

    倭人的火器模样笨重,看着便知使用时既费力又难瞄准,明几许手上火器却与倭人手中火器不同。

    “王妃,都这时辰了,先回房歇着吧,火器改良也不差这一晚。”瑞宁走到他身边,放轻了声音劝说,“你这几日天不亮就来,天黑了还不回,饭也吃得少,身子哪扛得住?”

    明几许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仍落在火器上,语气带着几分专注,“快了,就差最后调整。”

    他拿起一旁打磨好的细长铅弹,比了比铁管口径,“倭人手中火器填药慢,射程近,还总炸膛,这次改了不少地方,我需试试这铅弹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射出去。”

    说着,他不待瑞宁再劝,手上动作利落起来,先将火药小心倒入枪管,用通条压实,再把铅弹塞进枪口,轻轻一推,直至卡紧。

    随后他端起火器,走到坊内预设的靶位前,对着百步外悬挂的草人,点燃了尾部药线。

    “砰。”

    一声闷响,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瑞宁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待烟雾散去,只见百步外的草人胸口处,赫然多了一个孔洞,铅弹稳稳命中了靶心。

    明几许眼中闪过一丝亮彩,又端起改良后的火器端详,比起原始版本,它枪管更长,管壁变薄却更坚固,尾部加了木质枪托,方便抵肩瞄准,前端还嵌了小巧的铁制准星,整体轻便了不少,再也不见先前的笨重模样。

    “成了,射程比之前远了三十步,还能瞄准。”明几许嘴角微扬,转头看向仍在一旁着急的瑞宁,“好,听你的,这就回房歇息。”

    瑞宁见他松口,顿时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帮着收拾工具,“这才对嘛,王妃要是累倒了,王爷回来可要怪罪我们没照顾好。”

    明几许笑着摇摇头,跟着他走出铁匠坊,绿秧见了,连忙迎上来,“王妃总算肯歇息了,我这就去让厨房热碗汤来。”

    “不用麻烦,早些睡吧。”明几许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地往卧房走去,改良火器的进展,让他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他还等着早日将改良后的火器完善,也好去西域。

    入夜后,天都最是热闹的莫过于青楼楚馆,连片的红烛映得窗棂通红,楼内痴男怨女互诉情肠,酒客与伶人闲话家常,话题总绕不开近来城里的新鲜事。

    “要说这天都最近最出风头的,当属黛家。”一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端着酒杯,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黛家可了不得了,前有宠冠后宫的黛贵妃,如今又出了个太子妃,你们可知这黛家小姐是何方神圣?”

    旁边有人凑过来,好奇问道,“听说乃是黛家二房二老爷的嫡女?”

    “我也听说了,说是这小姐自小身子孱弱,常年养在府中闭门不出,这般病弱模样,如何能替太子打理好东宫琐事?”

    “那是从前,”锦袍公子哥摆了摆手,“听闻如今她身子早已大好,更要紧的是,生得清丽绝伦,比起宫里那位黛贵妃也是不遑多让,甚至多了几分娇弱灵动,难怪能入了太子的眼。”

    “哼,你们一天天的就只盯着太子的后院这点事嚼舌根。”邻桌一个穿着短打,像是行伍出身的汉子放下酒碗,沉声道,“眼下边关变动才是大事,你们可曾听闻边关消息?”

    这话一出,喧闹的酒桌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纷纷看向那汉子。

    “我有个兄弟在朝廷当差,他提及厉王那边前段时日传来消息,说西域那边出了一种神器,外邦靠着这神器,似有侵犯大梁边境的心思。”汉子喝了口酒,继续说道,“为保边关安稳,朝廷已经调派了岭水处的几万大军,往西北边境驰援去了。”

    “神器?什么神器竟有这般能耐?”有人追问。

    “具体是什么神器,我那兄弟也说不清楚,只知厉王特意传信回京,想来不是寻常物件。”汉子摇了摇头,“咱们大梁的将士虽勇猛,可也得提防着这些西域蛮夷搞些旁门左道。”

    “可岭水处的驻军一直与北境对峙,这都好几年了,突然调走几万大军,也不知北境那边会不会趁机生事?”有人皱着眉,说出了心底的担忧。

    这话一出,众人又跟着犯起愁,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虽是这么说,但北境如今自顾不暇呢。”另一个常跑北境商路的掌柜放下酒杯,缓缓道,“北境老皇帝今年刚没了,几个皇子为了争皇位,都快把家底打空了,相互间杀来杀去,乱得很。最后是最小的皇子捡了便宜,听说这位新君和北境以往的掌权者不一样,最是推崇咱们大梁的文化,没少研习诗书礼乐,向来不喜欢动兵戈,想来短时间内,北境该会安稳一段时日。”

    众人听完,脸上的愁云才散了些。

    “这么看来,若真如厉王传信里说的那样,西域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啊。”先前那行伍出身的汉子叹了口气,“就怕那神器真有通天的本事,到时候西北边境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一时间,人顿时没了谈论世家琐事的兴致,纷纷议论起边关的战事。

    绮漪坊,三楼灯火阑珊,唯有最靠内侧的一间房门扉紧闭。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绮漪坊里最神秘,也最让天都一众女子追捧的云羽公子的住处。

    天都城里,但凡常出入声色场所之辈,无人不晓绮漪坊的云羽公子,毕竟寻常人哪能独占这三楼最僻静的雅间,更遑论让楼里上下都对其毕恭毕敬。

    云羽公子的特殊性,源于他与朝晖公主的牵扯。

    朝晖公主是当朝弘安帝的长姐,如今已年近花甲,一生未曾成婚,府中却男宠众多,最是喜好涉猎男色,但凡入了她眼的男子,不论对方愿不愿意,她总有手段将人留在身边。

    云羽公子便是如此。

    这位才学冠绝,名动一方的雅士,初入天都时,便成了朝晖公主眼中的猎物,纵使他百般不愿,最终还是没能挣脱。虽未被强留在公主府,却被安置在了绮漪坊,每月总有几日要被送入公主府夜宿。

    世人纷纷猜测,许是云羽公子不喜公主府中男宠环伺的杂乱,仗着公主的偏爱恃宠生娇,才让朝晖公主破例将他安置在绮漪坊,还允他自由出入楼内。

    这般特殊的待遇,足见云羽公子在公主心中的分量,也让旁人对他愈发敬畏,即便好奇,也只敢远远议论,无人敢轻易靠近,更遑论心生觊觎。

    即使再想得他青睐,也只盼着朝辉公主哪日厌了他,放他自由。

    此时,房内忽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伴着一声极轻的叹息,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衫的公子从内间缓缓推门而出。

    陆灵珑仰头望着他,直到他在对面跪坐下来,才微微倾身靠过去,这般近距离细看,云羽果然不负朝晖公主心尖宠的名头,容貌俊得几乎要晃花陆灵珑的眼。

    陆灵珑自小便见惯了各色美人,论容貌,少有能及云羽的,也难怪她被眼前这人勾走了心。

    世人只道云羽对朝晖公主恃宠生娇,却不知他对自己,亦是这般。

    陆灵珑直起身,突然伸手捏住云羽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自己则凑上前,语气带着几分逼问,“黛莺和与太子的婚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晓?”

    面对这般强硬的动作,云羽眼皮都未眨一下,坦然应道,“正是。”

    陆灵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收回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寒声追问,“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云羽却只是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自然是想求个得偿所愿。”

    陆灵珑定定望着他,还想再问,却再得不到只言片语。她闭了闭眼,心中已有决断,此番绝不能再容许黛莺和这般肆意妄为,得立刻去信,把这里的情形告知赢州那边。

    想到此处,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要往外走。

    云羽看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被捏住的下巴,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丝难辨的复杂。

    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出了明州关,雁萧关与赵武的商队已在戈壁上行了半月有余。

    白日炙热,黄沙打的人脸上生疼,夜里则寒气刺骨,众人只能围着篝火取暖。

    赵武果然是常年走西域的老手,不仅熟稔路线,更懂如何应对戈壁的变幻,遇着干涸的河床,他会让驼夫提前检查骆驼的蹄子,避免被碎石划伤,察觉到风沙将至,便立刻指挥众人找背风的沙丘扎营,用毛毡裹紧货物。

    雁萧关一行人受他照料,时常会出手帮着修补破损的驼具,或是在骆驼受惊时迅速稳住队伍,一来二去,两队人倒也相处得融洽。

    这日午后,远处终于出现了连绵的土黄色城墙,城门口的卫兵穿着短打皮甲,腰间挎着弯刀,见商队靠近,便上前查验。

    赵武熟络地塞上银钱,卫兵便挥挥手放行了。

    进了城里,景象与大梁截然不同。

    街道两旁是平顶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彩色的毡毯与风干的果脯,空气中混杂着羊肉的膻气,香料的浓郁与驼奶的醇厚。

    行人多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穿着宽松的长袍,脚上踩着皮靴,彼此用带着腔调的胡语交谈,偶尔也有懂中原话的商贩,对着商队热情吆喝。

    “厉兄弟,咱们先找地方落脚,再慢慢打理货物。”赵武笑着对雁萧关说,随即领着众人往城中心走去。

    他显然对城中路线熟门熟路,很快到了一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留着大胡子的西域汉子,见了赵武便用生硬的中原话打招呼,“赵,好久不见。”

    赵武也笑着回应,又转头对雁萧关解释,“这里干净,老板也实在,我们历来都住这儿。”

    安顿好住处后,赵武便拉着雁萧关去街上处理货物。

    他挑出几匹带来的粗布,这些在中原不算值钱的东西,在西域却颇受欢迎。

    两人走到一家香料铺前,老板见是赵武,连忙迎了出来。

    赵武用胡语与他讨价还价,偶尔转头对雁萧关翻译,“他说咱们的粗布结实,愿意用香料换,或是给现钱。”

    说着,便将粗布卸下,又指着铺子里的孜然、安息香等香料,“这些香料带回中原,能卖个好价钱。”

    雁萧关站在一旁,待赵武与老板交易完毕,雁萧关便借着买水囊的由头,走到隔壁的小铺,用刚学的几句胡语与铺主搭话,顺带打探消息,“听说,西边的城邦在争草场?”

    铺主愣了一下,“是,狼山和龟兹打得厉害,好多商队都不敢往那边去了。”

    只这一句,或许是顾忌着什么,他没再多说,转身去忙了。

    晚饭时,客栈里摆上了西域特色的吃食,大盘的手抓羊肉,刚烤好的馕饼,还有一碗碗浓稠的驼奶羹。

    赵武拿起一块羊肉,大口吃着,对雁萧关说,“厉兄弟,尝尝,这西域的羊肉就是比中原的嫩。”

    雁萧关拿起馕饼,慢慢咀嚼,目光却落在邻桌的几个商人身上,他们正用胡语谈论,虽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的几句话中透露出的“火器”一次却让雁萧关心头一凛。

    赵武因白天交易顺利,喝得有些醉了,拉着雁萧关说,“厉兄弟,我瞧你一行人身手定然不差,日后再来西域做买卖,可定要再与我同行……”

    话未说完,便打了个酒嗝,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雁萧关让亲卫分头打探消息,自己又跟着赵武去采买货物。

    路过城门口时,两人瞧见一支往龟兹方向去的商队离开。

    赵武心中一动,对雁萧关说,“厉兄弟,咱们接下来往龟兹去如何?那里的玉石在大梁可是极受欢迎。”

    闻言,雁萧关面上一动,似是犹豫。

    赵武本就对龟兹玉石的生意心动,但凡去龟兹做玉石买卖的商队,一趟买卖下来便能赚得盆满钵满,只是以往他队里人手有限,总怕路上遇上乱兵与沙盗,轻易不敢往龟兹去。

    此番与雁萧关同行,一路见雁萧关一行人个个身手利落,且行路途中,雁萧关时常独自夜出,归来时总能带回野兔、黄羊等猎物,显然身手了得。

    有这样的强援在,赵武便想借着机会走一趟龟兹,说不定能在玉石生意里分一杯羹。

    此时见雁萧关似有意动,自然连声劝说。

    唾沫都快说干时,雁萧关终于同意。

    几日后,两人寻到一支也要前往龟兹的商队,领头的是个姓马的中原商人,队伍里有十余人。双方约定好次日一早出发,赵武便兴冲冲地回去收拾行装,雁萧关则趁着最后的时间继续打探消息。

    酒肆里多是往来的商客,雁萧关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壶当地的果酒,静静听着邻桌的交谈。

    不多时,便听到两个西域商人用胡语议论龟兹与狼山的战事,他虽只懂些基础胡语,却也勉强听出大概,又借着添酒的机会,用胡话向酒肆老板打听,“老板,听闻龟兹和狼山常起冲突,是为何故?”

    看在他花了不少买酒钱的份上,老板擦着酒杯,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草场和水源,狼山南边的绿洲,龟兹一直想分一杯羹,这些年小打小闹就没停过,不过以往双方势均力敌,也闹不出太大动静。”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可这两个月不一样了,听说龟兹不知从哪得了神兵,打仗时厉害得很,原本能和龟兹抗衡的狼山,最近被打得节节败退,连丢了好几处草场呢。”

    雁萧关心中一动,追问神兵究竟是什么,老板却摇了摇头,“具体是什么没人见过,只听说一出手,老远就能伤人,”

    雁萧关不再多问,虽是只言片语,可这所谓的神器应就是倭人手中的火器了。

    只是不知火器的源头是不是龟兹?

    次日一早,三支商队汇合,一同往龟兹方向出发。

    出了城,赵武与马掌柜在前头引路,雁萧关则带着亲卫走在队伍中间,一路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偶尔也会与同行的商客搭话,断断续续拼凑着龟兹的消息,据说狼山近来召集了不少周边的小部落,似是要与龟兹决一死战,路上越发不太平了。

    又一日午后,队伍行至一片林旁,脚下的路是商队常走的熟路,向来安稳,众人没有多警觉,各自散开歇息。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喊杀与兵器碰撞的脆响,惊得队伍里的骆驼纷纷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马掌柜脸色发白,“这路向来安全,不该遇到交战的军队啊。”

    赵武也皱起眉,握紧了腰间的弯刀,“莫不是狼山和龟兹的人打到这来了?”

    商队众人顿时慌了神,有人想掉头往回跑,有人则缩在骆驼后面,一时乱作一团。

    “都别慌,”雁萧关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情况,你们留在原地,把骆驼牵到林里躲着,莫要出声。”

    众人慌乱之下下意识听了他的吩咐,连忙牵着骆驼往树林深处退去。

    雁萧关随即点了两名亲卫,三人循着声响快速前行。

    不多时,便见前方空地上,两支队伍正打得激烈,一边穿着皮甲,手持弯刀与盾牌,队列整齐。另一边则衣着杂乱,却个个凶悍,挥舞着长矛往前冲。

    而在身穿皮甲的队伍前方,几个人正操控着几架模样奇特的铁管器械,每一次闷响后,铁管便会喷出火光,对面便会倒下一人。

    第247章

    而这武器, 可不正是火器,无论粗长的铁管外形,还是点火后喷发火光, 远距离伤人的威力, 皆与倭人火器一般无二。

    龟兹这边有火器在手,凭借着火器威力, 很快便压制住了狼山的攻势。只是火器填充实在费时,每次发射后,士兵都要慌忙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火药,小心填入枪管, 再用通条压实, 最后塞进弹丸,一套流程下来,需要不少功夫。

    对面狼山的人却是凶悍异常, 个个光着膀子,脸上涂着油彩, 嘶吼着挥舞长矛往前冲。他们瞧准火器填充的间隙, 便像潮水般扑上来,仗着人多势众, 很快就冲到了龟兹队伍跟前。

    “杀。”狼山的大将提着一把阔背弯刀, 率先砍倒了一个刚填好火药的龟兹士兵,夺过那架还未来得及发射的火器, 狠狠砸在地上,铁管瞬间被摔得变形。

    其余狼山兵卒也跟着发力,长矛捅进龟兹士兵的胸膛,弯刀劈向他们的脖颈,一时间, 血腥味与火药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地上。

    一开始,龟兹的士兵虽有火器加持,却架不住狼山人的近身搏杀。

    前排士兵倒下后,后排手持盾牌与弯刀的士兵立刻顶了上去,与狼山人缠斗在一起。

    盾牌碰撞,刀剑交锋间,伤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双方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舍。

    狼山这边仗着凶悍的气势,一度将龟兹队伍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冲破防线。

    龟兹的将领急得大喊,又抽调了几名士兵,躲在盾后拿火器架着狼山,催促着装填手加快速度。

    “快,再快些。”使着火器的士兵额头青筋暴起,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填好火器。

    “放。”随着将领一声令下,火光闪过,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狼山兵卒应声倒地。

    狼山人的攻势顿时一顿,龟兹士兵趁机反扑,弯刀挥砍,将逼近的敌人逼退了几步。

    可没等他们喘口气,狼山大将又带着人冲了上来,口中嘶吼着,不顾身周火光连闪,拼命要做最后一搏。

    只不过长矛刀剑到底敌不过火器的威力,即便填充费时,龟兹的火器每一次发射都能放倒一片敌人。狼山人虽凶悍,却也架不住这般伤亡,冲了几次后,气势渐渐弱了下来,不少人开始往后退缩。

    龟兹将领见状,立刻下令追击,士兵们呐喊着冲上前,狼山人再也支撑不住,丢下同伴的尸体,狼狈地往北边逃窜而去。

    龟兹士兵见狼山人溃败逃窜,顿时士气大振,在将领的号令下紧随其后追击,凭着人多势众,很快俘虏了二十多个落在后面的狼山兵士。

    被押解着的俘虏中,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是血的汉子尤为扎眼,正是方才带队冲锋负责断后的狼山大将,此刻他被绳索捆住双手,虽面色狰狞,却也难掩败势。

    “走,带回去听候王上处置。”龟兹将领高声吆喝着,士兵们纷纷押着俘虏,浩浩荡荡地往龟兹方向走去,沿途还不时传来胜利的呼喊。

    直到龟兹的队伍彻底远去,雁萧关才带着亲卫退回树林,快步走到商队众人藏身之处。

    “战事已歇,龟兹人胜了,狼山人败退。”雁萧关开口说道,将方才见到的战况一一告知众人。

    商队众人听完,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一个个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

    马掌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拍着胸口道,“幸好没被卷进去,这仗打得也太吓人了。”

    赵武也皱着眉,沉声道,“没想到龟兹和狼山竟打到商路上来了,也不知龟兹现下是否安定,若是亦有战事,我们此行怕是……”

    未尽之言不言而喻,众人顿时议论起来。

    有人担忧道,“要是龟兹城里也在打仗,咱们这趟生意怕是做不成了,风险太大,不如趁早掉头回去,等安稳了再做打算?”

    也有人不甘心,“咱们都走了这么远了,就这么回去,之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再说龟兹的玉石多值钱,错过太可惜。”

    一时间,商队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折返,一派坚持继续前行,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都拿不定主意。

    雁萧关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心中早有决断。他此行本就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调查西域火器的来历,如今亲眼在龟兹士兵手中见到了与倭人火器一模一样的武器,其中关联他必须去一探究竟。

    无论龟兹是否纷乱,只要火器的线索指向那里,他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见众人争论不下,雁萧关上前一步,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方才龟兹人打赢了仗,还押着俘虏,想来是要回去休整,短时间内不会再在商路上开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龟兹如何,咱们现在尚未可知,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继续前行,到了城下再做观察,若是真乱了,咱们便绕城而行,另寻出路,若是安稳,便能做成这笔生意。”

    赵武闻言,率先点头附和,“厉兄弟说得在理,咱们总不能没见到龟兹的模样就打道回府,再说有厉兄弟一行人在,即便遇到些麻烦,也能有个照应。”

    马掌柜也思索着说道,“确实,半途而废太可惜,咱们小心些便是。”

    其余人见领头的两人都表了态,又想到雁萧关一行人的身手,心中的顾虑也消减了大半。片刻后,众人终于达成一致,继续往龟兹进发,若途中遇到变故,再随机应变。

    商议定后,商队众人不敢耽搁,连忙牵出藏在树林里的骆驼,整理好货物,趁着天色未晚,重新踏上了前往龟兹的路途。只是经此一役,众人都多了几分警惕,目光不时扫向四周,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轻松。

    一行人压着速度,不敢与龟兹军队靠得太近,好在此处离龟兹本就不远,不过两日功夫,便抵达了城下。

    龟兹城依山而建,土黄色的城墙绵延数里,城门上方刻着奇异的胡文,城门口往来商贩、行人络绎不绝,透着几分热闹。

    出乎众人意料,城内竟一片喜乐。

    马掌柜常年往来龟兹,自有熟人,出门片刻便带回消息,“龟兹大胜,夺了狼山不少草场,还俘虏了狼山大将,说是要选个最近的吉日,用狼山俘虏的头颅祭天,办一场大庆典。”

    说罢,他叹息一声,“以往狼山与龟兹势均力敌,没成想不过几月,竟天翻地覆。”

    这话一出,旁人顿时好奇,“龟兹怎会突然实力大增?”

    有当地人听见,纷纷骄傲提及龟兹手中的神器,等人再问,却没人说得清火器究竟从何而来。

    接下来几日,雁萧关一行人四处打探,哪怕城中百姓时常说起火器的厉害,也始终摸不到源头,一时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很快,龟兹的庆典之日到了。

    龟兹的庆典广场被装点得格外热闹,高台足足有三丈高,台面铺着红色的毡毯,四周插满了绘着雄鹰图案的旗帜,边缘悬挂着一串串铜铃,风一吹便发出清脆声响。

    广场四周的土坯房顶上,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房檐下挂着五彩斑斓的绸带,几个西域乐师坐在角落,弹奏着欢快的胡琴与手鼓,曲调里满是胜利的喜悦。

    高台前方的空地上,早已围出一片区域,地上铺着粗麻布,正是为“祭天”准备的场地,气氛热烈中又透着几分肃杀。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庆典正式开始。

    城主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酒碗,用洪亮的胡语高声喊话,大意是庆贺击败狼山,俘获敌将,要以俘虏的头颅祭天,祈求来年水草丰美。

    台下百姓跟着欢呼,不少人举起酒囊,高声附和。

    正午时分,鼓声震天,龟兹士兵押着俘虏缓缓走来。

    狼山大将被铁链锁着脖颈,面色狰狞却挣脱不得,身后的狼山士兵个个被反绑双手,神色愤恨。

    待话音落下,士兵们将俘虏押到高台前的空地上,狼山大将怒目圆睁,对着高台嘶吼,却被士兵用刀柄狠狠砸在背上,跪倒在地。

    雁萧关与亲卫混在人群中,目光看似随意扫过广场,实则一直留意着高台两侧,那里有兵士举着四支火器,铁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此前战场上所见的别无二致。

    再往旁处看去,忽然,他眼神微眯,注意到高台后方的屋檐下,藏着几个人影,手中握着短弩,正悄悄盯着高台顶端的城主。

    就在此时,高台前的士兵猛地将狼山大将按倒在地,另几个士兵则抽出弯刀……

    祭天仪式,眼看就要开始。

    “嗷呜……”

    一声狼嚎突然传来,紧接着,数十匹巨狼窜了进来,它们体型壮硕,眼中闪着凶光,直扑向押解俘虏的士兵。士兵们猝不及防,被狼扑得连连后退,广场上的百姓顿时尖叫着四散躲避,原本热闹的庆典瞬间乱作一团。

    “是狼山的人。”有人大喊。

    只见广场入口处,几十个穿着兽皮,脸上涂着油彩的狼山汉子冲了进来,他们手中握着长矛,身后还跟着更多巨狼,显然是来劫人的。

    雁萧关眉头微蹙,本打算两不相帮,毕竟龟兹与狼山的恩怨与他无关,他只需查清火器源头便可。

    可当他看清那些狼的模样时,却是一怔。

    “动手,暗中帮狼山一把,别暴露身份。”雁萧关低声对身旁的亲卫吩咐。

    亲卫立刻会意,悄悄摸到广场两侧的土坯房后,趁着混乱,弩箭精准射向龟兹士兵手中的火器。

    “哐当”几声后,火器连带着人被砸倒在地。龟兹士兵本就被巨狼冲得手忙脚乱,此刻没了火器的威慑,更是难以抵挡狼山人的攻势。

    狼山大将见状,高声嘶吼着指挥手下。

    几个狼山汉子趁机冲到高台前,砍断绑着狼山大将的铁链,其余人则带着巨狼,死死拦住围上来的龟兹士兵。

    混乱中,狼山大将被手下扶起身,虽浑身是伤,却依旧凶悍,他提着一把抢来的弯刀,转身朝着广场后方跑去。狼山众人也不敢久留,跟着他边打边退,很快便冲出了广场,朝着城外的戈壁逃窜而去。

    龟兹城主气得在高台上怒吼,却因混乱一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追击。

    雁萧关看了一眼亲卫,沉声道,“跟上他们。”

    说罢,他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悄悄退出广场,朝着狼山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同时,龟兹士兵亦在城主的怒喝声中迅速整队,循着狼山人的踪迹追了出去。

    他们熟悉地形,又带着弓箭与火器,很快便追上狼山一行人。

    狼山大将腿上受了刀伤,行动不便,身后的族人也多有挂彩,战狼虽凶悍,却也被箭矢伤了好几匹,局势岌岌可危。

    “快,进前面的峡谷。”狼山大将咬牙嘶吼,正要带着人往不远处的峡谷钻,身后的箭矢已呼啸着袭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道蒙着黑布,只露双眼的身影突然从峡谷两侧的沙丘后跃出。他们手握短刃,动作迅猛,几下便将冲在最前的几个龟兹士兵撂倒,又趁着混乱,夺下了龟兹士兵手中火器。

    龟兹士兵猝不及防,被这伙突然出现的人打乱了阵脚,一时竟顾不上继续追击。

    “走。”雁萧关压低声音,对着狼山人喊了一句。

    狼山大将虽惊疑不定,却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立刻带着族人与战狼钻进峡谷。

    雁萧关与亲卫断后,又拦截了一阵龟兹士兵,见对方不敢贸然深入峡谷,才迅速撤退,跟上狼山人的脚步。

    峡谷深处有一处隐蔽的山洞,众人钻进去后,才算彻底摆脱了追击。山洞内一片昏暗,狼山人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少人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战狼们则围着主人,低声呜咽着舔舐他们的伤口。

    雁萧关与亲卫摘下面罩,靠在洞壁上休息。

    狼山人虽受了他们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们来历不明,几个年轻的族人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死死盯着雁萧关一行人,不敢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几匹伤势较轻的战狼突然挣脱主人的束缚,朝着雁萧关走去。

    它们围着雁萧关转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随后竟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眼神温顺的像家犬。

    其余的战狼见了,也纷纷围拢过来,对着雁萧关摇着尾巴,丝毫没有此前的凶悍模样。

    狼山人见状,个个面露诧异。

    狼山的战狼虽比寻常巨狼更通人性,却也更桀骜不驯,狼山人世代将其视为神兽,唯有部落中的精锐才能驱使。可眼前这个陌生人,竟让战狼如此亲近,甚至比他们这些驯养者还要受青睐,这如何不让他们疑惑?

    不过,战狼的态度渐渐打消了他们的警惕,在狼山人心中,战狼的直觉从不会错,能被战狼接纳的人,定非恶人。

    狼山大将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雁萧关拱了拱手,“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只是不知阁下从何而来?为何要帮我们?”

    “我们自大梁而来,此行乃是为了追查火器的来历。”雁萧关看着围着自己,吐着舌头卖萌的战狼,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如实答道,“此前在城外见到龟兹士兵使用火器,便趁机混入城中打探,恰巧遇上今日之事。”

    提到“火器”二字,狼山大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中满是恨意,“这该死的火器,龟兹就是靠它才打赢我们,杀了我们不少族人。”

    “可不是嘛,那些拿着火器的倭人,在大梁边境作乱,杀了不少人,还劫掠了多艘商船,甚至有入侵大梁的野心。”雁萧关身后的亲卫也忍不住开口,同仇敌忾道,“我们就是为了查清火器的源头,才一路追到西域来的。”

    闻言,狼山大将眼中瞬间燃起浓烈的恨意,“当初那伙人本是要和我族交易火器,却狮子大开口,要我们年年上供牛羊与皮毛,甚至想让我们将战狼当作贡品献给他们。”

    “战狼是我们狼山人的伙伴,是守护神,我们自然不肯,没成想他们竟趁我们部落举行祭典时偷袭,抢走了部落的圣狼,之后还将火器卖给龟兹。”说到此处,他猛地攥紧拳头,“若不是这火器,龟兹怎会有恃无恐,我们狼山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雁萧关听完,没有立即询问卖火器之人的来历,而是沉吟片刻,对着狼山大将道,“你们此刻伤势不轻,亦没伤药、干粮,不若先在此处休整,我们回龟兹城一趟,买好物资再来与你们汇合。”

    商议定后,雁萧关带着亲卫悄悄返回龟兹城,径直找到赵武与马掌柜。

    “赵当家、马掌柜,我与手下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恐怕不能继续同你们赶路了。”雁萧关开口说道,语气带着歉意。

    赵武闻言,脸上满是不舍,“厉兄弟,这才刚到龟兹,怎么就要走?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马掌柜也跟着问道,“是啊,若是有难处,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雁萧关摆了摆手,笑着解释,“并非遇到麻烦,只是临时有急事需去北边一趟,此番多谢二位照料,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同你们来西域做生意。”

    他将早已备好的银钱递过去,“这些是我们应出的食宿费,还请收下。”

    “既然是急事,那我就不多留你了。”赵武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拍了拍雁萧关的肩膀,“厉兄弟,路上务必小心,待日后回到大梁,记得来寻我喝酒。”

    马掌柜也笑着点头,“一路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雁萧关谢过二人,便带着亲卫直奔城中的药铺与粮店,买了足量的药物,又购置了许多耐储存的干粮与皮囊装的清水,狼山离此处路途不近,狼山一行人不仅带伤,还缺食少水,这些物资必不可少。

    一行人数量不少,物资筹备费了些功夫,但好在龟兹城因要举办庆典,各类货物充足,不多时便凑齐了够用的物资。雁萧关让人分两批将物资悄悄运出城外,自己则带着最后一批物资,借着夜色掩护,出了龟兹城,与等候在峡谷中的狼山一行人汇合。

    “走吧,回狼山。”狼山大将见物资齐备,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对着雁萧关拱了拱手。

    雁萧关点头应下,一行人带着战狼,避开龟兹的巡查士兵,缓缓消失在茫茫戈壁之中。

    第248章

    一行人翻过高耸的戈壁石山, 眼前景象骤然一变,狼山并非单指一座山,而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群, 部族便扎根在山脉深处的一处天然峡谷中。峡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 只留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出,通道旁还设着隐蔽的石垒与陷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峡谷内却别有洞天,成片的毡房错落分布,毡房外晾晒着兽皮与风干的肉干, 孩童们围着木桩奔跑嬉闹, 不少壮硕的男女正忙着鞣制皮革、打磨工具。

    这里的人,不论男女都生得高大健壮,腰间挎着弯刀, 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山野间的悍气。

    雁萧关等人跟着狼山大将走进峡谷时, 立刻引来不少目光。

    狼山极少让陌生人入内, 自前次那些贩卖火器的歹人进山后,部族更是对陌生人多了几分戒备, 此刻见突然来了几张生面孔, 众人的视线里难免带着审视,甚至有几个年轻汉子握紧了腰间的刀, 神色并不和善。

    可不过片刻,他们神态便变了,顺着他们奇异的眼神看去,只见雁萧关走到哪,数头成年战狼便跟到哪, 不多时,又有几只在狼腹间扑腾的小狼崽,也摇摇晃晃地跑到雁萧关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裤腿。

    小狼崽不过巴掌大,浑身覆盖着银色的短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灵动又可爱,蹭够了还仰头吐着小舌头,险些要将雁萧关的腿埋进毛茸茸的狼崽堆里。

    部族众人见此情景,脸上的戒备瞬间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好奇,能被圣狼,尤其是被当作宝贝的狼崽如此亲近,这人定不一般。

    走到峡谷深处最大的一座毡房前,狼山大将掀开门帘,对着里面喊道,“首领,大梁客人到了。”

    毡房内,一个女子正坐在兽皮毯上擦拭弯刀。她身着黑色兽皮长袍,腰间系着镶嵌狼牙的腰带,长发编成麻花辫披在身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深邃的眉眼。

    即使坐着也能瞧出其身形高挑,不比寻常男子逊色,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却丝毫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英气,正是狼山首领,狼筝。

    雁萧关刚被引着坐下,就见两只银白的小狼崽从毡房角落悄悄摸摸地钻了出来,东瞧西瞧确认没有危险后,径直朝着雁萧关跑去,跑到他脚边,叼住他的袍角就往上扭,肥嘟嘟的小屁股还一下下往地上坠,模样憨态可掬。

    狼筝已听手下禀报过雁萧关被战狼亲近的事,可此刻亲眼见着这场景,仍忍不住抽了抽唇角,手中擦拭弯刀的动作都顿住。

    狼山上的狼被视为圣狼,它们直觉过人,选择绝不会出错,狼筝登时卸下戒备。

    只是面前英俊挺拔,瞧着吊儿郎当的外来者,为何能让圣狼主动贴附,还是让她难免好奇。

    待小狼崽顺着袍角爬到雁萧关膝头,蜷成两个毛茸茸的小团子,狼筝才抬眼看向雁萧关,目光锐利中带着几分探究,“在下狼筝,狼山首领,难得有客人能得圣狼青睐,只是不知,阁下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从不近外人的圣狼这般喜爱?”

    雁萧关低头揉了揉膝头小狼崽的脑袋,语气轻描淡写,“谈不上特别,幼时曾与野狼一同生活过几年,或许身上沾染了狼的气息,被它们误认作了同类。”

    狼筝见他话语简略,显然不欲多提过往,便知趣地不再追问,话锋一转,直入正题,“阁下既自大梁而来,听狼刹说你是为追查火器一事?”

    狼刹,也就是狼山大将。

    雁萧关颔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在下厉五,自大梁而来,此行专为追查火器一事。”

    提及“火器”,狼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些烧火的铁管子可是害了我族数百人性命。”

    一旁的狼刹恨声,“首领,大梁也遭了火器的祸害。”

    狼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么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正是。”雁萧关点头,“据我们所知,龟兹的火器是旁人手中得来,不知首领是否知晓这伙人的来历?”

    狼筝走到毡房角落,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张破旧羊皮卷,铺开在桌上,“他们来自火罗国,位于西域最西边的城邦。当初他们来狼山,不仅带来了手持的火器,还吹嘘说他们国中还有固定在一处,威力更大的火炮,一炮就能轰塌一座土城。”

    雁萧关盯着羊皮卷上标记的“火罗国”位置,眉头微蹙,“火罗国……此前从未听闻过能造火器的城邦。”

    “他们可造不出这等玩意儿。”狼筝看着毡房外嬉闹的战狼,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冷嗤一声。

    雁萧关眼神微动,顺势请教,“火罗国既能拿出火器,甚至还有威力更大的火炮,应是有造器的本事才对,首领如此说,可是其中另有隐情?”

    狼筝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狼牙腰带,缓缓道,“火罗国不过是西域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邦,靠倒卖皮毛与香料勉强过活,哪有造火器的能耐?”

    她顿了顿,想起此前她撬出的消息,继续说道,“是前年冬天,火罗国边境来了一行商队,据说是从大洋彼岸而来。”

    “其间有十几个外邦人身上携带着不少图纸与零件,火罗国的国王见那些人富贵,便起了歹心,直接把那些外邦人全都绑了,关在王宫深处的石牢里。”

    说到这里,狼筝语气添了几分冷意,“那些外邦人被逼着画出造火器的图纸,火罗国又强征了不少铁匠与奴隶,照着图纸敲打,折腾了大半年,才造出第一批火器。后来他们见识了火器威力,又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造出了威力更惊人的火炮。”

    雁萧关闻言,追问,“首领可知,那些外邦人是否与倭人有关?或是火罗国是否与倭人有过往来?”

    狼筝摇了摇头,“说不好。”

    毕竟若非涉及狼山人命与圣狼,狼筝根本不在意火罗国,即使派人潜入火罗,也另有目的,旁的事自不会多加探究。

    雁萧关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大致脉络,火罗国靠劫持外邦学者获得造器之法,而倭人极有可能通过中间人与火罗国达成了合作,甚至可能是火罗国引导中间人找到倭人,目的便是借倭人的手,扩散火器的同时,测试大梁对火器的抵御能力,说不定还想形成对大梁的夹击之势。

    雁萧关看向狼筝,语气郑重,“首领,火罗国造火器,迟早会成为西域的大患,亦成为大梁大患。”

    在经历族中壮士被火器屠戮,连狼山第一勇士狼刹都险些丧命后,狼筝自然对此言深信不疑。

    “火器威力非寻常刀剑能及,我族即使倾巢出动亦是枉送性命。”狼筝虽不甘,可她是一族首领,不可能因逞凶斗狠便不顾族人性命。

    垂眸看了一眼腿上的幼狼,雁萧关沉吟一瞬,坦诚道,“不瞒首领,我府中亦有能人,已能造出火器。若能再寻机拿到火炮图纸,或是得到一件火炮实物,便能造出比火罗国手中火器、火炮威力更甚的武器。”

    狼筝身子一直,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追问道,“当真?”

    雁萧关点头,“此事我不敢妄言,府中匠人已对火器颇有研究,只是此前缺少参照,才造不出火炮,若能有火罗国的火炮作为参照,定能有所突破。”

    狼刹更是神情振奋,与狼筝对视一眼,难掩激动。

    狼筝自然也是如此,可随即又皱起眉,“火罗国王宫守卫森严,尤其是关押外邦人的石牢,据说设在地下,只有一条通道能进出,硬闯根本行不通。”

    即使火罗国乃是小国,可到底是一国城邦,还将监牢设在重重守卫之下,想要潜入,谈何容易?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之前已派遣族中不少勇士潜入火罗国,至今也无法靠近王宫,只探得些事关火器的零星消息,想要进入王宫内的牢狱,更是困难重重。”

    雁萧关思索片刻,沉声说,“硬闯确实不行。”

    毕竟火罗国一直在往外售卖火器,城邦之中火器的数量定然非同小可,贸然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稍作停顿,看向狼筝,“不知首领能否再派人潜入火罗国,摸清王宫布防与学者的关押位置?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狼筝脸色几番变幻,良久,终于咬牙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安排人出发。”

    “不过火罗国离此不近,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月,这段时间你们暂且留在狼山休整,也好让战狼、圣狼们多亲近亲近你。”说罢,她瞥了一眼正趴在雁萧关身上打滚的小狼崽,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雁萧关在狼山待了数日,与狼山部族中人不过是混了个面熟,狼山人虽因战狼的亲近放下了戒备,却仍带着几分山野部族的内敛,话不多,唯有遇事时才会主动搭话。

    反倒是狼山的战狼与雁萧关打得火热,他熟稔狼性,知道如何挠下巴能让成年战狼舒服地眯起眼,逗弄狼崽时分寸十足,甚至能带着几头壮硕的战狼在峡谷中训练搏斗,一套与狼相处的法子,比许多狼山族人还要娴熟。

    一连数日,狼山的战狼几乎被他“玩”了个遍,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摇尾巴的毛团子。

    可日子一久,众人渐渐发现,雁萧关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手上明明还逗着狼崽,指尖顺着幼狼的银毛轻轻摩挲,目光却会突然飘向不远处的成年战狼群中,像是在寻找什么。每当遍寻不获后,他的眉头便会不自觉蹙起,眼底的忧虑藏都藏不住。

    雁萧关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即便天塌下来,他也总能笑着迎难而上,少会将负面情绪外露。亲卫见主子这般模样,也个个面色凝重,不敢多言,只在暗中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狼山人待客大气周到,每日都会让人送来新鲜的肉干与羊奶,却也知分寸,从不追问雁萧关的私事。

    直到这日傍晚,狼筝在族内设宴,篝火在中央跳跃,酒杯碰撞的脆响与胡琴的曲调交织在一起。

    酒过三巡,狼刹端着酒杯走到雁萧关身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上带着些醉意,“厉兄弟,这两日见你总是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关乎火罗国或是龟兹,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同想办法。”

    虽相识时日尚短,狼刹已将雁萧关视作可信赖的手足,自然想替他分担忧愁,解决急难。更何况,他们此刻境况相近,本就该彼此扶持,共渡难关。

    雁萧关手中的酒杯顿了顿,火光将他的侧脸映得明暗交错。

    酒酣之际,那份压在心底的疑虑终究没忍住,他抬眼看向狼刹,声音带着几分郑重,“敢问大将,十数年前,狼山是否有一匹右眼带疤的母狼曾被人送往大梁,后又被送回西域?”

    狼刹闻言一愣,眼中醉意瞬间逸散,随即眼神凝重起来。

    雁萧关见他神色微动,不再迟疑,追问,“若真有这匹狼,它如今是否已亡故?”

    说罢,他直直盯着狼刹。

    狼刹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酒液晃出几滴,他却浑然不觉,只紧紧盯着雁萧关,反问,“你先说说,你为何会知晓这匹狼?”

    雁萧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匹狼曾护我数年,是它……喂我狼乳,将我养大的。若不是它,我早已不在世间。”

    话音落下,狼刹瞳孔骤缩,震惊地看着雁萧关,“你……你是大梁皇室中人?”

    一旁的狼筝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眼中满是诧异。她虽才继任狼山首领之位不过几年,可当初圣狼被送给大梁皇帝乃是所有狼山人心中之痛,即使三岁小儿都对之知之甚详,她自然亦不例外。

    雁萧关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正是,这些年,我一直记挂着它,我托人将它送回西域,之后再未曾听闻它消息,只是不知它是否还在世间?”

    狼筝定了定神,语气缓和了许多,“寻常野狼寿命不过十数年,可狼山的圣狼不同,寿命最长能达四十余年,它不过三十出头年岁,虽年长,可它是狼山前任狼王,现任狼王更是它的子嗣,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护着她。”

    “它在哪?”雁萧关追问。

    闻言,狼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火罗国人借交易火器之便突袭圣兽幼崽,它为保护狼崽,被他们抓走,如今还被困在火罗国王宫的牢笼里。”

    雁萧关的心猛地一揪,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狼筝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尴尬的说道,“不瞒你,我此前之所以派探子潜入火罗国,并非是为探查火器来源,而是想找到它的下落,它是我族圣狼,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带它回家。”

    得知雁萧关与前任狼王的渊源,狼刹看向雁萧关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亲近。

    狼筝也不再有丝毫隐瞒,对雁萧关道,“既然厉兄弟与母狼有此渊源,便是狼山的朋友,等探子传回火罗国消息,我定挑选精锐潜入火罗国都城,营救母狼与被关押的外邦学者。”

    雁萧关眼中瞬间燃起光亮,“若二位信得过,我愿带着亲卫一同参与此次行动,一为报答养育之恩,二为守卫大梁。”

    狼筝与狼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狼筝笑道,“有厉兄弟相助,此事定能事半功倍,待探子传回消息,咱们便一同商议具体对策。”——

    作者有话说:加班,到家太晚,只有这么多[托腮]

    第249章

    时间倏忽而过, 赢州近日天气晴好,日子过得繁忙而安然。

    这一日,一匹快马疾驰入王府, 将一封信送到了瑞宁手中。

    瑞宁接过信笺, 心里不知怎的,竟腾起一阵莫名的慌张, 偏偏此时雁萧关还不在王府,他定了定神,转身快步将信送到了明几许手中。

    此时刚入夜,王府早已点了烛火, 昏黄的光笼罩着庭院, 绿秧拿着干帕,正为明几许拭干发丝。

    刚洗漱沐浴完的明几许,坐在院中石桌旁, 缓缓展开信纸。

    明亮灯火下,信上的内容尽数映入眼帘, 一是关于雁萧关此前送往天都的涉及倭人与火器之事后续, 以宣毕渊为首的世家大族已共同上书,奏请让原本守卫岭水的乌信乌将军, 带着麾下士兵即刻驰援明州关, 以防西域生乱。

    此事在朝堂上并未起半分争议,连太子都表示赞成。

    二是关乎东宫的动向, 太子不日便要迎娶太子妃。

    而这位太子妃,乃是当今黛贵妃母家,黛家二房的嫡女,黛莺和。

    明几许捏着信纸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正要将信收好时,眼角余光却瞥见瑞宁站在一旁,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他沉吟一瞬,将手中信笺递了过去。

    动作间,他紧紧盯着瑞宁神情,信中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太子娶妃一事,更不会特意点出太子妃的人选。

    况且,来送信的人,也并非当初大柱派去天都的信使。

    若是寻常信使,消息定会先送到大柱手中,再由大柱送交雁萧关酌情处理,即使雁萧关不在王府,总归是越不过大柱的。可此番消息却直接送到了瑞宁手中,那送来消息之人,身份怕是不简单。

    再看信中两则消息,明几许觉的第二条关于太子娶妃的内容才是重点。

    因此无论是送信之人的意图,还是消息背后的深意,都让明几许觉得不对劲。

    自来了赢州,明几许多数时间沉溺于化学研究,整日与药剂为伴,可他善谋,且心思敏捷,但凡让他察觉一丝细枝末节,都能一点点挖掘出背后隐藏的真相。

    就像此刻,仅凭信中几句关于太子妃的只言片语,他便瞬间判定,这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黛莺和,必定与雁萧关有着不一般的关联。

    太子妃姓黛,而雁萧关的母妃正是黛贵妃,可即便有这层牵连,似乎也不足以让送信人在信中特意提及此事,毕竟雁萧关与黛贵妃并无血脉亲缘,雁萧关只是黛贵妃的养子。

    而黛莺和,不过只是黛府二房养在深闺里的女儿,论身份、论与雁萧关的交集,都算不上重要,可看瑞宁的表现,却并非如此。

    若没料错,送信人必定是雁萧关留在天都的心腹,雁萧关当初决定来赢州,便是打定主意远离天都,甚至连神武军都带了过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铁了心要在赢州扎根,不愿再与天都有过多牵连。

    可他偏偏留了心腹在天都,这与他远避赢州的行为,明显透着矛盾。

    明几许回想刚才信中的内容,觉得雁萧关之所以特意将心腹留在天都,绝非无的放矢,而是另有目的。

    而这个目的,怕是就与这位黛莺和有关。

    就在他理清脉络的功夫,瑞宁已匆匆将信看完,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犹豫片刻,他终是咬着牙看向明几许,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王妃,这事得赶紧告诉王爷。”

    明几许微微挑起眉,瑞宁已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圈。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声音又起,“对了,这事还得告知从南,若是从南知晓黛家小姐要嫁与太子,怕是得闹翻天。”

    明几许眉梢微动,方才还隐在雾中的真相瞬间明晰。不过是短短一句话,他精准抓住了千丝万缕中起始的那根线头。

    “黛莺和与陆从南有关系。”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瑞宁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惊愕。

    明几许看向瑞宁,语气平静,“瑞宁总管不必回答,只听我说便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南姓陆,且自小随在王爷身侧,颇受宠重,而王爷多年来蛰伏隐忍,不惜赌上性命,只为给陆家复仇,如此一来,想必王爷与陆家、与从南关系皆非比寻常。”

    说到这里,明几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我所料不错,陆从南乃是陆家子。”

    瑞宁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连夜色都遮不住那份紧绷,他嘴唇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明几许说对了。

    明几许顺着线索往下推,“听闻当初陆家灭门时,陆少夫人腹中怀有身孕,陆家出事乃是十六年前,如今这位太子妃的年纪,怕正好是十六岁。”

    瑞宁站在一旁,听着明几许句句戳中要害,好半天才艰涩开口,“王妃果然料事如神。”

    绿秧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嘴巴张得比鹅蛋还大,满脸震惊。

    明几许挥手示意绿秧退到一边,又对瑞宁说,“坐吧。”

    瑞宁深吸一口气,在明几许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好半晌才平复下心中的激荡,“黛家小姐正是当年陆少夫人腹中的孩子,我也不知王爷当年是如何救下从南和黛家小姐的,可他确实以幼童之身,保下了陆家血脉。”

    他满是骄傲,随即苦笑,“只是他年纪尚小,能将从南藏在宫中,刚出生的女童却总得有人照顾,多亏贵妃娘娘心善,不问女童来处,将其送到黛府秘密养着。”

    他叹息一声,“这世上,知晓从南与黛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也就只有王爷和我了。”

    明几许听完,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往事,反话锋一转,“天都至赢州足有数千里路程,即便轻装简从,不眠不休,一来一往最少也得四个月,恐怕此时太子与黛家小姐大婚早已成定局。”

    瑞宁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可这消息,无论如何也该让王爷和陆从南知晓。

    “事已至此,不妨先备一份厚礼送往天都,当作贺礼。”沉默片刻,明几许道,“再者,黛家小姐明面上与王爷总归有些兄妹情分,她嫁入东宫,王爷可为她送上丰厚嫁妆,让她在东宫能少受些委屈。其余的,只能再做打算。”

    瑞宁虽满心焦急,却也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雁萧关和陆从南俱不在赢州,府中能拿主意的,也只有明几许。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殿下那边如何了,尤其是从南,若是他知晓此事,怕是又得冲动行事。”

    明几许垂眼,眼睫轻轻颤动,忽然开口,“火器改良已成,我可脱身去西域寻王爷,到时,我会当面将消息告之于他。”

    瑞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起雁萧关离开前的嘱托,点头道,“王妃放心,王府的事我定当办妥当。”

    不过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带着担忧补充道,“只是王妃亲自去西域,路途遥远,还请多注意安危,也多带些工坊火器,以备不时之需。”

    明几许点了点头,应道,“既当如此,便劳总管多加费心。”

    他顿了顿,又叮嘱道,“还有,给天都送礼务必丰厚,再派可靠之人尽快送往,切记不要出任何差错。”

    “嫁妆与贺礼的事,我会亲自盯着,绝不会出纰漏。”瑞宁连忙应下,语气满是关切,“只是公子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保重自身安危,王爷还等着王妃呢。”

    明几许轻笑一声,安抚道,“放心,我亦有分寸。”

    翌日,一行车马早早出了城门,往明州而去。

    同一时刻,茫茫戈壁中,雄鹰长鸣,锐利的双目在疾飞间盯上了地面逃窜的野兔。它双翼一振,一瞬即落,两爪直抓向野兔。

    野兔东躲西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攻击。雄鹰再次腾空而起,正要寻机而动,却见逃窜的野兔转瞬间血光四溅,一柄短刃划破长空,精准地将野兔扎在了地上。

    雁萧关几步走上前,弯腰提起野兔,抬眼遥望着那只丢了猎物、正高声长鸣的雄鹰,他勾唇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晃了晃手中的兔子,才转身走向一旁。

    湖边的景象格外清爽,赶了几日路,他们终于在昨夜寻到了这处绿洲。绿洲面积不大,中央卧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周围零散分布着几小片树林。连日在戈壁跋涉,不仅随行众人疲惫至极,连驮货的骆驼也蔫蔫的,此刻正趴在树荫下歇脚。

    雁萧关与狼筝并未按原计划在狼山等候探子消息,再行动身。终究是心下难安,且狼山自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即便他们不在狼山,探子探到的消息也能精准送到他们手上,绝不会耽误后续计划。

    多番考虑之下,他们提前踏上了前往火罗国的路程。

    雁萧关蹲在湖边,先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清凉的触感稍稍驱散了连日赶路的疲惫。接着,他动作利落地将兔子收拾干净,拎着兔腿站起身,心里已想好如何处置这猎物,架起篝火,把兔肉往上一烤,再抹上盐和香料,届时香气扑鼻,味道定然不差。

    烤兔肉可是雁萧关的一道绝活,说起来,明几许虽吃过数顿他亲手做的饭食,却还没尝过他烤的肉呢。

    想到这里,雁萧关不禁有些失神,不知王府那边是否一切安好?明几许对火器的研究,又是否有了新的进展?

    雁萧关脚下向前,思绪却早飘去了赢州,他想起明几许埋首研究时,脸上不慎沾着炭黑也浑然不觉的模样。画面一闪,转而便是对方吃着他做的饭食时,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雁萧关眉梢不自觉放软,连雄鹰再次掠过头顶的长鸣都没听见,脚步慢悠悠挪动着,等回过神时,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毡帐旁。

    刚到帐门口,他便察觉不对,帐内站着两个陌生的狼山族人,神色满是焦急,而狼筝与帐内其他狼山族人,则是个个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死紧,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怒火。

    见雁萧关回来,狼筝深吸一口气,强制按压住声音的颤抖,“火罗国……把圣狼送去了斗兽场。”

    “斗兽场?”雁萧关脚步骤然顿住。

    那两个陌生的狼山族人得到狼筝示意,连忙解释,“火罗国都城内有一座巨大的斗兽场,每日都有斗兽表演,其内兽与兽,兽与人,还有人与人相斗,败者当场被杀,胜者等着下一轮厮杀,直到力竭而亡。”

    他咬着牙,语气里满是悲愤,“圣狼被抓后,火罗国国王觉得它性子凶悍,竟把它扔进了斗兽场,让它和其他猛兽相斗,供人取乐。”

    即便先前已隐约听闻此事,此刻再听,众人仍如遭炸雷,脸色瞬间又黑了几分。

    在狼山,圣狼是部族的守护神,是所有人又敬又爱的存在,平日里怎么宠着护着都不为过。如今听闻圣狼要在斗兽场里,像牲畜一样被逼迫着厮杀,光是想想那场景,狼山族人便红了眼眶。

    雁萧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想起幼时,母狼喂他狼乳,冬日里让他蜷在腹上取暖,会温柔地舔舐他的脸颊。再想到它此刻可能满身伤痕,在斗兽场中挣扎求生,当即又惊又怒。

    圣狼早已年老,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狼筝一手垂在身侧,指节泛白,声音里满是心疼,“寻常圣狼寿命虽长,可前任狼王已是上了年纪,先前为保护狼崽还受了伤。如今在斗兽场里日日厮杀,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她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语气骤然变得坚定,“我们务必尽快赶到火罗国都城,把圣狼从斗兽场里救出来。”

    狼山众人闻言,纷纷高声应和,眼中怒火更盛,个个恨不得立刻杀进火罗国都城,将圣狼从绝境中夺回。

    雁萧关却没冲动行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刃,脑海中反复回想探子说的“兽与兽斗、兽与人斗,还有人与人斗”,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成型,只是这想法太过冒险,他暂时没说出口,只突兀抬目与狼筝对视一眼,眼神莫测,让帐内众人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

    第250章

    火罗国都城有着其他西域城邦一般无二的粗犷大气, 城墙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石光泽,不同的是,城门口的守卫腰间挂着的不是散着冷光的寒兵, 而是乍看之下瞧着同烧火棍无甚差别的物什。

    “这就是火罗国的神器, 能于百步之外杀人。”

    “嘶,听说火罗国正是凭此神兵扫荡了周遭国邦, 所到之处无人匹敌……”

    声音虽小,一字一句却都被听在耳中,守卫挺起胸,趾高气昂扫视进城的人群。

    雁萧关混在进城的人群中, 粗布衣衫上沾着戈壁的尘土, 脸上几道浅疤掩去了原本的清俊,活像个走投无路、靠力气讨生活的流浪者。他自然也听清了身旁细语,心中微震, 百步之外,倭人手中火器伤人距离不过数十步, 若倭人的火器果真来自火罗国, 那便是火罗国私下藏了一手。

    若他们真当以倭人手中火器为准,日后兵戈相见, 定然会遭当头棒喝, 轻则损兵残将,重则国破家亡。想到此, 雁萧关心中一凛,幸亏明几许历来追求尽善尽美,早早决定改良火器威力,现下赢州王府的火器虽不好说比火罗国的威力更强,起码就射程而言, 两边是势均力敌。

    不远处的商队旁,狼筝身着绣着兽纹的异域长袍,身后跟着几个扮作伙计的狼山精锐,马车上堆着捆好的皮毛与香料。来之前,他们已商议好,狼筝在明,以西域商人的身份进城,一方面打探火罗国都城的布防与火器工坊的位置,另一方面吸引守卫的注意力。雁萧关在暗,借着斗兽场招募斗兽人的机会潜入,近距离寻找倘风的下落。

    狼山之狼全为圣狼,人类没资格为圣狼起名,狼山的所有狼在狼山人口中全被称为圣狼。

    倘风,雁萧关幼时为哺育他长大的母狼起的名字,不过,只是他和陆从南这般称呼它,毕竟母狼乃是狼山圣狼,生于斯,长于斯,不过机缘巧合去了一趟大梁天都,而他只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幸蒙它相救,为它起名,还在狼山人面前以此称呼圣狼,未免越殂代疱。

    至于私下,雁萧关却是自由的,想怎么称呼怎么称呼。

    “记住联络暗号,若有危险,就让你的人在城西的树下挂一块染血的兽皮。”狼筝趁着整理马车上皮毛的间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雁萧关说。

    雁萧关微微点头,跟着人流缓缓走向城门,身后狼筝的目光如同实质,一直落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进城的队伍里。

    城门守卫对过往行人的盘问并不多,只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结实的身形,便挥挥手放他进城。

    穿过城门,城内的景象豁然开朗,宽阔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贩卖香料、水果与手工艺品的商贩吆喝着,穿着异域服饰的行人来来往往,偶尔能看到火罗国士兵巡逻,手中火器毫不遮掩,甚至是有意地展示于众人眼前。

    来往所见,但凡是火罗国士兵,人人手拿火器。即使是在人人高壮的西域,雁萧关高大的身形亦未泯然与众人,他隐在人群后,一双利眼从乌压压的头顶上越过,眼神落在士兵手中火器上,久久未收回。

    他的举动并未引来士兵关注,毕竟街上行人之中,十有八九俱是如此,剩下之人不是火罗国人,便是久居于火罗国。

    狼筝一众亦是如此,只是他们面上还带着为遮掩完全的惊骇,远远看了一眼转身离开的雁萧关,狼筝心下止不住后怕,幸亏对方阻止了他们贸然进攻的打算,不然,他们不止不能救出圣狼,自己都会葬身于此,枉送性命。

    雁萧关已不在主街,他在街巷间穿梭,很快,他找到了一名黑市贩子,他自小混迹市井,想要寻什么人,简直不费吹飞之力。几句交谈,他顺着黑市贩子的指引,往城中斗兽场走去。沿途的喧嚣与热闹他全然没放在心上,只默默记下街道的布局与守卫的位置。

    这些信息,或许之后能帮上他的忙。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制建筑出现在眼前,正是斗兽场。外墙高达十余丈,墙上刻着狰狞的兽首图案,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人吞噬。

    远远就能听到场内传来的嘶吼声与观众的欢呼声,声音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野蛮与残酷。

    斗兽场门口围着不少人,有的是来看热闹的观众,有的是和雁萧关一样,走投无路之下投身斗兽场当斗兽人的流浪者。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混进人群中,跟着队伍往入口旁的一道小门处走。

    小门处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管事,手里拿着名册,正逐个登记。轮到雁萧关时,管事见他并非西域人模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粗声问道,“叫什么名字?以前打过斗兽吗?”

    “阿厉,没正经打过,但力气大,能对付野兽。”雁萧关平静说道,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厉倔强。

    管事嗤笑一声,指了指旁边一个临时搭起的围栏,“进去试试,里面有头饿了两天的狼,能活下来,就给你登记。”

    雁萧关没犹豫,迈步走进围栏。

    围栏里的狼看到他,立刻龇着牙,发出低沉的嘶吼,一双眼睛猩红,显然是饿极了。它几乎是在雁萧关刚站定的同时便扑过来,速度极快。

    雁萧关早有准备,侧身避开,同时弯腰捡起地上一根粗木棍,趁着狼扑空的间隙,用木棍狠狠敲在狼的后腿上。

    狼痛得嗷叫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

    雁萧关没给它反应的机会,上前一步,用木棍抵住狼的脖颈,力道控制得刚好,既让狼无法挣扎,又没伤它性命。

    “喝,动作好快。”有看热闹的人叹服。

    围栏外的管事见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不错,有点本事。”

    他拿出名册,在上面记下“阿厉”的名字,又递给雁萧关一块铁牌,“拿着这个,去后面等着安排第一场斗兽,赢了自有你好处,若是输了……”

    他将雁萧关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圈,“看你这模样,该是能填饱场中野兽的饿腹。”

    说完,他大笑出声。

    雁萧关接过铁牌,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管事笑声戛然而止,冷哼一声,“记住,赢了十场后,才有出斗兽场的资格。”

    不然,就一直为斗兽场卖命吧。

    雁萧关点点头,跟着人往斗兽场后方走去,穿过喧闹的观众席下方通道,空气中的血腥味与兽腥味越来越浓。

    通道尽头是一排简陋的石屋,每个石屋里都或坐或站着一个斗兽人。

    领路人将雁萧关带到其中一个空着的石屋前,打开门,粗声道,“进去待着,别乱跑,不然打断你的腿。”

    说罢,“哐当”一声锁上门,转身离开。

    雁萧关走近石屋,石屋面积不大,五步大小,里侧有一石床,只可供单人躺卧,翻个身都能掉下地。床上一枕一毯,走过去提起一看,脏兮兮的满是尘灰。

    石床旁还有一方石桌,寻常凳子大小,上面放着一壶一杯,壶中有水。

    放下水壶,雁萧关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门外巡逻的守卫,心中却异常平静。他成功潜入了斗兽场,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打探倘风的消息。

    他不知道倘风被关在哪处,也不知道它明天会不会被推上斗兽台,他只能等。他闭上眼睛,他总要把倘风斗兽场里救出去。

    再掀开眼,雁萧关不动声色记下守卫巡逻时间,日落时分,有人送来了饭食,用过简陋的晚食后,他躺在石床上闭眼入睡,他四周,所有斗兽人俱抓紧时间安睡恢复体力,为下一场斗兽做准备。

    夜深人静,通路守卫换班的间隙,雁萧关睁眼,猎豹一般轻巧的脚步落在地上,雁萧关走到门前,从袖口夹层摸出细铁丝,屏住呼吸用铁丝轻拨锁芯,片刻后“咔嗒”轻响,门开了条缝。

    确认守卫走远,他迅速溜出石屋,贴着墙壁往深处摸去,走进斗兽场深处,脚下石板路渐趋潮湿,越往内走,兽腥气越浓重。

    他顺着通路逐个区域查探,连角落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都没放过,终于,他眼前空间骤然开阔,他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地颇为庞大,抬头一看,无数铁笼如密集石柱般从石板地垒至石拱顶,仅留一米多宽的通路供人穿行。

    通路两侧铁笼里,关着各类凶猛野兽,皮毛杂乱的荒原巨狼趴在笼中低咽,长着獠牙的铁甲野猪不停歇地撞向铁笼,发出“哐当”巨响,还有翅膀被铁链拴住的巨型猛禽,羽毛沾着干涸血迹,眼中满是凶光。

    雁萧关心中一振,立即一个个铁笼看过去,可翻遍整个空间所有关着猛兽的铁笼,他始终没见到倘风的身影。

    雁萧关停下脚步,靠在阴影里思索,先前探子只说倘风被送进斗兽场,却没说具体关押位置。难不成,圣狼并未被关在这里,而是仍如最初那般,被单独囚在王宫深处的牢狱?

    若真是如此,想要见倘风,他怕是得在这斗兽场多待几日,先站稳脚跟再说。

    打定主意,雁萧关悄悄退回自己的石屋,重新锁好牢门,闭目养神等待次日的斗兽比试。

    第二日午时,斗兽场人声鼎沸,观众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雁萧关作为新人,果不其然被安排了一场比赛,他被人带到场地中央,第一场比试的对手是一头壮硕的荒原狼。

    随着号角声响起,荒原狼猛地扑向雁萧关,獠牙直逼他的喉咙。

    雁萧关不慌不忙,侧身避开的同时,一记手刀劈在狼的脖颈处,荒原狼吃痛,发出一声哀嚎,转身再次扑来。

    雁萧关灵活躲闪,几次近身缠斗后,抓住机会将其按在地上,直到荒原狼不再挣扎,才松开手。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嘘声,夹杂着不满的议论,“怎么不杀了它?看着多不过瘾。”

    雁萧关并未理会,只是平静地走下场地。

    接下来几日,雁萧关接连参加比试,无论是与兽斗还是与人斗,他都应对得游刃有余。

    与铁甲野猪斗时,他避开野猪的冲撞,用铁链缠住野猪的腿,使其失去平衡,与人斗时,他招式利落,总能在几招内将对手打得失去反手之力。

    只是无论对手是人是兽,他从不下杀手,让被血腥养大了胃口的观众又是喜爱又是不瞒。

    喜爱他次次胜利,让每每押注他胜利的赌徒,皆会赢得赌注。不瞒他心慈手软,斗兽场上,血腥的厮杀,濒死的嘶吼,失败者血肉模糊的惨状,才是观众喜闻乐见的景象。

    他们挤在看台的各个角落,眼神炽热地盯着场中,有人为猛兽撕碎对手而高声喝彩,有人因鲜血溅到围栏而兴奋尖叫,连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都似成了点燃狂热的燃料,唯有极致的暴力与生死博弈,才能填满他们对刺激的渴望。

    几日下来,雁萧关成了斗兽场的“连胜将军”,每场比试虽都能吸引不少观众来看,其中还有不少少会光临斗兽场的女子,个个看着他,两眼冒光。但也有观众不满他的做法,台上时常传来“杀了他”“废物”的叫嚣,让人又爱又恨。

    可雁萧关始终不为所动,他来斗兽场是为了救倘风,而非沾染不必要的杀戮。

    这段时日,他借着参加比试的机会,又将斗兽场里里外外查探了数遍,却依旧没见到倘风的踪影。

    而他心中亦有计较,斗兽场只要还会安排他比试,他就能一直剩下去,如此一来,迟早会让他与圣狼相斗。

    或是看不惯他不杀人的做派,想借倘风之手逼他动真格,又或许是想借“常胜将军”与“圣狼”的对决,制造更大的噱头。

    而在斗兽场之外,狼筝等人扮成贩卖皮毛的商人,在火罗国都城活动。他们也去过几次斗兽场,每次都能看到雁萧关在场上比试,却始终没见到圣狼的身影。

    通过暗中打探,他们从一个负责喂养猛兽的杂役口中得知,圣狼上次与一头野熊相斗,虽赢了比试,却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正在养伤,等伤养好后,自然会再次上场。

    这日,狼筝几人又来到斗兽场,刚找好位置坐下,便听到周围观众在议论,“你说这‘连胜将军’到底有多厉害?连黑斧都打不过他。”

    黑斧是雁萧关来之前,斗兽场最厉害的斗兽人,鲜有败绩,只在一月前败给狼山圣狼,虽败却凭自身实力,拼着手臂骨断肉裂的代价狼口逃生。

    “厉害是厉害,就是太仁慈了,没意思。我还是想看圣狼,上次圣狼一口咬断野熊的脖子,那才叫痛快。”

    另一个观众接话道,“我听说圣狼快养好了,到时候要是安排圣狼和他斗一场,你说谁能赢?一个是从不失手的斗兽人,一个是斗兽场的兽王,这要是打起来,肯定精彩。”

    周围的观众纷纷附和,都盼着能早日看到这场巅峰对决。

    狼筝狠皱着眉,心中一紧,她既盼着这场比试能早日到来,让雁萧关有机会见到圣狼,又担心比试真的发生,雁萧关和圣狼会陷入危险。

    而此时,雁萧关刚结束一场比试,他面上有一道血迹,被守卫恭恭敬敬请回石屋。他现下住的石屋比一开始的打了五倍不止,屋中一应日常所需之物应有尽有。

    有上衣下裙的侍女送上干净的布巾,袒露的水蛇腰诱人抚摸,一双美目勾人摄魄,含情脉脉地盯着雁萧关。

    雁萧关视而不见,擦净脸后,又将手拭净,他将布巾扔回侍女手中,俨然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人一个——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加班,但我摸鱼提前写出来了[加油]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