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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雁萧关微微点头, 随即吩咐亲卫将狼筝一行人带去安置,自己则与明几许并肩,朝着明州城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 一座被重兵层层把守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这里正是战后临时搭建的火器制造工坊,院墙由夯土与木板筑成, 虽不高大,却透着十足的肃穆。

    院落四周的守卫皆是神武军中精锐,身着厚重铠甲,手握长枪, 目光锐利如鹰, 扫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但凡有人靠近,都会被拦下仔细盘查, 连身份令牌都要反复核验三遍,严防半分疏漏。

    “王爷、王妃。”守在院门口的将领见二人前来, 立刻躬身行礼, 挥手示意守卫打开院门。

    走进院落,里面的布置虽简陋, 却处处透着防卫的严谨, 各个工坊门口都设有双岗哨,巡逻士兵每隔片刻便会列队经过, 工坊内的工匠们则各司其职,每一道工序旁都站着专门的监工。

    两人刚走到主工坊门口,一道高大的人影便从里面迎了出来。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腰间别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他脸上虽没什么多余表情, 可在看到雁萧关与明几许的瞬间,眼中的冷硬立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尊敬,脚步快步上前,对着二人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郑重,“属下李横,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李横并非寻常将领,而是明几许早年的心腹,当年为扫荡交南外海域的海盗势力,特意派他伪装成海盗潜伏,多年来他在海上出生入死,不仅肃清了当地真海盗,助明几许除去仇人,更从未对明几许有过半分二心。

    后来海盗之患平息,李横本无固定差事,此时恰逢明州需设立火器工坊,这工坊干系重大,主事者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

    雁萧关手下能人虽多却各有委派,而火器坊本就是由明几许一力扶持建起的,两人思来想去,最终选定了李横。

    只是火器坊现下可是雁萧关麾下核心战力,交由明几许的心腹执掌,难免让军中旁人多心。为避嫌,雁萧关与明几许从未对外解释李横的来历,只称他是军中提拔的工匠统领,而李横也心领神会,面对二人始终保持同等尊敬,从不多言过往,只专心打理工坊事务。

    明几许颔首示意李横起身,“准备一下,清点工坊内现有的火药、火炮数量,还有待组装的火器部件,半个时辰后,我要看到详细的清单。”

    李横直起身,声音恭敬却有力,“属下遵命。”

    说完,他没有半分耽搁,转身便走进主工坊,对着里面的管事沉声吩咐几句,工匠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点物资,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不见半分慌乱。

    雁萧关看着李横干练的背影,转头对明几许低声道,“看来当初选他执掌工坊,果然没选错。”

    明几许轻轻点头,眼底掠过一丝认可,“他本就心思缜密,如今行事愈发稳妥了。”

    不多时,李横便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快步走来,册子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一项物资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王爷、王妃,工坊现有物资已清点完毕。”他将册子递到二人面前,躬身禀报道,“火药共储备八千三百斤,其中颗粒火药五千斤、散状火药三千三百斤,皆按最优配比调制,可直接用于火炮与火铳。”

    值得一提的是,李横口中的火铳并非原本的普通火器,而是由赢州工匠结合实战需求改良而成”,较之原始火器,性能堪称脱胎换骨。

    原始火器在发射时,枪管会因火药爆燃产生剧烈晃动,命中率低,赢州工匠们运用巧思,在枪管下方加装了弧形木托,射击时将木托抵在肩头,可借助身体力量稳定枪身,仅此一项改良,命中率便提高了数成。同时,他们还缩短了枪管长度,由原本的三尺减至两尺,整体重量也从十余斤降至五六斤,普通士兵无需借助支架,单手持握便能操作,空出的另一只手可方便点火,甚至能伴随步兵冲锋。(注1)

    工匠们还设计出了预包药,将定量的火药封装在油纸袋中,使用时无需临时称量火药,只需撕开油纸,将药包直接倒入药室,再装入弹丸即可,装弹速度比原始火器提高了一倍。另原本的药线则摒弃了传统的易燃麻绳,改用麻绳浸泡硝磺制成慢燃药线,不仅点火成功率大幅提升,还能通过截断药线长度精准控制点火时间。(注2)

    士兵可根据战场距离,提前点燃药线,待冲锋至合适位置时,火铳恰好发射,避免了因仓促点火导致的发射失误。

    这套改良下来,赢州火铳在稳定性、便携性、射速与安全性上,都比原始火器高明了数倍。

    “火器方面,成品火铳两百四十把,另有待组装的火铳部件三百套,火炮现存完好的十八架,其中十架为赢州支援的新制火炮,射程可达三里,另外八架是战时从西域军手上缴获的旧炮,射程稍近却足以守城,还有四架正在组装的炮身,预计三日内可完工。”

    明几许接过册子,目光落在火药与火炮的数量上,沉吟道,“狼山三国皆非西域小国,俱有城墙防御,且大型火炮搬运不便,火铳与小型火器反倒更实用。现存的两百四十把火铳,可先拨出一百五十把给他们,再搭配三千斤颗粒火药,足够应对西域联军的零星进攻。”

    雁萧关凑过来看着账目,点头附和,“火炮暂时不能多给,明州自身还需留足防御力量,可先给他们几架旧炮应急,待那新炮组装完成,再酌情调配。另外,得派十名熟悉火器的工匠随物资同行,不仅要教他们如何使用,还要指导基础的维护之法,免得兵器在战场上出故障。”

    李横站在一旁,补充道,“王妃、王爷,若要调拨这些物资,需提前准备运输队伍,火药与火器皆需用密封的木箱装载,还得派专人押送,防止途中受潮或遭遇劫道。属下建议从神武军中抽调一队精锐,再搭配十辆专用的骡车,三日内便可启程。”

    明几许闻言,在册子上记下调拨数目,抬头对李横道,“就按你说的办,即刻着手准备运输事宜,务必确保物资安全送达。”

    “是。”李横躬身领命,捧着册子转身去安排事务。

    雁萧关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语气轻松了几分,“有这些物资支援,狼山三国应能撑过难关,咱们也能腾出手来整顿明州。”

    要知道,现下的明州虽不是雁萧关的封地,可他可是同陶臻做了交易,就等着明州城恢复繁荣后,再收报酬呢,不然他也不会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连火炮都没有吝啬。

    当然,这之中有没有陆从南跟着跟屁虫一样日日哭着恳求他的原因,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明几许合上册子,眼底带着几分笃定,“不止如此,援助狼山三国,也是在为明州拉拢盟友。此前与狼筝及月国、孔雀国使者接触时,我便看出来,这三国皆是无野心之辈。”

    狼山世代居于狼山,只求安稳放牧,守卫狼山与山上圣狼,有雁萧关与徜风之间的渊源,狼山可谓是他们在西域的天然盟友。

    月国与孔雀国则偏安一隅,向来自给自足,从无扩张之意。

    他们所求不过是自保,绝非养虎为患。

    明几许心中早有计较,“如今助他们击退西域联军,一来能借他们的国土作为明州西侧的屏障,阻拦西域势力东进;二来待战事平息,他们说不定都能发成为明州可靠的助力,远比让西域联军吞并他们,壮大自身实力要好得多。

    雁萧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同,“你说得极是,与其让西域联军逐个击破周边小国,最终将矛头对准明州,不如先一步与这些无争的西域国家结盟,形成掎角之势,往后再面对西域联军,明州便不再是孤军奋战。”

    敲定好可交易的火器与火药数量,雁萧关与明几许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至于狼山三国需付出的代价,两人并未过多纠结,毕竟交易能否成行,最终要看这三国是否拿得出足够的筹码。

    这三国虽同属西域国家,实力与底蕴却各有不同,月国实力尤为强劲,不仅掌控着西域近半数的玉石矿脉,还垄断了三条连接中原、草原与西域的重要跨国商道,往来商队皆需向其缴纳高额过路费,在西域诸国中话语权极重,周边小国多要仰其鼻息。

    孔雀国虽在矿脉资源上稍逊月国,却以盛产高品质翡翠、玛瑙闻名,国中贵族打造的宝玉佩饰、器皿样式精美,在西域乃至更远的城邦都极受欢迎,靠着宝玉贸易积累了雄厚财力,再加上皇室擅长通过联姻结盟,影响力亦不容小觑。

    狼山部族虽蜗居狼山,却坐拥大片肥沃草场,更关键的是,狼山山脉作为西域少有的险峻山脉,不仅蕴藏着丰富的铁矿与木材,还是阻挡西域势力东进的天然屏障,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按两人的猜想,三国能拿出的交易代价,必然与其核心资源紧密挂钩,至于是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到时候可以再谈。

    “将这些火器交易出去,明州现有的储备,还够吗?”刚放下账本,雁萧关便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

    毕竟明州刚经历过大战,火器消耗本就不小,若因援助他国导致自身防御空虚,反倒得不偿失。

    明几许点了点头,“已够,此次交易的数额,是我在留足明州守城所需的储备后敲定的剩下的应付寻常战事绰绰有余。”

    明几许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说够是有前提的,若西域联军就此溃散、不再卷土重来,现有的储备自然足够应对日常防御,可若他们不甘心失败,再度集结兵力来犯,单靠这点家底,恐怕难以支撑长久攻防。”

    他话锋一转,“保卫明州城所需的火器、火炮数量本就不小,可你别忘了,咱们与陶臻的交易,守城的同时还要护卫明州的土地及产出,这就使得所需的火炮与火药数量,比单纯守城翻了一倍。”

    说到此处,明几许眼神淡淡地扫了雁萧关一眼。

    “谁让我贪那棉花的好处呢?赢州城的土地虽不少,却早已规划妥当,想腾出来大片种植棉花,难。”雁萧关伸手摸了摸鼻尖,带着几分自我调侃之意道,“况且赢州距西域路途遥远,气候水土与西域差异极大,能不能种出棉花还不一定。”

    “明州却不同。”明几许接过话头,“明州与西域接壤,气候条件相近,最适合棉花生长,更关键的是,明州有大片闲置的军田,且它与宣州相似,经商之人多,种地之人少,许多土地都荒废着。而如今明州有陶臻坐镇,就算是当地大族,也不敢再随意伸手侵占土地。”

    这么多闲置土地,雁萧关自然动了心思,因此在陆从南的央求下,他助陶臻守卫明州,事后明州百姓则要负责种植棉花,产出的棉花全交易给赢州。

    如此一来,既能让雁萧关得到心心念念侧棉花,又能让明州百姓增收,还能借种植棉花盘活土地,堪称一举数得。

    明几许闻言,笑着点头,“理是这个理,可棉花种植与收购,还需提前规划,得派懂农事的人来明州指导,还得搭建棉花储存的仓库,更要保证收购价格公道,不然百姓未必愿意种。”

    “这些都好说。”雁萧关语气轻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火器储备与工匠短缺的问题。”

    “其实,现在工匠造出来的火炮,并非最好的。”说到此处,明几许忽然看向雁萧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眼下明州的工匠不仅人手不足,造炮的核心技艺也尚有欠缺,仅凭他们,想快速量产火炮,尚有些为难。”

    雁萧关闻言一怔,随即了然,两人素来心灵相通,明几许此刻提起此事,必然另有打算。

    他便安静等着对方继续。

    果然,明几许很快说道,“此前我让眠山月带着外邦人返回赢州时,便已给官修竹带了信,让他领着现居赢州的夷族首领以及阳巫族人去一趟十万大山,与剩下的夷族人商议合作。”

    说到此,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尤其是阳巫族,阳巫族汉子最擅长锻造铁器,技艺精湛只凭最原始的锻造技艺便能打造出削铁如泥的兵器,若能说动他们帮忙制造火炮,不仅效率能提升数倍,以外邦大师研究出的最新图纸造出来的火炮威力也定然远超现在。”

    “若是此事能成,即便现在将火器交易出去,最后一丝隐患也不足为虑,哪怕狼山三国日后得了火器,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在咱们威力更强的新炮面前,也只能乖乖偃旗息鼓。”明几许的目光愈发坚定,“就算西域联军真的卷土重来,有阳巫族的技艺加持,赢州也能快速补足火器缺口,甚至能凭借更强的火炮,彻底将他们挡在明州之外。”

    听到此,雁萧关眼前一亮,可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目光落在明几许身上,语气里多了几分顾虑,“这主意虽好,可你与阳巫族的恩怨,可不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

    第272章

    却不想, 他这话刚出口,明几许便挑高了眉,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 “恩怨?我与阳巫族之间算得什么恩怨?上次我离开夷族时, 不早已恩怨尽消了么?”

    明几许曾与阳巫族有过冲突,甚至一度闹得剑拔弩张, 阳巫族对他所作所为至今仍存芥蒂。如今要主动上门寻求合作,让擅长锻造的阳巫族帮忙制造火炮,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 不仅合作不成, 反而会激化旧怨。

    无论雁萧关怎么回想当日情景,都觉得彼时阳巫族的族人看向明几许的眼神,虽算不上咬牙切齿的记恨, 却也带着十足的复杂,怎么看都觉得那场面与“恩怨尽消”沾不上边。

    “可当初……”雁萧关话到嘴边, 又顿了顿, 他清楚记得,明几许曾为了找回夷族流落在外的族人, 足足耗费了十几年光阴, 不仅将活着的族人尽数接回十万大山,连早已离世之人的尸骨, 也一一寻回,送归故土。

    对世代居于深山,极为看重落叶归根的夷族而言,这份恩情足以让全族铭记。

    可恩与怨,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明几许当众拆穿了夷族圣地圣女的真面目, 还有他这假圣子的来源,此事不仅让夷族族人对信仰产生动摇,更彻底终结了圣女的微信,于夷族而言,怕是说不清此举是打破桎梏的大恩,还是颠覆信仰的大仇。

    以阳巫族人的立场,怕是早已对明几许避之不及,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见。

    明几许看着雁萧关神色变幻,自然懂他的顾虑,淡淡勾了勾唇角,“旧怨归旧怨,利害归利害。”

    话锋一转,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阳巫族族长不是蠢人,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阳巫族在十万大山中早已是独木难支,不说别的,单是族人日常所需的盐、布、粮食,哪一样离得开与山下的交易?而整个山下之地,能让他们利益最大化,给他们最安稳交易保障的,唯有赢州。”

    “他们想保住阳巫族世代传承,想让族人生存下去,就不得不与我们交易。”明几许指尖轻点桌面,将阳巫族的心思剖析得淋漓尽致,“更别提,夷族其他五族如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四族扎根赢州,不论是靠商路与工坊、还是凭各族特长,俱赚得盆满钵满,剩下夜明苔掌控的南兀族虽同阳巫族争斗不休,却也靠着与赢州的零星合作,比往日富足许多。”

    “阳巫族呢?”他反问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洞悉,“因圣女世代出自阳巫族,曾是整个夷族的核心,他们本是夷族中最有声望的一族,如今看着昔日依附于他们的部族个个蒸蒸日上,自己却困在深山里,守着锻造技艺却难换温饱,心中的不甘与落差,迟早会压过对我的那点怨怼。”

    雁萧关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阳巫族此时面对的是骄傲与现实的撕扯,既放不下昔日骄荣,又眼热其他部族的好日子。

    既记恨明几许颠覆了他们掌控夷族的根基,又不得不承认,唯有依靠明几许与赢州,才能让部族重归兴盛。

    这种矛盾之下,利益的天平,迟早会向现实倾斜。

    “所以,他们可能会答应合作?”雁萧关语气里的顾虑消散大半。

    “不是可能,是别无选择。”明几许唇角扬起一抹笑,“只要官修竹带着赢州的合作方案过去,承诺保障他们的利益,提供足够的粮食与物资,再许以通过火炮锻造锻炼、传承技艺,阳巫族没有拒绝的理由。”

    “毕竟,比起虚无的恩怨与骄傲,族人的存续、部族的未来,才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明几许眼睫颤了颤,“阿托娅能分得清轻重。”

    话虽如此,雁萧关却看得通透,明几许此刻主动放下过往恩怨,甚至愿意亲自出面斡旋与阳巫族的合作,全是为了他。

    “其实,你不必这般迁就。”雁萧关声音放轻,“棉花种植可以慢慢规划,火器储备也能通过其他方式补充,没必要为了这些,强行去化解与阳巫族的旧怨。”

    “我并非迁就,而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明几许闻言,抬头看向雁萧关,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语气却无比认真,“阳巫族的锻造技艺,是眼下量产新炮的最佳选择,而你的棉花计划,是盘活明州,巩固赢州根基的长远之策。两者相辅相成,于你、于明州、于赢州,都是最优解。”

    “况且,恩怨之事,总要有一方先迈出一步,如今正是化解旧怨的契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若能借此次合作,让阳巫族放下成见,不仅能解决火炮制造的难题,还能为日后十万大山与中原的往来铺路,何乐而不为?”

    雁萧关看着明几许坚定的眼神,心中暖意涌动,他知道,明几许从不做无利之事,可此次提及阳巫族,处处为他考量,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身段,全是为了支撑他的计划。

    “好。”雁萧关不再犹豫,语气变得坚定,“既然你已有打算,那我便让官修竹多带些诚意之物,务必让阳巫族看到咱们合作的决心。至于明州这边,棉花种植的前期准备,我会尽快安排,绝不让你白白为我奔走。”

    明几许见他释怀,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翌日,明州府衙议事厅内,气氛庄重暗藏张力。

    雁萧关端坐主位,明几许则坐在身侧,指尖轻捻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

    狼筝神色镇定,月国、孔雀国使者毫不掩饰对火器的渴望。

    “王爷、王妃,我等已按约定带来诚意,不知明州的火器何时能交易?”月国使者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催促,“西域联军仍在西域游荡,我等急需火器御敌。”

    “火器交付自然爽快,只是交易条件,还需细细商议。”雁萧关放下茶盏,声音沉稳,“明州愿出一百五十把改良火铳、三千斤颗粒火药、另加火炮,但若想取走这些装备,三国需拿出足够匹配的筹码。”

    狼筝立刻接话,“我方愿以狼山三年的皮毛产出作为交换,再开放狼山附近商路,让明州商队自由通行。”

    “皮毛与商路,不够。”雁萧关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月国使者身上,“月国、孔雀国皆掌控西域多条商道与矿产,明州要的,是你国掌控下所有商道的永久优先通行权,且明州商队沿途免税,此外,需出让三国境内各两座铁矿的联合开采权,明州出工具与技术,各国出人力,所得矿产按五五分成,同时明州享有西域矿产的优先采购权,价格需同其他城邦一般无二……”

    他话还未尽,孔雀国使者便脸色一沉,“王爷所求太过苛刻,三条商道免税已是让利,矿产五五分账更是从未有过的先例,若答应此事,孔雀国商路霸权将荡然无存。”

    “使者此言差矣。”明几许适时开口,“若无明州火器,月国商道迟早会被西域联军截断,矿产也会落入敌手。届时别说霸权,月国能否存续都是问题。况且,明州并非强取,只需要优先通行权与采购权,如此一来,明州的商队自然更愿意来往你们国邦,亦能让各国商路更加繁荣。”

    他笑了笑,“至于联合开采矿产,你国无需投入成本,便能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

    这时,明几许忽而慢悠悠补充道,“对了,关于矿产合作,还有一事需说清,合作开采的铁矿,不必是诸位已探明的矿地。明州境内有擅长勘探的工匠,可派遣他们前往月国、孔雀国与狼山,勘探诸国境内未被发现的铁矿。”

    这话一出,三国使者皆是一愣。

    孔雀国使者率先反应过来,面露警惕,“王妃此言何意?勘探未知矿地,岂不是要窥探我国腹地虚实?”

    明几许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使者多虑了,明州勘探铁矿,只为合作开采铁矿,毕竟要造出足够你我使用的火器,所需铁块可非一点半点,若非我们手头的铁矿不足,我们也不会开这个口。”

    他视线扫过,眼神锐利,“诸位已探明的矿地多是核心资源,让予明州难免心疼,可那些未被发现的矿脉,于诸国而言本就是无用之地,与其深埋地下,不如借明州的勘探技术与开采能力发掘出来,所得铁矿还能五五分成,我自认这并不过分。”

    随即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明州的勘探工匠只负责寻找矿脉,不会涉足诸国城镇与军事要地,勘探所得的矿脉位置,也会与诸国共享,开采时由双方共同派人驻守,绝无窥探虚实之说。”

    狼筝第一个点头认可,“狼山山脉广袤,定有不少未被发现的铁矿,若明州能帮忙勘探,狼山求之不得。”

    毕竟她可是明白其中道理,虽然已探明的矿地是立国根基,轻易不愿分享,可未被发现的矿脉本就是无主之财,与其闲置,不如与明州合作获利,还能借此卖明州一个人情。

    孔雀国使者一时语塞,手掌紧攥,显然在权衡利弊。

    “我月国亦同意,只是……王爷能否派遣熟悉火器的工匠随我们归国,毕竟火器威力太大,我等需慢慢熟悉。”此时月国使者趁机插话。

    “可以,明州可附赠火器工匠,指导三国使用与维护火器,”雁萧关态度坚决,“条件是孔雀国需将国中培育的棉花、葡萄种子送部分给我们。”

    “献出种子?”月国使者面露难色,“种子乃农之本,岂能轻易外送?”

    明几许缓缓道,“明州要种子,是为在明州种植,日后产出的棉花亦可与西域诸国交易,听说西域并不重视棉花,以可有可无的棉花种子便能换取工匠指导火炮的使用,保卫国邦,使者何必犹豫?”

    一旁的狼筝见两方陷入僵局,想到狼山面临的困境,心中焦急,却也明白明州的要求并非无的放矢。

    反正狼山有圣狼在,雁萧关总不会坑她。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狼山愿开放狼山山脉的铁矿、木材开采权,明州可随意开采,所得物资按五五分配,同时,我方愿提供牧民作为斥候与向导,协助明州防备西域联军,还可让出东部草场作为明州的物资中转站。只求明州能尽快拨付火铳和火炮,助狼山守住部族。”

    雁萧关与明几许对视一眼,见月国与孔雀国使者神色松动,便放缓语气,目光落向狼筝,“狼山的诚意,明州看在眼里。为助狼山稳固部族防线,我们自不会吝啬火铳和火炮,但有一事需劳烦狼山相助,还请贵部提供些苜蓿种子。”

    “不过是些草种,王爷尽管开口,狼山缺什么也不能却草种。”狼筝闻言一怔,随即爽快应下,“只是不知明州要这苜蓿种子,有何用处?”

    雁萧关指尖轻叩桌案,缓缓解释,“大梁境内虽也有苜蓿,却多是中原培育的品种,性子娇贵得很,既不耐旱,又怕寒,种在明州城西的沙土地里,要么熬不过夏季的干旱,要么扛不住冬季的寒风,亩产更是低,当作饲料尚且勉强,更别提改良土壤了。”

    “可狼山的苜蓿不同,贵部世代居于草原与山地,气候与明州城西的干旱少雨,昼夜温差大极为相近,而狼山苜蓿经得住风沙、耐得了严寒,根系扎得深,既能在贫瘠土地里生长,又能牢牢锁住水土。”事情进展的比他们预想的顺利,他笑的畅快,“种在明州的荒地里,一来可作军马与耕牛的优质饲料,二来其根系能吸收深层养分,枯萎后还能化作肥料,不出三年,便能把城西的沙土地改良得疏松肥沃,届时种棉花、种粮食都事半功倍。”

    明几许适时补充,“更重要的是,狼山苜蓿的生长周期与棉花互补,春季播种苜蓿,夏季可割一茬作饲料,秋季棉花收获后,苜蓿还能继续生长,既不浪费土地,又能让土壤全年不闲置。这般一举多得之事,还望狼筝首领成全。”

    到那时,赢州三番五次缺货的羊毛想必是再不用愁了。

    狼筝本就对雁萧关和明几许心怀感激,此刻听闻狼山苜蓿对明州有这般大的用处,且不过是些寻常草种,当即道,“王爷、王妃放心,三日之内,我便让人将狼山最好的苜蓿种子送来,保证粒粒饱满,发芽率高。”

    雁萧关与明几许相视一笑,此事便这般敲定。

    月国使者见狼山与孔雀国已让步,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错失良机,终于松口,“商路优先通行权与免税可以答应,但矿产需按明州四、月国六分成,优先采购权的价格没有问题。”

    “矿产五五分,否则免谈。”雁萧关寸步不让。

    孔雀国使者沉吟片刻,咬牙还欲讨价还价,却不想他身旁诺玛已直接一点头,“就依王爷所言。”

    孔雀国使者闻言,张了张嘴,最终没再多言。

    四方交易的核心条款就此落定,雁萧关命人取来笔墨,拟定盟约,双方签字画押时,狼筝看着盟约上“狼山提供苜蓿种子”的条款,忽然笑道,“说不定日后明州的军马,吃的都是狼山苜蓿养出来的,到那时,咱们便是真正的盟友了。”

    雁萧关笑着点头,“正是此意。”

    议事厅内的气氛彻底缓和,一场牵动四方的博弈,终以各取所需、互利共赢落下帷幕。

    议事结束后,明几许望着三国使者离去的背影,对雁萧关笑道,“此次交易,明州不仅获得了商路、矿产、种子,更与西域三国结成了稳固的同盟,算是真正实现了利益最大化。”

    雁萧关颔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作者有话说:对了,战争不会详写[让我康康]

    第273章

    大漠边缘, 连风都透着几分粗犷。目送狼筝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沙漠尽头,明几许站在明州城头,衣摆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回头看向身侧略显心不在焉的雁萧关, 开口问道, “在想什么?”

    雁萧关收回望向大漠的视线,回过神来, 若有所思地说道,“农时可不等人,若不趁早盘活明州的地,今年又是一年空等。”

    说完, 他也不等身旁眼巴巴望着他的明州城官员, 一把拽住明几许的手腕便快步走下城楼。两人翻身上马,马蹄声急促,一路奔向西行, 前去勘察明州城外那片沉寂已久的土地。

    自西域联军退去后,位于明州城西, 一直延伸至大漠边缘,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更成了无人问津的荒甸。枯黄的野草长得齐腰深, 风一吹过, 便掀起层层草浪,草下是混着沙砾的浅褐色土壤, 偶尔能看见几株早已枯死的禾苗残秆,单看这模样,便知此处过往的耕种,定然称不上成功。

    “明州素来靠行商过日子,不是百姓懒, 是这地实在不养庄稼。”雁萧关猛地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指尖一捻,沙砾便簌簌落下,“往年城里的粮食,全靠从其他地方贩运过来,商队一来一回要走月余,一旦遇上风沙阻滞或是劫匪出没,城里的粮价便要疯涨。”

    他望着眼前连片的荒地,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也不怪明州军开垦了数不清的军田,却还是年年向朝廷哭穷要军粮。”

    雁萧关踩着没过脚踝的枯草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土地踩上去松松软软,稍一用力,便有细小的沙粒从指缝间滑落。他蹲下身,拨开枯黄的草叶,露出底下分层明显的土壤。

    表层是薄薄一层灰褐色的腐殖土,底下便是厚厚的沙质土,再往下挖几寸,甚至能看见细碎的砾石。

    “你看这土。”雁萧关招手让明几许过来,戳了戳地面,“明州这地方气候干冷,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土壤保水性差得很。这沙质土看着松软,实则锁不住肥力,种下去的种子要么旱死,要么因为养分不够长不大。”

    说起来,他虽自来种不活庄稼,可当初为了获得棉花奖励,他可是实实在在随着农官在地里刨了许久土,虽不能与老农相比,可与当初的他早非同日而语,只是免不得卖弄卖弄。

    明几许笑看他一眼,也蹲下身,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尖轻嗅,只闻到淡淡的土腥味,几乎没有草木腐烂后的肥气。

    “而且这里风太大了,春季播种时,一阵风沙过来,刚播下的种子就能被吹得七零八落。”雁萧关抬头望向远处,风卷着草屑掠过荒地,“到了夏季,偶尔来场暴雨,又会把表层的薄土冲得一干二净,露出底下的沙砾,作物的根系根本扎不稳。”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看见一处残存的田埂痕迹,埂边还立着半截朽坏的木犁。雁萧关摸着犁头边缘,语气沉重,“之前定是有百姓试着在这里种地,可你看这田埂,连像样的灌溉渠都没有。”

    明州没有大河,只能靠几口老井和将枯未枯的小河引水,根本够不上这么大一片荒地。就算勉强种上麦粟,遇上干旱或是沙暴,到头来还是颗粒无收。

    明几许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荒草,明白为何明州人宁愿靠行商谋生,也不愿开垦这片土地。

    “既缺水源,土壤又贫瘠,还得受风沙气候的折腾,寻常作物根本熬不过这里的四季。”他转头看向雁萧关,“难怪你一直惦记着西域的苜蓿种子,也只有这种耐旱耐贫瘠的作物,才能在这土地上扎根。”

    雁萧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重新落回这片荒地,语气却比刚才坚定了几分,“难是难,但并非没有法子。先种苜蓿固沙肥地,再修渠引水,等土壤养好了,往后种棉花、种杂粮,总能让这荒甸变成良田。”

    雁萧关望着眼前连片的荒甸,眉头微蹙,“只是当务之急,却是要先将这批土地弄到手中。”

    明几许闻言,心下了然,明州虽是边关重镇,可只要有人聚居,便逃不开阶级之分。军田和百姓手中的田比起明州大族手中田地,可谓是小巫见大巫,要想在明州发展棉花种植,大族手中的田地,他们势在必得。

    只是盘踞此地的高门大户,面上个个摆出光风霁月的姿态,可私底下的做派,却像极了荒漠里的豺狼、秃鹫,但凡见了半点好东西,无论耍尽何种手段,都要想方设法将其咽进肚子里。哪怕那东西于自己毫无益处,攥在手里发霉腐烂,也绝不会轻易让给旁人。

    明几许面上带着几分嘲讽,“明州的土地于城里大户而言不过是块弃之可惜的鸡肋,可真要让官府收去垦荒,他们却轻易不会愿意,到时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端。”

    雁萧关深以为然,他想起之前与高门大族打交道的经历,那些人表面客气,实则处处设防,稍有利益牵扯,便会露出精明算计的本色。

    “所以不能来硬的。”明几许看他神色为难,放缓语气安慰,“时间紧,我们不必同他们慢慢磨,直接用足以使他们心动的价码,许些无伤大雅的好处,让他们心甘情愿把地交出来便是。”

    雁萧关自然是听他的,果然不再考虑土地的事,“除此之外,要在这堪比荒漠的土地里真正得利,单有土地还不够,还得有精于此道的人来主持垦荒,才能保证这地不会落到咱们手里后,依旧荒着。”

    这人选,自然只能是已在明州安家落户,日子过得好不自在的夷族六蕴族人,他们最善耕种,有他们出手,棉苜轮作的法子才能真正落地。

    回城后,雁萧关第一时间便给赢州送去了消息。

    而在赢州那边有回信之前,雁萧关已打定主意,先设下一场宴席,宴请明州的高门大族。

    消息传到各大家族府邸时,登时激起了不少动静。

    张族长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眉头微挑,“自王爷击退西域联军后,除了处理火器工坊的事,便一直忙着勘察城西荒地,这时候设宴,也不知是为着何事?”

    一旁的李族长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几分谨慎,“这位王爷可不是寻常人物,打败了西域,手里还握着火器,如今在明州声望正盛。他设宴相邀,咱们若是推辞,反倒显得心虚,毕竟先前西域联军来犯时,各家虽出了些粮草,却没敢真刀真枪地出力,甚至还有不少人准备趁乱逃离明州,如今王爷主动示好,哪有不去的道理?”

    “依我看,多半是为了城西那片荒地。”王族长捻着胡须,目光沉沉,“那片地虽贫瘠,可毕竟是田地,各家手里都握着些地契。王爷若想动它,定会先探咱们的口风,不过也好,正好借宴席看看他的心思,若是对咱们有利,便顺势应下,若是不妥,再从长计议。”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心里各有盘算,有人想借机攀附雁萧关,借他的势力稳固家族地位,有人担心王爷要收回私产,暗自琢磨着应对之策,也有人纯粹好奇,想看看这位拯救明州的功臣,究竟有什么打算。

    但无论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众人都清楚,雁萧关既是明州的救命恩人,又手握威慑四方的火器,这场宴席,谁也不敢缺席。

    雕花的木窗棂滤过柔和的天光,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酱色油亮的卤肘子、清蒸得鲜嫩多汁的鲈鱼、膏满黄肥的醉蟹,还有几碟爽口的时蔬,荤素搭配得恰到好处。酒壶里斟满了商队从赢州运来的佳酿,揭开酒塞的瞬间,醇厚的酒香便袅袅散开,弥漫在整个厅堂里,端的是一派热闹又体面的景象。

    宾客们陆续到齐,进门时脸上都堆着热络的笑容,双手抱拳互相寒暄,“张族长今日气色真好,想必是家里近来顺遂。”

    “李族长来得早,快请上座。”

    说着便纷纷按辈分与声望依次入座,只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时不时瞟向正位上尚未有人的空座,连端茶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不多时,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从后厅走出,席间众人当即起身相迎,笑容愈发殷勤。

    待二人落座,雁萧关抬手虚按,“诸位不必多礼,今日设宴,不过是想与大家叙叙旧,尝尝赢州的新鲜菜式,不必拘束。”

    随着他一声令下,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菜肴摆上桌,金黄油亮的玉米烙、软糯香甜的番薯丸子、酱香浓郁的卤味拼盘,还有几样用赢州新粮烹制的杂粮饭,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面。

    “王爷客气了。”张族长率先端起酒杯,脸上堆着笑,“自王爷击退西域联军,明州才算真正安稳下来,咱们这些人,日日都想着要设宴感谢,今日倒是让王爷先破费了,”

    “要说这菜式,真是新奇,我听闻这些食材与做法,都是从赢州传过来的?难怪味道这般特别。”李族长也跟着附和,目光落在桌上的玉米烙上,语气满是赞叹,“如今赢州在王爷的治理下,当真是日新月异,连吃食都这般讲究,可见百姓日子过得有多红火。”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可不是嘛。”王族长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几分艳羡,“前些日子有商队从赢州回来,说那边的田地连片,玉米、番薯长得比别处粗壮,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哪像咱们明州,往年还要靠贩运粮食度日。”

    “能把荒地给百姓,还教他们种新作物,这份魄力,也就王爷才有。”

    雁萧关听着众人的奉承,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偶尔端起酒杯回应几句,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席间众人的神情,有人是真心赞叹,有人是刻意讨好,也有人话里话外透着试探。

    菜肴尝得七七八八,席间的气氛愈发热络。众人边吃边聊,话题从赢州的新作物,聊到西域的商路,又绕回明州的民生,句句都离不开对雁萧关的推崇,偶尔提及城西荒地,也只是浅尝辄止,生怕触碰到敏感话题。

    雁萧关静静听着,偶尔插几句话,暗中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酒过三巡,雁萧关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被他注视着,所有人皆不自觉地住了口,等着他说话。

    雁萧关开门见山,“今日请各位前来,是想做笔实在买卖,城西那片荒地,本王愿以每亩五千钱的价钱全数收下,钱款三日内统一拨付,若是愿意,地契也请各位尽快交割。”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静了下来,一亩五千钱!他们没听错吧?明州的土地太贫瘠了,贫瘠到城外明明有着一望无垠的荒草地,却无人愿意开荒的地步。

    一亩地三千钱都已是贵价,雁萧关居然愿意出五千钱,莫不是脑袋被风吹傻了,还是在战时被炮弹砸中了。

    只是就算雁萧关是个天生的冤大头,碍于他的身份,他们也不敢轻易同意。

    张族长放下筷子,脸上带着几分讶异,“明州城西的地,可与银州的肥田不同啊,那里种麦粟,亩产撑死不足三十斤,便是种耐贫瘠的桑麻,也长得稀稀拉拉,常年荒着,说到底不过是块无用的废地。王爷若是花钱买这地,实在不划算。”

    他这话,正好说出了席间不少人的心思,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雁萧关,等着他的回应。

    雁萧关却不慌不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放下时面上笑意仍然,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张族长的顾虑,我自然清楚。不过,本王买这地,并非为了种麦粟、桑麻,前些时日,我已同狼山首领换了苜蓿种子,这地,是用来种苜蓿的。”

    “苜蓿?”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诧异。在座的都是久居明州的大族,对苜蓿这东西自然知晓,不过是草原上随处可见的草种,平日里用来喂牛马等家畜,虽说耐旱耐贫瘠,可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李族长迟疑着开口,“王爷,恕臣下直言,苜蓿再好,也只是喂牲口的草料,犯不着王爷花高价买地来种吧”

    此时雁萧关自然不会同他们解释,他想要在明州进行棉苜轮作的种植模式。此时只笑道,“苜蓿与诸位无用,与我确实有有大用。”

    说到此处,他住了口。他不愿说,其他人也不敢再问。

    大族族长们面面相觑片刻,他们不能当着雁萧关的面商量,只能暗自盘算,城西荒地于他们而言,本就无甚大用,每年还要缴纳土地税,如今雁萧关给出的价钱,远超土地本身的价值,既能一次性拿到一笔巨款,又能卖王爷一个人情,日后在明州行事也多几分便利。

    张族长率先起身,拱手笑道,“王爷谋事长远,张某佩服,地契明日一早,我便让人送到户曹,绝不让误了农时。”

    其余人见状,纷纷附和,宴席最终在一片欢笑声中散去。

    三日后,户曹主簿吕平带着人手,推着装满大钱的木箱,挨个同人交割地契,拨付钱款。

    一人捧着沉甸甸的银锭,对吕平感慨道,“王爷此举大善啊,不止让荒地能派上用场,咱们这些明州人,也跟着沾光啊。”

    吕平笑着应下,将地契逐一登记造册,加盖官府印信。

    土地未到手,雁萧关便已同明几许商量着写下明州“棉苜轮作”的全盘计划,第一年秋末播种苜蓿,越冬养护,第二年春末夏初收割苜蓿,同时修缮灌溉设施,第三年起,正式实行“秋播苜蓿、夏种棉花”的轮作模式,还列明了种子调配、农具租借、收成分配等细则。

    等将明州大户手中土地搜刮一空后,他当即召来郡守,让其手下吏员在明州城内外张贴告示,召集无地百姓与战后流民。

    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凡申领荒地者,官府免费提供种子,租借铁犁与耕牛,派专人指导种植,租金仅缴三成,土地产出由官府购买,十年后地归己有。”

    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

    这日,雁萧关正与明几许商议后续土地交割的细节,吕平匆匆赶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

    雁萧关见他神色不对,便放下手中的地契册,好奇询问,“陈主簿,可是收地之事出了差错?有何顾虑,不妨直说。”

    吕平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王爷,收地的事倒还顺利,只是……张贴告示招募百姓垦荒三日,前来申领土地的人寥寥无几。”

    “哦?”雁萧关微微挑眉,“此前与百姓们说得清楚,官府提供种子、农具,还派专人指导,为何无人响应?是担心租金过高?”

    “都不是。”吕平急忙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方才我派人去流民安置点询问,百姓们私下里说,他们有些是战后失去土地的流民,有些是常年靠行商糊口的明州本地人,许久未种地了,对如何使农具早就生疏,更别说种苜蓿种从未接触过的新作物。他们怕自己种不好,到头来误了王爷的垦荒计划。”

    这话一出,雁萧关与明几许都愣了愣,他们都没想到,原来明州百姓并非不信任雁萧关,而是不信任自己。

    第274章

    吕平看他们神色变化, 忍不住一叹,他知晓原因时,可是惊得许久回不了神。为官这些年, 他何时见过百姓这般为上官着想?往日里, 百姓们背地里少骂两句官府,已是给足了面子。

    只是待他回过神来仔细一想, 若是换作他,怕也会有如此想法。

    想到此,他悄悄看向眼前的两人,心中敬佩满溢, 说到底, 还是因为雁萧关与寻常官员不一样。

    自雁萧关与明几许到明州,二话不说帮着击退西域联军,护住城池, 又想着开垦荒地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 百姓们记着两人的好, 才会这般小心翼翼,生怕帮不上忙反添乱。

    雁萧关心里逐渐泛起一阵暖意, 他原本以为百姓们是心存疑虑, 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淳朴的考量。

    面对百姓因愤恨与怀疑生出的抵触,雁萧关与明几许总能拿出应对之策, 或耐心解释,或强势震慑。可眼下,面对百姓怕自己能力不足,反倒耽误了垦荒大事这种基于好意的小心翼翼,两人对视一眼, 竟真有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毕竟,在荒漠般的土地上推行棉苜轮作,终究只是他们纸上的计划。纵使有狼筝的种子,可明州的土壤、气候与西域终究还是有着不同,最终能不能成,他们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这份犹豫虽在心头盘旋过片刻,却并未转化为忧虑,因此他们并未表现出来,毕竟事在人为,只要一步步推进,总能找到出路。

    就在两人商议着要不要先挑选小块荒地试种时,城外传来通报……

    赢州来人了。

    曾经亲自前往赢州求助的六蕴族二长老,此刻正带着族里最擅长耕种,对作物习性最熟稔的族人,以及素有嫌隙的阳巫族族人,浩浩荡荡踏入了明州城。

    数辆马车沿着驿道缓缓行至城主府外,居于最前的那辆马车里,二长老微微掀开眼皮,往对面扫了一眼。

    对面的软垫上,阿托娅正闭目养神,姣好的面容白皙细腻,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眉眼间却透着疏离的冷意。她身侧,搭哈坐在一臂之外,背脊挺直,面色沉静得近乎冷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刻有阳巫族图腾的长刀,

    两方自从赢州出发,自始至终未曾开口,连眼神都未与旁人交汇。

    二长老默默撤回视线,身旁的少女阿婉却坐卧难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时不时怯生生地瞟向对面的阿托娅,又飞快地收回,脸颊涨得通红。

    对面坐着的,可是曾经整个夷族公认的圣女阿托娅啊。

    若是在从前,他们这些寻常族人,连与阿托娅同处一室的资格都没有。哪怕能远远见上一面,或是有幸被她问上一句话,都能回去高兴上好几天。

    即便现下夷族早已没有圣女,阿托娅也还是夷族的普通族人,可阿婉面对她时,心里仍揣着几分本能的敬畏与局促,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可转念一想,如今他们已在赢州安居落户,不再受往日部族规矩的束缚,且此次同是为帮明州而来,这份敬畏里,又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尤其是想到阳巫族与王妃明几许的旧怨,更是让她暗自捏了把汗。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侍从的通报,“到了。”

    二长老率先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对阿托娅与搭哈颔首示意,“二位,咱们到了。王爷与王妃,想必已在府内等候了。”

    阿托娅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轻轻点头,“走吧。”

    搭哈紧随其后起身,动作利落,空着的另一只手惨指大喇喇露在外面,他丝毫不以为意,一双凶悍的眼紧紧随着阿托娅,两人一前一后,周身都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阿婉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众人的脚步,心里的紧张愈发浓烈。

    刚踏入正厅,便见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迎了上来。

    雁萧关一身墨色衣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利落,只是在瞥见阿托娅与搭哈时,眼神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反倒是他身边的明几许,神色分毫未变。

    待走到跟前,雁萧关将准备弯腰行礼的二长老扶起,“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二长老。”

    “王爷,王妃安好。”二长老拱手笑道,“应王爷号令,此次老朽带来的六蕴族族人,都是种庄稼的老手,定能帮明州百姓把荒地种好。”

    阿婉也跟着附和,声音带着几分雀跃,“是啊王爷,我们族里的人,无论种什么都是一把好手,保证教百姓们学得会,种得好。”

    而不远处,阿托娅与搭哈只是静静站着,面色淡淡,既未上前见礼,也未开口搭话。

    阿托娅的目光落在厅内的梁柱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搭哈则微微垂着眼,周身的冷意未减分毫。

    雁萧关顺着六蕴族的话回应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阿托娅,只见她不知何时转了视线,正看向明几许,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熟稔与温情,只剩一片淡漠,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母子,而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雁萧关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笑着,“有诸位相助,明州垦荒之事便稳了大半。一路辛苦,先歇息片刻,明日咱们再去城西荒地实地查看,定出耕种方案。”

    明几许也收回目光,语气平和地吩咐侍从,“先带二长老、阿托娅族长与族人们去院子歇息,备好茶水点心。”

    侍从应下,引着众人往后院走去。阿托娅与搭哈依旧走在最后,与明几许距离越来越远,全程未曾说过一句话,唯有风吹过衣摆的声响,在厅内悄然回荡。

    阿托娅与搭哈虽态度冷淡,可六蕴族众人的到来,于明州百姓而言,不啻于一场及时雨。

    明州与十万大山相隔千里,可边陲百姓早听过夷族的名声,在那片云雾缭绕的大山里,夷族六族各有绝技,其中六蕴族尤擅耕种。早年六蕴族深居大山,声名不显于外,直到族人为避乱迁往赢州,将赢州的玉米种得风生水起,甚至让赢州去年新引入的红薯也是亩产千斤的佳种,六蕴族种植圣手的名号彻底传开。

    如今亲眼见着二长老带着六蕴族好手现身,明州百姓哪还按捺得住?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城西荒地外围便挤满了人,有家中本有土地的农户,有好奇的流民,连城里靠行商为生的人家,都特意赶来围观。

    二长老也不推辞,带着阿婉与族中子弟,径直走到一块杂草最盛的荒地前,挽起衣袖便开始示范。

    只见他弯腰抓起一把土,指尖一捻便知湿度,随手拨开枯草,用锄头在地上划出规整的浅沟,间距、深度分毫不差,阿婉紧随其后,双手捧着苜蓿种子,手腕轻抖,种子便均匀撒在沟里,不多一粒,不少一颗,其他六蕴族子弟则手持木耙,轻轻将土覆在种子上,动作轻柔却利落。

    “此地尚余两分肥力,翻地让沙质土透透气,苜蓿根系扎稳后便能吸取土壤肥力。”二长老一边干活,一边讲解,“撒种别贪密,每亩三斤正好,太密了苗长不壮,太疏了又浪费土地。”

    围在一旁的明州百姓看得两眼冒光,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自然知晓“农为本”的道理,寻常村子里,能把庄稼种得比旁人好的农人,都是邻里争相讨好的宝贝,更何况是天赋异禀的六蕴族人?

    这些人手上的本事,可不是花架子,方才二长老看土识肥力、凭经验定间距的模样,比城里最老的农把式还要厉害。百姓们心里打着算盘,若是能从六蕴族人手里学到一招半式,王爷分给自己的土地,就算不能种出赢州那般好收成,也绝不会亏。

    起初百姓们还只是远远观望,见二长老与阿婉等人毫无架子,有胆子大的老农便凑上前,指着地里的沙砾问道,“长老,这土里头沙太多,保不住水,苜蓿种下去会不会旱死?”

    二长老直起身,笑着拍了拍老农的肩膀,“老哥问到点子上了,这沙质土是缺水,可苜蓿耐旱,咱们先把垄起高些,下雨时能存住水,天旱时再顺着垄沟浇水,保准能活。”

    说着便亲手示范起起垄的手法,连锄头落土的角度都细细讲解。

    有了第一个开口的,百姓们顿时放开了拘束。

    有人问种子要不要浸种,阿婉手把手教他们用温水泡种的法子,有人嫌自家农具不顺手,六蕴族子弟便接过锄头,演示如何调整握姿更省力。田埂上渐渐热闹起来,六蕴族人混着明州百姓中,竟也格外融洽。

    阿婉性子爽朗,见一个年轻农户总学不会撒种,便把种子袋塞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腕亲自教,“手腕别僵,跟着我晃,对,就是这样,像撒麦种似的,匀着劲儿来。”

    年轻农户试了两次,果然撒得规整,高兴得连连道谢,转头就把诀窍说给身边的同乡听。

    二长老更是耐心,不管百姓问得多细碎,哪怕是“苜蓿长多高收割最合适”“冬天要不要盖草防冻”这类基础问题,她都一一解答,还特意让族人选了块空地,教大家制作简易的农具,用树枝做耙齿,用麻绳编草帘,都是些就地取材的法子,却让百姓们茅塞顿开。

    日头渐高时,那块荒地已种上一亩苜蓿,,百姓们围着六蕴族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请教耕种技巧,有的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晌饭,最初的拘谨早已消散无踪。

    阿婉被围在中间,笑得眉眼弯弯,“大家别急,往后咱们天天来这儿,手把手教你们,保准让你们都学会种苜蓿。”

    远处,雁萧关站在田埂上,看着六蕴族人与百姓们打成一片的模样,挑眉一笑。

    风卷着泥土的气息吹来,带着新生的希望。

    另一边,陶臻正领着将士沿着明州城外广袤的荒地巡视。秋风拂过刚翻耕的土地,带着泥土的腥气,远处田埂上百姓与六蕴族人忙碌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陶臻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脸上不禁露出爽朗的笑容,心里暗自感叹,幸亏自己有个好外甥,若不是他,自己此时哪还能稳稳坐住明州守将的位置,还借着他的关系搭上雁萧关?

    无论哪朝哪代,明州作为对抗蛮荒的边城,天下都默认此地注定贫瘠荒凉,难成气候。

    现下在陶臻看来,有雁萧关在,再加上赢州的助力,明州用不了多久,说不定便能从边陲荒地变成富庶之地。

    别看陶臻是个常年征战的武将,心里却比谁都有谱,这段时日,他与雁萧关打交道频繁,深知这位皇家贵子不仅有胆识、有谋略,更懂民生疾苦,绝非纸上谈兵之辈。

    再有陆从南从中协调,他与雁萧关的关系算得上十分融洽,但凡雁萧关要在明州推行的举措,无论是垦荒还是兴修水利,他都全力支持,从不推诿。

    此时眼看着明州天翻地覆,他自然高兴极了。

    就是乌信,作为大梁军中少数不与皇室子孙深交的武将,他向来只旁观权力斗争,从不掺和近朝堂的明争暗斗。但他虽性子冷淡,却分得清轻重,只要是关乎明州安危,百姓生计的事,该他出手时,从来不会推辞。

    有这样的同僚帮忙,陶臻对明州的未来愈发有了底气。

    城外一派融洽,城内的火器坊却透着几分微妙的气氛。明几许领着阿托娅、搭哈与几位阳巫族族人,站在火器坊外围,远远望着坊内铁器锻造的区域。

    此处离火药调配、炮弹浇筑等核心工序的作坊距离较远,且但凡是核心之地早已派人守在入口,绝不容让外人靠近,核心技艺绝不能外泄。

    不过对阳巫族而言,他们更喜欢的也非火药、炮弹,而是金属冶炼,他们此次随六蕴族前来,可不是为了帮衬垦荒,而是为了锻造工艺,枪械与火炮的威力,与铁器锻造的精度与强度可是密切相关。

    院外,阳巫族的族人个个目光紧锁着坊内的锻造炉,尤其是阳巫族中那几位出了名的擅长金属冶炼的族人,更是忍不住前倾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当他们瞧见工匠们抡着大锤,粗笨地敲打铁块,火星四溅却毫无章法,连铁块的温度都全凭经验判断,连最基础的火候均匀都做不到时,脸上纷纷露出讥讽的神色,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

    站在最前头的阳巫族老匠人,捻着胡须,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这样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在我们阳巫族看来,顶多算是勉强成型,连合格都算不上。”

    他身旁的年轻族人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嘛,咱们族里锻造铁器,讲究‘火候分三档,锤法有十二式’,哪像这般全凭蛮力?就这粗糙的锻打手法,造出来的炮膛怕是厚薄不均,打不了几发就得炸膛,短铳的枪管更是经不起打磨,精度差得远呢。”

    他们这话若是让正挥汗如雨的匠人们听见,定要唾他们一口,他们可都是祖上传下的好手艺,当谁都和阳巫族一般天赋异禀吗?

    阿托娅站在一旁,面色依旧淡漠,目光落在坊内飞舞的铁锤上,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搭哈则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对这般粗糙的锻造技艺,也有些不以为然。

    第275章

    明几许将阳巫族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却并未在意,他身上也有一半阳巫族的血脉,自然也看得出工坊匠人锻造手艺的粗糙, 可明几许心里也清楚, 工匠的手艺比起阳巫族血脉相传的精湛技艺,虽差了一大截, 看能造出能用的火器已是不易,他自不会多加苛责。

    “火器锻造非一日之功,明州坊匠人还在摸索阶段,今日让诸位看看铁器锻打, 只是让诸位摸底。”他轻咳一声, 打断阳巫族族人的议论,语气平和地说道,“时辰不早, 我送诸位回驿馆歇息吧。”

    闻言,阿托娅与搭哈率先转身往坊外走去, 阳巫族族人虽还想再多看几眼, 却也只能悻悻跟上,只是嘴里仍小声嘀咕着, “这般手艺, 若换了我们阳巫族来,不出三月, 定能让火器威力翻倍……”

    阳巫族众人嘴上嘀咕,心里却是实打实的技痒,他们世代钻研金属锻造,最见不得好材料被粗糙手艺糟蹋,看着那些本可炼成精良器件的铁块, 在明州工匠手中被锻打的不成器,个个都按捺不住想要上手的冲动。

    可这份技痒,又被对明几许的复杂心绪压了下去。

    眼前的人,既是阳巫族曾经的圣子,又是如今与他们立场微妙的外人,族人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处,纷纷将目光投向阿托娅。

    如今阿托娅是阳巫族的族人长,他们对明几许的态度,自然要以她的心意为准。

    阿托娅感受到族人的目光,脚步未停,面色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淡漠,“既是看了,便回吧。”

    语气里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明几许笑跟在一旁,像是丝毫未察觉她眼底掠过的考量。

    如今赢州势力日益强盛,同赢州交好的夷族其他五族个个将日子过得欣欣向荣,阳巫族却偏居深山,靠着老手艺勉强维生,可若一直固步自封,迟早会被时代洪流吞没。在这大势所趋之下,想要不被抛弃,就只能主动走出深山,抓住眼前的机会,哪怕合作的对象是明几许,是曾经与阳巫族有过嫌隙的势力,她也只能咬牙接受。

    回到驿馆后,明几许主动提出与阿托娅单独谈话,搭哈本想随行,却被阿托娅抬手拦下,“我与他谈便够了。”

    驿馆的厅堂里,两人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渐渐凉透。

    阿托娅率先开口,语气直接,“明州火器坊的锻造手艺太差,与其浪费材料,确实该让我阳巫族出手,帮你们锻造枪身与炮身。”

    她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条件有二,一是明州需供给阳巫族在深山所需的一切物资,盐、布匹、铁器皆可,二是我们要一批火器,不用太多,足够抵御山中猛兽与外敌即可。”

    闻言,明几许笑了笑,“物资可以给,但火器……”

    “不需要太多。”阿托娅打断他的话,看着明几许八风不动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笑意。

    这一笑,让明几许心头微动,他与阿托娅本就眉眼相似,只是明几许的轮廓长开后,更多偏向男子的锋利,哪怕扮作女子时美得惊人,换上男装时,眉宇间的英气也藏不住。

    阿托娅面容淡漠,气质清冷,两人瞧着并不特别像,可此刻阿托娅笑起来,眉眼间的弧度与明几许如出一辙,任谁看了,都能猜到两人之间的血脉关联。

    “你们赢州兵力强盛,连夷族人都成了赢州子民,势力遍布四方。”阿托娅的笑容渐渐收敛,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莫非你们还担心,我阳巫族凭着这几杆火铳、几门火炮,就能对赢州不利?”

    明几许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他确实从未将阳巫族放在心上,如今的阳巫族偏居深山,人口稀少,既无足够的兵力,也无稳固的根基,根本没资格,也没能力妨害赢州。

    方才的反对,不过是出于对火器外流的谨慎。

    “可以。物资按你们的需求供给,火器给你们十杆火铳、两门火炮。但我有一个条件,阳巫族锻造的枪身与炮身,必须以阳巫族最好的锻造技艺锻造。”明几许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你知道的,我分得清好坏。”

    阿托娅闻言,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是轻轻点头,“成交。”

    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妥协,而是阳巫族融入时代的第一步,用手艺换生存,用合作换未来,唯有如此,才能让族人活的更好。

    谈话结束后,明几许起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仍坐在原地的阿托娅收回正望着窗外落叶的视线,神色难辨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们都心里清楚,这场交易不过是各取所需,至于两人之间的血脉亲情,早已在岁月与立场的隔阂中,淡得像一杯凉透的茶。

    而驿馆外,搭哈正等在廊下,见明几许出来,他冷冷一笑准备上前。

    “搭哈。”阿托娅的声音传来。

    明几许看都未看几步远的汉子,不疾不徐走出院门。

    搭哈愤愤出了口气,进门急忙上前询问,“谈得如何?”

    阿托娅摇摇头,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淡漠,“谈妥了,明日便带族人去火器坊,先看看他们的材料与工具。”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明州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这场合作,对阳巫族而言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出路.

    天都,绮漪坊内,陆灵珑脸上如覆寒霜,黑云沉沉压在眉梢。

    她死死盯着对面之人,那曾无数次让她心折的俊逸面容,此刻却只剩冰冷的陌生。半晌,她声音发颤,喃喃问道,“你说太子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云羽迎上她的目光,俊朗的面上快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决绝,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怅然。

    随即,他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双此刻写满慌乱与质问的眼睛,曾无数次闪闪发亮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天都,他回不来了。”

    “砰”的一声,陆灵珑猛地站起身,一步上前逼视着云羽,“这就是你和黛莺和的计划,是不是?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焦躁地在桌案前走来走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首,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你们是不是和宣毕渊联手了?宣毕渊狼子野心,你们与他为伍,就不怕引火自焚吗?!”

    云羽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面上所有情绪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慌乱无措的女孩,字字如刀,“太子被困焦州身陷重围,你现在若动身赶去,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将他的尸体,送去给你的主子。”

    “主子”二字,他说得极重。

    陆灵珑脚步猛地一顿,周身的焦躁瞬间化为滔天怒火,猛地凑近云羽,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青,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我的主子。”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这辈子敬重的大哥。”她一字一顿,“云羽,你告诉我,太子到底怎么了?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云羽被她抓着衣领,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抬手,轻轻拨开陆灵珑的手指,动作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疏离,“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信不信随你。”

    说完,他转身便要往外走,仿佛再多待一刻,都会被陆灵珑眼里的情绪所裹挟。

    陆灵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愤愤道,“云羽,太子若出事,你们会后悔的。”

    云羽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消散在衣房的寂静里,“后悔?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资格谈这两个字。”

    话音落,他推门进了内间,留下陆灵珑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去焦州找太子。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太子带回来,只有这样,一切方可挽回。

    陆灵珑猛一跺脚,抬手狠狠一抹脸,声音透着一股狠劲,“云羽,你给我等着,等我把太子平安带回来,再跟你算账。”

    话音未落,她便转身忙不迭地往外跑,去焦州救太子,只凭她在绮漪坊练就的那点本事,根本是痴人说梦,她得去找陆自心。

    陆自心常年混迹天都,同三教九流都有往来,手下打探消息的渠道遍布大梁,情报来源更是又快又准,连官府都查不到的隐秘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除此之外,陆自心手底下还聚集了不少能人异士,有擅长追踪的猎户,精通易容的戏子,还有能在乱葬岗里寻踪觅迹的仵作,这些人,在关键时刻都能派上大用场。

    更何况,雁萧关离开天都前,虽只特意交代过他们务必护好黛莺和,未提及宫中的黛贵妃与皇帝、太子,可无论是陆灵珑还是陆自心都知晓,并不是雁萧关不重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自有禁卫保护,无需他们这些小人物操心。

    陆灵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急得打转,虽说天都众人都以为雁萧关与太子面和心不和,毕竟两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王爷,一个是储君,朝堂之上难免有利益牵扯。

    可只有他们这些亲近之人知道,雁萧关是真的将太子当做亲兄长看待,若是太子真在焦州出了意外,雁萧关得知消息后,该有多难受?

    想到这里,陆灵珑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望着陆灵珑匆匆远去的背影,云羽嘴角费力地勾了勾,低声喃喃,“离开吧,离天都这泥潭远远的。”

    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早已刺破掌心,渗出血迹,他却恍然未觉,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终究被一层冰冷的淡漠掩盖。

    与此同时,东宫的庭院里,黛莺和正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微风拂过她的衣摆,她下意识地抬手抚过小腹,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下微微隆起的弧度。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渐渐褪去,只剩一片近乎死寂的淡漠,仿佛方才那个浅笑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太子……”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可千万别回来,不然,我只能亲自动手了。”

    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打转,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却暖不透那双冰冷的眼睛.

    明州的秋意渐浓,城西的田地里,顺着田垄蔓延的翠绿叶片在阳光下舒展,偶有风吹过,便掀起层层绿浪。

    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户们在六蕴族族人的指导下,熟练地给苜蓿培土,脸上都漾着温和的笑意。

    “没想到苜蓿在明州长得这般好。”明几许伸手拂过一片叶片,指尖沾了些晨露,“刚种下时,我还担心这沙质土养不活它,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雁萧关侧头看他,秋日的阳光落在明几许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连带着他眉宇间的锐气都柔和了几分。

    “有六蕴族手把手指导,再加上百姓们上心,哪有长不好的道理?”他伸手,轻轻替明几许拂去肩上沾着的草屑,动作自然又亲昵,“你看那边,阳巫族指导匠人锻造城的铁犁,比之前的犁好用多了,农户们翻地都省了不少力气。”

    顺着雁萧关指的方向,明几许瞧见几个农户正用着崭新的铁犁,牛蹄踏过土地,翻起的土块均匀细碎。

    自阳巫族接手火器坊的铁器锻造后,除了按约定打造枪身炮身,还教导多余的工匠照着六蕴族的需求,打了不少铁制农具,铁犁、铁锄、铁镰,样式比明州本地的农具精巧,用起来也更趁手,农户们得了好处,见着阳巫族的人,偶尔还会送些新鲜的蔬菜过去。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走,聊着明州的变化,从最初的荒草丛生,到如今的田畴连片,百姓们也从疑虑重重,变为现在的安居乐业。

    每一处地方,都浸透着他们的心血。

    走到城西的水车旁,明几许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明州城的轮廓,轻声道,“我们离开赢州,已一年了。”

    雁萧关心头微动,他自然明白明几许的意思。西域联军彻底败去后,在月国、孔雀国与狼山的联合反击下,早已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对明州发起攻势。

    火器坊有阳巫族坐镇,火器制作都走上了正轨,六蕴族的指导让苜蓿、棉花等作物落地生根,百姓们有了地种,有了粮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如今的明州,已安全无虞。

    “是该回去看看了。”雁萧关握住明几许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赢州的玉米该收了,还有赢州那边的红薯,不知今年的收成如何。”

    明几许点头,他与雁萧关本就是因明州危机而来,如今危机解除,明州繁荣初现,他们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两人的心思,很快便被陶臻知晓。

    这日午后,陶臻特意将雁萧关与明几许请到府中,桌上摆着明州最新酿的米酒,还有农户们送来的苜蓿玉米糕,只是他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爽朗,反倒带着几分不舍。

    “你们真要走?”陶臻端起酒杯,却没喝,只是盯着雁萧关,“明州刚有起色,你们这一走,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雁萧关笑着举杯,与他碰了碰,“明州有陶将军在,还有乌信将军驻守,定能越来越好,我们留在这儿,反倒是多余了。”

    陶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雁萧关的封地到底是赢州,明州只是他们旅途的一站,他没有理由挽留。

    “罢了。”陶臻仰头饮尽杯中酒,语气恢复了几分豁达,“只是你们要走,总得办一场欢送宴。明州的百姓,还有军中的弟兄,都想好好谢谢你们。”

    盛情难却,雁萧关便应了下来。

    消息传到百姓们耳中,明州城顿时炸开了锅。

    那些曾受雁萧关与明几许恩惠的百姓们,连夜蒸了糕点、煮了酒往雁萧关暂居的府邸送,足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过的大门日日堆满各色礼物,门房跑断了腿也来不及推拒。

    不过若非他职责所在,他也想往里面添砖加瓦,毕竟是雁萧关与明几许让他们明州表型有了安稳的日子,有了体面的营生,但凡有良心的,谁不感激。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明州城却愈发热闹,家家户户都在为欢送宴做准备,空气中弥漫着不舍,却也带着对雁萧关与明几许的祝福。

    乌信看着这一切,心里满是感慨。他本是从岭水赶来驻守明州的武将,素来不愿与皇室子孙相交,初见雁萧关时,还带着几分疏离与警惕。

    可这大半年来,他亲眼看着雁萧关击退西域联军,开垦荒地,让明州从一片荒芜变得生机勃勃。

    同为边境,岭水虽也安稳,却远不如明州这般充满活力,而这之间的区别,只差了雁萧关和明几许而已。

    唉,若是雁萧关能能帮着将岭水也治理得如明州这般兴盛便好了。

    念头刚起,乌信神色骤然一肃,猛地收敛了心绪。

    他暗斥自己糊涂,雁萧关身为大梁的王爷,按律轻易不可离开封地。此番能暂居明州,是因西域联军来犯,明州告急,事出有因,朝堂上下即便有非议,也能勉强谅解。

    可雁萧关无缘无故前往岭水,便是妥妥的越权之举,定会落人口实,到时候必然会引来朝堂上下的激烈斥责,轻则被削夺王爵,重则恐有性命之忧。

    乌信越想越心惊,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念头有多荒唐,能统管天下州府,执掌疆域民生的,从古至今,唯有一人,那便是大梁的皇帝!

    想到此,乌信眼神骤然一变,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连忙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将方才升起的念头压回心底最深处。

    乌信的态度转变,雁萧关自然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他知道,是明州的变化让这位耿直的武将放下了偏见。

    欢送宴定在三日后的城西校场,百姓们早早便在那里搭起了戏台,备好了酒菜,只等着送别他们的恩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欢送宴的前一日,一匹快马冲破了明州城的宁静。

    大开城门将人放进去的大柱与陆从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有千里奔驰的军报送来,定然是出了大事。

    此时,雁萧关、明几许、陶臻与乌信正在府中商议明州后续发展的细节,一人几乎是被半抱着走进来,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嘶声道,“岭水告急,北疆大军突袭,守军连连败退,陛下令乌信将军立即回兵支援。”

    乌信猛地站起身,腰间佩刀“哐当”撞在桌角,双目赤红地抓过军报,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暴起。

    “不可能,”他声音发颤,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我离开岭水时,守军布防明明固若金汤,城中粮草充足,怎么会连连败退?”

    岭水是他的大本营,是他驻守了十余年的地方,早已与家乡无异,此刻听闻告急,他又惊又怒,“北疆大军……他们怎么会突然动兵?”

    直到看清军报末尾皇帝的密旨,其上写着:“北疆大军倾巢而出,来势汹汹,岭水边防危在旦夕。”

    乌信彻底慌了神,千思万绪被他杂糅成一团抛之脑后,当务之急是阻止北疆大军,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雁萧关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焦急与恳求,“王爷,末将有个不情之请,北疆大军来袭,岭水守军兵力不足,恳请王爷支援一批火器,助末将守卫岭水。”

    雁萧关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已是急到了极点,当即转头看向明几许,语速极快,“明州储备的火器,可否立即拨付部分给乌信将军?”

    乌信立刻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明几许,眼中满是期盼与焦灼。

    众人的视线也都落在明几许身上,大堂内一时只剩粗重的喘息声。

    明几许心中回忆片刻,面对乌信额角的冷汗与泛红的眼眶,他笃定点头,语气沉稳,“自然可以,库房里现存的一千八百杆火铳、四十门火炮,还有五百箱炮弹,可尽数交由乌将军带走。”

    话音落,乌信如蒙大赦,猛地叩首,“多谢王爷,多谢王妃。”

    陶臻见状,连忙道,“我立即调派粮草随乌将军一同出发。”

    “多谢。”乌信起身,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汗水,转身便往外走,准备去兵营调兵。

    雁萧关走到窗边,望着乌信策马远去的背影,面色黑沉。

    第276章

    军情如火, 容不得半分耽搁。

    几万大军整装待发,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腰间的佩刀与背上的弓弩整齐排列, 队伍里, 火炮、短铳寒光凛冽,威风飒飒。

    见乌信策马而来, 齐齐高声呐喊,“誓死护岭水。”

    声浪震得校场四周的树木簌簌作响。

    “出发。”乌信勒住马缰,鬓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却顾不上擦拭, 只拔出腰间佩刀, 寒光一闪,直指北方。

    话音未落,他便双腿一夹马腹, 率先纵马冲出校场。身后的士兵们紧随其后,马蹄踏过青石板路, 扬起阵阵尘土, 如一道洪流般朝着岭水的方向疾驰而去,连留在原地的百姓们都能听见那渐远的马蹄声, 沉重得像是敲在人心上。

    欢送宴尚未正式开始便仓促结束, 连平日里爱闹的孩童,都安静地拉着大人的衣角, 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眼中满是懵懂的担忧。

    雁萧关望着北方的天际,眉头紧锁。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掀起他衣袍的一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明几许走到他身边, 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在担心岭水的事?”

    雁萧关缓缓点头,他受过天下百姓奉养,自然盼着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可偏偏……

    明几许知晓他的心意,“北疆蛮族素来凶悍,这些年虽学了些大梁的文化礼仪,穿了绸缎,识了汉字,甚至模仿大梁开设私塾,可根子上的野蛮与贪婪,从未改变。他们常年居于漠北苦寒之地,草场贫瘠,粮食短缺,一旦遇上雪灾旱灾,便会南下劫掠。”

    天下无人不知北疆骑兵凶悍,来去如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梁的百姓在他们马蹄下,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男丁被屠戮,女子被掳走充作奴隶,孩童被弃于荒野冻饿而死,好好的村庄转眼便被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哪怕乌信将军千里奔袭,日夜兼程,这一路上,怕是已有无数百姓遭了毒手,尸骸堆积如山,连途经的河流都要被染红。

    雁萧关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的画面,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来,“若是大梁的兵力能再强些,或许就能少些百姓受难。”

    明几许伸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我们已给了乌信将军最好的火器,乌信将军久经沙场,作战勇猛,又熟悉岭水地形,更有火器相助,这些足以抵挡北疆的骑兵,定不会让北疆继续肆虐。”

    雁萧关睁开眼,看着明几许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心中的郁结稍稍散去,却仍有几分悻悻,“可北疆人数众多,来势汹汹,此次带队的是北疆最勇猛的大将,作战狠辣,我怕……”

    “怕也无用。”明几许拍了拍他的肩,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北疆之所以敢侵犯大梁,不外乎是觉得他们骑兵强悍,大梁抵挡不得。可如今,我们已有了火器火炮,这便是我们的底气。”

    他定定看着雁萧关,“若是实在担心,不如我们扩大火器产量,只要火器足够多,不仅能守住岭水,往后无论是北疆,还是西域联军,再无蛮族敢轻易犯边。”

    雁萧关一怔,显然没料到明几许会提出这个想法。

    明几许继续说道,“如今明州的火器坊已按明州需求造好了足够的火器,产量已有所降低,工匠们常有空闲。而且,这些时日跟着阳巫族工匠学习的明州匠人,对火炮与火铳的锻造、校准、保养技艺,早已手到擒来,连最复杂的炮膛钻孔都做得毫无偏差。”

    明几许惯是个轻易不许以信任的性子,但凡是他手下做事的人,他都会将人的底细摸清摸透。

    明州火器坊的匠人自然也没逃过他的观察,都是苦出身,还记恩,个个都对明州、对他们绝无二心。

    “不如我们将火器坊的匠人带回赢州,在赢州建一座更大的火器工坊,扩大产量。到时候大梁有火器助益,有新粮增收,何愁蛮族不灭?何愁天下不安?”明几许几乎看到了大梁将来百朝来贺的盛况,一双眼亮晶晶与雁萧关对视。

    这番话像是一道光,瞬间驱散了雁萧关心中的阴霾。他看着明几许,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握着明几许的手用力紧了紧,“你说得对,扩大火器产量才是长久之计,明州的事有陶将军盯着,定能安稳,我们确实该回赢州了。”

    心意既定,两人迅速交代好明州的后续事宜,将火器坊的日常运作交由自赢州带来的老匠人打理,叮嘱他务必把控火器质量,不可出半分差错,农桑亦已步入正轨,六蕴族二长老他们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回去。”说到此,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明几许,“至于阳巫族的人……“

    “他们会同我们一起回去的。”明几许淡淡道,阳巫族惯来敝扫自珍,他们若是决定留在明州,定不会指导火器坊匠人有关锻造的诀窍。

    明几许一语成谶,三日后,天刚蒙蒙亮,雁萧关与明几许便带着阳巫族、六蕴族族人,以及陆从南、大柱等神武军,踏上了返回赢州的路途。其余自赢州而来的匠人因需坐镇明州火器坊,并未来送行,只有陶臻带着手下心腹,到城外相送。

    他身后还挤满了明州百姓,农户、商户、工匠攥、孩童都静静候着。

    当雁萧关与明几许的车马出现,人群瞬间沸腾,“王爷,王妃。”

    呼喊声撞在旷野里,震得草叶簌簌作响。

    车马刚至近前,百姓便涌上前,老妪拽着衣袖抹泪,“我们的命,都是王爷给的啊。”

    黝黑汉子虎目含泪,“现在沙土地能产粮,也是全靠王爷王妃带的好法子。”

    妇人哽咽着看这儿孩童举着野花站在最前,奶声奶气求,“王爷、王妃记得回来。”

    雁萧关躬身抚摸了眼前的小脑瓜,承诺道,“只要明州有需,必归。”

    车马队伍缓缓启程,雁萧关与明几许坐在马上,与陶臻挥手告别。

    陶臻站在亭下,他留不住陆从南,更不会留,唯盼他有个好前程。

    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怀疑,因为对方是跟着的是雁萧关。

    转身时,却见百姓们跟着车马跑,红着眼喊“保重”,直到车马成了天边小点,仍久久不散。

    车马渐行渐远,看着送别的百姓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阿托娅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收回视线,抬手抚过腰间的佩饰,指尖划过图腾上的纹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可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与暖意。眼下看来,她同明几许定下的交易,确实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若不是走出深山,若不是放下对明几许的旧怨,与雁萧关、明几许合作,阳巫族或许至今仍在温饱线上挣扎,族人们过不上好日子。

    雁萧关与明几许的车马队伍,一路行来,途经的州府城镇,百姓们听闻是赢州的出马,无不热情相迎,有的送粮食,有的送水,有的甚至特意引路,只为让他们的车马能走更平坦的道路。

    神武军与六蕴族的族人看在眼里,心中满是自豪,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追随的王爷与王妃,竟能得到如此多百姓的爱戴。

    车马队伍行至赢州下辖的立安村外时,日头已升至半空,太阳暖得人心头发痒。

    雁萧关见前方田地里一片翠绿,农作物藤蔓爬满田垄,便与明几许商议,“一路赶得急,让大家歇歇脚,也让马匹饮些水。”

    明几许点头应下,吩咐侍从传令队伍在田埂旁的老槐树下歇息。

    此时,田地里一个正弯腰除草的汉子,直起身捶了捶腰,无意间抬眼望向远处,只见一行车马顺着官道缓缓而来,最前头的旗帜被风吹得展开,上面一个苍劲的“厉”字格外醒目。

    这汉子名叫李实,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一辈子只与锄头、土地打交道,可他家小子李豆却有读书的天赋,半年前被他咬牙送进了赢州城里的学堂。

    前些日子儿子回家,说他记的最牢的便是“厉王”二字,还将这两个字交给了家里人。他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字的写法,此刻瞧见旗帜上的“厉”字,又看那队伍里的兵甲车马,个个气度不凡,心里先是犯了狐疑,转瞬之间,他猛地反应过来,手里的锄头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就往村里跑,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飞溅。

    还没冲进村口,他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厉王和王妃回赢州了。”

    喊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立安村瞬间热闹起来。

    登时,院子里纳鞋底的妇人立即放下针线,撩起围裙就往外跑,村口大树下下棋的老汉,一把推开棋盘,拄着拐杖往官道方向赶。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村口便挤满了村民,大家踮着脚往官道方向望,脸上满是激动与期盼。

    当看清那面“厉”字旗,以及被侍从簇拥着的两人时,村民们更是欢呼起来,纷纷涌上前,却又在离队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显得有些拘谨。

    “王爷,王妃,一路辛苦。”村长带头躬身行礼,声音都带着颤抖。

    雁萧关笑着摆手,“乡亲们不必多礼,我们只是在此歇脚,叨扰大家了。”

    “不叨扰,不叨扰。”村民们连忙摆手,几个妇人已经端着热水,捧着刚蒸好的玉米走了过来,“王爷王妃,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尝尝我们刚收的新粮。”

    明几许接过热水,温声道谢,目光却被不远处一群孩子吸引,十几个孩童躲在大人身后,手里捧着舍不得吃的瓜果,有红通通的野果,黄澄澄的梨,还有刚从地里挖的甜薯,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往这边看。

    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年纪不过三岁,小步子还走不稳,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最大的梨子,在身边兄弟姊妹的催促下,踉踉跄跄地往雁萧关与明几许身边走。

    走到近前,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王爷,王妃,吃……吃果果。”

    话音刚落,她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村民们发出一声惊呼,雁萧关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在手里轻轻掂了掂,笑着对明几许说,“你瞧瞧这小团子,多可爱。”

    说着,将孩子塞进了明几许怀里。

    明几许怀里猛地多了个软乎乎的小团子,身体瞬间一僵,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雁萧关在一旁看得幸灾乐祸,忍着笑意提醒,“托着她的屁股,别摔着了。”

    明几许这才慢慢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托住小女孩,接过她手里的梨,声音放得格外轻柔,“谢谢你啊,小丫头。”

    小女孩被明几许抱着,非但不怕生,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襟,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孩子们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纷纷大着胆子跑过来,将手里的瓜果往雁萧关与明几许手里塞……

    “王爷,这是我家的梨。”“王妃,吃我的甜薯。”

    雁萧关与明几许笑着收下,与孩子们玩作一团。

    村民们看着这和睦的场面,也放下了拘谨,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赢州的变化,说玉米和红薯的收成,说日子过得有多红火,言语间满是感激。

    歇息的功夫,村民们早已备好饭菜,有香喷喷的玉米粥,有蒸得软糯的糕饼,还有自家腌的咸菜,虽简单却充满心意。

    雁萧关与明几许和大家围坐在老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听得津津有味。

    临走前,雁萧关让侍从拿出钱袋,递给村长,“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这点大钱,就当是饭食和茶水的费用。”

    村长连忙推辞,“王爷说的哪里话,王爷给我们带来了土地、新粮,家家都能备上盐米布糖,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一顿饭算什么,这钱我们不能要。”

    推让再三,村民们始终不肯收钱。

    雁萧关无奈,只得收回钱袋,又让侍从掏出大钱,一把把分给围在身边的孩子们,“拿着,买些糖吃。”

    孩子们接过大钱,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村民们面面相觑,笑看着没拒绝。这可是沾了王爷王妃福气的大钱,可得好好收着,能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车马队伍重新启程,村民们站在村口挥手相送,直到队伍消失在视线里,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而马上的雁萧关与明几许,正看着怀里小孩送的野果,相视而笑。

    明几许想起方才抱孩子时的窘迫,忍不住瞪了雁萧关一眼,“你倒是会看热闹。”

    雁萧关笑着握住他的手,“谁让你抱孩子的样子太有趣。”

    难得能见到明几许笨拙的模样,太可爱了,他自然舍不得不看。

    一旁的大柱与陆从南等人,回忆着村民们热情的模样,还有他们对雁萧关与明几许的夸赞,纷纷与有荣焉。

    陆从南忍不住说道,“王爷,王妃,百姓们都记着你们的好呢。”

    雁萧关点头,眼底满是暖意,“只要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做的一切,就都值了。”

    车马渐渐远去,载着满车队的暖意与期盼,朝着赢州城的方向前行。

    车马行至赢州城外时,赢州的官员们早已等候在那里,见车马驶来,齐齐躬身行礼,“臣等恭迎王爷、王妃归府。”

    刚进入城内,便见道路两旁早已站满了迎接的百姓。他们手中捧着鲜花、水果……脸上满是欢喜,远远望见车马队伍,便高声呼喊起来,“王爷回来了,王妃回来了。”

    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喜悦的气息。

    雁萧关与明几许看着熟悉的土地与百姓,眼中满是笑意。

    第277章

    刚踏入王府大门, 雁萧关与明几许皆是长舒一口气,两人默契转头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笑意, 他们终于是回家了。

    王府总管瑞宁早已领着一众仆从候在门前, 见两人归来,连忙躬身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归府,接风宴已在备好,请王爷、王妃与诸位大人移步赴宴。”

    宴席上,菜肴丰盛, 觥筹交错。

    游岑极面色看似严肃, 可仔细瞧去,眉眼间却透着松弛,显然心情极好。

    他身侧, 官修竹身着青色衣衫,身姿挺拔, 稍远些, 种略红穿着素色衣袍,眉眼温婉, 任谁也瞧不出她身负巨力。夫妻相视时, 眼神交流间满是默契。

    宴间,已在赢州生活数年, 种略红早已不再腼腆,饮了几杯酒后,更是放开了开朗活泼的性子,话匣子彻底打开,频频说起赢州医疗推广的进展。官修竹在一旁不时补充细节, 就连素来沉静的游岑极,也会插言提起几句赢州学堂的趣事。

    议事厅内气氛热闹融融,雁萧关与明几许静静听着众人讲述,只觉身上惫懒瞬间消散。

    宴席刚毕,天色尚早,雁萧关与明几许依旧精神奕奕。

    瑞宁见状,便没有先行退下,而是引着众人转入议事厅,预备禀报封地诸事。

    众人端坐在议事厅长桌两旁的凳子上,瑞宁先是与官修竹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当仁不让地率先上前,双手捧着厚重的账册,语气带着难掩的雀跃,“王爷离府这一年,王府内诸事安稳,未有半分差池。府库新增粮食七十余万担、钱一百二十余万贯,全是赢州一地赋税所得。”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赢州粮食大丰收,诸多粮种亩产都超了往年,另有码头通航后,南来北往的商队增多,商税直接翻了一倍。

    他每日核对账目时,瞧着这节节攀升的数字,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瑞宁满心欢喜,自然迫不及待要将这好消息告知雁萧关。见雁萧关眼中露出惊讶,他连忙将账册递了过去,几乎要笑出了声。

    雁萧关顺着他的动作接过账册,翻开随意扫了几页,眼底的震惊再也难以掩饰。

    只是一年,赢州一地便有如此丰厚的盈余,也难怪他会这般意外。

    他自然知晓赢州每年的营收虽不算少,可开销却更是庞大,新建码头三座、修缮战船八艘、增设学堂三所、扩建医馆三座,每一项工程、每一处建设,都是流水般地花钱,能有这般可观的盈余,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几许凑过身来,低头看了看账册上的数字,笑着说道,“能有如此多盈余,还得多亏瑞宁总管与官修竹大人打理内政得力,赋税收缴及时,平日里又节流有度,才攒下了这份家底。”

    官修竹闻言,连忙起身拱手,语气谦逊,“王妃谬赞,能有这等功绩,全是托二位主子的福。如今赢州百姓安居乐业,不仅农事丰收,新修好的码头通航后,番邦海商往来也日渐增多,商税自然水涨船高。”

    雁萧关笑得合不拢嘴,他素来是个漏勺,再多钱财到了手里也难攒住,此刻对着账册上的丰厚结余,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眼巴巴看向明几许,语气带着几分雀跃与茫然,“这么多钱粮,可该怎么才能花出去?”

    明几许一手扶额,遮住眼底的笑意,可高高勾起的唇角,还是泄露了此刻的心情。

    不多时,他收敛神色,看向雁萧关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宠纵容,“粮食先尽数入库封存,以备应对意外。”

    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顿,至于意外为何,雁萧关心中立时明了……

    大梁战事如何还未可知,他们更无把握能置身事外,且若是天都有难,难道雁萧关会视而不见吗?

    他做不到。

    想到此,雁萧关当即郑重点头。

    “至于银钱,”明几许继续道,“自然优先拨付火器坊,确保短铳与火炮的锻造进度,再拿出部分款项,用于采购药材与医疗器械,交由种略红统一调配。”

    雁萧关猛然抬眼,视线扫过一旁的游岑极,连忙补充,“另外,学堂的经费绝不可削减。”

    他环顾议事厅,见厅内不过十来人,想到偌大的赢州,管事的官员竟只有这么点,又道,“再拨五万贯,一部分用于增设蒙学、补贴寒门学子,另一部分用作考试纳贤的经费,从民间选拔有才干之人。”

    众人齐齐起身应下,瑞宁与官修竹掏出纸笔,将各项指令一一记下。

    随即瑞宁笑着上前一步,“老奴明日一早就去安排,定将库房的物资调配妥当,绝不敢误了正事。”

    官修竹当即上前,双手捧着一叠文书递到雁萧关面前,躬身禀报,“启禀王爷,赢州今年玉米种植已推广至家家户户,总面积较去年扩大三成,亩产更是增产两成,大柱将军带回的红薯育种顺利,预计明后年便可在赢州全域普及,届时百姓的口粮便能再添一重保障。”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农事,府衙近期还需处理几桩内政,一是新码头通航后,往来商船增多,需增设码头巡检人手,规范商税征收流程,避免出现漏税、争道纠纷;二是城郊几个村落因灌溉水渠年久失修,今夏雨水少时恐影响耕种,需拨付银两组织民夫修缮。“

    “再便是赢州城内的市集摊位日益密集,部分占道经营的商贩影响交通,需重新规划摊位区域,划定经营界限。”他有条不紊继续道,“另有前几日接收了他州逃难百姓,虽已安置在城外临时居所,却需安排人手教他们开垦荒地、种植作物,确保他们能自给自足。”

    雁萧关接过文书,逐页翻看,时不时点头回应,待官修竹说完,便开口道,“这些事皆关乎民生与封地安稳,需尽快处理。码头巡检的人手,从神武军抽调部分闲散士兵,由你统一调度,水渠修缮与市集规划,交由府衙的户房与工房协同办理,所需钱财从库房支取……”

    他顿了片刻,“至于逃难百姓的安置,让六蕴族安排在学堂的教习带着学生抽空去传授耕种技巧,再让种略红派医工定期去居所诊治,避免疫病滋生。”

    官修竹躬身应下,“臣遵令。”

    话音刚落,议事厅内一位披甲戴胄的神武军将领起身拱手,声音洪亮,“启禀王爷,神武军现有部分老兵因伤病缠身或年事已高,恳请退役,后续的安置方案,还需王爷定夺。”

    另有县令上前,“赢州下辖的三个乡镇,有乡绅联名上书,请求官府牵头设立义仓,囤积粮食以备荒年,此事也需您决断。”

    雁萧关闻言,沉思片刻后开口,“老兵安置一事,凡因战负伤或服役满年限者,除发放足额退役银外,可优先安排至府衙当差,或分配城郊闲置土地,由官府提供种子与农具,助他们务农为生。”

    “至于义仓,准其所请,由官修竹牵头,协调乡绅与官府共同管理,粮源从府库盈余中划拨三成,后续再从每年赋税里抽取部分补充,确保义仓常年有粮。”

    将领与官修竹齐齐躬身领命,议事厅内待处置的事务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总理学堂的游岑极与负责医疗的种略红尚未禀报。

    雁萧关正欲开口询问,明几许忽然出声,“学堂与医疗的事,便交由我来处理吧。你专心应对军政与农事事务,这些琐事我来统筹,省得你分身乏术。”

    雁萧关转头看向明几许,见他眼神笃定、态度坚决,便点头应下,语气带着几分感激,“有你接手,我自然感激不尽。”

    见状,游岑极连忙递上学子名册,恭敬道,“王妃,赢州今年新增学堂中收纳学子两百余人,其中两所蒙学虽已开课,却仍缺少教习。另外,六蕴族族人虽兼任农事教学,熟悉耕种技巧,却不通文墨,需调配懂诗书的先生在旁辅助,方能兼顾学子的文化启蒙。”

    种略红随后呈上文书,补充道,“王妃,赢州医馆研制的痢疾药方已在全境推广,疗效显著,与学堂合作培养的医疗兵,除先前派往明州的人员外,近期又新增百余人,可随时调配至军队中,只是偏远村落频频上报缺医少药,现有医工数量不足,急需增派人员、添置药材。”

    明几许仔细听着,将两人禀报的事宜一一记在心上,当场便与他们商议对策,“学堂之事,明日起从赢州学堂中抽调十位功课最优的学子担任助教,前往新学堂任教,同时在赢州境内选拔聪慧的寒门子弟,集中培训后补充为蒙学教习。”

    “医疗方面,先从赢州医馆调拨半数药材至偏远村落,再张贴告示招募民间懂医术的郎中,由种略红统一培训考核,合格后分派至各村镇坐诊。”

    议事厅内的烛火摇曳,各项事务逐一敲定,雁萧关看着身旁从容统筹的明几许,心中满是安稳,有他并肩,再多繁杂事务,也能一一理顺。

    种略红闻言,当即躬身应下,“臣遵王妃之令,明日便着手筹备药材调拨与郎中招募事宜,定不耽误偏远村落的医疗供应。”

    一旁的游岑极也拱手附和,心中却暗自感慨,若大梁各州府的官员僚属,都能如赢州王府这般,处理事务时思路清晰,处事果决,不推诿,不拖沓,朝廷的办事效率不知要提升多少,也能省却无数因权责不清,相互扯皮浪费的功夫。

    他想起当初因天都局势动荡,远来赢州避难时的狼狈,再看如今赢州的安稳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各司其职,连议事都这般高效顺畅,不由得心生庆幸,当初的避难之举,竟成了因祸得福。

    能在这样的封地做事,既能施展抱负,又能护得一方百姓安稳,可比在天都卷入朝堂纷争,要踏实得多。

    明几许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温声道,“学堂与医疗,是封地的根基,需久久为功,后续若有棘手之事,不必事事禀报,可自行斟酌处置,若遇难处,再与我和王爷商议便是。”

    游岑极与种略红连忙应下,心中更是安定,王妃不仅放权信任,还给予足够的支持,往后处理事务,也能少些顾虑,多些底气。

    议事厅内的事务渐次收尾,雁萧关见诸事皆有安排,便起身道,“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各位各司其职,务必将各项事务落实到位。”

    众人齐齐应声,“是。”

    议事厅内众人陆续退去,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回了主院。刚踏入院门,一道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正是早已等候多时的绿秧。

    当初从火罗国出逃时,明几许安排眠山月护送火器图纸回赢州,又担心小鸟儿行事有失,便额外派了亲卫与绿秧随行。

    绿秧自那时与明几许分别,已有数月未见,今日一早听闻明几许将要归府的消息,亲自将主院细细收拾了一遍,院中的青石板路扫得一尘不染,廊下挂起了新换的纱帘,屋内铺着柔软的绒毯,书案上摆着明几许惯用的笔墨纸砚,连窗台上的盆栽,都换了几盆新开的秋菊,处处透着细心。

    即便如此,绿秧还是放心不下,来往院门数次,踮着脚往府门方向张望,只盼着能早些见到明几许。

    此刻心愿得偿,她立刻凑到明几许身边,跟前跟后地忙活,先接过明几许肩头的披风,又转身端来温好的茶水,一会儿替他整理衣襟,一会儿又忙着准备洗漱的热水,脚步不停,忙得像只打转的小陀螺。

    雁萧关站在一旁,看着绿秧忙前忙后的模样,起初还觉得好笑,可看着看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与明几许一路奔忙,归府后又忙着处理政务,早已许久没有两人独处的时光。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偏偏有人看不懂眼色,在跟前穿来穿去,扰了这份难得的清净。

    他先是清了清嗓子,找借口道,“绿秧,库房里还有些我们带回的稀奇物件,你去清点一下,看看是否有损坏。”

    绿秧正忙着给明几许递帕子,头也不抬地应道,“回王爷,库房的物件有府里的人清点,用不着我。”

    雁萧关噎了口气,又道,“那你去看看厨房的宵夜准备得如何了,务必按王妃的口味来。”

    “早就吩咐下去啦。”绿秧依旧没领会他的意思,手脚麻利地帮明几许卸下腰间的玉佩。

    见绿秧迟迟不肯离开,雁萧关终于没了耐心,板起脸来,语气严肃,“绿秧,现下是我与王妃归院歇息的时辰,王妃贴身诸事自有我打理,你先出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绿秧闻言,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顶嘴,可对上雁萧关沉下来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敢作声,最后只能憋屈地瘪着嘴,暗暗狠狠瞪了雁萧关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出门,不过临离开时还是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雁萧关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明几许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语气带着几分委屈,“总算把人支走了,这一路回来,我还没好好跟你说说话呢。”

    明几许转过身,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多大的人了,还吃这种飞醋,绿秧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也不行,”雁萧关握着他的手,“往后咱们两人独处时,谁也不能打扰。”

    院内归于寂静,只剩晚风拂过廊下纱帘的轻响。

    雁萧关握着明几许的手,拉着他往内间耳房走,浴池中热水冒着氤氲热气,水面漂浮着安神的干花,都是明几许惯用的东西。

    “先泡一泡,解解乏。”雁萧关笑着推了推明几许的肩膀,伸手替他褪去外衫。

    明几许也不推辞,反手帮雁萧关解开衣袍系带,眼底满是温柔。

    两人并肩踏入浴池,热水漫过肩头,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雁萧关靠在池壁上,伸手将明几许拉到身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带着几分慵懒,“这一路回来,我总想着,何时才能这般安安稳稳地跟你待一会儿。”

    明几许抬手覆上他环在腰间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轻声应道,“如今不就如愿了。”

    温热的水流缓缓流动,两人静静依偎着,没有过多言语,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待水温渐凉,雁萧关才起身,拿过干净的锦巾,仔细替明几许擦拭湿发与身体,动作毛手毛脚的,惹得明几许不时轻笑出声。

    待头发干透,两人才一同躺进铺着柔软绒毯的床榻。雁萧关从身后轻轻环住明几许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间满是熟悉的气息,心中的不安与紧绷瞬间消散。

    明几许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话音未落,雁萧关的吻已落了下来,没有急切的掠夺,只有细细的描摹,像是在弥补这些日子错过的所有温存。

    明几许微微仰头,回应着他的吻,唇齿相依间,屋内的气息渐渐变得湿热……

    叩叩!

    蓦的,敲门声响起。

    两人动作霎时顿住。

    “王爷,王妃,沐浴完肚腹一定饥饿,宵夜好了,要不要垫垫肚子?”绿秧清脆的声音传来。

    砰。

    雁萧关狠狠一砸床铺,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得将绿秧和陆从南这两个没眼色的有多远扔多远。”

    “噗嗤。”明几许笑出声,卧在雁萧关怀中,笑的身体都软了。

    “阿嚏。”滚在床上的陆从南揉了揉鼻子,翻个身睡得更熟。

    第278章

    翌日, 雁萧关便一头扎进了军政要务的漩涡中,农商扩产、军纪整肃、火器坊选址……桩桩件件都需他亲自定夺。可即便他从清晨忙到日暮,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 案头的文书还是堆得愈发高, 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

    与此同时,明几许则全心接手学堂与医疗诸事。白日里, 他先是与游岑极一道核查学堂经费,细化教习考核制度,确保教学质量。随后又同种略红商议医工培训计划,逐一核对药材采购清单, 避免偏远村落出现断药窘境。

    到了夜里, 他还会抽空帮雁萧关整理公文、核对账目,分担肩头的重担。

    今夜亦是如此。

    明几许端着刚温好的热茶走进书房,将茶盏轻轻放在雁萧关手边, 伸手拿过他正翻看的文书,温声提醒, “再忙也得歇口气。”

    雁萧关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回头便撞进明几许眼底满溢的关切,当即一把推开案头文书, 起身伸了个懒腰, “想当初我在天都,哪处理过这么多事, 今日总算体会到父皇与太子被文书淹没的处境了。”

    他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上头有人顶着好啊,从前在天都,哪用我操心这些琐事。”

    感叹完,他接过明几许手中的热茶, 仰头一饮而尽。

    明几许都来不及出声让他慢些喝,茶杯转眼就见了底。

    明几许看着他这般急切的模样,摇头失笑,心里却悄悄沉了沉,眼下赢州看似安稳,大梁其他地方却是暗流涌动。

    李横在明州火器坊坐镇,需同陶臻反复挑选,选出一位既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选,才能将火器坊诸事彻底交托出去,短时间内根本回不了赢州。

    如此一来,明几许海上的那些人手,便全权交托给了绿秧。

    绿秧接手数月,行事愈发稳妥,处理起情报传递,船只调度等事务已是有模有样。待明几许归府后,她便将这段时间各方汇聚而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消息中,多数旁事与以往无异,唯有中江一带的动静,透着几分反常,有商队传回消息,说中江境内流民增多,部分城镇关卡盘查骤然严格,隐约有兵祸将起的迹象。

    中江乃大梁腹地,漕运贯通南北,若是此处真燃起战火,整个大梁怕是会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

    只是这些消息多是道听途说,并未得到确切证实。

    明几许想着绿秧呈上来的情报,指尖微微收紧,侧头看着并肩的人,他眼神放柔。

    在赢州百姓眼中,明几许是再温善亲和不过的王妃,可这份温善,从来只独独给了雁萧关。褪去温情的外壳,他的底色里仍有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冷漠。

    中江与赢州隔着一片茫茫大海,即便真有祸乱,也难轻易波及此地。按他往日的性子,这般与己无关的事,只会当做耳边风,听过便忘。

    可偏偏,雁萧关心中始终牵挂着大梁安危,而明几许的每一丝心绪,都紧紧随着雁萧关牵动。

    他思虑片刻,到底没有作壁上观,唤来绿秧,让她亲自去一趟中江,务必查探清楚当地实情,是流民聚集还是真有兵乱,待一一核实清楚后速回禀报。

    只是这事明几许并不准备现下便同雁萧关说起,雁萧关近来本就被军政事务缠得焦头烂额,若是将这尚未确定的中江祸事告知于他,只会徒增他的忧惧。

    明几许收回思绪,拿起一旁的茶壶,重新给雁萧关倒了杯热茶,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仿佛方才那段关于中江的忧虑从未出现过。

    如此连轴转了半个月,雁萧关终于理清了他离府期间赢州积压的军政脉络。

    火器坊的地基已顺利动工,工匠们日夜赶工,只求早日建成投产。神武军退役的老兵也已尽数转为乡勇,负责村落治安与农事巡查,既解决了安置难题,又为赢州添了一重保障。

    与此同时,明几许也将学堂与医疗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明州蒙学抽调的先生不日便会启程来赢州,偏远村落所需的医工与药材已陆续清点完毕,再过几日便能分批出发赴任。

    当雁萧关在最后一份公文上落下朱红印章时,窗外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嚣,缀满了闪烁的星子,夜色浓得化不开。

    书房一侧,明几许正捧着一本书静静翻看,姿态闲适,偶尔抬眼望向伏案忙碌的身影,眼底满是柔和。

    见雁萧关终于起身伸懒腰,明几许当即合上书放在一旁,起身走向堂桌,侍从早已送来温在食盒里的粥品,还配了几碟清淡小菜。

    他抬手招了招,声音温和,“过来吧,趁热吃点东西。”

    雁萧关大步流星走过来坐下,拿起碗筷便要动手。

    明几许看着他急切的模样,眼底泛起笑意,打趣道,“总算忙完了?若是再这般连轴转不休整,满赢州的百姓都得心疼他们的王爷了。”

    事情告一段落,雁萧关本就心情畅快,闻言也不恼,取过空碗舀了半碗粥推到明几许面前,看着他眼底的调侃,故意凑近了些,“只是赢州百姓心疼吗?王妃就不心疼心疼我这几日熬红的眼睛?”

    明几许接过粥碗,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着,让粥品的温度匀些,闻言唇角弯得更甚,却故意逗他,“哦?王爷还需旁人心疼?我瞧着方才处理公文时,精神头可比谁都足呢。”

    雁萧关一听这话,当即瘪了嘴,脸上满是不高兴,微微眯起眼,“你说说,谁是旁人?我们是旁人吗?我们可是正经夫夫,合该夫夫一体。”

    看着他这幅孩子气的无理取闹模样,明几许手中的粥勺轻轻转了个弯,径直递到雁萧关嘴边,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能住嘴好好吃饭吗?粥都要凉了。”

    雁萧关立刻收了脸上的小情绪,乖巧地坐直身子,张口含住粥勺,咽下温热的粥品后,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清爽的小菜,放进明几许碗中,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当然能,相公也快用餐,这小菜配粥正好。”

    明几许看着他瞬间切换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只轻轻“嗯”了一声,低头舀起碗中的粥,慢慢吃了起来。

    堂桌旁烛火摇曳,两人偶尔夹一筷子菜,偶尔低声说几句话,窗外的星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将这片刻的温馨衬得愈发安稳。

    赢州的秋日,天朗气清。

    自雁萧关与明几许归府理事后,王府便日日忙碌,满王府的人畜之中,怕是唯有眠山月依旧是副闲散模样。

    这只从西域归来的功臣,自觉在西域执行中帮了大忙,自回来赢州便彻底变回咸鱼性子,每日除了在王府混吃混喝,便是在赢州城内外闲逛,活脱脱成了赢州的吉祥物。

    赢州城的大街小巷总会逛得腻味,眠山月扑棱着翅膀,径直飞出城外,往东南方向的山林而去。它在林间穿梭,一会儿追着彩蝶飞舞,一会儿逗弄树下的野兔,玩得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到山林深处传来的细碎声响。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哭喊哀求声传入耳中。眠山月停下嬉闹,扑棱着翅膀落在一棵老树的枝桠上,偏着脑袋,一双乌黑的小鸟眼好奇地往下望去。

    只见林间空地上,一行人正跌跌撞撞地奔跑,被护在最中的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此时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个个面带血污,衣衫被树枝划破,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划痕与淤青。

    “父亲,您撑住啊。”一个年轻男子搀扶着老者,声音哽咽,“咱们快到赢州了,赢州乃是厉王封地,厉王手下有近六万神武军,有他坐镇,乱贼定不敢轻易来犯。”

    六万?眠山月摇头晃脑,这是从哪儿来的外地人,消息早过时了,神武军现下可是足有十二万呢。

    老者艰难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咳……咳……乱贼追得紧,我……我怕是撑不到赢州了……”

    登时,一片哭声响起。

    蓦的,一个抱着幼童的妇人跪倒在地,对着苍天哭喊哀求,“上天开眼啊,救救我们,吧,我们程家在浮州耕读数百年,从未欺压过百姓,为何要遭此横祸。”

    “娘,别跪了,快起来。”旁边的少女扶起妇人,泪水直流。

    众人心里悲苦不已,中江横生乱贼,杀入州府,屠尽世家高门,若不是浮州百姓感念程家常年开仓放粮、兴办学堂,将程家人藏在家中,又趁逆贼庆贺时送成家人出城,程家早就同其他大家一般成了乱贼刀下亡魂。

    中江各处皆有乱贼,要保住性命,唯有出海,可家中能做得起海上买卖的,皆是大族,又如何能逃脱乱贼的砍杀。

    但凡能出海的大船都已被乱贼控制,想要出海,谈何容易。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曾被程家救过性命的人家不知从何处好路弄来了一搜淘汰的海船,匆匆将程家送出了海。

    只是这世上总有些损人不利己的祸害,消息走漏,追兵在后,程家只能仓促逃命。

    可被淘汰的海船如何及得上新船速度,海船日夜不停,到达赢州海域附近之时,眼看着便要被追上,好在船上船夫机警,趁夜放下海船上小船,将程家人全送下了船。

    海船引开追兵,程家人离开后,船上全是苦命的船夫,那些打着斩杀高门狗的乱贼即使要对他们动手,起码也不会害了他们性命。

    程家人被风浪送到了赢州海岸,他们被追怕了,上岸便逃进山林,一路跌跌撞撞逃至此地,每个人都已精疲力尽,只留着最后一口气。

    若是程家老爷子倒下,怕是会将程家人吊着的这股劲全数击散,到那时,程家人能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年轻男子咬牙道,“都别慌,只要进了赢州地界,有厉王在,乱贼定然不敢放肆。爹,您再坚持一会儿……”

    他这话是在安慰程家人,同时,他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话未说完,老者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吐在地上,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爹。”

    “老爷。”

    众人围上前,哭声震天,绝望的气息在林间弥漫开来。

    眠山月歪着脑袋,听着他们的哭喊,又想起这段时日王府的光景,雁萧关日日埋首文书里,连吃饭都没个清闲,明几许惯不喜欢被杂事打搅,这会儿也不得不帮忙处理事务。

    它前几日飞去书房找雁萧关要同他撒娇,对方却只是匆匆摸了摸它的头,便又低头处理公文,连句话都没顾上多说。

    眠山月扑棱了两下翅膀,目光扫过下方这群人,他们虽衣衫破旧,却神情温和,扶老携幼的模样,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光景,并无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纵。

    刚刚那女人似乎是说他们乃是耕读世家,其间说不定有些能人,将这些人带回去,不定就能帮上雁萧关的忙,起码能让他不那么忙。

    眠山月瞬间昂起了头,展翅欲飞。

    等等,若是此刻飞去王府找雁萧关,等他们腾出功夫,这些人早就撑不住了。

    它忽然想起,官修竹总管赢州内政,平日里最是体恤百姓,且自己与官修竹相处许久,那人见了它,总会笑着递上爱吃的松子糕。

    如今雁萧关与明几许忙碌,找官修竹定是没错。

    这般想着,眠山月不再犹豫,对着林间的人群又看了一眼,随即扑棱着翅膀,调转方向,朝着赢州城的方向飞去。它的速度极快,小小的身影在林间穿梭,不多时便越过田埂,朝着城内的衙门飞去。

    那里,正是官修竹处理政务的地方。

    而林间的程家众人,还围在老者身边悲痛不已,全然没察觉,有一只小鸟曾停在他们附近树上枝头,此时已为他们去寻生机。

    眠山月振翅疾飞,一路避开人群,径直冲进赢州衙门后院。它并没寻到官修竹,倒是先撞见了种略红。

    彼时种略红正与医工们核对药材清单,见一团鲜亮的身影扑棱着翅膀落在桌案上,还几步过来叼着自己袖口不放,顿时失笑,“你这小家伙,又来讨食?”

    可眠山月却反常地不肯松口,只是朝着城外方向扑腾翅膀,发出急促的“啾啾”声。

    种略红见它神色焦急,不似平日嬉闹,心中一动,“莫不是城外出了何事?”

    她当即吩咐医工备好急救箱,跟着眠山月往城外山林赶去。

    抵达林间时,程家众人正围着奄奄一息的老者哭泣。先前被乱贼一路追袭,他们早已被折磨得草木皆兵,此刻听闻远处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乱贼追了上来,顿时陷入慌乱。

    大人的惊慌喊声、少年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林间瞬间被绝望的气息笼罩。

    种略红背着医箱,快步穿行在齐腰的野草丛。

    人群中,唯有扶着程家老爷子的年轻汉子,脸上神情尚未崩溃,他从旁寻了根手臂粗的树枝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试图护住身后的族人。

    种略红刚跨过草丛,抬头便见一根棍子迎面砸来。她下意识往旁侧身躲避,同时伸手一抓,稳稳攥住棍身,那棍子顿时纹丝不动地停在半空。

    他手上用力,棍子却被牢牢握在对方手中,任他使出浑身力气拉扯,也丝毫撼动不得。

    持棍的年轻汉子心中骇然,“怎会是个女子?这女子的力气怎么这般大?”

    等这串念头飞速闪过,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行人衣着整齐,神色焦急,与穷凶极恶的乱贼截然不同,似乎并非追来的追兵。

    半个时辰后,官修竹带着兵士赶至,将程家众人护送至赢州城内的医馆安置。

    待官修竹等人问清缘由,得知是福州乱贼作乱,且中江一带早已暗流涌动、乱象渐生时,随行的众人脸色骤然一变。

    其中尤以官修竹为最,他的父亲官相旬正是青城郡守,而青城恰好位于中江的沧州境内。中江若真的陷入动乱,战火蔓延之下,昌州作为毗邻之地,又怎能独善其身?

    想到此处,关修竹攥紧了拳头,心中满是焦灼,父亲镇守的青城,此刻是否已被乱局波及?城中百姓与家人的安危,又该如何保障?

    不行,他需去同王爷禀报此事。

    一刻钟后,王府议事厅,雁萧关听完官修竹的禀报,眉头紧锁成一团,“乱贼专杀世家高门,百姓却冒险相助程家,可见并非民心所向,只是借‘除豪强、杀高门’之名行作乱之实。”

    他转身看向明几许,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岭水刚被北疆大军攻破,如今中江又起逆贼,算下来,除了远隔大海的交南,还有明州所在的陇西,整个大梁竟已大半陷入乱局。”

    明几许闻言,也沉下脸来。

    大梁虽非盛世,却也已安稳数十年,百姓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能温饱度日,从未有过这般多地同时生乱的景象。

    “北疆蛮族多年未敢南犯,往年虽有小股骚扰,却也不成气候,此次竟能一举攻破陵水,我该早察觉其中有异。”雁萧关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北疆与中江的位置,语气愈发沉郁,“中江作为大梁腹地,素来富庶安稳,漕运畅通,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从未有过乱事,如今两地接连生乱,这桩桩件件,哪是巧合?”

    他越想心越鼓噪,一股不安顺着脊背蔓延,“背后定然有人在推波助澜,怕是有人故意挑起边患与内乱,想要趁乱夺权,颠覆大梁根基。”

    第279章

    官修竹出身世家, 向来心思通透,雁萧关一番话落,他瞬间明白其中关窍。

    青城安危不仅关乎官修竹一家, 更牵扯着中江乱局的走向。往日里清俊温和的脸上, 此刻添了几分慌乱,却知此时多说无益, 只会徒增纷扰,便只攥紧了拳,静静立在一旁。

    雁萧关与他共事许久,早已熟悉他的神色变化, 见他这般模样, 便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先稳住心神, 青城有你父亲坐镇,且青城的城防工事素来坚固, 短时间内逆贼绝攻不进去。”

    他顿了顿, 语气愈发坚定,“我即刻让神武军副将带着五百精锐, 乔装成商队, 连夜出发前往中江打探时局。若青城真的危急,他们定会想方设法将你父亲与家眷护送至赢州, 绝不让他们出事。”

    说到此处,雁萧关转头对候在一旁的陆从南吩咐,“你即刻让人备好船只与粮草,让副将即刻启程。另外,传令赢州各地守军加强戒备, 严格盘查往来人员,尤其是从内陆来的商队与流民,以防逆贼细作混入城中。”

    陆从南沉声应下,“末将遵命。”

    话音未落,便转身大步离去,生怕耽误了时辰。

    官修竹望着雁萧关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乱渐渐被安定取代,他躬身叩拜,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多谢王爷,此恩,官某与家父定当涌泉相报。”

    雁萧关伸手扶起他,语气凝重,“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去医馆安抚程家众人,从他们口中问清逆贼的兵力、旗号与动向,越多细节越好。这些消息对我们应对后续乱局至关重要,万万不可遗漏。”

    官修竹抬起头时,脸上的慌乱已彻底褪去,眼底只剩坚韧,他拱手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罢,便大步转身离去,脚步沉稳,不复先前的焦躁。

    书房内,烛火跳动不休,将案上悬挂的大梁舆图映照得格外清晰,山川河流、城镇关隘的轮廓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雁萧关久久伫立在舆图前,背脊挺直如松。

    “北疆破岭水,中江起逆贼……”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沉郁,目光扫过舆图上北疆、中江两条蜿蜒的脉络,只觉这两处乱局如同两把尖刀,正狠狠扎在大梁的腹地。

    就在这时,明几许推门进入书房,见雁萧关独自对着舆图出神,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便轻步走上前,温声问道,“还在想战事背后的推手?”

    雁萧关缓缓点头,转头看向明几许,眼底的忧色丝毫未退,“不止是推手,我更担心天都的时局,父皇年事已高,身子本就不太爽利,经此乱贼四起的变故,不知还能不能撑住朝堂大局。”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眼露烦躁,“何况朝堂上还有宣毕渊与太子相争,宣毕渊却占尽上风。若他趁机作乱,拉拢朝臣,甚至勾结外部逆贼……到那时,天都危矣,大梁更是危矣。”

    雁萧关望着舆图上“天都”二字,只觉心头沉甸甸的,他在那座繁华帝都的牵挂,实在太多。除了年迈的弘庆帝与太子,还有深宫中素来无忧无虑的黛贵妃,以及尚且年幼的黛莺和。

    尤其是黛莺和,那孩子年纪尚小,性子被养的不谙世事,此前他离京时,特意派了陆灵珑与陆自心暗中护持。可当天都乱局骤起,逆贼与朝堂势力交织纠缠,陆灵珑与陆自心两人势单力薄,若真有突发变故,怕是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护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想到此处,雁萧关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冷意,他直觉天都乃至各地的诸多乱象,定然与宣毕渊脱不了干系。

    “宣毕渊……”雁萧关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此人素来狼子野心,我早疑他有不轨之心。如今北疆、中江乱起,他怕是正躲在暗处,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好趁机夺权。”

    明几许站在一旁,看着雁萧关眼中翻涌的担忧与冷厉,指尖轻轻覆在他攥紧的拳头上,那掌心因用力而泛白,连指节都绷得发紧。

    雁萧关条件反射般松开手掌,正要反手握住这抹温热,明几许却顺势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递到他手中。

    “此乃绿秧传回的消息。”明几许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韧,“在我们刚返回赢州之时,便有零星消息传来说中江恐有异常,我当时便派了绿秧前去探查,今日总算等到了她的回信。”

    他顿了顿,补充道,“信上说她已顺利抵达中江,正在暗中查探局势,我们再等几日,便能得到中江的确切消息。”

    雁萧关连忙翻开信纸,逐字逐句看完,紧绷的眉眼瞬间舒展了几分,语气里难掩欣喜,“我原还想着要等神武军赶到中江后,才能传回那边的动静,没想到你又比我快上一步。”

    他抬头看向明几许,眼底满是爱重,“果然还是你深谋远虑,考虑得比我周全。”

    “先别急着夸我。”明几许轻声宽慰,“当初我们从青城出海,绿秧对那一带的路径熟悉,此番前去中江,第一站便是青城。若青城真的陷入危急,以她的能力,定会先设法周旋,绝不会让官郡守陷入绝境。”

    雁萧关点了点头,可心头的巨石终究未能完全落下。他虽远在赢州,却不能不牵挂着大梁的安危,中江乃国之腹地,漕运贯通南北,一旦彻底动乱,战火蔓延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此刻,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坚实的拥抱。

    雁萧关起身将明几许紧紧拥进怀中,鼻尖抵着他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心中的焦躁才稍稍平息。

    明几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轻柔却有力量,“不必慌,绿秧虽看着年幼,行事偶尔不着调,但事关时局与安危,处事向来稳妥。何况青城的守军本就有战力,城防工事也坚固,定能支撑到消息传回,我们且安心等候便是。”

    接下来的时日,赢州王府的气氛愈发凝重,廊下往来的侍从皆步履匆匆,说话时也下意识放轻声音,连空气里都透着几分紧绷。

    可这份焦灼,却丝毫未蔓延到赢州城内,街头的商铺依旧开门纳客,挑着担子的货郎穿梭在巷弄,孩童们在街角追逐嬉闹,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着太阳闲聊,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百姓们虽偶有听闻“内陆不太平”的传言,却因官府管控得宜,未收到任何确切的动乱消息,加之赢州向来安稳,便也未曾放在心上。唯有守城的兵士,比往日多了数倍,对进出城门之人盘查得愈发严格,每一辆商队的马车,每一个外来的百姓,都要仔细核验身份,询问去向,才放行入城。

    王府书房内,雁萧关将手中写好的密令郑重交给亲卫,看着对方领命快步离去,才转身对明几许沉声道,“如今局势未明,但若中江乱局扩散,或天都生变,赢州迟早会被波及。仅凭神武军现有的兵力与火器,怕是难以应对后续可能出现的乱局。”

    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火器坊图纸,语气愈发坚定,“火器坊即日起需日夜不休,全力锻造火炮与火铳,不得有片刻停歇。但凡是锻造所需的铁矿、木炭等物资,让府库即刻协调,优先供应火器坊,哪怕压缩其他用度,也必须保障生产不中断。”

    明几许闻言点头应下,走到舆图旁沉思片刻,随即补充道,“你考虑的是军需,我倒有一层顾虑,赢州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不好让他们因战事传闻陷入恐慌。”

    “所以表面上必须维持生活如常,市集照开,商铺照营,粮价、物价也需严格管控,绝不能出现哄抬现象,让百姓安心。”他话锋一转,眼底多了几分审慎,“但私下里,玻璃、烟花、肥皂这些工坊,需即刻减缩民用产能,大幅减少对外供货。”

    “尤其是烟花工坊,本就与火器制造息息相关,必须优先保障军需,玻璃可用于制作望远镜,肥皂能维持军中卫生,这些都是潜在的战略物资。”明几许走到案前,拿起纸笔写下物资调配清单,继续说道,“后续若真要应对战事,粮草与火器的消耗定然是天文数字。我们必须提前规划用度,先把对内供应与军需储备抓牢,粮仓要加紧囤积粮食,药库要补充伤药,工坊要优先生产军需品,只有把这些根基打牢,才能在乱局中站稳脚跟。”

    雁萧关看着明几许条理清晰的部署,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既顾着前线军需,又护着百姓安稳。有你在,我心里踏实多了。”

    明几许放下笔,抬头与他对视,眼底满是笃定,“我们本就该同担此事,眼下只需按部就班推进,剩下的,便等绿秧的消息吧。”

    两人商议既定,一道道指令如同流水般从王府传出,迅速送达赢州各大小工坊。自这日起,赢州城内的本地商人与外来买家,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往日里随手可买,货源充足的玻璃器皿、蜜皂等赢州好货,不仅价格悄然上涨了两成,还时常挂出“今日售罄”的牌子。

    这让那些千里迢迢赶来,指望靠着这些紧俏货回去赚一笔的商人如何甘心?几日后,十多位来自他州的商人聚在工坊门外,想要找管事讨个说法。

    可管事只是拱着手,满脸歉意地以“近来铁矿、皂角等原料短缺,工坊产能减半”为由搪塞,末了还拿出册子,将几位商人定下的大额采购量,又缩减了近三成。

    “这怎么回事?”一位穿着绸缎长衫的商人语气急切,“前几日我初来赢州之时,管事还说仓库里有大批存货,怎么短短几日,就说原料不够、货源紧张了?莫不是你们故意囤货,想坐地起价?”

    管事依旧赔着笑,嘴上重复着“原料短缺”的说辞,却绝口不提其他,任凭商人们如何争执,都不肯松口增加供货。

    另一边,几位常年采购蜜皂、香皂的货商,在皂坊外辗转了三日,最终也只买到原定数量三成的货物,一个个面色凝重,心头的疑虑压都压不住。

    赢州商人络绎不绝,出货快,进货更快,来往工坊需要的所有原料都有商人往里送,素来不缺原料,怎么会突然陷入货源紧张的窘境?

    他们哪里知道,在百姓与商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场围绕战事的秘密筹备,正紧锣密鼓地展开。火器坊内,除了日夜锻造火炮、火铳的工匠,另有一批人正忙着校准炮膛、装配火铳零件,将打造好的火器逐一登记入库,同时清点库存的炮弹、火药,确保每一件武器都能随时投入使用。

    阳巫族的锻造好手也加入其中,凭借精湛的技艺改良火铳结构,和外邦人一起,将火器改造的射程更远、威力更强。

    火药工坊虽对外缩减供货,内部却在扩大火药产量,只是产出的火药不再外销,而是由神武军的士兵秘密押运至城外的军火库。

    工匠们还在尝试改良火药配方,在原有基础上提升火药的爆发力,同时研制出便于携带的药包,方便士兵在战场上快速装填。

    除了武器与火药,粮草的筹备更是重中之重。

    官修竹亲自牵头,组织人手对赢州与明州两地的粮仓进行盘点,将新收的玉米、红薯、小米等粮食分类储存,同时加大对豆类、干菜、盐巴等耐储存物资的采购。为防止战时粮草被烧被抢,还在赢州秘密修建了备用粮库,由专人值守,严禁无关人员靠近。

    医疗方面,种略红带着医馆的医工与学徒,连日熬制防治痢疾、外伤感染的药膏,将药材切成便于携带的饮片,分装成一个个急救包。

    同时,她还组织人手赶制担架、夹板等医疗器具,挑选一批懂医术的青壮,进行简单的外伤处理培训,预备在战时充当医辅人员,随军队行动。

    城防工事的加固也同步推进。神武军的士兵与抽调的民夫,趁着夜色对赢州城墙进行修缮,加厚城墙根基,修补破损的垛口,在城门内侧加装铁板,同时在城外挖掘壕沟,设置拒马、鹿砦等防御工事。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搭建起瞭望塔,安排士兵日夜值守,密切关注城外动向。

    此外,雁萧关还下令征集赢州城内的骡马、大车,由官府统一登记编号,表面上说是“用于运输粮草”,实则是为战时运送军火、物资、伤员做准备。

    同时,他让游岑极从学堂的寒门子弟中,挑选一批身强体壮、识文断字的少年,进行基础的文书、传令培训,预备在战时充当通讯兵,确保军情传递畅通。

    王府书房内,雁萧关看着案头汇总的筹备进度,对明几许道,“武器、粮草、城防、医疗,各方面都已安排妥当,只待中江与天都的消息。”

    他重新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舆图上,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划过舆图上“赢州”与“中江”,心中暗道,不管这场乱局背后的推手是谁,他都绝不会让赢州跟着陷入漩涡。

    至于大梁……他相信父皇与太子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遭受战火之苦。

    并非他不愿为大梁出力,只是他为臣,若无圣旨,绝不能擅自调动兵力介入内陆战事。

    他可以因火器威胁之故前往西域,相助明州亦可以说是因缘际会,中江却不同,中江为大梁最富庶的中原腹地,他擅自出兵,即使目的乃是为除逆贼,也会落人口舌,甚至可能会被打为逆贼同党。

    他倒是不介意,他不能再为弘庆帝惹麻烦了。

    且他不再是只身一人,他有心意相通的王妃,有万千仰仗着他过日子的从属和百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他必须守住赢州这方安稳之地,绝不能被轻易裹入其中。

    他必须抓紧时间积蓄力量,唯有手握足够的实力,若真到了不得不出兵的时刻,他才能成为父皇与太子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刺破乱局的迷雾,荡平逆贼的气焰。亦能化作最坚实的盾牌,护住身陷险境的皇室亲眷,守住大梁的安稳根基。

    雁萧关眼底的锐利渐渐隐去,眼下的蛰伏,不是退缩,而是为了将来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乱局最致命的一击,给予亲人最可靠的支撑——

    作者有话说:工作嘛,旧的去了,新的跟着就来了,我真是忙晕了,明天还要加班⊙﹏⊙,要是我能更佛系一点就好了╮(╯_╰)╭

    第280章

    赢州暗流涌动, 大体却安稳,此刻的天都却正被一层紧绷的阴霾笼罩。

    宫墙之上,巡逻的卫兵比往日多了数倍, 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朝堂之上, 弘庆帝连日理政,脸色越发沉郁, 每逢议事,宣毕渊一派与其他朝臣的争执便如针锋相对,每每火药味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

    今日的天都,却有稍许不同。

    除了无知无觉的百姓, 所有朝臣、门阀乃至宫人, 都像是在暗中等待或期盼着什么,连宫道里的脚步声,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这份压抑与期盼, 最终都汇聚到了东宫。

    产房内,太子妃的嘶喊声已持续了两个时辰。那声音并不响亮, 甚至带着几分沉闷, 似是痛到极致,才勉强从唇边溢出来, 此刻早已变得嘶哑, 如同破风箱般断断续续,每一声都听得屋外人心头发紧。

    一盆盆染血的热水被宫女匆匆端出, 殷红的血水顺着木盆边缘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守候在外的黛贵妃看得脸色发白,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更未经历过生育之苦,此刻隔着门板,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与稳婆的安抚,心脏跟着一阵阵抽痛。

    身边的宫女连忙扶着她去一旁坐下,递上温热的茶水,却被她摆手拒绝。她满心都是产房里的太子妃与尚未出世的孩子,哪里有半分心思喝茶。

    就在这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弘庆帝身着朝服,刚下朝便直奔东宫,连朝冠都未来得及取下。

    “如何了?”他大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急切,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产房大门。

    黛贵妃见了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起身上前,声音却止不住发颤,“陛下,还……还未生下来。”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语气里满是担忧,“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小,臣妾听着实在揪心。”

    弘庆帝看着她紧张到苍白的脸色,伸手轻轻环着她的肩膀,语气尽量放缓,带着几分安抚,“莫慌,御医都在外面守着,定会没事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躬身侍立的宫女,沉声问道,“里面具体情况如何?太子妃气息还稳吗?”

    宫女连忙上前回话,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回陛下,太子妃娘娘年纪尚小,生产本就艰难,但气息还算平稳。御医说,胎位也还算正,只是娘娘身子弱、气力不足,怕是还要多受些苦头。”

    这时,一旁伺候的嬷嬷也跟着上前回话,“陛下,佛堂里早已摆上了祈福的香案,几位大师都在为娘娘和小殿下诵经祈福呢,定能保佑母子平安。”

    弘庆帝顺着嬷嬷的话往外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东宫院中的空地上,一排御医正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个个神色凝重,手中药箱紧紧抱在怀中,眼神紧盯着产房大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所有人都清楚太子妃腹中孩子的重要性,当年前太子妃诞下的女儿早夭后,太子便一直无子嗣,如今太子妃不仅有孕,腹中胎儿更是太子唯一的子嗣。

    这一胎,不仅是东宫的希望,更是风雨飘摇的大梁朝堂的定心丸,若是出了半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产房里的痛呼声渐渐低下去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紧接着,稳婆喜极而泣的声音传了出来,“生了!生了!是位小殿下!母子平安!”

    黛贵妃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眼泪像滚珠似的落下来,她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到产房门口,急切地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况。

    不多时,接生嬷嬷抱着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孩子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众人面前,笑着说道,“禀陛下,禀贵妃娘娘,是位小殿下。”

    黛贵妃探头望去,只见孩子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正吐着粉嫩的小舌头,小拳头在脸颊旁一上一下地挥动,透着无比鲜活的气息。

    “真有精神。”她轻声赞叹,想伸手抱抱,却又怕自己笨手笨脚伤了孩子,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孩子柔软的小脸蛋,便转身往产房里去,口中说着,“我去看看莺和。”

    弘庆帝的目光却始终舍不得从孩子身上移开,他伸手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平日里威严巍然的脸上满是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说来也奇,这孩子到了他怀里,原本紧闭的眼睛竟睁开了一条缝隙,还伸出小小的手,在他胸前的龙纹朝服上轻轻抓挠,一副格外亲近的模样。

    “好小子。”弘庆帝低头看着怀中的孙儿,声音放得极柔,“爷爷在呢,以后定护你平安长大。”

    他轻轻晃了晃手臂,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出一阵温热的触感从怀中传来。

    宫女们脸色骤变,小殿下竟尿了!

    尿液透过锦缎,浸湿了弘庆帝的朝服衣襟。一旁的内侍连忙上前,躬身想要接过孩子,口中急声道,“陛下,让奴才来处理吧。”

    谁知弘庆帝却笑着摇头,丝毫不见愠怒,“无妨,孩子尿了是好事,说明身子康健。”

    他转身对嬷嬷吩咐道,“取干净的襁褓与尿片来,朕亲自给皇孙换。”

    内侍与宫女们皆是一愣,随即连忙躬身应下,眼底满是震惊,堂堂大梁天子,竟要亲手为襁褓中的皇孙更换衣物,这份疼爱着实是少有。

    嬷嬷不敢耽搁,很快取来干净的锦缎襁褓与柔软尿片,小心递到弘庆帝面前。

    弘庆帝接过衣物,亲手解开湿透的旧襁褓,动作虽笨拙,却透着十二分的认真,指尖碰到孩子柔软的皮肤时,更是放轻了力道。

    一旁的侍从与宫人看在眼里,心头无不震动,陛下对东宫这位小殿下的重视,已然远超寻常的隔代亲,这或许是动荡时局里,东宫最大的依靠。

    可就在众人暗自感慨时,刚伸手准备为孩子擦拭身体的弘庆帝,动作却骤然顿住。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孩子腰下臀侧的皮肤处,那里印着一块深色印记,初看像是接生时蹭到的血污或胎脂,可仔细瞧去,却透着几分规整的纹路。

    他皱了皱眉,抬手便要拭去,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印记的瞬间,却猛地停住。借着院中日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印记的全貌,那并非脏污,而是一块形似火焰的淡红色胎记,纹路清晰,边缘规整,与他记忆中那块“火焰胎记”的形状、位置,几乎分毫不差。

    倏地,弘庆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紧缩,方才还满是温情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骇。

    他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颤,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块胎记,脑海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火焰胎记是大梁皇室的秘辛,并非每代子嗣都会拥有,可但凡身负此印记者,皆被视为“天命所归”的象征,是争夺皇位最有利的凭据。

    这世上,总有些事属于皇室核心秘辛,尤其是关乎血脉与传承的隐秘。

    除了历代帝王、身负印记者,以及必须经手记录的人手,外人根本无从知晓这胎记的意义。如今,这块象征着“天命”的胎记,竟出现在刚出生的皇孙身上。

    一旁的内侍最先察觉不对,见弘庆帝神色突变,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喘,连带着院中众人都重新绷紧了神经,低头侍立,无人敢出声询问。

    他们虽不知陛下为何震惊,却能感受到那股骤然冰冷的气压,知晓定是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

    弘庆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帕子盖住那块胎记,动作轻柔地为孩子裹上新的襁褓,只是此刻他的手,已不复方才的平稳。

    他抬头望向产房紧闭的大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门外天光昭昭,金色的阳光洒向东宫院落,也洒向天都的芸芸众生,像是要穿透宫墙的阻隔,将数十年来尘封的皇室秘辛,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远在赢州的雁萧关,对此刻天都东宫的惊变一无所知,更不知自己已多了一位身负“天命印记”的侄子。

    他此刻正站在神武军的校场之上,一身玄色劲装,目光锐利如刀,盯着场中正在操练的士兵。

    长□□出的破空声、甲胄碰撞的脆响、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肃杀的气息。

    “出枪要快,出腿要狠。”雁萧关抬手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前方。

    校场之上的士兵们齐声应和,声音震耳欲聋,训练的动作愈发迅猛。

    待操练结束,雁萧关又匆匆赶回王府,书房,案上有火器坊催要铁矿的呈文,有乡勇训练的进度报告……

    他拿起公文,耐着性子批复公文。

    他不知道,自己这位刚出生的侄子,以及那块“火焰胎记”,终将在不久的将来,把他与赢州,彻底卷入大梁的乱局中心。

    好在递到雁萧关手中的公文,都已由下属初步整理归类,标注好轻重缓急,他处置起来效率极高。

    天边刚翻起一抹晕黄,雁萧关推开房门,门外侍从早已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躬身道,“王爷,膳食已备好,是否现在去前厅用膳?”

    雁萧关却摆了摆手,径直往另一侧走去。侍从早已习惯他这几日的举动,连忙快步跟上。

    这些天来,无论事务多忙,雁萧关都绝不会独自用膳,总要寻到明几许一同用餐。

    自将学堂与医药之事,处理的差不多后,明几许便一头扎进了工坊,比往日更为专注,几乎是以夜以继日的劲头,扑在火器改良上。

    虽说赢州的火器自研发以来,已历经数次迭代,从最初的粗制火铳,到如今能远程轰击的火炮,成效显著。可仍存在两大难题,一是火铳和火炮发射时偶尔出现的炸膛事故,二是火药威力始终未能达到预期。

    明几许总觉得这些火器还有极大的完善空间,如今有阳巫族族人的手艺相助,加之有研制出火药与火炮的外邦人从旁指导,他更是不愿浪费分毫时间,誓要攻克这两个难关。

    雁萧关忙着练兵、理政、统筹防务,整日脚步不停,明几许则在工坊与图纸间连轴转,神龙见首不见尾,弄得雁萧关倒像是个苦守闺中、等待“丈夫”归来的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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