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时光, 已将雁萧关打磨蜕变,当年在天都时,他身上总带着几分散漫与不正经, 遇事爱插科打诨, 可如今,那份少年意气仍在, 眉宇间的凶戾锋锐却带上了风雨洗礼后的沉淀。
在赢州的百姓看来,他们的王爷也就是看着凶,哪家大老爷有雁萧关这般亲和,还将他们这些贫苦百姓放在心上!
即使大梁这些年得到过雁萧关不少助益, 就如遇到疫病时, 他们可再不会等死,更不会吃那劳财害命的五食散。用了肥料的田地,再懒的人家收成都能涨个好几成, 甚至朝廷发给各个州府的玉米种子,烟花、肥皂、瓷器……零零种种, 哪样都与他有关。
百姓们恨不得在家里给雁萧关立长生牌, 可在那些只听过雁萧关凶名的人,尤其是高门大户家族子弟的人心中, 他仍是个轻易不敢招惹的人。
毕竟不是谁都等当着满天都的百姓、满朝文武以及当朝皇帝的面, 亲自斩杀朝堂大官,还砍了宣家嫡子。
程家亦然, 若不是无路可走,他们绝不敢踏进厉王的封地。
经过半月有余的悉心诊治,被种略红从林间救下的程家人,终于缓了过来。从最初重伤卧床、气息奄奄,到如今能下床走动、面色红润, 程家上下满是感激。
这几日,程家子弟得了医馆允许,偶尔会在赢州城内走动,所见所闻,皆让他们惊叹不已。街头巷尾的道路平整干净,不见半分泥泞,商铺里程列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制成的香皂散发着淡淡清香,这些都是他们在中江高价都不一定能买到的新鲜物件。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赢州的百姓衣着整洁,面色平和,孩童们在学堂外朗朗读书,连守城的兵士都对往来行人和颜悦色,全然没有中江乱局下的惶恐与萧条。
“都说赢州是荒蛮之地,如今看来,竟是比中江的大城还要富庶安稳。”程家大公子站在市集上,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忍不住感叹,“尤其是那些能照亮黑夜的玻璃灯,还有不用挑水就能出水的井,实在是神奇。”
程老爷子坐在医馆的院落里,听着子孙们的描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慰,能带着家人逃到这样一处安稳之地,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日,是种略红最后一次来为程家人看诊。
她提着药箱走进院落,见程老爷子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便快步上前,笑着问道,“程老爷子,今日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不等程老爷子开口,一旁的程家大儿媳钟红便连忙回话,“劳烦种大夫挂心,公公今日已能自己走动,伤口也不疼了,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说罢,她端来一杯热茶,递到种略红手中,“这几日多亏了您和医馆的照料,我们程家无以为报,只能铭记这份恩情。”
程老爷子也缓缓起身,对着种略红拱手行礼,“多谢种略红大夫救命之恩,若不是您施以援手,我程家众人怕是早已葬身林间。”
他顿了顿,眼神中带着几分郑重,“如今我等痊愈,心中实在不安,想亲自去拜见一下王爷,当面道谢,不知种略红大夫能否帮忙通禀一声?”
种略红闻言,偏头想了想,笑道,“拜见王爷是应当的,只是王爷近日事务繁忙,我也不好直接去打搅他。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我家相公,让他帮忙问问,看王爷何时有空。”
“您家相公?”程家人闻言皆是一愣,钟红率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莫非种略红大夫的相公,便是之前随您一同前来,偶尔探望我们的那位公子?”
种略红点头笑道,“正是,他名官修竹,是王爷的属臣。”
“官修竹……”程老爷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眼睛一亮,“莫非是青城郡守官大人的公子?”
“老爷子竟认识家父?”种略红有些意外。
程老爷子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当年我在青城与关郡守有过几面之缘,听闻他有一位公子文名远扬,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没想到竟是种大夫的相公,真是缘分。”
他转头对家人说道,“官郡守是难得的好官,青城在他治理下一直安稳,如今他的公子在赢州效力,又娶了种大夫这般心善的女子,真是天作之合。”
钟红也跟着附和,“种大夫与官大人待人皆这般和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种略红高兴的笑了笑,“你们放心,我今日回去便与他说。王爷虽忙,但你们是从乱局中逃来的,他定然愿意见见,也好听听中江的具体情况。”
程家人闻言,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只剩下对拜见雁萧关的期待。若是能得这样一位爱民如子,治理有方的藩王庇护,或许他们能在赢州寻个立身之地。
几日后,在官修竹的安排下,程家人终于得以进入赢州王府,拜见雁萧关与明几许。
王府正厅内,雁萧关身着玄色常服,端坐于主位,衣料上暗纹低调,却难掩周身气度。明几许立在他身侧,素色长衫衬得身姿清挺,目光温和却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
两人神色平和,并无半分倨傲。
程老爷子带着家人躬身行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口中恭敬道,“草民程松,携程家上下,拜见王爷、王妃。”
“老爷子不必多礼,快请坐。”雁萧关抬手示意,“你们刚从乱局中脱身,身子尚未完全恢复,不必拘泥于礼数。”
侍从连忙上前,为程家人引座,又奉上冒着热气的茶汤。
待众人坐定,茶汤的暖意稍稍缓和了厅内的凝重,雁萧关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程松身上,开门见山,“听闻你们是从中江一路逃来,途中亲历逆贼作乱?如今中江的局势,还请老爷子据实相告。”
提及中江乱局,程松脸上的感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悲凉。
他双手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水晃出涟漪,“王爷有所不知,如今的中江,早已是人间炼狱,那些逆贼哪里是什么替天行道的义军,根本是一群杀红了眼的暴徒。”
“他们专挑豪强世家下手,所到之处,世家府邸被付之一炬,雕梁画栋成焦土,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拖到门前砍杀,鲜血染红了整条街巷……”说到此,他语带哽咽。
“我们程家在中江临江城薄有家业,世代耕读,虽算不得顶级门阀,却也有几分声名。逆贼攻破城门那日,我们亲耳听见城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紧接着便是惨叫……若非我程家积善行德有几分善名,被城里百姓护着先躲了起来,此时怕是连尸身都寻不到。“程松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枯瘦的手捂着胸口,似是又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我们被恩人带着藏起来时,曾亲眼看见逆贼举着染血的刀,正追着吴家的小孙子砍。那孩子才六岁,吓得瘫在地上哭,他们却眼都不眨,一刀下去……”一旁的钟红早已泣不成声,用帕子捂着嘴,泪水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程老爷子接过话头,声音嘶哑破碎,“不止是世家……连城中稍有资产的商户都未能幸免。也就剩城里的平民百姓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也有不少人受逆贼蒙蔽,见逆贼打着‘杀门阀、除豪强’,‘均分田地、共享财富’的旗号,还在破城后设粥棚拉拢民心,便跟着逆贼作乱。而那些不愿从贼的,也只能躲着。”
雁萧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翻涌。他并非不知世家豪强的弊病,在天都时,他便见过不少门阀子弟鱼肉百姓、侵占良田,对这些盘踞地方的势力本就无甚好感。
可此刻听闻逆贼以“杀尽门阀”为幌子,行屠戮之实,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连无辜百姓都被牵连,心中只剩滔天怒火。
“荒谬。”雁萧关低声斥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借‘杀门阀’之名行暴虐之事,分不清良善与恶徒,这不是替天行道,是祸乱天下。”
他身为大梁五皇子,与弘庆帝、太子皆亲厚,骨子里刻着对皇室的忠,对江山百姓的责。可他又深知世家积弊,明白百姓对门阀心有怨怼并非无中生有。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无措。
世家有错,当由朝廷律法惩戒,而非让逆贼借题发挥,将中江拖入血海。
明几许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他伸手轻轻按在雁萧关紧绷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稍稍平复了雁萧关的怒火,语气沉郁却条理清晰,“逆贼此举,看似是宣泄对世家的怨恨,实则藏着极深的算计。豪强世家虽有弊病,却是维系地方秩序的重要支柱,他们掌控着粮田、商铺,也维系着地方宗族关系,一旦被连根拔起,中江便会彻底陷入权力真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众人,继续道,“更可怕的是,逆贼一面屠杀世家,一面又在拉拢百姓。这般恩威并施,绝非寻常逆贼自发所能为之,背后定有高人指使。他们要的不是推翻门阀,是借这股‘仇阀’之势,煽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彻底搅乱中江,甚至波及天都。”
雁萧关闻言,缓缓点头,中江乃大梁腹地,漕运发达,物产丰饶,一旦彻底失控,不仅会断了朝廷的粮草供应,还会让天都失去重要的屏障。而朝堂上尚有人虎视眈眈,若中江乱局扩大,定会趁机夺权。
“老爷子,你们看到的这些,比任何密报都更真切。”雁萧关看向程松,神色添了几分郑重,“你们且安心在赢州落脚,日后你们想起任何关于逆贼的细节,哪怕是他们首领的模样、行军的路线,或是沿途所见的异常势力,都请立刻禀报王府。”
程松连忙起身,带着家人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哽咽,“多谢王爷体恤,草民一家能得王爷庇护,已是天大的幸事,若能为王爷分忧,定当知无不言。”
待程家人离去,正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明几许看着雁萧关眼底的沉郁,轻声道,“你既不满世家鱼肉百姓,又需维系皇室与朝堂的稳定,此刻想必很为难。”
雁萧关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却无比坚定,“不满归不满,可国法与道义不能丢。世家有错,当治罪,百姓有怨,当安抚。但逆贼这般屠戮,是毁了所有根基,绝不能坐视不管。”
他抬头看向明几许,眼底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下决心道,“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神武军全员集结,骑兵备好战马,火器坊将最新铸成的火炮装车,整军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即刻驰援中江。
再无掩饰,赢州内外一片肃杀,将士们披甲执刃,粮草与军械源源不断运往军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临战的紧张。
可就在大军即将开拔之际,一艘制式精良的大船正破浪而来,飞速靠近码头,船头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绿秧。
船渐渐靠近码头,渐渐能看清船上的景象,船上人寥寥,除了水手外,并无旁人。
绿秧此时亦不在甲板,而是转进了船舱中,很快,她扶着一位面色苍白却难掩贵气的妇人走了出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名嬷嬷。
嬷嬷手上紧紧抱着一件东西,待凑近了一看,那居然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孩。
第282章
“贵妃娘娘, 小殿下,总算到赢州了。”绿秧一手扶着黛贵妃往前走,边侧头看了一眼嬷嬷怀中的婴孩, 声音里满是庆幸。
黛贵妃站在船头, 望着眼前陌生的赢州码头,双目瞬间盈满泪水, 目光落在婴孩身上时,更是充满了疼惜与急切。这孩子,正是太子妃刚诞下的骇子,也是如今东宫唯一的子嗣。她一路从天都出逃, 冒着被追兵拦截的风险, 终于抵达了这片安稳之地。
“快去禀报王爷、王妃,绿秧姑娘回来了。”码头上的守军统领先认出绿秧,刚要挥手让兵卒通报, 却听见绿秧口中“贵妃娘娘”“小殿下”的称呼,整个人瞬间怔愣住, 随即行礼, 声音都带着颤,“末将不知贵妃娘娘与小殿下驾临, 有失远迎, 还望恕罪。”
说罢,忙命人以最快速度前往王府报信, 黛贵妃是王爷母妃,世人皆知两人关系亲厚,东宫小殿下是皇室嫡脉,这两位主子驾临,赢州上下谁敢有半分怠慢?
消息传到王府时, 雁萧关正与明几许检查军械,听闻黛贵妃与东宫小殿下驾临赢州,雁萧关手中的火铳“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母妃?还有小殿下?”他失声惊呼,满心都是难以置信,“母妃不是应在天都?怎会冒险离都来赢州?”
明几许也神色一凛,沉声道,“黛贵妃带着小殿下来赢州绝非小事,定是天都已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
雁萧关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拉上明几许翻身上马,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朝着码头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的脑海中翻涌着无数念头,父皇虽年迈力衰,可手中却掌握着十万禁军,俱是心腹,这也是宣毕渊尽管在朝堂上势大,却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原因。
十万禁军,即使是对上北境军也能抵挡数月,若是毫无军纪的乱贼,依靠天都城防,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失败。
宫城位于天都内城,如无意外,自然安全。
可如今母妃带着东宫小殿下出逃,难道天都已落入宣毕渊之手?父皇的安危又如何?
赶到码头时,黛贵妃正抱着坐在棚子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那小小的婴孩许是一路颠簸累了,此刻正安稳地睡在她怀中,小眉头微微蹙着,模样惹人怜爱。
雁萧关快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母妃。”
黛贵妃听到声音,猛地抬头,见是雁萧关,眼泪瞬间决堤,抱着孩子扑到他身前,“萧关。”
雁萧关看着母妃,只觉心头又酸又痛。他轻轻拍着黛贵妃的背,温声安抚,“母妃别怕,有我在,赢州就是你们的安稳之地。父皇他……他还好吗?”
黛贵妃哭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木盒,郑重地递到雁萧关手中,“这是你父皇的密旨。”
说完,她便撇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着实让看着的人心碎。
雁萧关接过密旨,指尖微微发颤。他打开卷轴,父皇潦草却坚定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句都透着对江山的牵挂与对他的期许。
待看清内容,他猛地将密旨合上,眼露寒意。
他抬头看向明几许,见对方眼中满是支持与坚定,心中的慌乱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决绝。
海风卷起他的衣袍,黛贵妃怀中的孩子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动了动小脑袋,张嘴就要哭。
雁萧关僵硬看着他,求助的望向黛贵妃。
黛画歌笑看他一眼,轻轻摇晃孩子,温柔地安抚。
见孩子安静下来,雁萧关松了口气,连忙道,“母妃一路辛苦了,快,先随我回府歇息。”
明几许也上前见礼,温声道,“贵妃娘娘一路劳顿,王府已备好热茶与膳食,我们先回城吧。”
黛贵妃点了点头,由绿秧搀扶着上了马车,嬷嬷抱着小殿下紧随其后。
雁萧关与明几许骑马护在马车两侧,缓缓往城内走去。
马车行驶在赢州街头,黛贵妃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象,眼中满是稀奇,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沿街商铺里陈列的种种器具,都是雁萧关年年往天都送的物件。
街旁,孩童们背着书包在摊子上闲逛,遇到喜爱的东西,掏出钱买下同人分着吃用,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百姓们提着菜篮在市集上笑着讨价还价,守城兵士对往来行人温和问询,全然没有乱局下的惶恐与压抑。
“赢州……竟是这般热闹安稳。”黛贵妃轻声感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车窗上装着的透明琉璃,“着车窗居然能照见人影真是新奇得很。”
雁萧关闻言,笑道,“母妃若是喜欢,回头让工坊送些到您院里。这些都是明几许琢磨出来的新鲜玩意儿,既能方便百姓生活,也能为赢州攒些家底。”
明几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黛贵妃道,“都是些寻常物件,能让娘娘觉得新鲜,便是它们的用处了。”
一路说说笑笑,马车很快抵达王府。
雁萧关亲自扶黛贵妃下车,引着她往内院走去,嬷嬷抱着小殿下跟在身后。进了厅堂,侍从奉上热茶,黛贵妃接过茶杯,却先将婴孩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雁萧关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母妃,这小崽子……是东宫哪位妃子的孩子?他母亲如今何在?我怎么从未听闻太子哥哥迎了太子妃?”
黛贵妃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露出惊讶的神情,“太子妃便是黛莺和啊,你竟不知?天都不是特意给你送过信吗?”
“黛莺和?”雁萧关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撞在桌沿,茶水溅出大半,“她才多大,满打满算不过十六岁,太子哥哥比我还年长,怎么会……”
他话未说完,语气已染上几分急色,黛莺和是他亲自救出,又看着护着长大的。如今听闻她竟嫁给了比自己大近十岁的太子,还生下了孩子,心中又惊又急。
一旁的明几许也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当初天都来信时,雁萧关正在西域,信件是他代为接收的。后来他前往西域支援,又遇明州战事,一来二去,他竟将这桩婚事彻底抛在了脑后,忘了告知雁萧关。
他轻叹一声,“是我的疏忽,当年信件送来时,恰逢西域事情紧急,后续诸事繁杂,便没能及时与你细说。”
雁萧关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落在婴孩身上,语气中满是怅然,“不怪你,只是黛莺和那丫头怎么会突然愿意嫁给太子?她分明……”
“是黛莺和自己进宫来求我的。”黛贵妃见他神色急切,连忙解释,“去年开春,她主动入宫,说太子温厚稳重,愿与他结亲。陛下与我起初也觉得她年纪小,可架不住她一再坚持,说这是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绝非一时冲动。”
雁萧关闻言,怔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以为黛莺和还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她居然已成婚生子。
他看着黛贵妃怀中的婴孩,渐渐察觉出那孩子眉眼间依稀有黛莺和的影子,心中的疼惜渐渐化作咬牙切齿,“这丫头真是胆肥了……”
黛贵妃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黛莺和嫁入东宫,太子待她极好,事事顺着她,从不让她受委屈。只是如今天都已乱,陛下一定要我尽快带着孩子离开,我走时她还在月子,没能带上她,也不知她此刻……”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又低沉下来,眼中满是担忧。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语气坚定,“母妃放心,黛莺和身为太子妃,有父皇护着,宣毕渊暂时不敢动她。”
接下来的几日,赢州王府气氛虽因天都局势而凝重,却也因黛贵妃与小殿下的到来,多了几分暖意。
雁萧关与明几许一面加紧处理军政要务、囤积粮草军械,一面时常陪黛贵妃说话,听她讲述天都的近况。
黛贵妃则安心在府中照料小殿下,偶尔也会去工坊看看那些新奇物件,渐渐放下了心中的焦虑。
可这份安稳并未持续太久。这日清晨,府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陆从南慌张来报,“殿下,陆自心和陆灵珑来了……”
他吞了吞口水,惊讶地都顾不上他还在自己和自己闹别扭这回事了,“他们护送太子殿下到赢州城了,只是……只是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其他人也伤势惨重。”
雁萧关与明几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当即快步赶往府门。
刚到门口,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阶下,陆自心与陆灵珑正抬着一个担架下来。
雁萧关脚步一顿,两人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陆自心的左臂缠着染血的破布,布条下隐约可见深可见骨的伤口,脸上沾着尘土与血污,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原本圆润的身形此刻瘦削入骨,甚至微微佝偻。
陆灵珑的情况更糟,右腿似乎受了伤,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眼眶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警惕与坚毅。
而担架上的太子,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鲜血早已浸透布料,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殿下,我们来了……”陆自心抬眼看到雁萧关,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眼中的警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高高咧开唇角,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话音未落,便因脱力晃了晃,幸好陆从南及时扶住了他。
陆灵珑也看向雁萧关,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王爷放心,太子殿下还活着……我们去焦州接应时,恰逢他遭宣毕渊的人追杀,若再晚一步,便真的……”
说到此处,她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雁萧关看着两人满身的伤痕与疲惫,又看了看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太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快步上前,吩咐侍从,“快,将太子殿下抬到内院客房,传种略红立刻过来诊治。”
侍从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担架,陆自心与陆灵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侍从的搀扶下,踉跄着跟了上去。
侍从们小心翼翼将太子抬进内院客房,刚放下担架,雁萧关便快步上前,伸手探太子鼻息。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指尖触及的皮肤更是冰凉一片,他心头一紧,转头对侍从厉声吩咐,“快去催催种略红。”
侍从领命狂奔而去,明几许已俯身查看太子伤势,他轻轻掀开太子胸口的纱布,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锁骨下方斜划至肋骨,伤口边缘泛着紫黑,显然是被淬了毒的兵刃所伤。除此之外,太子的手臂与腿部还有数处瘀伤,想来是逃亡途中摔倒磕碰所致。
“伤口中毒,失血过多,还伤及内脏,已是命悬一线。”明几许指尖按压在太子腹部穴位,语气凝重,“寻常汤药与包扎根本无用,必须先清毒止血,稳住心脉,否则撑不过今日。”
说话间,种略红提着医箱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也惊得脸色发白,连忙拿出银针与解毒丸,试图为太子施针排毒。可她刚将银针刺入穴位,太子便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气息愈发微弱。
种略红手忙脚乱地收回银针,额角渗出冷汗,“王爷,太子伤势太重,毒素已侵入肌理,臣……臣医术浅薄,只能勉强压制毒素扩散,根本无法根治。”
明几许眉头紧锁,指尖按压在太子心口与腹部穴位,片刻后收回手,语气凝重却带着几分笃定,“毒素虽烈,但清毒与护住心脉与我而言并非难事,尚能稳住他的伤势。只是太子这伤口太深,边缘皮肉已因毒素侵蚀开始坏死,需开刀剔除腐肉,再进行精细缝合,另外,还需接上断裂的骨头,这些我做不到。”
他抬头看向雁萧关,语速极快地补充,“开刀缝合非我所长,尤其是这般触及内脏的复杂创口,需毫厘不差的精准手法。吴文元擅长外科疡医,手法精湛,唯有他前来相助,才能确保手术万无一失。”
雁萧关闻言,当即转身对亲卫道,“快备快马,去学堂请吴文元先生。”
赢州学堂中有医学馆,吴文元在其中担任疡医主教习,比之当初报仇时的癫狂绝望,现今已被许多学生烦的再没有心思寻死腻活了。
亲卫领命,翻身上马,马蹄声瞬间消失在巷口。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雁萧关在客房外焦躁地踱步,时不时探头往里张望,只见明几许已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与解毒丹,以银针刺入太子百会、膻中、涌泉等几处关键穴位,暂时封住毒素蔓延的经脉。又将解毒丹碾碎,以温水化开,用银勺小心喂入太子口中,动作沉稳,不见半分慌乱。
种略红则跪在一旁,按明几许的吩咐准备烈酒、纱布与止血草药,神色紧张得不敢呼吸。
这时,内院得到消息的黛画歌和抱着孩子的嬷嬷赶过来,皇孙此时还醒着,睁着乌溜溜的眼满院子看。
陆从南看去,抿抿唇,瞥了一眼生死不知的太子,终究还是按下心中的别扭,朝自己的外甥走去。
约莫半刻钟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吴文元提着医箱,风尘仆仆地赶来,“王爷,王妃,究竟是何人伤势如此危急?竟要劳烦王爷亲自派人相请?”
“是太子殿下,被淬了剧毒的刀器所伤,断骨危及内脏,需先清毒稳住心脉,再由你主刀剔除腐肉、缝合伤口。”明几许起身让开位置,语速极快地说明情况,“我已用银针与解毒丹压制住毒素,护住了他的心脉,接下来便拜托你。”
“创口深处与内脏相连,下手需格外谨慎,若伤及肺腑,便回天乏术了。”明几许提醒。
吴文元点头应下,打开医箱,取出特制的薄刃、银钩、针线等外科器械,用烈酒反复浸泡消毒。
明几许则再次凝神,不断挪动银针将毒素往伤口处聚拢,方便吴文元一并剔除,种略红跪在一旁,双手稳如磐石,随时准备递上器械与止血草药。
客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唯有器械碰撞的轻响与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雁萧关站在门外,听着屋内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手心全是冷汗。太子与他并无真的血脉亲缘,尤其是在小时,他被母妃收养后,性子被母狼带的跟幼狼大差不差,哪里都与寻常人大相径庭,更可况他还处在宫城,是任何言行举止都需要仔细的皇子。
宫女、内侍、教习,谁都看不上他,眼里的不耐烦在他面前丝毫不加掩饰,他是狼孩,又看不懂,面子上过得去不就行了。
唯有三人不同,弘庆帝、黛画歌,剩下的就是太子,将他当弟弟带在身边,帮他改正不合适的一言一行,言传身教。
无血脉相连,却胜似亲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吴文元的声音,“腐肉已剔除干净,伤口缝合完毕,毒素也已随腐肉一并清除,后续只需按时服用解毒汤药,静养即可。”
明几许缓缓收回手,起身时脚步微微踉跄,脸色也有些苍白,长时间以银针控毒护脉,对自身损耗极大。他走到门口,看向焦急等待的雁萧关,轻轻点头,“保住命了,接下来只需绝对静养。”
雁萧关悬着的心瞬间落下,快步就要往里走,却被吴文元伸手拦住,“王爷且慢,太子虽已脱离危险,但失血过多,又经开刀之痛,身子极度虚弱,此刻若受惊扰,极易引发伤口崩裂或感染。而且……”
吴文元顿了顿,语气凝重,“他何时能醒来,臣也无法断言,或许三五日,或许半月,全看他自身的求生意志。”
雁萧关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吩咐道,“派人在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每日的汤药与膳食,都由你亲自查验后再送进来。”
说罢,他看向明几许苍白的脸色,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声音放柔,“你也耗费了不少气力,快些回房歇息,我让人给你炖些补气血的汤羹。”
明几许靠在雁萧关肩头,轻轻“嗯”了一声,眼底的疲惫终于显露出来。
第283章
入夜后的赢州王府, 褪去了白日的肃杀,多了几分静谧。雁萧关处理完政务,路过内院时, 先转身也往黛贵妃院中去。
皇孙自天都颠簸千里来到赢州, 一路都未曾害病,足可见身体底子壮实, 当然,亦与黛贵妃照顾的无微不至有关。她事事不假人手,皇孙同她极是亲近,离了她片刻都得嚎啕大哭。
黛贵妃也舍不得他, 来了赢州亦将孩子抱到自己房中同住。
推门而入时, 屋内烛火柔和,襁褓中的皇孙早已睡熟,小脸红扑扑的, 呼吸均匀。
黛贵妃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为孩子牵滑落的襁褓, 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的脸颊, 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母妃。”雁萧关放轻脚步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黛贵妃抬头见是他, 眼中露出几分笑意, 示意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压低声音, “刚处理完事务?看你这几日忙得,眼底都有青黑了。”
“还好,都是该做的。”雁萧关看着床上的皇孙,轻声问道,“在赢州住了几日, 还习惯吗?院里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黛贵妃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孩子身上,“住得惯,你安排得周全,比在天都还舒心些。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染上几分担忧,“只是还忍不住念着你父皇,不知道他在天都过得怎么样?宣毕渊那贼子会不会为难他?”
黛贵妃生性温软,自小被家人护着,嫁入宫中后又得弘庆帝百般疼爱,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如今能咬牙骂出“贼子”二字,足可见她对宣毕渊的厌恶已深到极致。更何况她久居后宫,向来对前朝之事漠不关心,弘庆帝也不愿让她忧心朝堂纷争,凡事都只报喜不报忧。
她此刻能有这般焦虑,怕是宣毕渊在天都的猖狂已毫不掩饰,连后宫都能听闻风声。
雁萧关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母妃放心,父皇手握十万禁军,那是他多年经营的心腹力量,宣毕渊虽在朝堂势大,却也不敢轻易擅动父皇。而且我已派人分别去中江、天都打探消息,用不了多久,就能有回讯了。”
“打探又有什么用?”黛贵妃眼眶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你父皇遇事从来不同我细说,当年太子出事是这般,此番天都大乱也是如此。他一股脑就把我和皇孙送到赢州,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好,可我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东西。”
雁萧关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打趣,“父皇那是疼你,舍不得让你受惊吓,母妃这是跟父皇置气呢?依我看,父皇是怕跟你说了,你夜里睡不着觉。等将来我们杀回天都,你再当面跟他算账,让他给你赔罪,好不好?”
黛贵妃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下他的手,“就你会说话,行了,你也累了,快去歇息吧,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
雁萧关见她情绪好转,便起身告辞。
刚走出院门,就见一道身影在墙角探头探脑,仔细一看,竟是陆从南。
他走上前,一巴掌轻轻拍在陆从南的后脑勺上,没好气道,“作甚鬼鬼祟祟的,想偷东西?”
陆从南揉了揉后脑勺,撇撇嘴,“谁偷东西了?我来看看我外甥,不行啊?”
“现在承认是你外甥了?”雁萧关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之前绿秧跟你说太子妃是黛莺和,你多了个外甥时,你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说太子无良拐走了你妹妹。”
提到黛莺和,陆从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带着几分愤愤不平,“我妹妹在深闺里养得好好的,知书达理,性子又软,怎么可能无端端非要嫁入东宫那种地方?定是太子用了什么法子,或是父皇下了命令,她才不得不从。”
雁萧关看着他较真的模样,反倒看得开,淡淡道,“万般皆由不得旁人,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当初我们离开天都之时,想将她一同带来赢州,她不是也不愿?那小妮子看着软,主意大着呢,谁也逼不了她。”
陆从南愣了愣,看向雁萧关,语气复杂,“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呢?”雁萧关哼小医生,“一天天的怨天尤人,纠结谁逼了谁,日子还过不过了?”
陆从南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说起来,我都还没成婚,现在倒先有了这么大的外甥,想想也真是奇怪。”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另一边的院落,那里是陆灵珑和陆自心养伤的地方,高兴道,“好在还有陆灵珑和陆自心陪我,不然我这孤家寡人,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有伴,得多难受啊。”
他又看向雁萧关,忍不住长叹一声,他之前还以为王爷才是那个一辈子找不到媳妇的主儿,毕竟王爷以前在天都之时,对姑娘家的示好从来都不理不睬。没想到啊没想到,王爷居然就这么拐到了明几许这么个大美人做王妃,还把人护得跟什么似的。
雁萧关闻言,冷笑一声,斜睨着他,“谁跟你说陆灵珑和陆自心是孤零零一人的?”
陆从南猛地一愣,眼睛瞪得溜圆,“难道不是?他们俩除了办事需要,就没见他们跟旁人走得近过吗?难不成……”
他话未说完,眼中已闪过几分八卦的光芒,“他们俩之间有猫腻?”
夜色沉沉,却遮不住陆从南满脸的震惊,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陆灵珑和陆自心自小就是死对头,见面就掐,一言不合能吵到脸红脖子粗,怎么看都不像有“猫腻”的样子。明明身旁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暖意,他却莫名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雁萧关看着他这副呆样,不忍卒睹地摇了摇头,这呆小子到底随了谁?反正不可能随我。
他心里暗自嘀咕,民间倒有“外甥多像舅”的说法,可要论起来他也是陆从南的叔叔,跟“舅”沾不上边,不过细细一想,对方的性子反倒越来越像他那位既是长兄又是师傅的陆少将军。
一样的实诚,一样的不开窍。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免得又被陆从南缠着歪想。
两人心里都在默默给对方安上“呆子”的标签,雁萧关实在看不下去他杵在原地瞎琢磨,抬脚轻轻踹在陆从南后腰上,“别在这儿胡思乱想了,你当陆灵珑一直往绮漪坊待着,就只是为了好玩?”
陆从南被踹得一个趔趄,眨巴着眼睛,带着几分懵懂看向雁萧关,“难道不是吗?”
雁萧关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那是他心上人在里面待着。”
陆从南连忙快步跟上,凑到雁萧关身边,想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他虽然呆,可也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问出口。
能在绮漪坊待着的人,无论男女,大多都藏着一段难言之隐。
虽说绮漪坊规矩自由,能让他们自己选是卖艺不卖身,还是卖身不卖艺,可若能好好做个寻常百姓,谁又愿意在青楼楚馆里,靠以色事人谋生呢?
既然不好追问陆灵珑心上人的事,他便将话头转到了陆自心身上,“那陆自心呢?我可从没见他跟哪家姑娘走得近,难不成他也没心上人?”话刚说完,他忽然想起身旁雁萧关与明几许的情况,脸上瞬间露出惊悚的神情,“总……总不可能陆自心那家伙,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吧?”
他这心思明晃晃摆在脸上,连半分掩饰都没有。雁萧关看了,简直又气又笑,“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陆自心手下不是有个圆脸姑娘吗?”
陆从南仔细回想片刻,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人。我每次见她,怀里都揣着零嘴儿,看着就好吃。”
陆从南自己也爱吃零嘴,正因如此,他还偷偷瞧过好多次那姑娘手里的吃食,心里早就眼馋过好几回。
雁萧关嗤笑一声,拆穿道,“你就只顾着吃,没见陆自心偷偷给那姑娘塞好东西,笑得那叫一个不值钱,比见着钱财还高兴。”
陆从南这下总算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啊,陆自心那家伙最是爱钱财,连多花一个铜板都要算计半天,如今竟把人看得比钱财还重,想必……想必那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
陆从南见他不反驳,默默咽下心酸,原来自小的额伙伴之中,竟真就只剩他一个还没人要了。
想起就自己孤孤单单,他面色瞬间有些龟裂,憋了半天,才看着雁萧关转身要走的背影,连忙追上去,声音带着几分扭捏,“王爷。”
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红,却能听出语气里的局促,“那……那我是不是也该成婚了?你看,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娘不在了,你身为王爷,是不是得给我安排安排?”
雁萧关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看上谁了?要是有中意的,我倒能帮你递个话。”
陆从南连忙摇头,语气理直气壮,“没看上谁呀,这不是年龄到了,就该成婚了吗?你看大家都有伴了,就我还是一个人……”
雁萧关闻言,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情的事哪能将就?你自个想辙去,要是真遇到喜欢的,再跟我说。”
说完,便转身往主院走去,留下陆从南一个人在原地琢磨。
轻松的氛围只持续了片刻,待雁萧关回到主院,便见明几许披着一件素色里衣,倚在贵妃榻上晾头发。烛火映着他乌黑的长发,发丝上还沾着些许水汽,侧脸线条柔和,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慵懒。
雁萧关走过去,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触到微凉的湿润,“怎么不擦干了再坐?夜里风凉,小心着凉。”
明几许抬头看他,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刚洗完,懒得动,风吹吹就成。”
见雁萧关面色不好,他连忙转移话题,“你去母妃院里了?看你神色,母妃情绪好多了?”
“嗯,哄好了。”雁萧关没揭露他的额心虚,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一旁的干布,轻轻为他擦拭头发,动作轻柔,“还遇到陆从南那呆子,缠着我要我给他安排婚事,说什么年龄到了就该成婚,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明几许闻言,低笑出声,“陆从南倒是实诚,不过感情之事,确实不能将就,等他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自然就懂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雁萧关,眼神认真,“太子的伤势稳住了,母妃和小殿下也平安抵达,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筹划出兵之事了?”
话落,雁萧关擦拭头发的手骤然停住,神情一僵,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明几许何等敏锐,当即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是不是陛下给你的密旨中有旁的吩咐?”
雁萧关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干布,往后一倒,整个人瘫在贵妃榻旁的软椅上,双手交叉撑在脑后,眼底满是纠结,“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当然,不止是瞒不住,还在于他不愿瞒。
“说说吧,”明几许坐直身子,语气温和却带着安抚,“密旨上究竟写了什么?说不定我们一起商议,能找出应对之法。”
雁萧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密旨上让我按兵不动,不必急于驰援中江,只需时刻关注中江乱局。还说……等中江被乱贼全部拿下,乱贼转往天都之时,我再起兵,一举拿下中江。”
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不解,“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保存兵力,不做无谓损耗,等乱贼与天都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届时拿下中江,既能少流血,还能收获中江百姓的民心。”
明几许闻言,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不对,陛下身为大梁皇帝,为何会放任乱贼攻下中江?中江乃大梁腹地,漕运命脉所在,一旦失守,天都的粮草供应都会受影响,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利害。且他为何能判定乱贼拿下中江后,一定会转往天都?除非……”
“除非父皇知道乱贼背后的人是谁,甚至清楚对方的计划。”雁萧关接话,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却又添了几分疑惑,“可他若是知道,为何不直接派兵平定,反而要牺牲中江?这实在说不通。”
“此事暂且先放一放,”明几许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据绿秧回来禀报,中江并非全被乱贼掌控,还有几座城池像青城一样,在地方官的带领下顽强抵抗,百姓也自发组织乡勇协助守城。我们派去的几百神武军精锐,除了打探消息,也在暗中联系这些抵抗力量,为他们输送粮草与器械的同时,举兵相助。”
他看向雁萧关,眼神带着追问,“乱贼想要彻底拿下中江,绝非易事。接下来两军对峙,必定死伤惨重,城池会被毁坏,百姓也会流离失所。那些还在抵抗的州府可是中江最后的希望,你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沦为战场,看着百姓在战火中受苦吗?”
雁萧关猛地坐起身,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我不能。”
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密旨上的计划是周全,可那是用中江百姓的性命换回来的周全,我若是按兵不动,看着乱贼屠城掠地,与天都那些坐视不管百姓受苦受难,自己却钟鸣鼎食的权贵有何区别?”
在大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地皆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握过刀、练过兵,也曾为赢州百姓修建水利、开垦良田,此刻却因密旨的命令而颤抖,“我不懂父皇为何要这样安排,也不懂所谓的‘保存兵力’‘收获民心’,若是连百姓的性命都保不住,就算拿下中江,又有何意义?”
明几许看着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萧关,你不必纠结于密旨的命令,也不必困惑于陛下的意图。你且问自己心中所愿……”
“你想要的,究竟是按部就班完成命令,还是守住你一直珍视的东西?”
雁萧关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赢州百姓的笑脸,闪过中江流民的惨状,闪过太子重伤的模样,还有黛贵妃抱着皇孙时担忧的眼神。
沉默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的纠结尽数褪去,只剩下坚定,“我想让百姓平安喜乐,想让大梁有盛世太平,不是用牺牲换来的太平,是所有人都能安稳活下去的太平。”
“那就够了。”明几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密旨的计划虽看似周全,却失了民心根本。我们可以不按兵不动,但也不能贸然出兵,我们可以先带着神武军精锐,以其他名义进入中江,既不违背保存主力的原则,又能护住那些还在抵抗的城池,减少百姓伤亡。”
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让人再深入打探乱贼背后的势力,确认到底同谁有关。”
雁萧关看着明几许,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你说得对,与其坐视中江沦陷,不如主动出击,护住一方百姓。这样既不算浪费兵力,还能在中江建立根基,后续再看天都情势,若是乱贼当真出兵天都,我们也能名正言顺举兵。”
“就是,该以什么名义去中江?”雁萧关真诚地看着明几许问。
第284章
明几许闻言, 目光一转落在外间桌面一盘零嘴上,那是一盘晾晒好的红薯干,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转头看向雁萧关, “以送红薯种为名。”
“送红薯种?”雁萧关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这与出兵中江有何关联。
“你忘了?”明几许笑着提醒, “去年我们在赢州试种红薯,产量极高,耐旱易活,即便在贫瘠土地上也能生长。如今中江遭乱贼侵扰, 高门大户或亡或逃, 他们名下良田因战事大多荒芜,再过些时日,怕是要闹粮荒。”
“这几座城坚守数月, 粮草定然紧缺。我们带着几个人护送带着红薯种的商队,不就能名正言顺进入中江。”他起身走到书架旁, 取出一张中江舆图, 在上面圈出几处仍在抵抗乱贼的城池,“毕竟送粮种是惠及百姓的事, 他们挑不出错处。”
雁萧关凑近舆图, 看着那些被圈出的城池,眼中渐渐有了光彩, “且护送粮种时,还能暗中与守城官员联络,摸清城内兵力与粮草情况,趁乱帮他们加固城防、抵御乱贼。”
“正是如此。”明几许点头,指尖点在舆图上的青城, “青城是官郡守驻守之地,也会是我们最先联系上的抵抗力量。我们先将第一批红薯种送到青城,后续再往其他城池输送。这样一来,不仅能护住百姓,还能让中江百姓知道,赢州始终在帮他们,为我们后续举兵赢得民心。”
雁萧关豁然开朗,伸手拍了拍明几许的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全,用送红薯种这个由头,既避开了擅动兵力的嫌疑,又能实实在在帮到中江百姓,还能为后续计划铺路,一举三得。”
“不止这些。”明几许补充道,“我们还能让护送粮种的士兵,沿途记录乱贼的布防与行军路线,摸清他们的兵力分布。另外,让种大夫带着几名医工一同前往,以送医入乡为名,深入村镇,打探乱贼背后的势力与动向,毕竟医工走街串巷,不易引起怀疑。”
雁萧关看着明几许,眼中满是信服,“好,就按你说的办。”
明几许看着他雷厉风行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窗外夜色渐浓,可两人心中的方向却愈发清晰。
出发前,雁萧关特意叮嘱吴文元照顾好仍昏睡的太子,又转向黛贵妃,温声宽慰她在王府安心住下,府中事务有瑞宁打理,无需她操劳。
黛贵妃握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万事小心”,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雁萧关一一应下,才与明几许转身登上前往中江的船。
船缓缓驶离码头,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立在船头,海风卷起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岸边黛贵妃含泪的身影渐渐变小、模糊,最后彻底融进远方的暮色里。
雁萧关望着那片消失的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明几许察觉到他的紧绷,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一壶温热的茶水,“放心,赢州不会出事的。”
雁萧关接过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心中的牵挂稍稍平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素色长衫,又扫过甲板上的景象。
神武军大多换上了水手或商贩的短打,三三两两聚在角落整理货物,粗布包裹的红薯种堆得整整齐齐,外面印着“赢州粮行”的红漆字样,与真正的商队别无二致。
唯有十个亲兵仍穿着轻便军甲,守在船舱外,看似随意地擦拭着腰间的短刀,实则目光锐利地留意着江面动静。
“这样的装扮,任谁看了,都只会当我们是寻常商户赶路。”他偏头对明几许笑道。
明几许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海面。
船行三日,顺利进入中江水域。
越往内走,沿途的景象越显萧条,岸边的村镇大多断壁残垣,烧焦的房梁歪歪斜斜地架在废墟上,偶尔能看到几个流民蜷缩在破屋角落,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地望着江面。
原本繁忙的渡口空无一人,只有几只破旧的小船搁浅在滩涂上,船底结着厚厚的淤泥,透着一股死寂。
雁萧关看着这一切,眉头渐渐拧成一团,心中的沉重愈发浓烈,“之前只听程家人说中江乱,却没想到乱到了这个地步,百姓连个安稳住处都没有。”
明几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开口,远处村落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夹杂着茅草燃烧的噼啪声。
两人脸色骤变,快步登上岸,拨开岸边的树丛望去。
只见百来个乱贼手持刀枪,正围着一处不大的村落肆虐,茅草屋的屋顶已被点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几个老妇跪在地上,死死抱着怀里的粮袋哀求,却被乱贼一脚踹翻在地,粮袋被扯开,糙米撒了一地。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吓得哇哇大哭,扑向被踹倒的老妇,却被乱贼粗鲁地推倒,额头磕在石头上,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不是说这些乱贼只针对高门大户吗?”雁萧关眼底瞬间燃起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原来私底下,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肯放过。”
他话音未落,腰间长刀已“唰”地出鞘,“不过百来个乱贼,随我杀。”
话音刚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出手带着雷霆之势,为首的乱贼正弯腰去抢孩童身上的长命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雁萧关一刀刺穿胸膛,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身后的亲兵紧随其后,他们皆是神武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虽只有十人,却个个以一当十。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百来个乱贼便被尽数斩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再无一人能站起来。
雁萧关收剑入鞘,快步走到那受伤的孩童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孩童抱起,旁边适时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与血污。
孩童起初还在发抖,见他眼神温和,渐渐停止了哭泣,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村落里的百姓这才缓过神来,几个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对着雁萧关与亲兵们跪地磕头,声音哽咽,“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若不是你们,我们这村子怕是要全没了。”
“大家快起来,不必多礼。”雁萧关扶起他们,“我们是赢州来的商队,路过此地,见乱贼作恶,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他转头看向明几许,刚想提议找个地方临时落脚,却见明几许正站在一旁的高地查看地势,见他看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这村落四面都有树丛遮挡,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界,隐蔽性极好,用作我们的临时据点再合适不过。”
雁萧关眼前一亮,顺着明几许的目光看向村落四周,果然,浓密的树丛像天然的屏障,将村落与外界隔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
他当即做了决定,“你留在这里安抚百姓,给受伤的人处理伤口,我带两个亲兵潜入青城,亲自去看看城内的情况。”
抵达青城城下时,已是深夜。
雁萧关伏在城外的树丛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城头望去,只见城门紧闭,城墙上的灯火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守军抱着长枪来回走动。
翻过城头,整个城池被一股冷清寥落的气氛笼罩,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即便是他初来青城撞见疫病和贼党作乱时,也从未这般死寂。
雁萧关的眉头越拧越紧,心中的疑惑愈发浓烈,官郡守向来治政严明,青城又有坚城可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难道城内出了变故?
官相旬和衣躺在书房的榻上,双眼紧闭,却毫无睡意。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青城的处境,虽说青城暂时守住了,可粮道被乱贼掐断了大半,城内军民的粮草只能勉强支撑,中江各地自顾不暇,粮仓被乱贼扫荡一空,接下来他该去何处寻粮?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城外乱贼的动向。
这些日子,乱贼总爱三五不时来城外搅扰,喊声震天,箭雨也往城墙上射。
可箭大多射在空处,攻城的梯子搭了一半就撤,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全力猛攻,每次都像是在做样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心头思虑,“若说他们忧惧青城的城防,可之前又敢围着城池挑衅。难道他们想耗干青城粮草?可粮草消耗对他们来说也是负担。”
他试着回想这情形是从何时开始变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节点……
是赢州神武军的信使抵达青城之后。
莫非乱贼是惧了神武军的威名,怕赢州出兵增援,才不敢真的攻城?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乱贼连高门大户都敢屠戮,怎会单单怕一支远在赢州的军队?
且前几日苍城那边传来急报,说乱贼增兵围攻,请求青城支援。
神武军便驰援苍城后,乱贼仍然会来攻城,声势比以往都大,他每每严阵以待,带人登上城头迎战,没成想乱贼只冲了一阵,留下几具尸体就匆匆撤了。
同前些时日一般无二的虚张声势。
这一来一回闹得城内人心惶惶,士兵们也疲于应对,却没造成太大伤亡。这其中的蹊跷,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悄悄罩向青城。
忽然,一阵凉意顺着脖颈往下滑,官相旬猛地回神。他记得傍晚进书房时,明明把窗户关严了,怎么会有风进来?
他心头一紧,手悄悄摸向榻边的佩剑,双眼骤然睁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雁萧关正拖着一张木凳,坐在他的榻旁,身上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见他醒来,慢悠悠开口,“官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官相旬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行礼,却被雁萧关抬手按住,“官大人不必多礼,深夜前来,是怕惊动了旁人。”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我刚到城外,见青城气氛不对,城墙上守军虽在,却少了往日的锐气,想来这些日子,大人过得并不轻松。”
官相旬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震惊,低声道,“王爷怎么会突然来青城?还这般……”
他指了指雁萧关的衣着,话未说完,却已明白过来,“是为了乱贼的事?”
“不止是乱贼。”雁萧关靠在凳背上,语气凝重,“我听闻天都局势微妙,又听说青城与苍城被乱贼围困,放心不下,便亲自来看看。”
官郡守叹了口气,从榻上坐起身,走到舆图旁,指着青城与苍城的位置,“乱贼近日常来骚扰,却从不全力进攻,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城内粮草只够支撑一月,若乱贼一直这么耗着,不用打,我们自己就撑不住了。”
雁萧关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拖延时间?难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忽起猜测,“会不会是在等天都的消息?或是在等其他势力的增援?”
官郡守摇了摇头,“说不准。”
他看向雁萧关,眼中带着几分期盼,“王爷此次前来,可有应对之策?赢州那边,是否能出兵支援?”
雁萧关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此次来,带了些红薯种,先助中江缓解粮荒。至于出兵,我还需先摸清乱贼的底细,还有天都的情况。”
官郡守点了点头,心中的焦虑稍稍缓解,有雁萧关在,至少青城不再是孤军奋战。
赢州王府内院的客房里,吴文元收回搭在太子腕上的手指,刚要俯身去拿搁在榻边的拐杖,抬头时,却猛地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
太子醒了。
吴文元性子孤直,一辈子见惯了生老病死,早年更经历过家破人亡,雪恨平冤的坎坷,便是对上金尊玉贵的太子,神色也依旧淡淡,只开口问道,“你醒了?”
太子的眼神起初还有些迷蒙,像是没彻底从昏迷中缓过神,闻言眨了眨眼,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又落在吴文元身上,渐渐变得清明。
“你是谁?”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想坐起身。
吴文元拿起拐杖撑着地面,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不带丝毫波澜,“伤口刚缝合不久,若不想裂开再度出血,且先安分躺着歇息。”
太子被他按得一滞,刚要开口,门外忽然探进来一个脑袋。
陆自心正好在院外,人明显瘦了好几圈圈,他本只是无聊,顺便过来看看太子的情况,对上太子清醒的目光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身往外跑,声音里满是惊喜,“太子醒了,贵妃娘娘,小殿下,太子殿下醒了。”
喊声很快传遍内院,黛贵妃正抱着皇孙在廊下晒太阳,听闻这话,手一抖,险些将孩子摔落,幸好身旁的嬷嬷及时扶住。
她顾不上多说,将皇孙递给嬷嬷,提着裙摆就往客房跑,脚步踉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跟着赶来的还有王府的侍从与医工,嬷嬷抱着皇孙跟在最后,小小的婴孩似是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乖乖地没哭没闹。
黛贵妃冲进客房,见太子真的靠在床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睁着眼睛。
当即扑到榻边,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陛下和皇后在天都为你担了多少心,不是给你派了那么多禁卫跟着吗?怎么就险些把命丢了?”
她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里满是心疼与后怕。
弘庆帝的其他几个皇子,早年要么染了天花,要么得了伤寒,没一个活下来,只剩太子与远在赢州的雁萧关。
如今雁萧关不在天都,太子便是陛下唯一的依靠,也是朝堂与天下的定心丸,他若是出事,天都的局势怕是要彻底崩塌。
太子听着黛妙与的哭诉,眼神骤然一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沙哑却带着刺骨的冷意,“父皇派的禁卫都是心腹,可我身边偏偏多了几个人……”
“临行前,太子妃说不放心我的安危,要亲自安排人伺候我起居,那些侍从看着柔柔弱弱,下手却招招毙命。”他顿了顿,想起当日的场景,指尖微微发颤,“焦州洪涝,我把禁卫分派去城郊救灾,身边只留了太子妃安排的人。夜里我处理公务时,他们突然动手,先是在茶里下了迷药,趁我意识模糊,又用淬了毒的匕首刺我,最后还将我推入江中,伪造成意外落水的模样。”
“太子妃?”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黛贵妃的哭声戛然而止,陆灵珑与陆自心也满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她?她为何要对你下杀手?”
太子苦笑一声,眼中满是迷茫,“我也想不明白。我向来敬重她,东宫之中,除了我,便只有她能做主,她地位稳固,又无后顾之忧,为何偏偏要置我于死地?”
就在这时,屋内沉凝的气氛突然被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
“哇。”皇孙不知是被屋内的低气压吓到,还是饿了,突然放声大哭。
黛贵妃慌忙从嬷嬷手中接过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别哭了别哭了,看,这是你的父王,你父王醒了。”
太子听到“父王”二字,猛地抬头,眼神满是震惊,“他……他是我的孩子?”
“是啊。”黛贵妃擦了擦孩子的眼泪,又看向太子,语气带着几分酸涩,“莺和为了生下孩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太子更糊涂了,太子妃诞下了他的孩子,若是他死了,孩子没了父亲,她的地位也会动摇,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她到底图什么?
屋内的人都沉浸在这桩疑案中,没人注意到,客房外的廊柱旁,陆从南正静静站着。
他本是因着舍不得皇孙,才没跟着雁萧关去中江,刚才听到陆自心的喊声便赶了过来,却在门外听到了太子一番话。
此刻,他脸色一片僵硬。
第285章
天都。
檀香从鎏金香炉中缓缓溢出, 舒缓温和,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沉凝。
弘庆帝端坐在上,鬓角的白发比半月前更显扎眼, 连日来朝堂的纷扰与太子生死不知的消息, 早已耗尽了他大半心力。他目光如炬,牢牢锁着下方躬身行礼的太子妃黛莺和, 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眼前的女子身着月白色宫装,眉眼温顺得像一汪清泉,抬手时广袖轻垂,举手投足间满是世家女子的温婉, 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句“贤淑”。
可弘庆帝心中清楚, 这副柔弱皮囊之下,藏着的是能搅动中江乱局,策划谋害太子的狠厉心思。
“免礼吧。”弘庆帝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却依旧透着帝王的威严,他指了指一旁的锦凳, “坐, 你今日来见朕是为何故?”
黛莺和直起身,眼中瞬间盈满担忧, “陛下, 儿臣身体尽安,想去贵妃娘娘处看看皇孙。”
她的话情真意切, 换作寻常君主,怕是早已心软应允。可弘庆帝只是淡淡看着她,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衡量着什么。
“咳咳……”弘庆帝忽而发出无法遏制的咳嗽声。
瑞宁立即端来热茶, 弘庆帝接过饮了一口压下喉间痒意,同时,心底的耐心也跟着烟消云散。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语气冷得像冰,“你不必再伪装。”
黛莺和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的哀戚瞬间凝固,连泪珠都停在了脸颊上。她握着锦帕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镇定,声音带着几分茫然,“陛下……儿臣不明白您的意思。儿臣只是担心母妃与皇孙。”
“不明白?”弘庆帝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黛莺和的眼底,“中江乱贼背后的主使是谁?暗中给他们输送粮草与兵器的是谁?你心知肚明。”
他是帝王,身上气势不遮掩地倾泻在一人身上之时,只让人如坐针毡,“太子遇刺是你策划,东宫那几个伺候起居的侍从,都是你早年培养的死士,就连宣毕渊在朝堂上打压太子势力,也是你暗中递的消息,你还想瞒着朕?”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般砸在黛莺和心头,她脸上的柔弱终于再也绷不住,缓缓站直身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
此刻的她,眼底的温顺被冷冽取代,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再无半分贤内助的模样,“陛下既已知晓一切,又何必再明知故问?”
她早就察觉异常,皇孙出生不久便被从她身边抱走,时常会去看望她的黛贵妃也许久不见人影,她怀疑过,试探过,同弘庆帝你来我往的交锋。
终于在今日,两人图穷匕见。
“朕只问你一事。”弘庆帝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压的人心头发紧,“皇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也是如今大梁皇室仅存的嫡脉,你生下他的目的,只是把这个孩子当作你对太子下手的倚仗?”
“陛下英明。”黛莺和毫不避讳,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半分遮掩。“太子在一日,世家便有依附的靠山,世家在一日,我想做的事,便处处受限。”
弘庆帝逼视着她,“你先借乱贼之手除世家,再除掉太子,而后欲借宣毕渊的野心,让他去跟朕斗,待朕身陷险境,朝堂无主,你便能以皇孙母妃的身份摄政,以女子之身,掌大梁的权柄。”
黛莺和丝毫不退却。
弘庆帝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锋芒,久久未语。
檀香燃烧发出细微轻响,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复杂,“陆家曾是世家之首,却遭其他世家联合构陷,满门覆灭,厉王被世家重臣逼迫,远去蛮疆。你想除世家,是为了给厉王报仇,还是为了……给陆家报仇?”
闻言,黛莺和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可没等她回应,弘庆帝便掀了底牌,声音带着几分叹息,“你是陆家血脉吧?”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在黛莺和心头,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雁萧关倒是真有能耐。”弘庆帝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他不仅为陆家伸了冤、翻了案,当年还救下了你,还有雁萧关身边那个总跟着的小子,陆从南,该是陆家嫡子,也是他保下的。”
黛莺和的脸色彻底变了,不过只是片刻,震惊便转为冷静。
事已至此,再瞒也无意义。
她挺直脊背,眼中燃起决绝,声音里更是不甘与滔天的野心,“报仇?那只是顺带,陆家的仇要报,可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往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弘庆帝,再无半分畏惧,“世人都说女子不如男,说女子只能困于后宅,相夫教子,说朝堂大权,天下安危,只能握在男人手中。”
“可我偏要试试,以一女子之身,掌这天下权柄!”她字字铿锵。
“当年陆家遭难时,我尚在母亲腹中,母亲在火场中临危诞下我,殿下拼死救下我和兄长,想方设法将我安置在黛府,只为了让我安然长大。”她目光转冷,“可我好不容易长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和兄长被逼远走,那时我便发誓,此生绝不再任人摆布,绝不再做那任人宰割的弱女子。”
黛莺和入东宫,不是为了做什么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是为了靠近权力中心,以身入局。
她借宣毕渊之手扶持乱贼,不是为了给人做嫁衣,是为了扫清她掌权路上的所有障碍。她想要废了那些‘女子不得干政’的旧例,让朝堂上那些趋炎附势,勾结世家的官员,一个都留不得,让天下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再受战乱与世家的欺压。
纷纷杂杂的思绪堵在她心口,她欲吐之而后快,话锋却不由自主转向了她心中最在意的人,“我想让殿下在赢州牧马,便无人能逼他回天都做那笼中的皇子,我想让兄长们自由自在。”
“届时,只有我逼迫别人的份,没有任何人能逼我分毫。”黛莺和的语气带着几分偏执,却又无比坚定。
弘庆帝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撕下伪装,野心毕露的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两人陷入死寂,只有黛莺和眼中那抹不甘示弱的光芒,在檀香缭绕中愈发刺眼,连烟雾都似被这股锐气逼得微微晃动。
过了许久,弘庆帝才缓缓开口,目光复杂难辨,“你可知,宣毕渊野心比你更大?他看似与你合作,实则是想借你的手除掉太子与朕,最后再将你灭口,自己登基称帝。”
黛莺和心中一沉,宣毕渊的城府,她自然知晓,只是她为达成目的,不得不与虎谋皮。
可她不肯示弱,“陛下想说什么?想劝我回头?”
洪庆帝看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当年陆家那桩冤案,竟养出了这样一个敢“逆天改命”的遗腹子。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可知,你这般做,会让大梁陷入更大的混乱?”
“混乱过后,方能清明。”黛莺和抿唇一笑,眼中满是笃定,“世家不灭,朝堂永无宁日,旧制不破,百姓永无安康。我今日所做之事,虽险,却是为了大梁的将来,也是为了给陆家,给所有被世家压迫的人,讨一个公道。”
“朕不想劝你回头。”弘庆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畅快,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好一个陆家血脉,便是女子又如何?这份胆识与狠绝,比朝堂上那些只会趋炎附势、苟且偷生的男儿强上百倍。”
黛莺和蹙眉,不解地看着他,她本以为弘庆帝会震怒,会下令将她拿下,甚至赐死,却没料到是这般反应。
弘庆帝缓缓平复笑容,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语气却多了几分坦诚,“宣毕渊那老狐狸野心勃勃,城府极深,他从未真正信过任何人,更不会甘心屈居人下。你想借他之手掌权,不过是与虎谋皮,他怎会让你如愿摄政?待他利用完你,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诱劝,又似带着几分博弈,“既然宣毕渊靠不住,不如我们合作一次。你想除世家,朕想稳住天都,制衡宣毕渊,我们的目标虽不全然相同,却有共同的敌人。至于最终结果,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谁便能笑到最后。”
“想必你早已早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弘庆帝看着黛莺和,等着她的答案。
黛莺和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弘庆帝会提出合作。她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她种种谋算早已败露,不然她也不会来与弘庆帝对峙,眼下与皇帝合作似乎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若是拒绝,她不仅要面对宣毕渊的算计,还要应对皇帝的打压,若是答应,至少能借皇帝的力量,先除掉宣毕渊这个最大的威胁。
最终,她缓缓点头。
而此时的中江,却正上演着另一番景象。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雁萧关披着一身淡淡的血气,带着两个亲兵,沿着江边的小路往临时据点走,他刚在青城外接应了一队从赢州赶来的商队,途中遇到小股乱贼劫掠流民,虽顺利解决了乱贼,却也沾了些尘土与血污,连腰间的短刀都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刚走到村落入口,雁萧关便愣住了。往日冷清的村口此刻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手里要么提着布袋子,要么背着竹筐,正围着几个扮作商贩的神武军,低声询问着什么,脸上满是期盼。
“主上回来了。”负责分发红薯种的人眼尖,率先看到雁萧关的身影,连忙挤出人群,上前见礼,“主上一路辛苦了。”
雁萧关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人群,疑惑地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我瞧着不少面孔眼生,不像是青城附近的百姓。”
“回主上,”兵士笑着解释,“我们按少主的吩咐,派了几个机灵的兄弟去周边村镇送消息,跟他们说,凡是来领红薯种的百姓,我们不仅会以低价卖给他们粮种,还会派人护着他们把红薯种下,直到秋收,保证不受乱贼侵扰。
不少其他地方的百姓,就算家里还有些存粮,为了求一份安宁,也都赶来了。那边几个老人家,是从两百里外的禹城李家村来的,说村里的粮田都被乱贼毁了,就盼着这红薯种能让他们活下去。”
雁萧关顺着亲兵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捧着一个破旧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跟神武军说着什么,眼中满是恳求。
他心中一涩,正想开口,却见明几许从人群中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名册,身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想来是刚去村后的田地看过红薯种的储存情况。
“我正想跟你说此事。”明几许走到雁萧关身边,将名册递给他,手指点在名册上的标记,“我已让人将红薯种按地域分好,一共分成了八队,每队由五个扮作商贩的神武军护送,负责将粮种送到不同的村镇。”
他顿了顿,又指着名册上的小字补充,“你看,这三队去西边的村镇,那里靠近苍城,苍城守军正在跟乱贼对峙,我们的人到了之后,能暗中给苍城送些伤药与粮食。”
“另外,每队商队里,我都安排了三名医工。”明几许的语气软了几分,带着几分笑意,“前些日子乱贼劫掠,听说不少百姓都受了伤,他们可为战乱中受伤的百姓诊治,还能顺便传授些基础的医疗知识。”
雁萧关接过名册,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处安排都条理清晰,连细节都考虑得周全。
两人并肩往村落深处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着几根绽出新绿的小路上。
雁萧关忽然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对了,我今日留意了一下青城外的乱贼,他们虽人数不少,却军纪涣散,装备也简陋,看着确实不像是能把中江闹得翻天覆地的样子。”
明几许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百姓们也说现今的乱贼似乎同以往不同,原本乱贼不说对百姓多方安抚,却少会对百姓出手,可不过两月,乱贼渐渐原形毕露,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与当初进城的军队称得上大异其趣。”
说到此处,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忽而升起一个猜测,现今在中江的乱贼怕是后续招揽的流民,乱贼的主力或许已不在中江。
两人神色转凝,走到村口,却听到一阵孩童的笑声。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医工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草药,教孩子们辨认蒲公英与艾草,旁边的百姓围坐着,有的在听医工讲解伤口处理的方法。
雁萧关神色渐缓,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牛鬼蛇神被绝对的武力压制也得灰飞烟灭。
明几许若有所思,他们或许可以趁乱贼主力空虚,先拿回中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雁萧关便召集了扮作商队的神武军。他一身素色长衫,却难掩周身的锐气,目光扫过队列,声音沉稳有力,“今日起,各队按计划出发,护送红薯种前往指定村镇。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护百姓种粮,但若遇乱贼挑衅,无需忍让,以你们的战力,足以应对任何险境。”
话音落,八支商队陆续启程。
每队神武军虽身着商贩短打,腰间却藏着吹毛断发的利刃,背上的行囊里除了红薯种,还裹着刀枪不入的轻质铠甲,更妙的是运粮的车架,看似普通的木架,只需卸下两侧木板,便能露出架在其中的短铳与小型火炮。
个个都是赢州工坊特制的军械,放眼大梁,无任何一支军队能及。
最先稳住的便是青城。
城外的乱贼起初还想阻拦商队,见商队“商贩”们只拿出短铳,便以为是普通猎户的武器,叫嚣着冲上来。
可没等他们靠近,几声响过后,冲在最前的几个乱贼便倒在地上,剩下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此后几日,但凡有乱贼敢靠近青城周边的村镇,要么被神武军的短铳击退,要么被突然架起的火炮轰得四散而逃。渐渐地,青城城外再无乱贼敢露面,城内百姓终于能走出家门,安心耕种。
稳住青城后,雁萧关便以这里为根基,让各队商队往更远的村镇渗透。他不急于攻打被乱贼占据的大城,反而专注于拿下周边的小村小镇,这些地方虽小,却是粮食产出的根本,也是百姓聚集之地。
每到一处,神武军便先帮百姓清理周遭的乱贼残部,再教他们如何种植红薯,给受伤的人诊治,待村镇安稳后,又留下两三名士兵协助乡勇防守,自己则带着其余人前往下一处。
如此一来,短短一月,青城周边的数十个村镇便尽数安稳。百姓们白天在田里种红薯,晚上则由乡勇与神武军一同巡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百姓们虽淳朴,却不愚笨。神武军虽扮作商贩,可他们出手利落、装备精良,待人温和却自带威严,与寻常商贩截然不同。
有一次,一个孩童不小心撞到了商贩的车架,那商贩下意识地扶了孩子一把,口中脱口而出,“王爷交代过,不得伤了百姓。”
这话被旁边的老人听了去,消息很快在百姓间传开。
“王爷?天下能被称作王爷的,除了赢州的厉王还能有谁?”
“可不是嘛,当年的防疫手册,后来的玉米、羊毛衫、肥皂,还有能让庄稼长得更好的肥料,哪样不是厉王弄出来的?这些都是救了我们命的好东西啊。”
“难怪这些商贩这么厉害,原来是王爷的兵,他们是来救我们的。”
传言越传越广,百姓们对神武军的戒备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期盼。
每当商队抵达一个新的村镇,百姓们都会拿着自家的鸡蛋、粗粮来招待,有的还主动带路,告诉神武军哪里有乱贼的踪迹,哪里有受伤的村民。
甚至有几个被乱贼胁迫的村镇,百姓们听闻是雁萧关王爷的人来了,竟悄悄联合起来,趁夜绑了村里的乱贼,等着神武军来接收。
这日,雁萧关与明几许站在青城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田里忙碌的百姓,还有往来于村镇间的商队,心中满是感慨。
明几许笑着道,“如今周边的村镇都已安稳,那些藏着掖着的乱贼成了无源之水,接下来无论攻守,我方已立于不败之地。”
雁萧关点头,目光落在田埂上的孩童身上,那孩子正拿着一个红薯,笑得眉眼弯弯。
夕阳下,青城的炊烟袅袅升起,与远处村镇的灯火连成一片,透着久违的安宁。
第286章
天都, 绮漪坊,三楼最内侧的房间内,袅袅熏香萦绕着紫檀木棋盘。
黛莺和端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指尖轻捏着一枚白玉棋子, 目光却落在窗外,铅灰色的黑云沉沉压在半空, 风卷着沙尘掠过屋瓦,连平日里聒噪的麻雀都没了踪迹,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与弘庆帝的合作看似达成,可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测, 谁也说不清是借力还是陷阱, 中江军队主力已按计划北上来了天都,后续如何收局还需细细谋划……
更让她牵挂的是赢州的皇孙,不知黛贵妃能否护好那孩子, 更不知雁萧关是否已察觉东宫的异动……指尖无意识地用力,白玉棋子边缘硌得指腹发疼, 她才堪堪回神, 将思绪压回心底。
“主上。”外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伴着一声恭敬的称呼。
黛莺和缓缓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站在门口, 身形清瘦,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 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正是安盼山,曾经名动一方的寒门子,如今是她最得力的臂膀。
安盼山躬身行礼时,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他永远记得, 三年前初到天都时,只因当众拒绝了世家子的羞辱,便被诬陷偷盗,打得遍体鳞伤扔在街角,求助无门时,几乎要沦落到乱葬岗草草埋了。
是黛莺和派人找到他,不仅为他洗清冤屈,还为他寻了住处,更召集了许多像他一样满怀才情却被世家打压的寒门学子,给了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从那时起,他便认定了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果决的女子,甘愿为她奔走。
“起来吧。”黛莺和抬手示意,声音平静无波,“主力既已北上,中江那边便不用再管。你今日来,是担心后续的名声与收束之事?”
安盼山直起身,走到棋盘旁,低声回道,“回主上,属下确实忧心,留下的人俱是些后招纳的游民散勇,本就不受控,如今主力北上,他们留在中江只会生事,若是劫掠百姓,反倒坏了我们‘除门阀、护百姓’的初衷。”
黛莺和闻言,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清冷的笑,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留着这些散勇,便是留着拖后腿的隐患,不如借神武军的手除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温和,“而且神武军与其他军队不同,他们军纪严明,爱民护民,从不会劫掠百姓。等那些拖后腿的散勇被神武军清除,中江自然会落到雁萧关与神武军手中。”
她再清楚不过,雁萧关不是有野心之人,只会想办法让中江安稳下来,让百姓能好好过日子,想到此,她声音中的冷意少了几分,“到那时,我们只需对外说,此前乱贼劫掠是被手下散勇蒙蔽,而我们最初除去门阀豪强的功劳还在,既保住了名声,又不用费力收拾中江的烂摊子。”
“更重要的是,雁萧关与神武军平了中江乱局,护了百姓,本就立了大功。”黛莺和指尖划过棋盘上的黑棋,语气缓缓道,“日后我若成事,想给雁萧关等人嘉奖封赏,便有了实打实的凭据,朝堂上下也无人能说三道四,毕竟他们是凭真本事护了一方百姓,这份功劳,谁也抢不走。”
安盼山听完,心中豁然开朗,却又生出一丝疑虑,犹豫着开口,“主上思虑周全,只是……属下仍有一忧。”
黛莺和看向他。
安盼山:“雁萧关毕竟是弘庆帝唯一成年的皇子,太子如今生死未卜,若是他见中江安稳自己又有兵权,也起了争位的心思,可如何是好?”
虽面前的女子有着满腔丘壑,可在如今的情势下,不过只是个群狼环伺的孤女,且他们的倚仗皇孙还在襁褓,怎么看都难以与雁萧关抗衡。
黛莺和闻言,却缓缓摇头,眼神满是笃定,“他不会,他心中最看重的从不是权位。这些年他在赢州种玉米、造肥皂、建学堂,哪一件不是为了百姓?若他真有野心,早在赢州势力稳固时,便该起兵争位了,何必要等到今日?”
这番话条理清晰,语气笃定,安盼山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躬身道,“属下明白了,是属下多虑了。”
房内传来的琴声忽然变得高昂,如惊雷破云,震得窗棂微微作响。
黛莺和听着琴声,又想起方才与安盼山的对话,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指尖不停的云羽遥遥望向窗外,黑云已压到宫墙根下,风也越来越急,这天下,快要变了。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弘庆帝端坐案前,指尖捏着朱笔,正逐字批改着奏折。案上堆叠的奏折大多与中江乱局、北疆防务相关,字里行间满是紧迫,他眉头微蹙,时不时停下笔思索,连鬓角的白发都似染了几分凝重。
“陛下,边关急递。”
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弘庆帝的思绪。
他抬眼望去,只见内侍捧着一份军令快步走进殿内,躬身递到一旁侍立的元德手中。
元德不敢耽搁,连忙接过军令,小心翼翼地展开,又快步送到弘庆帝面前,“陛下,是乌信将军从岭水发来的军令。”
弘庆帝放下朱笔,接过军令,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起初他神色依旧平静,可越往后看,嘴角便越往上扬,最后竟露出一抹难得的放松笑意,连眼底的疲惫都淡了几分。
元德见他高兴,连忙笑着问道,“陛下,可是乌信将军打了胜仗?”
“好消息,确实是好消息。”弘庆帝将军令递回给元德,语气带着几分欣慰,“雁萧关给乌信的那些火器,着实不凡。北境军素来如狼似虎,以往与我大梁军队对峙,总能占些便宜,可这次对上乌信的火器营,却被打得节节败退,连他们的先锋营都被打散了。”
元德眼睛一亮,激动地说道,“那岂不是能将北境军彻底打退,护住大梁山河?如此一来,乌信将军立了大功,雁萧关王爷更是首功啊,若不是他造出这般厉害的火器,哪能这么快压制住北境军。”
“哼,没那么容易。”弘庆帝却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将军令拿去烧掉,才慢悠悠开口,“乌信没把北境军赶尽杀绝,故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此时正带着轻骑在后面追。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乌信手中兵力有限,虽胜了一阵,却只能暂时阻挡北境军的攻势,没能彻底缠住他们。”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如今北境军没往北疆回撤,反而掉头往天都方向逃了,而乌信,却被明面上的北境残部拖在了岭水,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天、天都?!”元德脸色骤变,手中的拂尘都险些掉在地上,“北境军往天都来?他们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
弘庆帝没回答,转身走到窗边,背着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带着几分冷意,“宣毕渊这老狐狸,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早与北境军暗中勾结,如今让北境军往天都来,无非是想借外敌之手,搅乱京城局势,好趁机夺权。”
他抬手按在窗棂上,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好在乌信及时传来消息,也算是老天有眼,没让他的计谋藏得太久。”
元德连忙取了件厚披风过来,想给弘庆帝披上,却被他抬手拦住。
弘庆帝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朕如今身边,一边是心怀鬼胎的宣毕渊,一边是藏着野心的黛莺和,还有虎视眈眈的北境军、四处作乱的乱贼……这盘棋,从一开始,朕就没得选。”
元德站在一旁,看着弘庆帝的背影,欲言又止。
弘庆帝似是察觉到他的犹豫,转身看着他,目光温和了几分,“你这老东西,跟着朕几十年了,有话就说,不必藏着掖着。”
“陛下,老奴是想问问……您与太子妃的合作,真的妥当吗?太子妃毕竟是陆家遗孤,心中藏着对世家的恨,还有……对权力的野心。您与她合作,固然能借她的手制衡宣毕渊,可若是日后她成了气候,怕是比宣毕渊更难掌控啊。”元德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她毕竟是女子,又是孤女,真若掌了权,会不会……”
“会不会忘了初心,只顾着自己的野心,对吗?”弘庆帝打断他的话,语气沉了几分,“宣毕渊与北境军勾结,太子生死不明,我又有致命的把柄落在宣毕渊手中,朕早已入了死地。可黛莺和虽有野心,却也有底线,她想掌权,却也想护百姓,这份底线,便是朕与她合作的底气。”
他语气无奈,却又透着几分坚定,“宣毕渊自认为稳操胜券,黛莺和也觉得自己胜算在握,可老天开眼,朕手中尚余最后一张底牌。”
有这份底牌在,焉知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说不定还能落个假死脱身的好结局,即便不济,以身殉国便是。
可宣毕渊呢?他勾结外敌、谋朝篡位,定会被钉在卖国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至于黛莺和……”弘庆帝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看在她身上流着陆家的血,也看在她尚有护民之心的份上,朕不介意给她留一条后路。若她日后能守住本分,便让她带着皇孙安稳度日,若她执意要走偏路,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窗外的风更急了,吹得窗户哗啦作响,烛火也跟着摇曳不定,映着弘庆帝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孤绝。
元德看着眼前的帝王,心中满是感慨,喉头微微发紧,最终也只能躬身道,“老奴明白了,老奴定会陪着陛下。”
无论是生是死,绝不后退半步——
作者有话说:其实,快结局了[害羞]
第287章
中江, 自雁萧关带着半数神武军前往周边州府名为护卫百姓理农桑,实为清剿乱贼残部后,明几许便成了留守据点的主心骨。
白日里, 他要核对各小队传回的消息, 安排医工为百姓诊治,还要盯着红薯种的分发与种植进度, 夜里则在灯下梳理舆图,标注已安稳的村镇与仍需留意的乱贼动向,连歇脚的功夫都少得可怜。
好在传回的多是好消息,青城周边的村镇已尽数安稳, 苍城的乱贼因断了粮草, 正渐渐溃散,苍城郡守多次派人送来书信,感谢神武军护民有功。
这日清晨, 据点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明几许刚走出屋门, 便见一只巴掌大的小红鸟扑棱着翅膀飞来, 稳稳落在他的肩头,细细的嗓音带着几分雀跃, “明明, 我来啦。”
眠山月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机灵,羽毛油亮通红, 眼睛像两颗黑琉璃珠,转着圈打量着周围,活脱脱一副小机灵鬼的模样。
即使有鸟身束缚,旁人见着它也觉得它与满天下古灵精怪的孩子一般无二。
“慢点,别摔着。”明几许笑着抬手, 轻轻碰了碰眠山月的翅膀,目光扫向门口,果然见陆从南走来,脸上带着风尘。
“请王妃安。”陆从南走上前,拱手见礼。
眠山月在明几许肩头蹭了蹭,语气带着几分小委屈,“我都好久没见宿主了,不过见到明明也很开心。”
说着便扑棱着翅膀,拉着明几许去看他带来的小玩意儿,有赢州工坊做的小巧模型,还有西域产的彩色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日头偏西,才在明几许的肩头精疲力尽地蹲下。
待眠山月安静下来,陆从南才寻到机会禀报赢州近况,“禀王妃,王爷王妃离开赢州不久,太子殿下便苏醒过来……”
说到此,陆从南脸色暗了暗,随即佯做若无其事道,“只是太子伤势过重,需调养数月方可如常走动。”
他很快转开话题,“自从见识了赢州火器的威力,西域诸国再不敢生异心,纷纷派来使者,想同赢州好好合作,连最桀骜的诸多西域小国,都主动示好。”
“哦?他们倒是消息灵通。”明几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是狼山首领和孔雀国小公主传的话。”陆从南解释道,“他们同王爷经过事,知道王爷喜欢搜罗各地的奇珍种子,便特意让人网罗了许多西域少见的作物,亲自送到赢州。有像烈火般红艳、能生吃也能炒菜的‘番柿’,有辛辣呛口、能祛寒的‘海椒’,还有叶子肥厚、煮汤鲜美的波斯菜,都已经种下了,长势还不错。”
明几许点头记下,又问,“还有其他事吗?”
“还有两件喜事,都跟眠山月有关。”陆从南瞧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眠山月,语气轻快些许,“赢州百姓日子好了,便在田间地头种了些甘蔗给孩子当零嘴,也好让孩子们嘴里有些甜味,之后眠山月弄出了制糖的法子,府里让人反复试验,如今已能做出清甜的糖砂。”
“这次来还带了些,你尝尝。”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陶罐。
明几许接过一看,里面装着细碎如沙的颗粒,晶莹剔透,稍一晃便发出微光,他意外的挑挑眉,大梁亦有糖,多是糊状或块状的麦芽糖,或是妇人补身才舍得兑水喝的石蜜,也就是红糖,他从未见过如此细腻的砂糖,若是让拿起争强好面的大族瞧见,怕是得抢破了头。
眠山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激动道,“明明,你快尝尝。”
明几许挑了一些放进口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眠山月摇头晃脑,邀功道,“是我帮着弄出来的。”
“小山月可真厉害。”明几许摸了摸它的头。
“而且这次西域使者带来的波斯菜的根也能制糖,产量比甘蔗还高,若是能种成,以后百姓便不愁没糖吃了。”陆从南补充道。
明几许面露欣慰,“这事让王爷知晓,定然高兴。”
陆从南的神色又高兴几分,“还有更让王爷高兴的事,此事还与皇孙有关。”
事关皇孙,明几许也正了神色。
原来,前些日子黛贵妃见皇孙总待在王府里闷得慌,又听说夷族乌肃族族在赢州城外养了成群的牛马羊,瞧着蔚为壮观,莫说是皇孙,就是黛贵妃和太子都从未见过庞大兽群齐步奔驰的奇景,黛贵妃起了性,便带着皇孙去见见场面。
皇孙孩子心性,见一头小牛犊温顺,便伸手摸了摸,还跟小牛玩了好一会儿。
“可谁知,当日傍晚回去,皇孙就发起了热,脸上还冒出几颗小红痘,府里的医工一看,都慌了,说模样像极了天花!”陆从南的声音带着几分后怕,“黛贵妃和刚醒不久的太子都急坏了,太子更是要亲自去陪皇孙,若非吴文元拦着,怕是要动了伤口。整个王府乱作一团,连眠山月都跟着急得直转圈。”
明几许的心瞬间揪紧,忙追问,“后来呢?皇孙没事吧?”
“没事,万幸有眠山月。”陆从南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
眠山月扑棱着翅膀喊,“当时大家都没头绪,还是我注意到同皇孙玩的那小牛身上好像有疤,我想到我曾经听说过的趣闻……”
它冲明几许眨眨眼。
明几许点头表示明了,能在哪听说的,自然是系统空间。
眠山月咧开嘴,“我当然是赶紧让人去乌肃族族查,果然发现那小牛之前生过牛痘,身上还留着淡淡的痘印。”
说到此处,陆从南面色激动,“医工说牛痘和天花虽像,却不是一回事,黛贵妃和太子听了,更绝望了,以为这线索没用。”
眠山月立即接嘴,“那是他们不懂,我听过,沾了牛痘的人就不会得天花了,皇孙只是发热、长几颗小痘,那是因为他年纪小才反应严重了些。”
陆从南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眼中满是赞叹,“大家半信半疑,只能先按他说的,让医工好好照料。没想到才过了两日,皇孙的热就退了,身上的小红痘也慢慢消了,精神头也回来了。”
“恩,这好像就相当于那什么接种……疫苗,以后即使再接触到天花患者,也再不会感染天花。”至于什么是疫苗,眠山月也懵懵懂懂。
“只是这原理,眠山月自己也说不清楚。”陆从南补充道,“还是吴文元事后琢磨出了关键,说让健康的人接触过牛痘的牲畜,或许能提前预防天花。”
眠山月立刻点头说,“是这样!”
“现在赢州的医工已经开始研究,怎么能安全地让百姓‘接种’牛痘,若是真能成,以后再也不用怕天花祸害人命。”即使还未成,可已有皇孙作先例,足可证明此事大有可为。
明几许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看向肩头骄傲的眠山月,眼中满是感激与赞叹。这小小的鸟儿,总能在关键时刻带来惊喜,若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过后,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他太清楚天花的可怕了,历朝历代都不止闹过一次天花,大梁亦然,天花过处,一村一村的人倒下,有的农户全家死绝,尸体堆在村口无人掩埋,有的孩子得了天花,即便侥幸活下来,脸上也会留下坑坑洼洼的痘痕,一辈子抬不起头。
更有甚者,为了躲避天花,将染病的亲人赶出家门,任其在荒野中自生自灭,好好的家园转眼就成了空城。
那时候,医工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靠单独将病人置于一处,放弃自生自灭,勉强控制蔓延,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皇孙这个先例,若赢州真琢磨出接触牛痘预防天花的法子,以后再也不用怕这要命的瘟疫。
待赢州的医工研究出安全的“接种”之法,把这法子传到大梁的每一个角落,百姓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孩子们能健康长大,再也不会因为一场天花家破人亡。
此事事关千万人性命,是能让大梁百姓世代受益的大好事。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明几许忍不住喃喃自语,抬手轻轻摸了摸眠山月的羽毛,“眠山月,你立了大功,等雁萧关回来,一定要好好赏你。”
眠山月被夸得更得意了,扑棱着翅膀蹭了蹭他的指尖,尖细的嗓音里满是雀跃,“我就知道这个法子有用,以后再也没人会因为天花哭鼻子啦。”
一旁的陆从南也笑着点头。
“没错,这件事刻不容缓,赢州要不惜人力物力,让他们尽快研究出安全的接种方式,有任何进展,立刻快马传信给我和雁萧关。”明几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这是关乎天下百姓的大事,越早推广,就能越早救更多人。”
明几许抑制不住想要同雁萧关分享这份喜悦,转头却没看到熟悉的人影,他低落一瞬,很快转移注意力。
“辛苦你们了,从赢州赶来,还带来这么多好消息。”明几许拍了拍陆从南的肩膀,“等雁萧关回来,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陆从南笑着应下,“我这次来还带了些赢州的火器弹药,清剿乱贼也能更顺利些。”
夕阳下,据点里的百姓正忙着杂活,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空气中满是烟火气与暖意。
陆从南在据点待了三日,每日清晨都要去村口望两回,可始终没见雁萧关的身影。往日但凡遇见事都放在面上,此时却愈发变得沉默。
吃饭时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夜里更是在院里来回踱步,连眠山月拉他玩都提不起兴致。
明几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第四日傍晚,见陆从南又站在村口望着远方,便走了过去,“还在等雁萧关?他去的那片区域乱贼残部较多,或许要晚两日才能回。”
陆从南身子一僵,回过头时,脸上满是犹豫,攥着衣角的手都泛了白。
沉默半晌,他才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王妃,能不能让我回天都一趟?我……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明几许眉头微蹙,凝视着他,“天都如今局势复杂,宣毕渊与北境军勾结,你此时回去太过危险。有什么事,不能等雁萧关回来再议?”
“等不了。”陆从南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眼中满是焦灼,“这事关……事关我妹妹,我必须回去确认她的情况,晚一步,或许就来不及了。”
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显然不愿多提细节,只定定地望着明几许,语气带着恳求,“我知道危险,但我必须去,求王妃。”
明几许看着他眼中的决绝,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可以,但你不能独自回去,我派一队神武军精锐跟你一起,沿途护你安全,遇到乱贼或关卡,也好有个照应。”
陆从南闻言大喜,当即拱手行礼,“多谢王妃,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他甚至等不到明日,转身就往屋里跑,连夜打包了简单的行李,便在夜色中跟着神武军出发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明几许心中疑云更重,陆从南的妹妹是太子妃,身处重重保护的宫城,能发生什么意外让他不顾危险,非要立刻回天都?他总觉得,这背后藏着不简单的事。
直到第二日午后,眠山月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找陆从南,得知陆从南已经回天都,顿时炸了毛,“他怎么就走了?还没跟雁萧关见上呢。”
它急的不行,小步子来回踢踏,“他之前跟我说,他妹妹跟太子遇刺的事有关,娘娘贵妃还特别叮嘱我告诉宿主,说陆从南最近不对劲,要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乱来,怎么我就睡一觉他就跑了。”
“太子妃?”明几许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说清楚,陆从南还跟你说了什么?”
眠山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却还是老实说道,“就是在赢州之时,太子醒后说的,陆从南知晓后一直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直到来中江的路上没人时才同我说了这事,他可慌了,说一定要回去看看。”
黛莺和,太子妃。
这个事实像惊雷般在明几许脑海中炸开,之前所有杂乱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太子遇刺时身边的侍从是太子妃安排的,中江乱贼背后的主使行事狠厉且目标明确,如今乱贼主力突然离开中江,几乎是将中江拱手让给他们,他本还不解……可若乱贼背后的人是太子妃,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明几许猛地站起身,一把将眠山月托在掌心,“你能寻到雁萧关的位置,对不对?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眠山月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几,却立刻拍着翅膀,“我能找到。”
话音未落,明几许掌心托着眠山月,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第288章
阳光刺破乌黑的云层时, 雁萧关勒住马缰,利落跳下。身下的萌萌打了个响鼻,蹄铁踏过临江城门前的青石板, 模样瞧着像是有些不过瘾。
这么想来也对, 雁萧关在赢州待的那些日子,日日被困在王府与军营, 少有跑马的机会,去西域时更是没带上它,好好一匹战马,成日待在马厩里。
好不容易来了中江, 能跟主人并肩作战, 可遇到的都是些散兵游勇,一触即退,连火炮都派不上用场。它几乎成了只驮人的马匹, 没能在战斗里发挥出作为战马的作用。
雁萧关可不管萌萌的小情绪,他们此刻所处的, 是中江顺州东南方的一个县城, 也是中江最后一座被乱贼攻陷的城池。乱贼主力撤出后,留下的乱兵数量最多, 又没了约束, 整座城池及城外村镇的百姓,被祸害得最为严重。
即便如此, 近万乱军对上神武军,也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溃败而逃。
城门洞下,先前被乱军押着运输粮草的百姓,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只穿了件破烂布衣的身体瑟瑟发抖。好半晌后, 他们没见杀进城的士兵对自己出手,才勉强压下心中惊惧,从手臂间露出眼睛,悄悄打量着神武军。
雁萧关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转头对身边的亲兵道,“先让医工队去城门处设点,把受伤的百姓都接过去,另将乡勇队遣过来协助清理街道,到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统一送到城外焚烧,免得滋生瘟疫。”
“是!”亲兵领命而去。
雁萧关等人随即踏入城池,入目皆是破败景象,沿街的商铺门板大多被劈烂,绸缎、粮食散落在地,又被马蹄与脚印碾得污浊不堪,几间民居的屋顶烧得只剩焦黑的木梁,断壁残垣间还挂着半块烧毁的布帘,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偶尔能看到几个百姓蜷缩在墙角,有的抱着家人低声啜泣,死死攥着怀里仅剩的干粮,见神武军走近,便立刻把身体缩得更紧,眼神里满是惊惧,连大气都不敢喘。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吓傻了,竟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刚要开口,就被母亲慌忙捂住嘴,只留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他们都已被吓破了胆,雁萧关没有靠近他们,径自进入县衙。
半日后,一队亲兵带着随队的书吏匆匆走来,书吏手里捧着一卷残破的舆图,眉头拧得紧紧的,“王爷,方才清点府衙时发现,粮仓已被乱贼搬空大半,只剩下些发霉的糙米,根本不够百姓果腹,更麻烦的是,账房里的鱼鳞册被烧得只剩几页残片,田产、户籍的记录几乎全毁了。”
雁萧关伸手接过残册,指尖刚碰到焦黑的纸边,就有细碎的黑灰簌簌落下。他凑近一看,上面仅存的字迹早已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张”“李”等几个大族的姓氏,其余内容全成了一片焦痕。
“乱贼倒是贴心,知道这些册子是大族与贪官的命根子,烧得干干净净。”他喉间溢出一声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不过也好,没了这些旧凭证,正好让咱们重新来过,省得日后麻烦。”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两个神武军将士押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老吏走来,老吏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
一见到雁萧关,老吏的腿瞬间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只是府衙里管账的小吏,从未帮着贪官作恶。”
雁萧关不在意地将手中鱼鳞册的残页放在一旁,目光落在老吏身上。能从乱贼手中保住性命,倒也算有些本事。
至于城内发生的事,想来与中江其他城池一般无二,无非是贪官、高门逃窜,百姓遭殃。唯一让他挂心的,是乱贼主力为何会从中江撤出,又去往了何处?
派出打探的人还未归来,不过瞧着眼前老吏这战战兢兢的模样,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雁萧关便歇了询问的心思,缓缓站起身。
他这一动,老吏顿时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抬眸,眼角余光恰好瞥见雁萧关放在一旁的鱼鳞册残页。
他本就是府衙书吏,自然知晓那是关乎田产户籍的要紧物事,还以为雁萧关对此极为看重,为了保命,连忙急声道,“王爷,乱贼攻城那天,府衙里的官员都带着家眷和钱财跑了,小的不敢擅动,就躲在府衙的柴房里。乱贼攻入府衙后,随手就点了火,要把鱼鳞册全烧了。等他们走了,小的从柴房里爬出来,实在不忍心鱼鳞册就这么被付之一炬,就赶紧把火灭了,又把还没烧透的册子藏了起来。”
雁萧关这才明白,为何先前那残册看着像是烧到一半被灭了火的模样,原来还有这层缘由,倒算是个意外之喜。他当即示意身边的亲兵给老吏松绑,让他起身说话。
老吏得了准许,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指尖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露出几本泛黄的书册,书页边缘虽有些焦黑,上面的字迹却比之前那残册清晰得多,仔细一看,竟记录着城外几片田地的归属。
“这是城中王家和李家的田产记录。”说到此处,老吏悄悄抬眼看向雁萧关,见他面色平和,没有丝毫不耐,才敢继续往下说。
他在府衙里做了几十年,府衙上上下下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不知怎的,望着雁萧关平静的双眸,他竟下意识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王家和李家是城内的大户,可他们手里的田地,大多是从百姓手里低价买来的,说是买,其实就是逼着百姓签字画押,给的钱连半亩地的收成也不够。”
雁萧关顿时起了些兴致,追问,“那你可知,是哪些人低价把地卖给了他们?”
老吏的视线犹豫了片刻,手指无意识掐着腿上薄薄的一层肉,最终一咬牙,“王爷,小的屋里藏着本册子,记着这些年被逼着卖出田地的人家,还有买地人的名字。您若是有兴趣,小的这就让人去取来。”
雁萧关点头,“去取吧。”
不多时,几本厚厚的册子就被送到了雁萧关跟前。翻开一看,上面的记录清清楚楚,“王阿婆,三亩水田,买主,张某某”“李二郎,两亩旱地,买主,陈某某”,每一条后面都跟着卖地人的签字、日期,还有买地的大户或府衙官员的名字,甚至有些记录旁还画着小小的“逼杀”字,显然是老吏偷偷做的标记。
雁萧关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指尖在册子上轻轻敲击,“这些人倒不愧是高门大户,做事一脉相承,难怪乱贼一来,跑得比谁都快。”
他转身对老吏道,“你既熟悉府衙的田地往来,就带着人重新统计城内的土地。凡是无主的荒田、被大族强占的百姓土地,全部登记在册。记住,统计时要挨家挨户问清楚,不许漏了一户百姓,也不许给那些大户留任何含糊的余地。”
老吏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喜,连忙躬身应下,“多谢王爷信任,小的这就去办,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他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为城内百姓做些实事,这些年来,他在府衙里浑浑噩噩,看着百姓被欺压却不敢反抗,只能凭着最后一丝良心,偷偷留下这些微末证据。没成想,这些证据竟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还能帮百姓讨回公道。
当天下午,临江城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告示。
告示上写着,“凡临江城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每人可分得五亩田地,无田者凭户籍登记,有田者需出示地契,无地契或地契不实者,按无主之地处理,官府提供种子与农具,秋收后按朝廷规制征税,其余归百姓所有。”
这地方终究不是赢州,归大梁朝堂统治,许多事情总得按着大梁律例来。不过仗着洪庆帝的宠爱,雁萧关在律法之外动些手脚,给百姓多谋些好处,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毕竟眼下中江混乱,能稳住百姓、恢复秩序,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他们一开始以送粮种为借口,最后却动了兵,这也不是没有理由,实在不行,大不了回头跟洪庆帝耍耍赖。反正他最后往赢州一躲,任凭其他人怎么言说,也碍不了他的眼。
告示刚贴出时,百姓们大多不敢相信。
可再看城内,那些原本受伤等死的百姓,此刻已在医工的救治下止住了呻吟,往来的士兵军纪严明,别说烧杀抢掠,遇到百姓有难处还会伸手帮一把。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军人,即便他们早前便对雁萧关这位王爷有好感,可遭过兵祸的人,对这些人高马大的军人终究带着几分恐惧。
直到亲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安稳,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住在城南的王阿婆,丈夫早逝,儿子、儿媳在乱军攻城时被杀害,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带着一对年幼的孙子孙女过日子,家里仅有的三亩水田还被强占了去。
见了告示,她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告示栏前,眯着老花眼反复看了又看,又拉住路过的人问了三遍,才颤巍巍走到一旁站岗的神武军士兵面前,声音发颤,“官爷,这告示上说的……是真的吧?老婆子真能把以前的田拿回来?还能再分到新田?”
士兵笑着点头,语气温和,“阿婆您放心,这是王爷下的令,绝无虚言。您要是有户籍,现在就能去府衙登记,明天就能领到新的地契和种子。”
王阿婆还是不敢信,直到傍晚,她看到邻居拿着崭新的地契从府衙回来,地契上盖着鲜红的官府封印。邻居见她还在门口张望,主动走过来,激动地说,“阿婆,是真的,我刚才去府衙登记,官爷还问我以前有没有地,我说被逼着卖了,官爷立刻让人去查册子,最后不仅把我原本的两亩地还了回来,还添了三亩,凑够了五亩。”
王阿婆这才彻底放下心。
第二天一早,她揣着用布包了三层的户籍,牵着怯生生的孙子孙女,一步一步往府衙走。负责登记的正是之前那老吏,他仔细对照着户籍册,又翻了翻藏起来的旧记录,确认王阿婆就是那三亩水田的原主人,当即给她办了新地契。
“阿婆,城里的大户都跑了,他们名下的田地全被充公。您以前的三亩水田归还给您,加上您和两个孩子,每人能分五亩,现下您家总共能有十五亩田地。”老吏把地契双手递过去,语气恭敬。
王阿婆接过地契,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和封印,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多谢王爷,多谢官爷……我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类似的场景,那段时间在临江城各处上演。以前被大族强占田地的百姓,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无家可归的流民,也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田。
短短五日,临江城就登记了两千三百多户百姓,分发出去的土地足足有一万一千五百亩。
多数种子和农具也陆续送到了百姓手中,唯独红薯种的量不够。
先前从赢州带来的红薯种本就有限,分给中江其他城池一部分后,到临江城时已所剩无几。
这可急坏了负责分发种子的书吏,连忙找雁萧关禀报,“王爷,红薯种只剩不到十筐了,按每户百姓一亩地的量算,根本不够分,这可怎么办?”
书吏实在临江城临时寻的学子,事关父老乡亲家中口粮,他几乎要哭出来。
雁萧关倒不慌,笑着道,“别急,赢州早就摸索出了省红薯种的法子,不用整颗红薯下种,先把红薯埋在育苗田里,等长出藤蔓,再把藤蔓剪成小段移栽,这样能省不少种。”
他召来熟悉农务的老兵,让其带着百姓在城外开辟出一片育苗田,把红薯切成块,每块留两三个芽眼,埋进松好的土里,浇足水,不出半月就能长出藤蔓。
到时间后把藤蔓剪成一尺长的段,每段留两三片叶子,栽进田里,浇点水就能活。按这个法子,一筐红薯至少能育出够种二十亩地的藤蔓,比直接用整颗红薯下种,能多种十倍的地。
百姓们又惊又喜,连忙跟着老兵学育苗。王阿婆也带着孙子孙女来帮忙。
不出半月,育苗田里果然长满了绿油油的红薯藤。百姓们按着法子剪藤、移栽,原本不够分的红薯种,竟让临江城种出了两百多亩红薯田。
只是中江如今百废待兴,百姓虽有了田地,可单靠种地只能解决温饱,遭遇抢掠,家中唯剩破布旧瓦,要想让日子真正好起来,还得有活计能挣钱。
开工坊,正是最好的法子,就如赢州,各家工坊养活的可不止是赢州的百姓,还有赢州附近几个州府的百姓。
赢州的工坊多到数不清,烟花、肥皂、玻璃厂日夜赶工,订单都排到了半年后,可受限于赢州的人口,好多工坊想扩产都招不到工人。反观中江,经历乱战后有大量百姓闲置,又有充足的土地,简直是开工坊的绝佳之地。
可他身边的人要么擅长军务,要么精通农事,没一个能主持建厂事务的,这让雁萧关犯了难。
思虑片刻,雁萧关眼前忽然一亮,官修竹不是总领政务吗?赢州的几家工坊都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经验最足。
而且他这次把种略红借调来中江协助医工队,生生使夫妻两人分隔两地,官修竹的父亲官相旬又刚经历过兵祸,想来对方早就想亲自来中江看看家人的情况,让他来办这事,定是愿意的。
当下,雁萧关立刻让人写了信,快马送往赢州,信里不仅说明了让官修竹来中江主持建厂的事,还特意提了种略红在中江一切安好,让他放心。
消息送到赢州时,官修竹正对着一堆文书发愁。前不久眠山月琢磨出了制糖的法子,赢州本想再开几家制糖工坊,可赢州早已挤得满满当当,连块空闲的地都找不到,他正愁没地方安置新工坊。
拆开雁萧关的信,官修竹一眼扫到“中江建工坊几个字,又看到信里提了种略红的近况,当即眼前一亮。
他立刻让人去查中江的情况,得知中江不仅有闲置的百姓,田地还特别适合种植甜菜和甘蔗。
这两种作物正是制糖的主要原料,比在赢州种划算多了。
“真是瞌睡来了上枕头。”官修竹拍着桌子笑了,当即决定把制糖工坊挪到中江去。
他连夜将手头事务安排出去,带上几个有建厂经验的属下,又让人装了满满两车甜菜种子,迫不及待准备第二天就踏上前往中江的路。等把中江的制糖厂办起来,不仅能帮雁萧关稳住局面,还能顺便看看媳妇,真是一举两得。
当夜,官修竹好不容易将东西整理好,起身归家,才跨出大门,就见一个斥候骑着快马奔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栽倒,手里还攥着一封染了尘土的军报,“官大人,岭水急报。”
官修竹心头一紧,连忙接过军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北境军十数万大军倾巢出动,绕开岭水防线,借着前锋的掩护往天都去了?”
第289章
斥候喘着粗气点头, “是,我们在岭水外围盯了半个月,前线战事里, 北境军对上装备了火器的乌信将军, 根本毫无反击之力。可谁能想到,在北境军前锋的掩护下, 分兵而出的主力竟绕路直奔天都方向去了。”
官修竹只觉脑子“嗡”的一声。
他虽不懂军事,却也清楚雁萧关和明几许为何在中江还能坐得住,之前乌信将军从明州城离开时,雁萧关几乎将手头能拿出的火器全给了他。
火器连重甲都能打穿, 连同带着火器的十数万西域联军都被打得丢盔弃甲, 更何况是只有刀枪的北境军?
乌信不可能败,更不可能让北境大军轻易绕开防线,除非……乌信有意放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就被官修竹强行压了下去。
乌信可是大梁老将,少年时就入了军, 一直在岭水对战北境军, 一步步从小兵熬成将军,一生尽忠职守。甚至当年朝廷送往前线的粮草短缺、发了霉, 他都没动过半点歪心思, 怎么可能成为里通外敌的叛将?
这之中定然有猫腻,是北境军耍了什么花招?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他正琢磨着, 又一个书吏匆匆跑来,手里攥着另一则消息,语气急促,“大人,中江那边传来的消息, 说现在中江留下的都是乱贼后续招揽的散兵游勇,主力已经不见踪影。”
“乱贼主力不知所踪?”官修竹眉头拧得更紧,结合北境军的动向,他几乎是瞬间猜到,乱贼主力怕也是往天都去了。
可乱贼主力本就是异军突起,撑死了不到十万人,而天都禁军有十万有余,还是训练得当的精锐,他们这是去天都送死不成?
不对!
官修竹忽然反应过来,北境军十万,乱贼主力数万,两股势力加起来近二十万,而天都禁军虽有十万有余,却要分守城门、宫城,真正能调动起来对抗外敌的兵力未必够十万。
即使天都占着地利,还能有抵挡之力吗?
若是这两股势力各有所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天都有禁军支撑,还能有对抗的余地。可若是他们真的联手……
官修竹不敢再想下去,当即喊来手下一阵吩咐,随即匆匆喊道,“快,备最快的马。”
至于早已打包好的波斯菜种子,还有负责建厂的属下,他匆匆交给副手,只吩咐一句“你们随后赶来”,便翻身上马。
马蹄一扬,卷起漫天尘土,官修竹伏在马背上,催促着马儿全速狂奔,这事太大,必须当面跟王爷说,半点耽误不得。
风在耳边呼啸,尘土迷了眼,官修竹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北境军、乱贼主力都往天都去,乌信那边怕也出了岔子,天都这次怕是真要出事了。
他不知道的是,明几许已推测出天都可能面临的局面,正按着眠山月传来的消息,日夜兼程往雁萧关所在之地赶去。
其实他们刚到中江时,发现乱贼主力不知所踪,心里就猜测其十有八九是奔着天都去了。
可那时谁都没太在意,天都有郜介胄带领的十数万禁军,乱贼不过几万兵力,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天都城墙高耸,占尽地利,乱贼去攻天都,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
就算乱贼背后有人支持,他们最初也只当是宣毕渊。
弘庆帝早对宣毕渊有所戒备,宫里宫外都布了眼线,就算有宣毕渊帮忙,乱贼短期内也绝不可能攻破天都。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把神武军化整为零,分散到中江各城,一来能快速安定百姓、恢复秩序,二来神武军的行军速度远超常人想象,真要是天都有急,全力行军十日就能抵达,前锋轻骑疾行五六日便能赶到,再装配上火器,完全能应对突发状况。
中江这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本是绝佳的布局。
可眼下,眠山月传来的一条消息彻底打破了先前所有预判,乱贼背后的人,极可能不是宣毕渊,而是太子妃黛莺和。
弘庆帝会对太子妃有警惕吗?怕是不会。
太子妃出身深闺,名义上还是黛贵妃的血亲,名声极好。弘庆帝就算防着宣毕渊、防着朝中百官,也未必会防自己这位看似无害的儿媳。
若是太子妃借着这层身份便利,暗中与宣毕渊合谋,就算弘庆帝对宣毕渊早有戒备,可架不住有人在身边捅刀子。
他所处的局势,早已如临深渊。
他们之前算准了乱贼的兵力、算准了天都的地利、算准了弘庆帝对宣毕渊的防备,却唯独漏了太子妃这一环。
这一环,偏偏是最致命的。
就算现在立刻从中江撤军回援,可路途遥远,若是太子妃在他们赶到之前,就在弘庆帝身边先动了手,他们插翅也未必赶得及。
明几许面沉如水,他本不该如此慌急,可一想到雁萧关与弘庆帝的关系,心就忍不住往下沉。
两人虽非亲生父子,却有着实打实的父子情分,雁萧关若是知道天都有险,定会方寸大乱。
明几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
看着视野里渐渐清晰的城墙轮廓,明几许下意识挥动马鞭,想再快些赶到城里找雁萧关。没成想,就在快要接近城门口时,前方引路的眠山月却骤然转向,朝着左侧的林道冲去。
明几许的马速本就极快,眠山月这一转又急又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慌忙去拉自己的马缰绳。
□□的战马被猛地拽住,前蹄骤然离地,直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连日赶路让明几许早已疲惫不堪,这一下失了重心,双手一滑,握着缰绳的力道顿时松了大半,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从马背上向后倒去。
下方是坚硬的石板路,若是摔实了,少说也要断几根骨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猛地从斜侧冲来,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了他的腰,将他带离了马背。
明几许只觉身体一轻,下一秒便落进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稍一侧头,便对上熟悉的悍利俊颜。
雁萧关本也准备回城,没曾想被眠山月突然扑到脸上,得亏他眼神好,认出了眠山月,不然下意识一刀劈去,对方即使是系统,鸟身也得受损。
刚要抬手把这只冒失的“小团子”扒拉下来,余光却瞥见了明几许落马的惊险一幕。
他猛一拍身下萌萌的脖颈,这匹通人性的战马立刻会意,四蹄翻飞,以极快的速度冲刺上前,正好赶在明几许落地前,让雁萧关稳稳接住了人。
“你就不能慢些?”雁萧关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又有些无奈,“再急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当玩笑。”
明几许扶着雁萧关的手臂,放松地靠了上去,连日奔波的急促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数日不见,此刻两人近在咫尺,先前空落落的心像是被填满了。可偏偏眼下时局危急,由不得他们多做停留。
明几许抬眼看向雁萧关,语气恢复了沉稳,“我们必须立即挥兵前往天都。”
雁萧关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
刚看到希望,渐渐恢复生机的中江百姓不能丢,另一边却是危在旦夕的天都与弘庆帝,两边都是心头牵挂,偏又容不得半分迟疑。
仓促之间,雁萧关和明几许快速商议,最终定了主意,留下三千名神武军在中江,一方面协助百姓完成秋收,确保今年的粮食能顺利入仓,另一方面则负责守卫中江各城,防止散兵游勇反扑。
他们二人则带着其余神武军,只带必备的马匹与火器,轻装急行,直奔天都。
一行人没有丝毫犹豫,半个时辰内便完成了集结与准备,浩浩荡荡地驰出中江城。
谁都清楚,天都若是塌了,整个大梁的根基都会跟着动摇,届时中江的安稳不过是昙花一现,再守也没有意义。
眼下,他们只能赌,赌这一路的疾行军能抢在时间前面,赶在天都有变之前,顺利抵达天都。
城外尘土漫天,马蹄声急促得像是在敲打着人心,每一步都在与时间赛跑,每一声都承载着大梁的安危.
陆从南勒马停在天都城门口时,晨光刚漫过巍峨的城楼。城门口的卫兵如常查验身份,进城后,街边的早点铺子冒着热气,百姓们拎着菜篮穿梭往来,连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都与往日无异,整座天都平静如水,半点看不出危机将至的模样。
可陆从南是雁萧关亲手训练出来的,哪怕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天真,对周遭异常的气息却异常敏锐。
城楼上的禁军,双手始终紧紧握着刀柄。街角茶馆里,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看似低头喝茶,目光却时不时朝城楼方向瞟。
刚走没几步,又有几道视线悄悄投注在他身上,显然是有人看出他是外乡来的,正暗中留意。
这些细微的不对劲,像细小的针一样扎进陆从南心里。
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他是黛莺和同母兄长,当年陆家长辈尽丧,他尚是幼童,就连救下他们的雁萧关也还只是个孩子。走投无路之下,雁萧关求到黛贵妃面前,隐瞒陆家身份,将黛莺和送到黛家,以黛家女儿的名义抚养长大。
这些年,他和雁萧关从不敢断了与黛莺和的联系。
陆从南常许多次偷偷爬黛家后墙,给黛莺和带他觉得最好吃的糖糕。
雁萧关则更方便,他是黛贵妃膝下养子,黛家但凡办生辰宴、家宴,他总能顺理成章地去,每次都给黛莺和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讲些天都趣事。
在他们眼里,黛莺和是陆家好不容易保下的孩子,还是唯一的女孩,本就该被好好护着。即便时下已长大,也该是个养在深宅里,不知世事的天真姑娘。
可谁能想到,她会掺和进天都的乱局,甚至可能是刺杀太子的罪魁祸首?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思绪间,陆从南不知不觉走到了黛府所在街巷的巷口。望着熟悉的黛府大门,他踌躇片刻,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正要向前迈步,忽而一个穿青衫的小厮迎了上来。
不等陆从南生出警惕,小厮已躬身道,“陆从南公子,我家小姐有请,正在绮漪坊候着您。”
陆从南板着脸问,“你家小姐是何人?”
话虽出口,他心中已有预感。
果然,小厮笑了笑,“小姐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陆从南没有拒绝,跟着小厮离开。绮漪坊还是老样子,只是走廊旁多了些繁茂的吊兰,让他莫名觉出几分陌生。
这里曾是陆灵珑的住处,他曾数次在这里与她互通消息,该是极熟悉此地,如今却像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三楼的门虚掩着,陆从南推开门,就见黛莺和坐在棋盘前,一身素雅的襦裙,手里捏着一枚白子。
见他进来,黛莺和抬眸笑了笑,轻声道,“兄长一路辛苦,快坐吧。”
桌上摆着两杯热茶,茶烟袅袅,可陆从南却没心思碰。
他在对面坐下,目光死死盯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声音发紧,“太子遇刺是不是你做的?中江的乱贼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黛莺和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缓缓将白子落在棋盘一角,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兄长何出此言?我不过是黛家的养女,更是太子妃,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掺和?更何况是乱贼。”
“怎么不会?”陆从南猛地提高声音,桌上的茶杯被震得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太子还活着,你做下的事不是秘密。”
黛莺和动作一顿,眼神不明。
“……陆家当年蒙冤,殿下已经寻到真相,更是早就为陆家平反,你明明再没有理由掺和谋逆之事。”这是陆从南能想到的唯一根由,却怎么也想不通。
黛莺和抬眸看他,眼底没了往日的柔和,只剩一片冰冷。被陆从南通红的眼眸一刺,她又低下头,指尖用力掐着棋子,指节泛白,声音轻得像叹息,“兄长,有些事你不懂,我没有退路。”
陆从南盯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瞬间软了几分,带着一丝恳求,“是不是宣毕渊逼你的?你告诉我,我去告诉殿下,殿下一定能帮你。”
黛莺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挣扎,似无奈,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兄长不必多管,今日请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天都很快就要变天。你若是想走,我可以放你回赢州,以后不要再管天都的事。”
“我不走。”陆从南斩钉截铁地说,身子往前倾了倾,“你立刻停手,我们一同去见陛下,认罪悔过,所有的罪责我帮你担着。”
黛莺和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兄长,你被殿下护得太好了,还是这么天真。”
她的声音温柔却让陆从南心寒,“既然不回赢州,便别离开此地了。”
话音刚落,房门“哗啦”被推开,几个穿着黑衣的侍卫走了进来,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刀,瞬间将陆从南围了起来。
陆从南脸色骤变,猛地看向黛莺和,声音带着不敢置信,“你是要软禁我?”
黛莺和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眼底一片木然,没有半分波澜。
她心里清楚,从自己选择这条路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哪怕眼前的人是同母兄长,哪怕他曾无数次翻墙给自己送糖糕。
黛莺和回到宫城时,勤政殿的烛火正亮着,弘庆帝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坐在龙椅上等候,见她进来,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反倒透出几分赞赏,“不愧是义兄的血脉,义兄当年若有你这般心智狠绝,陆家何至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闻言,黛莺和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心智狠绝?陛下这话,倒是彼此彼此。”
弘庆帝神态未动,黛莺和的目光却直直刺向他,一字一句道,“当初坐视陆家颠覆的人里,不也有陛下一份吗?祖父忠心耿耿,神武军满腔英勇,可你呢?你看着他被构陷,看着神武军覆灭,连最后陆家满门被抄斩时,明明是动动手指就能救的事,你却因为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恶意,眼睁睁看着陆家血流成河。”
弘庆帝的身体猛地一滞,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被黛莺和的目光逼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说的全是事实。
当年陆家被污蔑通敌,他不是不能救,只是那一瞬间的犹豫,那点对陆家的忌惮,让他选择了旁观。
陆家灭门,他确实难辞其咎。
“果然是上天有眼吗?”弘庆帝喉结动了动,心头涌上一阵艰涩,或许这就是报应。
可到底身居高位多年,他很快收敛心绪,压下眼底的复杂,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直看向黛莺和,缓缓开口,“时候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与此同时,官道上尘烟滚滚。
宣毕渊勒住马缰时,北境军的旗帜已在前方土坡上展开,黑色的“北”字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旗下阵列整齐,甲胄泛着冷光,十万大军静默伫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北境军主将苏赫巴鲁一身玄铁铠甲,见宣毕渊带着亲卫过来,翻身下马迎了上去,面上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倨傲,“宣大人倒是准时。”
“北境军长途奔袭,将士们辛苦了。”宣毕渊对这份倨傲视而不见,脸上挂着淡笑,目光淡淡扫过北境军的军阵,语气平和,“我已让人在前方村镇备了粮草,可先让兄弟们休整半日,养足精神。”
苏赫巴鲁挑眉,没料到宣毕渊如此周到,却也不推辞,只淡淡道,“宣大人有心了,不过天都近在眼前,粮草之事不急,倒是之前咱们约定破城之后,天都内的财物与官职分配,还需再确认一遍。”
“这是自然。”宣毕渊从袖中取出一份文册,递了过去,“将军请看,这是我拟好的分配清单,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咱们还能另行商量。”
苏赫巴鲁接过文册,快速扫了一遍,见上面的条款与他事先和陛下商量的差不离,极合心意,便将文册收进怀中,语气缓和了些,“宣大人是个爽快人,领兵攻城一事,本将等着宣大人消息。”
“放心。”宣毕渊点头,目送苏赫巴鲁转身回营,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淡了下去,眼底的温和被冷意取代。
待北境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土坡后,宣毕渊身旁的护卫低声道,“大人,苏赫巴鲁此人野心不小,北境更是对大梁虎视眈眈,日后怕是难控。”
“难控又如何?”宣毕渊声音冰冷,眼底翻涌着狠绝,“北境不过是我手里的一把刀,待天都破,事成之后,深入大梁腹地的北境军无援军相助,无粮草补给,我再放乌信领兵来天都,他们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任我拿捏。”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他嫡子生前最喜欢的物件,指尖触到玉佩的冰凉,心底的恨意更甚。
嫡子与亲弟,皆被雁萧关亲手斩杀,可弘庆帝却处处包庇凶手。
“我儿与我弟尸骨未寒,冤屈未雪。”宣毕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话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雁萧关杀我至亲,皇帝视若无睹,既是大梁先负了我,那也勿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毁了这腐朽的江山。”
宣毕渊望着天都的方向,眼底的狠厉像淬了毒的冰。
第290章
中江顺州最靠近东北的地界, 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镇,名为太平镇。
天刚蒙蒙亮,守将周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报信兵闯进了周昌的住处, “周将军,大事不好, 一支数万人的队伍正沿官道往天都方向急行,沿途已经掠过三个小镇,下一个目标就是咱们太平镇。”
周昌一把拽过急报,只见急报上清晰写着, 那支队伍每到一个小镇, 只提一个要求,“交出半数存粮,否则便攻城。”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 急报末尾附着一个临摹而成的章印,即便章印边缘有些模糊, 周昌也一眼认出, 那是太子的私章。
“乱贼?”周昌低声自语,随即摇了摇头。
这哪是什么乱贼, 分明是太子麾下的士兵。
原来在中江横行的乱贼居然是太子手下, 太子此举是得罪的满天下的豪强门阀啊,他还能如愿登基吗?
即使登基, 在豪强门阀的报复之下,又焉能坐稳皇位!只是上面人如何想法,他岂能左右,眼下他尚有难关横在面前。
太平镇不过是个千人小镇,守兵满打满算才三百余人, 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全靠外围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防御。
周昌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召集镇里的乡绅和老兵议事,不大的议事堂里,气氛比腊月的河水还要冰冷。
“周将军,交吧。”乡绅王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开口,“咱们这镇子小,人少兵弱,他们要是真动兵,半天就能攻进来,到时候男丁被拉去乱军做盾,女眷……”
他话没说完,就被周昌狠狠瞪了一眼,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可眼里的恐惧却藏不住。
“交?交了咱们镇里老小吃什么?”老兵陈芳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沙哑,“开春的稻种、麦种都在粮库里,交出去了,明年大家喝西北风吗?再说,这是资敌,传出去,咱们都是大梁的罪人。”
周昌坐在主位上,沉默着没说话。他知道陈芳说得对,可太平镇根本挡不住对方,前面三个小镇传来的消息里提过,那群士兵手里都拿着兵器,行进间队列整齐,神情肃穆,一看就是受过正规训练。
他在太平镇当了十几年守将,性子早已被小镇的平静磨得温和,“守土有责”四个字,他从没忘过。
可他更清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让镇上的百姓白白送命。
到这时,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定论,却没立刻开口,只是任由乡绅和老兵们争执,直到暮色渐渐漫进脚边,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争执声才慢慢停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太平镇的粮库门就被缓缓推开,周昌让人将半数存粮搬上马车,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堆在车厢里,像压在每个太平镇人心里的石头。
粮库外早已围满了乡绅和百姓,有人指着周昌的鼻子骂他“贪生怕死”、“通敌叛国”,有人哭着跪在地上求他别交粮,“周将军,这粮交出去了,咱们冬天可怎么过啊。”
陈芳带着一众老兵站在人群最前面,每个人眼里都通红,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却没人上前阻拦。
他们亦知晓周昌的决定,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周昌闭上眼,任由百姓的骂声和哭声砸在身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可若是不交粮,咱们太平镇……就真的没了。”
粮车被拉走时,周昌独自站在镇口,看着队伍沿着关道渐渐远去,尘土扬起又落下,他悄悄抹了把眼角的眼泪。
风卷着寒意吹过,他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心里满是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知道若想保太平镇一时太平,这些粮食,他终究是保不住。
接下来的半个月,这支“借粮”的队伍一路北上,所过的小镇没有一个敢拒绝。他们既不烧杀,也不抢掠,只在每个镇子卸下粮食后便立刻启程,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显然是在为急行军节省时间。
直到抵达天都西北方向八十里外的豪城,这支队伍才骤然停下,士兵们迅速卸下粮食,在豪城外的空地上就地扎营,升起的营火在暮色中连成一片。
豪城是天都西北方向的门户,往日里因地处要道,城内聚集了不少大族,商铺林立,还算热闹。
可自从宣家异军突起后,其他家族或迁走或衰败,城内最顶尖的门阀便只剩宣家,城内官员、守将都换成了宣家人。
现任守将宣彦,便是宣家嫡支的年轻人,上任还不足三个月。
“宣将军,城外发现大股乱军,应是与中江祸乱高门的乱军。”亲卫连滚带爬冲进守将府时,宣彦正对着舆图琢磨天都方向的动静,闻言立刻抓起佩刀,快步登上了城楼。
他扶着城垛往外望,只见远处又密密麻麻的营帐已经扎了起来,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虽看不清具体人数,却能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气势。更让他心头犯嘀咕的是,这支队伍停下后便没了动作,既不派人来喊话,也不靠近城墙,只是安营扎寨,像是在原地待命。
“派人盯紧他们,一举一动都要报来。”宣彦沉声吩咐,亲卫领命后立刻带着斥候往城外去。
接下来的两天,斥候传回的消息都大同小异,对方每天只有少量士兵外出探查,路线绕着豪城外围,始终不靠近城墙,探查完便立刻回营,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宣彦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安静的营地,眉头越皱越紧。他手里虽有两千守兵,装备也算齐整,可这支军队能拿下泰半中江,一路从南往北,逼得沿途小镇无法抵挡,绝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更何况,豪城是天都门户,对方偏偏停在这里不动,到底是在等什么?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继续让人盯着对方营地,同时悄悄派人往天都送信,想问问族中长辈的意思。
宣彦虽为将,却没真刀真枪上过战场。他最擅长的是遛鸟逗狗、饮酒作乐,若非族中长辈看重他的身份,这豪城守将的位置,根本落不到他头上。
连日盯着城外的营地,他心里的警惕早被磨得只剩几分,到了第三日傍晚,见对方依旧毫无动静,便索性回了守将府,让亲卫继续盯着,自己则摆了桌酒菜,借着酒劲驱散心头的烦躁。
酒过三巡,宣彦正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喊杀声惊醒。
“宣将军,不好了,叛贼攻城了。”士兵撞开房门,脸上满是血污,话音刚落,远处的城墙方向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城门被撞开了。
宣彦吓得酒意全无,连鞋都没穿好,就跌跌撞撞地往府外跑。
他刚跑出大门,就看到街上乱作一团,百姓们哭着往家里躲,士兵们一片哀嚎,丢下兵器欲逃,叛贼的速度更快,刀光闪过,便有士兵倒在血泊中。
“快,备马,我要去天都。”宣彦抓住一个护卫的胳膊,声音发颤。
亲卫连忙扶着他往马厩跑,刚牵出马来,就见一队叛贼士兵围了过来,为首的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刀尖还滴着血,冷冷地看着宣彦,“宣贼,这就想走?”
宣彦的腿瞬间软了,他想拔出刀反抗,可手却抖得连刀都拔不出来。
“我是宣家人,你们敢动我?”他色厉内荏地喊着,试图用宣家的名头震慑对方。
那叛贼将领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脚将宣彦踹倒在地,“宣家?如今天都尚且自身难保,你以为宣家还能护着你?”
说着,他冲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立刻上前,将宣彦死死按住,用绳子捆了起来。
宣彦被按在地上,看着叛贼士兵们源源不断地冲进城中,百姓们被驱赶着集中到一处,心里只剩下绝望。
叛贼很快控制了整个豪城,城门被重新关上。
叛贼将领站在高台上,对着百姓们喊话,“豪城已破,凡反抗者死,乖乖听话,保你们一条活路。”
宣彦被关在自己的住处,门窗都被士兵守着,连走动都受限制。
入夜后,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士兵端着饭菜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便转身欲走,对缩在角落的宣彦视而不见。
宣彦看着那人的背影,想起白天被擒的屈辱和对死亡的恐惧,连忙爬过去,一把抱住对方的大腿,声音哆哆嗦嗦,“你放了我,我是宣家嫡系,只要你带我回天都,我定然给你重金报答,要多少有多少。”
那士兵猛地一脚将他踹开,宣彦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士兵冷笑一声,走到他身边,踩着他的胸口蹲下身,声音冰冷,“你可知我们是谁的人?”
宣彦哭着摇头,眼泪混着灰尘往下掉。
“我们是陛下手下,奉陛下令行事。”士兵的话扎进宣彦心里,“如今豪城已由朝廷接管,所有人不得擅动,尤其是宣家人。违者,格杀勿论。”
说完,他收回脚,径直出了门,关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宣彦捂着胸口的痛处,瘫坐在地上,心头巨震,陛下?
皇帝对宣家动手,这是容不下宣家了。
不行,他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告诉天都的宣家长辈。
他不敢再哭闹,只能耐着性子等,守在门外的士兵虽严,却也有懈怠的时候。
到了深夜,宣彦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确定看守的士兵已经睡着,便悄悄起身,搬起床榻,用床腿狠狠砸向后窗的木框。
“咔嚓”一声轻响,木框裂开一道缝。
他不敢耽搁,又砸了几下,终于将后窗砸开,顺着墙根悄悄溜了出去。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偏僻的小巷钻,最后躲进一辆收夜香的车下,借着夜色和难闻的气味掩人耳目,总算混出了城。
出了城后,宣彦不敢停留,一路躲躲藏藏,拼命往天都方向跑,头也不敢回。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个士兵正远远跟着他,身影在夜色中毫不掩饰。
不过宣彦太废物,丝毫未察觉。
远处,豪城城墙上,主将遥看着宣彦背影,心中不明,他们原本并不需要攻打豪城,可前不久天都却传来了消息,言道无论如何要将豪城攻下,将所有宣家人控制后送去天都。
可偏偏又有另一封密令,言道需放一宣家人离开。
两道命令俨然相悖,他如何能想得通。
他却是不知,前一道命令是黛莺和在弘庆帝的眼皮子底下写下并送出的,以示合作诚意。
第二封命令却是黛莺和另外派人送出,至于目的,不外乎让宣毕渊明白,真正对宣家人动手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坐山观虎斗,她可不想成为驱狼吞虎的那头狼。
与此同时,北境军的铁蹄朝着天都方向进军,首当其冲的是乃合城。
合城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紧闭城门,严阵以待,城楼上的守军早早撤下了防御,城门大开,甚至有官员带着百姓在城门口列队,迎接北境军入城。
北境军主将苏赫巴鲁勒住马缰,看着眼前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的城池,转头看向身侧的宣碧渊,眼底满是赞许,“宣大人好手段,合城这等要地,竟能让他们乖乖开门,省了咱们不少功夫。”
宣碧渊只淡淡笑了笑,目光掠过城中列队的官员百姓,语气平静,“不过是合城识时务罢了,算不上什么手段。”
“合城只是天都外围,真正的阻碍,是前面的浮城。”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向天都方向,“浮城的守将,是弘庆帝心腹郜介胄亲自带出来的人,性子刚硬,绝不可能轻易投降。”
苏赫巴鲁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宣大人放心,合城不费力气,浮城本将会亲自拿下,不过是个忠心护主的守将,本将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宣碧渊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
入夜,临时扎起的军帐外,月色洒在枯草地上,泛着冷光。
雁萧关坐在一块石头上,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干粮,目光沉沉地望着天都方向,眉头微蹙。连日急行军,他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喝口热的吧。”明几许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将碗递到雁萧关面前。汤是用行军锅煮的,飘着少许野菜,却冒着腾腾热气,在寒夜里格外暖人。
雁萧关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他喝了一口热汤,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刚要开口说话,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士兵的通报,“殿下,斥候带了人回来。”
雁萧关动作一顿,立即放下汤碗站起身。
很快,两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跟着斥候走进来,见到雁萧关,立刻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厉王殿下,陛下有密旨。”
雁萧关伸手接过密旨,展开一看,瞳孔微微一缩。
密旨上写着,命他带领麾下神武军于五日后抵达天都,协助平乱。
他捏着密旨的手指微微用力,心头泛起疑云,这道密旨能在这时送到他手中,证明弘庆帝早已知晓他和神武军的行动。
不过神武军千里奔袭,动静不算小,弘庆帝能注意到并不奇怪。
可密旨偏偏要求五日后抵达,按神武军现在的速度,三日便可赶到天都,为何要故意拖延两日?
明几许也看出了不对劲,低声道,“陛下这是……在等什么?”
雁萧关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投向月色下的天都方向。
神武军虽千里奔驰,却靠着严明的军纪和轮换歇息,始终精神奕奕,此刻帐外的士兵们即便只有两个时辰的歇息时间,也都在抓紧调整状态,随时准备继续行军。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密旨,弘庆帝绝非无的放矢,看来天都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应该按照密旨行事吗?
只一稍这般想想,一股战栗便沿着脊骨往头顶窜去,他心中不妙预感更甚。
“传令下去,”雁萧关收起密旨,语气沉定,“按原速行军,抵达天都外围后,就地待命,等候进一步指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