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棠没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赵朴之, 到底还是年纪小些不够沉稳, 愣了好半天才道:“老大人快请坐。”
赵朴之慈祥笑笑, 也不推诿便坐到了荣锦棠身边。
按大越品级,皇帝与皇后自然是不计品级的。太子是为超品, 亲王、圣德公主、三师、阁臣、大将军均为一品,从一品为郡王、圣元公主、三省令、镇国将军,二品则为无王爵皇子、公主以及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令、辅国将军等。
按品级赵朴之同荣锦棠一样,荣锦棠身为天潢贵胄隐约要比赵朴之高上那么半分,然而赵朴之有隆庆帝亲赐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余半百,荣锦棠请他同桌而坐也无不可。
福恩殿的正监很有眼色,见老大人也坐了下来, 忙招呼小黄门把餐食全都摆了上来。
荣锦棠挺直腰杆,彬彬有礼道:“老大人, 请先用。”
赵朴之也没有多做客气,他夹了一个水晶虾仁烧卖,浅浅咬了一口。
见他先用了, 荣锦棠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会儿他还要赶去勤学馆上课,迟到可是不行的。
过了生日他便已经束发了,一头长发盘在头上, 用一柄青玉簪子做点缀,整个人都比以往看着稳重不少。
赵朴之慢悠悠吃着饭,看那边少年人速度飞快吃光了盘碗,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荣锦棠正是半大小子时候,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听了老大人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顿了顿筷子:“让老大人笑话了。”
赵朴之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讲话,以往都是祭天宫宴时远远望上一眼,实在难看出什么本来样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饭,倒是觉出些滋味来。
他想了想前日里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谈,看向八皇子的眼眸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怎么是笑话呢,能吃是福。”赵朴之幽幽道。
他虽已老迈,可身量摆在这里,慢悠悠吃也用了许多。荣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继续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时间。
这一磨蹭就有点晚了,赵朴之终于放下筷子,荣锦棠心里松了口气。
他怕迟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却半分不耐都无,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笼汤包。
桌上的十几个碟子大多都没用完,可他碗里的粥却都吃了干净,这是淑妃从小就教育他的。
这些膳食撤下去小宫人们还能用上一口,可碗里的饭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碗里的吃,不要叫东西浪费了。
赵朴之这把年纪了,也不惧怕什么,他很自然地同荣锦棠聊起天来:“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课?”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
赵朴之笑道:“殿下忘了记,今日里你就要去上早朝了,这会儿还早。”
荣锦棠一愣,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如今,上午已经不用去勤学馆了。
他已经长大了。
一瞬间有些热血直奔心头,他多少有些领悟到老七这些日子的做派来。
确实……挺让人激动的。
曾经看不清的未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赵朴之看他明明很激动,还假装沉稳的样子,不由更觉得好笑。
十几岁的儿郎,哪个没点血性呢。
“多谢老大人提醒,这刚过了生辰,确实忘记了。”荣锦棠冲他道谢。
赵朴之笑笑,只说:“殿下可以多跟着学学,少说多看,且得熬几年呢。”
荣锦棠站起身来,冲他行了个礼:“多谢老大人赐教。”
赵朴之也忙站起来,赶紧还礼。
“八殿下这可当不得,殿下先回前头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宫吧,倒也来得及。”
荣锦棠这边又回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那就不打扰老大人了,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黄门张德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见主子出来了,忙跟了上来:“已经安排好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后宫。
剩下赵朴之又坐了回去,他扫了一眼荣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胡子。
“没发现啊,没发现。”
且不说第一次上大朝的荣锦棠作何感想,下午时付巧言在书房见到了满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顶好的。
“娘娘大吉。”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因着这一日皇帝留宿,整个景玉宫喜气洋洋了好些时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这让景玉宫的宫人们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个个昂首挺胸,仿佛是多么大的荣光。
还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宫女和黄门,这才让宫里消停下来。
付巧言渐渐喜欢上了景玉宫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过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过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们屋里的姐妹几个庆贺一番,桃蕊帮她把散发梳上,给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五福香囊。
隔了许多日后,淑妃才恍惚发现了她发髻的变化:“你也十五了啊。”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诺,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宫的这大半年,她日子过得极好。平日里吃的饱穿得暖,没什么重活苦活做,整个人都长开了。
若说年纪小的她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已经多少带了些绽放开来的风韵与雅致。一双柳叶眉衬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唇粉红,巴掌大的小脸依旧白皙莹润,只在顾盼之间添了些小女儿的缠绵。
所谓风华初露,便是这般模样。
淑妃仔细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人袄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韵味来。
真是天生一把红颜仙骨,美丽非常。
她这会儿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转之间满满都是欢喜,衬得脸儿亮堂几分。
淑妃是见过贵妃苏蔓年轻时样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个子,快赶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别打趣奴婢,奴婢是随了父母身量,我母亲更高一些。”
淑妃见她不骄不躁,倒是真心喜欢她性子的。这大半年来老少相处,付巧言确实让她的生活丰富起来,同是爱书人,一起钻研话本的日子便不难熬。
付巧言一贯沉得住气,却又不蠢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心里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轻易不叫人欺到头上撒野,是个沉稳又很聪明的人。这种人在宫里,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淑妃心里有些异动。
“想来还没问过你的事,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这是淑妃第一次问付巧言家中事,回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亲原是秀才,在县里书院教书,外祖家是吏官,母亲也会些笔墨,给县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掌过女工的。”
给大户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许多人家为了让家中子弟在幼学、平学上成绩更美,总要请人再家中补课。
付巧言的父亲能在县学里教书,母亲又能做私房先生,想来还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里还有亲戚吗?”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压下心里那分苦涩,漫漫开口:“回娘娘话,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个弟弟的。”
淑妃叹了口气。
以付巧言的出身学识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让她进宫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飘零孤苦,这才卖身入宫给弟弟换些银子,给自己博个未来。
大越许立女户,可必得女儿过束发之年方可操持家业。
付巧言一样都沾不上,只得做了这样的选择。
以淑妃来看,付巧言这一步棋其实是走对了的。
只要她在宫中能熬出头,哪怕将来出宫时只是个无品宫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于她。给皇家做过下人的,总归要受皇家庇佑。
倒时她二十几许风华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门户,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于她弟弟,她既然敢让弟弟独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话,奴婢幼弟今年虚岁十一。”
淑妃点点头,从手上脱下一柄白玉贵妃镯:“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付巧言没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当不起。”
淑妃弯腰拉起她,把那镯子套到付巧言纤细的手腕上:“什么当不得的,这大半年多亏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话已至此,付巧言赶忙冲她行礼:“诺,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娘,八殿下来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头一挑,转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开门:“姑姑快请进。”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请来。”
付巧言口中称诺,冲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宫的正监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里忙,付巧言一步迈出正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稳步而来。
面容越发沉稳英俊的荣锦棠扫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宫人,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书童:“母亲在书房?”
他声音低沉醇厚,似经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颤,忙向他行礼:“回殿下,娘娘正在书房等候。”
荣锦棠没回应,他大步踏来,经付巧言身边时停都没停,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冷香拂过,动人心旋,扰人心湖。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气息,多情而无情,甜美却又冷酷。
真是好闻。
那香仿佛是午夜梦回的留恋又或者白日美梦的余韵,悠悠盘旋在付巧言眼里眉间。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请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宫的内事多是福姑姑操持,这会儿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头事重些。
这会儿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对账,他管着外面礼尚往来的事儿,一页账都不敢少写。
付巧言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行了个礼:“大伴,娘娘有请。”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却是个异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显得比年纪要轻上几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伴,后来先皇后薨,他在司礼监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进宫后就把他请来了身边。
论年纪,他比沈福还要大上几岁。
“这就来。”他温言道。
林大伴在宫中多有些情面,一应往来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时虽很少找他打理宫内事,却也有几分敬重在里头。
毕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轻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见他进内屋换了身颇为肃静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乱。
林大伴快步行来,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门口顿了顿:“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冲他行了礼,这才径自回到了后头。
屋里只有双菱一人在,双莲这会儿正跟着桃蕊在织屋里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归的轻易不得空。
双菱底子不好,这会儿是实在起不来床才没去。
付巧言刚进屋也没忙别的,赶紧给她喂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吗?”
双菱脸颊潮红,比付巧言刚来时消瘦许多:“多谢妹妹。”
付巧言见她这会儿精神倒还好,便去给她换了条额巾:“姐姐得快些好,刚八殿下还过来了呢。”
付巧言细声细语道。
与姐姐双莲的开朗大方不同,双菱腼腆温婉,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训了后,她便再没问过八殿下的事儿了。可她心里又着实压不住,姐姐平日里实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倾诉。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坏。她知道付巧言是个好性的,不会到处说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这大半年来难得八殿下来过那么几回还都是下午,她撞见过许多次,回来哪怕是跟双菱小声嘀咕两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这腼腆的姑娘高兴些许时日。
可自从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来,来后面的时候少之又少,双菱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般情根深种,曾经温润的少女也渐渐凋零下来,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说以前八殿下年纪小,她还没甚所想。后来八殿下束发有了侍寝宫人,双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她们宫里选过去的人不是她,这事儿就沉甸甸压在心里,叫她寝食难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们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劝道。
双菱浅浅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终于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过那么多话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听前头姐姐们说,就连尚宫局给选去的侍寝宫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画姐姐你是见过的,只有这样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边,这还是娘娘亲自选定的。”
“姐姐,我们这般身如蒲草,没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这话仿佛是对双菱说的,又仿佛在劝告自己。
荣锦棠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品性风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来,更何况付巧言和双菱这般的小宫人。
这大点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点点悸动倒底汹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荣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动渐渐消散开来,只留下本应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宫人都应当尊敬的。
可双菱却仿佛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释怀,便一日走不出围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双菱呢喃自语,泪珠儿倾落而下。
“双菱姐姐,你多想想双莲姐姐,为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许多。殿下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是永远也摸不着的,还不如珍惜身边的至亲。”
付巧言说的倒也是实话,双莲大大咧咧自是揣测不到妹妹为何这般郁郁寡欢,只当她底子不好身体拖累才如此。平日里攒些银钱都给她求了药,真真是满心都是妹妹能好起来。
这些付巧言看在眼里,可双菱却知在心中。
双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亲密,她们是一胞同胎,有着旁人不可知的感情。
“我知道的。”双菱又说。
付巧言说的这些她又何苦不知,可情之一字实在折磨人至深。
“唉。”付巧言叹了口气。
双菱喃喃道:“我刚来景玉宫那年,个子小得很,也在前头做过扫洗宫人。”
付巧言帮她擦了擦眼泪,静静听她倾诉。
“那时候桃蕊姐姐还没开始带徒弟,我们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干活,她惯是很严厉的。有一日我擦正厅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阁,也不知怎么地那博古架晃了晃,上头一层的梅萍突然落了下来碎了一地。”
她顿了顿,眼睛里微微有些光。
“我当时才十来岁的年纪,吓得哭都不会哭,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八殿下刚巧路过,笑着同我说不用害怕,他来处理便是了。”
“那时候他才八九岁,心地就这样好的。巧言妹妹,要没有八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你也见不着我了。”
付巧言双眸一闪,她微微偏过了头来。
要这么说,八殿下也救过她的命。
或许她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总也不觉得这般折磨自己便是报恩了。往浅里说她们贱命一条实在是无以为报,往深里说,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再说她这大半年来卖乖讨巧,陪着淑妃逗她开心,也实在尽力偿还恩情。
“双菱姐姐,既然命是八殿下给的,那你就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他的善心,可好?”
双菱呜咽出声。
付巧言垂下头来,纤长的脖颈划过美丽的弧度:“前几日桃蕊姐姐还说过,八殿下的侍寝宫人已经换过一个了。你可知为何?”
双菱呆呆地摇了摇头。
桃蕊到这年纪早就是人精一个了,她岂会不知双菱什么心思。但她从不点破,却也知道避开她说些宫里的八卦事儿。
关于八殿下的事,她就只跟付巧言说过。
“八殿下有三位侍寝宫人,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总是喜欢得意八殿下赏赐她些稀罕东西。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张扬,总之尚宫局惜春院里的姐姐们都不待见她。”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寝宫人的住所,所有侍寝宫人都住那里。
双菱没甚表情,但付巧言知道她听进去了。
“后来有一日轮到她侍寝的时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前五所的黄门便把她又送了回去。这一趟没伺候成不要紧,满院的姐姐们都嘲笑她来,当面背后说得难听极了,就连院里伺候的小宫人都开始磋磨她,说她不知廉耻缠着殿下。那姐姐性子烈,没两日就悬了梁,当日就扔到乱葬岗了。”
有时候宫里的人命就是这般轻贱,好端端一个少女没了,也只能扔到乱葬岗里成了无坟野鬼。
“那……那八殿下……”双菱着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结结巴巴道。
她的一双手冰凉,仿佛散着森冷的寒意。
“后来尚宫局给添了个小宫人,这事儿就过去了。”付巧言淡淡道。
这事儿就过去了,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没问。
宫里的事,哪怕是前头外五所的事景玉宫也有本事查到一二,跟八殿下有关的淑妃从来不会含糊了去。
桃蕊把这里面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多半是茶余饭后沈福念叨过那小宫人性子不好给八殿下招惹是非。
不就是院里姐妹们欺辱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不仅让其他的皇子们笑话一回,还叫淑妃生了气,到底不是什么伶俐人。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刚进宫时照样过不好日子,更何况是尚宫局低贱的侍寝宫女了。
“姐姐,你看……有什么意思呢?”
淑妃性子这般好,也容不得宫人坏了规矩。一旦跟八殿下有关系,必不会绕过半分。
那小宫人到底是不是自尽的谁都不知道,总归红颜白骨,到底最后去了乱葬岗。
一滴泪珠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晕开一道伤疤似得痕迹。
“我知道了,巧言妹妹。”
这一次,双菱嗓音里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
付巧言靠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昏黄窗棱。
那时暮色前最昏暗的时刻。
话分两头,这边荣锦棠刚一进了书房,面色便暗了下来。
林泉赶来后直接封了房门,跟沈福一起站在淑妃身边。
荣锦棠紧紧攥着手芯,他沉沉开口:“昨日日落时分,恭王殉国。”
恭王荣锦棱因乌鞑占领朗洲,年初时便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一同发兵前往抗敌。
乌鞑以骑兵见长,也不知乌鞑大汗胡尔汗何时训练出一支铁骑,五万大兵盘踞朗洲,愣是让大越无可奈何。
顾熙然比沈长溪年轻得多,却异常沉得住气,他先稳住了脾气急躁的恭王,慢慢跟乌鞑骑兵周旋起来。
骑兵再厉害,也对人多势众的越军无可奈何。
就这样你来我往八个月之后,恭王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为何他独自带先遣营孤军直入,还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尔汗抓个正着。
顾熙然自然不能让恭王出事,当即便派使者互通有无。
胡尔汗很干脆,他直言道:“我要颍州府。”
大越有省十三,府百二十,县千一百一十三,镇村不可数也。
朗洲府隶属颍州省,省府即为颍州府。颍州省位于边陲,有府颍州、朗洲、平阳与洛水,接壤乌鞑与大月,是大越州府最少却最为重要的省。
颍州府作为省府,接临其他三府与川西,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军事要道,位置极为重要。
胡尔汗一张口就要颍州府,野心可见一斑。
要了颍州府就相当于颍州省尽在掌握,又可坐北望南,几万铁骑耀武扬威恐吓大越百姓。
顾熙然没敢答应,他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惹得陛下当庭震怒国事动荡。
五位阁臣并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吵了一整天也没拿出个定夺来,堂堂大越国威却被外族侵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除了陛下无人敢于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为陛下长子,又实在举足轻重。
隆庆帝这一次倒是坚持着没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时脸色苍白,隐约透着暗淡的青灰,实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还没拿出个主意来时,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过打开一看,一向和气的面容也暗了下来。
他抖着手,没敢读。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语。
隆庆帝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念!”
谷大伴这才深吸口气,朗声道:“臣顾氏熙然急报,昨日乌鞑汗王胡尔汗曰以颍州府换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报,因边关战事吃紧,未收陛下圣旨便提前收紧兵力,还望陛下过后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刚烈,不愿陛下为难,不愿愧对荣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大越百姓,于昨日深夜自尽于朗洲府狱中。”
谷大伴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庆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谷大伴在念:“乌鞑汗王胡尔汗恐陛下天威,当即送回恭王殿下遗体,如今正于颍州府布政使司停灵。事关重大,臣无法自专,还望陛下下旨督办一应事务。颍州八月,未尝夺回朗洲,臣愧对陛下与大越黎民百姓,陈请陛下降罪。罪臣顾熙然敬上。”
谷瑞这一封八百里军报念得艰难,殿中朝臣也两股战战。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无言,无人知他们作何感想。
“老二……没了?”隆庆帝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瘫倒在龙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请殿下们随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说着就要使小黄门唤步辇过来,却被隆庆帝扬手拦住。
只见这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两口气缓缓开口道:“恭王以身殉国,是为大越荣氏表率,着追封为恭亲王,其长子承爵,另辟恭亲王园寝,以主位葬。”
这句话好似费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纸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八,扶灵当日你带着你侄儿去,务必把老二身后事办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阁老继续商议,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跟我去后头。”
这句话说完,他才终于似歇下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歪倒在龙椅之上。
三皇子荣锦榆率先冲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们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荣锦棠身边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背对着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纪,只看背影却已是修长挺拔。
群臣跪而不起,无人敢在八殿下说话之前出声。
今日隆庆帝最后的这一出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不仅恭王扶灵的事交给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后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后头,看似是守在陛下身边,实则离开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时被指去了兵部就让朝臣诧异了一回,可六月下来观其做派,却是个有理有度成熟稳重的性子。作为如今朝堂上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庆帝发问他轻易不会开口,从不像七皇子那般张扬,也没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无声。
隆庆帝问时他敢答会答,句句都在点上,隆庆帝不问时他就老老实实听,从不多讲一句。
要说堂上的表现,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这一次连最得脸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后面,隆庆帝这一手实在打的大臣们猝不及防。
荣锦棠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心里多少担忧隆庆帝的安危,乍闻兄长去世的消息又见父亲病重,就算再稳重的少年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不知所措。
然而,当他茫然地与龙椅上的龙目巧合对视,那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带着冷冽的审视,激得他瞬间回过神来。
如今只有他一个还留在这里,他不能叫父皇母亲失望。
荣锦棠挺直腰背,他转过身来,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这般冷峻。
“退朝吧,阁老们与三省令留下,与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回荡在大殿之中。
朝臣们这时还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听后不约而同朝他三拜行礼,这才起身推出大殿。
荣锦棠淡淡看着他们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么仿佛变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后荣锦棠跟着阁臣们去了安和殿,一直听讲到午膳时分才离开。他担忧隆庆帝的身体,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乾元殿没多少人在,几位兄长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医院四位太医低声交谈。
见是荣锦棠来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点光,她叫:“棠儿,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刚醒来。”
荣锦棠忙同母后行了礼,这才匆匆去了寝殿。
刚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荣锦棠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内室。
这会儿只有两位大伴在皇帝身侧,其余皆无。
宁大伴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庆帝。
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在荣锦棠记忆里硬朗康健的父亲便虚弱了下来,他半闭着眼睛,似连呼吸都没了。
“父皇……”荣锦棠眼眶一热,跟着跪倒在床前。
隆庆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儿子,无力地冲他笑笑:“快起来,多大人了,还哭。”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从小到大隆庆帝其实都不多关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长,不如三哥能言善辩,不如老七活泼可爱,也不如老来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从小养在淑妃那,可偏偏隆庆帝并不多宠爱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学馆能见到这位父亲。
荣锦棠长相好,又十分聪明好学,小时候勤学馆的先生们都在隆庆帝狠夸过他。那一两年里,隆庆帝同他也算是亲近,总能说上些话的。
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勤学馆的日子难过起来。
他的黄门从来不能进内院,不能给他送水,不能帮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泼的老七,其他几位兄长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后嘲讽他在养母跟前讨生活。
就连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讲话,只因为他总被先生夸赞。
这样的日子长了,他就渐渐懂了。
后来他不那么聪明了,课业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过了些。
就是在隆庆帝跟前没有以前那样得好了,隆庆帝仿佛也渐渐不再关注他,平日里见了不过问些生活里琐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顾不上的。
荣锦棠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顾得上的,还不如平平淡淡的让母亲和妹妹都好过些。
即使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但隆庆帝终究是他的父亲,在景玉宫的时候也对他们母子三人亲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没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样子,荣锦棠才会伤心至此。
在这大半年来其实隆庆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让他进了兵部,又让赵朴之给他讲了那一番话,里里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荣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们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拥有什么,便很满足了。
所以早先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可看着母亲日渐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能不能。
隆庆帝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微微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回去跟你母妃说不要慌张。宫里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会乱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务必同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办好此事,这最后……最后一路,让他走得高兴些。”
隆庆帝说完一口药就吐了出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屋里的血味更浓。
荣锦棠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隆庆帝床前,他从谷大伴手里接过锦帕,轻轻帮年迈的父亲擦拭嘴角鲜红的血。
“父皇放心,儿臣务必办好二哥的事。”
隆庆帝长舒口气:“你,我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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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
因着恭王殿下的事, 颍州便安稳了下来。
乌鞑没再有别的动作, 顾熙然也陆续收回兵力。
九月初的时候, 恭王的灵柩回京。
夏日里天热,送丧队伍是一路加急赶回来的。
恭王灵柩入京的时候, 所有皇子都去接了。以三皇子为首的皇子们站成一排,默默看着曾经英武不凡的二哥就这样归了京。
鞑子不灭,朗洲未归,大越山河飘零,满腔勇武的恭王殿下却已凉了热血,一抔黄土埋骨。
恭王是隆庆七年生人,正是壮年。他十八迎娶正妃,二十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如今这位曾经的世子如今的小恭王殿下正跟在叔叔们身旁, 抽泣着哀悼父亲。
刺眼的白色纸钱遮天蔽日,道路两旁的百姓们素衣跪地, 算是送这位以身殉国的恭王殿下一程。
灵柩之后是一小队礼旗营的士兵,身背丧旗迎风招展,却是漫天的苍茫。
礼部尚书立在宫墙之上, 他手捧圣旨,在队伍停在宫墙下后便扬声而诵:“朕之爱子棱,英武不凡, 忠孝之诚,以保家卫国之大义,捐躯殉国,朕心甚哀。着追封为恭亲王, 以其长子承爵,葬入恭王园寝主位,钦此。”
他话音刚落,小恭亲王便痛哭失声,惹得群臣也跟着哭成一片。
三皇子荣锦榆回头看了看侄子,回过头来时凤眼一扫,在荣锦棠面上停了那么一瞬,便回过了头去。
“老八,父皇把二哥丧事交于你办,务必要办好。”他淡淡吩咐道。
荣锦棠同他行礼,口中称“是”。
诏书读完后恭王灵柩是不得进宫的,恭王园寝尚未建成也不能安葬,但丧事是要办的。隆庆帝交给荣锦棠的也是这件事。
恭王灵柩在宫外停顿片刻,听完皇帝陛下圣旨便回恭王府,等七七四十九天守灵之后便转去永宁寺停灵,直到园寝建成安葬。
看着灵柩往家里拐,小恭王便哽咽着磕磕绊绊往下面走,看着单薄又可怜。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几位兄长告了个罪,转身追着侄子下了城楼。
剩下的几位皇子看着他们两个身影不见,七皇子才道:“三哥咱们回吧,这上头太热了。”
三皇子扫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笑模样:“没规矩。”
六皇子荣锦松生来就有口吃的毛病,轻易不再外人面前讲话,兄弟面前也是不讲的,他沉默地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城砖上缺了的口子。
“是有些热了,回头我们再去看二哥吧。”这次开口的是四皇子荣锦桉,他仿佛没看到三皇子难看的脸色,说着便往回走。
他一贯是不耐烦那些人情往来的,性子倒是没六皇子那么闷,却也不爱跟兄弟们玩闹只喜看书。
这说起话来,就少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直白的很。
他走了,六皇子便也跟三皇子行了礼,一同走了。
七皇子却是看出来也懒得跟自己哥哥说别的,他道:“得了,这几个都走了,就咱俩跟这干什么?”
三皇子眯起眼睛,他一贯也是被世人称赞的平易近人俊朗不凡,如今刚是而立年纪,自是十分有威仪的。
不笑的时候更是一身王爷气派,旁的兄弟讲实话是都不如他。
“老八平时上课,也如此吗?”他问。
这会儿宫墙上只有些士兵,讲起话来倒是自在。
七皇子乱七八糟的挽着袖子,一遍念叨热,一遍回:“老八那成天不吭声的,没什么区别啊?他不打小就那样吗?”
三皇子冷笑一声,远远眺望远处车水马龙。
宫墙很高,约有两层楼的样子,站在上面俯瞰京城,自是另有一番美丽。
站得越高,看得也就越远。
老七从小没心没肺,他许是不记得了,可三皇子却从来忘记不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已经要离开勤学馆出宫开府,老八却是那一年刚刚开蒙,去勤学馆读书。
他同老七也就差这三岁的年纪,没几日功夫功课便都赶了上来,得了太傅一句钟灵毓秀的夸赞。
老三那书呆子在勤学馆勤勤恳恳十几年,那老头除了说他用功努力,就没夸过别的了。
这一句钟灵毓秀可是兄弟们之间的头一份。
况且,这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父皇听的。
太傅姜桓曾经教导过隆庆帝,因着皇子们渐渐长成父皇便又把他请了回来教育皇子,他的话父皇很是肯听的。
就因为那一句夸赞,三皇子便记住了这个年幼的弟弟,他变了态度,剩下的弟弟们便也知道如何做了。
后来他离开勤学馆出宫建府,事情多加上年纪轻他却忘记这件事,再去关注的时候,这位钟灵毓秀的弟弟便也泯然众人矣。
三皇子从此放下心来。
这宫里论圣宠,谁能比得过他们母子?论才学,谁又能比得了他呢?
他这十来年光想着如何跟长兄斗,如何打压下面的三个弟弟,却忘了这一位悄无声息的也长到了束发年纪。
大越虽以嫡长承嗣,可在没有嫡长的情况下也可以贤继承大统。父皇没有嫡子,长子新丧,往下来最大的便是他了。
论身份,他母亲是贵妃,自是压了其他兄弟一头,论才学他也当仁不让,多得朝臣夸赞。如今荣锦棠仿佛横空出世,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慌张。
但心里的那些不满却还是冒了头。
三皇子就这样陷入沉思里,一旁的七皇子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天,不满道:“三哥,你不走我回了?娘亲让人做了乌梅汤,好喝的很。”
荣锦榆被打断心思,也没说别的,便就跟他一起回了后头。
这几日因着恭王丧事,宫里头都挂了白,连宫女黄门都换了素净衣裳,不敢肆意嬉笑打闹了。
付巧言也跟着一起换了月青的袄裙,头上的宫花也取了下来,只别了两个小巧的珍珠花钗。
这一对花钗是淑妃前日里赏给她的,珍珠很小,通共也没有几颗,倒是很普通的样子。
付巧言却极是喜欢,这就换了戴来。
淑妃手一向松,大小宫人们都能得些赏赐,这回宫里的姐姐们都知道她及笄了,便没人多嘴些别的。
因着恭王殿下的丧事,淑妃也停了读书的娱乐时候,下午改成抄经书。
付巧言每日里都是先帮她磨好墨,便也跟在一旁抄经。她的字本就秀丽,这一年捡起来练,倒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大气来。
便是做了伺候人的奴婢,心气也没有变,年纪大了些手腕子有力气,写起来字更是有模有样。淑妃很是喜欢她,时常叫她跟在一旁练字,不那么重要的帖子都叫她来写。
这些日子陛下病了,因着不让人去乾元宫侍疾,淑妃便领着六公主多抄些祈福经书慰藉。
如今跟宫里头留着的也就六公主和七公主了,七公主还小,一直跟在顺嫔身边,没搬去内五所。六公主倒是十三四了,不好再留母亲宫里,这次还是得了皇帝的口谕才搬回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还记得怕女儿害怕,让跟母亲一起住才放心。
她是坐不住的,每日下午都要自己在院子里玩上一会儿才进屋来。
这会儿付巧言刚写完心经,正给淑妃的碧螺春蓄上热水,便看到六公主满头大汗进了来。
她后头跟的大宫女敏惠想叫又不敢,急得脸都白了。
付巧言忙迎了上去,柔声道:“殿下别急,先坐下喝口茶吧。”
眼看要入秋了,这两日晚上也凉了下来,可别吹了风害病。
她伺候人一贯是温和细致的,一张花容美丽至极,带着点儿甜甜的笑意,六公主小孩子脾气,加之年纪相仿,倒是同她渐渐熟念起来。
“母亲写完了吗?”
小丫头在这叽叽喳喳,淑妃不可能听不到音儿,却没搭理她们那些官司。
付巧言头也没回,取了软帕递给敏惠,好叫她给公主擦干头上的汗:“回殿下,还要等会儿,您且先用些今日刚送来的桃花芙蓉酥。”
六公主暂时住到景玉宫,御膳房的人精们便知道以后甜品往哪里送了。往日里给淑妃的大多是不太甜的蒸点,好克化些,到了六公主这里就都是小姑娘爱吃的烘烤炸冷一类了。
样子更精致一些,却也更甜,淑妃是从不爱吃的。
就连付巧言也跟着沾了几次光,宫里的白案御厨几代传承下来,好些名头外面是听都没听过的。
这会儿淑妃也写完了,放下笔站起身来。
付巧言又忙跟到桌后,把写好的经书用镇纸抚平压上。
“你啊,过几年都该许人家了,还这样调皮。”
“母亲,你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见你去念叨哥哥?”荣静柔皱了皱鼻子。
淑妃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你哥哥还用我操心?他是男孩子,自来也比你稳当。”
“怎么不用了?”荣静柔眼珠一转,小声嘀咕,“听说他那些个侍寝们都要打起来了呢,还打死过人?”
淑妃蓦地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凌厉:“这谁跟你说的?!”
荣静柔吓了一跳,见母亲生气了才委委屈屈道:“内五所都传遍了,她们都在说呢。因着哥哥长得太俊,尚宫局里的丫头们都想去伺候他。”
淑妃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节骨眼上传这样的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说死了个小宫女有何相干,便就是伺候荣锦棠的宫女们都死了,讲实话也落不到他不好来。但这传的话里便有些难听了,连自己的侍寝丫头们都管不了,还怎么去管旁人?
原本因抄了经书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澜,淑妃伸手拍了拍她小脑袋:“行了,这话以后不许说了,回头我叫人去管束一下内五所,越来越不像话了。”
淑妃一贯的和风细雨,这般猛然发脾气实在有些吓人,付巧言是第一次见她生气,愣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然淑妃根本没看他,只吩咐敏惠:“去把你姑姑和福姑姑都找来。”
敏惠福了福身,转身便要往外面走,却不料被个高大挺拔身影挡了去路,抬头一看却是一张英俊至极的脸。
这林花谢了春红,正在长大的少年日日都有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三青灰绿的长衫,腰带选了白玉掐丝祥云纹,更显得猿背蜂腰。
束了发,今日里却没簪发钗,只用缂丝发带束了髻,看起来干净利落得很。
“母亲原何生这么大气?”他笑着讲来,端是俊美无双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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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呆
若说原来的八殿下还有些女儿面, 唇红齿白俊秀非常, 如今过了十五却越发显露出英挺男儿样子了。
到底束了发上了朝, 人是越发稳重,身上那股子气也硬了起来。
如今再看他, 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看成女娇娥了。
淑妃原是有些动气,乍一见儿子笑吟吟进来,那些气便就消了个干净。
“就说你妹妹的事儿,内五所现今就住了她一个,下面的姑姑宫人们没规矩,早就得管束一下了。”
“那倒是在理,不过六妹向来调皮得很,怕是很不乐意母亲管束呢。”
荣锦棠边说边笑, 被荣静柔白了一眼。
这会儿书房里就只有一家三口并付巧言一个宫人,淑妃近来对她十分放心, 因此并未要她出去:“之前你那里跟前伺候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荣锦棠楞了一下,嘴角便扯平了弧度。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尚宫局的姑姑说是那宫人生了急病没了, 给我换了一位。”
淑妃一听,脸色更是不好:“哪个姑姑?”
荣锦棠这会儿也多少觉得有些诧异,他挺直了腰背, 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是一直管着惜春院的姑姑,姓钱的。我当时听她这般讲,还让张德宝给送了些银子去,叫好生安葬。”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 淡淡道:“毕竟是伺候过的人。”
付巧言站在淑妃身后,她垂着头看不到荣锦棠的脸来,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同情。
她看过许多书,那么些缠绵悱恻的故事,且这一两年来过的颇为坎坷,倒是有些知人情冷暖了。
这位八殿下天潢贵胄聪慧果断,却到底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懂不了那些情情爱爱。跟前伺候的侍寝宫女病逝,他不过是感叹一句命薄,能使人好好安葬已经是恩典了。
可那位姐姐,却仿佛依旧去了乱葬岗的。
这里头的事淑妃很是知道,如今从儿子这里听说了另一个话辞,心里便有了计较。
有些话她不好当着小女儿讲,便吩咐:“巧言,伺候六殿下去洗漱一番,待会儿要用晚膳了。”
付巧言微微福身,过来扶了六公主站起来,又再次向两位殿下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六公主却也没有闹,她纵使成天见的大大咧咧,也到底是皇室的公主,很是知道是非。
等两个人走的听不见步音了,淑妃这才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后院里的事只怕是不清楚,不过你也年轻,待以后有了正妃管着,就没那么多烦心的事儿了。”
听说讲到了正妃上头,荣锦棠才难得红了脸。
他长得本就白,这一脸红仿佛是桃花拂面,端是亮煞人眼。
“母亲,说这些还早呢。”
淑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也不早了,待来年选秀立了正妃,等你弱冠便能大婚了。出宫开府也不过就这几年光景,现宫里头乱的很,有些话母亲便提早跟你讲讲。”
“我知你现在没心同小女子讲那些个风花雪月,之前尚宫局还报给我讲说一月两回的侍寝你经常推了,我当你是忙的没心思,现你同我说是否有脾性不合的?”
其实一般侍寝宫人都是挑年纪比皇子大一些的,被尚宫局的姑姑们很是教导过才能去服侍皇子。为着不引得皇子年纪轻轻务不正业,也大多长相普通,甚至连性格都要平平淡淡才好。
总归皇子们每人好几位侍寝宫人,两三个月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更不妨说每次还总有姑姑跟着在外面听,怕宫女把皇子们带坏只想着这些个事。
所以侍寝宫女的性子并不妨碍什么,她们并不是真正皇子妃妾,大多也不被皇子们放在心上。
这般没名没分的,谁会上心呢?
淑妃虽也在宫中二十几许的年头,许多宫女黄门都还不能摸清底细。这一次这个钱姑姑的动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位死去的小宫女性格这般乖张,气性还大,从根上就不能被选为侍寝宫女。她们宫里去的知画便是最典型的代表,温婉清淡楚楚可人,重要的是很听话。
只是知画一直在惜春院却没传出话来,也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淑妃心里过了这一边心思,那边八殿下才慢慢回答:“也不是脾性不合,只是外面有人盯着很不自在。再说如今我在兵部实在是有些忙的,确实没这个心思。”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如今前头事情忙,就没工夫管些别的了。
淑妃道:“行了,这事就到这。后年你该选妃的时候母亲给你仔细盯着,一定选个你喜欢的才是。”
荣锦棠俊脸一红,呐呐无声。
晚上用晚膳时是付巧言在旁伺候六公主,因着景玉宫地方不大,这会儿六公主只带了两个大宫女并一个姑姑过来,这些伺候上的小事就叫了不忙的付巧言顶着。
她做这个也是惯了的,手脚并不生疏。
只见橘黄宫灯摇曳下,美人儿如玉般的脸颊都泛着暖光,她伸着一双纤长的玉手,正在给六公主布菜。
荣锦棠偏巧抬头要跟六公主讲话,见了这场面也不由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对妹妹说:“如今你在母亲这里住要懂事知分寸。左近都是母妃们,可冲撞不得。”
六公主很是调皮,她不是个闷的住的性子,在宫里是很喜玩闹的。
隆庆帝很宠她,向来是由着她的。
不过最近刚失了独子的贤妃娘娘一病不起,而凤鸾宫的贵妃娘娘也不是很爽利,时常要叫太医伺候。
贤妃娘娘是皇上潜邸时的老人了,如今也是花甲的年纪了,长子到了这般岁数突然没了,想来她病倒是情有可原的。
倒是贵妃因着病了,招了家里的女眷进宫好些次看望。
说起这个来,六公主难得有些忆起过去。
贵妃苏蔓出身极低,就连在不太讲究后妃出身的大越朝都很能被人讲些笑谈。她本是上京附近一处村里木匠的女儿,因着生来就美丽非常,十三岁便被送进了宫里做宫女。根据民间的话本子来讲,她是在一次给德妃娘娘采花时被皇上瞧见,当晚便上了龙床。
民间里话本也就到这里了,后面再没有德妃娘娘什么事,但六公主虽未见过这位德妃娘娘,却很是知道宫里事的。
德妃也是皇上潜邸旧人,她出身江南世家,潜邸时便是太子侧妃,只那时候太子妃独宠,她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伺候皇上的。
等到皇上继承大统,便直接封了她做正二品德妃,可见还是有几分皇恩的。
不过这位德妃娘娘性格温婉,对长相甜美的苏蔓也没怎么磋磨,等到苏蔓受宠封了嫔搬宫,她也没怨怼过一句。
后来苏蔓先是生下二公主,几年后又再度有孕被封为贵妃,这位德妃娘娘也依旧平平淡淡过她的日子。
不过很可惜的是,她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直到苏贵妃怀第二个孩子时她才有孕,最后难产生下了三公主,没过几日便崩漏而亡。
隆庆帝很是感念她,追封为敬淑皇贵妃,以皇贵妃礼下葬。
这个葬仪不可谓不隆重,皇贵妃也被称为副后,一般宫里要是没有皇后执掌凤印,多半会设立皇贵妃代为统领六宫。
德妃是江南世家谢家出身,谢家多出才子,是有名的望族,给这个追封也多半是给谢家脸面。
是以王皇后并未反对,毕竟德妃已经过身,追封什么都对活人没大妨碍。
倒是这个追封,让苏贵妃眼热许久。
这话还是六公主给荣锦棠说过的,三公主比她大十六七岁,她因亲事坎坷,二十二才出阁,很喜欢带妹妹们玩。
她同六公主讲过,因着跟三哥一般大小,所以苏贵妃总是让人领她去凤鸾宫玩,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后来仔细回味过来,苏贵妃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十分蜇人,话里话外讽刺她被追封的母妃。
宫里的孩子有娘没娘的都不傻,三公主也算是皇后娘娘代养的,不过因着德妃的皇贵妃追封并未记名在皇后名下,可皇后却是从来不亏着她。
那时候六公主才四五岁的年纪,听三姐姐感念有亲生母亲在多幸福,转眼没过两年她便没了母亲,一切便再也忘不了了。
那种孤独的寒冷渗透身体,寂静的宫室仿佛吃人的怪兽,她缩在华丽的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只能在夜里悄悄痛哭失去的母亲。
难怪三姐姐说:“我便是没有了娘,也能理直气壮在这宫里玩闹,还管她阴阳怪气讽刺我命不好。我是父皇的女儿,天生的公主,难道比不上她一个木匠的女儿?”
“六丫头你只管看,她这辈子都够不上皇贵妃这三个字。”
荣静柔从往事里回过神来,淡定答:“我知道的哥哥,就你爱操心。”
荣锦棠伸手敲了敲她的小圆发髻,无奈道:“也就母亲管得了你。”
一家人和和美美用过了晚膳,荣锦棠就要往外五所赶,没讲几句就走了。
倒是淑妃在他走以后吩咐付巧言去请两位姑姑过来。
在人来的空挡,淑妃回忆了一下刚才儿子发愣的表情,倒是难得一见的。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从小难猜心思,今日说了这半天话一句都没肯说到点子上。
那些个侍寝宫人她是瞧过的,讲句实话确实就那“病逝”了的颜色好些,其他都十分寡淡。荣锦棠自小就在宫里长大,看多了美丽无双的母妃们,又加之自己实在是丰神俊秀更是出彩,多少会对妃妾有些挑剔。
最起码,也得有付巧言那般的花儿样,才能叫他“看呆”了去。
想到这里,淑妃难得沉下了脸……再等等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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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
给恭王殿下守丧之后, 便就到了十一月中旬, 最近宫里的日子越发严苛, 就连最活泼的双莲也许久没有玩笑了。
圣上重病难愈,恭王盛年殉国, 贤妃并贵妃等也接连病倒,给隆庆四十三年的冬日蒙上一层阴影。
前几日宫里又传北边蒙府雪灾,数万灾民无衣食过冬。南边溪岭和业康大旱,晚稻颗粒无收。
因为这个,隆庆帝甚至连养病都不顾不上了,连夜命内阁与三省六部省令尚书汇同议事,务必要把灾情尽快控制住,并拨款赈灾银用以赈灾。
边境已同乌鞑打了一年的仗, 然大越百年下来太平日子传承,国库如今还是撑得住的。
前朝都这般艰难, 后宫自然要有所表示的。
这头刚撤了为恭王哀思的挂白,转日皇后娘娘就上表要为民祈福,缩减衣食用度。
主位娘娘们每日膳食都减至十道以内, 就连冬衣也比去岁少了一半,炭火布匹也相应扣减。
宫里人确实很多,先不说各主位娘娘和小主妃妾, 就连宫人们其实年年也很耗银子。
付巧言这一年很是长了个子,现已同高挑的寒烟差不多个头了,去岁的冬衣穿在身上短了一截,里面防寒的夹袄也旧的不成样子, 根本暖和不了多少。
可宫里这一年的冬衣却只一人发了一身,里面贴身的棉布也少了两匹,她是要在主子面前伺候的,轻易寒酸不得。迫不得已,只好把里面的夹袄拆了一套最旧的,给外面的袄裙加了袖子裙摆,又连夜赶工绣了些云纹,这才勉强能看。
少了一身夹袄,日子便难熬起来。
她自从挨了冻,身子实在是算不上康健,也心知是伤寒入体没有及时医治。可如今也没个大夫能给她瞧病,便只能靠一次三餐吃饱穿暖些注意着。
可算在景玉宫吃穿都很好,偶尔主子还能赏些细致饭食下来,大半年来倒也一直没生病。
这一到了冬天,宫里的炭火也跟着少了,便感觉不是太好了。
以往宫人们多是傍晚在屋的时候通上炕,等到晚上就灭了火封上炉子,炉子里面剩下的炭块便能缓慢地烧着,一直到清晨才熄灭。
这样就能保证一晚上炕都是热的。
如今炭火少了一半,晚上便不能在炉子里封炭块了,刚入睡时是很缓和,可半夜炕就凉了,躺在上面冻得手脚都是僵的。
因着太冷了,她们一屋四个便合床一起睡,多盖几层棉被才算能挨过冬日里的漫漫长夜。
上面的主子们自然不会挨冻,她们确实是享受的少了,却根本不会知道下面的奴婢们连基本的生活都艰难起来。
日子再难过,她们却不能在主子面前抱怨。
往大里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慈心,是各宫主子们的孝心诚心,往小里说他们本就是宫婢,宫里给了好便是赏赐,不给也没什么好争取的。
又一个晚上付巧言被冻醒,艰难地搓着手想:冬日快些过去吧。
但隆庆四十三年的这个冬天却异常漫长,仿佛熬了她半生时光。
当有一日凤鸾宫发出惊天动地的嘈杂声,这些后宫里的小宫人才隐约知道,十一月末的时候乌鞑又一次动作,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留下情面。
先是出兵占领了与朗洲相邻的平阳与洛水,当即顾熙然派出大军压上,两国便在朗洲与颍州交界处的太平山上交锋。
大越的百姓原以为这一仗又要打上几个月才能消停,却不料乌鞑亮出了这一年来一直没有派出过的杀手锏——重骑兵。
这一下打的顾熙然措手不及。
大越历来就重步兵和轻骑兵,原轻骑兵也不算太多,还是因乌鞑来犯而加练了几支骑兵抵抗,如今重骑兵一出大越的士兵如草被刀割,实在是毫无抵抗之力。
还是大越的千人火凤卫临危受命,艰难抵抗住了仿佛凶兽的乌鞑骑兵,没有叫他们踏出颍州。
一月之后,以乌鞑占领颍州全州,两败俱伤的结局彻底改写了大越历史。
颍州沦陷了。
作为边境最大的州,一州四府数十万百姓,彻底成为乌鞑的边城。
那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隆庆四十三年的小年,再过七日便是除夕了。
当八百里加急送抵勤政殿,满屋的阁老大臣们都沉默无声了。
这一次乌鞑以雷霆之击彻底攻陷了颍州,杀大越军民数万之重,重伤大将军顾熙然,并以颍州相邻的川西为要挟,命大越供给粮药布匹牛马。
甚至随八百里加急而来的还有一封乌鞑大汗胡尔汗的手书,他以邻国君主身份,诚求大越公主为妻。
这一套做派,嚣张、霸气、冷酷且盛气凌人,根本没有把大越放在眼里。
整个勤政殿里的人都知道,乌鞑虽说占了颍州,也同样被大越数十万兵力重伤,短时间其实是并没有再次发兵之力的。
但胡尔汗这个人真的有些丧心病狂,他连大越郡王都敢抓,没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事。
粮药布匹牛马大越现还出得起,但公主却不是说娶就能娶的。
彼时隆庆帝已经卧床许久了,他灰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比月前瘦了一圈,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实在行将就木。
他的儿子们、臣子们,全部都跪在乾元殿里,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四十几许的陛下。
如今的陛下,这么的衰败。
隆庆帝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张开浑浊的双眼,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
“传朕口谕,封七皇子桢为明郡王、八皇子棠为纯郡王。命靖王汇同礼部主公主和亲事宜、平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南边旱灾、湘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北边雪灾,明王汇同吏部主年末京官选评,纯王汇同兵部、顺天令衙门主上京与顺天防务。”
这一串话说得极为艰难,磕磕绊绊,一盏茶的功夫才安排下来。
宁大伴赶紧端了药茶来,服侍他喝了几口,这才顺过气来。
“内阁阁臣与三省令主议政令,重大事宜协同五位郡王一同商议。”
这一政令的下达,彻底把政令放出给了五个儿子。
下面跪着的五位郡王表情皆是一变,三皇子率先道:“父皇,万万不可。”
他表情哀伤至极,仿佛十分难过于父亲的病重。
隆庆帝轻轻摇了摇头,没叫他再讲下去:“你们是我荣氏正统,务必守好大越江山百姓。”
下面所有皇子与朝臣齐齐行礼,三叩首之后曰:“儿臣、臣遵旨。”
等到他们都走了,隆庆帝才道:“去把皇后请来。”
今日他还算是精力强些的,如不把事情安排好,心里总是不能安稳的。
因他生病,最近王皇后也看着疲累不少,一向十分注重颜面的她甚至并未怎么梳妆便来了,头上也只戴了一柄小巧的凤簪。
“陛下安康。”王皇后遥遥冲他一拜。
“梓潼不必多礼,近来说话。”
王皇后到了床前,轻轻坐在床沿旁。
几十年的夫妻了,相处起来倒也不那么讲究。
隆庆帝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定了定神道:“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的。”
他话音刚落,两位大伴便悄悄退出寝殿,这下寝殿里便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王皇后认真看着他,轻声道:“陛下请说。”
隆庆帝垂下眼帘,没有看着她的眼睛。
他沉痛地、迟缓地问:“惠儿,如今十八了吧?”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白皙的双手狠狠抓住云锦衣袖的下摆,生生扯下丝来。
“陛下……你不能……”
隆庆帝还是没看她,只道:“老六才十三,她太小了,脾气又不好,活不下去的。”
王皇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她难得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与体面,只哆哆嗦嗦问:“可惠儿是咱们明晰唯一的孩子。”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划过。
长公主明晰也是王皇后唯一的孩子,她二十下嫁安国侯卓氏,次年诞下长女文惠,小姑娘当年便被封为郡主。
在文惠郡主五岁,长公主二十六岁时她重病不治,被追封为明晰圣德大长公主,衰荣无限。
而这个长公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很受帝后疼爱的,她自小就养在坤和宫里,十五及笄才出宫回到安国侯府。
如今当隆庆帝这样轻声一问,聪慧过人的王皇后一下子便猜到了。
整个宗室也只有她身份够重,年纪够大,可以和亲乌鞑。
文惠郡主性格随了母亲,刚毅果断,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
隆庆帝思前想后很久,还是选了她。
其他宗室且不说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便是尚未下嫁出宫,留在宫里年纪最大的六公主,也是比不上她的。
“明晰是好孩子,她随了你,文惠也随了你。”
“荣氏血脉,王家后裔,梓潼,朕不是乱选。”
隆庆帝说着,一口血便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那颜色殷红红的,狠狠蛰了王皇后的眼。
她哀泣着趴在隆庆帝床前,痛哭失声:“陛下,我的明晰,我的惠儿……”
隆庆帝慢慢闭上双眼:“我让……老三给她送嫁。后头的事,便都如你所愿。”
王皇后猛地抬起头来,她颤抖着手捏起锦帕,轻轻给隆庆帝擦拭嘴角:“陛下……”
她没敢问出口。
“他是个好孩子,会奉你如母,即便没有那层名分,也叫了你母后十几年。”
王皇后愣在那里,任由脸上泪涕纵横。
她从来未曾这般失态过,一颗心又冷又热,仿佛被针扎那般疼。
“梓潼,我放心不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你了。”
隆庆帝老迈衰弱的嗓音静静回荡在寝殿里,连风都不敢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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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病
除了王皇后, 后宫的娘娘们平时很难知道乾元宫的事。
宫人们也只隐约知道这次是文惠郡主要和亲乌鞑, 然后便是两位年纪小些的皇子封了郡王。
先不说七皇子是贵妃幼子, 那从来都是宫里的红火人。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如今刚刚束发,仍住在外五所, 却一下子成了朝廷里年纪最小的一位郡王了。
便是因着他,景玉宫也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这宫里的事儿是极不好说的。
妃主娘娘们前半生靠的是家世圣宠,后半生靠的却是儿女。
淑妃在宫里安静了一辈子,到了却热了灶。
前头几日是几位妃娘娘看望她,后来又有几位嫔娘娘过来“说家常”,景玉宫好生生忙活了十来天,才终于接待完了这一波贵人们。
剩下的小主自是没资格来的,即便是厚着脸皮来烧热灶来, 也多半只能坐在茶室里由着沈福接待一二,轻易是见不到淑妃的。
付巧言是淑妃身边伺候的人, 待人接物上一贯也很仔细,她精神尚可,倒是这几日忙活下来身上有些不好了。
这一日午后是顺嫔娘娘到访, 她是一贯知道些情趣,往日里同淑妃也是多有走动的,这般来了才不显得尴尬。
因着是熟面孔, 淑妃便没选茶室,直接在书房同她摆了茶果点心叙话。
付巧言挺直腰背站在门边,昏昏沉沉的都要听不清淑妃在说些什么了。
前几日来的娘娘们跟淑妃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淑妃便只在茶室见她们, 那边用的是炭盆,不如烧地龙的书房暖和。
连着站了几日下来,付巧言铁打的身子也要经受不住。
白日里挨了冻,晚上睡不好觉,这一日日熬下来,便就不小心病倒了。
期初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后头就日日头疼目眩,再到后来喉咙都跟着火烧火燎,讲话都有些难。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难过极了。
但她却又不敢同福姑姑讲。
宫里头宫人生了重病多半要被挪到永巷去,治得好治不好的,都再难回到主子跟前伺候。
她好不容易从永巷出来,见了景玉宫的好,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索性同屋的桃蕊姐姐和双生子都同她有了情分,桃蕊还特地求了人给她弄了点姜汤,好歹压了压病情。
然而病来如山倒,这一天坏过一天,付巧言的心也渐渐凉了。
也就是最近淑妃要接待这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娘娘们没空管她,要是还跟往日一般在书房伺候她读书,一张口便能被听出来。
付巧言正恍惚在那里,想着要不要同福姑姑交代一二。
福姑姑一向很和气,说不得能宽余她在屋里休息两日。
她正想着,不妨淑妃叫她:“巧言,去取我那本《荷花游记》来。”
付巧言正双耳嗡嗡作响,半天也没听清淑妃在说些什么。
她心里头着急,一张雪白的小脸急得通红,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才努力压着嗓子道:“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未曾听清。”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生气,只好脾气道:“这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我说去取那本《荷花游记》来。”
这一句付巧言努力听清了,知淑妃没责怪意思,她忙又磕了个头:“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步履匆匆往书屋里头走。
倒是顺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头笑道:“几日没来,这丫头倒是更俊俏了。”
淑妃淡淡笑笑,打趣道:“这日子一天天难熬着呢,我还不找个漂亮点的小丫头陪我红袖添香,要不然得多寂寞。”
顺嫔顿了顿,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要不是那两个年纪还小,我还有个操持的事儿,这日子也是寂寞呢。”
顺嫔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年岁了,早几年诞下双生儿时也好生红火过,那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如今早就看不见了。
孩子们大了,她老了,皇上便也就不总来了。
她是柔顺性子,做不来那阿谀奉承的事,别人不来奉承她,她也就渐渐闭了宫门守着孩子过。
因着跟淑妃脾性相合,两人倒也渐渐有了些来往,一两月来也能坐一起喝喝茶谈谈天。
淑妃跟前的这个小丫头她见过好多次,确实姿色出众,她一眼便记住了。
“这丫头,及笄了吧?”
付巧言新换了发髻,一看便是十五了。
淑妃笑笑:“是呢,我这宫里的小丫头们,就她年纪最小。”
顺嫔遥遥看了一眼付巧言的窈窕背影,思索片刻道:“姐姐别怪我事多,只我来的次数多,见她也多,倒是觉得这丫头……挺合适的。”
她说的很含糊。
合适什么呢?她没有细讲。
但两个人是心里都有数。
光看样貌,她确实同八皇子十分相配,加之她仔细看过,这个小宫人稳重大方,有理有度,实在是很难得的。
她是宫里主位里资历最浅的,家世样貌都很一般,如果不是生了双生子,可能熬到今年这岁数才能做到主位。
且说她的一双儿女已是皇子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了,说不定在兄长手下过活的时间更长一些,至于是哪位兄长就有些说头了。
她一向同淑妃亲近,也多熟悉荣锦棠,她心里是很偏向八皇子的。
前头的几个,除了老二老三各有各的问题,以隆庆帝的性格必不会这样选。
但如今老二没了,老三……坏就坏在他母亲是贵妃。
苏蔓或许觉得这个贵妃的身份能让他儿子比其他皇子高贵,但在顺嫔看来却恰恰相反。
王皇后出身琅琊王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当年王皇后的父亲为了鼎立皇上才出山做阁老,十几年来一心只为皇上办事,一到年纪立即就致士了,多一天都没留在安和殿。
王氏虽与出敬淑皇贵妃的谢氏一般都是世家大族,但他们并未设立子弟不许为官的族规,不过几代以来却都拒了阁臣官位,最多只到六部尚书。
为了皇上这把龙椅能坐稳,王家很是出了力,除了女儿做了皇后,其余的真的没有多少实惠。
为着这个,皇上也不会叫贵妃生出的皇子做太子,将来他走了,贵妃成了太后,那王皇后又该如何在新帝手下讨生活?
隆庆帝从来都是念旧的人。
他能念着王皇后的好,也念着敬敏皇贵妃的,且看三公主婚事那般波折,最后还不是几位公主里嫁的最好也是最舒心的?
更不用说早逝的元后沈氏了。
且看前日里鸾凤宫里热火朝天,贵妃苏蔓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怎么不去想,主持公主和亲确实是大事,可上京防务依旧捏在沈家手里,捏在八皇子手中。
越是因为旁观者清,她才越能看清一二。
是以对景玉宫的态度她又加了几分亲近。
淑妃仿佛是未觉出这些事的里里外外,她还同以前一样诗词歌赋那般过日子。只不过皇上近日来卧病在床,她比以前忧心不少,人确实有些清减了。
淑妃听她这般说,拍了拍她的手:“好妹妹,我知你关心我和棠儿,巧言……再看看吧。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顺嫔愣了一下,见付巧言已经取了书回来,便止住了话头。
刚才淑妃并未否认。
可付巧言已经及笄了,这年纪在宫里其实不算小了。荣锦棠也不过才十六岁,两个人的年纪是很相配的。
付巧言冲两位娘娘行了礼,把已经装好的书盒双手捧着放到桌上,这便又退到门边。
她知道自己发热了,这会儿甚至都有些神志不清,可她却不能显出半分来,只能强撑着等晚上回去休息。
顺嫔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紫檀喜鹊登枝书盒,又给淑妃使了个眼色。
淑妃只是让付巧言取书,她自作主张包好盒子,还选了一个顺嫔最喜欢的雕花,确实懂事又贴心。
见她作怪,淑妃用手指了指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急……什么都不急的。”
因着晚膳一向不用付巧言伺候,等顺嫔走了以后付巧言便去了外头找寒烟,同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后头。
寒烟一贯爽快,点头便叫她回去了。
当天夜里,付巧言便发起了高烧。
双莲是被她说的胡话惊醒的,起来一看付巧言一张小脸通红,脸上都是汗水。她皱着眉头呻吟着,仔细听似乎在喊“爹娘”。
这么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了,双莲赶紧叫醒了桃蕊,可桃蕊手里也没有药了,她一咬牙,对双莲说:“你且先看着她,用湿帕子给她擦擦脸,我去求求福姑姑。”
双莲有些犹豫:“姐姐,这……”
桃蕊狠摇了摇头,艰难道:“即便只能挪出去,也得把命保住。她这样子明日里必伺候不了娘娘,到时候再说就不好看了。”
她说着披上斗篷,一头扎在寒冷的冬夜里。
沈福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今日是两个大宫女守夜,她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正做着美梦呢,便传来敲门声:“福姑姑,福姑姑,有要事。”
沈福猛地惊醒了。
“谁?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披上衣服下了床。
景玉宫如果不是大事,宫人们可不敢大半夜叫醒她。
外面桃蕊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是桃蕊。”
沈福拉开门,叫她进了来。
桃蕊只穿了外衣和斗篷,这会儿披头散发的,看起来十分仓皇:“姑姑,我屋的付巧言不太好了,烧得很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哀声道。
沈福心里一惊,忙说:“怎么不早说?”
桃蕊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姑姑,巧言那丫头胆子小,她不敢说自己难受,这才拖了些时日。但她没有坏心,求姑姑赏些药来。”
桃蕊来就是来求药的,沈福作为景玉宫的大姑姑,手里很是有些好东西。她也没别的宫里姑姑那般不讲情面,对下面的小宫女还是挺回护的。
付巧言这一年来在景玉宫很得人喜爱,沈福对她也还算和煦,桃蕊就是仗着这个才敢来求。
沈福皱起眉头,只道:“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回来。”
桃蕊一愣,转头边看她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往正殿走去。
“姑姑……”桃蕊呢喃着,“救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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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加更
这会儿已是子时了, 正是万籁俱寂。
庞大的长信宫仿佛被套在厚重的盒子里, 每日的这个时候都是寂寥而又宁静的。
黑暗吞噬着恢弘挺拔的宫殿, 深深的夜里,只有长巷里的宫灯跳着灯花。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正殿, 侧身一拐几步就到了寝殿前头。
外面寒烟和寒絮正在守夜,这会儿醒着的正巧是寒烟。
她一见沈福来了,忙行了个礼小声道:“劳姑姑操心了,娘娘这边无事。”
沈福是操心的性子,对淑妃更是实打实的忠心。偶尔不用她守夜,半夜醒了睡不着觉也会过来探看。
听了寒烟的话沈福摇了摇头,她侧身撩开重锦帐帘,往寝宫里头瞧了一眼。
淑妃的寝宫布置的并不花哨, 不过窗边一把贵妃椅,对面一架梳妆台, 两盏宫灯正在床脚边静静燃着,床幔拢得很紧,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沈福有些犹豫了。
这景玉宫的事淑妃多半只会同她商量, 对付巧言的安排淑妃是说过只字片语的。
正因为知道了这个,她才想着要来问过淑妃再行事。
就在沈福犹豫的空挡,架子床里淑妃轻声问:“阿福, 怎么了?”
这些日子景玉宫是红火极了的,她面上淡然处之,可晚上却不怎么睡得好觉。
一个是皇上至今都未病愈,一个也是眼下宫里头乱的很。
而后者, 也是因为前者所致。
宫里头的夜极静,她一个人躺在精致的雕花木床上,却总是不能安眠。
难得听沈福夜里打扰她,淑妃便问了一声。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来,站在床边轻声回:“娘娘,刚桃蕊来报说付巧言伤寒发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一说完,屋里顿时静了一下。
好半天淑妃才掀开床幔,披着衣服靠在床边:“怎么回事?”
沈福挽起床幔,帮她理了理软枕,这才道:“桃蕊道付巧言病了有些时候了,胆子小不敢同我说,拖到今日就不是太好了。”
她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几日我去永巷问过,付巧言在坤和宫里挨过罚,大冬天冻坏过身子,去岁病了好些时候才好的。”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
说实在的,给儿子挑妃妾,先不说性子如何,最起码身子得康健。要不然整日的看病吃药病歪歪的,也妨碍皇嗣。
但付巧言无论如何都极合她心意。
在这宫里头讨生活最重要的便是心气。没了那股子心气,日子如何都过不下去。
大越并不讲究妃嫔出身,只要端庄贤惠都是可以,哪怕像贵妃那样只有一张脸,也照样宠冠后宫。
付巧言的父亲是书院的夫子,母亲又做过先生,也算得上是书快论坛了。
就这出身已经好过许多宫女子了,加之她样貌顶尖,性格极好,才学品性无一不精,其实是相当适合做宫妃的。
当王皇后有了那等心思,而荣锦棠自己也有了以后,淑妃想的就深远了。
淑妃没想着让荣锦棠按着她的想法一下子就找个知心人,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关心他,得有个稳重能干的看着这三宫六院。
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
隆庆帝的后宫还是轻减的,就这一年三节两寿的宫宴,也能凑出十来桌的场面,说少也不算少了。
要不是有王皇后那样的人镇着,说不定早就闹翻了天。
也就是王皇后没有亲生嫡子,如果她有,现在说不得宫里连这些个鸡飞狗跳都无。
如果荣锦棠最后真能成事,她很是希望他的后宫里有付巧言这般的女子的。
最起码,她是很喜欢这丫头的。
淑妃心里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先给她吃些药压压,如果明日还不好,你安排请个御医使过来。”
御医使便是年轻些的御医,在宫里头只管小主们的事儿,主位们可轮不到他们瞧病。
沈福一听淑妃没叫挪出去还道请了御医使来治病,心里头就安稳了些,应了几声就出去了。
她房里,桃蕊还跪着。
沈福见她这样,也是要感叹一句付巧言人缘好。
她匆匆而来,从柜子里取了个乌木盒子便道:“你起来吧,带我过去瞧瞧。”
桃蕊蹒跚着站了起来,脸上一片喜色:“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轻轻摇了摇头:“慈悲的并不是我。”
桃蕊没接话,只领着她去了后头自己屋子。
屋子里双莲和双菱姐妹两个正在炕上围着付巧言,见沈福也跟着一起来了,便都有些慌。
“姑姑安好。”两个人往旁边让了让。
沈福坐在炕沿上,俯身看付巧言的面色。
屋里点了灯,倒是不黑。
只见昏黄的宫灯映着付巧言苍白的脸,她此时皱着眉满脸都是汗水,一头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菱唇泛着粉白,看起来娇弱又可怜。
沈福摸了摸她白皙的小手,确实烫的很。
她是宫里老人了,自看得出这孩子不过是伤寒入体冻病了,心里安稳了些,转头便从盒子里拿出两颗药来:“待会儿给她用一颗,压了厚被子别凉着。明日早起她要是能醒,就再用一颗。晚点我去请了御医使来给她瞧瞧,放心吧。”
她这般说,桃蕊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多谢福姑姑,多谢娘娘。”桃蕊双手捧过药丸,领着双生子冲沈福行了大礼。
沈福摇了摇头,双手撑在炕上正待下来,触手却是冰凉的。
“怎么炕这般凉?不说是她了,这么熬下来你们都要病倒。”
桃蕊白了脸,对着沈福还是敢说些话的:“姑姑,不是我们不想烧,只是今岁分下来的银丝炭少了一半,这几日天暖和些,我们便省着没舍得烧。”
宫里说是衣食用度减半,衣食上还好一些,那银丝炭分下来就连半数都不足了。
这几日还不算是最冷的,要是过几天大寒那日没了炭,那才要更不好过。
沈福皱了皱眉,终是没说什么。
年年岁岁的宫里都是这般过日子,好过不好过全凭主子一念之间,今年是难熬了些,可到底没短吃穿。就跟前朝末年那般民不聊生的,才真是活地狱了。
“先把炉子埋上吧,等她熬过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沈福回头看了一眼付巧言苍白的小脸,还是心软说了一句。
这大年下的,就当是为两位小殿下祈福了。
她安排好便走了,剩下桃蕊让双莲给付巧言喂了药,才道:“你俩先休息吧,我来看着她。”
双莲道:“哪能劳动姐姐,明日姐姐还要去给娘娘做大礼服,今日里我先守着吧,前头双菱丫头身子不好,我是会照顾人的。”
桃蕊这些时日也是累极了,眼看就是年根,淑妃的大礼服改了又改,还未曾做完。
她也没坚持,盖上被子便睡了。
双菱让姐姐看着巧言,自己披了衣服去外屋加了炭,炉子里的炭火渐渐燃起,映红了她的脸。
“让巧言好起来吧。”双菱对着炭火祈祷着。
或许是炕热了起来,又或许是沈福给的药好,总之付巧言渐渐安稳下来,脸上的汗也干了。
双莲坐在她边上改衣裳,少发了一身冬衣,只能将就着改去年的了。
窗外晨光微晞,又是一日来到。
这一夜里付巧言做了许多梦。
她梦到一家四口仍旧住在青石巷里,父亲每日从书院归家,总会带些街上的小玩意。
有时是甜嘴的糖瓜,有时是小巧的木簪,又或者是几块漂亮的花布,好叫母亲给她做裙子。
弟弟年纪比她小得多,却异常的懂事乖巧,他打小是极聪明的,也一向很听姐姐的话。
偶尔父亲未给他带礼物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坐在一旁读书。
几岁的孩子,乖巧的让人心疼。
母亲倒是喜欢念叨父亲大手大脚,可每每总问父亲手里银钱够不够,她管着这一家老小吃穿,生活虽不奢华,却也和和美美。
她是镇上有名的女先生,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都拿手,偶尔有那富人家请了去,一月得的银钱比父亲还多。
他们家的日子在青石巷里是极好的,有那邻里懒汉笑话父亲没本事叫女人养家,父亲便笑眯眯说:“多亏我长得好看哩,要不得我家夫人可不愿意养我。”
一句话,便把那些懒汉气的仰倒。
十二岁,付巧言考上了镇学。
一家子是高兴极了的,母亲狠狠做了一桌子好菜,要庆贺大姑娘的喜事。
席上父亲问她:“囡囡将来想做什么?”
付巧言记得自己当时答:“囡囡将来也要做桃李满天下的女先生,像父亲母亲这般厉害。”
父亲是斯文俊美的长相,他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好极了。
听女儿这壮志豪情,只说:“那你得用工呀,要不然考不上秀才,哪里能请你做老师。”
付巧言用力点点头:“好!”
大越女子可为官,可科举,但到底读书之事艰难。女人困于内宅,生就不如男人得家族看中,大越推行女官百多年来才渐渐有了些许成效。
付巧言幼时倒是不想当官,她父母亲都是先生,她自然也想做先生的。
可这个愿望却实现不了了。
她至今记得那个炎热的午后,蝉鸣恼人,闷热无风,她从镇学放学归家,远远却看到院门大开。
那门里一阵呜咽之声,惊得她整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来。
她踟蹰地挪着步子,呆呆往家里走。
“别过去,别进去!”
付巧言听着自己对自己喊着,然后她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窗外,一片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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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病
只一夜, 付巧言的病便好了。
或许是宫女们生活不易, 到底没有病去如抽丝那一说, 早上醒来就精神得很了。
见她脸蛋红红的,桃蕊这才放下心来, 笑道:“回头要去好生感谢娘娘和姑姑,听到没。”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病了的宫人被赶去永巷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不赶才是留了情的,没有沈福帮忙说话,没有淑妃娘娘慈悲善心,她现在早不知在哪里了。
她用过沈福留的另一颗药,早膳过后就去了前殿忙活。
刚去了前院, 就看到沈福领了个年轻女子站正待进门,她忙迎上去:“姑姑安好, 昨日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见她这精精神神样子,心里多少也是高兴的:“病好了就尽心做事,要知道越发的孝敬娘娘, 这都是娘娘的意思,可不用谢我。”
付巧言笑眯眯道:“娘娘的好我早念在心里,可姑姑的情我也不会忘。”
沈福笑笑, 没再说什么。
这丫头一贯会说话,巧笑倩兮的样子讨人喜欢的紧。纵使天仙似的长相身段,也没见她目下无尘,同这宫里的宫女们关系都很好。
倒是跟在沈福身后的年轻女子在付巧言美丽的面容上看了一眼, 似是有些诧异。
沈福领着她进了正殿里,付巧言这才取了晚梅花枝,去书房打扫收拾。
正当她重新清洗昨日用过的茶具时,沈福领着刚才那女子进了来,招呼她:“巧言,过来一下。”
付巧言忙擦干净手,走到沈福跟前行了个小礼。
沈福道:“娘娘听说你昨日病了,也知道了今年炭少的事,特地让我请了太医院的御医使给你们瞧瞧,怕宫里的小宫女们都冻病了。”
付巧言一愣,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意来,忙说:“多谢娘娘开恩。”
沈福没说什么,只让她坐到桌旁,让那女医使把脉。
那女医长得十分清秀,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挽着干练的单发髻,没有旁的发饰,只用了青色发带束发。
民间也多有女医给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瞧病,付巧言总听母亲说这些事,倒是没怎么惊讶。
不过能在宫里做御医使,想必是有一手的。
果然那女医把脉很快,不一会儿就让她换了左手,重新又听了一次才结束。
见付巧言正用亮晶晶的黑色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偏头看了看沈福,见她微微点了头才道:“妹妹前些时日冻着了,身子底好又用药对症,才好的这样快。不过……妹妹是否去岁受过冻?这伤寒入体不是小事,春夏暖和发不出来,这一到冬天就有些坏事了。”
付巧言点点头,这位女医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大人说的是,奴婢确实去年受过冻,挨了好长时间才好。”
女医点点头,想了想道:“现也不方便你们用药,其实伤寒入体说病也不是病,只是冬日里有些折腾人。你且以后记得一年四季都不要冻着,无论天多热都要用热食,冬日里多喝些红糖吃点红枣,能缓解一二。”
“到底人还年轻,能好的。”
她这样下了结论。
付巧言很是高兴,因着冻了那一回后她怕冷极了,也看不着大夫心里很是没底。这会儿多亏淑妃娘娘心地善良,还给她们小宫人请了御医使,这几句话说下来她就安心了。
她恭恭敬敬送了那女医出去,临了还冲两人行了个大礼:“多谢。”
等付巧言又喜滋滋回了书房,沈福却没领着女医往外去,仍是回了淑妃寝宫里。
淑妃正在那等着,手里只拿着个帕子在描,半天都没下一针。
“娘娘,看完了。”
淑妃抬起头来,笑道:“劳动大人了,请坐。”
御医使不过是九品官职,淑妃娘娘一句大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女医告罪一声,这才坐下道:“娘娘多礼了,下臣可不敢当娘娘一句劳动。刚那位妹妹臣已瞧过,不是什么大病。”
淑妃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女医心里十分敞亮,她忙细细说来:“那位妹妹许是冬日里冻过腿,后来没有用对药拖了些时日,导致她体寒不发,这一年里多少有些怕冷。这次病倒多半是寒症发了出来,到不是多大的事。她身子底好,看起来也是个乐天知命人,除了有些体寒旁的是没甚毛病的。”
淑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轻轻看了一眼沈福,便听到沈福问:“那这事是否妨碍子嗣?”
女医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那小宫人长相如此出色,果然是淑妃给儿子预备的。
这牵扯到皇嗣的事,就是大事了。女医仔细回忆了一下付巧言的脉案,这才肯定道:“如果这般下去经年不调理,以后是会有些妨碍子嗣。不过她还是年轻许多的,要是现在就调理,两三年便能治愈。她身子底好,到时候怀孩子也不会太艰难。”
这也就是说伤寒入体还是对子嗣不太好,不过如果要调养就要两三年不断,等调养好了便能好生生养个胖娃娃。
淑妃一听这个,心里更是高兴,忙道:“她才十五呢,二十再有娃娃也不晚的。”
女医笑笑点头:“娘娘说的甚是,女子二十身子已经十分结实,那时候对大人孩子都是极好的。”
淑妃笑笑,冲沈福点点头。
沈福忙把准备好的红封塞给她:“多谢张大人细心,宫里头还有十几位小宫人,劳烦张大人都去瞧瞧。”
张瑞芳忙起身推拒:“这可使不得,给娘娘办事是臣应当应份,怎么能收娘娘的赏赐。”
淑妃没说话,倒是捏起针绣了起来。
沈福揽着张瑞芳往外头走:“话不是这般说的,我们这景玉宫大小十几号人都要瞧一遍,大人也是劳心劳力的,这劳苦费是不能少的。”
张瑞芳听出她画外音,这才收下红封。
等到了中午付巧言回了屋子,就听双菱同双莲聊天:“我就说姐姐日日在那屋里坐着,对腰不好哩。”
双莲白她一眼:“要不我们能怎么办,跑着绣花?姐姐那是为娘娘办事,怎么能说差事苦!”
付巧言笑着推门而入,问:“两位姐姐这是打什么官腔,桃蕊姐姐怎么了?”
双菱推开双莲,跑到付巧言身边跟她嘀咕。
原来桃蕊日日都趴在那里刺绣,劳累的腰不是太好,这冬日里又受了冻,就有些难过了。
今日里那位女医神的很,把脉就能摸出桃蕊姐姐静脉受阻,叫她每日多动动,不要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坐立都不行了。
付巧言一听,也跟着说:“那位大人医术确实好,不过姐姐也是辛苦,以后你们赶工时都多起来走走,帮姐姐松快松快也是好的。”
双莲道:“你说的对呢,多走走也不妨碍什么。”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午膳时候,付巧言去领了来,见今日里居然有道红烧茄子,欢喜极了。
正用着午膳,桃蕊就小声道:“今日里娘娘倒是心情好,我给送了大礼服去这次就没叫改了。不过今年许是因着皇上……娘娘才让改这多回。”
淑妃是很好伺候的,衣食住行很少挑剔宫女们的不是,但今年的大礼服她却有些上心,不能太过花哨也不能死气沉沉,要端庄大气还活泼一点,可愁坏了桃蕊。
加上双凤儿三个人好生忙活一个多月才改完,还得在细节上绣上彩云,这才忙的腰病都犯了。
“姐姐辛苦了,近日里娘娘也总抄经书,十分心念皇上的。”付巧言道。
她吃下一个八宝馒头,又去端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软糯糯甜滋滋,热气腾腾暖人手,一口下去浑身都舒畅了。
桃蕊听了讲,叹了口气:“娘娘也是不容易。”
其实她挺想说娘娘可怜的。
宫里的大小主位们旁人她们不知道,倒是淑妃娘娘看起来对清淡日子甘之如饴,其实每每皇上来了的时候,她也是能高兴好些天的。
最近皇上病了,前头又那个局面,淑妃去不了乾元宫,只在自己书房里抄经。
这事儿她没宣扬,也没拿着求好处。
她是实实在在诚心诚意为皇上祈福的。
宫中女子人人看似都关心皇上,里面又有多少真心呢?
可哪怕淑妃娘娘这样品貌出众温柔多情,养育儿女尽心尽力,皇上也没有多热情一份,没有多看望一回。
这实在是让人难过的。
桃蕊知道寒烟说要一辈子伺候娘娘不出宫嫁人,多半是对男人寒了心。
她自己不想归家,多少也是因为这个。
伺候谁不是伺候呢?在娘娘这里她能当大宫女,有正式品级,手下有两个小宫人供她差遣,娘娘还那样慈善,怎么不比回家伺候那一家子老小舒坦。
还不如好好伺候娘娘来的正经。
桃蕊这样想,便说:“娘娘心慈,还能念着我们请女医来瞧瞧,我们便应当越发忠心孝敬娘娘,听到没有。”
三个小宫人对看一眼,齐声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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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惠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隆庆帝早早就醒了来, 他如今是睡得越来越多, 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可这一日他实在是心中沉闷, 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这一日,便是护国公主“出嫁”的日子。
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自由聪明伶俐, 是他的长外孙女,是他早逝长女唯一的孩子。
他如何不疼她呢?
皇后那日哭得难受,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是九五至尊,他是帝王,哪怕心里头滴血,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他少时仓促继位,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只给他留下两位年纪幼小的弟弟。可两位小皇叔一位身体不好, 如今唯一的世子才刚十八,另一位子嗣倒是不少, 不过却没个女儿,最大的孙女才十岁。
荣氏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女孩了。
他知道前朝有帝王把大臣家的女孩封为公主用以和亲,可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他荣氏是皇族, 享大越四方百姓岁供,理当护万民之安危,如今不但保护不了黎民百姓, 还要用平民女子和亲以换取喘息时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可以,他不想用女子单薄的性命换取大越平安,可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除了踏着尸骨翻山越岭,实在也别无他法。
年根底下,冬日深漫,百姓也想过个安安稳稳的年景。
是以在前思后想许久以后,隆庆帝还是决定和亲了。
这事在告诉王皇后之前,他其实是先问过卓文惠的。
十八岁的外孙女面容肖似母亲,有着长公主那般俏丽的容颜,她穿着绯色祥云纹锦缎袄裙,腰肢纤细得仿佛蒲柳。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定定站在大殿里,同他讲:“皇祖父,我身为皇室郡主,荣氏血脉,今若能以一己之力换大越百姓平安,惠心甘情愿,绝不生怨恨之心。”
少女嗓音幼嫩,说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可她颤抖的双手依旧出卖了她内心的忐忑。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北地荒芜,鞑子野蛮,她一个外族公主去了绝不可能有什么厚待。
可她却不得不去了。
她的祖母出身琅琊王氏,她的母亲是大越长公主,她满身荣华锦绣,快快乐乐过了将近二十寒暑。哪怕幼年丧母,但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她也没有受到任何欺凌薄待。
至今她都记得幼时被皇祖父背在身上逛御花园的情景,即使她不姓荣,也是帝后放在心上疼爱的小郡主。卓文惠想着那些天真快乐的幼年时光,最终给隆庆帝磕了三个头:“皇祖父,惠此番一去山重路远,有生之年怕难以再回中原,遥遥北地,惠会以诚心祈福,愿我大越繁荣昌盛,愿皇祖父皇祖母康健长寿。”
隆庆帝狠狠闭上双眼。
他挥了挥手,让护国公主出去了。
孩子一席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人都说帝王无情,可他到底有没有情,便只自己心知肚明。
他紧紧攥着手,闭着眼,没有叫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只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锦被,染红了他斑白的鬓发,那仿佛是帝王血泪,无声而沉默。
隆庆帝慢慢睁开双眼,他愣愣看着飞着金龙的床幔。
关于公主和亲一事,他是询问过几个儿子的。
老三说:既父皇有意和亲,便是再好不过也再英明不过,以和亲换取几年平安,等大越休养生息再起兵平乱才是上策。
老四说:史书多有记载和亲之事,只要寻了朝臣千金封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说: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说:二姐三十多了,虽说驸马已经没了,也万万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说:如国库能以支撑,则应以火凤卫除夕急攻颍州,先用火器破阵,攻乌鞑措手不及,再用骑兵与重步兵压阵。如父皇允诺,儿臣愿往。和亲终不是久计,今日乌鞑要粮药布匹牛马,要大越公主,明天说不定就来要长信宫了,父皇。
最后一句父皇,几乎是压在嗓子里说的。
而老九年幼,隆庆帝压根就没有问。
其实三皇子说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说这话时斯文有礼,一点都不像家国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过因为和亲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书生意气,老六话都没说利索,老七……只想着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说到了他年轻时的一腔热血。
乌鞑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记的事。
老八说的其实很对。
乌鞑的野心太大了,只要大越一步步退让,早晚他们就会杀到上京,要来拿整个大越的千里沃土。
然而老八还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敢于自己亲至战场,却不想他不过束发年纪。他既没亲手杀过人,也没上过一天战场,他自己是打不了胜仗的。
且说大越今年天灾不断,宫中储君未定,临近年关百姓们也都想过个好年,熬过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实在不易动武。
就连乌鞑都老实下来,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几个儿子里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游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实在呆板,之于国事俗务一窍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岁还是没了。老六生来有口疾,是不能立储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随了苏蔓性子,坐都还坐不稳当,更何况别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头的哥哥们小上许多,其实一开始他是并未想过的。
只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朝廷里面乱成一团,这才发现再不立储君就要坏事了。
然而老二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有勇无谋,只是个莽夫性子,他想磨炼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却失去了这个长子。
老三……这阵慢慢看来,比他哥哥还不适合。
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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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
转眼便是除夕了, 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 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 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 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 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 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
今年皇上这样情形,便早就下了诏书取消了除夕宴, 改为往近臣府上赏赐年礼。因皇上实在起不了床,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亲笔手书贺词,用心不可谓不足。
这一日正是除夕, 前头几日宫人们已经扫洗干净宫室,今日一起来付巧言便觉得院子里干干净净,怪有新气的。
哪怕是年节,她们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丰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腊味鲜, 用腊肠和腊肉并卤味的芋头、山笋、山药、冻豆腐等摆成一碗,一揭开盖子满室都是香的。
除了这样年菜,还有酸辣肚丝汤配细面油果果,油果果好大一张,就是冷了有些硬,但泡在肚丝汤里却是难得的酥软滋味。
年节下的,宫里也很舍得,让宫人们也能吃得好一些。
付巧言欢快地喝了一大碗肚丝汤,虽说一碗里挑不出两根肚丝来,但御膳房的大厨们手艺着实不是盖的,就宫人们吃的大锅饭也有滋有味。
那酸麻麻热辣辣的肚丝汤下了肚,冬笋、木耳的鲜香在回味里共鸣,一起在喉咙里开了锅,舒舒服服地妥帖入胃。
满足得很!
自那回娘娘请来的女医给她瞧了病,她自己就上了心,后来又瞧见她来景玉宫,付巧言便带了小荷包去找她,想让她给开些药。
她看过不少书,这一年来跟在淑妃身边更是学到了许多以前从没听过的事儿,纵使不懂医术也并不傻。她知道伤寒入体拖久了总是不好,便把自己这一年来攒的银钱都拿上,先去问问有什么方便的药来吃。
宫女们是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熬药的,除了姑姑和贴身大宫女,她们也轻易使唤不动小厨房的黄门们,便只能买些好用的成药来吃。
付巧言求的就是这一种。
医使也没多言,又给她把了把脉,这才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
“这是暖融丸,每五日用一次便可,要是来了月事就停了,等月事完了再用。我刚摸了摸你的脉,月事还是很准的。”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忙道了谢:“那这些要……多少?”
她问的含糊,宫里面人说话都是很含蓄的。
女医在她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二两银子收回袖子里,轻声道:“这些大概能有半年的份,我只带了二十丸,先给你,剩下的我再使人送给你。”
半年的份也差不多是三十多丸,这药倒也不是太贵。
如今付巧言虽说还是半两银子的月例,但她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淑妃和沈福对她都很照顾,每个月便多半两银子和其他些许物件。
现在她全身上下也都换了新的,只她一直很节俭,不太张扬的簪花镯子会用,其他的一直都是收起来的。
那暖融丸很小一个,付巧言吃着稍微有点甜味和枣香,倒不是很难吃。
用过一颗之后,她就觉得有点好处了。
最起码,冬日里手脚不再冰冷冷的,仿佛总也热乎不起来。
想着这个,付巧言心情更是好些,她笑着进了书房,却意外发现淑妃今日里早早便来了:“娘娘,您怎么上午就过来了?”
淑妃正在窗边看书,见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进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甜甜的笑,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今日里除夕,我让你们姑姑说了今个都不用做工。”
付巧言行了礼:“多谢娘娘慈悲。”
淑妃冲她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的绣墩上:“丫头来,帮我念念这里。”
付巧言接过,先默读起来。
读书念本都要有些功底的,她如果不打腹稿念出来总会磕磕巴巴,听起来自然不美。
淑妃见她脸色比往日好看许多,笑着问“今个儿过年,这么高兴?”
付巧言笑回:“今个膳食好,娘娘知道我是个爱吃的,很容易满足。”
是啊,确实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淑妃在宫里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付巧言这样的。
美的仿佛天仙下凡,身段玲珑高挑,声音宛若黄鹂,难得的是性格沉稳,该稳住的时候从来不慌,可该欢喜的时候也从来也不压着。
她这样的姑娘在宫里飘零,去过坤和宫的扫洗处,也在永巷里缠绵了整个冬日,却没有改变她从家里就有的那种心气来。
何况她只是个小门小户的教书先生千金。
既没有见过大富大贵,也不知什么是富丽堂皇,进了宫却没有迷了眼,依旧会为了一顿难得的美味而高兴,却也能把她赏赐下去的糕点分给同屋的宫人。
好吃不贪,美貌不扬,灵秀不显,慧黠不笨,实在是深得淑妃喜欢。
淑妃心里想着,也越发坚定起来。
这丫头如今也就是十五的年纪,不过刚及笄,过个几年也不大。若是皇上能撑到锦棠出宫开府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还要早做打算。
前头几日王皇后找过她,淑妃其实心里也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边付巧言打过腹稿,便朗声念了出来。
“那小尼姑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端是花容月貌,便是没有头发,只戴着素净尼帽,也难掩绝色。
只老嬷嬷见了吃惊,便是素心姑姑也着实看花了眼睛,便且想到家中那活祖宗来,又心里火热了几分。
素心姑姑牵起小尼姑的手,软声问,‘小师父可好?便是这山上日子清苦,可还过得下去?’
且听这话,娇美人儿不由泪盈于睫,艰难答,‘日子清苦倒也不妨事,只师父沉珂已久,庵中贫寒,实也凑不出药来吃。’
素心又问,‘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
小尼姑只是垂泪,并不多言。
素心和老嬷嬷对视一眼,见这山中尼姑庵贫穷破落,香火寡淡,便知道师徒两个日子着实不好过的。
老嬷嬷到底老道,沉吟道,‘我家主人是有几分信念的,见这样事情怎么也会帮扶一二,我们二人今日又碰巧路过这里,实在也有些缘分。’
小尼姑一听便亮了眼睛,盈盈瞧着老嬷嬷看。
美人儿这样子瞧人,更是增添三分美丽,实在是难得的佳丽了。”
讲到这里,付巧言便知这本是未曾经读过的,这剧情也着实有些暧昧,她略有些红了脸,却还是读了下去。
“小尼姑道,‘若是好心施主能略施舍一二,我们师徒两个定日日念经为好心人祈福。’
老嬷嬷略摇了摇头,问,‘小师父入庵几何?’
‘十五载也。’
老嬷嬷又问,‘小师父可曾有父母亲人?’
‘只师父是亲人罢了。’
老嬷嬷这次便笑,‘老身观小师父面相是个温和可亲人,只跟师父在这山上倒是孤苦飘零了些,不知小师父是否想多些亲朋好友,一家团团圆圆?也让师父能治病吃药,有个妥善照顾?’
小尼姑且听这话,倒是没懂,疑惑地望着老嬷嬷。
素心姑姑心急,抢道,‘我们家中有一孙少爷,年束发,自幼品学出众,只是姻缘一事实在坎坷,又只喜知书达理的佳人,便蹉跎了许多岁月。’
这一番说下来,小尼姑且是听懂了。
她一下子白了脸,恍然无措地看着二人,咬牙不语。
老嬷嬷拽了一把素心姑姑的袖子,上前笑道:‘且说小师父跟师父在山上,也是筹划不到什么好药来吃,不如先跟我们家去再做商议?我们家是有名望族,将来给师父供个庵堂也未尝不可。’
这一句却是说到小尼姑的心坎里。
她自幼便是师父养大,如师如母,如今师父重病,她也实在无能为力。
山下繁华她一概不曾奢望,只判师父能身体康健,长长久久。
然到底剃度十来年,若要还俗实在也是忐忑至极,‘只我出家日久……’
老嬷嬷忙笑道,‘这有什么妨碍,有发无发,有夫无夫,佛且自然在心,但孝却是已然尽了。’
老嬷嬷一张嘴,着实厉害了些。
小尼姑一愣,倒也不是全然不通俗务,只问一句,‘且是为妻为妾?’
老嬷嬷老神在在,‘且看孙少爷喜是不喜。’
小尼姑定了定神,只说,‘无论几何,但求师父康健,如若孙少爷看不上我,也请勿忘谈约。’
老嬷嬷点了点头,满脸喜色,‘定是不会负你。’”
这一段便读完了。
淑妃听付巧言声音清脆,宛若黄鹂,便问笑问她:“若你是这小师父,你待如何断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林无湖的地雷~
今天努力写一下~争取明天加更!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