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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起 二更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太初二年的春闱便在一个春雨飘摇的日子里结束了。


    在进考院之前木怀夏就吩咐好了家里的小厮, 在最后那一日务必老实等在考院门口, 把三个人都接到马车上才行。


    他和叶庭春毕竟年长,虽然脚步虚浮, 好歹是立着步行而出,付恒书就不行了,直接被书吏架着送出考院。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非要吃这一份苦。


    木怀夏叹气,叫小厮把三个人都弄上马车,回到客栈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沐浴更衣又用过安神药,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付恒书这会儿略清醒些, 哑着嗓子同木怀夏道谢:“多谢兄长抚照。”


    木怀夏道:“都是兄弟,客气这个做什么。”


    付恒书没再说什么, 自顾自灌进去一大碗红糖水,才觉得舒缓过来。


    叶庭春藏不住事,刚能说话了就赶紧着问:“你们考得如何?”


    付恒书盯着茶碗没吭声, 倒是木怀夏苦着脸说:“不知道,最后的策论我答的不在点子上,但那题我以前没特地背过, 只能将就写。”


    进士科就是这样,如果准备不充分,很可能最后就要出问题。


    谁都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喜欢什么方向,哪怕有人能摸清考官的喜好, 也没什么大用。


    最后卷子还要经安和殿呈给陛下,陛下肯定也要改一改的。


    所以一般家里纵使有天资聪颖的少年郎,家长们也不会舍得他早早下考场,多酝酿几年,多看些题册,最后榜上的名次才能好看。


    木怀夏看着面色惨白的付恒书,只得在心里叹气。


    这孩子是真的急了,不管名次,不管将来,只求一个早早能给姐姐撑腰的机会。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付恒书狠吃了一大碗饭菜,才略有了五分饱,他道:“今岁的题其实很偏,考得多为改革方便的问题,显然陛下很关心这一点。”


    这是太初帝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恩科,选出的学生最终都算是天子门生,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这卷子很能见真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付恒书才能揣摩出他的些许性格。


    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新帝,恐怕在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


    如果他自己立不起来,这份卷子压根也没他插手的机会。


    新帝能统领朝政按理说是好事,只不知他姐姐在后宫到底过得如何。


    当皇帝跟做丈夫,肯定是不一样的。


    付恒书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实在也无法再想姐姐的事了。


    每回想来,他都觉得心口泛着苦,撕裂般的疼痛扯着他,叫他不得安生。


    那一年那一月,他为何要病倒?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春闱结束之后大约十日便能出杏榜,只有上了杏榜考取贡士,才能参加五月初一的殿试。


    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见姐姐一面。


    付恒书深吸口气,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差这最后的二十日。


    长信宫中,正是更换春衣的时节。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正在那争奇斗艳,芬芳如许。


    小宫人们换上各自新发的宫装,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付巧言最近精神尚可,趁着宫事不忙,赶着去御花园陪两位太妃娘娘听戏。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太后也道不要憋着大家伙儿,便叫主位以上的宫妃们都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付巧言向来很怕迟到,这一日去得还算早。


    只没想到行至半路,后面一把柔和嗓音就叫住了她。


    回头一瞧,却是以往不怎么对付的章莹月。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倩碧色的齐胸襦裙,头上只簪一朵琉璃杏花,先不论她性子如何,看长相实打实是位美人的。


    章莹月也不知如何作想,她叫停了付巧言就亲亲热热凑过来叫她宸嫔娘娘。


    仿佛以往的那些龌龊都不存在,她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付巧言垂眸瞧她,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章婕妤今日有些素净了,怎么不多戴几把金钗?”


    章莹月冲她笑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金饰沉重,我实在不耐烦用。”


    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人,硬凑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说,刚略走两步,章莹月就在付巧言身后开口:“娘娘如今可是荣宠不衰,实在令人羡慕。”


    付巧言扶了扶头上拇指大的宝石花簪,笑笑没说话。


    她今日的穿着也清雅,身上只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盘了很少梳的堕马髻,倒是凭添三分优雅。


    章莹月仔细瞧她,竟觉得她如今的美更令人舒服,不再如过去那般似仙如梦。


    女孩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斟酌过的:“娘娘这般美丽,难怪宫里人都传娘娘是小贵妃呢。”


    这话实在就很不中听了。


    贵妃娘娘当年确实荣宠无限,可到最后一个儿子都没当成皇帝,先帝爷亲自留遗照赶她离宫,连一个在宫中荣养的资格都不给。


    曾经的她多风光,如今的就多落寞。


    章莹月拿苏蔓比付巧言,实在没安什么好心。


    付巧言很不喜欢同她打嘴上官司,打心底里觉得没这必要,便笑道:“我哪里有靖太贵妃那么大的福气,宫人们若再乱说,章婕妤理应管教,怎么自己也不懂事呢。”


    章莹月咬了下下唇,脸上十分不忿。


    她在宫里装得久了,那尖酸刻薄的样子可拿捏得十成十。


    “哎呦,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改。”


    付巧言最近脾气也不是太好,实在没耐心听她唠叨,讲了两句立马就想走人。


    结果章莹月在她背后不阴不阳给了一句:“今日是好天气,肯定有大节目要瞧的。”


    付巧言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正用灰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牙上带毒的毒蛇,把她当做了猎物。


    “章婕妤讲话太没规矩,下次可不能这样。”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转身便走。


    留下章莹月在她后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冷笑。


    这宫里,越乱才越好。


    等到了御花园,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新春时乐司做了一整出折子戏,年节宫宴小小演了几折,太后娘娘很是没瞧够。


    只她寡居在慈宁宫,自己不能叫戏去看,便想了个曲折的方法。


    由付巧言牵头迎春,荣锦棠允诺下旨,两人一并请了几位太妃娘娘,连做几天春日里的折子戏,御史也不能有话讲。


    今日顺太妃和几位太嫔也来了,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正望着戏台子吃茶果。


    御膳房特地给炒了六种口味的瓜子核桃,好叫娘娘们用个趣儿。


    当今的后妃里,付巧言是头一个来的,她先跟娘娘们行了礼,便自去自己的位置坐。


    这宫宴本就是她安排的,左近只有顾红缨和楚云彤陪着,剩下章莹月和王婉佳都在另一边,一看就很泾渭分明。


    晴画早就给她安置好了软垫和果茶,伺候她在位置上坐下,便小声在边上问:“娘娘若是一会儿不舒坦,务必同奴婢讲。”


    付巧言有些好笑地看她:“能有什么不舒坦,又不是头一回头看戏。”


    当然很不一样了!晴画有苦难言,只好乖乖站在一边,暗自提醒自己要多经心。


    章莹月跟在她之后到的,同她笑眯眯行了礼,自己就坐到一边去。付巧言眯着眼睛看她,总觉得她那有什么事,至于是什么她实在也是不知。


    不一会儿顾红缨、楚云彤和王婉佳就到了。


    平日里安静的御花园,没一会儿彻底热闹起来。


    等娘娘们都坐稳当,折子戏就拉开序幕。


    这出戏叫《千金难求》,讲的是江南大户人家千金小姐婚事波折,最后终于嫁给有情郎的故事。


    这戏付巧言没怎么看全过,只宫宴唱了那么两出,一出是大户人家里过年闹春,一出是小姐大婚嫁与夫婿。都是热热闹闹的场景,年节时最是适合不过。


    而她们如今要从头开始看,咿咿呀呀就开了嗓。


    付巧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戏其实还挺复杂的。


    小姐自然是聪明伶俐美貌动人,博学多才温婉可亲,一点点的缺点都没有。


    只她打小定的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婚事就十分艰难,不是八字不合就是机缘巧合无法定亲,总之一直到了二十五上,依旧待字闺中。


    付巧言正看得入迷,没成想荣锦棠就在这时踏入园中。


    她赶紧起来同他见礼,就看他先跟母妃们问了安,便坐到旁边的主位上。


    荣锦棠向她看过来,给她做了个口型:“晚上再陪你。”


    就在这时,台上演到有人对小姐的父亲讲风凉话,被其反驳:“我豪门大户,富贵锦绣,我家姑娘自是千金不换,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大抵就是这样一句戏词,叫太后娘娘念念不忘,粗粗看了一回不过瘾,还要再听一遍。


    台上名角唱的婉转动听,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春风拂过,带来氤氲花香。


    就在这时,一把尖锐的嗓子在围栏外响起:“陛下,妾以死明鉴,必要让您知道宸嫔娘娘的真面目。”


    那声音仿佛带着刀子,狠狠戳中付巧言的心房。


    付巧言被这么一吓,手中的瓜子猛地洒落一地,耳中嗡鸣起来。


    她呆呆往那边看去,却见着穿了一身灰衣的孙慧慧。


    孙慧慧整个人趴在御花园的篱笆上,使劲喊:“她就是个!呜呜呜!”


    然而荣锦棠随行的宫人定然不会叫她把话都说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小黄门,一个拽手一个捂嘴,一把把她从篱笆上面扯了下来。


    可孙慧慧还是在那里喊叫:“她刚……进宫的,时候!”


    其中一个黄门激灵,用袖中帕子一把塞进她嘴里,叫她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荣锦棠甚至没空去看她,回过头就往付巧言那里望。


    可付巧言已经呆坐在那,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进宫时……发生过什么?


    现在日子过得太甜,她额头上出了好多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好梦,明天见~


    ☆、惊梦


    原本荣锦棠没太把孙慧慧太当一回事, 宫里头这样事太常见, 这还是当着他的面直接就撕破脸的, 背地里小动作恐怕更多。


    只付巧言很少同旁的宫妃来往,他又每日都去, 因此景玉宫确实没怎么经过这样场面。


    受宠的嫔妃总要经些事,才能立得更稳。


    就算孙慧慧这一回使劲编排付巧言,也都可以当成她心怀嫉妒,所以荣锦棠也想着一会儿就是午膳时分,等看完这出戏再叫摆膳不迟。


    御花园里甚至连戏都没停,太后看都没往那边看,还在沉迷听曲。


    付巧言背对着他坐在下首,她又一贯淡然, 荣锦棠原本还以为她没往心里去,正开心看戏呢。


    结果张德宝处理完孙慧慧回来, 凑到荣锦棠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他面色一下就变了。


    张德宝讲:“娘娘瞧着满头都是汗,嘴唇也白了, 不是很爽利。”


    此时此刻,荣锦棠依旧没往孙慧慧讲的那几句话上面想。


    他微微皱起眉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官帽椅的扶手:“刚才动静太大, 是不是惊着了?”


    前头李文燕也同他讲不要惊吓付巧言,头胎月份浅的时候最不安稳,往往一些小事都能惊了胎,大人孩子都要遭罪。


    荣锦棠这么一想, 心里头就很不太平,他左思右想,还是找了个借口对太后道:“刚张德宝来报说前头有事,儿子立时就得回去,还请母后不要见怪。”


    太后现在最是体贴,哪里会为了这事去烦他,听了只笑:“大事要紧,陛下自去繁忙,也得注意着身体。”


    荣锦棠又告了一声罪,离开时路过付巧言身边,道:“宸嫔同朕一起回去,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付巧言这会儿其实已经缓过来,她人清醒些,可身体却不大舒坦。


    总觉得心口发闷,坐在那不停出汗,戏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吵的她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离开。


    荣锦棠这一句吩咐正中下怀,付巧言忙起身跟太后和太妃们告罪,跟在荣锦棠身后离开了御花园。


    回去景玉宫的路上,付巧言都一直没有讲话。


    虽然她平日里并不唠叨,可这般安静也很少见,荣锦棠怕她多想,就笑着道:“见你也不是很爱听戏,就把你带出来了,如何?”


    付巧言勉强扯了个笑容给他:“多谢陛下。”


    她这会儿看上去面色倒是好了一些,嘴唇也染上颜色,比刚才强了不知凡几。


    等走到景玉宫和乾元宫的巷子口,付巧言就要给他行礼送他回宫,结果荣锦棠牵起她的手,领她往景玉宫走。


    “陛下?”付巧言有些迟疑。


    荣锦棠很从容:“不耐烦在那听戏,回来午歇养养精神。”


    他确实不喜吵闹,付巧言心里略安稳了些,道:“也快到午膳时分,不如就叫膳来早些用吧?”


    荣锦棠点了点头,牵着她回了景玉宫。


    一回到这里,付巧言就仿佛有了主心骨,精气神就都回来了。


    “陛下先歇歇脚,我这就去安排午膳。”她笑着道。


    她看着跟往日无异,可她越是这样,荣锦棠心里就越担忧。


    到底之前发生过什么,叫她这样回避,就连他都不愿意讲?


    他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交心了。


    然而付巧言的性子他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想讲的事无论怎么逼她都不会吐露一个字,现如今她身子又特殊,荣锦棠是一点差错都不敢出的。


    荣锦棠看她在前头忙活,脸上带着浅笑,也就没那么着急。


    如果真是很大的事,她也不会这般表现。


    两个人便就安安稳稳用完了午膳,今日午膳是晴画特地安排的,南瓜蒸饼特地做的比以往甜一些,果然付巧言一用就笑弯了眼睛,把一整块都吃了下去。


    荣锦棠就笑她,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好哄得很。


    用完膳,荣锦棠见她精神好,就领着她去后院转悠两圈:“刚那出戏你若是还喜欢看,回头叫了乐司再整一出小调,专过来宫里唱给你听。”


    小调就是弹唱,没有折子戏那般锣鼓喧天,十分安静柔和。


    付巧言笑着摇头:“我在家里时也不耐烦听戏,读书不比听戏痛快。”


    到了现在还是个小书呆,荣锦棠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日里起的早些,中午就多睡会儿,下午叫你的姑姑去给娘娘告个假,说有事不能去了。”


    宫里都知道她辅理宫事,偶有急事也是正当理由。


    既然不爱听,勉强在那凑热闹也没意思,不过付巧言自然不会答应,只说:“那怎么行呢,我攒的局是得陪到底的。”


    “折子戏虽然动静大,倒是也好看。”


    见她坚持,荣锦棠就没再说别的,只道:“看你自己,就是不能逞强。”


    付巧言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一直到这一刻才没那么慌了。


    无论孙慧慧要说什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用害怕任何人。


    付巧言心里对自己这么讲,同他一起回寝殿午歇。


    荣锦棠原本就没把孙慧慧当成个事,最近春闱他也很忙,难得休息一会儿自然很快就入睡了。


    大概只有片刻,他就被身边的呓语惊醒。


    荣锦棠猛地坐起身来,俯身去看付巧言。


    只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脸色惨白,嘴唇泛青,嘴里不停说着:“不是我的错,什么都没有。”


    荣锦棠只微微惊愕片刻,马上便回过神来。


    他见付巧言整个人都要缩到一起,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张德宝,传太医!”他大声吩咐,已经失了平日的稳重。


    就这样付巧言都没醒。


    荣锦棠把她搂进怀里,不停拍她后背,就像哄小孩子那样:“巧言乖,醒醒。”


    付巧言沉浸在噩梦里,她紧锁眉头,表情看起来很是狰狞。


    荣锦棠急得不行,又叫人进来:“晴画,去取热毛巾。”


    晴画听了里面的动静,吓得后背都出了汗,她手脚发软地取了热毛巾来,直接递给荣锦棠。


    付巧言这会儿看起来实在很不好,晴画心里慌得不行,却还是勉强撑住不叫自己跪倒在地上。


    荣锦棠给付巧言净了面,把她搂在怀里一直哄,大概是因为他胸膛太温暖,付巧言没一会儿就安稳下来。


    她不再挣扎,不再出汗,也不再呓语。


    荣锦棠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头一回发现自己心跳可以这么快,这么急。


    “中午膳食再去查,看看有没有问题。”荣锦棠皱着眉吩咐张德宝。


    张德宝的腿也跟着软了,宸嫔娘娘这样情景,都不知道是因何而来。


    他白着脸跪下行礼,荣锦棠看都不看他,只低声训斥:“还不快去!”


    张德宝就屁滚尿流爬起来走了。


    大概是知道景玉宫这有大事,宁城得信后亲自请太医过来。


    这回不仅有李文燕,就连黄岑都急急忙忙跑来。


    寝殿里人来人往动静很大,付巧言都没醒,安静下来就又睡了过去。


    李文燕进来一看,宸嫔娘娘被陛下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一无所觉,她喉咙一干,手心顿时就出了汗。


    前一回她来时还道娘娘无大碍,今日若是真有大事,她也就交待在这里了。


    付巧言几乎像是昏迷一般躺在那,她的脸是苍白憔悴的,而荣锦棠比她面色还难看。


    他皱着眉头,都没叫太医们行礼,只说:“给宸嫔瞧瞧,看到底如何。”


    李文燕不能让黄岑先诊脉,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她连前因后果都不敢问,直接把手搭在付巧言的手腕上。


    这一听,就一盏茶没敢动。


    荣锦棠就那么盯着她看,一身的威仪几乎要压垮了她,李文燕一点都不敢分心,她很认真把付巧言双手脉象都听了一遍,心跳才略缓了缓。


    好在,宸嫔娘娘的症状并不严重,大人孩子都没大碍。


    她原本想退下去让黄岑听完再一起说脉案,结果荣锦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问:“如何?”


    李文燕紧紧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禀陛下,宸嫔娘娘许是受到惊吓,看脉象有惊惧之症,忧思过重导致觉不安寝,娘娘是否有夜半惊醒的迹象?”


    荣锦棠点了点头:“以前都无,只今日午歇时突然出现,呓语惊恐不安。”


    这一看就是心里头藏了事,李文燕如今已经站到了付巧言的船上,说话自然是偏向她的:“娘娘或许是今日受到惊吓才如此,等她醒来,陛下还得多劝劝。”


    李文燕顿了顿,道:“娘娘一直身体康健,虽说今日惊梦,但母子都还安稳,俱无大碍。若是陛下担忧娘娘晚歇,可点安神香,两三日就能好转。”


    只要她说大人孩子无碍,荣锦棠的脸色就缓和下来。


    他问:“用吃些养胎药否?”


    李文燕想了想,还是道:“是药三分毒,娘娘如今没大碍,最好还是不用。若是几日之后还不好转,再用药也不迟。”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荣锦棠也知道她真的没藏私,因此便招手叫黄岑上前,换了他来。


    黄岑真不知李文燕在景玉宫这么“直白”,他们做太医的最要紧就是四平八稳,话只能说一半,药只能开太平方,李文燕这样讲,实在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李文燕沉默站在后头,头也不敢抬。


    等黄岑也听完,对荣锦棠就照样复述一遍,末了还道:“娘娘如今贵重,宫里人应当更精心一些,能不烦忧就不要叫她烦忧,否则胎不容易坐稳。”


    荣锦棠点了点头,等两位太医一起出了脉案,才打发他们退下。


    他把她放回床上叫她好好睡一觉,就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荣锦棠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小傻、26254176的火箭炮,min的地雷*5,卷卷的地雷*3,落霞的地雷*2,Amanda、浅陌的地雷 么么哒~


    八点十五见!


    ☆、旧闻 二更


    趁着付巧言午歇的功夫, 荣锦棠出来听结果。


    张德宝站在那腰杆都不敢挺直, 低着头十分恭敬。


    “陛下, 刚查过,景玉宫的膳食都是特别安排的, 没有任何问题。”


    荣锦棠点了点头,他吃了一口热茶,这才觉得顺过气来。


    “那个孙……淑女怎么回事?”荣锦棠一时没想起孙慧慧的名儿,只隐约记得她是个淑女。


    “回禀陛下,孙淑女只道知道宸嫔娘娘当年进宫时有旧事,非要当面陈请陛下。”


    荣锦棠面无表情:“朕没空闲见她,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张德宝立时就懂了,马上就说:“诺, 那臣马上就去操办。”


    这种德行有亏的嫔妃肯定不能留在后宫,冷宫就是孙慧慧最后的去处。


    张德宝原也觉得不是大事, 不过就是宫里妃子争风吃醋,只不过这位孙淑女十分不讲究,跑去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的宴会上闹, 太过不懂事了。


    他还没来得及走,就被荣锦棠叫住了:“等等。”


    屋子里这会儿没开窗,光线昏暗, 千丝万缕的阳光照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竟让他平添三分暖意。


    然而一直他跟前伺候的张德宝却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不美丽。


    这原本确实连事都算不上,就连太后娘娘都没怎么注意, 孙慧慧一拖下去就又继续吃茶听曲,闲适得很。


    可因为这事让宸嫔娘娘这么病一场,就是孙慧慧的大罪过了。


    张德宝躬身站在下手,一句话都不敢讲。


    荣锦棠沉思很久,久到张德宝都觉得春日里似又乍暖还寒,才听他道:“叫晴画进来。”


    张德宝就麻溜地出去招呼晴画,路上还好心提点她:“待会儿讲话走心,陛下……”


    他话留一半,晴画一下就了然于心。


    她小声冲张德宝道谢,便低着头进了书房。


    荣锦棠坐在付巧言日常写字的位置,正看她前日里刚临过的快雨时晴帖。


    晴画道:“请陛下吩咐。”


    荣锦棠摸着付巧言难得豪放不羁的笔锋,微微勾起嘴角,说出来的话却很严肃:“你娘娘现在要紧,你就得时刻盯着,以后膳食和衣物全部都要亲自经手,伺候的好了朕自有赏赐。”


    晴画倒是淡定,她原本就对付巧言忠心不二,也一直都是这般伺候她的。


    她福了福,恭敬道:“诺,奴婢一定仔细,务必叫娘娘舒舒服服的。”


    荣锦棠颔首,晴画家里一点牵挂都无,自己又是个本分伶俐人,当年淑太贵妃特地给付巧言选下她,很是费过心思的。


    “你是母妃特地选给巧言的,朕还是放心的。”


    能得他这句夸奖,晴画半月辛苦操劳也值得了,她跪了下来,使劲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赞誉,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晴画顿了顿,见荣锦棠倒没有心情特别不美的样子,斗着胆子问:“娘娘今日没什么大碍吧。”


    荣锦棠没甚表示,只说:“你娘娘今日无大事,不过她平日里是否讲过孙慧慧或者以前的事?”


    晴画仔细想想,付巧言确实跟孙慧慧关系淡薄,话都说不了十句的:“并无,娘娘不是个特别喜欢热闹的人,平日里不过就请丽嫔娘娘和顾昭仪娘娘过来忙宫事,她除了偶尔讲些小舅爷的旧事,旁的从不说。”


    荣锦棠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去的人,只这回孙慧慧肯定抓住她一直回避的症结,叫她思虑过重,一下子就倒下来。


    晴画见荣锦棠也不讲话,左思右想,突然想出个人来:“陛下,刚来我们景玉宫的沈安如沈宫人以前同娘娘有旧,不若叫她过来同陛下说说?”


    荣锦棠颔首,晴画就立即出去叫人了。


    沈安如还不知付巧言已经有孕,以为她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殿外担忧。


    等晴画把她叫进书房时,她还不知都发生了什么。


    荣锦棠只问她:“孙淑女跟你们娘娘可曾有旧?”


    沈安如一愣,垂眸开始思索起来。


    当年的事她知道不多,她们四个被叫去坤和宫里,刚一进去就分道扬镳,她只知道付巧言同孙慧慧分到了一起。


    后来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付巧言去了后殿扫洗处,孙慧慧则去了后殿小厨房。


    沈安如才来景玉宫没多久,压根不知陛下对她们娘娘是什么心思,因此话只挑不妨碍付巧言的讲:“娘娘、孙淑女和奴婢是同年入宫,有幸都被分到坤和宫,只进了宫以后我们分到不同去处,之后发生何事奴婢一概不知。”


    荣锦棠垂眸看她,见她面色淡然,看起来坦诚直白。


    这沈宫人别看是太后那出来的,却对巧言忠心不二,倒是奇了。


    他慢条斯理问:“你原来是太后那的宫人吧?怎么主动要来景玉宫?”


    沈安如立时就明了这是陛下疑心她了,因此她明明白白把当年在绣春所里发生的事都给荣锦棠讲了一遍,尤其讲了一下孙慧慧如何讨厌,她们娘娘如何善良这段。


    荣锦棠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你们娘娘一直就是这样。”


    这么些年,经过这么多事,她从来都没变过。


    当年能在那种情况下能尽心帮助一个并不熟悉的同寝,实在很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沈安如也没刚才那么紧张,闻言也笑,表情很是怀念:“若是没有娘娘,奴婢如今还不知道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后面的话就没必要再讲。


    荣锦棠点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张德宝在边上,听了这么半天孙慧慧的缺德事,心里头也觉得只叫她发配冷宫都是轻的。


    荣锦棠把付巧言临的那一贴快雪时晴帖仔细放回桌上,起身对张德宝道:“走吧,朕就如她所愿。”


    宫里头犯了事的宫妃宫人都是先关押司礼监,那边有专门的管事姑姑和上监看管,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三日。


    荣锦棠踏进司礼监低矮的地牢时,略皱了皱眉头。


    这里面的味道实在太难闻,因经年不见阳光,里面甚至还有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很刺鼻。


    张德宝一看他皱了眉,立马道:“不如叫人把她带出来,陛下在暗室里问话。”


    这味道荣济堂实在很是受不了,听了转身便走,只留张德宝在身后操办。


    一个人在暗室等的时候,荣锦棠竟奇异地一点都不担忧和紧张,可能因为太了解她,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太过上心,都要闹出病来,他甚至都没兴趣来听这件事。


    只她反应这么大,这么紧张,荣锦棠也能看出她不想别人知道,所以特地没叫司礼监的黄门审她,而是自己亲自过来。


    他来这一回,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不为其他。


    荣锦棠刚坐进来不一会儿,张德宝就捧了香炉和茶盏进来。


    沉水香的味道飘散在暗室里,一下子就叫荣锦棠鼻子好受许多。


    孙慧慧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她倒是没挨打,只手脚都绑得严严实实,实在不好走路。


    两个小黄门把她往地上一扔,就退出去牢牢关上房门。


    专管暗牢的上监陈鹏飞肃然立在荣锦棠跟前,很有些要亲自刑讯的意味。


    荣锦棠微微冲他摇头,看孙慧慧一双眼睛都要黏在自己身上,十分厌恶地看了张德宝一眼。


    张德宝这回倒是立刻会意,直接给她蒙上眼罩,不叫她这么不懂规矩盯着陛下瞧。


    “你道有话要亲口对朕讲?”荣荣锦棠淡淡问。


    孙慧慧嘴里堵着口布,听了这话只得呜咽出声。


    陈鹏飞上前给她取下口布,还凶了她一句:“老实点。”


    孙慧慧什么都瞧不见,倒也很能作怪:“陛下,妾心仪陛下许久……”


    这说的简直是废话,陈鹏飞倒是懂事,还没等荣锦棠下令责怪,他一脚就踢在了孙慧慧的肚子上:“说人话。”


    “呜呜。”孙慧慧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


    荣锦棠摸索着腰间付巧言给他做的荷包,又问了一句:“老实说。”


    孙慧慧此人一贯欺软怕硬的,被踢了一下瞬间老实,不再敢说些恭维话。


    “妾与那付巧言同年入宫,绣春所学满一月后直接去的坤和宫伺候。”


    她张口就直呼付巧言名儿,显然是觉得她的“好运”也就到今日为止。


    荣锦棠把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儿。


    张德宝倏然道:“宸嫔娘娘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孙慧慧被他这么一骂,顿了顿,好半天才说:“当时是坤和宫冯秀莲冯姑姑亲自去选了四个人,还有一个叫沈安如,如今也在景玉宫伺候宸嫔娘娘。”


    她把宸嫔娘娘四个字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荣锦棠不耐烦在这浪费时间,只道:“继续讲。”


    孙慧慧以为自己讲到点上,陛下终于能看清付巧言真面目,为此还有几分激动。


    “当时莲姑姑单独把我们两个领去坤和宫偏殿辛姑娘住处,叫她好生‘调|教’我们。”


    荣锦棠一下子就皱起眉头,他尖锐的目光在张德宝和陈鹏飞面上扫过,那里面的意思一目了然。


    听了今天的话,到死都不能讲出来。


    孙慧慧突然笑出声来,她得意道:“陛下您喜欢的宸嫔娘娘,当年可是被太后选去伺候先帝的!”


    荣锦棠猛地攥紧拳头,面色难看得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要相信陛下哒~明天解决!


    ☆、知晓


    暗室本就没有窗, 全靠四角宫灯摇曳才不那么黑, 荣锦棠这一沉下脸来, 陈鹏飞和张德宝顿时觉得呼气都难,他们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


    如果可以,他们真想立刻从这小黑屋子里出去,而不是站在这听宸嫔娘娘的往事。


    荣锦棠沉默片刻,但很快他就长长出了口气,问:“那怎么没伺候上?”


    他一针见血,一下子问到点子上了。


    孙慧慧卡了壳,好半响才道:“我们在辛姑娘那待了小半月,等到先帝爷去坤和宫时, 莲姑姑就领着我们去给陛下送茶。”


    荣锦棠并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同太后相处的,不过他们毕竟是经年夫妻, 一听讲说是送茶,荣锦棠就明悟了。


    许是先帝爷直接去了坤和宫的书房,冯秀莲为了让两个小宫人能出现在先帝面前, 特地叫她们送茶去书房。


    想到这里,荣锦棠就莫名松了眉头,他原来还担心付巧言在去扫洗处前受过许多磋磨, 这么一听实在也不叫个事。


    女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荣锦棠比谁都清楚。


    如果先帝爷真是那种荤素不忌的人, 那他就不会只有一个有弟弟,而且这弟弟如今已经十岁了。


    太后娘娘这一招,实在昏到了极点。


    不过也正是她亲自安排冯秀莲办的这件事,所以经手的人非常少,除了她和冯秀莲,就只有一个辛姑娘知道。


    听讲到这里,荣锦棠就放下心来,面色也恢复往常。


    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拨弄了一下线香,叫它味道散得更快些。


    然而孙慧慧是看不到荣锦棠表情的,她以为荣锦棠的沉默是动了怒,十分的激动:“当时莲姑姑叫她先去的,结果她去了没一盏茶功夫便回来,脸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惹了先帝动怒。”


    先帝爷是不可能亲自动手打人的,这一看就是下面宫人上的手,打那么使劲,不过就是为了保下一无所知的小宫女。


    荣锦棠在心里给冯秀莲记了个好,又听孙慧慧道:“一定是她不敬先帝才被赶出来,害得我没两天也跟着去后殿做粗活。”


    真是……蠢得可以。


    荣锦棠在心里冷笑,若是你先去,说不得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还能在这咋咋呼呼说她不好。


    事情都弄清楚,荣锦棠心里头就舒坦极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巧言自己吓唬自己半天,差点没落下病来。


    他自顾自笑笑,随即看了一眼陈鹏飞,手在茶几上敲了三下,起身就离开了暗室。


    在他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孙慧慧还在他背后兀自笑得开怀。


    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甜的一个笑容了。


    出了暗室,荣锦棠总觉得身上有股子奇怪味道,他先回了乾元宫偏殿,沐浴更衣过后才觉得松快。


    张德宝已经打听清楚,一边亲自给他干发,一边小声道:“刚臣已问明,孙慧慧讲的辛姑娘是当年伺候过陛下的宫人,一直没有封位,以前在坤和宫的偏殿住。”


    荣锦棠的头发有多又软,张德宝忙了半天才干。


    “现在她去了哪里?”荣锦棠问。


    张德宝对这两年长信宫里事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道:“太后娘娘心慈,当年她宫里伺候过先帝又都没封位的姑娘们都给了尊封,如今在皇觉寺荣养。”


    她们得到的这个尊封,最高只能封到淑女,堪堪与大宫人一个品级。


    不过这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心慈了,历代宫里都有这样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辈子没有分封,临了皇上殡天,她们连皇觉寺都没资格去,只能在永巷孤独终老,最后眼睛一闭被扔到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皇觉寺无论如何讲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个字,总比破败的永巷利落许多,以后也能随葬妃园寝里,好歹身后有个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后一手操办的,荣锦棠连人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怎么上心,这一听才隐约回忆起有这么两三个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气:“母后到底是书快论坛。”


    就像巧言一样,因为从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权重也满怀仁慈,知道体恤他人。


    像孙慧慧那样只凭一张脸就以为很了不起的,实在乏善可陈,令人厌恶至极。


    他正在感叹这个,张德宝犹豫片刻,还是道:“刚臣还打听出,二月时娘娘托人给辛淑女送了不少银钱。”


    要托人送银子出宫必要经过采买黄门的手,张德宝能打听清楚一点不奇怪。付巧言自己是一路爬上来的,很清楚银钱最管用。


    他继续道:“娘娘也请尚宫局的人关照了几个宫女姑姑,只有一个以前在永巷的已经出了宫,太后娘娘后殿的几个宫女也叫转去尚宫局,不叫在扫洗处做了。太后娘娘不怎么管自己宫里事,冯秀莲那里是直接应了的。淑太贵妃那里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过招呼,叫宽待一些,还给了丰厚的赏银。”


    张德宝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荣锦棠听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还有她还这么惦记过过去的人事。


    张德宝偷偷看他一眼,心里头揣摩半天,恭维起付巧言来:“当年她们定是对娘娘多有关照,这么多年过去娘娘都没忘记她们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图报。”


    荣锦棠被张德宝这拐弯抹角的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畅,十分与有荣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来良善,对她有恩的人从不忘。”


    现在还早,荣锦棠就紧着批了几份折子,晚膳前才溜达着回了景玉宫。


    今日的景玉宫安静得过分,平日里偶尔说说笑笑的小宫人没有一个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活。


    荣锦棠见晴画正领着晴书给付巧言的新衣熨烫,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忙行礼,道:“娘娘道要在后院赏花,不叫奴婢们打搅,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很稳重的,这里总归是付巧言自己宫中,荣锦棠也不怎么紧张。


    他慢慢踱步到后院,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望天发呆的少女。


    付巧言这会儿靠坐在后殿特地摆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


    荣锦棠一下子就知道她还沉浸在自己吓自己的那些噩梦里,现在指不定在胡思乱想什么。


    “想什么呢?”荣锦棠笑着过去,伸手接过沈安如递过来的薄毯,给她盖在身上。


    他的声音唤醒了她,付巧言抬头一看他已经回来,立马就要起身相迎。


    荣锦棠把她按住,仔细给她盖好薄毯:“这么大人了,还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荣锦棠叫她坐回到摇椅里,自己站在身后帮她推。


    摇椅晃晃悠悠,把付巧言一身的沉郁之气都荡了个干净。


    春日里花开正艳,重瓣田田,微风送暖,带来阵阵花香。


    付巧言被他晃得舒服极了,差点又安睡过去。


    荣锦棠见她眯起眼睛嘴角带笑,就知道她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


    “孙慧慧讲的事,朕都知道了。”他轻声告诉她。


    付巧言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荣锦棠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抿到薄薄的耳朵后面,笑着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这样吓唬自己。”


    付巧言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进宫时的担忧害怕,被打之后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宫里的绝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一从她眼前展开。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轻又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当年那一步。你且放心,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去说这件事了。”


    看太后娘娘的态度,她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冯秀莲能选了孙慧慧这样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样的人,想叫付巧言的路走得坦荡些。


    当年坤和宫书房里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脸上,却救了她的命。


    如果冯秀莲心有坏根,早就没有今日的付巧言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说了,付巧言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肯定于她有旧,都是经了心的交情。


    与人为善,方行始终。


    冥冥之中,这些人帮了付巧言,现在依旧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像孙慧慧这样再也无法讲出话来。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笑容干净俊朗:“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无缘得见先帝爷真容,少了多少福气。”


    付巧言泪盈于睫,涓涓泪痕从她脸上滑落,跌在荣锦棠的手上。


    那眼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热,烫得荣锦棠手都要痛了。


    “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吓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讲过,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讲。”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哭着给了他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荣锦棠“噗”的笑出声来,也不嫌弃她,还亲手给她擦眼泪。


    “这件事就翻篇,不许再想了。”


    付巧言哽咽道:“好!”


    荣锦棠笑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动作十分温存。


    “原本想过些日子安稳些再告诉你的,只今日看你这般难过,还是提前跟你讲了吧。”


    付巧言心中一动,莫名的暖意从交握的那双手传递出来,印在她软软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这件事,如今再讲荣锦棠也依然激动,他哑着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一头扎紧他怀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眨眼间倾泻而出。


    那温热的泪润湿了荣锦棠的衣裳,他却没有推开她,小心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印了一个吻:“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感谢大家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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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 二更


    四月二十五那日, 考院外的杏花巷人头攒动, 叶庭春垫脚站在马车上, 使劲往远处张望。


    付恒书和木怀夏留在马车中,都在读书。


    只听他聒噪的声音不时从外面传来:“哎呀呀榜来了, 这里忒远瞧不见啊!”


    付恒书别看年纪小,却很能坐得住,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木怀夏微微皱起眉头,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两下马车车窗:“安静点,小九已经去看了,等他回来便能知晓。”


    他们其实可以在客栈安安稳稳等,只不过叶庭春这厮实在烦人, 付恒书脾气也好,就一起陪他过来。


    巷子里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最是安静的长巷这会儿正热闹,若不是他们家小厮激灵利落,恐怕都挤不上前头去。


    木怀夏其实也读不进去书, 他很焦虑地来回扇着扇子,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付恒书依旧坐在那纹丝不动。


    木怀夏感叹了一句小兄弟好定力,还是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就在这时, 长巷尽头杏榜之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即使他们离的那么远,也能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我中了!我中了!”


    大多数人寒窗苦读,可能几十年才能榜上有名, 平日里再是温文儒雅,这会儿看见自己的名儿也实在难以自控。


    不当众失仪都已经算是心态极好的了。


    叶庭春紧张得脸都红了,瞪着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整个人差点掉下马车。


    “小心些,瞧你这出息。”木怀夏拽了他一把,忍不住训斥道。


    “嘿嘿,”叶庭春傻傻笑笑,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事没事。”


    木怀夏叹了口气。


    杏榜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上榜的落榜的各有各的样子,实在是一处现实的人生百态。


    就在这时,木家的小厮从人群中跋涉出来,等连滚带爬来到马车前,连鞋都少了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小九使劲喘了两口气,接过另一名小厮递过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叶庭春急得不行:“怎么样怎么样?”


    小九把那水一口咽,哑着嗓子说:“中了!”


    “哎呀,你说清楚,谁中了!”


    小九咧嘴一笑,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被挤得多狼狈:“三位少爷都中了!”


    “什么?”叶庭春大喊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你没看错?”


    “没!”这里太乱,小九也跟着喊,“小的看得很清楚,三位少爷都上榜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木怀夏也稳不住了,他也跟着跳下马车,叠声问:“多少名多少名?”


    小九又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大少爷您是第三十七名,叶少爷四十八名。”


    这个名次居然还挺高,木怀夏还记得当时最后一题没有做好,也不知是否大家都很没准。


    “付贤弟呢?”叶庭春也没忘了付恒书。


    小九这会儿眼睛都红了,特别激动的样子:“付少爷太厉害了,他是今年的会元。”


    年仅十四岁的会元,大越开国二百余年也没出过一位。


    这位天纵奇才的付少爷,十三岁中解元,十四岁中会元,不知是否能延续早年顾阁老连中三元的神话。


    当年连中三元的顾温也已二十有五,足足比如今的付恒书大了十一岁。


    付恒书的名次一报出来,木怀夏和叶庭春都愣在当场,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会试取得这个名词,非常人能及。


    外面这么大动静,小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付恒书也没激动地蹦出来欢庆,实在很能端得住。


    木怀夏掀开车帘,见他依旧坐在那里读书,连姿势都没变。


    这样还能读进去书,又加之天生聪颖,勤奋刻骨,怎么可能没有收获。


    这个会元,就是对他两年来夙兴夜寐的最好肯定。


    木怀夏喊他:“付贤弟。”


    付恒书依旧没反应,木怀夏只好跳上马车,拍了拍他胳膊。


    “怎么?”付恒书这才回过神来,问。


    木怀夏冲他抱拳,真心实意道:“恭喜贤弟,高中会元。”


    付恒书俊俏白皙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他难得笑了:“多谢兄长,您二位也榜上有名吧?”


    三个人在顺天府府学一起读书,他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付恒书很清楚,对于这次卷子的难度,他只简单听了听他们议论答案就知道有没有谱。


    叶庭春这会儿也上了马车,十分惊奇地问:“恒书,你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还这么淡定啊!我都要高兴死了。”


    付恒书笑出声来:“高兴是自然的,只不过还有之后的殿试,恒书实在也马虎不得。”


    他平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笑,这会儿能有这样表情,确实说明他心情极好。


    叶庭春歪倒在一边,哎呦呦地乱叫:“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过几天还要考试可要了我的老命。”


    木怀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同付恒书相视一笑。


    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


    马车穿过人群,一路往他们住的客栈而去,付恒书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上京车水马龙,远处便是巍峨的长信宫,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静立在繁华闹市的聘婷美人,优雅大气。


    不知道哪一处宫室,住着他的姐姐。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一切。


    五月初一,正是春末。


    共约二百八十三名贡士立在乾清宫外的乾清广场,等着列队进入大殿进行殿试。


    这会儿还很早,金乌藏在云朵里,好半天才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满地的贡士。


    贡士们大多穿着道袍或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从散发孩童到苍苍老者,一眼望去,说不尽的岁月长河。


    这其中,隐约还有三十几位女贡士,这个人数比上一次正科要翻一倍。


    辰时正,唱名黄门走到大殿之前,高声唱道:“时辰到,进殿。”


    于是贡士们就被黄门们领着,依次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入乾清宫主殿。


    这是长信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十六开间的制式保证它足够宽敞,也正是因为如此,乾清殿只要开启,里面就会点燃宫灯,照亮大殿里昏暗的角落。


    贡士们谁都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叫坐那里就坐那里。


    有那好奇的偷偷拿眼睛去瞧,只远远看到金銮宝座上有个英挺的墨色身影。


    他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与密封信封,里面就是这一次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


    安和殿大学士和三省六部的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一起督考。


    如今的首辅楚延出列,穿过纱帘跟荣锦棠禀报:“陛下,应试二百八十三人,实到二百八十二人,有一人重病弃考,是否起卷?”


    荣锦棠颔首,朗声道:“起卷。”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在场所有贡士都听清,于是安静的乾清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太初二年的殿试,便从此刻开始了。


    景玉宫中,付巧言坐在摇椅上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袄裙,头上只束一条水红的发带,衬的肤白唇红,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艳动人。


    因心里头藏着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结,没两下就打错又拆了重新打。


    沈安如和明棋陪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相视一笑。


    “娘娘不若别打了,好好一条锦线一会儿怕是要抽丝。”沈安如很会拿捏尺度,在恭敬里掺了些小亲昵,把气氛弄得正当好。


    付巧言把打了一半的络子扔回针线筐里,苦笑道:“真是静不下心。”


    她昨日才知道弟弟高中会元,今日便要参加殿试,说不紧张是假的。


    想到荣锦棠告诉她付恒书高中以后两人谈话,付巧言就忍不住抿嘴笑。


    荣锦棠原本怕她太激动对身子不好,一开始说的很温和:“你弟弟成绩很好,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他榜上有名,是头名会元。”


    结果付巧言来了一句:“陛下可不能给他作弊,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当会元。”


    荣锦棠哭笑不得。


    “会试封名誊录阅卷你又不是不知,你弟弟确实……太聪慧了。”


    这世间聪明的孩子不少,只可能都没逼到绝地,年纪小的时候玩闹居多,大一些才开始刻苦。


    像付恒书这样把自己逼得这么狠的也是少见。


    十三四岁的年纪,写起策论来一点都不含糊,针砭时弊直抒己见,比许多三四十岁的老官腔还厉害。


    荣锦棠笑道:“哪怕朕是皇帝,也不能去插手考院的录名。”


    付巧言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没多久,她就激动地跳了起来:“那是不是五月初一就殿试了?”


    才想起这茬来,也不知道刚才在走神什么,荣锦棠赶忙扶了一把她:“仔细些。”


    “等放了榜就叫你弟弟进宫,就这几天的事。”


    付巧言自从知道自己有孕以来,不知道怎么地比以前心绪起伏还大,这一句听起来普通,竟叫她红了眼睛。


    荣锦棠叹口气,搂着她哄:“越活越回去了。”


    付巧言想到这里,不由抿嘴笑笑:“一会儿就该结束了吧。”


    沈安如抬头望望天色,笑道:“这个时候,小舅爷应当已经出宫了。”


    她们正说着话,荣锦棠踏进后院:“确实已经结束,考院已经开始阅卷了。”


    他行至付巧言身边,先问她:“今日如何?”


    付巧言缓缓起身,陪他去偏殿歇息:“今日好得很呢。”


    荣锦棠低下头,同她温柔一笑。


    今日确实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QAQ突然发烧了,好难受,提醒大家最近天气变化快,注意保暖~!


    明天见~


    ☆、再见


    那日殿试回去之后, 次日就由考院加紧阅卷, 最后选出最优秀的几份呈给陛下, 请他定夺名次。


    殿试要选出三甲进士,一甲只有三人, 便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看每年人数不定,约有五十至百名,最后就都是三甲同进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荣锦棠也不过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用过晚膳就回了乾元宫,连着两天的灯火通明,终于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终的一甲与二甲前十名都是荣锦棠亲自看过卷子才定,之后的名次就由八位阁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无非是为了官场选拔人才, 最终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对进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长得好, 若是身有残疾或面貌太过丑陋,乡试就过不了。


    再一个身体得硬朗,这样连番考下来铁打的人都很难撑住。


    今年还算好些, 只有一个重病来不了挂末名。前几次都至少有小十人报缺,不是会试太过耗损精神头疼,就是重病起不来, 要不就是太高兴摔伤了手脚,理由林林总总,听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这些都熬过去,还得看殿试上合不合陛下眼缘, 字写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这条路,能走下来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这位连中两元的少年榜首付恒书,殿试的卷子也依旧精彩。


    这就相当难得了。


    殿试不仅要看上述种种,最重要的要看心态稳不稳。大殿之下,御座之前,阁老尚书们遥遥相望,在这样情形下也能维持着往日文采,实在不简单。


    荣锦棠看着呈上来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面一份就是付恒书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巧言师承一脉,因年纪的因由不如其他贡士丰挺有力,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从容写意。


    就算是写着板正的馆阁体,也叫人看着舒服。


    荣锦棠拿起来仔细参详。


    今岁的考题是他出的,大意问守旧与革新,不过这个题他写得很深,不认真看大部分贡士可能会认为他在问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给他御览前所有监考官都已经读过,荣锦棠把上面二十来份全部看完,才问:“诸位爱卿各抒己见,先把一甲三名选出。”


    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讲话。


    如今这位陛下可比先帝严肃得多。


    别看他这样长相这般年纪,那通身的威仪是骗不了人的。他很有些开国高祖皇帝那种说一不二的劲儿,心里定下的事谁都改不了。


    见大臣们都不讲话,荣锦棠也没甚多余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声放回到高几上。


    楚延只好出列,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这位付小会元十分了得。”


    因为当年付巧言迫不得已卖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恒书的籍贯都落在上窑镇里,后来她卖身入宫,籍贯也随之带进宫中。


    是以朝中几乎无人知道付巧言和付恒书的关系。


    也都不知这位少年会元与宫中的宸嫔娘娘是亲姐弟。


    楚延这一句,应当很是有几分真心。


    这位付恒书小小年纪,如果钦点出一甲头名,他也能落一个座师的头衔,好生培养几年说不得就是手下干将。


    荣锦棠头都没抬,又去问新升为安和殿学士的沈家旁系沈维:“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维少时就有小文曲星的名头,当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为沈家为数不多的文臣。


    论学识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为付贡士年纪尚轻,这份考卷的答案还有许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载,便又是另一番样子。”


    他侃侃而谈,一点也没有藏私:“然而即便这样,在今年这些贡生里,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荣锦棠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


    之后的卷子朝臣们逐一点论,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选出,最终荣锦棠御笔朱批,定下了他继位以后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贵如油,这个时节的雨水金贵,那淅沥沥的落雨里满满都是百姓们祈求丰收的愿景。


    考院外面,三五成群的贡生们你挤我我挤你,一把伞三人撑,也没人愿意走。


    巳时刚至,考院的官吏们便陆续而出,把那黄灿灿的金榜张贴在布告栏前。


    一瞬间,人声鼎沸。


    五月初五,连落两日的小雨渐渐停了,还给上京一个暖风和煦的艳阳天。


    付巧言坐着步辇,从景玉宫出发一路往乾清宫偏殿行去,她今日难得梳妆打扮许久,就怕待会儿见了弟弟不美。


    步辇晃晃悠悠,付巧言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个寒暑一晃而过,光阴飞逝,四季更迭,留给这对姐弟的似乎只有记忆里故人的旧影。


    付巧言总是靠着同宫女们回忆往事来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见,她怕自己会忆不起他旧日容颜。


    从景玉宫去乾清宫并不算太远,荣锦棠关心她身体,特地没叫她去尚宫局那边宫妃接见家人的怀恩殿见,而是在乾清宫选了一处偏殿,好叫步辇转两个圈就能到。


    一路上,付巧言都没怎么讲话。


    今日晴画晴书和沈安如都陪她出来,见她自顾紧张,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说不得小舅爷如今也长了个子。”


    她一把话题引开,付巧言就不再纠结那些小事,转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恒书矮不了的。”


    晴书就讨巧道:“那奴婢们还得感谢娘娘,叫我们几个有机会见见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气呢。”


    “顽皮。”


    付恒书的殿试名次荣锦棠一直没有亲口对她讲,叫她自己问弟弟去,省得她见天念叨。


    付巧言怎么撒娇都没用,只好攒着今日一起问。


    绕过嘉和门,出去就是乾清宫。


    步辇一路稳稳当当,把她送到名为静心殿的偏殿前头。


    晴画上前扶了她下来,搀着她缓缓步入正门。


    里面已经摆好了茶果点心,也燃了静心冥神的听涛香,付巧言在主位上坐下,才发现宽敞靠山椅上已经摆好了软垫。


    付恒书还没来,付巧言这会儿也没那么紧张,就笑晴画:“至于这么仔细。”


    晴画叹了口气:“唉,娘娘不知,若是这里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让您出宫的。”


    付巧言笑笑,脸蛋红扑扑,显得气色极好。


    她真的运气好,刚调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开第一个月反应大些,一过去那个劲就好了。


    现在的她能吃能睡,还有满宫的宫人盯着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琐事各种细节都已打理好,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


    宫事她也已经做了几个月,早就做熟,一点也不算难。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面色红润笑意盈盈,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可亲,一看就平日里调养得极好。


    就连淑太贵妃也打趣她,问她:“是不是就要见着弟弟了?瞧你高兴的。”


    付巧言也只笑着颔首,既荣锦棠没讲,她就不会自己讲。


    他那么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闲,无论有什么计划和章程,付巧言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这出神,边上晴画提醒她:“娘娘,小舅爷来了。”


    只听门外黄门唱报:“付恒书求见。”


    付巧言猛地坐直身体,叫晴画给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抚平,才冲她颔首。


    晴画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心酸,她对家中了无牵挂,却也能懂她这一刻的近乡情怯。


    爱之深,盼之切。


    晴画看了晴书和沈安如一眼,叫她们二人务必盯好娘娘的状态,这才应门:“进吧。”


    厚重的雕花门扉“吱吖”一声开了,丝丝缕缕的光影映射到屏风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细瘦的身影。


    付巧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这一刻她只听到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少年从屏风后面闪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付巧言这里看来。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岁月停留在了这一刻。


    付恒书快步上前,笔挺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如松如竹,如墨如玉。


    他红着眼睛,笑着叫她:“阿姐。”


    付巧言突然哭出声来。


    那么多年过去,再听这一声“阿姐”,依旧叫她感慨万千。


    山水千重,星月遥遥,在刚进宫时无数个疲累的日夜里,她就是靠着他的一声呼唤支撑下来。


    那时候无论多艰难,无论多痛苦,她都从不后悔。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咬着牙流着血,也得走到最后。


    只这个她梦里期待能好好长成的少年,如今已经快跟她一样个子了。


    再看他眉目清俊,面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恒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付巧言流着泪道。


    隆庆四十一年那个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剩下的只有如今这个欣长玉立的少年。


    这是她曾经唯一仅剩的亲人,也会是她未来最重要的弟弟。


    付恒书忍住没有哭,但眼睛却红彤彤的。


    他紧紧盯着美丽芳华的长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气色一定很好。


    付恒书细细打量她,生怕错过一眼。她穿着一身富贵华丽的苏绣袄裙,头上发髻简单,却只戴了一把福禄寿翡翠如云簪,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没有骗他,她真的过得很好。


    付恒书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丽许多。”


    “等明年弟弟束发,便能重新顶门立户,给阿姐一个谁都无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里,掷地有声。


    “好。”荣锦棠推门而入,尖锐的目光压在他身上。


    “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汉。”他赞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感谢大家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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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 二更


    殿试那一日付恒书远远望过一眼当今, 只纱帘绰绰, 他什么都没瞧清楚。


    今日这样乍一入眼, 付恒书才发现皇帝陛下高得吓人。


    兴许只是接见妃嫔的亲属,他今日只穿了常服, 一身鸦青的长衫笔挺利落,腰间配一条满绣的山水腰带,下挂四物荷包。


    他甚至没有戴冠,只用墨色发带挽了一个发髻。


    就是这般朴素的打扮,他望来一眼,也能叫人后背发寒。


    付恒书是学过御前奏对的,见他进来只微微愣了一瞬,立即就跪倒在地上:“陛下圣安。”


    荣锦棠道:“起吧。”


    他边说着, 都没去看付恒书,只快步走到主位前头, 把要起身行礼的付巧言按了回去:“都叫你不用见礼了。”


    付巧言向他笑笑,一脸的泪水都收回去,一见他就忍不住心里开怀。


    晴画递来温手帕,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擦了擦眼泪。


    她最近老是容易掉眼泪,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因为荣锦棠来了,她原本想着起身换个次席来坐, 只荣锦棠把她按回主位,也不叫重新布置,只自己坐到她身边。


    付恒书已经起身,垂眸站在原地。


    荣锦棠握住付巧言的手, 摸到她手心热乎乎的,这才放心下来。


    “朕只过来说两句话,不打搅你们姐弟叙旧。”荣锦棠笑着道。


    他这么一笑仿佛冰雪将融,通身威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彬彬有礼的随和。


    然而即使这样,付恒书也依旧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很怕表现不好连累姐姐。


    不过付巧言却一点都不怕他,红着眼睛在那里笑:“陛下见我弟弟长得好吧。”


    荣锦棠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没问他殿试什么名次呢?”


    明明是个天纵奇才的状元郎,到她那里就只夸长得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一脸的“哎呀刚才怎么忘记问了”的表情。


    荣锦棠偏过头去看付恒书,道:“付爱卿自己说吧。”


    付恒书悄悄支着耳朵听他同姐姐交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若没有几分真心和信任,他姐姐断不会同陛下这般讲话。


    他抱拳行礼,略有些骄傲道:“回禀陛下、娘娘,臣今岁恩科一甲头名。”


    到底才虚十四,他能有如今这样成绩,怎么还不能骄傲一把。


    付巧言霍然起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真的?”


    她不去问付恒书,只冲着荣锦棠问。


    这大概是她最发自内心的表现了,荣锦棠心里妥帖,面上也更是温存。


    “真的,高不高兴?”他笑着问。


    付巧言一把握住他的手,扭头去看瘦得仿佛要被风吹走的幼弟:“恒书,你辛苦了。”


    说着话,她眼睛又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亲自接过晴画手里的温手帕,帮她擦眼睛:“多好的事,哭什么呢。”


    “将来娃娃生出来,要成泪包了。”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付巧言破涕为笑。


    荣锦棠见她已经安稳下来,便对付恒书道:“钦点你为状元,是满朝文武共同商议的结果,只你如今实在年幼,将来有何打算?”


    付恒书微微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天子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他这般英俊不凡,挺拔威仪,哪怕抛去真龙天子的身份,也是无数女儿家都想嫁与的好夫婿。


    付恒书见他对姐姐尊重温柔,实在也很出乎意料。


    他沉思片刻,道:“回禀陛下,臣如今尚且年轻,许多知识一知半解,实在不能担任一方父母造福百姓。”


    荣锦棠微微勾起嘴角。


    这俩姐弟,都是一样的。


    “那你想如何?”


    付恒书利落跪下,给他行了大礼:“臣恳祈陛下,允臣回国子监继续读书,以弱冠之领再择出仕。”


    他的意思很明了,他年纪小很多官场上的事都不懂,怎么也得读到弱冠才好出来做官。


    荣锦棠没立时回答他。


    倒是付巧言想了想,道:“陛下,恒书原也不是做官的料子。”


    还真没有付巧言这样不给自家外家求好处的,哪怕弟弟高中状元,也不求个好一点的官位去当。


    荣锦棠看着她笑:“有你这样的姐姐没有。”


    付恒书依旧跪在那,他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娘娘宽厚,怜臣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停职读书,他日臣年长学成,定忠心报效家国。”


    “你想读什么?”荣锦棠问他。


    付恒书愣了愣,他迟疑很久,见姐姐正鼓励地瞧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定讲了出来。


    “臣想研读刑狱,以后也去六扇门供职。”


    付巧言平日里光与荣锦棠谈天就说过许多回付恒书喜读刑狱,后来他来考进士科,荣锦棠以为他会为了付巧言放弃理想转走仕途,没想到状元他都拼了命考上,却临了不想做大官了。


    荣锦棠扭头去看付巧言,见她满脸都是欣喜,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一家子,都是爽朗豁达人。


    他们会为了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努力拼搏,也依旧不肯放弃最初的那个理想。


    荣锦棠没有给他回答,只说:“这事得听你姐姐的,你姐姐若是不应,朕也没有办法啊。”


    他笑着叹气,起身道先对付巧言道:“自己知道仔细,朕就不在这耽误你们功夫了。也把好消息告诉付爱卿知道,叫他回去好给岳父岳母上香,求他们二老保佑。”


    付巧言牵着他的手,冲他甜甜笑了。


    “乖,朕先去忙了。”荣锦棠捏了捏她,起身离开静心殿。


    等他走了,付巧言才叫弟弟起身。


    “你们先出去等,我同恒书说几句话。”付巧言吩咐自己的宫女。


    晴书和沈安如都行礼退了出去,只剩晴画在跟前仍旧不放心:“娘娘若是有事,一定招呼奴婢。”


    付巧言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操心婆。”


    晴画只好苦着脸走了。


    等偏殿只剩下姐弟二人,付巧言才指了指她跟前的次席道:“恒书,过来这里坐。”


    付恒书根本不是那等扭捏人,闻言走上前来,乖乖坐了下去。


    付巧言仔细打量他。


    长大了以后的付恒书同父亲有七八分像,他眉目疏朗,鼻挺唇红,一双眼睛圆润饱满,有着付家人特有的弧度。


    “你已经同爹爹很像了。”


    父母过世时付恒书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太懂事,只他从小极为聪明,仍旧记住了父母的音容笑貌。


    “阿姐倒是同娘亲更像一些。”付恒书笑道。


    付巧言盯着他笑。


    她的面容其实同之前略有些变化,面部轮廓更圆润一些,显得十分温柔。


    这样静静坐在那里,仿佛浑身都在发光,有种异样的美丽。


    付恒书心中一动,问她:“阿姐是否有喜事?”


    付巧言脸颊漫上红霞,她双手交握在身前,很自然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


    “确实是大好事,你要做舅舅了。”她声音清脆,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太好了!”付恒书脱去了平日里的淡漠,现在的他就像是父母宠爱的幼子那般笑得十分开怀。


    “真是太好了,恭喜阿姐,等过几日回乡,弟弟一定去爹娘坟前祭拜,把好事说与他们听。”


    付恒书难得啰嗦起来。


    这一刻的他,才像是还未束发的少年。


    付巧言道:“你高中状元,我又有孕在身,真真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可不是,爹娘知道一定很高兴,”付恒书关切道,“只宫里人多事杂,姐姐一定当心。”


    付巧言颔首,笑得淡然:“我宫里的事,陛下比我都上心,你不用担忧。”


    刚才看了一场陛下同姐姐相处,付恒书多少能明白他在告诉自己心里很在意姐姐,只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姐姐身边,保护她不被任何人欺负。


    一个人独自生活在外,他已经忘了他才是年幼的那一个。他不自觉地就扛起了家族责任,想为姐姐撑起一片天,希望她能一生坦荡幸福。


    付恒书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付巧言问:“还没问你同窗老师都是如何?今日里时间充裕,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被她这么一打岔,付恒书就不好再说别的,开始絮絮叨叨给她讲起自己过去那些年的往事。


    姐弟俩就这么聊了将近半个时辰,付巧言才觉得满足。


    “你别看陛下在那里说要再考虑,前头还怕我着急,同我讲过等这次恩科结束还叫你重新回去读书。”


    “刑狱这一系陛下也早想改革,既然你自己要去,就好好读认真学,回头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也不要叫你的老师失望。”


    付巧言郑重道。


    付恒书起身,恭敬向她行礼:“阿姐教训的是。”


    “走近些,”付巧言冲他招手,叫他凑到身边,“乖弟弟,你从小就聪明机灵,我也从来不操心你的事。”


    “我这里也不需要你这么拼命惦记,你瞧,陛下那人多好,多体贴。原先你不是状元时,他待我就极好。”


    付巧言笑笑,伸手揉了揉他额头:“你得记得,你考恩科高中状元,你勤奋刻苦努力学习,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大越百年基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到了国子监,要好好学。”


    “阿姐。”付恒书愣愣看着她。


    付巧言道:“你要多吃饭,勤锻炼,下回见你,可不能还是这样个头。”


    付恒书含着泪点了点头。


    临别在即,付巧言却没有哭,这个刚刚忍了许久的小状元,突然潸然泪下。


    付巧言叫来晴画,叫把她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取来,郑重放到他手上。


    “前些时候没那么忙,给你做了几个荷包和腰带,姐姐手艺也就这样,可不许嫌弃。”


    付恒书使劲摇头:“不会的。”


    付巧言拍了拍他紧紧抱着锦盒的手,温柔道:“去吧,再晚就要耽搁出宫了。”


    付恒书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被晴画领了出来。


    “你要好好的。”付巧言一个人留在殿里,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  睡了将近一整天,感觉好多啦么么哒,谢谢大家~


    咱们明天见=V=


    ☆、宸妃


    付恒书紧紧抱着姐姐给他的那个锦盒, 跟着小黄门往宫外行去, 在乾清宫西侧门口, 却被一位穿着紫色朝服的黄门拦下来。


    他上前先打了个千,然后才笑眯眯道:“状元爷先不急走, 陛下有请。”


    付恒书以为刚才就算陛下见过他,只没想到还要再单独见一回。


    “诺,烦请大伴带路。”付恒书客气还礼。


    荣锦棠身边的大伴,就是尚书们见了也都客客气气,轻易不会下面子。


    不过这两位大伴听闻都很会做人,见人三分笑,礼数一点都不少,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状元爷客气了, ”那大伴笑容丝毫未减,“咱家姓张, 您叫我张伴伴便可。”


    付恒书冲他拱手:“张伴伴安好。”


    要不是今日宁城有事,张德宝才抢不到这么好的活,他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 对付恒书那态度好到他不习惯。


    “状元爷以后若是有空可常递拜帖,娘娘在宫里也腻歪,您来了她还能有人说说话。”


    他这声娘娘叫得别提都亲切了, 仿佛付巧言也是他的主子一样。


    付恒书当然不会不懂规矩,听了只笑:“还是张伴伴仔细。”


    张德宝带着荣锦棠的任务来,就比以往啰嗦,他慢条斯理道:“咱们娘娘是有大前程的, 宫里头论谁也越不过她去,状元爷自己心里头要有数,在外定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只麻烦找上来也不用怕事,谁还敢不给娘娘面子?”


    付恒书心里一凛,手心都跟着凉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太深了,刚跟姐姐私下谈话她也没有过这意思,难道这都是陛下一人所想?


    “这……张伴伴言重了,”付恒书垂下眼眸,“娘娘能服侍陛下,是我们付家的尊荣,如今已经是天大的前程了。”


    付恒书别看只得十三四岁,说话滴水不漏,精怪得不似少年。


    张德宝在心里叹气,这位难怪小小年纪能高中状元,瞧着实在也很不凡。


    这姐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哪怕是陛下听了,也不会不耐烦。


    张德宝带付恒书走的路更偏,七拐八拐才来到乾元宫前,这边守门的黄门低眉顺眼,只跟两人匆匆行了礼就开门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状元爷,这边请。”张德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带进乾元宫并不经常开的一处偏殿。


    付恒书见荣锦棠还未到,便笑着道:“张伴伴也别老叫我状元爷,学生年岁青少,伴伴就叫我恒书吧。”


    张德宝笑笑,没真敢这般称呼他。


    用不了多久,只怕还要换个称呼呢。


    这间偏殿平日里是用来堆放纸帛笔墨的,里面都是成排的枣木夹子,窗下放了一组茶桌,方便平日黄门过来选纸。


    张德宝刚把他迎进来,转身就不知从哪里取了茶来,当泉水煮沸,荣锦棠便恰到好处大步而入。


    付恒书一直站在一边等,见他一来就又要跪下行大礼。


    荣锦棠挥了挥手,指着茶桌另一边的凳子道:“不用多礼,坐。”


    也不过就是眨眼功夫,张德宝就煮好热茶,退了下去。


    荣锦棠见付恒书也不扭捏推拒,便坐到他对面,把茶碗往前推了推。


    付恒书一贯聪慧,立即取了茶壶给他满上茶水,这才略松了口气。


    荣锦棠道:“招你前来也没别的事,你姐姐之前就同朕说想叫你继续去读书,你若是定下心,下个月便去国子监挂籍。”


    付恒书眼睛一亮。


    他立即起身给荣锦棠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他起身坐回凳子上:“巧言在朕这里跟旁人是不同的。”


    “朕知道她的好,十分信任她,你又是她唯一的至亲,那……”


    他把话留在这里,没完整讲下去。


    付恒书却立即懂了。


    “陛下只管吩咐,臣定当不负圣望。”


    荣锦棠淡淡道:“你们付家人,真是聪明。”


    “国子监毕竟是教书育人之地,很多人不太老实,教出来的学生就容易生二心。”


    “朕知道你好学,不若多学几门功课,也好见识见识国子监的博士们。”


    付恒书心中一凛,手心顿时凉了。


    “诺,臣定当尽力。”


    荣锦棠见他都听进去了,心里十分满意。


    这小子跟巧言一样,根本不需要多废口舌,半句就能听懂。


    荣锦棠见他恭恭敬敬在那端坐着,突然就笑了:“原来见朕之前,是不是心里把朕骂了无数遍?”


    付恒书如玉的脸顿时红了,他甚至结巴起来:“陛下何出此言,臣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心里肯定骂过自己。


    他们姐弟感情这般要好,在这小舅子心里他这么优雅端庄美丽温柔的姐姐,怎么能给人做妾呢?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可在他心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家人最重要。


    身份地位都是次要的。


    荣锦棠指了指茶杯:“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若你没这么想过,朕才要怪罪。”荣锦棠垂下眼眸,身上气息一冷。


    如果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嫉恨过他,那才不是个人,枉费亲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如果命途走错一步,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付恒书见这位青年天子这般豁达,不由苦笑道:“陛下请息怒,臣也不敢蒙骗陛下,当时心里是十分愤怒的。”


    他顿了顿,又道:“可时至今日,臣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


    “如果臣当年没有生病,姐姐就不用卖掉家宅,也不用为了那点药钱卖了自己。”


    “说到底,都是臣的错。”


    他反复说着是他的错,可当年他也不过才八九岁,实在也无力也无法改变未来。


    荣锦棠端着茶杯的手停在那,他颇为复杂地看了付恒书一样。


    “或许你不爱听,但朕想说,朕很感谢你当年那场病。”


    如果没有那个因由,他和巧言不会阴差阳错走到一起。


    在这幽深的长信宫中,能有这般幸运实属不易。


    付恒书有一肚子话想说,最后都没讲出口。


    无论幸与不幸,好与不好,时至今日一切都已成定局,再去议论当年便没了意义。


    想一万次,后悔一生,也无法改变现实。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阿姐的靠山。


    荣锦棠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国子监的事,便道时间太晚该离开了。


    付恒书从善如流起身,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张德宝依旧等在那。


    “多谢陛下指点,臣自当努力。”付恒书向荣锦棠行了礼,跟着张德宝就要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荣锦棠的声音传来:“不用担心你姐姐,有朕看着她。”


    付恒书回过头来,沉沉暮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能听出他的好心情。


    是啊,如今姐姐有了身孕,他就要做父亲了。


    付恒书笑笑,跟着张德宝出了宫。


    景玉宫,后殿花坛前。


    付巧言站在那赏景,她背对着垂花门,只给荣锦棠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


    荣锦棠走上前来,给她披上披肩:“看什么这么专注?”


    “今夜星星不多,明日还是晴天。”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他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想他就招他来,也不麻烦。”


    付巧言摇了摇头,道:“等过几个月我这就该懒得出门啦。”


    一讲起孩子,荣锦棠就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小肚子,笑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软软的那么一小点。”


    付巧言也跟着他笑,靠在他怀里不愿意起来。


    “陛下,谢谢您。”


    荣锦棠把手交叠在她小腹前,低声道:“见外了。”


    付巧言就笑,声音清脆灵动:“见了他一面,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了下去,我所担忧的他独自长大的那些危险,他统统没有经历过。”


    他好好地,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荣锦棠紧紧搂着她,道:“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就得操心另一个了。”


    付巧言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朕这里有个小安排,”荣锦棠柔声道,“得麻烦宸娘娘。”


    他登基两载,妃子才将有身孕,这事可大可小。


    但看荣锦棠这般谨慎,付巧言也知道他现在压力很大。


    “陛下说便是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荣锦棠在她耳边呢喃几句,换了付巧言连连点头:“这哪里是麻烦我,这是陛下给我尊荣呢。”


    “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荣锦棠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


    五月初十,宫里出了件大事。


    宸嫔娘娘在去给太后娘娘禀报宫事的路上昏倒了,惊得宫人们忙成一团。


    太医匆匆赶来,才诊出喜脉。


    这简直是今年宫中最大的喜事了,只太医道娘娘年节时十分辛劳,后来一直又忙碌宫事,这才导致她体虚晕倒。


    皇上听了讲,连早朝都停了,马不停蹄赶来看望宸嫔娘娘。


    登基两载有余的太初帝,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子嗣。


    次日,宫中下了册封宸嫔娘娘为二品宸妃的诏书。


    那诏书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宸妃娘娘至诚至孝,劳苦功高。


    “景玉宫付氏巧言,雍和粹纯,克赞恭勤,孝敬天成,风姿雅悦,着册封为二品宸妃,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


    没有一个词,不透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升级打成~八点十五见么么哒!


    感谢亲爱哒们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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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报 二更


    自打付巧言那里因有孕升位, 景玉宫好生忙了一阵。


    面熟的面生的轮番上来, 都要到景玉宫见一见她, 夸一句娘娘辛苦了。


    她这名声长久积淀下来,好的不得了。


    就连章莹月和单稚娘都假模假样来了一趟景玉宫, 倒是王婉佳一直没露面。


    顾红缨陪着楚云彤过来帮付巧言处理宫事,顺道给她八卦:“听闻她也想来,只学乖了不敢随便来,去请示太后娘娘,娘娘叫她在自己宫里凉快待着。”


    这实在不像太后能说的话,付巧言疑惑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立马就不好意思了。


    “意会一下啦!”


    楚云彤这回倒是没说她,只对付巧言道:“你如今也三个月了, 自己要当心。”


    三个月其实胎便算是稳当了,只宫里头情况复杂些, 有些事不太好说。


    楚云彤能同她这样叮嘱一句,也算是交心了。


    付巧言冲她笑笑,温和道:“多谢你提醒, 宫里头的宫人们比我紧张多了,倒是一直都很安稳。”


    且不说别的,升位宸妃之后她宫里头的黄门就多了两人, 都是高高瘦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能看家护院的。


    三个月还不显怀,她瞧着跟以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付巧言还道:“太医不叫我吃太多, 怕孩子太大不好生,现在都是她们来配我的膳单,好些东西不让吃了。”


    顾红缨跟着笑:“那是自然了,若是有点问题,还不得被皇帝陛下拖出去砍了。”


    楚云彤终于对完一本账单,抬头就训她:“没规矩。”


    顾红缨根本不往心里头去。


    她拉着付巧言在边上嘀嘀咕咕,把宫里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讲一遍。


    一直到这个时候,付巧言才知道因为孙慧慧的事,章莹月也挨了尚宫局训诫姑姑的训斥。


    宫里如今剩的这两位训诫姑姑都是先宣帝时的老宫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那眼皮一抬,能叫人直打颤。


    她们骂起人来半个脏字都没有,却叫你浑身难受。


    一般训诫姑姑都是训斥犯了错的宫人的,偶尔有妃嫔犯错也是可以训斥她们,辈分越高越好。


    其实孙慧慧宴会上闹那么一场,跟章莹月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她毕竟是一宫主位,她手底下的淑女跑出来闹事,她就有看管不力的责任。


    倒是楚云彤运气好孙慧慧没在她手下的时候犯过事。


    付巧言茫然了一会儿,问:“章婕妤,怕不是要气疯了吧。”


    顾红缨幸灾乐祸:“那必须的,她那种人见别人落难能高兴死,自己倒霉就要赖别人。”


    别看顾红缨大大咧咧,看人可准呢,张嘴就是一针见血,若是章莹月听到她这评价,怕不是要气出病来。


    “你啊,出去可别乱讲。”付巧言也忍不住笑了。


    顾红缨也会讲话:“这不是在你这里吗?”


    那倒是,现在这样生活,三个人都很满意。


    有她们陪着,付巧言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枯燥的宫事也并没有那么烦人,开开心心地就做完了。


    等到晚上荣锦棠回来,就见她笑嘻嘻坐在那做小衣裳。


    她缝补上的活计很一般,不过小婴孩的衣服也穿不了多久,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做个心意。


    荣锦棠先在偏殿里换好衣裳,才过来亲亲她:“今日如何?”


    自打她有孕以来,每回他回来都要问这一句,她若是答不好,太医立时就得叫来。


    他这是关心她,担忧她,她就每回笑着答:“好得很呢。”


    付巧言握着他的手,叫他坐到身边,一件一件给他看笸箩里的小衣裳。


    这都是最近她跟晴画一起做的,简单又有童趣,每天都要摸出来看好几遍。


    明琴的手艺自是顶好,一直都在忙着给她赶制夏衣,没什么功夫做小衣服。荣锦棠很是不放心尚宫局那边的绣娘,特地给景玉宫多拨了两个小宫人,叫她们同明琴一起给她做里衣和单衣。


    这些衣裳有的荣锦棠见过,有的就没有,他一件一件拿起来看,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


    看这些衣服也不是单看绣的如何做的如何,只是初为人父人母,他们在想象着自己孩子穿着衣服的样子。


    那一定是可爱极了的。


    衣服看完,荣锦棠就十分小心地扶着她起身,拉着她去后院里散散步。


    李文燕跟他说的所有医嘱他几乎都背了下来,她说多走动好生不受罪,他就心心念念叫她多散步,晚膳也不敢叫她吃太饱怕她积食。


    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关切,付巧言很是感受到了。


    正因为如此,哪怕偶尔会想要闹些小脾气,也都闹不太出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荣锦棠道:“恒书已经去了国子监,那是读书好地方,你且放心。”


    “穆涟征找人照顾他呢。”


    国子监是大越最好的学院,穆涟征好多族弟都在那读书,如今穆家也算是皇家姻亲,叫人关照一二也是举手之劳。


    说起这个,荣锦棠就同她感叹:“你弟弟,真是沉得住气。”


    他高中状元,却没有去翰林院报道,自己求了皇上的恩典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这是其一。


    等到荣锦棠第二次招他进宫看望有孕的长姐,外人才知他姐姐是如今陛下身边最知心的宸妃娘娘,他一路从童试上来,一个字都没对外人讲过。


    当时大殿上定三鼎甲,好生得有几十位大臣在,荣锦棠也没偏向他说一句话。


    就连如今去了翰林院,有那学生自己文采平平却爱攀比,跑到他跟前说三道四。


    结果付恒书当场就说:“我这状元是靠几年苦读考中的,阁老们都能作证。你若有何话要讲,三年之后也高中状元,再来同我辩论一场。”


    他的意思明明白白,我一不靠姐姐,二不靠父母,只靠自己寒窗苦读。你们现在都不如我,等比我牛的那一天再来跟我扯闲篇。


    付恒书讲完,还要再来一句:“我如今一天四门功课,实在没时间同你们叙旧,不如就此别过?”


    瞧瞧人家,这么厉害还这么努力,你们跑来跟人家磨磨唧唧,实在太不识相。


    那些学子们各个比他年长,等一起上了几天课,却都心服口服了。


    这脑袋也不知是如何生的,偏就比旁人聪明许多。


    荣锦棠一边给她讲付恒书的事,一边还感慨:“若是咱们娃娃也这么聪明多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帮他把歪了的腰带正过来:“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要成人精子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


    “不聪明,就要比旁人辛苦。”


    皇家的孩子,笨的都走不到最后。


    付巧言一愣,随即握住他得手:“陛下想的太远。”


    想的不远,这皇帝怎么当下去呢?荣锦棠只笑,却没反驳她。


    两个人聊一会儿孩子,又说了最近的宫事,就到了晚膳时分。


    付巧言现在的吃食都是经过好几遍核单的,荣锦棠本想给景玉宫单开小厨房出来,她既然不允,后面许多特殊膳食便都是乾元宫小厨房来做了。


    这样一来食材和成菜就安全许多,再经景玉宫检查一道,到了付巧言这里的压根就不会有问题。


    从乾元宫的张德宝和宁城,到她这里的晴画、晴书、明棋和沈安如。这么多人层层监督,要是再出问题付巧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自从她有孕以来,晴画瞧着疲累不少,日夜都少不得她盯着。


    付巧言怕她吃不消,便叫陆六多盯外面的事,叫晴画少操心些才好转。


    她一边用着膳房特地给她炖煮的膳食粥,一边拍了拍肚子:“你这个金贵的娃娃哦。”


    荣锦棠给她夹了一小块脆皮豆腐:“不许胡闹。”


    用完晚膳,两人又散了会儿步,荣锦棠才放她回寝殿读书。


    其实晚上读书对眼睛不是太好,只付巧言现在也不会看很长时间,她都是特地选的启蒙书籍,小声在旁边朗读。


    那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奇怪的尾音。


    她每次在那读,荣锦棠就老是忍不住想笑,但她说要给娃娃先读完三字经,他就不好妨碍娃娃进步了。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两个人往对方身边那么一凑,荣锦棠就微微冒了汗。


    付巧言小声问他:“陛下是不是……?”


    荣锦棠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别闹朕,听话。”


    付巧言没有来地心里一甜,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留下荣锦棠在边上算:现在三个月,还有七个月孩子才能呱呱坠地,等她出了月子,恐怕就要翻过年去了。


    这得等多久呢?


    荣锦棠就在这样遗憾又无奈的思绪里沉沉睡去。


    子时,正是万籁俱寂。


    “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荣锦棠,他只是稍稍迷茫一会儿,下一刻就听见外面宁城的声音:“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荣锦棠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付巧言也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陛下,何事?”


    荣锦棠穿好外袍,回到床边扶着她又躺下。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缠绵而温柔的吻:“乖,你继续睡,朕去去就来。”


    付巧言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荣锦棠坐在那凝望着她,不多时起身,沉着脸踏出寝殿:“报。”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好梦明天见~


    ☆、开战


    颍州, 梧桐巷, 原布政使司。


    后院, 摘星楼。


    卓文惠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燃香。


    欣兰香慢慢飘散在屋里, 她却一点都没觉得舒缓下来。


    卧房的门突然开,青歌捧着食盒进来:“小姐用些吃食吧。”


    卓文惠这几日胃口都不是太好,她面色青白,显得了无生气。


    青歌心疼她,取来的都是好克化的食物,一碗小米山药粥并两个小巧的银丝卷,怕她还是用不下,只取了八宝咸菜和玫瑰菜头来, 好下饭。


    “放这里吧。”卓文惠淡淡道。


    “小姐……”青歌道,“家里已经有所准备, 您不用太过烦忧。”


    卓文惠叹了口气。


    “我如何能不担忧。”


    “一旦打仗,百姓们就要遭难,国不成国, 家不成家,苦的只有他们了。”


    从她来和亲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为自己想过未来。


    胡尔汗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他们心知肚明,从来不在房间里说政事。


    越是这样,卓文惠越煎熬。


    开春以来他已经有一月未归,卓文惠派手下出去打听, 才知道他们在北边山中早有动作。


    他忍不了了。


    卓文惠已经许久没有吃下东西去,一旦开战,百姓们便要被迫放弃春耕,哪怕能从战乱里苟活下来,到了秋日也没粮食果腹。


    现在这布政使司里内外都是胡尔汗的人,她就连卧房都无法踏出一步,明显已经被软禁。


    “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吧。”卓文惠轻声说。


    青歌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痛哭失声。


    “小姐,您别这样,陛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无论是因为先帝嘱托还是血脉至亲,荣锦棠都不能放任卓文惠死在颍州,哪怕有半分可能,他也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一个泱泱大国连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保护百姓。


    卓文惠撑到今天,也正是为了这个。


    荣锦棠才刚刚登基,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久一点。


    “他们还有几个没被抓起来的?”卓文惠轻声问。


    青歌哽咽道:“除了厨房的瘸腿老六,其他都已经不知去向。”


    卓文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紧拳头,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憎恶过胡尔汗。


    “只怕也是找不到了,”卓文惠道,“回头我写了名录,你贴身放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回到大越给他们立衣冠冢。”


    青歌低头抹了抹眼泪。


    卓文惠主动捧起粥碗:“哭什么,我们可比颍州的百姓们过得好许多,若是我们再哭,百姓们还怎么活下去?”


    “回头你跟老六交代几句,最迟八月胡尔汗一定会有大动作,”卓文惠轻声道,“今年颍州干旱,大半农田都干枯了,他要攒够过冬的粮食,就必须要去大越抢。”


    “他们乌鞑人从来不想着自己努力,一门心思想要抢别人的。”


    青歌帮她又盛了一碗粥:“小姐多用些,不能咱们自己先倒下不是。”


    “你说的是。”卓文惠忍着胃疼吃了下去。


    青歌伺候在边上,见她这样差点又流出眼泪。


    她们家郡主多么聪慧美丽,曾近的她可以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飞驰,现在却只能被囚在内宅里,整个人都如同枯萎的沙漠海棠,再也不复往昔活泼。


    卓文惠好不容易把粥吃下去,叹了口气:“越活越回去了。”


    就在此刻,上京,长信宫勤政殿。


    明明午夜时分,可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六部尚书汇同三省令以及安和殿大学士都守在堂下,静静等着荣锦棠看完军报。


    护国将军顾熙尘一身武将劲装,肃穆而立。


    自从顾熙然重伤而归,护国将军的官位就落到了他的堂弟身上。


    顾家武将出身,家里的男儿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没一个孬种。现在前线告急,顾熙尘自然要奔扑前线,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将军不怕死,士兵早还家。


    除了他,还有几位镇国将军和辅国将军在。


    因为乌鞑,去岁起军中就增员伍仟骑兵,分由两位镇国将军统帅,这一次全部都要上战场。


    荣锦棠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军报,他把那份折子放回桌上,起身站在那里。


    他这一站起,下面的大臣便都摈住呼吸。


    “胡尔汗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他没有先动溧水,直接在上路祁连山脉与下路汉阳关处派兵,想要兵分两路吞掉溧水。”


    胡尔汗这两年来成长不少,已经知道迂回用兵。


    下面的大臣一听,全部额头出了汗。


    胡尔汗忍了两年,看样子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赵朴之如今依旧是兵部尚书,乌鞑不退,他恐怕就不能致士。


    不过老大人心态稳,也很敢说话,他听闻立即出列:“陛下,溧水如今已加修城墙,又有靖王殿下重兵把守,胡尔汗避过溧水是相当聪敏的做法。”


    “只从溧水方面看,暂时不用太过担忧。”


    “乌鞑手里没有我们的堪舆图,他们要打仗只能靠武力,却不知还有兵法。可有时候用兵不在多,不在狠,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兵法,并不是纸上说书。”


    荣锦棠点点头,叫老大人继续说。


    赵朴之看了一辈子兵法书,也背了几十年堪舆图,早就对大越的地形烂熟于心。他叫人展开比原尺寸小了一半的堪舆图卷轴,手指在那比划两下。


    “祁连山那里山谷悬崖很多,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溧水,他们应当派不了骑兵。而下路汉阳关是我们中原早年的边塞要地,后来降归颍州,汉阳关便被废弃了。”


    虽然汉阳关废弃不用,但要塞还在。那连绵百里的烽火台耸立在山上,用砖瓦身躯抵挡外族的侵占。


    “这里其实骑兵也不好走,但要切记,有一条汉阳道直通颍州。”


    “只要叫乌鞑占领那里,汉阳就危在旦夕。”


    荣锦棠紧紧锁起眉头。


    赵朴之眯着眼睛,仔细看那张堪舆图。


    “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伏,那结局便不一样了。”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顾熙尘立时明白过来。


    “老大人好厉害。”


    赵朴之没应这话,只是默默看向荣锦棠:“陛下,乌鞑不能再留了。”


    他这么说。


    荣锦棠的表情立时就变了。


    “他们一旦打下汉阳,打下溧水,那……”


    那大越就完了。


    边关层层关卡,就是为了保护广袤的中原,一旦叫乌鞑铁骑踏破溧水城楼,大越便一览无余。


    荣锦棠坐回龙椅上,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这时,顾熙尘踏出一步:“陛下,臣愿往。”


    他身后,甚至还有几张年轻的面孔,沈聆如今独领火凤卫,位比辅国将军。


    年轻的将军们也都踏前一步,抱胸行礼:“陛下,臣愿往。”


    有那么一瞬,荣锦棠胸口烫得吓人。


    保家卫国不是虚言,将士们舍生入死,为的就是家国永安的将来。


    他紧紧攥住手,招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上前:“士兵人数,军需粮草,国库储备,明日朕要看见。”


    四位侍郎跪下行礼:“诺。”


    等大臣们都去安和殿忙碌,荣锦棠单独把顾熙尘留了下来。


    “顾将军,这一次便要辛苦你了。”


    乌鞑之战,死了一个沈长溪,伤了一个顾熙然,如今他即将要派第三位护国将军过去,是死是生尚未可知。


    顾熙尘淡然一笑:“陛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无怨无悔。武将便应当保家卫国,才算不枉此生。”


    荣锦棠叹了口气:“上京十万兵马任你调遣,沈将军会领伍仟火凤卫一同前往,请您二位务必好好配合。”


    “必要叫乌鞑有来无回。”


    顾熙尘给他行了大礼,再起身时荣锦棠就道:“靖王那里,还要谢将军和钱将军一起接应。”


    这是在给他安排任务了,顾熙尘心中一凛,表情便严肃起来。


    “朕不怕他别的,一旦……那苦的就不是边关百姓了。”


    “诺,臣一定仔细安排。”


    荣锦棠点了点头,正想叫他回去休息,却不料顾熙尘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在书房门口扭捏起来。


    “爱卿还有何事?”


    顾熙尘叹了口气:“臣别无随求,只求小女在宫主清静度日,还望陛下恩准。”


    他自己的女儿,他何尝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气,他不求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也不需要她给家族增光异彩,只要安安稳稳过下去,便不枉他送她入宫。


    这位新帝聪慧清醒,他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昏庸之辈,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进宫安稳一生,说不定比在家中被指指点点要强。


    荣锦棠倒是理解他一片慈父心肠,闻言只道:“宸妃同顾昭仪关系极好,平日里也很照顾她和丽嫔。”


    顾熙尘蓦红了眼睛:“臣不是不知道她和丽嫔……只她若是留在家里,将来吃苦的还是她们自己。”


    荣锦棠自己即将要做父亲,这会儿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爱卿放心便是,朕当年能应允你,现在也不会改变初衷。”


    顾熙尘勉强憋出一个苦笑来:“多谢陛下隆恩,臣这就告退。”


    荣锦棠看他默默而去的背影,独自在书房沉思很久,才又继续忙碌。


    六月初十,上京安慧门外人头攒动,顾熙尘领着十万雄兵,告别君王,奔赴边关。


    灵心宫内,顾红缨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给观音菩萨磕了头:“只求大士保佑,愿我大越将士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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