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棠从未觉得时光这般漫长。
光阴仿佛被晒成细沙, 在指缝间四下飞散。
明明厅里烧着火盆, 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冷, 四肢发麻。
直到听见产房里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他才踉跄着退后两步, 歪倒在椅子上。
倒是淑太贵妃激动地起身,凑到门边问:“生了?母子均安?”
晴画隔着门答:“诺,母子均安。”
淑太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产房的门“吱吖”一声开了,甄姑姑抱着个一丁点大的襁褓缓步而出,直接给荣锦棠看过去:“恭喜陛下,是位健康的小皇子。”
荣锦棠长出口气。
他坐直身体,抬头去看自己同巧言的长子。
那孩子正闭着眼睛安睡, 脸蛋红红的,胎发倒是很黑。
荣锦棠浅浅笑了。
这一刻, 哪怕是堂堂七尺男儿,他也红了眼睛。
“赏,都赏。”
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又觉得他太小太嫩了,好半天没敢摸下去。
淑太贵妃就笑,叫甄姑姑过来给她抱抱, 在怀里掂了掂:“不轻呢,巧言是辛苦了。”
荣锦棠见她抱得正好,便起身走到门边,问晴画:“可以进否?”
晴画冲他行礼, 打开门迎他进来。
刺鼻的血味扑面而来,哪怕屋里早就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也无法掩盖付巧言刚才的艰难。
他轻手轻脚走到暖炕边上,见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脸色疲惫,嘴唇泛白,心里疼的要命。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顾上了。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辛苦你了,我的囡囡。”
付巧言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自己青石巷的家中,夏日花开灿烂,父亲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摘葡萄吃。
母亲刚做好饭,出来叫人:“你们爷三也坐得住呢,快进来帮我端饭。”
付巧言就看弟弟乖乖进了厨房,帮母亲盛饭。
父亲就在边上对她笑:“有个这样的男孩子,多好?”
付巧言想跟父亲说些什么,可那小院子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她眼前,她迷茫地站在黑暗之中,只觉得浑身都疼痛难忍。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巧言,巧言?”
付巧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荣锦棠的英俊面容。
似乎也就几个时辰没见,他下巴上的胡渣都冒出来,莫名也有些疲惫。
“陛下。”她轻轻唤他一声,嗓子还是嘶哑的。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
“囡囡,你生了个小皇子。”他笑着说。
付巧言这会儿连转身的力气都无,腰部以下仿佛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陛下,我想瞧瞧他。”她小声说着。
“宝宝吃了奶,正睡得香呢。”荣锦棠起身让开位置,“你先用些汤药,再看他好不好?”
付巧言动都不想动,她难得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是真的忍受不住疼。
可人总要用膳的。
等付巧言挣扎着坐起身来,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
晴画给她垫了大软枕在身后,叫她能舒舒服服靠住,然后才开始吃药膳。
坐月子这段时间,李文燕依旧要日日过来伺候她。她会喂宝宝吃几日奶,等药用的差不多了就停止,回奶回的好,她也不会遭罪。
荣锦棠就坐在那看着她用膳,那目光温柔坏了,仿佛在看刚生的小囡囡。
付巧言用了药用了膳,就又有了力气,她现在身上倒是清爽,已经仔细清洁过了。
冬日里躺在暖炕上也算舒适,屋子里开了很小的高窗,并不憋气,她觉得尚可忍受。
“陛下怎么这么看我?”付巧言笑着问。
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邋遢透了,蓬头垢面面色青白,可他就是看得专注,一刻也移不开眼。
“看你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上午那一声嘶吼,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麻,更何况是发出声音的她了。
付巧言笑笑,抿了一口李文燕特地给调的温补代茶饮:“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或许想,也就剩最后那一下,使使劲努努力,过去就过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奶娘就抱着金贵的小殿下进来了,小宝贝如今就住在她对面偏殿,方便她看孩子。
其中一个奶娘瞧着眉目良善,透着一股子欢喜气,付巧言看着顺眼,就叫她抱着宝贝上前。
孩子脸上已经退了些红,这会儿略展露出几分俊朗来。
荣锦棠又坐回炕边,看她手脚别扭地保住孩子,不由就笑:“中午时候他睁眼了,跟你一眼的圆眼,很漂亮。”
付巧言跟他头凑着头,靠在一起望着怀中的小宝贝。
那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也很像陛下,现在瞧着鼻子就很挺,长大一定俊得很。”付巧言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把他再揉进怀里。
小宝贝哼了两声,嘴里竟吐了小泡泡,看入迷的年轻爹娘也不由得跟着傻傻笑,别提多开心了。
荣锦棠搂住她,低声道:“真好。”
付巧言也笑:“真好。”
坐月子的时候感觉特别难熬,每一天都是数着日子过。最开始的几日付巧言浑身都难受,不能下床也不能走路,只能炕上发呆,要不就是逗弄好不容易醒了的小宝贝。
等她几乎全好利索,也差不多该出月子了。
出月子那日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才觉得彻底缓过劲来。
她肚子上还是软软的,因为李文燕给开的药效好,又有宫人天天给按摩,已经比刚生产完时收回去许多,如今再看也就四五个月刚显怀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一天天好起来,小宝贝也一日日长大,他清醒的时候长了,就渐渐显露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杏圆眼。
他的眼睛如同黑葡萄,笑起来的样子美得仿佛观音座下的金童儿,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坐月子那段时候,荣锦棠每日忙完政事都要去产房瞧瞧她,跟她一起逗逗儿子,然后就掰着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能回寝殿住。
付巧言还笑话他:“怎么陛下比我还急呢?”
荣锦棠叹了口气:“习惯有人陪伴,你不在身边就觉得孤枕难眠。”
也确实是如此,陪伴日久,分开便成了磨难。
大皇子过了洗三礼,荣锦棠就请淑太贵妃给起了个小名叫安安,不仅求他身体康健,也求国泰民安。
小安安才丁点大,就被满朝文武惦记上了,都想知道大名叫什么。
这位诞下皇长子的宸妃娘娘十分了得,哪怕是在坐月子,陛下每日也都是歇在景玉宫,从来不曾去过他处。
古时有言母以子贵,但景玉宫这对母子,可是一个比一个金贵。
朝臣们心里大多都有数,荣锦棠的脾气实在是惹不得,他说好的人,就必须得好,一个不字都不喜欢听。
因此哪怕知道荣锦棠依旧还是只去景玉宫,也无大臣敢再次上表,现在他长子也有了,更是腰杆子硬,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从大皇子降生,前朝更是喜事不断。
十二月底边关传来捷报,因及时调整了攻防战术,越军连连大捷,几乎要把乌鞑打回颍州。
荣锦棠十分高兴,在早朝时就表示:“古时就有成祖皇帝‘天子守国门’的气魄,如今边关战事频发,朕独坐殿中实不安心。”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敢言。
倒是楚延有些气魄,出列回禀:“陛下圣言,臣实在振聋发聩,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也无法安眠于上京,只陛下真龙天子,还望以已为重,方为我大越之幸。”
荣锦棠只问:“颍州百姓三载不还家,这仗,是否要打到底?”
楚延早知他打算,此番不过是说给百官听,他恭敬跪倒地上,行了大礼:“陛下大义。”
大年初一,荣锦棠祭天而归,于乾清宫下旨,册封宸妃为宸皇贵妃,为皇长子起名荣鸿熠。
复又下旨,言五日后御驾亲征,不破乌鞑不还家。
离京之季,以宸皇贵妃主理宫事,太后娘娘及淑太贵妃娘娘辅理。
以睿王并明王主理政事,以安和殿、三省六部辅理,若重事不决,可再请奏太后娘娘。
太后主理后宫四十余年,先帝重病时也曾代理朝政,荣锦棠敢把家给她当,自然是极信任她。
正月初六,荣锦棠领着三万精兵,一路奔扑颍州。
长信宫白虎门楼上,付巧言身穿皇贵妃最高规格的大衫霞帔,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皇贵妃大衫颜色几近正红,艳丽得仿佛烧起来的太阳,刺目又张扬。
她面容沉静,气质卓然,稳稳站在那里,竟丝毫没有小女儿的痴缠与不舍。
颍州一行,是他作为帝王此生应走的路。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一趟,何不笑着送别?
荣锦棠似心有所感,遥遥回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赤色身影。
巧言,等朕凯旋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感谢 卷卷的地雷*7,落霞的地雷*2,26417144的地雷~
☆、护国 二更
颍州, 原布政使司。
胡尔汗坐在前厅里, 脸色难看得吓人。
这一回哪怕乌鞑的骑兵再勇猛, 也实在抵抗不住大越仿佛用之不竭的火铳。
每至战末,大越火凤卫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穿透力极强的□□弹横扫战场,乌鞑铁骑也不过血肉之躯,两月便损失殆尽,一步一步从汉阳关缩回颍州。
多亏颍州城高大的城墙,才保住乌鞑最后的残部。
到了这一刻,大越反而不好攻了。
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布政使司还住着公主,弄个不好就是两败俱伤, 哪怕夺回颍州也只能剩下一座空城。
这给了胡尔汗最后的喘息机会。
麾下将军们也很疲累,却还是道:“大汗, 我们如今只剩两万骑兵,大越军营就驻守一里之外,我们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颍州。”
胡尔汗紧紧拧着眉:“步兵营还有五千人。”
时至今日, 他依旧不死心。
他们打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如果就这样退走,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兄弟和族人。
“三年了,我们这么辛苦操练, 为何还是无法跨过汉阳关一步?”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当年大越可以打出汉阳关,平鲜卑各族,把颍州变成大越领土。两百年来百姓繁衍生息,已经彻底成为大越的子民。
他们乌鞑也不过就占领颍州三年, 时至今日依旧一步都没走出去,只能狼狈死守在这里。
国师呼延亭看了他一眼,终于出声道:“大汗,听闻越国皇帝已经出京,往颍州这里来了。”
胡尔汗捏着匕首的大手一顿,沉声说:“正是,只不知到了哪里,我们在关内的探子已经联络不上。”
“这一回,越过皇帝是立了决心的。”
“这次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夺回颍州他们誓不罢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终于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尤为郑重。
胡尔汗少年得势,靠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上一听:“国师请讲。”
呼延亭见他面色和缓,犹豫片刻,还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胡尔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摘星楼,尚可。”
他似乎是没有反对的,也不怎么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们越国的皇室千金,是太后的亲孙女,他们越国是不可能放任她困于颍州。”
胡尔汗沉着脸,却没反驳。
“借公主千金之躯,能叫我们冲出颍州,说不定还有翻盘余地,也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胡尔汗一下子就心动了,可转瞬间,他又觉得不妥:“阏氏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绳绑起来,她还能跑不成?”
胡尔汗沉着脸,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面金乌都落了山,他才低声道:“可行。”
呼延亭才松了口气。
摘星楼,卓文惠已经做完了那身红衣,她现在每天都尽量找点事情给自己做,省得在屋里被关疯。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绣花鞋,想做一双红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个没注意,叫长针扎伤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没由来的惊慌扰了她的神志,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最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青禾拎着食盒回来,面色十分难看:“小姐,外面又加了一队人马。”
卓文惠只觉得手脚冰凉,可她却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无力改变结局。
“用膳吧。”她听到自己说。
青禾白着脸,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馍馍并一碗没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这,兴许是奴婢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青禾慌乱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哭起来。
卓文惠擦干净粥水,蹲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
“青禾,我对不住你。”卓文惠几近哽咽,可她依旧没有哭。
青禾就红着眼看着她,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正绽放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小姐,我不怕,”她抖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几句,最后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当胡尔汗沉着脸踏入摘星楼,卓文惠已换上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那身红衣。
她静静坐在那,挑着眉看他,仿佛两人初见那一面。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马游街。
三载已过,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过去,却看不透将来。
“大汗,请您最后帮我件事。”
胡尔汗紧紧攥着手,闷闷点头应下。
二月初一这一日,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乌鞑的使臣踏马出城,一路往颍州前大越军营驶去。
荣锦棠如今便坐镇于此,正在同几位将军商讨如何攻城。
乌鞑如今还有多少士兵他们一清二楚,多亏公主多年经营,也感谢往外递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为清楚,才更难办。
颍州是边塞重镇,城中百姓原有十万,后战乱动荡,如今余有三万。
这么多百姓,实在不能弃之不顾,任乌鞑人欺凌。
荣锦棠表情严肃,因连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撑着主持议会。
乌鞑无法撑太久,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现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连取暖都很成问题。
这么多事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想一出万全之策,哪怕能让百姓牺牲更少些,费多大力气都值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乌鞑使臣求见。”
荣锦棠心里一紧,他踏出大帐,在旁边的厅中接见乌鞑使臣。
行军之中,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劲装,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铠甲,依旧显得器宇轩昂。
在自己地盘上,他完全不惧怕乌鞑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乌鞑使臣。
这是一位乌鞑的文官,瞧着就胆子小,光是站在那里,已两股战战,无法久立。
沈聆和穆涟征都跟在荣锦棠身边,穆涟征见他这样,便出声恐吓:“别抖了,有什么屁赶紧放。”
那乌鞑使臣又一哆嗦,差点跪倒地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信函,抖着手往上交:“我们大汗有约要谈,还望越国皇帝陛下能认真研读。”
穆涟征嗤笑一声,过来一把扯过信函,当着他的面拆开读起。
还没等看两句,他脸色一变,大骂一声:“无耻之极。”
荣锦棠依旧面上淡淡,心里却不那么淡定。
穆涟征沉着脸把那信函反复读了两遍,青着脸呈给荣锦棠:“乌鞑人真是丧良心。”
荣锦棠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下来。
“……公主千金之躯,受困阵前实再煎熬,望陛下多体恤公主,退兵回至汉阳关以内,以保公主平安。”
荣锦棠青着脸抬头,冷冷看着乌鞑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一惊吓竟晕过去了。
穆涟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却不料外面传来惊呼声:“他们把公主绑到了城墙上!”
荣锦棠面色骤变,大步踏出大帐。
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颍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见。
颍州高大的城墙上排着数不清的士兵,远远看去影影重重,哪里都是人。
一袭红衣的大越公主被绑在最高处,那鲜红的罗裙随风飘摇,仿佛放飞天际的风筝。
军营里的大越士兵目眦欲裂。
卓文惠被绑在那里,表情很淡,她突然开口道:“你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胡尔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却被眼前所见惊在原地。
仿佛只是一瞬间,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绳随之断裂。
她毫不犹豫,直接往前奔跑两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鲜艳热烈。
胡尔汗猛地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喊道:“文惠!”
卓文惠回头看他。
那一眼,万水千山,繁华落尽。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灭成灰。
那一声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讳。
卓文惠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仿佛流星花落天际,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闪过天边瑰丽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有幼时皇祖父背着她在御花园里玩耍,有皇祖母哄着生病的她吃药,也有公主母亲模糊的身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英姿勃发。
她是大越公主,生于大越,长于大越,最后也应长眠于大越。
那鲜红的身影一跃而下,刹那间,就在颍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氲的红花。
刺目的鲜血蜇了大越将士的眼,刺痛了胡尔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护国公主,最终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坠护国之名。
作者有话要说: 唉,今天就不道晚安了,只求别打脸QAQ
☆、张狂
荣锦棠不在的日子, 宫里仿佛一下子就静下来。
雪落了一场, 冬去春来, 眨眼迎春花便要开了。
付巧言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守着安安,看他一天比一天大, 一日比一日爱笑。
这孩子长得真的很俊,付巧言是见过付恒书包尿布的样子,总觉得自己的安安更漂亮,无论看多久都不烦。
现如今淑太贵妃也不总是困在慈宁宫里,偶尔还会陪太后过来瞧瞧小孙子,都弄一下都能乐个半天。
这一日两位娘娘又来,付巧言就在茶室里摆了茶点,把安安包成个小花骨朵, 给奶奶们彩衣娱亲。
太后见她如今渐渐恢复往日神采,笑道:“到底年纪轻, 恢复也快,等小安安过百岁,你也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付巧言给她们斟茶, 道:“虽说不用伺候他,可也心里放不下,每日夜里都要起几回去瞧, 倒是渐渐瘦回来。”
太后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当了娘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宫里孩子金贵,前前后后那么多奶娘姑姑宫人跟着, 亲娘也都放心不下,非要自己看着才舒服。
淑太贵妃就问她:“新来的宫人用着可还顺手?”
乾元宫的甄姑姑等她做完月子荣锦棠也没让走,就让她留这里伺候,付巧言见她实在很稳重,专请她照顾大皇子。
尚宫局又派了四个宫人并两个小黄门,还真算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转。
“多谢娘娘惦念,新人都很懂事,再说又有景玉宫的老人们在,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
那倒是在理,景玉宫的人都是人精子,天天都是御前听差,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太后又逗了会儿小孙儿,才问她:“二月二是皇儿生辰,今年他又恰好不在,万寿节当不当过?”
要说人精,太后若说第二,宫里没人敢称第一。
荣锦棠走时留的招书明白写着大事不决问太后,但她从来也不会自己下旨,都是请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同商议才出结果。
以后这宫里也不是她当家,夺这个权,抢这份差实在也没有意思。
反正荣锦棠的心尖尖又稳重聪慧,事情交到她手中再由她们两个老太婆点拨一番,从来也没出过岔子。
想到这里,太后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荣锦棠眼光了得,这要是找个像贵妃那般蠢的,上面又没人压得住,宫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付巧言见她确实是在询问,想想便道:“如今边关战事正要紧,陛下又在御驾亲征,不若我们便在母后宫中摆个小宴,一家人一起用晚膳,权当给陛下祝寿。”
她这个小宴的意思就真只是用膳,歌舞小曲一盖没有,可若是不祝寿,又实在有些不像话。
付巧言就不由叹口气:“陛下不在宫中,做什么都不得劲,只盼他在边关康健,别累坏身子。”
太后和淑太贵妃听罢就笑,这皇贵妃絮絮叨叨,满心都是对陛下的思念,倒是一对难得的有情人了。
这宫里人是多,有情人却很少。
像他们这般能花开结果,一起携手走到今日,也实在难得。
太后便道:“你说的在理,明日便把小六叫回来,一起给皇儿庆生。”
二十弱冠,过了二月二,他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二月二的小宴就真的很简单,一共也没几个主位来。除了荣锦棠不在,两位太妃也去了封地,剩下的还是去岁那些人。
付巧言没带安安,同楚云彤和顾红缨一起往慈宁宫去。
走到半路顾红缨还问:“怎么不带着安安呢,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楚云彤就拍她的头,淡淡道:“没规矩,要喊大殿下。”
付巧言笑笑,温柔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么个小不点,还是压着些好。”
说的也在理,顾红缨立刻就忘了安安的事,一路高高兴兴往慈宁宫走。
顺太妃下午便带着小公主来了,一只在跟两位娘娘聊天。
这回九皇子荣锦杬也没一个人留在外五所,正在那被淑太贵妃逗得满面通红。
这位腼腆的小叔付巧言见过几回,只是他实在不爱讲话,也没怎么打交道。
见了付巧言,他就小声问安:“嫂子安好。”
付巧言点点头,就笑:“九叔无需多礼。”
皇贵妃也可称为副后,荣锦杬这声嫂子也不算太过僭越,她便没说什么。
宴席很快便摆摆齐,也没弄特别奢华,大多都是各主位平日里爱用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一桌,却显得很贴心。
太后娘娘见人都坐好,便笑道:“过年时宴会人多,也没怎么说上话,今日里咱们自家人团聚,也好亲近亲近。”
她正想叫开席,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太后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冯秀莲。
慈宁宫的宫人一向懂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笑话给人看。
她迅速往宫门那边走,刚行至一半,宫门却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艳丽逼人的身影站在重重暮色里,她头上的发冠耀眼夺目,仿佛发着光。
付巧言微微坐直身体,她眯起眼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惊。
那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靖太贵妃。
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殿,朱唇微启,朗声问:“怎么一家人吃酒,偏没有请我来?”
经年未见,她脸上已显老态,那深刻的皱纹压在眼角,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凌厉。
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玫红袄裙,无论年岁如何,这花色从来不变。
太后娘娘见付巧言往自己这边看,心里多少有了数,只她却不能慌,坐在那里说:“妹妹不是不爱出门?我怎么好去打搅。”
“慈安宫确实宫门深深,出个门实在也很不方便。”靖太贵妃一步一步往里走,她身后跟了一队年轻的黄门,瞧着都很面生。
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拦在外面,或绑或压,无一人能反抗。
“倒是有的人,巴结人惯了,多难出的门也拦不住。”她凤目一挑,往顺太妃那扫了一眼。
顺太妃把子女往怀里带了带,镇定自若:“娘娘多虑了。”
靖太贵妃也没往主桌这里凑,她直接坐到上首的凤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太后依旧稳稳坐在那,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依然很平静。
“难怪你这么爱坐在这里瞧人,确实有点意思。”靖太贵妃笑道。
她身上的气焰都要压不住了,笑得舒心又张狂。
太后淡淡道:“借你坐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辈子你也没摸到边,临了可怜可怜你,让你尝尝滋味如何。”
“哈哈哈。”靖太贵妃大声笑起来,“说的真好听,你看看你,几十年也没怎么说过真心话,累不累?”
“不累。”太后起身,慢慢走到付巧言身边,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累什么?我如今也是享福的人了,旁人羡慕不来。”
靖太贵妃把目光往付巧言身上一扫,冷冷的没有说话。
大殿里一瞬间就静了,就连年幼的小公主也知道气氛不对,老老实实缩在顺太妃怀里,一声都不吭。
荣锦棠走时对宫中早有安排,靖太贵妃理应出不了慈安宫,也不可能这边闹这么大动静,外面安静如往昔。
宫里一定出事了,付巧言手里紧紧捏着衣角,脸上却佯装淡定。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仿佛是嫌殿里太静,靖太贵妃又问。
这一回不是太后回答她,而是淑太贵妃起身道:“有什么不对?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按年纪靖太贵妃刚好比她年长,这一声姐姐是理应叫的,只不过她如今过得舒心,面容竟比以前看着还要明媚,显得光彩照人。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掌心,皱眉道:“你不用太得意,要日子也就到今日了。”
淑太贵妃抬头看她一眼,嘲讽道:“哦?我怎么就只能到今天?”
靖太贵妃还没来得及讲话,宫门“吱呀”一声又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缓步而入,一身肃杀之气。
竟是靖王荣锦榆。
他穿着一身藏青劲装,身披铠甲,一副行军打扮。
付巧言以前从未见过他,此刻初见,竟觉得他满面阴霾,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他沉声道:“母亲无需多言,事情办得如何?”
靖太贵妃忙从凤椅上站起,笑道:“刚忙着叙旧,竟忘了大事。”
荣锦榆便皱起眉头,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靖太贵妃在桌子那扫了一眼,道:“你瞧,老九就在那呢,且安心吧。”
“安什么心?”
荣锦榆脸色相当难看,他在上京蛰伏许久,荣锦棠御驾亲征也没妄动,一直忍耐等到今天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才领着自己三千兵马潜入皇宫。
禁卫有一半都跟着荣锦棠出京,剩下的这一半人根本无力抵挡他手中上过战场的亲兵。
这几个月为了潜伏至上京,个中辛苦自不必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人都找出来。
他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把目光放到太后身上:“请问娘娘,大皇子何在?”
太后娘娘定定看着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老三太没规矩了,都不知跟母后问安。”
靖王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就不是母后了,叫与不叫有何重要?”
看这架势,太后显然不会说出实情,靖太贵妃想起章莹月的话,直接指着付巧言道:“宠冠六宫的宸皇贵妃,大皇子的生母,如今正住景玉宫呢。”
付巧言猛地起身,慌乱之间不小心茶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透过宫墙飘散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抖着声音问。
靖王狞笑道:“皇贵妃娘娘,您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感谢 落霞的地雷*2,点萌SAMA、卷卷、中五大总攻的地雷 么么哒~
☆、无妨 二更
说什么?
说靖王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
他实在太明白了, 每一步要做什么早就计划千万遍, 就差坚定地走到最后那一刻。
只要手握大皇子,扣住宫中这些亲眷, 哪怕将来荣锦棠凯旋而归,也要顾虑三分。
时至今日,事到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这一刻她完全冷静下来。
“王爷不怕背着千古骂名,实在令妾敬佩。”付巧言直言不讳。
靖王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去,瞧着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眼睛红彤彤的, 也不知多久没有安眠过了。
“怕什么,本王敢做, 就没想过将来。”
“再说,”他狞笑道,“以后史书降由本王书写, 是好是坏本王自当一力承担。”
付巧言心里落下决定,深深看了一眼太后。
靖王显然已经没多少耐心了,他微微皱起眉头, 狠狠看着她:“这大殿里这么多人,本王弟妹还都年幼,皇贵妃娘娘也不希望他们流点血受点伤吧?”
小公主吓得直接扑在顺太妃怀里,倒是荣锦杬难得生出些男子气概, 竟挺胸抬头站在母妃和妹妹身前,皱着小脸喊:“乱臣贼子。”
“哈哈哈!”靖王大笑出声,面色青白。
“本王乱臣贼子?笑话!本王驻守溧水,征战沙场三载的时候,你在哪里?”
荣锦杬憋的脸都红了,却还是大声反驳:“皇兄驻守边关本令皇弟心中钦佩,可如今皇兄拥兵自重,竟逼宫至此,枉顾血亲伦常,实在令人不齿。”
“幼年时不懂世事,也曾惊于父皇遗诏,如今看来,父皇早就看透皇兄心肝,您实在不配为君为皇,统帅天下。”
“皇上虽比您年少,但勤勉不惰,仁慈宽厚,大贤大德,方可称人君。”
这位才十岁的小皇子,平日里一贯腼腆寡言,今日这一番陈词,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这一番话仿佛利刃一般,狠狠刺入荣锦榆的胸膛。
当年父皇那一封遗诏,一直扎在他心里,令他日夜都难安眠。
他哪里比那毛头小儿差了?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弄明白了。
靖王又笑,那声音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生疼:“那又如何?如今他远在边关,鞭长莫及,难道还能回来救你?”
“现在主宰这长信宫的,是我荣锦榆。”
荣锦杬被他气得不轻,小脸都涨得通红,他想继续跟他吵下去,却不料被太后拍了拍肩膀:“好孩子,歇歇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去辩驳已毫无意义,为今之计便是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禁卫和羽林卫能里应外合,控制住靖王的人马。
靖王深吸口气,他灌了一口冷茶下肚,又去盯着付巧言看。
“只要把你儿子交出来,就能保住这一殿人的命,”靖王冷声道,“皇贵妃娘娘,这买卖划算得很。”
刚才靖太贵妃都说了,她住景玉宫的事靖王也应当知道。
他们现在来大殿逼宫,无非就是因为在景玉宫没有找到大殿下。
这一殿的人虽然都是主位,哪怕加上太后娘娘和荣锦杬一起,都没大殿下一个吃奶的娃娃重要。
皇长子到底有多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若当年他有这一层身份加身,早就没有荣锦棠什么事了。
付巧言定定看着他,竟一点都不慌张。
“皇儿如今安好,不劳三叔惦念。”
荣锦榆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外面一直没有好消息传进来,他也不知道各宫们夺的如何,就差一个荣鸿熠,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处理好长信宫里的所有人,再握住上京兵权,等荣锦棠归来那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而且,荣锦棠能不能大捷而归,还未可知。
荣锦榆心里这般算计着,仿佛自己已经坐到龙椅上,顿时就有些急不可耐。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配件,用染着血的剑锋指着荣锦杬:“皇贵妃若是不说,第一个死的就是这位忠心不二的好皇叔。”
付巧言一顿,慢慢沉下脸来:“作为母亲,我不放心任何人去惊扰我的孩子。”
“不若我亲自走一趟,把三叔心心念念的大殿下抱来给您?”
大殿下如今才两个月,还没过百日,这么个吃奶的娃娃,却叫所有人惦记在心里。
他的身份太重要了,重要到荣锦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务必找到他才肯松口气。
见付巧言突然松了口,荣锦榆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打什么坏心思吧?”
付巧言轻声笑笑:“宫里都是三叔的人,我一个柔弱女子,起什么心思又有何妨?”
也确实如此,他的人已经闯过朱雀大门,从鱼跃门进入后宫,趁宫中小宴,又直接掌控慈宁宫,旁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宫外还有他的人马,哪怕顺天府过几日得到消息,也为时已晚。
荣锦榆自以为天衣无缝,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同意了付巧言这个要求。
付巧言镇定地向太后娘娘行了礼,低声道:“妾去去就来。”
太后颔首淡笑:“且去吧,这里有我。”
她们两个也不过就简单说了两句话,那边靖太贵妃不由嗤笑:“真是虚情假意。”
太后理都没理她,亲自送付巧言到宫门口,细细叮嘱:“孙儿幼嫩,万不要惊扰他,长巷幽深,仔细别摔着。”
付巧言向她行了大礼,转身问靖王:“三叔派谁同我一同前往?”
靖王把副将招来,正想吩咐他盯紧这位皇贵妃娘娘,又怕中途出了岔子叫她跑了,实在放心不下。
他自来性格多疑,这会儿竟谁都无法相信,于是便命副将:“你盯紧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副将恭敬行礼,钦点二十人亲兵跟随靖王出了大殿。
付巧言前后都有亲兵看守,靖王就走在她身旁,实在插翅难飞。
“三叔,何必呢?”付巧言道。
靖王目不斜视:“在哪里?”
付巧言没说话,却向慈宁宫西侧门指了指。
靖王顿时心里有数。
慈宁宫西侧门去西六宫最近,只不知道这位皇贵妃娘娘为何没把孩子养在自己宫里,反而放到了别的宫妃宫中。
长巷确实幽深,为了方便靖王行事,他早叫人灭了宫灯。
黑漆漆的巷子里仿佛有吃人的野兽,叫人不敢踏步而入。
天上星月羞怯,都悄悄躲在云层里,不敢探出头来。
付巧言紧紧攥着手,她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天上的星星。
靖王瞧都没瞧她,他许久没睡,在这样暗的巷子里眼睛不很适应,竟好半天没看清楚前路。
他质问跟来的什长:“怎么没带灯?”
什长也是匆忙被点出来的,这谋朝篡位的大事,他们亲兵各个都心里头打鼓,弄个不好就要掉脑袋,谁还有心思去取灯。
“都是小的失职。”什长只好自行认错。
靖王更有些暴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付巧言:“到底在哪一宫?”
付巧言没吭声。
长巷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清脚下路。
一行人抹黑走了一会儿,付巧言突然听到一阵蟋蟀叫声。
“吱吱,吱吱。”
那一瞬间她突然福灵心至,早先被叮嘱过的动作一下涌上脑海中,她出于本能往左一闪,直接扑倒在地上。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她的眼,可没遮住她的耳朵。
只有深沉的呼吸声,在寂静夜夜晚此起彼伏。
付巧言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寒冷冬日里,她额头狠狠出了一层汗。
就在这时,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十余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杀悄然而至。
禁卫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制服了半数靖王亲兵。
付巧言头上金冠闪耀,又及时扑倒在地上,竟什么事都没有。
靖王只愣了一瞬。
下一刻他就拔出长剑,同其中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黑衣人长刀的刀刃滴落到地上,氤氲成一条小溪流,靖王亲兵接二连三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荣锦榆这一刻突然怒了,他扬天长啸一声,手里的长剑了无章法,肆意挥洒而出。
“怎么还有禁卫?你们不是都死了吗?”他这般喊着。
可没有人回答他。
禁卫统领冯昔秀一刀刺中他的右臂,把他整个人都压到地上,干净利落往他口中塞了一块棉布,以防自尽。
“王爷恐怕以为禁卫只会巡逻吧?”
他命手下把靖王困得结结实实,便亲自过来看望付巧言。
“娘娘是否无碍?”
付巧言已经起身,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黑暗里也瞧不清面色。
只听她说:“无碍,只大殿里如何?”
冯昔旧叫手下点亮宫灯,这才看清付巧言面容。
她竟仿佛一点都不害怕,镇定自若站在那里,躲都没有躲。
那一地的死人还没清走,刺鼻的血味依旧萦绕在长巷内。
当年那个吓混在陛下怀中的付才人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宸皇贵妃挺直立在那里,比寻常人家的年轻儿郎还要稳重。
“只要活捉靖王,禁卫和御林军便可行动,娘娘大可不必放心。”
付巧言颔首,道:“娘娘们年事已高,万不要再受惊吓。”
冯昔旧领命行礼,一边吩咐手下安排清缴靖王余党,一边问付巧言:“娘娘是否回宫?”
付巧言摇了摇头,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她一路行至长春宫宫门前,伸手敲了四下。
“咚,咚咚,咚。”
宫门吱吖一声开了,是王婉佳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开的门:“娘娘,您……”
付巧言知道自己此番狼狈不堪,却还是想要无法安心,她蹒跚地进了长春宫,直接往正殿行去。
在山水屏风后面,王婉佳拘谨地坐在一旁,一个小娃娃正酣睡在摇篮里,沉浸美好梦境中。
他还动了动手,吐了一个带这奶香味的口水泡泡。
付巧言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吓得王婉佳赶紧上来扶她:“娘娘,您怎么了?”
眼泪顺着她带着血污的脸倾泻而下,止都止不住。
“无妨,”她呢喃道,“只要他平安康健,便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推荐下基友的古言~
《盛宠添喜郎》沈青鲤,id:3006185
前世盛元宁风光大嫁状元郎,却在大理寺身首异处。重活一世,她忽然发现,上辈子带人抄了她全家的大理寺卿竟然上门提亲了。上辈子把命折他手里,这辈子居然连身也搭进去了。
☆、战前
卓文惠的死刺激了所有的大越士兵, 就连荣锦棠都差点冲动起来, 想要立刻下令直接攻城, 把乌鞑蛮子砍杀殆尽。
多亏不辞辛劳跟来随军的赵朴之,才把几近失控的局面挽救回来。
老大人坐在那里, 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听臣一言。”
荣锦棠深吸口气,转身坐回主位上。
大帐里将军们纷纷落座,一个个铁青着脸,都在强忍着怒意。
荣锦棠让自己慢慢静下来,道:“老大人请讲。”
赵朴之手里捏着堪舆图,不紧不慢道:“乌鞑现在不敢出城,当务之急, 就是把公主接回家来。”
荣锦棠点头,道:“已经派沈聆亲自去接了。”
赵朴之道:“公主千金之躯, 不堪受辱,为民殉国,实在巾帼不让须眉。”
“我们不能让公主白死。”
他这般说着, 有那年轻的小将军都跟着红了眼睛。
荣锦棠紧紧攥着拳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赵朴之叹了口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卓文惠这样果决扑死, 是因为她看透了乌鞑的计划,也深知她多留一天大越便要多束手束脚一日。
因为太清醒,所以她也从来没给自己留下退路。
“公主罹难,不仅叫我军将士心中激愤, 也肯定打乱了乌鞑的计划。”赵朴之道。
荣锦棠思索一会儿,也沉声道:“现如今颍州城内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虽还余两万多士兵,但武器粮草都消耗殆尽,也无力补给。”
他们早就切断了颍州和朗洲之间的要道,现在的颍州仿若孤岛,求援无望。
赵朴之见他已经冷静下来,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有稳住自己,才能走向最终的胜利。
顾熙尘道:“他们应还余两万骑兵,只这两万人中至少有伍仟已受伤,战马也大多有伤病,实在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颍州城里百姓众多,我军一直忍耐不发,早就应该大捷而归。”
荣锦棠颔首,皱眉道:“可公主以身殉国,不就是为了城里千千百姓,若我们无法保住百姓,那战死在边关的将士就白白流血牺牲了。”
赵朴之把目光放到那封国书上,突然心生一计:“陛下,或许可以在这里做些文章。”
荣锦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子便福灵心至。
“老大人的意思……是先礼后兵?”
赵朴之欣慰一笑,点头道:“正是。”
“乌鞑原来叫我们退至汉阳关内,无非是想再搏一搏,拼个一线生机。”
穆涟征也明白过来,道:“乌鞑人一贯凶狠,绝对不会退缩,时至今日他们面临战败,更不能退回沙漠。甚至朗洲他们也已经放弃,此番就是要绝地反击,最后拼一个杀入中原的契机。”
荣锦棠坐回主位,手指在椅背上敲了几下。
诸位将军大臣齐齐看向他,等他下达军令。
荣锦棠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划过,终于下定决心。
他起身高高立在那里,气势磅礴道:“老大人,草拟国书吧。”
颍州,原布政使司,前厅。
胡尔汗沉着脸坐在前厅的石阶上,面色青灰,嘴唇苍白,一双眼睛也已失去往日神采,呆呆看着前方。
他已经坐在这里一天了,米水未进。
呼延亭端了一碗薄粥过来,送到他面前:“大汗,您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胡尔汗抬起头来深深望向呼延亭,他目光仿佛带着尖刺,一根根扎着呼延亭的四肢百骸。
“你出的好主意。”他哑着嗓子说。
呼延亭苦笑出声,他也很不好受,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大汗,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机会,您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只是没想到,公主……”
公主脾气这么烈。
宁死不屈,当真是以武统国的荣氏血脉。
“别说了!”胡尔汗嘶吼道。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一下一下,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印。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叫着,都不知自己在问什么。
是问卓文惠为何能决绝扑死?还是问当时的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更是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叫他们两个只能这样人鬼相隔?
没人能给他答案。
这个坚强的沙漠苍鹰,天神座下最英勇的勇士,如今也只能颓唐地坐在这里,发泄着心里的难过和憋闷。
他几近癫狂。
呼延亭用力打了他一拳,狠狠把他打倒在地上:“大汗,您太儿女情长了。”
“如果您真的对公主有情,当时定然不会接受臣的提议,如今再在这里纠结过去,已经全无意义。”
呼延亭说话又快又狠,直击胡尔汗的心窝。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他,抿着嘴唇没讲话。
到底有没有过情,就连天神都无从得知,苍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心里明了。
呼延亭见他清醒过来,长舒口气:“城里还有两万兵马,大汗,您要想想我们的子民。”
自从占领颍州,乌鞑子民就陆续从严酷的荒漠搬入朗洲城,士兵们则大多随胡尔汗驻扎在颍州,三载以来已习惯这里生活。
这里草肥水丰,实在是宜居之所。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胡尔汗低声呢喃一句,却没叫呼延亭听清楚。
这件事胡尔汗比谁都清楚,习惯了颍州气候的族人们再也回不去苦寒的沙漠,还不如就在这里决战到底,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深吸口气,问:“我们还有多少粮草?”
呼延亭见他终于振作起来,也不由有些高兴:“士兵的口粮大约还有十日,战马的草料少些,还有五日。”
还真是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也不会出那样一份国书。
胡尔汗道:“安排下去,叫士兵清点自己行囊,实在不行后日搜城。”
搜城就意味着颍州的百姓再也保不住自己家中粮食,这寒冷冬日里,实在很要人命。
可为了他们乌鞑将来,牺牲一些大越的百姓又有何妨?
哪怕背着骂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他也要咬牙率领乌鞑人一步一个脚印,努力踏入关内。
呼延亭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一句都没讲出来。
他此番规劝,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命令?
当胡尔汗真的给了他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心里反而不舒坦?有什么哽在那里,叫他喉咙火烧火燎,难受非常。
胡尔汗正要继续下达命令,却不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传令兵,扑过来直接跪倒在地上:“大汗,越国送国书而来。”
胡尔汗与呼延亭对视一眼,呼延亭便接过国书,展开而读。
这封国书很短,比他们写给大越的那一封还要简洁,一共只有一句话。
呼延亭有些犹豫,还是一字一顿读出来:“汗王安好,护国公主金枝玉叶,我大越既已接殿下归国,理应应允贵国要求,以军营后退至汉阳关内为约,昭我大越重信守诺之风。”
他刚一读完,胡尔汗便愣住了:“越国这是……答应了?”
胡尔汗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边刚失去了最重要的护国公主,那边越国居然信守承诺,答应退后三十里。
“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胡尔汗问呼延亭。
呼延亭也实在想不明白,却还是道:“越国一贯如此,一来确实应当重信守诺,二来他们如今是由年轻的皇帝亲自统帅,这位太初帝在朝中素来都是说一不二,在边关想必也是如此。”
他们当时没有叫人去给公主收殓,便是为了维持表面和气,反正公主人都没了,强行扣在颍州也没甚意义。
胡尔汗沉默良久,还是道:“那我们信还是不信?”
呼延亭苦笑道:“大汗,我们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最后一仗,我们能否打赢。”
胡尔汗紧紧攥起拳头,转身就开始安排起来。
汉阳关内,正是一片忙碌。
士兵们在完善最后的守城防御,百姓们则齐心协力,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
城外的埋伏都已准备妥当,就等乌鞑铁骑一步踏入全套。
护国公主的灵堂设在县衙正堂,在一片萧条肃穆里,她一身红衣依旧鲜红夺目。
棺木是城里棺材铺临时做的,哪怕用了最好的枣木,依旧显得寒酸凋零。
自从国书呈送给乌鞑之后,荣锦棠直接下令,带着护国公主的遗体回到汉阳关内,一边安排埋伏和防御,一边给公主设灵堂。
直到这时候,伺候公主净面的婢女才惊呼:“公主这身红衣,本就是左衽。”
卓文惠现在看上去太凄凉了,荣锦棠实在也不敢去看她,听了这小婢女的话,才惊觉卓文惠早就给自己做了一身寿衣。
便是这样大红的颜色,也掩盖不了它是寿衣的事实。
荣锦棠叹了口气,给卓文惠上了三炷香:“护国一路走好,朕必夺回颍州,不叫鲜血白流。”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这一日也是荣锦棠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日,他便弱冠,从此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也是同一日,胡尔汗率领残部,一路往汉阳关疾驰。
黄沙漫天,日落晚来。
天际一片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见~
感谢 落霞的地雷*2,ehrín、C。C的地雷,么么哒~
☆、大捷 二更
汉阳关外, 大越的军队早已等候多时。
乌鞑铁骑如今已不复往昔威武, 只剩下一万多部众随胡尔汗奔赴汉阳关。
他们兵分三路, 以前锋为主,左右边锋为辅, 踏晚霞而来,冲天的黄沙埋没归路。
荣锦棠也换上一身轻铠甲,他骑在战马上傲视前方。
大越所有的将军们皆列阵而出,静静等待大战的来临。
胡尔汗一马当先,率先来到阵前。
他今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身黑色军装显得他高大健硕,确实是响当当的八尺男儿。
“越国皇帝,”他高声喊道, “你既赶亲赴战场,敢不敢亲自下场同我过手。”
荣锦棠沉默不语, 远远看着他。
穆涟征如今率左前锋,闻言便道:“你们荒野蛮子,还用不着我们陛下亲自出手。”
胡尔汗仰天长笑, 声音却莫名有些悲凉:“孬种!”
阵前叫嚣,也不过是一贯传统。
胡尔汗跟穆涟征喊了几句就各自退下,等军鼓响起, 前锋骑兵便冲入阵中,挥舞着长刀厮杀起来。
大越前锋营的战士们各个都身经百战,除了长刀,也能灵活掌握长矛、匕首和手抓, 跟勇猛无畏的乌鞑骑兵厮杀起来竟也毫不逊色。
鲜血染湿了黄土地,也刺红了将士们的眼睛。
穆涟征亲自冲杀阵前,他挥舞着穆家传承至今的长矛,整个人仿佛地狱走出的战神。
他的长矛闪着银红的光,一下刺入乌鞑士兵的胸口,直接把乌鞑士兵送回天神怀抱。
“来呀!”他似出入无人之境,拼杀的神态癫狂而决绝,带着一股旁人无法阻拦的狠劲。
乌鞑的骑兵长一刀挡住他的长矛,拧着横眉吼道:“我来!”
“呯”的一声,两把锋利的武器撞在一起,溅起刺目的火花。
那骑兵长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左刺右挑,次次击中穆涟征的要害之地。
穆涟征仗着身上铠甲结实,竟躲都不多,枪枪往骑兵长手脚刺去。
不过转瞬功夫,两人已过十数招,身上也渐渐血迹斑驳。
又再拼斗两个来回,穆涟征也没耐心同他纠缠下去,他狠下心没有躲开骑兵长砍过来的长刀,狠狠一枪扎到他的脖颈上。
血花四溅。
漫天鲜血染红了穆涟征的脸,也蜇痛了他的眼睛。
那骑兵长被他刺得整个人都似踢烂了的藤球,腥红的献血不断涌出,带走了他所有的期盼。
他挣扎着趴伏在马背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天神……在上。”
穆涟征一把抽回长矛,策马转身,又再度扎进纷乱的战场。
“天神没让你们侵略他国。”穆涟征皱着长眉,低声说道。
橘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身上,似天降血雨,又仿佛是乌鞑的天神所流之泪。
半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前锋战终于以大越大获全胜告终。
最后整齐上阵的火凤卫彻底震慑了乌鞑士兵的心,也把他们永远留在大越这片黄土地上。
穆涟征骑着疲惫的马尔回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一头栽了下来。
氤氲的鲜血从他腿下蔓延而出,他咧着嘴冲荣锦棠笑:“陛下,真他|妈痛快。”
荣锦棠皱起眉头,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立即叫军医把他抬至后方。
沈聆跟在荣锦棠身边,低声道:“乌鞑军营离得太远了,我们无法突袭。”
荣锦棠颔首,道:“今日战终,乌鞑情势很不乐观。看样子胡尔汗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哪怕耗损掉所有乌鞑骑兵,也要带走大越将士的生命。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无法令人苟同。
“他们乌鞑人,是不会败降的。”沈聆道。
荣锦棠皱起眉头:“战况太复杂,现在用火铳很容易误伤自己。”
沈聆沉吟片刻,还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他这一声那么沉,那么重,荣锦棠心里一紧,肃穆而视。
沈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荣锦棠摇了摇头:“不妥。”
沈聆有些急,原本还想再说,却被荣锦棠止住话头:“火凤卫是我大越的根基,几年才能培养出千人众,损失一个都可惜。”
“朕知你一心为父报仇,你征战边疆,守住大越万万百姓,已是给舅父报了仇。”
“作为将军,舅父也更愿意看到这样结局。你不要再说,朕不会应允。”
沈聆攥紧拳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荣锦棠站在城墙上,远远遥望前方乌鞑营帐:“传令下去,明日以突袭为主,缠斗两刻务必回防,以便火凤卫发威。”
他这般冷静布下军令,在他身后的顾熙尘和赵朴之对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血味还未散去,新一轮的厮杀便又开始。
胡尔汗再度挑衅荣锦棠,荣锦棠却也依旧不理不睬。
他身上肩负着家国天下,轻易不能涉险,也不会允许自己冲动行事。
此番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让先皇瞑目,完成他最终未能了却的遗愿。
再一个,他也想亲眼看着乌鞑陨落在眼前。
两日之后,乌鞑仅剩两千人。
胡尔汗坐在大帐里,问随行的呼延亭:“国师后不后悔?”
明明是文臣出身,可留在颍州城保命,此刻随军出征的国师却穿上了战袍,等待随时来临的终战。
呼延亭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哪怕倒在终点之前,也不枉这一生九九八十一步的坚持。
胡尔汗红着眼睛笑笑,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国师,陪我到最后吧。”
“好,多谢大汗赏识。”
外面军鼓雷雷,激昂鼓舞着所有的将士们。
胡尔汗自己的战马已经战死,他换了一匹新马,一路奔出大营。
乌鞑两千骑兵倾巢而出,竟无一人怯战求饶。
胡尔汗高高坐在马背上,高声喊着:“天神在上,儿郎们随我拼杀去吧。”
乌鞑士兵们高举武器,喊声震天:“好,好,好!”
两方人马眨眼间便交织在一起,奏出悲凉的乐曲。
有个年轻伍长一路不要命般地往前厮杀,终在满身血染之时杀到胡尔汗的面前。
“狗贼受死。”他大吼着扑了过去,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刀伤。
胡尔汗冷哼一声,挥刀一挑,把他的长刀从身前挑开。
“你还不配叫我死。”他这般说着。
可那伍长实在已经豁出去了,他紧紧缠住胡尔汗,每一刀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仿佛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胡尔汗一开始还没拿他当回事,直到被他一刀砍中胳膊,才终于郑重看了他一眼。
“你很厉害。”他赞道。
那伍长根本不听他的,他眼睛红彤彤的,脸上除了黑红的血,似乎还有湿漉漉的泪。
他每一刀砍重胡尔汗的时候,嘴里都要念叨一个名字。
“娘!”他刺中了胡尔汗的右手。
“三娃!”他往后晃了一下,左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血注从他的断臂上喷涌而出,把他灰色的军服染成赤色。
他死死盯着胡尔汗,越攻越狠,让他一时间竟无力招架。
胡尔汗征战多日,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呼延亭就在他不远之地,正被大越士兵猛攻,眼睁睁看着他节节败退疲于抵抗,实在也无能为力。
直到那伍长最后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就在胡尔汗呆愣的那一瞬间,他一刀刺中胡尔汗的脖颈。
血如泉涌。
胡尔汗只觉得呼吸困难,数不尽的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动了动眼睛,最终一头栽倒在马背上。
临死之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红衣女子纵身而下。
文惠,我的阏氏,我的妻子。
刚刚那个伍长,最后喊的便是:“媳妇。”
他的血脉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死于乌鞑铁骑之下,除了战死沙场,没有比这再好的结局了。
这位姓张的伍长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胡尔汗,也跟着滚落到黄土地上,溘然长逝。
便让我们一家团聚,重归喜乐。
戎马一生的胡尔汗,这位天神最爱的长空儿,最终死在了无名士兵之手。
便是机关算尽的呼延亭,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可他也无力更改了。
带着血雨腥风而来的长刀就在眼前,他或许要跟随大汗的脚步,一起重归天神怀抱。
胡尔汗一死,乌鞑大乱。
大越趁乱猛攻,最终在余晖落尽之前结束了这场持续经年的战乱。
血染军服的大越士兵们沐浴着晚霞绚烂多彩的光,终于流着泪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越书·中宗本季》记载,隆庆四十二年冬至太初三年冬,乌鞑乱起又平,后中宗扩边疆至西北,领乌鞑连从旧部归越。
史书上薄薄一行字,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是公主和亲异族以身殉国的悲凉,是世家子弟领兵在外经重伤不退的坚韧,是帝王亲征终灭乌平乱的勇气。
那一年冬,冰雪封满城。
沈长溪战死沙场。
又一年冬,寒夜冷彻骨。
荣锦棱以身殉国。
再一年冬,梅花开枝头。
卓文惠求死如生。
又到一年杏花微雨,荣锦棠率领十万大军,终把乌鞑铁骑踩在脚下。
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那么些事。
血可流,人可死,国不能破,家终究还是家。
从隆庆四十二年至太初三年,这场仗,总算是落了慕。
这一日起,大越史书中再无乌鞑之名,只剩乌从部族。
也不知天神在上,是笑还是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文最后一章~感谢大家几个月的支持,么么哒!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还会再更几章甜甜甜的小番外~
晚安,明天见~
☆、正文完
大军凯旋而归那日, 付巧言就在朱雀门楼上等。
她凝眸展望远方, 穿着当初送他离京的那身正红大衫, 头上的金冠闪着炫目多彩的朝华。
明明还未至双十年华,却独有一身威仪气派。
付巧言眉目姝丽, 黛眉横扫,星眸璀璨,唇间一点朱砂色,端是仙人天成。
几位知道内情的阁老都私下里叹过,宸皇贵妃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却颇有几分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这位年轻的宸皇贵妃娘娘能在宫变时挺身而出,独自一人引靖王出宫,实在很有魄力。
今日来的人不少, 顾红缨和荣静柔也一并到场,都焦急地等在那里。
在另一旁驻足而立的是面色苍白的太后和淑太贵妃。
付巧言回眸, 担忧地望着太后:“娘娘,要坐下歇歇否?”
太后摇头,没有讲话。
付巧言只敢在心里叹气。
太后自打得知护国公主的死讯就一直无法开怀, 哪怕她和淑太贵妃一起劝说几日,也毫无用处。
护国公主以身殉国,堪为忠烈, 只太后从小把她养大,一时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付巧言抿抿嘴唇,还是觉得心里难过得紧。
自己养过孩子,才知道那一把心酸滋味。
就在这时, 朱雀大街尽头隐隐能看到明黄的军旗,军鼓雷雷,鼓动着每个人的心房。
时隔三月未见,付巧言实在很思念荣锦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老话说的不假,自从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就总觉得心浮着,沉不下来。
只要他归来,陪伴在身边,冷冰冰的长信宫才能再度变成家。
付巧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她紧紧盯着前方,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御旗卫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雀大街两侧的百姓皆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唱着跳着,欢迎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归来。
队伍越来越近,能看清的人便越来越多,付巧言看到了沈侯爷,看到了顾将军,最后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容。
许久未见,他高了也瘦了,人晒得黑了许多,对着她笑的样子,却依旧一如往昔。
付巧言终于忍不住笑着流出眼泪。
她冲他挥了挥手,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陛下,欢迎回家。”
在她身边,顾红缨看到了父亲,笑得像个孩子。而荣静柔没有找到穆涟征的身影,站在那慌乱得不知所措。
只有太后娘娘肃穆而立,她目光长久地跟随着那个鲜红的棺木,终究什么都没说。
记忆里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仿佛还只有一点点大,她会腻在自己身上,甜甜叫她:“皇祖母。”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等到前头宴会都结束,荣锦棠和付巧言才终于回了景玉宫。
荣锦棠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没机会打理自己,进了宫便直接去暖室沐浴。
这回他没叫付巧言,她自己却跟了进去。
“陛下。”她这么叫了他一声,眼泪就要跟着掉出来。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身边,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面容。
真是看不够。
“许久未见,心中甚是想念。”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此刻才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宫里的事朕都知道了,”他帮她换下衣裳,带着她一起泡进浴桶里,“好姑娘,你很勇敢。”
付巧言一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泣不成声。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荣锦棠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旋,眼睛也有些湿润:“恩,朕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
景玉宫侧殿的小床上,安安已经长大了好几圈。他笑着挥舞这莲藕般的小胳膊,仿佛观音坐下的金童。
荣锦棠小心翼翼他抱进怀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这么软这么小,他要好好教养他长大。
“小顽皮,父皇回来了。”
付巧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两个笑。
次日早朝过后,荣锦棠去暗牢讯问荣锦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傍晚时分荣锦榆在狱中自尽,以他的性格,定不愿在众目癸癸之下被人夺去性命。
靖太贵妃被褫夺封号,白绫赐死,死后未葬入平陵妃园寝。
勤政殿里,荣锦桢给荣锦棠行了大礼,他身上的稚气仿佛一夕之间便消失殆尽,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绝望。
“多谢陛下开恩,允臣安葬母亲兄长。”
荣锦棠叹了口气,叫他不要再跪:“你也开怀些,等过两年事情淡去,再让你出宫开府吧。”
他比荣锦棠还要年长一载,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两日他就应该出宫了。
荣锦桢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
“陛下,他们这是为什么?求什么?”他喃喃自语。
母亲和兄长做的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可能因为他平时太傻,又可能他们信不过他,直到事发那日他才从外人口中听说。
那一刻,要说山崩地裂也不为过。
荣锦棠同他算是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脾气,这逼宫谋反的大事他是肯定全无参与。
“皇兄也不要太过伤怀,过些年等你大婚,朕还指望你在政事上多出出力。”
他这么说,就是表示自己完全没怀疑过他。
荣锦桢抿了抿嘴唇,又跪下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等荣锦桢默默离去,荣锦棠也不由叹了口气。
一家骨肉至亲,却闹到这样下场,他摸着身下冷冰冰的龙椅,终于还是起身叫宁城:“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太后正坐在院中发呆,几月不见,她鬓边华发已斑白。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院中的花草美丽多姿,竞相绽放。
太后望着娇艳的牡丹,竟一点欢喜都体会不出。
荣锦棠缓步而入,就陪在她身边驻足静立。
太后苦笑出声:“陛下来了,坐吧。”
荣锦棠就坐到她身边,认真看着她:“母后,护国的婢女随军回来上京,她讲公主给您留了一封信。”
太后灰茫茫的眼中一下子就闪出神采,她问:“在哪里?”
荣锦棠就向她身后招招手,青禾红着眼睛跪倒在太后身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奴婢青禾,是公主身边的大丫头。”
“我记得你的,你叫青禾,你姑姑叫青歌。”太后垂眸看着她,问,“你姑姑呢?”
青禾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姑姑去陪公主了,她道公主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她陪着走一程也好。”
太后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她哽咽道:“你姑姑是个好的。”
青禾把怀中的信取出,呈给太后:“娘娘请看,这是公主特地留给您的信。”
太后抖着手接过,无声地痛哭着。
那封信很长,卓文惠写了很多事,说了很多话。
她最后说:“皇祖母最是心疼我,它日孙儿归来,望皇祖母笑着接我。”
太后道:“好,祖母最疼你。”
护国公主最终葬在刚修建完成的平东陵中。
那是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为自己选的长眠地。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太后言年事已高无法处理宫事,命宸皇贵妃统理六宫事。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三,礼部上书言陛下后位空虚,宸皇贵妃育嗣有功,孝敬天成,端懿惠和,堪为后宫表率。
太初三年六月初六,荣锦棠下旨册封宸皇贵妃为皇后。
太初三年八月十五,行封后大典。
这一日付巧言身穿正红如意云纹对襟大衫,肩披深青色绣五彩云龙纹霞帔,头冠九龙四凤礼冠,一身威仪尽显于此。
礼部尚书手捧诏书,朗声而诵。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咨尔妃付氏巧言,深慰朕心,崇勋启秀,中正凛然,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兹仰承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立坤和宫之表范,承乾元宫之恩德,应征母仪天下万国,佐宗庙维馨之祀。”①
付巧言再三跪拜,然后缓缓起身。
她一步一步踏上青玉石阶,行至最高处,走到荣锦棠的身边。
他们并肩而立,那一刻终成龙凤眷侣。
文武百官三叩九拜,朝见新后。
荣锦棠牵起付巧言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初见你那日,是个大雪纷飞时。”
付巧言一愣,微微向他偏头看去。
荣锦棠面容俊朗,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母后宫中的梅花盛开,朕那日心情烦闷,便头一回去后殿散心。”
付巧言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热意,那汹涌的情怀湮没她的理智,叫她实在无法再克制自己。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给自己救了个娘子回来。”
“陛下。”付巧言几近哽咽。
荣锦棠突然张口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
付巧言抿着嘴唇,抖着声音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他又问:“冷吗?”
付巧言又答:“冷得很。”
这四句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记忆深处的这一段过往,是他们最初的相逢。
虽不美,可弥足珍贵。
经年过去,山水千重,四季更迭。
容貌变了,年纪变了,身份也变了。
不变的,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双眼。
荣锦棠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付巧言那时半埋入深渊的心。
也照亮了她此生归路。
荣锦棠轻声道:“巧言,生辰快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参考清代册封皇后诏书。
正文终于写完啦!谢谢大家的支持,明天起还是老时间更新番外,番外会在内容提要里写具体的内容,大家可以选择看~么么哒!
感谢 落霞的地雷*3,中五大总攻、研山、24893175的地雷~
☆、番外一
公主府的荷塘水榭凉爽清幽, 卓文惠一觉醒来, 才恍惚发觉已到夏日。
窗外蝉鸣蛙叫, 暖风拂来,扑鼻便是一阵水汽。
卓文惠躺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儿, 才慵懒起身。
青禾端着水盆进来,帮她把床幔撩开:“小姐早安。”
卓文惠冲她笑:“青禾也早。”
等洗漱完毕,青禾只简单帮她把头发束好,便先去用早膳。
今日里的餐点依旧很合她胃口,一小碗葱油拌面,一碟子豌豆黄,一笼水晶虾脚,再配上各色小菜, 满满当当摆了一小桌。
她慢条斯理用着,对正在给她挑衣裳的青歌道:“外面热了些, 选个利落的穿吧。”
青歌笑笑:“小姐总是这般朴素可不好,仔细待会儿进了宫,太后娘娘又要念叨呢。”
卓文惠明明早就被封为平康郡主, 可这几个贴身伺候的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娘娘近来都围着大殿下转,哪里有空来数落我。”卓文惠笑得明媚。
她是明晰公主唯一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 受尽宠爱。如今已过双十年华,依旧待字闺中,满上京的勋贵子弟也没叫她看上哪个。
就是这样,也没人敢讲她一句不是。
太后娘娘的亲亲外孙, 卓家的嫡出大小姐,谁敢说个不字?
倒是近来大殿下略大了一些,会说会闹会跑会跳,太后娘娘可疼那小金孙,就没那么多精力再来管她。
这般闲话几句家常,卓文惠的早膳也用完了。
青禾伺候她去梳妆,问她:“小姐今日想做什么发髻?”
卓文惠想了想,道:“简单些吧,今日还要打马球呢。”
宫里有个马球场,她每回进宫陪祖母散心,都要打马球给她看。
青禾就直接给她在发顶梳了个圆髻,再戴上一顶白玉冠,一点也不显得寒酸。
卓文惠一贯不耐那些细碎头面,最喜清爽,青歌就给她选了一身窄袖的藕荷色骑马装,这一身穿在身上实在是英姿飒爽,一点都不输上京的勋贵公子们。
等一切打扮利落,卓文惠就乘上马车,一路往长信宫驶去。
明晰公主府离长信宫很近,不过一刻的功夫就来到玄武门前。
太后这会儿正和淑太贵妃在院子里赏花,一边给大殿下挑开蒙的书,谈笑之间,就见卓文惠笑着进了慈宁宫。
这小郡主同明晰有七八分像,性子却随了她父亲,一贯的乐观开朗,哪怕双亲俱亡,也没见她有一点胆怯懦弱。
她像个可爱的小麻雀,老远就听到她笑声。
“皇祖母安好,太贵妃娘娘安好。”
太后放下手里的书,叫她坐到跟前:“你个小皮猴子,老远就听你笑了。”
卓文惠乖乖坐在她身边,甜甜笑着,俏丽的脸蛋明媚而舒朗,一点都不知道愁。
“今个儿天气好,一会儿文惠陪娘娘们打马球去吧?”
淑太贵妃笑着看她,说:“今日小六没来,你不是要少个对手?”
六公主已在上月适婚穆涟征,大抵是新婚日子太美,好久都没进宫来烦人了。
卓文惠眼睛一扫,远远瞧见了个美丽无双的身影,笑道:“皇婶也会打马球,她每日那么辛苦,请她一起玩玩也是好的。”
说起付巧言,太后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
“近来她是玩不了了。”
卓文惠期初没明白,后来见太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才一下醒悟过来:“皇婶这是又有了?”
太后笑的眼睛都要迷成一条缝:“可不是,陛下紧张得很,每天都要对安安说‘不许闹你母后’。”
卓文惠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小皇叔平日里那么严肃一个人,满朝文武就没有不怕他的,结果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实在令人想象不出。
付巧言是领着安安一起来的,他如今也快三岁了,自己迈着小短腿跟在母亲身后跑,都不叫人扶。
“皇奶奶好,”安安一头扑进太后怀里,还不忘去嘴甜淑太贵妃,“淑奶奶也好。”
父母都是仙人样子,安安打小就漂亮,一双眼睛活灵活现,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实在可爱到人人见了都想逗。
只不过在宫里敢逗他的实在没几个,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精得很。
付巧言过来点了点他,笑着同众人问好便坐到一旁。
她一身衣裳朴素极了,穿着轻薄的锦缎袄裙,头上也没多余的发钗,只用丝带把头发束在头顶,一点也不像受尽陛下宠爱的中宫娘娘样子。
不过她到底长得美丽非常,哪怕这样简单打扮,举手投足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没人不夸的。
卓文惠凑到她边上,小心翼翼道:“皇婶,听闻您又有小宝宝了?”
付巧言就笑,牵着她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摸了摸:“是呢,安安如今也大了,得有个弟妹陪着。”
“给你摸摸,借借喜气。”
卓文惠几乎不敢碰她,只摸了一小下就抽回手,皱着鼻子笑:“肯定是陛下又讲我嫁不出去。”
付巧言这一胎怀的稳当,宫里头又很顺心,气色就一直很好。
她这么一笑,顿时连刚开的杏花都比了下去,满面春风。
“你啊,谁敢说你不好。”
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好一会儿茶,卓文惠就又坐不住了:“皇祖母,打马球去吧?”
太后见付巧言微微点了点头,就道:“好好好,今日小六不在,只能靠你彩衣娱亲了。”
马球场离得并不远,挨着尚宫局那边,淑太贵妃还打发人去请顺太妃和七公主,叫都一起热闹热闹。
七公主虽跟她哥哥一样是腼腆性子,但马球玩得不错,可以叫卓文惠领她磨练一下技艺,省得在宫里头无聊。
一家子人都凑齐,付巧言就坐在旁边喂安安吃苹果。
“你大姐姐打马球最厉害,学着点。”付巧言道。
安安认真坐在一边,秉承着父皇的教训,轻易不敢往母后身上扑。
“儿子知道的。”
太后就笑:“她呀皮猴子一个,也就会这个。”
“不是挺好的,”付巧言软声道,“只要她过得高兴,无论如何都是美的。”
太后颔首,还是叹了口气:“我也不求她如何,只健健康康的就行。”
球场上,卓文惠矫健的身姿不停穿梭,她挥舞着鞠杖,仿佛和座下的马儿融为一体。
只听“呯”的一声,鲜红的马球被她一杖击中,向鞠门飞驰而去。
马球场上顿时传来一阵呼喊声,卓文惠骑着马在场边奔驰一周,年轻俊俏的脸上泛着红光,那是青春带来的肆意。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美好的。
打一场马球,就得换一身衣服,等到她沐浴更衣结束,慈宁宫的午膳都摆上来,就等她一个。
如今宫里头人少得很,除了楚云彤和顾红缨未曾出宫,其他妃子都已被下放离书,各自归家去了。
大抵是为了感谢王婉佳逼宫那日英勇表现,荣锦棠还给她封了一个县主,叫王家很是跟着涨了一回面子。
主子少,就没那么多讲究。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开怀用着午膳。
安安别看人小,手里规矩一点都不少。他稳稳当当坐在那,宫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勺子用的利落,瞧着可乖巧。
“等安安大些,大姐姐就带你出去玩。”卓文惠道。
付巧言正想说也好,那边就被太后打了岔:“那怎么行,你惯是没规矩,还不得把安安教坏。”
卓文惠就对安安做鬼脸,逗得安安直笑。
用完午膳,付巧言就带着安安回宫去了,卓文惠陪太后午歇,撒娇一般非要同她一起睡。
太后嘴里念叨她,心里却最疼她,叫她抱着小被子睡在外侧,自己则躺在里面。
“快些睡,下午还得出宫呢。”
卓文惠现在不爱在宫里头留宿,一个是规矩大,再一个她也惦记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一日不见那些心肝宝贝,怪想念呢。
她闻言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祖母,我过段时间想去国子监上课。”
这倒是稀奇,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学什么?”
卓文惠笑道:“家里的老封君道她年纪大了,实在打理不了族产,还是要我自己亲自打理才是。”
这丫头也是命好,爹妈虽然去的早,可长辈都宠她。
她们卓家打老封君同只比她小几岁,还在帮小孙女操心族产,一点都不叫她为难。
“你是应当学学,她比我还能惯着你,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卓文惠就把头埋进太后的肩窝里,痴痴笑着。
下午出了宫,卓文惠也没急着回府,她先去书局选了几本杂书,又去豆心斋买了最近刚出的莲子枣泥糕,这才满足回了家。
刚一进府,就被眼前满当当的花盆惊呆了。
青禾今日留在家里,忙笑着说:“小公爷特地送的,好叫您能多赏几日花。”
卓文惠的脸儿难得有点红,她接过青禾递过来的花笺,展开读起。
“三月春浅,百花斗艳,姹紫千红不及你一人之好。”
卓文惠瞥了一眼怪笑的青禾,头回有些扭捏。
“这小子,也长大了呢。”她嘀咕着。
晚上她读了一会儿书,陪着自己的猫猫狗狗疯玩好一会儿,沐浴更衣之后便睡下了。
梦里一切都是美的。
慈宁宫,一灯如豆。
寂静深夜,只有宫灯的灯花偶尔微闪暖光。
太后眼角划过一滴泪,晕湿了她花白的发。
梦里的卓文惠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少女。
她没有和亲,没有死在颍州,没有年轻埋骨,为国殉难。
她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女,是肆意妄为的公主之女,是只为自己活的平康郡主。
只可惜,人生没如果。
若有来生,只愿她平安喜乐,康健舒朗。
太后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可她依旧不舍睁开眼。
她的文惠,在梦里活的好好的。
但愿来生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是六公主和驸马的~
感谢萧梓、落霞、中五大总攻、笙笙慢、夏卿、碧色、嫙妮、雪米的地雷,么么哒~
如果不和亲,这才是卓文惠应该有的人生~
☆、番外二
安宁公主下嫁那日, 端是十里红妆。
公主府早就于年前建成, 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荣静柔亲自布置, 没有一样不合心意。
穆涟征骑着雪白的汗血宝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长信宫。
他从白虎门进入, 一路来到内五所长巷之外,早有礼部礼官和宗人府大臣特地等在那里,要叫他先呈彩礼与名录,再叩拜行礼聆听圣旨宣读,方可迎出公主。
此时的荣静柔,正在自己宫中等他。
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上用金银丝线织龙绣凤,头戴凤冠, 唇点胭脂,一张芙蓉面美丽无双。
伺候她长大的大姑姑李紫芹正紧张地守在一边, 瞧着比荣静柔还着急。
“姑姑略坐坐,紧张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他。”荣静柔还有闲心来劝慰姑姑。
李紫芹无奈地看她一眼:“公主也没个待嫁女的样子,叫驸马瞧见像什么话。”
荣静柔笑道:“他又不是没见过, 怕什么。”
那倒是了。
太初三年大军凯旋,荣静柔唯独没在队伍里瞧见他,吓得回宫里偷偷哭。
她多活泼一个人, 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这回倒是难过的不行,竟不敢去找皇兄问清楚。
还是李紫芹去请了付巧言来,才把她哄回来。
原来穆涟征腿上受了重伤, 一直在溧水医治,荣锦棠怕随军回京会耽误他的病情,就叫他修养好了再归。
这下荣静柔心里头安稳了些,却又开始担心他的伤能不能好。
七月末,正是炎炎夏日。
穆涟征坐着马车回京,刚一回到安国公府自己的涟院里,就被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公主吓着了。
“怎么了,怎么都哭了?”穆涟征头回见她这样,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作为一个名满京城的纨绔,竟连个哭花脸的小姑娘都哄不好,实在很丢面子。
穆涟征急得不行,腿脚又不利索,一下子就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没起来。
“我的姑奶奶,有话您说呀,您这么哭不是要我心疼吗?”穆涟征叹着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丝。
两人还未成婚,他实在不敢碰她半分。
“你受伤都不知道给我写信,”荣静柔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睛红的跟兔子似得,“那日在凯旋队伍里没瞧见你,吓死我了知道不?”
穆涟征长叹口气。
他只觉得心里头又甜又热,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公主迎回府里来,却又不敢吓着她。
“受了回不来,就不想叫你担心。原本想着好点再回来看你,没成想还有这一遭,都是我的错。”他笑着说。
荣静柔终于不哭了。
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凶巴巴看他:“伤哪里了?”
穆涟征顿了顿,莫名有点脸红:“伤在左腿,你不用担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荣静柔却还是不依不饶:“不行,给我瞧瞧。”
穆涟征只觉得热气上涌,他往后缩了缩:“那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还没成婚,不行。”
荣静柔起身凑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没骗我?真的好了?”
这小公主,忒吓人了。
穆涟征一个劲往后仰,生怕碰到她,眼睛使劲眨了几下:“真的,我起来走走给你看便是了。”
荣静柔这才让开,叫他:走两步。
穆涟征只好在她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虽然伤还没好透,不过也就是再养月余的功夫,如今完全不影响生活。
荣静柔见他走得还算利索,这才略放心下来。
“再跳跳我瞧瞧。”
公主发话,穆涟征只好照做,远处的小厮丫鬟们就好奇张望,见他真的在那跳了两下,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荣静柔也跟着笑了,叫他赶紧坐下,认真道:“知道你身体好,我就放心了。”
“只以后有事务必要同我讲,这些时候我一个人在宫里担心的要命,觉都睡不好。”她埋怨地瞪了穆涟征一眼,却见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他们平时相处总是吵吵闹闹,穆涟征也不是那种体贴性格,但今天这样久别重逢,倒是有种别样的温情在心里发酵。
穆涟征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傻公主,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
荣静柔小脸一红,别扭地看向别处:“这话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忘。”
“恩,永远不会忘。”
荣静柔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都叫他看过了,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静静坐在那里,听到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一颗心才飞起来,心跳声大到她耳朵痛。
说是不紧张,还是会慌张。
那人声音还是那般好听,每回唤她名字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么点笑。
“公主。”李紫芹叫了她一声。
荣静柔回过神来,才发现寝殿里不知何时进来好些人,穆涟征身穿大红的吉服,笑得一脸喜气。
“公主,臣来接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荣静柔的面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多谢陛下隆恩,降公主为臣妻,臣定当忠贞不二,以报公主下降之恩。”
这一套话是驸马尚公主时必说的,旁的驸马可能会觉得憋屈,但穆涟征完全不会。
为了这一日他已等了许多年,此番说出来实在是真心实意,一点虚言都无。
能娶到她,真的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荣静柔静静看着他,倏然红了眼睛。
李紫芹也跟着掉了眼泪,宫里公主下嫁总要哭上那么一场,寝殿里的小宫人就开始呜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
荣静柔含着眼泪问他:“当真忠贞不二?”
穆涟征起身行至她身前,弯腰冲她行礼:“定当忠贞不二。”
荣静柔就笑了。
她伸出手,轻声对他说:“扶我起来吧,我们去拜别见陛下娘娘。”
乾清宫大殿上,荣锦棠和付巧言并肩而坐,下首依次做了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七公主和九皇子也来了,都等着荣静柔这场拜别。
付巧言这阵子身子不是很爽利,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口渴,端起果茶来喝。
这味道十分熟悉,荣锦棠偏过头去瞧她,莫名心中一动。
“一会儿就回去歇歇,”荣锦棠低声道,“就叫安安去母后那里住两日,等你歇过来再领他回来。”
付巧言嗔怪地看他一眼,在衣袖下握住他的手:“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想等着过些时日再说。”
荣锦棠心里头高兴,又担心她的身体,一时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安安那么可爱,再多几个娃娃也是好的,只不想叫你太累。”
生孩子他全然帮不上忙,只能她自己辛苦,荣锦棠心里头还是更偏心她一点,总觉得她年少时吃了很多苦,这回再也不想叫她难受了。
付巧言冲他笑笑:“这回若是真的,定是个老实的,比安安乖多了。”
不远处“不老实”的安安正扭着屁股,坐在太后跟前动个没完。
就在帝后这般闲话家常的时候,外面一阵恭喜声传来,热闹得乾清宫都没以往那端庄肃穆劲儿了。
穆涟征和荣静柔两人牵着一条锦带,一起走进大殿。
三叩九拜之后,穆涟征便道:“谢主隆恩,臣今尚迎公主,忠心不二,以公主为尊。”
荣锦棠嗯了一声,道:“起吧。”
“静柔自幼顽劣,性格跳脱,还望驸马耐心抚照。”
穆涟征立即行礼称“诺”。
荣锦棠又去看荣静柔,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心里也有些感慨,他道:“即便出了宫,宫里也还是你的家,以后只要你好好的,每日开开心心便成了。”
“母妃同静柔讲几句吧。”荣锦棠道。
淑太贵妃难得红了眼睛,她忍着没哭,温柔道:“眼看也养了你十几年,我也不愧对你母妃临终嘱托,以后要跟驸马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都要讲出来,别憋在心里。”
“你啊,”淑太贵妃低头擦了擦眼泪,“你也确实憋不住事。”
淑太贵妃说着,又去看太后,太后也跟着红了眼:“去吧,记得多回宫瞧瞧我们便可。”
荣静柔这才哭出声来。
她脸上还带着厚厚的妆,一哭就要花脸,李紫芹跟在一边赶紧给她补,好半天才把她劝的止住眼泪。
这小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也就上回他受伤迟归才叫她哭了一场,今日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串接一串停不下来。
“公主行行好,您再这么哭下去,回头陛下不叫您嫁给臣可怎么办。”
穆涟征倒是会哄她,两句话就把她逗笑了。
就这样,荣静柔一步三回头地嫁出宫去,住进自己今后唯一的家。
婚后的日子同她想的没什么区别,上午的时候穆涟征要处理自家的产业,下午就带着她满上京玩,等玩够了晚上归家,再甜甜蜜蜜折腾一宿。
日复一日,淑太贵妃原先担心的事都没发生,她也从来不觉得烦。
同他在一起的生活每日都是新鲜的,哪怕两人只在家里读读书,也有滋有味。
大约年底的时候,又是一年新年将至,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二殿下,母子均安。
荣静柔高兴地一下子挑了老高,然后就突然地晕倒在穆涟征怀里。
这倒是把穆涟征吓坏了,连夜招了太医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等荣静柔迷迷糊糊睡醒,就看到穆涟征坐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她。
“怎么?”
穆涟征俯下身子,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你要做母亲了,以后不能再淘气了。”
荣静柔先是反驳:“我什么时候淘气了。”
可片刻之后,她蓦地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攥在腹前:“真的?”
穆涟征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真的。”
荣静柔笑弯了眼。
“真好。”
“是啊,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明天见~
明天第一章是楚云彤X顾红缨~第二章是小安安~
☆、番外三
刚认识楚云彤的时候, 顾红缨三岁。
那一年两家一起踏青,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 正闹着不想下地自己玩,远远就看到楚家夫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小姐姐。
楚云彤只比她大一岁, 却大气稳重,第一次见生人都不哭不闹,看起来乖巧极了。
母亲还要夸她:“你看看楚大人家的千金,可比你更像个大家闺秀。”
顾红缨就很不服气,她麻利地从母亲身上蹦下去,一路小跑到楚云彤面前:“姐姐好,我叫顾红缨。”
走近才发现,她个子比楚云彤高, 皮肤比楚云彤黑,衣服也比楚云彤乱。
楚云彤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好半天才伸手给她:“你好,我叫楚云彤,你可以叫我阿红。”
一听这个名字, 刚才被比下去的那些不愉快,统统烟消云散了。
顾红缨激动道:“哇,姐姐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 都是红色的。”
楚云彤看着她红润的小脸,难得笑了一下。
她生得美,小圆脸白白嫩嫩的,这一笑仿佛桃花开, 瞧着可爱极了。
顾红缨就愣在那,再也移不开眼了。
顾楚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头两年孩子小没带出来,等两三岁也硬朗了,就老是带着她们两个出来玩。
这一年一月,两个人便也成了手帕交。
楚云彤很有个姐姐样子,做什么都耐心等她教她,而她就一直傻兮兮的,成天跟在楚云彤屁股后面打转。
六岁的时候两个人要一起去读幼学,楚家在巷子深处,上学的路上会路过顾家,于是每日清晨顾红缨就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在自家大门口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
楚云彤打小就是个稳重孩子,她爱看书也爱读书,每天在幼学都是认认真真,从来不会睡觉走神。
倒是顾红缨要不是有楚云彤领着,都不乐意去上学。
直到有一日她的课业被老师批了个差,回家里被母亲教训,忍不住顶嘴:“我不爱读,为何偏要我去?”
顾母最了解她,很是知道说什么管用,便叹口道:“阿红为了你特地晚一年才上幼学,你若是不好好学习被幼学退回来,不就白费阿红苦心了?”
顾红缨愣了,从小脸皮厚的她难得红了脸,她委屈道:“真的?她没跟我说过。”
顾夫人定定看着她,弯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有时候,许多话别人是不会说的,需要你自己细心去领悟。”
这句话叫顾红缨记了许久,直到幼学升青城书院那一年,才略微体会出些道理来。
正是暑假最热的时候,顾红缨第一次离开楚云彤,跟随爹娘去郊外庄子住了几天。
等她回了巷子里,才听闻楚云彤竟躲在家里,不乐意去上学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顾红缨很焦急,当时就去了楚家看望。
楚云彤不叫任何人进她贵方,楚家父母没得办法,只好把她的小姐妹顾红缨请了去。
只有她,楚云彤才愿意见。
顾红缨轻手轻脚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昏昏暗暗的,架子床遮着床幔,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阿红?你在哪里?”
别看她见天疯玩,像个男孩子似得,实际上胆小得很呢。
楚云彤不应话,顾红缨就有些害怕,又哆嗦着问:“阿红,你到底在不在呀?是我来找你了呀。”
一双细白的小手从床幔里伸出来,微微露出楚云彤苍白的脸。
顾红缨“啪嗒啪嗒”跑过去,脱了鞋爬上床,同她面对面坐着。
几日没见,楚云彤的气色很差,仿佛病了许久。
顾红缨从小跟她要好,要说亲姐妹也没差,头回见她生病,顿时更着急了。
她慌张地摸了摸楚云彤的额头,又去摸她胳膊,担忧道:“阿红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生病要吃药的。”
楚云彤默默看着她,十三四岁的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平日里她少言寡语,在上京并不出名,却依旧是楚家最疼爱的嫡长女。
“红缨,你想过以后吗?”
顾红缨愣了一下。
跟楚云彤比,她觉得自己一直还没长大。
在家里有父母宠着她,在外有楚云彤惯着她,她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肆意生长,一点都没吃过苦。
顾红缨难得结巴了:“以后……怎么了?”
楚云彤深深看着她:“等我们去读了书院,就要面对未来了。”
“我们还会在一起啊,没什么的。”顾红缨笑道。
她脑子浅,只能想眼前的事,从来不会像楚云彤那样走一步看三步。
楚云彤摇了摇头:“难道我们还能一辈子在一起?我们以后总得嫁人的。”
这一句话,真把顾红缨镇住了。
嫁人成亲的事仿佛很遥远,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从来不用考虑这些。
可既然楚云彤说出来,顾红缨就难得想了想,这一想她就把自己吓得小脸青白。
“我不想的,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
楚云彤也白着脸,凝视着她:“我来月事了,母亲跟我讲过两年便要相看人家,等到二十上下便要成亲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日日都在一起了。或者几日或者几月,抽空见上一面,吃茶谈天,就要各自家去。”
楚云彤淡淡道。
顾红缨一下子就慌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年少时的经年陪伴,成为两个人之间深厚而浓重的感情,若是有哪一天没有见到面,顾红缨都会想她念她,更何况是长久地见不到面。
平生第一次,楚云彤在她面前红了眼睛。
那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顾红缨,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我也不想。”
顾红缨迷茫地看着前方,她依旧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却让她问:“那我们应当如何?”
楚云彤松开她,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你还小,你不用懂这些。”
她叹了口气,面容里满满都是苦涩:“回去吧傻丫头,明日我还接你去上学。”
顾红缨直觉她没把话说清楚,可她又实在拒绝不了她,只能呆呆地被她推出闺房,跟随母亲回了家。
路上她问:“娘,女孩子将来都要嫁人吗?”
顾母笑道:“怎么,你舍得离开家啦?”
顾红缨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那我能不能嫁给阿红?她对我那么好,我想跟她在一块。”
顾母一下子就愣住了。
“傻丫头,你们都是女孩子,怎么成亲?”
顾红缨难得犟上了,她不依不饶问:“为何不能成亲?无论男人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人。”
就她幼学的成绩,能说这么有内涵的话实在难得,顾母都被她气笑了,低头看她:“你见谁家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成亲的?”
这还真没有,但凡夫妇,必定一男一女,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顾红缨心里只觉得怪难受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说:“没见过,不一定就不存在。”
顾母白她一眼,懒得理她了。
第二日楚云彤仿佛已经好了,她又来接顾红缨上学,还给她带了家里特地做的蝴蝶酥。
顾红缨忘性大,已经把事情都忘在脑后,坐在那里吃的开心。
只剩楚云彤浅笑看她,嘴角满满都是苦涩。
一岁一朝,寒暑往来,待到楚云彤十五岁束发,楚家真的开始给她张罗起亲事来。
他们家也一贯是疼宠女儿,现在开始寻觅,提前找个好儿郎把亲事定了,小两口能早点培养感情,等到成亲以后也能融洽和睦。
这事一开始楚云彤没跟顾红缨讲,还是有一次她听母亲跟长姐闲话家常,才知道这事。
幼年的那次谈话又翻涌上来,她如今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及笄来了月事,她也一点一滴长大。
那一刻,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全部浮现在脑海里,记忆深处的那些愉悦和开心,全部维系她一人身上。
幼学时捣蛋被先生罚站,楚云彤特地请假出来陪她。
发烧生病不愿意吃药,楚云彤也会哄着她,陪她一起吃。
她会跟她漫山遍野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就为和她一起把风筝放飞。
她也会每日起早半个时辰出门,特地给她买豆心斋的桃花酥。
千丝万绪涌上心头,顾红缨躲在母亲正房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傻了十几年,她头一回清醒过来。
父母宠她,是因血脉相亲,兄弟姐妹爱她,是因一脉同出。
而楚云彤惯她疼她,只为一个情字。
因情生爱,因情生怖,因情生憾。
所以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两个人选择了一个未来。
她什么都没跟她说清,把所有心事都自己埋在心底。
因为特立独行,常人无见,所以她们无法携手相拥,相伴到老。
在明白的那一瞬间,顾红缨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顾母听到动静,打开门站在那,皱着眉看她哭。
“你们总要长大。”她淡淡道。
顾红缨茫然抬起头看她,才发现母亲眼角也有了细腻的纹路。
“娘。”她哀叫着。
顾母声音很冷,她道:“楚家百年世族,楚大人如今官居二品,他日一定会再进一步,他不会叫家里出任何让人诟病的事。”
“而我们顾家满门忠烈,因你一人搅了列祖列宗的清静,你说值得吗?”
不值得。
世家大族,不会因宠爱孩子就让他们大逆不道。
顾红缨低下头去,一声都没坑。
她们锦衣玉食长大,享受常人难以拥有的富贵荣华,不是为了给家族丢脸,叫祖辈蒙羞。
“为什么,我们要跟别人不一样呢?”她呢喃自问,顾母没有听清。
顾红缨一夜未眠,眼睛肿得似核桃,清晨叫了身边的大丫鬟羽扇去门口等,叫她跟楚云彤说自己来了月事要休息。
等羽扇回来,顾红缨问她:“阿红怎么讲?”
羽扇道:“楚小姐道她知道了,晚上下学再来看望您。”
顾红缨嗯了一声,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然而那一日楚云彤并没有来。
三日之后,顾红缨好一些了,又去门口等,楚云彤也依旧来门口接。
上了马车,她习惯性地接过楚云彤递过来的苹果,指尖不小心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让两人心跳骤然变快。
顾红缨把苹果往边上一扔,一头扑进楚云彤的怀里。
她明明比自己还矮一点,却一直可靠得令人安心。只要在她身边,顾红缨从来不怕任何事。
“阿红,阿红,你等我几年好不好?”
楚云彤拍了拍她后背,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傻丫头,等你做什么?”
“我们慢慢来,”顾红缨抬头看她,见她深褐色的眼眸正温柔看着自己,难得脸红了,“总能找到一个好时机的。”
这一等,就是三年。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
顾红缨院中的山樱花也已亭亭玉立,每到春季便悄然绽放。
楚延何等精明人,他自然是知道女儿日夜所想,可他马上就要走一步上去,整个楚家都能再上一个台阶,这个时候,他实在也不能让家里出大事。
然而他又确实是个疼爱子女的父亲。
趁着一日早朝结束,他找了顾熙尘,拉着他硬要去吃酒。
楚延一贯不应酬,满朝文武皆知,只两家夫人关系好,他跟顾熙尘也经常能说上几句,算是点头之交。
这一日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两月之后宫里采选,两家女儿都位列名单之上。
他送楚云彤出门那日是个大阴天,宫里来接的轿子就等在门口,楚云彤站在自己闺房门前,静静看着他。
进宫不比出嫁,经年见不到也是有的,哪怕他们世家大族,也不能日日递牌子进宫看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进去那里,就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
“你想好了。”楚延叹了口气。
楚云彤给他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多谢父母成全。”
楚延背过身去:“去吧,以后好好的,陛下那为父已经舍下脸面去求过了。”
“你们好好的吧。”
太初元年春日,储秀宫里花枝招展。
顾红缨远远瞧见楚云彤,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明媚阳光下,那个小姑娘一如往昔。
她还是叫她:“阿红。”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十五是安安的一天~
感谢 非法名字的手榴弹,落霞、中五大总攻、想不出来、28475828的地雷 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