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辉把马车自大坑里拉出来后, 朱弦领着妮儿朝马车边上走。在经过仇辉身边的时候,朱弦放缓了脚步,朝仇辉微微一颔首:
“仇公子多次施援手, 朱弦感激在心。”朱弦压低了声音说。
仇辉朝朱弦宽厚地一笑:“小事一桩。“
朱弦摇头:“公子大恩, 小女子回府后必定得与家父如实相告,这几日, 实在有些抽不得空,待正月初一,祁王府定将登门道谢……”
仇辉听见了, 微微一愣, 他张了张嘴想对朱弦说什么,朱弦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朱弦说完那一堆感谢的话后,便朝仇辉匆匆道了个福, 转身进了马车……
妮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弦,从她停下脚步与仇辉说话,一直到朱弦转身走上车,妮儿都不曾眨一下眼睛, 似乎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被朱弦偷了空子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你跟他说什么?”妮儿警惕地问朱弦。
“大冬天的, 人家帮我们拖了车,难道不需要感谢一下人家?”朱弦从容地坐下来, 淡淡地说。
“是么?”妮儿笑。
朱弦没有再回答,她转过头去, 透过马车门帘的缝隙,一脸凝重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
……
冷泉寺, 朱弦给菩萨上完最后一炷香后,走出了大雄宝殿,妮儿去香堂听主持解卦了,朱弦没兴趣,便一个人往禅房走,准备去喝杯茶,顺便等妮儿听完解卦好一起回家。
朱弦走出大殿,刚转进一处幽静的小院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衣人,从朱弦身后,一手搂腰,一手捂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掳进了禅院深处……
待朱弦可以发出声音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楚了掳走自己的人——
是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一名江湖女侠。
她穿着和男人一样的黑色劲装,满头青丝用一根红色发带高束于头顶。鹅蛋的脸,杏核的眼,娇媚的容颜下,飒爽气质更加抓人眼球。
满腔怒火在看见这张绝美的脸颊后,瞬间只剩下了一半。
女侠朝朱弦展露一个醉人的笑,对她鞠了一个躬,说道:“你家婢子就在离你不远的门外,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青钰多有得罪,还请郡主海涵。”
朱弦有点呆,她望着身边这片突然出现的梅花林想了半天,想起这里是冷泉寺的后山,才终于收敛回神魂开了口:“你为何掳我?”
青钰朝朱弦再度鞠了一躬:“是我家公子要找郡主。”
说完青钰侧身,对朱弦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朱弦顺着青钰的手看过去——
墨黑色的毡斗篷底下,一双横波的眼正看着她。那眼神很坦然,含情带笑的,如有朗月清风。
是仇辉。
朱弦扶额,她万万没有想到,惯来冷酷的他也会使这一招。她本以为仇辉这样淡漠的人不会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就像他对朱耀廷,也一般淡漠一样。
“你要对我说什么?”朱弦朝仇辉发问。
仇辉挑眉,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我才专门安排在这里见面的。”
“……”朱弦无语。
“与其正月初一才登门,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这人性急,等不了这许久。”仇辉淡淡地说。
朱弦笑了,第一次觉得仇辉这人有点意思,并没有她原以为的那么憨。
“你就这么想知道?”朱弦望着仇辉,笑眼弯弯。
“是的。”仇辉点头。
朱弦垂下眼,想了想,便下定了决心。
她迈步走到仇辉的跟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朱弦惊讶地发现,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竟然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高出不少。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长特别快的,几天不见就得变个样,朱弦在心底这样想。眼前甚至出现那个又瘦又小的身影,骑在大马上,手拿一柄大刀,个头还没有那把刀高……
“你说。”仇辉低沉的声音拉回了朱弦漫天飞舞的神思,她一个激灵收敛了思绪,干咳两声平复一下沸乱的心情。
朱弦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有夫君了。”
“咣——!”自远处传来响亮又悠长的钟鸣,是冷泉寺在敲钟,已经午时正了。
钟声太响亮,盖过了朱弦的声音,仇辉没有听见,他朝朱弦弯下腰。
“你说什么?”他很真诚地朝朱弦发问,并深深看进朱弦的眼……
他的眼神很沉,如有实质,压上朱弦的心头。这双眼实在太有魔力,似乎要把朱弦的魂魄给吸进去。
心里突然一个哆嗦,朱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陛下……给我赐婚了……”再说出口的话,突然就变了形制,连朱弦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啐自己一口:呔!没出息的家伙!
仇辉这回听见了,他直起腰。
“没事。”仇辉笑笑,不以为意地说:“这事我知道。”???
朱弦惊讶。
她望着仇辉的脸,满腹疑惑地问他:“所以……你……什么意思?”
朱弦不明白,难以理解,她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仇辉的意思,又怀疑自己想多了。
“那姓张的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不用把他放在心上。”仇辉说。
朱弦无语,觉得仇辉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可他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夫君,我不可以违抗圣旨。”朱弦咬牙切齿地突出强调了“赐婚”两个字。
仇辉听出来朱弦话语中的不满,他收敛了嘴角的笑,定睛望向朱弦,正色道:
“你误解我了,五郡主。”
仇辉低头,上前两步,凑近朱弦的耳边:“我的意思是,那姓张的,活不久了。”
……
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惊吓还是震慑,走在回禅房的路上,朱弦的脑袋一直都昏沉沉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仇辉会这么肯定的就判了张岐鸣死刑,要知道,张岐鸣的花柳病差不多已经治好,几个月前还亲自回老家收租子去了。
“姓张的身体不好,已经病入膏肓了。”仇辉说。
“不对……”朱弦刚要反驳仇辉的话,却被仇辉给直接打断了。
“你不要再念着他的好了,他的的确确已经病入膏肓了。”
朱弦扶额,“不是念他的好,我都不认识他,只是……”
“既然没有念他的好,你就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仇辉扬声,再次把朱弦的话给堵了回去。
“……”朱弦一脸惊讶地看向仇辉。
他皱着眉,明显在努力压抑着心底的不耐烦。
“他病入膏肓就快要死了,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仇辉斩钉截铁地说。!
朱弦想自己或许是被今天的仇辉给震慑住了。他一改往日留在朱弦心里的印象,有那么一瞬,朱弦在他身上看见了那匹关西小野狼的影子。
朱弦知道了仇辉现在正在三殿下朱耀廷手底下做事情,虽然仇家是江湖人士,但并不是所有的江湖豪杰都喜欢大隐于市的。仇家也是岭南富豪,门下有许多生意要维持,既然是做生意的,想与官府脱钩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朱弦想问清楚张岐鸣究竟会得什么绝症,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朱弦感觉“绝症”托辞只是某种行为的遮羞布,她想告诫仇辉人命关天,年轻人千万别做傻事,可再看那仇辉一心一意跟着朱耀廷谋前程的样子,实在不像会做傻事的样子。
朱弦甚至想起高帜也说过类似的话,高帜曾经亲口说过,张岐鸣能不能撑到朱弦嫁过去,都不一定。
朱弦始终记得这句话,和说出这句话时那高帜的眼神。跟现在仇辉的眼神一样,让朱弦有一点害怕……
可高帜又怎么可能跟仇辉一样?朱弦想不清楚了,满脑袋的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朱弦索性就不想了,她抬起手来搓搓自己早已被风吹麻木的脸,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迈开大步朝自己休息的禅房走去……
……
扬州,是当朝钦天监监正张尧的老家。
张家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在张尧当上钦天监监正一职之前,张家的老一辈祖先里,曾经有人考进过会试,在扬州一带挺有名。
张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但轮到张尧的名下,却只有张岐鸣这一个儿子。故而从小到大,张岐鸣就过得过于骄纵,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必须能干什么。
张岐鸣束发后,就开始流连于烟花之地,张夫人管不住他,当然也从来都没有认真管过。十九岁那一年,张岐鸣的身上开始出现红疮,脓水过处还会长出新的脓疮。张夫人请来大夫一看,便被确诊为染上了花柳病。
此消息一出,对张家人来说,无异于灭顶的打击。要知道张尧就张岐鸣这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染上这种脏病,往后还怎么娶媳妇,怎么绵延子孙啊!
染上花柳病后,张尧开始正视对张岐鸣的教育问题。这位礼学老夫子开始亲自下场教育自己儿子的道德品行,制定各类适当的行为规则,
如此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了三年,张岐鸣的情况果然好转了不少,就连花柳病,也很顺利地得到了控制。直到今年,因为各方面条件都已经大好,张岐鸣开始帮助自己的老父亲操持家族事务,包括回老家查账收租,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回到扬州不久,张岐鸣小时候的玩伴们便都又重新找了回来。张家人有出息,所有能与张家能攀上关系的“朋友”肯定都非常愿意与张岐鸣做“一辈子的朋友”。
张岐鸣的这一群朋友里面有一个唤吴二哥的,吴二哥与张岐鸣一样,生性风流。这一日与张岐鸣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到一起去醉花院喝酒的事,张岐鸣第一次拒绝了。
吴二哥好奇,问张岐鸣怎么“改邪归正”了?还是说去了京城几年,就瞧不起小时候的兄弟们了?
张岐鸣急忙摆手说:“二哥别这样说,小弟我与二哥一起长大,怎么都不可能不认二哥的。”
吴二哥追问:“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张岐鸣赧然,支吾了半天,才对吴二哥说:“只因小弟要娶妻了,前阵子得了陛下赐婚,小弟我要娶祁王府的五郡主了,所以……”
吴二哥一听,激动到一巴掌拍上张岐鸣的背:“不得了啊,兄弟!都娶郡主了!”
张岐鸣听了,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二哥哪里话,这是家父一辈子辛苦替小弟攒下的福分。所以小弟我一定要努力,得对得起我老爹的付出和陛下的厚爱才对。”
吴二哥听了,连连点头,说兄弟说得是,不说多了,陛下对咱兄弟的眷顾,总是要对得起才好。
张岐鸣见吴二哥不介意自己不再作陪喝花酒,非常感谢二哥的理解,两个人的感情便又更上一层楼,继续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不多时吴二哥又开始替张岐鸣心疼,因为要娶郡主,往后就再也不能享受两情相悦的销魂了。
张岐鸣摆摆手道,自己也算见识过了群芳,欢场的女子也就那样,谁敢付出真心谁就输。所以他张岐鸣早已看淡了,娶妻,他只希望娶贤妻,更想与真正贤惠的女子相守到老。
吴二哥听了这番话,颇有感慨,说贤弟的选择是对的,但其实还有一种法子,既可以保护贤弟对妻子忠诚的心,又能满足贤弟对激情的渴望。
张岐鸣好奇,问吴二哥是什么稀奇法子?
吴二哥笑,故作神秘地凑近张岐鸣耳旁:“贤弟跟我来,让二哥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极品!”
第32章 灭口 你办岔了,二爷很生气。
吴二哥领着张岐鸣走街串巷, 转了好大一圈,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巷前。
黑黝黝的巷道尽头高挑着迷蒙的大红灯笼,自夜色笼罩下的高楼中传来斑驳的人语呢喃。高楼廊檐飞翘, 雕梁画栋, 却独独没有匾额,空荡荡的屋檐下不见一人, 唯有自虚掩的门缝内飘出若有似无的诡异暖香,似在提醒着人们此处的晦涩与暧昧。
这里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南风馆,是不少酷爱宠狎美男的达官显贵们最爱之处。看惯风月的张岐鸣对此类场所具有天然的敏感度, 他只消侧耳听了听, 便笑着问吴二哥:
“二哥也好这一口?你府上的娇儿鹛儿,随便拉一个出来可不比这小倌好看?”
吴二摆摆手:“贤弟你是有所不知,这小倌的□□比起女人的穹窿,那妙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张岐鸣惊讶:“有何妙处, 竟是女子所不能比的?”
吴二想了半晌,咋吧着嘴说道:“这样讲吧,待你有了小倌,你会发现, 从前所有经过的女子都变蒲草了。”
张岐鸣瞠目,感觉有些难以想象。
“贤弟进去呗?找一小倌陪你玩闹玩闹?”吴二推搡着张岐鸣的胳膊, 怂恿他。
张岐鸣有点迟疑。
说没有一丁点心动是不可能的,吴二哥的描述过于形象又惹火。张岐鸣空了这几年, 早憋了一肚皮的火没处泄。
再加上就刚才那一瞥,他已经看见自那幽暗的门缝里一闪而过一个纤细的身影。举手投足间的风流姿态并不输醉花院的女子, 甚至比女人还更有别样的风味。
一系列你来我往的试探与反试探过后,吴二早已从张岐鸣那欲说还休的细微处,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破绽。
就差一推, 张岐鸣就要破防了,于是吴二便给了张岐鸣这一推:“走吧!我说你就别墨迹了!”
说着,吴二便架着张岐鸣的腰,两人半推半就地,走进了那扇欲开不开,黑漆漆的鎏金大门……
……
再从南风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张岐鸣拉着淮奚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别。
“奚儿等我,明日我去周家庄查帐,后天便回,到时候,我再来看奚儿。”张岐鸣满眼温柔,忍不住往那小倌儿白嫩的腮边狠狠呷了一口。
“到时候再跟我的奚儿大战三百回合……”张岐鸣趴在淮奚的耳边与他说荤笑话,臊得那小倌连脖子都通红了起来,扭过身去不理他。
见小倌儿害臊,张岐鸣乐得合不拢嘴,最后一次与淮奚温存了一下,张岐鸣推开南风馆的大门,大踏步地走了出来,一路往城西走去——
今晚张岐鸣要回位于城西的老宅过一夜,明天一早,出发去张家另一处庄子:周家庄,这是父亲张尧的产业,含几百亩水田,和千亩山地,眼看年底了,庄子一年的收益,张岐鸣必须要去查实。
刚穿过一座桥,来到一处幽僻的小巷口,张岐鸣放缓了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子里站着十几二十名彪形大汉,每人手里拿根棍子,不说话也不走,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心说大事不好,张岐鸣转身就往来路跑。
可是不等张岐鸣跑几步,那一队大汉便已经扑了上来。
一通移山倒海、天崩地裂后,大汉们停止了拳打脚踢,其中一名大汉揪住张岐鸣的头发问他是否还记得昨晚被你赶走的王员外?
满脸是血的张岐鸣奋力开动早已混沌的大脑,终于想起昨晚自己在与淮奚温存的时候,似乎是来了一个人要见淮奚,被自己给赶了出去。那个人或许就是姓王的,应该就是大汉口里说的这个王员外了吧?
于是张岐鸣扯动被鼻血糊满的嘴角,好不容易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见张岐鸣如此上道,大汉点点头:“记住了,淮奚是王员外的人。”
张岐鸣听见了,吐着血泡说:“记住了。”
大汉满意地离开了,他们把重伤的张岐鸣丢在巷子里,一群人拎着棍棒扬长而去。
张岐鸣趴在巷子里躺了好久,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张岐鸣扶着墙壁往巷子外走,走出巷子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看来这帮歹人打了挺久,从下午一直打到了晚上?
张岐鸣受伤了,想雇一辆车送自己回去。就在他往怀里摸银钱袋的时候,一粒金锞子从笨拙的指尖滑了出来,滚落到了地上。
张岐鸣费力地弯腰,想捡起这粒金锞子,一道灼热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张岐鸣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正望着自己,目光炯炯,视线就聚集在自己手上的这粒金锞子上。
张岐鸣不悦,厉声想怒斥这名乞丐。可他自己才刚被打了,骂人的话冲出口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哼哼唧。
乞丐见张岐鸣连骂人都骂不动了,恶向胆边生,一瞬间站起来就朝张岐鸣猛扑了过来……
乞丐成功抢到张岐鸣怀里的银钱袋后,拔腿就朝不远处的一座桥上跑。
张岐鸣一看,自己的钱竟然被一个乞丐给抢了,这怎么能够忍?
于是张岐鸣忍住满身的剧痛与乞丐赛跑,争抢那银钱袋。
两个人争抢到那座桥上的时候,乞丐死命推了张岐鸣一把。张岐鸣受了伤,手滑,一个趔趄扑倒在了石桥的边缘。他数次挣扎着想起来,却没有成功,还想再试的时候,竟被那乞丐一脚踢在了后背背心的位置——
扑通一声,张岐鸣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滚下了河。
张岐鸣不会游泳,像一只不会说话的野狗,在河水里挣扎。
此时天色已经尽黑,没有行人过往,那乞丐夺了钱财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噼里啪啦一阵水花乱响后,张岐鸣就像落水的泥菩萨,沉浮几个回合后,一瞬间消失在黑漆漆的水面……
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新年的脚步已近,远处传来人们放鞭炮的声音,富裕一点的人家还燃起了烟火。五彩斑斓的焰火升上天,照亮了半边天,那亮光印照在小巷外的那条河面上——
河水汩汩,一如既往地唱着欢快的歌,一路向东,奔向远方……
……
小桥的背后,有一处瓜田,冬天的瓜田里没有瓜,只有满地焦黄的败叶枯藤。瓜田的尽头有一间看瓜人住的茅屋。
才抢得那一袋银钱的乞丐自茅屋破败的柴门后走出来,他站在黑黝黝的河畔,看河水奔流。乞丐从怀里掏出之前从张岐鸣身上抢来的那只银钱袋,搁手里掂了掂,便把手臂一抬——
那银钱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没入河水,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暗夜的最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乞丐转身,脱掉身上褴褛的外裳,露出内里板正的劲装,腰间一把玄铁大刀在暗夜里发出森森寒光。
确定落水者不会再从水里爬起来后,乞丐正了正腰间的刀,转身朝城中央走去……
脱掉乞丐服的乞丐一路向北走,走到一处客栈前,他停住了脚,头顶匾额写着“君悦客栈”四个字。
乞丐大踏步走了进去,直冲掌柜的柜台而去。
柜台的背后站着一名老者,瘦削的脸颊上挂两瓣山羊胡。他佝偻着背,看乞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乞丐走到柜台前,并没有说话。老者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说一句:“你办岔了,二爷很生气。”
乞丐不屑,冷哼一声:“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巷子里,又为什么要揍人,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件事与我无关,二爷要的结果,我办到了,如果说因为过程有点变化,你就想克扣……”
乞丐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抬手,把黑漆漆的玄铁大刀,轻轻搁在了柜台上,横在自己与老掌柜之间——
刀锋正对着老掌柜瘦削的胸膛。
“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乞丐的语气很淡然,就像正在与老掌柜点今晚要摆半斤牛肉,十坛酒一般淡然。
老者看见了这刀,也看见了乞丐脸上的淡然。他相信乞丐说的话,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于是他弯腰从柜台的底部抽出来一只木箱,摆到柜台上,与乞丐的大刀躺在一起。
“老规矩,一打麻线。”老掌柜说。
乞丐颔首,提起木箱子就走。老掌柜叫住他:“你不开箱看看?”
乞丐头也不回:“不用,我相信你。”
老掌柜无奈地摇摇头,自嘲般一笑,转身朝客栈的后堂走去。
穿过重重院落,老掌柜来到一处大屋前,屋外站着两个人,头戴黑毡帽,身穿黑衣,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实。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刀柄盘龙,龙嘴叼一粒碧玺熠熠生辉。
老掌柜对门口两人合掌,二人回礼。老掌柜推开门走进了屋,屋内只点了一盏灯,隐隐绰绰在一面绣着金鳞巨蟒的插屏后闪烁。
老掌柜走到这插屏前就停住了脚,他对着屏风深深一揖,道:
“二爷,刚才乞丐已经来过了,取走了酬金。”
掌柜的话说完,插屏后并没有声音。
空气有些凝滞。
老掌柜抬手擦擦额角的汗,不知道二爷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抬眼——
隔着屏风,老掌柜看见烛火下那只带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正很随意般轮回敲打着油光水滑的紫檀桌面,翠绿色的玉扳指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温润的光。
“乞丐,怎么说?”屏风后的二爷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用尽量多的气声压制住了原本有些破碎的声线。
“乞丐说,他不认识那些人……”老掌柜顿了顿,“所以,属下也认为,突然出现在巷子里暴揍张岐鸣的壮汉,应该只是偶然事件。毕竟张岐鸣整日里四处拈花惹草,招惹这些是非实在太……”
“嘭——!”一声厉响自屏风后传来,烛火猛然一抖,差一点就熄火——
是二爷一巴掌拍上了桌。
老掌柜吓坏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偶然事件?”粗粝的声音提高了些,很明显二爷的脾气也上来了。
“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么多偶然事件发生在你们的周围?你当自己是财神还是福星?走哪里周身都自带祥瑞福兆?”
“……”老掌柜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在二爷发了那一通火后,也没有再说话。
一颗心冰凉如死灰,老掌柜再也不敢抬头,只趴在地上等候命运的发落。乞丐的行动出了纰漏,他知道二爷的脾气,只求二爷能看在行动结果还算成功的份上,从轻发落他们。
半晌,命运之神终于发话了。
“掌柜的。”屏风后传来二爷懒洋洋的声音。
老掌柜抬头,赶忙应一句:“小的在。”
流利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扬,“本官乏了,你且退下吧,该做什么,按规矩来。”
老掌柜猛然抬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再替乞丐辩解两句:
“可是……二爷,乞丐他毕竟完成了……”
不等老掌柜说完,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直接掐断了老掌柜气若游丝般无力的挣扎。
摇曳的烛火下,但见那只手微微一横,对应着老掌柜的脖颈虚虚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别让本官重复第二遍。”二爷冷冷地说。
第33章 除夕 老淫贼肯定不行,隐藏的小淫贼也……
乞丐死了, 死在阖家团圆的除夕。
乞丐是在去给女儿买肉夹馍的路上被人攻击了,老掌柜去给乞丐收尸。
乞丐的尸身缺了脑袋,老掌柜一看那脖颈上碗口大的疤, 就知道乞丐的头是被血滴子给取走了。
老掌柜叹了一口气, 摇摇头——玉枭就是这样不懂迂回,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兄弟, 就算要灭口好歹也得给兄弟留个全尸。
老掌柜从怀里摸出一颗榆木雕的头,端端正正安在乞丐的尸身上。
不大不小刚合适。
这是老掌柜前几日就差人准备好了的,还好他提前估计到了玉枭这人能有多木讷, 事先预备好了乞丐的头, 不然今天入殓就丢脸了。
老掌柜摸着手底下这颗做工精良的头,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仔细一看,他马上就观察出来了——
这乞丐的头,怎么可以用榆木来雕呢?这榆木疙瘩不就是句骂人的话吗?
老掌柜生气了, 拉来小二问,为什么这样侮辱乞丐?
小二一愣,不明白掌柜的为何发怒。
“因为榆木不易朽啊!他又不是二爷,总不能用檀木吧!”小二指着乞丐的尸身辩解。
“……”老掌柜无语, 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老掌柜转身,无力地朝那小二挥挥手, 示意他滚下去,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群笨蛋了。
既然只有这颗榆木做的头, 老掌柜也只能将就用着。乞丐的女儿小美在一旁静静地看掌柜殓尸,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老掌柜看见小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觉得有点瘆人,他把棺盖盖好后朝小美招招手:
“过来,小美。”
小美乖乖地来到了老掌柜的身边。
“从今天起, 小美做我的女儿好吗?”老掌柜轻轻抚摸小美的头。
“不。”小美摇摇头,“只有乞丐才能做我的爹,你不可以。”
老掌柜扶额,“可是你爹死了,没人给你做饭,你只能跟着我,才能保证不被饿死。”
“我可以叫你掌柜的。”小美望着老掌柜很认真地说。
老掌柜心里有点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乞丐。他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的苦涩,再睁开眼时,老掌柜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慈祥的笑:
“好,小美,就这样说定了,你跟着我,叫我掌柜的。”
“谢谢掌柜的。”小美朝老掌柜点头。
“你几岁了?”老掌柜问小美。
“过完年就十岁。”小美说,“菩萨讲,七是表法,是圆满。乞丐长我十四岁,当了我七年零四十九天的爹。二七一十四,七七四十九,就连菩萨都会说乞丐是我于这娑婆世界里唯一的因缘。”
老掌柜皱眉,他敏锐地从小美的话语里听出了其他涵义。
“所以呢,你准备怎样?”老掌柜和颜悦色地问小美。
小美不说话,但她布满眼底的冷漠很明确地告诉了老掌柜她的答案。
老掌柜不悦,他不希望乞丐变成二爷身边唯一的一块短板。于是老掌柜拉过小美的手,把它按上了乞丐的棺盖。
“小美,今天就让你的爹替我们作证,今天你我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爹立下的誓言。”
老掌柜低头看向小美,目光如炬:“跟我说: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
“不是!我的命是爹爹给的。”
“没有二爷,就没有你爹,你爹在十年前就该死了,更没办法回到七年前去捡回你。”老掌柜斩钉截铁。
“……”小美无言。
“跟我说: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
“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小美声如蚊蚋。
“大声点!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老掌柜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话。
“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小美愤怒地嘶喊。
老掌柜很满意,他点点头,继续自己的誓言:“我,叶小美,毕生唯二爷马首是瞻。”
“我!叶小美!毕生唯二爷马首是瞻!”
“生,是督公的人,死是督公的鬼。”
“生!是……”小美一顿,问老掌柜:“督公又是谁?”
“是二爷。”老掌柜说。
……
张岐鸣意外落水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城,张府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张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张尧也因承受不了打击,病倒了。就连张府回扬州收尸的队伍,都是张尧派自己的表弟去完成的。
张尧的表弟连夜回了扬州,经与扬州知府深度交流后,张府也没有从现有的证据中发现什么人为插手的痕迹。于是张家表弟在与张尧多次信件交流后,认可了扬州知府对张岐鸣落水案的判定——
张岐鸣的确是嫖宿小倌后,意外落水而亡。
因张岐鸣是自南风馆回家的路上落水的,还因为一个小倌被情敌暴揍了一顿。这件事说出来实在太丢脸,张府便在讣文上写的是,张岐鸣染疾暴病而亡。
朱弦听说张岐鸣染疾暴毙也很惊讶,毕竟张岐鸣之前也是因为身体无恙了才回老家收租的。
朱弦不能不想到高帜和仇辉都说过的,张岐鸣病入膏肓的话,她直觉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问题的,但就连张家人自己都说了张岐鸣是暴毙身亡的,朱弦也只能把这件事永久地抛弃于脑后了。
因张岐鸣的暴毙,祁王府的备嫁活动便停了下来。既然新郎官都死了,那便意味着朱弦婚事,暂时只能告一段落了。
年三十儿的时候,朱弦都不敢跟父亲朱校堂进宫吃团圆宴。她害怕在朱校桓的面前露面,万一自己不小心被朱校桓看见,正好提醒那朱校桓这里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女人,到时候又把朱弦当“礼物”,送给哪一户亟待奖励的人家,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朱弦不愿意进宫吃宫宴,但朱校堂与祁王妃却是必须要进宫的。于是,朱弦便与朱耀祺一起留在府里。祁王妃心中放不下,安慰朱弦和朱耀祺说她和祁王爷进宫吃完晚宴就回来,到时候一家人一起吃消夜果,放炮仗,守岁。
朱弦满口答应,让祁王妃安心进宫吃团圆饭,她与世子爷会在家好好吃饭,等爹娘回府一起守岁的。
祁王妃不放心,又把管家唤来,啰啰嗦嗦说了老半天,才终于和朱校堂一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祁王府,进宫去了。
和朱校堂与祁王妃一起进宫的还有杨嬿如与妮儿,所以偌大一个祁王府,就只剩朱耀祺和朱弦两个人在家吃饭。
快到晚饭时间,朱耀祺就开始心神不宁地嗑瓜子,剥花生,一会又把管家叫来,问管家到底准备了多少炮仗。
朱弦看在眼里,走过去一把夺下了朱耀祺手中的花生,撵走管家,让管家抓紧时间准备今晚的年夜饭。
“少吃一点,一会要吃晚饭了,吃这么多花生,待会儿该吃不下了。你是咱们祁王府唯一的男人,今晚的团圆饭,得靠你来主持呢。”朱弦含嗔带笑地对朱耀祺说。
朱耀祺听了,有点愣。五岁过后,他就甚少与朱弦单独相处了。他向来很排斥与杨嬿如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包括朱弦在内。因为在朱耀祺的朋友的圈子里,从来没有哪一家的嫡出少爷,会看得起家中的侍妾,并愿意与侍妾所出的孩子打成一片的。
“不过吃个饭,很简单的,世子爷祭完祖,就宣布开席,我便坐过来。等你下令起筷,我就起筷。接下来便是吃饭的时间了,我向来都是一个饕餮之徒,各自吃完自己的东西就可以各走各路,各自回房了。”
朱弦絮絮叨叨地宽慰朱耀祺,她知道朱耀祺并不喜欢与自己单独相处,可是因为今晚朱弦不进宫,他便也选择了不进宫。
虽说朱耀祺长期板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千八百万的样子,但事实上朱耀祺依然是一个心细的孩子。他知道只留朱弦一人不参加宫宴,会特别的引人瞩目,于是他便留下来,与朱弦站在一处,真的让朱弦有了心内熨贴的感觉。
听见朱弦说她自己是饕餮之徒,朱耀祺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朱弦这种充分放得开,舍得自嘲的性格很可爱,与其他所有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朱弦身上颇有些男孩子才有的洒脱,非常对朱耀祺的胃口。
见朱耀祺笑,朱弦也笑了。不过一个对视,两句玩笑话,亲近的感觉瞬间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朱耀祺果然放轻松了许多,他朝朱弦嘱咐两句,便招呼家丁们端着祭品,提着鞭炮,随自己走出了房门。
今晚是除夕,作为祁王府唯一的男孩,他要肩负起带领偌大的祁王府,顺利过完新年的重任。
晚饭的时候,朱耀祺明显放松了许多。他主动与朱弦碰酒,还与朱弦谈起了她的婚事。
“张岐鸣没了,你应该放心了。”朱耀祺说。
朱弦笑,啐那朱耀祺,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张家就张岐鸣这一个儿子,如今没了,是张家的不幸,旁人不可以幸灾乐祸才对。
朱耀祺不以为然,他摇摇头:“可事实上因为他的不幸,你就摆脱了这桩不幸的婚姻,你自己也很高兴啊!”
朱弦很惊讶:“我有很高兴吗?”
朱耀祺点点头:“有啊,从他死亡消息传来的第一天你就一直没有合拢过嘴。”
“……”朱弦扶额,摊摊手道:“好吧,我不应该这样的,但是咱们可以不用再提他了吗?毕竟死者为大。”
朱耀祺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了一句:“好!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做夫君,老淫贼肯定不行,隐藏的小淫贼也不行。”
朱弦一愣,问老淫贼她知道,可隐藏的小淫贼又是谁?
朱耀祺拿手指虚虚一点:“仇辉啊!仇辉这种隐藏的小淫贼,你千万要当心。”
第34章 灯节 祁王府远离朝廷,也远离了这个社……
朱弦扶额, 朱耀祺不喜欢仇辉她知道,可朱耀祺如此憎恨仇辉却是朱弦没有想到的。
朱弦猜不出来为什么朱耀祺会这样贬低仇辉,毕竟在朱弦看来, 仇辉人品好, 样貌正,功夫俊。到目前为止, 朱弦并没有发现仇辉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至于有关仇辉的负面的消息,更是没有听说过。不然他又怎么会只在京城出现了几个月,就被朱耀廷看上, 并收入帐下。
说一句仇辉当属时下京城里的青年才俊, 都并不过分。可朱耀祺为什么就偏偏这样与仇辉过不去呢?
朱弦问朱耀祺,是怎么瞧出来仇辉是一个隐藏的小淫贼的?
朱耀祺一愣,支吾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反正他就不是好东西, 你信我就对了!”
朱弦当然不会认为信朱耀祺就对了,说一个人人品不好得要有证据,更何况仇辉已经帮她拖车三次了。虽然地上那大坑来源不明,但仇辉出了三次力是实实在在的, 朱弦还想过年期间去感谢一下仇辉呢。
“仇辉怎么得罪你了,落得你这样说他?我觉得他不错, 还帮过我们府上不少……”朱弦没有说完便闭了嘴,她突然发现自己或许说错话了, 朱耀祺本就排斥仇辉,现在提仇辉帮过自己, 那不是暗示自己与仇辉有过沟通吗?
果然朱耀祺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朱弦:
“你说什么?你背着我在偷偷摸摸与他来往?”
“……”朱弦无语, 什么叫背着朱耀祺偷偷摸摸与仇辉来往?她朱弦做事需要背着朱耀祺或考虑他朱耀祺的感受吗?就在朱弦开口想反驳朱耀祺的时候,这位怒火攻心的世子爷继续开口了:
“我日日防夜夜防,就怕那小淫贼打入我王府,结果你倒好,直接背地里就跟人搭上了?”
朱弦皱眉,直觉朱耀祺这厮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她低头想了一会,才抬起头来。
“世子爷,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忌惮仇辉?而你却在我面前依然替他隐瞒,这件事自始至终都透着古怪,如果说世子爷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小淫贼手里,还请世子爷不要害怕,尽早说出来,咱们的爹爹一定会替你做主的。”朱弦很郑重地警告朱耀祺:
“如果世子爷依然隐瞒,待到日后事态恶化,发展到不可收拾,到那时,咱们祁王府损失的,可不就只是你我两个人了。”
朱弦自然想不到朱耀祺替仇辉隐瞒的原因只是因为朱耀祺自己首先犯了错,朱耀祺不敢说实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把仇辉捅出来,第一个值得自裁的只能是朱耀祺自己。
但朱弦首先想到的是朱耀祺因某种原因被仇辉挟持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必须要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出乎朱弦的预料,待朱弦对朱耀祺抛出橄榄枝,要与他站在一起对抗外敌的精神控制的时候,朱耀祺又瞬间退缩了。朱耀祺丧着脸,重新回到了最初那种支支吾吾的状态。
朱弦心下生疑,旁敲侧击、好言相劝、威逼利诱……各种招式都使遍了,依然无法从朱耀祺嘴里扒拉出分毫有用的信息。
最后朱耀祺被问烦了,他强势打断了朱弦的话,并警告朱弦:”你不要再问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误以为我就跟长舌妇一样,酷爱于人背后搬弄是非,我其实是在给仇辉留面子。你若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很失望,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只会比我更加憎恨那个家伙!”!
朱弦侧目,对从朱耀祺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加不敢相信了。她觉得朱耀祺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气,会因为一丁点芝麻大小的事情,突然就变得极端又偏执。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的通病,不理他,等他长大自然就好了。
朱弦笑了,不准备再在这个事情上与朱耀祺纠缠,她帮朱耀祺盛汤,并要他一定要把这汤里的肉吃完。
“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喝点骨头汤,还得多吃点肉。你看……”朱弦顿了顿,说到嘴边的“仇辉”直接变成了“你看街头王家那小子就这一个月,个头就直接反超你了。”
朱耀祺不放心,追问朱弦是否记得了自己的警告。
朱弦好脾气地回答他“记住了,记住了。”
见朱弦的态度不错,朱耀祺总算安下心来,他最后再嘱咐了朱弦几遍类似“千万要离仇辉远一点”这样的话以后,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晚饭后,朱弦招呼管家准备好消夜的小吃,等王爷王妃回府后,一家人就可以坐一起守岁了。
管家撤下酒菜后,在花厅里摆好了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满满当当一大桌。
朱耀祺很高兴,在花园里和伙房的胖小贵一起玩窜天猴。
朱弦坐在廊檐看管家张罗吃食,看朱耀祺玩炮仗。就在这一刻,才经历过一场大悲又大喜的朱弦,自胸中突然涌起满满的感动,连眼角都变得有些湿润。
生活如此静谧又安好,唯愿祁王府长安,国运长荣。
……
京城足足经历过了三代帝王。汉人最讲究吉利,每一代帝王一定都会让自己的国家比上一代更加繁华。朱校桓也不例外,在他统治下的京城每天都在万象更新,更上一层楼。
而每一年春节本身,又为这本就繁华的都城增加一层更加富丽堂皇的色彩。
就在去年腊月里,朝廷出了新政策,规定把元宵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国运昌隆最直接的明证。
今年的京城,才刚从春节的晨雾中探出头来,节日的色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渲染开来。从大年初一开始,春节灯会就要举行了。
春节灯会虽然只提了“灯”,但它其实还包含了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同时在城市里举行的,还会有盛大的庙市。百姓们除了看灯,还可以参加各类祭祀和庆祝活动,庙会里也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娱表演,如南方传统的木偶戏和北方番人的吞剑,还有会吹糖人、烙糖饼的特色摊贩穿梭其中。而这些,总是能够勾起所有百姓的勃勃热忱。
初一一大早,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城门——南郊门、北幽门、西夔门、东巽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迎每一位自远方、自近处慕名而来的客人。
今年的京城如此繁华,把“繁华绮丽”、“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在它身上,也不足形容新年灯节的万分之一。朱校桓也是如此的自信,他丝毫不惮于把自己国家的富足和令人炫目的繁荣,毫不遮掩地展示于众人眼前,希望获得人民的顶礼膜拜、万国来朝。
朱弦与妮儿在婢女仆妇的陪同下也参与到了京城的喧嚣中来,朱弦只来得及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被妮儿给拉上了街。
路上的人多车多,只刚走到北门大街外,大街上就早已人头攒动,车马不得而入,大家只能弃车集体步行往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茶馆前,朱弦看见了茶馆当中搭着高台正在唱戏。台上花红柳绿的扮得周正,朱弦定睛一看,发现唱戏的是两个番人。
当初朱耀廷在猎苑请荣春院的人来唱戏,请的就是番人,结果还遇刺了。经过那一次,朱弦对番人唱戏就彻底有了阴影,若非必要,她一定会绕着走。只是今天,朱弦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茶馆的大门外远远地看台上的番人唱戏——
这是一出南戏,名叫《东窗事犯》,讲的是岳飞大破金兵后,被金兀术勾结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的故事。这出戏早已被天下百姓熟知,只今天唱这出戏的是两个北夷人,这就有点意思了。
台上的北夷人功夫不错,其中扮演岳飞将军的也是一名北夷人,会唱也会打,手眼身法都颇有大家风范。
北夷人唱得好,声音高亢嘹亮,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朱弦费力伸长脖子往里看,边看边感慨,北夷人演唱歌颂敌国将领的折子戏,也不知生他们养他们的父母亲眷看了会怎么想?
朱弦看得带劲的时候,听得一旁有路人聊天。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你知道吗,舞蝶儿跑完今天的场子就得回去了,今天是舞蝶儿最后一天登台唱戏,看一场少一场,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听者问:“什么叫就得回去了?是回他们鞑靼人的和宁首府吗?”
那人答:“是的,你忘了前阵子新颁布的驱夷令了?凡外邦人,不可以留宿京畿十镇,更不可以在京畿地区讨生活。舞蝶儿是梨香院名角儿,刘老板花了百两银买通宫中乐府的管事太监,求了本通行路契,才让舞蝶儿勉强留至今日。”
听者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
此时旁边有人插嘴问:“怎么,田义会都混到京城来了?我还当只有咱岭南蛮荒地才出这些匪人呢。”看来发话的人非京城本地人,是刚从岭南来京的游客。
“当然啊!”第一位信息发布者斩钉截铁地说:
“是朝廷疏忽了,从前田义会尚弱小的时候,朝廷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直至关西赵家覆灭,少了镇守北地的那头虎,田义会得了关外鞑靼王的资助,就跟蒲草似的,见风就涨。从年初赵炳忠被砍头起算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京城里已经折了十几名朝廷大员,就连那几个皇子都已经被刺客试探过好几轮了。”
朱弦听了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曾经碰到过一次朱耀廷被刺杀,的确很吓人,要不是仇辉在,朱弦坟头长的草已经可以迎风跳舞了。只是令朱弦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匪徒竟然可以猖狂到如此程度,直接灭掉京城十几名高官,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杀戮皇子。
看来匪乱已经很严重了,祁王府远离朝廷,也远离了这个社会。
就像与朱弦有心灵感应,那名岭南游客直接问出了朱弦的心声:“蛮夷如此猖獗,陛下可有何应对良策?”
“打呀!”有路人说,“听说朝廷就要派兵出征了,去彭城,据说东厂和锦衣卫都在彭城发现了田义会的老巢,陛下要派大军去围剿。”
朱弦愣住了,匪乱出人意料,但令她更加惊异的事情是:在禁宫中的丹墀上,文武百官们那么激烈地争辩着一场关乎帝国根基的平叛战争,在关西至京畿的小驿站中,有将士那么急如星火地传来送往有关鞑靼王的密报。这些有关家国的大事,反映到京城人的生活中,却压根儿不是那回事。
现如今这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以田义会为代表的外邦势力正在疯狂地瓦解、破坏咱们汉人的国家和城市,就连皇子都被频繁地攻击。但他们一点也不慌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就像在谈论明天北夷人舞蝶儿就要开一场新戏那样自然,又随意。
朱弦有些茫然地看向周围的熙来攘往,觉得今天的京城比起几年前,甚至比起赵家倒台前,更加繁华,更加歌舞升平了……
第35章 香香 她是我二妹,仇香香。
京城人的生活丰富多彩, 变幻无穷,可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人们只追求感官上的快乐和刺激。譬如春节灯会上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人们的点心和零嘴儿, 如果没有这些娱乐节目来刺激他们的五感六觉, 这个世界必定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家国身陷风雨飘摇之际,民众依然崇尚娱乐至死的现状, 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的无力感。
甫一得知因赵炳忠死亡,竟给帝国带来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时, 朱弦的心理上是有些承受不住的。
脆弱的她不能不再一次重新拾起最初的那一个想法:“我早就跟父亲建议过, 明面上,我们祁王府一定不可以做杀死赵炳忠的那把刀。”
到今天,再看看戏台上正在进行的那折《东窗事犯》,朱弦只觉得有些讽刺——
百年后, 这戏台上正跪在庙堂前接受万人唾骂的角色怕是就该换人了。祁王府的朱校堂,将接过秦侩脖颈上的那把枷锁,将千古罪人的名号代代相传……
人一旦生出了消极的想法就很难再快乐起来,听过路边的闲言碎语后, 朱弦再一次陷入了对自己和对自己家族的巨大否定中。再看今年盛大的新年灯会,竟再也提不起兴趣来。
朱弦拍拍身旁妮儿的肩, 告诉妮儿说,她想回家了。
妮儿不解, 说我们才出来,姐姐怎么就想回去了?我们还有很多稀奇都没有看呢!
朱弦疲惫地摇摇头:“或许昨晚没有休息好吧。”
妮儿仔细看朱弦, 觉得朱弦似乎的确精神不大好。可妮儿不想回去,她对接下来的活动兴致满满。一年一度的新年灯节并不只是拿来看灯逛庙会用的,更重要的是, 给整日里都难得出门的大家闺秀们一次看“人”的机会,指不定借着这次珍贵的看灯(人)的契机,姑娘们就可以成功觅得自己这辈子的良人了。
只简单思考了一瞬,妮儿一脸讨好地对朱弦说:
“要不姐姐你先回吧,我还想再看看。”
朱弦扯起嘴角,朝妮儿勉强一笑:“没事的,你玩吧,过年了谁不是个玩。我先回府,睡一觉,到晚上应该就好了,到时候再陪你出来继续玩。”
朱弦说完,便吩咐随行的婢女婆子们务必要照看好二小姐,今天路上人太多,千万别走散了给坏人可乘之机。
姐妹俩相互道别后便各自离开了,朱弦领着自己的人往回走。回头的路太拥挤,朱弦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北门大街。挤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看见旁边有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小巷,人比较少。朱弦便朝那小巷走去,想着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大不了绕一点路,也能绕回北大街的出口。
朱弦在婢女们的努力“冲锋”保护下走进那条小巷,朱弦一直朝里走,走到一处店招林立的小摊贩聚集地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背影猛然闯入朱弦的眼帘——
修长却稍嫌单薄的身躯隐藏在一领靛蓝色盘金缂丝鹤氅下,颈间那块硕大的貂鼠毛风领油光水滑。最夺人眼球的当属他腰间的那把玄铁大刀,刀柄上嵌一粒男人拇指大小的幽兰色猫儿眼,熠熠生辉。
朱弦停住了脚,并不意外在这里碰到仇辉,京城的灯节举世无双,他来看灯实属正常。朱弦的目光也并没有聚集在仇辉的身上,而是——
落在了依偎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身上。
女子梳着双髻,正拉着仇辉的胳膊让他看一对绢扇。她的身形窈窕又灵动,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大,发间珠环翠绕的,孔雀翎的盘金缂丝鹤氅看上去与仇辉身上那条是同一材质,花型也是登对的,仇辉身上绣的是西番莲,那女子身上绣的则是蔷薇宝相。
联想到朱耀祺曾经对自己说过仇辉是小淫贼,朱弦猜,自己兄弟说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个意思?
就在朱弦立在原地,苦想正酣的时候,仇辉似乎感受到了从旁投射过来的目光,他转过身来,看到了不远处的朱弦。
“五郡主!”仇辉有些惊讶,随即脸上绽开了笑,他丢下身边那女子朝朱弦走了过来。
“你也来看灯?”仇辉说。
“嗯。”朱弦点点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他身后那位姑娘的身上——
姑娘很年轻,杏眼桃腮,一脸的稚气,朱弦估摸她应该跟妮儿的年龄相仿。
见朱弦一直盯着身后看,仇辉才想起自己落下了一个人,他转身,朝那女孩招招手:“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女孩走过来,仇辉指着朱弦对她说,“这是五郡主。”
再转过头来对朱弦说:“她是我二妹,仇香香。”
……
仇香香和仇辉长得并不像,虽然仇香香也是难得一见的小美女,但仇辉那线条分明的尖下颌与仇香香圆润的脸颊实在相去甚远。仇辉说自己长得像母亲,仇香香像父亲,虽然仇辉也没长一张热情脸,但朱弦在看到仇香香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仇香香那张圆润的脸上写满两个字——“刻薄”。
朱弦并不关心仇家两兄妹究竟谁像父亲,谁像母亲,但冷酷与刻薄,差别还是很大的。
朱弦不喜欢刻薄的人,尤其是刻薄的女孩,这意味着待女孩长更大,会更难交流。
就在朱弦在与仇香香客套好几句却一直得不到回应后,仇辉告诉朱弦,他的妹妹不能说话。朱弦才终于明白了“刻薄”的仇香香,原来是个哑巴。
朱弦一脸惊讶地看着仇香香,实在难以想象这么漂亮一姑娘是怎么丧失说话能力的。因为仇香香不需要仇辉跟她打手语,说明她可以听懂人说话,这意味着仇香香从前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后天因某种原因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香儿是因为吃错了药,药坏了嗓子,这才不能说话的。”仇辉对朱弦这样解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给仇香香送过去一个非常温柔的对视,籍以安慰妹妹低落的情绪。
朱弦总算明白了为啥这仇香香长了张娃娃脸却一脸刻薄了,原来是突然变了哑巴,任谁都很难有好心情。
一开始的警惕瞬间变作了同情,朱弦非常能体谅仇香香的不易,她朝仇香香温和地笑,嘱咐她保养好身体。
仇香香朝朱弦微微点头表示了一下回应后,就偏过头去不再看她。知道仇香香冷漠的原因后,朱弦也不再往心里去了,只冲着仇辉,与他说话。
“这段时间让你费心不少,我让管家备了点礼,上午送去了你们仇府,以表谢意,中午你回府的时候记得查收一下。”朱弦笑眯眯地对仇辉说。
仇辉听了,连连说朱弦太讲礼了,他只是举手之劳,五郡主实在不需要如此客气。
朱弦与仇辉说完了新年礼物的事,就顿了顿。她望向一旁目光炯炯的仇香香,觉得在仇香香这样专注的注视下,任谁都不好自在的说话。
脑袋里突然就一片空白,原本说到嘴边的话瞬间就被那灼人的目光给逼了回去。朱弦低下头,心说既然该说的事已经说完,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正要与仇家兄妹道别的时候,仇辉突然发话了:
“五郡主……”
“嗯?”朱弦抬眼看他。
“我想……我想……”仇辉脸上的笑,羞涩中夹杂着甜蜜,朱弦强烈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里一哆嗦,那仇香香的目光过于灼热,她希望仇辉立即住嘴,今天人太多,并不适合谈私事。
可不等朱弦拒绝,仇辉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他非常诚恳地望着朱弦,邀请她去旁边茶馆里喝杯茶。
当仇辉说出“喝茶”两个字的时候,就算朱弦不偏头,也能感觉到自耳畔射过来的那道目光,灼热到快要刺穿自己的头颅。
一想到自己跟仇辉一起去茶馆约会,身后要跟这么一大群人,其中就包含鹰隼似的仇香香,朱弦的脸蛋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
“呃……”朱弦佯作平静想了想,回答仇辉:“不了,我还有事。”
仇辉追问:“什么事?”
朱弦着急着摆脱仇香香眼神的炙烤,脑袋里一片空白,哪里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事?
“我还有点事,现在就得走……”朱弦下意识地重复自己的话。
“可今天是初一,你能有什么事?”仇辉很执着,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二妹的眼神已经足以点燃一栋房子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得到朱弦真实的回答完全不可能。
“反正就是有事,你别问了。”朱弦不耐烦了,转身就要走,却被仇辉一把拉住了手。
朱弦被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我要走了。”仇辉很着急,脸胀得通红。周围人来人往的,每个人都被仇辉非同寻常的面色所吸引,纷纷转过头来审视这个猪肝色的男人,当众表演拉女人的手。
朱弦一愣,一脸惊讶瞬间变成了茫然。
“三殿下要出征,我得去陪着。”仇辉说,“你……可以等我……等我回来提亲么?”
第36章 隐秘 莫非他乃猫精化身,一人就有九条……
东厂巷子, 东缉事厂衙署。
高帜正在灯下看一箱一箱的礼物,这是各大官员进宫贺年时,送给东相大人的礼物。朝廷的官员们都是极有眼力见的, 谁最受皇帝宠, 风头最劲,他们就会追随谁, 反映在送礼这个问题上,自然是谁权势大谁收的礼就最多了。
高帜应该是整个皇城里除朱校桓以外,收年礼最多的一个人了。但高帜是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名的, 所以除了朱校桓, 他一定也是整个京城里送出去礼物最多的那一个。一收一送,两厢一抵消,这样高帜能拿到手的礼,最多就只能处于中不溜丢的地位了。
就像现在, 高帜把自己在年三十那晚收到的礼做个盘点,再分门别类列个清单,自己只挑拣几样最喜欢的,再把剩下的东西又全都送出去。
当高帜看见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的时候, 他停住了手。匣子很漂亮,不光锦绫裹面朱金包边, 匣子的一角,还用一只翡翠雕刻的蝴蝶做了装饰。
光盒子都这般惹眼, 想必里面的物件也是不凡的。高帜忍不住摸了摸那只翡翠蝴蝶,再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摆着一只鸾鸟海棠纹玉钗, 雪白的羊脂玉,细腻圆融。其上雕刻一束繁茂的枝叶,繁复的海棠花怒放, 其中一只飞舞的鸾鸟活灵活现。
高帜一眼便看出来这是取自昆仑山下玉河中捞取的“籽玉”,与产于山上“山料”不同,此种“籽玉”肌里内含“饭渗”,呈欲化未化的白饭状,更显洁白、光亮、温润、细密,这是水产羊脂玉的的标志性特征,乃玉中极品。
高帜拿起这只玉钗细细抚摸,触手柔润细腻,暖玉生香……他很喜欢。
高帜把这只玉钗重新放回朱金镂漆匣,再把这只漆匣放进身后一只大布袋中,而这只布袋里早已放置大小不一的木匣、漆匣好几只了……
就在高帜低头继续查看其他礼匣里还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传来侍卫恭谨的呼唤:
“督公,临洮军镇总兵曹柏羽求见。”
高帜听了,停下手中的动作。
赵炳忠死后,关西宣抚使被裁撤,原所辖属地被分做三个军镇,西路军也顺理成章地被朱校桓给分入这三个军镇当中,临洮军镇便是这三个军镇当中的一个。
当初在任命这三个军镇的总兵时,也是费了力的,朱校堂先后提名了六名原西路军中最“忠君”的将领,朱校桓不大想用。现在被任命的三名总兵,基本上都是高帜举荐的。
除了一个,曹柏羽。
曹柏羽是唯一一个被朱校堂举荐,也被高帜举荐的西路军军官。他原本是赵炳忠手底下的一员参将,能力强,在军队里的威望高。更为重要的是,此人办事圆滑,很容易就能取得人的信任,所以才会先被朱校堂举荐,后又被高帜举荐。
过年过节的来求见,是干什么的自然都知道。高帜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见一下,就让侍卫传令,带曹柏羽到花厅一见。
高帜把手上的东西归置好后,便抄着手也往花厅走,刚走进花厅,便见一位面色黝黑的魁梧男人站起身来对自己作揖,正是曹柏羽。
“曹总兵多礼了,请起请起。”高帜笑眯眯地招呼曹柏羽免礼,还让他坐下来说话。
曹柏羽坐下后,自然是新年祝词,宾主二人你来我往一番客套话。
高帜注意到曹柏羽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心说这个姓曹的莫不是闲得出了屁,没事情做大老远的找他来唠嗑了?
高帜并不是喜欢与无关人等唠嗑的人,客套的流程眼看走得差不多了,高帜话音一转,就想问那曹柏羽此番进京,究竟有何贵干?
似乎感应到了高帜心中所想,不等高帜开口,便见曹柏羽自怀里摸出来一块锦缎,包得严实,轻手轻脚打开来,却只是一封信。
高帜有些好奇地盯着曹柏羽手上的那封信,看他毕恭毕敬地朝自己一鞠躬,呈了上来。
“督公,这是下官亲笔写给督公的信。因事关重大,下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亲眼见到督公收下,才能放心。”
高帜挑眉,掩去面上高涨的惊讶之色,他伸手接过那封信,却不着急打开。
高帜弯腰将曹柏羽扶起来,请他重新坐好。
“本官记得……曹总兵已经三十有五了,对吧?”高帜把信放在手边,笑眯眯地问曹柏羽。
曹柏羽惊讶,面露感激:“督公好记性!下官今年五月就该满三十六了。”
高帜颔首:“那么曹总兵不顾家眷子女都在临洮,也不顾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都要赶来京城与本官送这封信,曹总兵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啊!”
一番话毕,曹柏羽脸上的感激之色愈盛,朝高帜又是一拜,再表忠心。
高帜唤来侍卫,让人给曹柏羽送些茶水点心来,他让曹柏羽先好好歇一会,容他看完手上的这封信,回头再与曹总兵商榷。
曹柏羽跪谢,眼含热泪地坐到一旁茶几旁去歇着喝茶,高帜则拨了拨身旁的烛台,让烛光更亮一些,再展开手边的这封信,仔细阅读起来。
不过只看了个开头,高帜眼底的震动便已然遮不住了。
信中说了两个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赵麾没有死,而是被人给救了下来。
光看到这里,高帜就已经坐不住了,他叫曹柏羽坐自己身边来,一脸困惑地望着他:“本官亲眼看见赵麾被一杆长矛刺穿了心,怎么可能活,莫非他乃猫精化身,一人就有九条命?”
曹柏羽摇头,说赵麾怎么可能是妖,当然是人,肉身凡胎。只为何他被穿心都还没有死,或许因为他天生脏器的位置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在赵麾小时候,赵炳忠就曾经非常兴奋地对他手下的将士们炫耀过,说他的五儿子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苗子。
“赵麾刚从鞑靼回龙城的时候,赵炳忠曾经教过赵麾几天他们赵家的祖传刀法。不过几天时间,赵麾便已能上手,两个月的时候基本能与他的大哥打个平手。可是督公您知道吗?赵家刀并不是单纯只讲势的刀法,他们更看重的是内功修炼。”曹柏羽掰着手指与高帜细细道来:
“赵家的头四个孩子都是从小就开始苦练内功,力图使五脏六腑这种不可人为控制的筋与肉,逐渐变为可控制。换种说法便是,通过内力的作用,使人身体内的每一块脏器都能够为武者所用。这样一来,行武之人可以使的能更大,能够聚的势也更广,从而做到人刀合一,出神入化的效果,这也是赵家刀能获得江湖上‘鬼刀’称号的最重要原因。
可赵麾就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一步,他并没有进行过赵家其他孩子都进行过的内功练习。赵麾五岁被掳,十五归家,直接就开始练刀法,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别人练了十几二十年的效果。除了拿所有习武之人最向往的奇筋异脉来解释,再别无其他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得通了吧!怪不得赵麾三岁就开始提刀,赵炳忠一直都是在把赵麾当作赵家刀最大的骄傲来看待的。”
高帜侧耳听着,目中微闪,又抬起手来指着信中一部分询问曹柏羽:
“那么你在这里说,赵麾与田义会有染,不排除为田义会所救。田义会与赵麾之间有染,这可不是小事,你能否拿得出实证?”
曹柏羽正色,凑近高帜身边问他,是否知道田义会的创始人百里刀其实是个鞑靼人。
高帜点头,答知道。
曹柏羽再问,那么督公可曾知道,赵麾归家后,赵炳忠曾经严厉追查过拐走赵麾长达十年的贼人究竟何方神圣。
高帜再点头,答也知道,赵炳忠给陛下的奏折里不是写了吗?是普通的鞑靼平民。
曹柏羽摆摆手指,笑得神鬼莫测:“非也非也,赵炳忠撒谎了。”
他压低了嗓子,吐出一句让高帜都难以想象的话:“拐走赵麾的第一手主人不清楚,但是把赵麾养大,并把他送回龙城的人,据下官自军中听来的小道消息……正是百里刀!”!
高帜瞪着曹柏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憋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终于,高帜“噗嗤”一声笑了。
“所以他赵炳忠死得并不冤枉哦?”高帜摊开双手,“儿子被反贼养大,赵炳忠明知却依然隐瞒不报,并试图瞒天过海……”
曹柏羽笑,不置可否,他朝高帜微微欠一欠身:“督公,有句话下官还是要提前声明一下。”
高帜点头:“你说。”
曹柏羽拱手:“督公,下官只是赵公帐下一名小参将,虽然平时与赵公走得较近,但赵公自己从来都没有对我们提起过百里刀与赵麾的事。只是他们赵家人多事也多,西路军里长舌妇般的男人也不少,不论从哪里听见半句话就开传的人数不胜数。所以下官刚才也说了,下官知道的,也只是自军中听来的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有证据。”
高帜听了,仰头哈哈大笑。
高帜十五岁进宫,二十二岁执掌东厂,在他行走禁庭七年,执掌东厂的五年里,天底下的奇闻怪事,不说全都知道,但也已经搜罗了个七七八八了。
高帜的心理承受度很大,别人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高帜都可以给它们找到最合理的解释点。可如今发生在赵家的事,依然让高帜感叹一声:自己又开眼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像赵炳忠这样一身正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做到凌然于天下的人物,也会因为对像是自己的儿子,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不过也多亏了赵炳忠有这样的软肋,朱校桓才终于找到机会了了自己的夙愿。
阴差阳错的,他高帜居然办了一件非常“正义”的事?
这样看来,高帜赴龙城灭赵家,也并非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十恶不赦嘛!高帜暗戳戳地想。朱弦对他高帜总是有最深的误解,其实就今天这局面而言,最不划算的就数他高帜了,朱校堂一边组织了那一场杀戮行动,又一边以老好人自居,而挨骂的却都是他。
不过高帜并不会因为这一点就为自己“正义”的剿灭行动感到“自豪”,高帜从不相信“偶然”,他深深为隐蔽幕后,策划了这起“拐卖赵麾”行动的组织者佩服到五体投地。
一招声东击西,这位鞑靼神算子就把赫赫有名的关西铁将军赵炳忠,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仅如此,他还成功地为朱校桓提供了一次藏良弓的机会,朱校桓也的确接招了,砍掉了伫立关西百年不倒的这棵大树。
而所有的这一切,最终受到最多益处的,便是他们鞑靼人。
鞑靼王一定乐得都合不拢嘴了,高帜在心底默默地想,不过十年前的一次声东击西,直接在十年后达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
高!实在是高!
高帜长叹一口气,问曹柏羽是否还能记得赵麾的样貌。
曹柏羽点点头,又摇头。
高帜问曹柏羽为何点头又摇头?
曹柏羽答:“赵五郎小的时候倒是经常见,前年回龙城的时候就变了不少,当着面都没能把他给认出来。五郎回赵府后不常来西路军营地,再加上下官位阶低又不受重视,总共也只见过几面,当着面或许可以认得出,真要我讲,下官还真的讲不清楚……”
高帜笑:“曹总兵莫要推脱,本官虽与他交过一次手,但那时的他满脸污糟成了一团,相比较之下,还只有你才能说得清楚他了。来来来……”
说话间,高帜招手,叫了一名画师进屋。
高帜对着曹柏羽笑意晏晏:“辛苦曹总兵了,劳烦总兵仔细想一想,那赵麾究竟何模样,能让画师画出个三分像,也就足够了。”
第37章 采花 是很重要的事。
高帜问曹柏羽, 此次进京,得到陛下召见没有?
曹柏羽讪笑,说下官官卑位贱,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就不去占用陛下宝贵的时间了,今晚能够得到督公的接见, 下官已经非常感激了。
高帜笑,当然不会认为这就是曹柏羽的心里话。
高帜很清楚,西路军当中, 赵炳忠设有副将三名, 参将十余名,而曹柏羽身为这十余名参将中的一员,已经算是非常受赵炳忠器重的人物了。
从前西路军的将士,愚忠于赵炳忠的非常多, 所以赵炳忠死后,整顿西路军花费了高帜大量的精力。被高帜斩首的守备级以上的西路军军官,多达百余人,被贬职、发配的不计其数。赵家覆灭后, 赵炳忠的三名副将无一存活,十余名参将, 目前看来也就只有曹柏羽依然活着,并且还活得不错。
如果曹柏羽信中所言均属实, 那么纵观整个西路军,唯一能够掌握赵麾真实信息的人, 便真的只有曹柏羽一人了。
“明日本官进宫,与陛下商榷个时间,召曹总兵觐见。你若有什么想对陛下说的话, 这两天你捋一捋,如果害怕说不好,你也可以跟今天一样,写个折子。”高帜非常体贴地说。
身为赵炳忠身边的重臣,曹柏羽能反水得如此彻底,应该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的。今晚这份震惊寰宇的信函,便是曹柏羽递交过来的投名状。所以,今天高帜既然接收了这份投名状,那么就必须要让曹柏羽的付出得到充分的回报。
“兵部尚有空缺,如若曹总兵想回京,可以直接给陛下提出来。如若曹总兵不想回京,本官也可以跟陛下提,关西三镇,临洮军镇最为稳妥,可以适当增加曹总兵在关西三镇里的影响力,无论辖区的地理区划抑或军费税资,都可以适当给临洮倾斜。”高帜说。
曹柏羽听了,感动万分,频频与高帜道谢,只差指天发誓,往后自己一定唯督公马首是瞻了。
高帜一边与曹柏羽说闲话,一边看画师在曹柏羽的提点下,一笔一笔描绘出一张完整的人像画。
不多时,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跃然纸上。
浓眉、大眼、高鼻、流畅的面部轮廓,收窄的下颌线……
“是一个美男子。”高帜偏着头看那纸上的人像,嘴里闲闲地说。
曹柏羽笑,“赵五郎自小就有个诨号,叫玉面五郎,督公可曾听说过?”
高帜摇头:“不知,不过赵炳忠本身就生得周正,赵家另外四个小子也都仪表堂堂的,只可惜都死了。”
曹柏羽拿起这幅画,送到高帜的面前:“督公,下官还有一句话想说在前头。”
高帜点头:“你说。”
“督公按这幅画去找人,估计有点难。”
“此话怎讲?”
“一来属下与赵五郎不过数次点头之交,记忆上或许有偏差也不一定。二来这赵麾正当少年,刚好是长身体的时候,几天就能变一个样。更何况现在已经又过一年了,赵五郎现在是什么样子,属下的确想象不出来。”
“你说得对。”高帜砸吧着嘴,回想起去年三月在龙城与自己交手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家伙,的确很难与画上的这个美男子联系在一起。
“无碍的!”高帜大度地一挥手:“这个本官自是知道。能根据这幅画,推测出他五官的样子,也算是曹总兵的功德一件了。”
曹柏羽低头,感谢高帜的理解。
“不知曹总兵今次进京,可曾带了家眷?”高帜问。
“不曾带一个家眷。”曹柏羽说,“为了不耽误时间,属下是轻车出行,只带了几名随侍就来京城了。”
“那么曹总兵便是住客栈咯?”
“是的,督公。”
“好。”高帜点点头,拿手虚虚点着曹柏羽,“本官这就叫人去给你倒腾一间院子出来,从今晚开始,你就住东厂衙署吧!有本官的人替你做守卫,也安全一些。”
曹柏羽听言,大喜,站起身来,对着高帜深深一拜:“谢督公——!”
……
祁王府。
花园里,朱弦带着一群婢女采红梅。红梅花开得艳,朱弦想采些回房插花瓶里。
一群人一边采花一边说笑正酣,突然自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朱弦转头,看见一群东厂的番役,举刀扛枪地鱼贯涌进了院子。
朱弦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以为东厂来抄家了,绞尽脑汁地想祁王府究竟犯了什么事。直到她看见老管家佝偻着身子,满脸堆笑地引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高帜,抄着手,一脸闲适地走在老管家的身前。
朱弦的心放了下去,心说高帜应该是来找父亲的。于是朱弦转过身去,继续采树上的红梅。
高帜走在廊檐底下,也看见了正在院子里采红梅的朱弦,他便停了下来。
阳光下,朱弦挽着漆黑油光的鬏儿,身穿蜜合色的夹棉小袄,葱黄色的百褶裙,外罩一件水红绸面的狐毛大氅,头上戴着风帽。
白雪映花颜,素手摘红梅,这美好场景,让高帜也禁不住看呆了去——
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朱弦的时候,朱弦也这个样子在院子里采花来着。只不过当时朱弦采下的是,耀文殿下种的姚黄……
“芃芃。”高帜朝朱弦走过去。
“想要什么花,叫婢子上街去买就是,大过年的,何必非要自己这样劳苦?”高帜笑眯眯地对朱弦说话,眼底的温柔漫溢。
朱弦看了高帜一眼,手下不停,嘴里回答他:“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采花的过程……”
说话间,朱弦的手腕子一转,“咔嚓”一声脆响,一枝长满红梅的巨大枝条就被朱弦给直接掰了下来。
高帜皱眉,嘴里倒吸一口冷气:“嘿哟哟哟哟……你好大的手劲……”
他走到朱弦的身边,看朱弦手上的那根巨大梅枝,
“你这哪里是采花,是在采树了吧……”高帜说这话的时候心疼不已,只不过对的是那根硕大花枝,而不是人。
“要不要叫奴才给你拿把斧子来,或许还能再快一点。”高帜说。
就知道高帜惯会讽刺自己,朱弦瞟他一眼不说话,转过身去把花枝放婢女手上的袋子里,那袋子瞬间就满了。
“我爹不在。”朱弦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高帜不以为意,“我等他。”
朱弦无语,不发表意见。
朱校堂去杨师傅家看画画去了,正常情况下这大半天儿的,是一定回不来了,但是朱弦懒得告诉他。
看朱弦脸上的表情,高帜笑了,觉得这个样子的朱弦实在可爱极了……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朝身后一名小伙者招招手,那小伙者弯腰上前,手里托着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
匣子很漂亮,不光锦绫裹面朱金包边,匣子的一角,还用一只翡翠雕刻的蝴蝶做了装饰。光盒子都这般惹眼,想必里面的物件也是不凡的。
“送给你的。”高帜接过那只朱金缕漆匣,送到朱弦的面前与她说。
朱弦却懒得动手,转头就招呼一旁的婢子来接这匣子。
“谢谢。”朱弦淡淡地说,都没有打开匣子看一眼就让人把高帜送的礼物给拿下去。
高帜其实每年都会给朱弦送点小礼物,无一不是一些珠呀钗的。但朱弦知道父亲也会回送给高帜,一到过年大家就这样互相交换礼物,说起来真的挺无聊的。
婢女小蝶走了过来,用才刚采过红梅的,沾满灰的手接过那只精美的匣子,黑色的指甲正好摁在那只晶莹剔透的翡翠蝴蝶上……
小蝶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转头便退了下去。
朱弦如此随意,高帜从旁看着,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没有一丝裂痕。
“那边是送给你爹娘和弟弟妹妹们的。”高帜朝更远处的一排小伙者努了努嘴,那些小伙者手上都拿着盒子,显见得都是礼物。
朱弦看见了,很敷衍地朝高帜点点头,说声谢谢,脑子盘算的却是,明天朱校堂又得送多少幅字画给高帜了。
朱弦知道,高帜送的这些也都是别人给他的,他自己不需要花钱,可朱校堂就不一样了,没什么人会送东西给祁王府,朱校堂送出去的每一笔回礼,都是从祁王府真金白银拿出去的……
朱弦对高帜说完谢谢,就找不到话说了,转过身去,继续开始寻找合适的梅花枝。
高帜还想说话的,可是眼见这朱弦没攀谈的意思了,也只能放弃。他拂一拂袍角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叫了一声朱弦的名字提醒她注意:
“芃芃,一会儿你采花完了可以来正厅找我么?我有话要问你。”
“我非去不可么?”朱弦有点不想去,面露难色。
“是很重要的事。”高帜好脾气地看着他。
一旁的管家看不下去了,今天督公来,朱校堂和祁王妃正好都不在,从一开始管家就告诉了高帜主事的主子都不在,可这位东相大人或许有急事,依然坚持走了进来。
老管家已经派人去给朱校堂报信了,贵客临门,不可以没有主人家陪。现在客人都主动发出了邀请,当主人的朱弦不仅不积极为客人考虑,居然还拒绝尽地主之谊?
老管家屁颠颠地走到朱弦身边,一脸讨好的对朱弦拱了拱手:“五郡主想要花,老奴来替你采,保管采最好看的放郡主房间里,五郡主也累了,就先陪东相大人一起去正厅歇着喝茶吧!”
朱弦摇头,想告诉管家自己不累,不需要歇着,转头看见高帜嘴角莫可名状的笑,心底忍不住一哆嗦。
总的来说,高帜手中的权力依然是可以让人畏惧的存在,既然这尊佛带这么多番役声势浩大的来到祁王府,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朱弦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于是朱弦放弃了继续采花的念头,对老管家和蔼地一笑:“有劳管家了。”
第38章 劝慰 你跟踪我?
朱弦陪着高帜来到正厅坐下, 她请高帜坐上位,自己则在下手寻了一把椅子坐好。
管家亲自张罗着送来了茶水果盘,高帜点点头, 示意这里不需要下人们陪。
婢女随从们都退了出去, 整个大厅里只剩朱弦和高帜两个人隔开远远地坐着喝茶。
最终还是高帜首先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张岐鸣得急病死了你知道吧?”
朱弦点头:“知道的, 张家发了讣告。”
“所以这回你学聪明了,着急忙慌地就要把自己给嫁出去?”?
心中一咯噔,朱弦放下手中茶杯, 抬起眼来看高帜。
高帜这厮这么说的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听到了什么?亦或是, 他看到了什么?
朱弦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很快,她就想明白了高帜说出这句话的前因后果。
“你跟踪我?”朱弦愤怒地瞪着高帜,用强烈的语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甚至忘了自己才刚收过对方的礼。
“是的。”高帜点点头,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这是本官职责内的事,你莫不是忘记了陛下设立一间东缉事厂衙署,是拿来做什么用的?”高帜很镇定地说。
“……”
朱弦闭嘴, 无言以对。
高帜说得没错,他们东厂就是用来监视朝廷官员、高门贵胄的, 甚至乡野名流,如若有必要, 东厂都有权力监视,并将监视结果直接向皇帝汇报。依据东厂得到的情报, 在督主觉得有必要的情况下,还可以直接把人捉起来审讯。
祁王府作为朱校桓亲近又忌惮的同宗亲戚,理所应当的是东厂监视的重点。这样说来, 高帜如果不跟踪朱弦,那么还是他渎职了。
来路不明的怒火止不住地熊熊燃烧,朱弦侧身坐在椅子上,脑袋偏去了一边。
“你嫁人不嫁人的,本官管不着,但是我有权力提醒你,凡是接近你的人,芃芃最好都留一个心眼……”
不等高帜说完,朱弦再也忍耐不住,扬声打断了他的话:
“东相大人说得对,对天天没事就盯着我祁王府转悠的人可不得多留个心眼嘛!谢东相大人提醒,往后我出门一定要乔装改扮,遮掩利索了再行动。”
高帜没有说话了,虽然自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朱弦感受得到以高帜为轴心,方圆数丈范围内喷薄而出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大过年的能把高帜激怒,这让朱弦感觉舒服了许多。不过朱校桓豢养的一条狗,也想骑到他们朱家人的头上来屙屎?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以后他们祁王府的人出门都只能爬着走了!
厅堂内沉寂了好久,朱弦心内也暗爽了好久。终于,高帜顺过了气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朱弦的面前,弯下腰看着她:
“今天咱家来祁王府,除了给你送点玩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朱弦直视他的脸。
“赵麾,还活着。”高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这句话。
高帜非常满意地看朱弦眼中的趾高气扬在很快的一瞬间改变成了惊讶、困惑、不解、震惊、惊悚、难以置信……
“你说的……都是真的?”朱弦依然有些不敢信,只觉得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有点像做梦。
“是真的,你放心,我的消息,不会错。”高帜抬手,很闲适地拨弄手边的一株水仙花,再送给朱弦一个相当肯定的眼神。
“现在知道怕了吧?”高帜说:“你应该感谢本官可以日夜不休地监视着你们,万一一个不小心,你被那个九命狐一样的赵麾缠上了,在他对你们祁王府干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前,本官还来得及出手,救你芃芃一条性命。”
“……”
朱弦没有再说话,她的脸上光怪陆离,说不清楚是喜还是悲。胸中掀起巨浪滔天,就连朱弦自己,都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她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高帜——
朱弦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赵麾会不会来复仇的问题,第一波冲击朱弦胸腔的,竟然是想要感谢上苍,为赵家留下一条血脉的冲动……
……
有关赵麾的震撼消息压制住了朱弦的嚣张气焰,接下来谈话的氛围明显变得好了许多。
高帜关心朱弦究竟是自什么时候与仇辉开始的,朱弦答不上来,一方面就连朱弦自己都不知道仇辉是怎么回事就跟自己结成了对儿,另一方面,朱弦现在不想谈仇辉,她更想知道的是,赵麾现在到底身在何方。
高帜告诉朱弦,如果他知道赵麾现在人在哪里,那么今天他就不会来祁王府提醒朱弦要当心身边人了。
高帜问朱弦:“如若你是赵麾,现在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朱弦愣住,她是赵麾的“仇人”,所以她拒绝去设想自己如果是赵麾会怎样。
高帜笑了,朱弦就是坦陈在他面前的一只小白鸡,这一点点小心思,他如何不知?
高帜很和蔼可亲地劝导朱弦,他告诉朱弦,每年十月,陛下都要举办武举考试,如果朱弦感兴趣,从今年开始,往后的每一场武举考试,高帜都给她留最好的位置。
朱弦无语,高帜把自己想成什么了?当初看赵麾也只是个意外,现在的朱弦谁都不想看!
高帜并不认为朱弦说的是真心话,他不要求朱弦现在就给出回答,他只告诉朱弦:“你见过的男人太少,别这样着急就把自己给托付出去,多出门,多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又改主意了。至于陛下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尽量周全的。”
高帜絮絮叨叨地劝,可朱弦不想听,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为了让高帜尽快闭嘴,无论高帜对朱弦灌输任何与赵麾无关的大道理,她都一律答好。
“那小子来路不明,突然就出现在京城,还攀上了三殿下,在本官看来,这种毫无任何预兆突然就出现,还引人瞩目的人才,通常不是扯虎皮做大旗的伪才子,便是别有用心的真小人。”
“是。”
“仇辉那边,你得多留一个心眼。”
“好。”
“离他远一点,最好从今往后都不要再来往了。”
“好。”
哪怕朱弦一律答好,高帜依然觉得朱弦的回答越来越不可靠,就在他还想继续再深入一些探讨的时候,朱校堂终于及时赶到。高帜被迫中止了关于仇辉的这个话题,转而与朱校堂再谈一遍有关赵五郎的诡异大事。
高帜很郑重地提醒朱校堂,务必要让整个祁王府都打起精神来,赵麾还活着,他们祁王府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高帜还告诉朱校堂,他们东厂查到了田义会设在彭城的据点。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田义会设立在京城附近,最大的一处据点。
“年后,三殿下会率军亲自去往彭城剿匪,三殿下足智多谋,又带上这十万大军,一定可以马到成功的。最关键的是,彭城乃赵炳忠的老家,他们赵家还有祖宅在彭城。如果运气好,指不定三殿下还能在彭城作战的时候,找到赵麾,并将他重新抓捕归案呢!”高帜好心地宽慰朱校堂,要他也不必一直这么焦虑。
“如果说赵麾他数典忘祖选择加入田义会,岂不是对他们赵家列祖列宗最大的侮辱?”朱校堂的思维赶不上高帜的话,备受震撼的朱校堂依然没能回过神来,他沉浸在赵麾投身反贼组织的魔咒中不能自拔。赵老将军的英雄历史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就连朱校堂都不敢相信赵炳忠的儿子真的会弃自己的祖宗们于不顾,归顺鞑靼人。
高帜笑,问朱校堂:“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百里刀把他养大。回到中原来,却只剩半条命了,你觉得现在的赵麾,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朱校堂听了,无奈地仰天大笑。
朱弦坐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赵麾满脸血污左胸插一支戟头,被挂上城头的场景,和飘过眼前,充斥大脑的四个大字:
“造化弄人”。
……
京城郊外,仇家庄。
不过只相隔了一道城门,城里城外便宛若隔开了一个世。城外的世界隔绝了城墙里的火树银花,虽然零星的也会有孩童们放出的炮仗声,但是对比城内的不夜天,城外的农庄简直算得上是隔绝了人世的存在。
清冷月光下,通往仇家庄的大道上奔过来一人一骑。马上人身型挺拔、矫健,他头戴斗笠,身穿墨黑色劲装,腰挎大刀,身披墨黑色披风,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裹了个严严实实。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可以从他脚上那双沾满泥土,还裂开一个大口子的毛革兽靴看出一点端倪:此人一定行了很远的路,他来自遥远的北方。
黑衣人径直奔到火烛高挑的仇家庄的庄门口,滚鞍下马,不等他把马儿一起牵至大门口,只见那马儿打出最后一个响鼻,就突然倒地,疲累而亡。
黑衣人没工夫管这匹被累死的马,甩开手中的缰绳,急匆匆奔至大门口,叩击门中央狮头铺首口中的衔环。
不多时,门房有人出来,打开一道门缝,见到来者惊愕异常,忙不迭躬身让路。黑衣人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一些,低头闪身进了仇家庄。
第39章 元宵 很快就要有嫂子帮你干活了!
深门重院, 大屋高檐,隐没在浓厚的夜色中。屋檐下,高挑的灯笼散发出温润的光, 给这座孤寂的大宅增添了一抹世俗的烟火气。
门外有人敲门, 仇辉转身,看见大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了, 他摇摇头,暂时驱散心头所想,朝那紧闭的大门走过去。
仇辉打开门, 就看见仇香香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口, 她手上拿着一叠衣裳,折得整整齐齐。
“二妹?”仇辉的脸上绽开笑,他伸手把仇香香一把从门外拉了进来。
“你怎么自己就来了?为何不差人来叫我?夜深露重的,你为何不多穿点?可曾被冻着?”仇辉连珠炮似的对仇香香发问。
仇香香不能回答, 只能一直望着仇辉微笑。
仇辉自然也没指望仇香香回答,他接过仇香香手上的衣服,再隔着衣物轻轻触碰了一下仇香香的胳膊,眉头便皱了起来。
“你穿太少了, 一定冻坏了。”说完,仇辉抓起手边一只自己的暖手炉, 二话不说把这只暖手炉给塞进了仇香香的怀里:
“过来,到炭火边上来。”
仇辉领着仇香香来到火盆边上坐好, 隔着小茶桌,仇辉仔细端详仇香香的脸, 见她鼻尖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知道这是被凉风吹了, 心下止不住又是一阵怜惜。还要告诫她她以后千万不可以再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却见仇香香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这一沓衣裳。
仇辉笑,知道仇香香是要他把这些衣物都收好。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把仇香香带过来的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床头的一只大箱子里。
箱子里本来就已经满了,再放这么些衣裳,肉眼可见的都高高地溢出了箱子的边缘。
“我说二妹,我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么多衣裳?又不是去开台唱戏,跟你这么大箱笼小包袱的带,随行的将士们都会笑话我的。”仇辉便把这些衣裳又重新拿了起来,举在手里准备把它们都排除在行李之外。
仇香香不依,走到仇辉身边来,夺过他手上的衣裳,重新把满当当的箱子给理了理,居然又被她给理出来一块空地儿,再把这一批衣物又给塞了进去,盖紧了箱盖。
仇香香拍拍手,一脸炫耀地看向仇辉。
仇辉笑了,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兄妹两个重新回到了火炉旁的小桌旁,仇辉问仇香香:“今晚听见狗叫,有人进庄子了?”
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一碟花生米,这是仇辉刚才一个人在小酌。仇香香点点头,伸手拿过仇辉面前的一根筷子,蘸了点酒杯里残留的酒,往桌上写下两个字:“大伯。”
仇辉了然:“那批丝绸这么快就转手了?看来今年庄子的收益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仇香香摇头,沉着脸看仇辉。
仇辉看出来仇香香脸上的凝重,知道是有很严重的意外发生了,不然大伯不会赶在过年也要不远千里地回到京城。
仇辉没有再追问,反倒噗嗤一笑,站起身来离开了小桌,走到窗边依着那窗棂,看天上的月亮起毛边。
“随他们去吧,我没权力去管,也管不着。”仇辉自言自语地说。
桌旁仇香香的脸色更加凝重了,她知道哥哥志不在此,可哪怕他再抗拒又有什么用呢?哥哥是爹的儿子,爹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哥哥,不管哥哥承认还是不承认,他与爹爹都身处在同一个漩涡之中已经很久很久了……
仇香香轻轻敲了敲桌子,仇辉转身,看见仇香香蘸着酒,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当心点。”
仇辉粲然,回到桌旁盯着那几个酒液写成的字久久不肯挪开眼。他很开心有人能对他说这样的话,这是仇辉身边有爱的最直接证明。
他是一个缺爱的孩子,也深知这样的爱有多脆弱,多来之不易,仇辉很珍惜。
“知道。”仇辉点点头,“不过跟着三殿下执行一个小差使,你用不着担心,我很快就能回。”
仇香香笑,满眼崇拜地看着仇辉。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武者,他的力量能撼动天地,是仇香香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突然,仇香香想到了一件事,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仇辉看在眼里,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仇香香低头,拿筷子蘸酒继续写字:
“提亲……”
仇香香没有写完,“亲”字拖出一条老长的尾巴。灯节那天见过祁王府那女人后,仇辉回家就与仇尚志说了,父子俩关着门说了半天,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到最后,还是仇尚志做了让步,同意让仇辉娶朱弦。
可是在这之前,仇辉从来都没有在父亲和仇香香面前提起过朱弦的名字。
仇香香难以接受。
看见仇香香提这事,仇辉笑了笑也不准备解释。他伸出手来往仇香香头顶那只圆溜溜的鬏上狠狠一揉,逗她道:“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很快就要有嫂子帮你干活了!”
仇香香苦着脸,高兴不起来。再说朱弦的那副养尊处优样子,一看就不像是可以帮自己干活的。
仇香香拼命摇头,表达她的不满,她不想仇辉娶妻,仇辉完全可以不娶那个女人的。
可是仇辉不理会仇香香的抗议,他似乎看不见仇香香眼底的泪水,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五郡主漂亮,又贤惠,她会是一个好妻子的。”
仇香香忍不住了,抓住仇辉的胳膊想最后再劝劝他,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嘎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仇香香转身,看见司剑端一碗药走了进来。
“大公子,该喝药了。”司剑说。
仇辉颔首,接过这碗药,仰头就干了下去。
“大公子最近感觉好些了吗?”司剑关切地问。
“好些了?”仇辉放下空碗,擦擦嘴:“不知道,或许是好些了。”
司剑笑,无奈地摇摇头。
“大公子好好将养,多休息,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司剑安慰仇辉。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仇辉无所谓地说,说完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入喉,洗净嘴巴里面的苦药味。
司剑看见了,走上前收走了酒壶。
“虽然李圣手没有专门让你戒酒,但酒喝多了总是不好的。大公子还在养病,最好还是别喝了。”
仇辉见酒壶被拿走,不干,追上司剑开始软磨硬泡。仇香香没有参与其中,她坐在原地,静静地看仇辉与司剑胡乱打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仇辉刚被大伯送回仇家庄的样子——
没有一点点生气,面如死灰。
仇香香觉得喝酒其实是小事,如若仇辉想,喝一喝愉悦身心,也是好事,毕竟仇辉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已经好很多了。
……
元宵节,是春节年俗中最后的一个节令,上至天子贵胄,下至普通百姓,无不把上元宵节视为与除夕同等重要的节令。元宵节一过,漫长又短暂的春节就算过完了。
元宵节至,朱校桓下令,在南郊门、北幽门、西夔门、东巽门四大城门,各布置二十门烟花炮。待到夜晚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南郊、北幽、西夔、东巽四方同时燃放烟花,为今年热闹的春节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故而,到十五这一天,自旭日初升,人们便开始倾城而出,白昼为市,热闹非凡。人们都在热切期盼着夜间的燃灯,四方同时燃放烟花,那精巧、多彩的烟火,该是怎样的蔚为壮观啊!
傍晚,刚过酉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朱校桓便带领众妃嫔和身边的近臣们一起,朝北幽门赶去。他们将在北幽门最高的城楼顶,欣赏今晚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烟火秀。
扇麾林立的仪仗队伍里,朝廷大员们皆骑着高头大马跟在皇帝御辇的后面,高帜也在其中,身旁跟着一位肤色黝黑的魁梧将军——是最近一直都住在东厂内院的曹柏羽。
就在今晚,景皇帝朱校桓专门抽了一下午的时间,在自己的寝宫召见了曹柏羽。
朱校桓对曹柏羽大加赞赏,赐曹柏羽定西侯的爵位,外加不少金银珠宝的赏赐,并将今年一年调拨给临洮的军饷足足提高了快一倍。
曹柏羽很激动,这是他从军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皇帝,也是他从军二十年来第一次获得如此丰厚的重赏。这让曹柏羽对自己今天做出的这个选择更加坚定不移,多亏了自己迷途知返,才能在接近不惑之年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春天。
今晚朱校桓给足了曹柏羽面子,他不仅邀请曹柏羽留在公里与他共进了晚餐,还让曹柏羽作为陪同,与自己一起登上北幽门的城楼,观赏今夜的焰火表演。
高帜一路都陪着曹柏羽,不光是为了给曹柏羽撑面子,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照看好曹柏羽的安全。
尽管驱夷令颁布后,田义会的生存空间遭到最大限度的压制,京城的治安明显好转不少,但田义会尚存,高帜也不敢保证,今天的京城里就没有一个田义会的叛贼存在了。
毕竟众所周知的,田义会里不光有夷人,也有许多汉人。驱夷令可以精准打击田义会中的夷人成员,却不能区分汉族反贼,这是如今整个京城防务当中,存在的最大漏洞。
不多时,朱校桓一行人来到了北幽门,在禁卫军、锦衣卫的禁戒、护卫下,朱校桓携后宫佳丽与一帮自己的近臣,一起登上了最高的北城楼。
北幽门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城门,墙垛本体高度已逾四丈,四丈高的城墙顶上还有一栋四层楼高的城楼。黄瓦红柱,钻尖金色宝顶,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廊檐凌空飞翘,翘下有风铃和翘角梁饰,翘角处上有屋脊鱼尾,下有角梁龙头,造型精美绝伦,气势威武雄壮,角梁前端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北幽门”。
观礼的宾客们登上城楼后一一落座,偌大的京城尽收眼底,华灯初上,街道上、河道内花灯点点,如天上的银河掉落人间。
礼仪官高声宣布观礼活动开始,在放烟火之前,还有一段时间的歌舞和禁卫军的仪仗表演。朱校桓坐在正中央,嫔妃、文武百官们分列两边,一同欣赏焰火表演之前的开场戏。
歌舞刚开始,高帜就叫过来一名黄门,问他祁王府的人在哪儿,因为在过来北城门的路上,高帜分明见到朱校堂了的,可怎么上来城楼后,却又没见着了。
小黄门告诉高帜,说祁王府的人都在城门下,督公您忘记了?能上城门的人都是陛下钦点的,里面没有祁王府的人。
高帜扶额,是自己忙晕了,忘记了这一茬。高帜从身后拿出一只点心盒子,递给小黄门。
“去,把这个送给祁王爷,就说……就说是陛下送给孩子们的零嘴,叫他们今晚玩得开心一点。”
第40章 暗杀 他就是仇辉?
曹柏羽侧身, 对高帜说他想去一趟恭房。
高帜点头,示意两名东厂番役陪曹柏羽一起去。两名番役领命,引着曹柏羽朝城楼外走, 恭房在右侧的护门后, 需要先下城门,穿过瓮城走到右侧护门才能到恭房。
曹柏羽跟着两名番役离开后, 一曲歌舞毕。高帜随口问身后的小吏:“曹总兵回来了么?”
小吏答:“不曾回,总兵大人才刚离开,这功夫应该还没走到吧。”
高帜点点头, 时间的确不长, 曹柏羽应该还没这么快。
又过了一会儿,高帜再问:“曹总兵回来了么?”
小吏再答:“不曾回,或许再有一会就能回了。”
再一首歌舞毕,曹柏羽依然没有回来, 高帜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小吏拦住高帜,劝他:“今晚禁卫军与锦衣卫都在,东相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帜摆摆手,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罢了罢了, 本官见多了,这年头, 旁人谁都靠不住,万事都只能靠自己。”
高帜走出城楼后, 随手点了几名候在城楼外的东厂手下,一路狂奔朝右侧护门而去。
“护门处是谁在把守?”高帜脚下不停,一边问自己的手下。
“回督公的话, 两侧护门都是锦衣卫的人在把守,城门外三里都是禁军。”一名千户道。
“好。”高帜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脚下依旧没有停,反倒奔得更快了。
千户见高帜如此,想劝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要担心,总兵大人不过去一趟恭房,今晚的防卫级别也够高,督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可高帜的眉头紧蹙,脸色很凝重,显见得对锦衣卫也非常不满。千户立马放弃了劝说高帜的念头,督公的心情不好,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万一真有点什么纰漏,千万别把督公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还好千户在最后关头守好了自己的嘴,不然今晚第一个承受督公责难的就该是千户自己了。当高帜带人走到右侧护门外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没有守军。
不知道怎么回事,右侧护门突然就没有人守了,就在朱校桓上城楼之前,这里明明是安排了人守卫的。
但是现在并不是追究锦衣卫责任的时候,为何这里开始有人,现在突然没人了,这样的纰漏可以留待以后再追查,现在最首要的是,立马找到曹柏羽。
当高帜发现右侧护门缺了守卫后,他第一个朝护门后的院子深处冲去。
恭房外,倒了两个人,是被高帜安排陪曹柏羽来恭房的东厂番役。高帜迈过这两人朝恭房内冲去。
恭房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不见打斗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
高帜很快退出了恭房,经过两名番役身边的时候,高帜弯腰摸了摸他们的脖颈——
已经没了脉搏,但尸身还是热的。
高帜直起身,一改刚才的凝重,面色竟意外地很平静。
“功夫了得啊……”高帜冷笑,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抬起手指四下里虚虚一点,众人了然,自动分作四组,再飞快地四下里散开。
高帜抬头环顾四周,这里深处瓮城右翼,城墙高逾四丈。三里内皆禁军把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最终,高帜选择了通往内城的一道小门,追了过去——
刺客想逃,是很难的,更何况还带一个身逾八尺的曹柏羽。既然逃难于上青天,那么进城,便成了刺客唯一的选择。
高帜没有追多远,就在一片马厩的背后发现了狼狈逃窜的曹柏羽。
曹柏羽还没有死,衣裳被削去了半片,后背受了伤,正提着刀与一名黑衣人搏斗。黑衣人身形不大,却异常矫健灵巧,挥舞一把大刀,逼得曹柏羽是节节败退。
高帜拿出鸣哨用力吹了一口,尖利的哨声可以召唤所有在跟近处的东厂番役。
高帜拔刀,加入了战斗,可那黑衣人并不想与高帜打,听见高帜吹出那一声鸣哨后,黑衣人虚晃一招,拨开高帜攻过来的刀,转身跃上身后的树杈,飞过高高的院墙,没入黑暗的瓮城,再也看不见。
就在黑衣人刚飞身上树准备逃脱的时候,高帜扔出几只流星镖,奈何黑衣人逃得太快,流星镖都打在树干和围墙上,削落几块树屑、墙灰后,悄声落入草丛。
高帜见追不得刺客,也不纠缠,转身来到跌倒在地的曹柏羽身边。
“曹总兵,你没事吧?”高帜弯腰扶起曹柏羽,满脸担忧。
……
曹柏羽遇刺,整个京城如临大敌。
不过区区一个边塞总兵,他的遇刺,甚至比三殿下朱耀廷遇刺,更加让丹殿上的皇帝坐立不安。
曹柏羽是带着赵麾的消息来的,这么快曹柏羽就被刺客盯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的敌人已经疯了,为了不让赵麾的行踪泄露,他们不惜深入我禁卫军与锦衣卫的防线腹地,也要杀了曹总兵。”高帜躬身于朱校桓的面前,侃侃而谈。
“今天的刺杀事件至少直接应证了曹柏羽说的一件事,那就是赵麾还活着。甚至活得还很好,不然不会有如此武艺高强的人士,像今晚这样深入虎穴,试图火中取栗。好在曹总兵也是自尸山血海里冲杀出来的猛将军,如若搁旁人身上,今晚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
朱校桓静静地听着,表示附和:“高督公说得极是。”
“现在最后需要核实的,便只有赵麾与田义会的关系了。”高帜说。
朱校桓颔首:“廷儿过几日要出征彭城,如若那匪首果真是赵五郎,那么赵家里通外敌图谋叛变,必将载入史册。”
“可是陛下,我们也要做好彭城匪首并非赵五郎,或彭城匪军并非田义会的准备。”高帜说。
“嗯。”朱校桓点点头,“不知爱卿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高帜拱手:“下官想请陛下一个示下。”
朱校桓说:“爱卿请讲。”
“下官想要全城宵禁,严密排查自去年三月后入京城的所有汉人。”高帜说。
……
元宵节刚过,三殿下朱耀廷就要领兵去往彭城剿匪了,景帝朱校桓亲自给朱耀廷送行。
朱校桓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把象征胜利的斧钺送到朱耀廷的手上。朱校桓为朱耀廷致预祝大军胜利的贺词,希望他的儿子此次出征能够马到成功。
点将台的旁侧站满了朝廷的文武百官,因为元宵节那场令人后怕的刺杀行动,龟缩东厂后院的曹柏羽,这一次并没有参与对朱耀廷大军的送别仪式。
高帜站在百官的中央,看朱耀廷高举景皇帝交给他的斧钺,台下众将山呼“胜利”。将士们的信心都很足,呼声也声势浩大。但高帜很清楚,朱耀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承担过如此重要的军事行动,所以高帜在心底,其实是有点担心朱耀廷会应付不过来的。
高帜开始仔细端详朱耀廷任命的参与此次剿匪行动的几员大将,并在心底里暗暗将三殿下朱耀廷与大殿下朱耀文做个对比。
皇子们之间的竞争很简单,一方面看陛下派给他们的活,另一方面便是比人了。
陛下会根据每一位皇子一段时间的表现,择机给与某种重任,以试探他们的能力,但皇子们自身的能力如何,最直接的一种反馈方式,便是他身边能够笼络的人。
越有能力的皇子,也越能够吸引最有能力的幕僚。毕竟天下人都慕强,身为人臣的幕僚们,也不例外——
队伍的最前方,策马立着的是常年出没朱耀廷左右的几员副将,高帜都认识,其中一员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儿子冯霄。高帜记得冯霄是在五城兵马司任某一卫所的指挥使,此番出战,冯公子居然随行,可见朱耀廷选人的眼光很一般啊,亏得陛下还依了他,配给他十万直系大军。
高帜的目光一一越过每一位威武的将军,直到他看见策马站立最末位的一名后生。
后生很年轻,生得浓眉又大眼,眉宇间的气质原本略显稚气,却在蜜色肌肤的衬托下带给人截然相反的飞扬跋扈的感觉。
高帜没有见过这后生,偏过头去问自己身后的部下:“那一位少年将军是谁?本官怎么不记得陛下什么时候曾经给这样一个人授过军功。”
被高帜问的是东厂的一名理刑官,他顺着高帜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回答高帜:“那后生就是仇辉啊,督公前阵子还特意让下官注意过他的。”
“他就是仇辉?”高帜惊讶。
“是的。”理刑官很肯定地回答。
“就是他想去祁王府提亲?”
“是的。”理刑官再一次很肯定地回答。
高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仇辉身上不曾离去,突然,他笑了,左手下意识地旋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毛头小子呢……”
“是的,今年五月才到十六。”理刑官办差很靠谱,对自己曾经办过的案件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高帜挑眉,有些惊讶于仇辉的年轻。
他细细端详仇辉的脸,视线描过他浓黑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
“是一个美男子呢,怪不得这么有信心……”高帜笑,“感觉有一点儿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高帜挠挠头。
理刑官也笑,“下官知道他像谁。”
“像谁?”
“像周妈妈家新来的那个小倌,名叫玉倌儿的……”
“……”高帜无语,侧过脸,丢给那理刑官冷冷的一瞥。
理刑官一噎,突然想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公公,当着公公的面谈这些,不是当面揭人的短处吗?
冷汗噌一声冒了出来,理刑官想狠抽自己一嘴巴。东厂的督主从来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但手底下干活的却大多都是正常的男人,男人说话总是没那么多讲究的,谈及烟花柳巷之类的事情向来都会兴致勃勃。
可是当着督公的面,总是有许多禁忌的,脑子稍微一个不清楚,就会踩雷区。可怜的理刑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男人爱犯的毛病他也会犯,这不一个嘴欠,就坏事了。
好在高帜与宫里大多数太监不同,他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虽然里理刑官嘴巴够欠,但高帜也承认理刑官说的也没大错。那玉倌儿在京城挺有名的,他也见过,的确跟仇辉有点像,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款款的。
思路一旦被定了型,就会一直走偏下去。
这样被理刑官一打岔,高帜果然就忘记了自己看仇辉第一眼的时候,疑惑究竟起源于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玉倌儿在京城里呼风唤雨的精彩故事,一种酸酸、涩涩的味道不由自主地自高帜的心底泛起,又悄无声息地四散开,填满他的胸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