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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番外

    第140章 大结局


    不等叶霜回到城中,就发现城外已经乱了。


    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涌进了京城。


    叶霜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她想先回静安府看看。


    可不等她走进城,远远地竟看见成源呆着人马朝自己飞奔而来。


    叶霜一惊,觉得实在好巧,走在路上也能碰到成源。她朝成源远远挥挥手,想问他准备走哪里去?


    却见成源二话不说奔到叶霜身边,牵过身边的一匹马,对叶霜说,“二小姐快上马,属下奉指挥使之命前来保护二小姐。”


    ……


    成源给叶霜带来一个劲爆的消息:程坚叛变了。


    与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说的不同,成源带给叶霜的消息是,叛变者是程坚。


    程坚不仅害死了皇帝,为了推脱责任,他一不做二不休,甚至准备好了利用手上的兵逼宫,扶持自己的势力上台,最终将赵家人的天下变成他程坚手上的玩物。


    叶霜静静地听成源说话,她没有怀疑成源的解释,更不打算去质疑。


    只要是叶惟昭说的,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选择相信——毕竟除了相信他,叶霜也做不了更多。


    “所以哥哥没有死是吗?”比较起追究在这次动乱中,究竟谁是好人,谁才是坏人,叶霜更担心的其实只是叶惟昭的安危。


    “没有的,指挥使他很好!”成源笑着摇摇头,“二小姐放心,指挥使他连头发丝都没有少一根。”


    叶霜脸上总算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心了,不管天是不是马上就要塌了,只要叶惟昭好好的,叶霜也就不再怕了。


    成源带着叶霜往距离京城更远的地方逃去。


    叶霜问成源,京城里是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


    成源摇摇头安慰叶霜说,不一定,但离开京城对二小姐来说更加稳当一点。


    “咱们这是要去见哥哥吗?”叶霜这样问。


    “不是。”成源摇摇头,“待一切尘埃落定,指挥使自然会来接二小姐。”


    叶霜听言有些失望。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叶惟昭了,很是想念。现在叶惟昭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依旧见不到他。


    成源并没有告诉叶霜,叶惟昭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究竟在干什么。


    叶霜也没有问,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问得太清楚,若是问得多了,一不小心变成自己猜的那个结果,叶霜可不想自寻烦恼。


    好在叶惟昭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少,这样想着,对叶霜也算是一种安慰。


    成源领着叶霜骑着马,两个人一直跑到了太阳落山,终于进了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山庄。


    山庄里早等候了人,管家和下人们都齐齐在庄子外头等着。见成源领着叶霜到了,便都迎上来叫叶霜二小姐,称呼成源千总。


    “大人可有交代新的话?”山庄的管家这样问成源。


    “不曾。”成源答,“你们负责把二小姐照顾好就行,左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短则三五日,长则□□日,你们且安心等着就好。”


    “是的,成千总,属下知道了!”管家颔首,朝成源深深一揖。


    就这样,叶霜便在这山庄里住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霜也曾经一个人四处溜跶过。她发现庄子里的这些丫鬟仆人,包括那个管家,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落地成坑,看上去更像是练家子。


    山庄地处偏僻,方圆三五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所以就算是叶霜一个人往外出溜跶,庄子里的人也都不怎么在乎。


    叶霜很想知道京城里都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告诉她,当然,她也找不到人问。


    好在这个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像当初成源说过的那样,不过区区三五日的时间,山庄就接到了叶惟昭的消息——叫他们把叶霜送回京城。


    就在当天一大早,叶霜便又重新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赶了一整天的路,踏着落日的余晖,叶霜总算走进了京城的城门。


    再度回到京城,叶霜发现京城里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与设想里发生叛乱后,狼烟四起,满目疮痍不同,眼前的京城看上去并没有遭遇什么不测。宽阔的街道依旧平整,就连路边的商铺也都依旧还是老样子。


    突然,叶霜发现前方道路有些拥堵,人们似乎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赶路,导致原本可以行好几驾马车的道路也变得拥堵不堪。


    叶霜骑着马行走其中,也觉得吃力无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正好被人挤在了叶霜的马肚子边上。叶霜见他被挤得辛苦,便努力把自己的马朝路边带了带,好给这个可怜的男人多一点喘气的空间。


    男人感受到了叶霜的好意,抬起头来对叶霜点头致意。


    “这位大哥你还好吗?”叶霜盯着男人通红的脸,这样问他。


    “我还好,谢谢姑娘……”男人说。


    “你们这都是要去哪里做什么,为什么大家都非要一起往前走?”叶霜继续问。


    “姑娘你竟然还不知道?”男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叶霜:


    “你知道不知道陛下驾崩在了新罗国,是大将军程坚干的事!”


    叶霜哑然,初听得赵昀死了,她感觉有点难以置信。


    “叛国贼程坚甚至封锁了陛下驾崩的消息,偷偷摸摸地溜回来试图控制皇太后和两位皇子。好在关东王邵进安将军和几名朝廷重臣很早就识破了程坚的诡计,提前做了预备,在程坚动手之前,杀了程坚,剿灭程坚团伙,这才保得了帝国安全!”


    “今晚是新帝出宫与京城百姓见面的日子,咱们这都是去奉天门见新帝的!”男人哪怕是被挤得动弹不得,说起这几日的程坚叛乱事件,依旧兴奋得得唾沫横飞。


    “……”


    叶霜默然,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离开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京城里竟然就改换了天日……


    叶霜猜不出来,男人口中的新帝会是谁。赵昀的两个儿子都还小,赵昱川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而那赵昱瑾就更小了,只有四岁!


    这样想着,就连叶霜的好奇心也被挑起来了,她也想知道,现在国家的新皇帝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安抚民心,不能不说新帝还是颇有些勇气,也是有大智慧的。毕竟刚刚经历了大乱,新帝出面安抚老百姓的民心,是非常有必要的。


    叶霜骑在马上,随着人群来到奉天门城楼下。


    高大的奉天门矗立在巍峨的石基上,两层楼高,重檐歇山顶,五踩作斗拱,凝重又巍峨。


    在这里,叶霜总算看出来了战斗过的痕迹。奉天门的半边门楼破了,还没来得及修补,就那么豁着口,任由寒风呼呼往里灌。虽然临近黄昏,看不清楚细节,可是在周遭灯笼和火把的映照下,奉天门原本的雄壮与豪迈依旧展露峥嵘。


    叶惟昭的兵替叶霜找了一个好位置,叶霜依旧骑着马,跟旁人一样,站在城门楼底下等新帝的召见仪式。


    奉天门城楼上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叶霜细细看过去,没有一张脸是叶霜认识的。叶霜看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叶惟昭,她有点不耐烦起来。


    其实与接受新帝召见相比,叶霜还是更愿意见叶惟昭。


    不多时,只听得城楼上金鼓齐鸣,仪仗官手中的长号发出低沉悠扬的长鸣。叶霜知道,新帝要出来了!


    人群里开始激动起来,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城楼上头看。


    很快,城楼上人头攒动,那个让叶霜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出现了——


    叶惟昭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上来。???


    叶惟昭变黑了不少,原本瘦削的下颌,变得愈显锋利。


    叶霜心里的震惊难以言表。


    直到她看见叶惟昭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


    ……


    年仅四岁的赵昱瑾成为了“新帝”。


    叶霜其实并不在乎赵昀究竟死于谁之手。


    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赵昀的无能,老京派和新贵派都已成长成为了朝廷的“毒瘤”。


    虽然大家都只是做臣子的,但一旦皇帝丧失了他作为皇帝应有的功能与作用,朋党之瘤就会不受控制地发展壮大起来。而这些,都是很难由哪一个人能控制得住的。


    毕竟就连皇帝都控制不住,更何况身处其中的臣子们呢?


    老京派和新贵派终于成功发展成为了各自的“敌人”,甚至比作为国家外敌的扶桑人,还要危害重大。


    老京派天天都想置新贵派于死地,而新贵派正好也是这样想的。


    一场帝国的内乱再难避免,直到双方人马都去了新罗国。在攻打扶桑人的过程中,老京派和新贵派之间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


    一直到今天这场政变为止。


    不管怎么说,叶惟昭和他的同僚们赢了。


    他们赢得很彻底。


    叶惟昭牵着年仅四岁的赵昱瑾走上了高台,告诉天下人——这就是天下的新帝!


    ……


    叶惟昭站在新帝的身后,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着,尤为鹤立鸡群。


    叶惟昭的身边站了一个女子,头戴八翅九龙四凤翊龙冠,身穿象征最高地位的正红色翟衣,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那满身的珠翠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当叶惟昭牵着赵昱瑾的手,走到高台上向天下昭告这就是新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围绕着赵昱瑾和叶惟昭打转……


    那里头有与有荣焉的自豪,还有完全的信任与依靠。


    叶霜死死盯着女子的脸,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叶霜觉得自己看见了上一世的叶惟昭,也像今天这样拉起赵昱瑾的手,走到了天下人的跟前……


    所以叶惟昭真是独一无二的,他可以从一个平凡的,只有母亲的人家,一跃直入凌霄。


    而沈琢是幸运的,因为她遇见了叶惟昭。


    叶霜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关自己的“身份危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四岁的赵昱瑾登基,意味着赵家的皇权实质上已经旁落。虽然叶霜也很讨厌赵昀,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叶霜却很难为叶惟昭达到今天的“成就”而感到高兴。


    不管怎么说,叶霜总是不希望叶惟昭因为任何原因,被后人套上“奸雄”或“恶吏”的帽子。


    眼下的风光其实都只是暂时,赵昱瑾总是要长大,待到赵昱瑾足够成熟,他又将如何看待将他过早推上皇座的叶惟昭?而后人和史官,又将如何评判今天的叶惟昭呢?


    倒不是说叶霜就一定要追求什么伪善,宁愿自己死也不要突破那层所谓的“道义”。


    而是就像师尊说过的那样,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尽的,若心想就一定能事成,也并不一定全都是好事。而天地洪荒,讲无量度人,也讲承负。


    利禄荣华终有尽,平平淡淡才是真。


    叶霜总归是希望叶惟昭平安的。


    而眼看着奉天城楼上那个意气风发,笑看天下皆蝼蚁的叶惟昭,叶霜心里——


    却一点都不踏实……


    ……


    看明白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后,叶霜便离开了奉天门。


    她没有等新帝的召见仪式结束,就回到了静安府。


    原本叶霜是连静安府都不打算回的,她想回玉华观,一来许久不见静玄,叶霜有点担心她,二来叶霜也担心那个破落的小道观,会不会在这次一次的叛乱里被人给搞得更破了。


    当然,叶霜觉得更更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必须需要回玉华观修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叶惟昭。


    通常来说,当一个人的坏事做多了,总免不了会心虚,从而转投菩萨的门下,天天吃斋念佛,以消罪孽。避免自己来世的时候投不了胎,或只能进畜生道,再也当不了人,只能当畜生。


    眼下的叶霜,便是这样的心态。叶惟昭不懂或是不屑于心虚,叶霜便替他先心虚了。叶惟昭不懂或是不屑于赎罪,那么叶霜便替他赎。


    只可惜叶惟昭派来保护叶霜的兵太过强势,他们不允许叶霜回玉华观,而是直接把叶霜带回了静安府。成源告诉叶霜,说大人的新宅快修好了,待管家再最后拾掇拾掇,下个月二小姐就可以住新家了。


    成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喜气洋洋的,他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好事来逗叶霜开心的。但叶霜现在其实并不在意什么新房子,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叶霜转过身去,说知道了。


    成源见状哑然。


    他不懂为什么叶霜又不高兴了?大人能有今天这个成就,二小姐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成源想不明白叶霜情绪低落的那个点,便不想了,他无声叹一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娶妻。不然娶个一会就不高兴的女子,也挺折磨人的。你看大人这么强壮的一个人,都被折磨得脱了型……


    半夜的时候,那个“被折磨得脱了型”的男人回来了。


    他一走进杜鹃院的时候就把睡耳房的丫鬟们给叫了起来。


    “你们大家都辛苦了,为了让你们都能睡一个好觉,今天晚上,就都下去睡吧!”叶惟昭这样对丫鬟们说。


    丫鬟们被叶惟昭从睡梦里叫醒,昏头昏脑地听他说完这么一段话,瞌睡都被乐清醒了。丫头们一个个都涨红了脸,忙不迭地应下,扭身就抱起小榻上的被褥,逃也似的离开了……


    见人都走了,叶惟昭抖擞了精神,走进了房间。


    当他把叶霜压在身下的时候,叶霜醒了,跟个炸毛的猫似的问他有多久没有沐浴了?


    叶惟昭一愣,为了回忆自己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还特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嗨!你开什么玩笑呢?你见过谁行军作战的时候天天带个盆洗澡的?”叶惟昭想不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拒绝再想,他继续手底下的动作,揭叶霜身上的那床被褥——


    褥子已经被揭开了一半,露出半边光滑的臀儿……


    “走开!你这个臭家伙!”叶霜抓紧那被褥,拼尽全力坚守住仅存的半边“防线”。


    可男人就是这样,你越抗拒,他越兴奋。


    或许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情趣”,叶惟昭根本不在乎叶霜反感的情绪,依旧锲而不舍地纠缠过来……


    眼看着这个臭烘烘的男人就要攻城掠池、直捣黄龙。


    叶霜被那臭味熏得不行,不懂这人为什么能慌到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苦苦哀求他为了霜儿的健康着想,可不可以先去洗一洗?


    “丧失理智”的男人可算听见了“健康”两个字,叶霜的健康他从来都是很看重的。于是他抱紧了怀里的叶霜,安慰道:“这个你放心的,那一处我可是洗干净了的,为了霜儿的健康,我专门用香胰子洗了两遍,可香了……”


    话音未落,一股臭气席卷而来,叶霜惨叫一声,城关已破,再多的坚持也再没了意义。


    熟悉的节奏再度响起。


    叶惟昭百忙之中还没有忘记问叶霜今天有没有去奉天门看新帝?


    叶霜气堵,被那臭气熏得头晕脑胀,憋住一口气回答他看过了。


    “我已经与你家里人说好了,改天带你进宫,去认祖归宗……完了让你亲祖母准备一套你爹的牌位给你带走……往后家祭的时候……你也算是有牌位可以拜的人了。”叶惟昭嘴里话不停,手下的活儿也不停。


    “……”叶霜不解,费力地回过头:


    “家里人?谁的家里人?还有什么牌位要给我带走……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自然是你赵家的家里人啊!我们去关东……”叶惟昭说,“新太后邀请我做摄政王,辅佐新帝,我拒绝了。”


    “惟昭已经与内阁和邵将军都说好,为辅佐新帝,邵将军进京,我去守关东。待登基大典完成,我们就回江宁成亲,成完亲,再去关东。”


    ……


    政昌元年,新帝赵昱瑾登基。


    魏皇后纠集了老京派大小官员逾百人,发动政变,被以邵进安和叶惟昭为代表的新贵派给成功剿灭。


    魏皇后及其子赵昱川被邵进安斩于寝宫,逾百名官员被抄家问斩,数千人遭流放,发卖,贬为奴籍。


    在那一段可怕的日子里,偌大的京城里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整个都城都笼罩在冲天的怨气中。菜市口的断头台上每天都在砍头,砍头刀都砍卷了好几批,血水渗入菜市口的地面,染红了土地,多年之后,依旧呈一片猩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叶惟昭拒绝了沈琢的邀请。


    他把摄政王的位置让了出来,选择了“激流勇退”,退出了朝廷的中心,落户偏远的关东,守边关。


    有人不理解,应该说绝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叶惟昭做出的这个决定。


    原本就已经身居高位的他,为什么会在为新帝立下赫赫战功后,自甘贬谪,去守边疆?


    每每听见这个提问,叶惟昭就会哈哈大笑。


    他说自己并不觉得去关东就是贬谪,他叶惟昭并不是一个贪图荣华,爱慕功名的人。相反,叶惟昭只是想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什么,作为一名武将,朝廷内阁并非他所长,而替皇帝、替天下老百姓们镇守边疆,才能发挥出一员武将,最实在的作用。


    叶惟昭离开,最为失望的便是沈琢。这位新晋太后不止一次挽留叶惟昭,都无功而返。


    痛苦之余,沈琢问叶惟昭,是因为本宫的存在,让你感觉到负担吗?


    叶惟昭笑着摇摇头说,惟昭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满意,一切都刚刚好,臣感谢还来不及,怎会觉得负担?也正是因为惟昭已经满足了,所以臣不需要太多,为陛下守关东,便是臣接下来唯一想做的。


    打点好京中的一切,为赶在大雪封路以前回到江宁,刚参加完赵昱瑾的登基大典,叶惟昭就带着叶霜回江宁了。


    现在的叶霜,不应该叫叶霜,而是赵霜。


    叶霜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被来自东厂的一份密报给揭露出来的。这份密报是东厂写给赵昀的,被叶惟昭给截了下来,转呈给了皇太后,当然,现在应该被称为太皇太后了。


    看完这封密报,太皇太后自然是痛哭流涕。自己的儿子、孙子每一代都在自相残杀,任他哪一方赢,都是对老太太身心最残忍的伤害。


    好在赵珩还有后留着,这也算是眼下这样悲惨时刻唯一能够安慰到太皇太后的消息了。


    顺理成章地,叶霜进了宫,第一次以赵家嫡孙的名义。


    叶霜拜见过太皇太后,老太太搂住早见过多次却不自知的亲孙女,便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又是一顿泪眼涟涟。


    新帝也专门召见了叶霜,叫她皇姐。


    叶霜瞧着那赵昱瑾,虽说只有四岁,却比那赵昱川懂事不少。第一次见到叶霜,赵昱瑾也不怵,还关心地询问叶霜识字不识字,如果不识字,皇姐可以每天进宫跟着他一起听太师大人讲课。


    见赵昱瑾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叶霜也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叶惟昭早撤了。若是只为那一个虚名一直守在小皇帝身边干,待赵昱瑾一天一天长大,君臣之间还能保持像今天这样纯洁的关系才怪了!


    所以,可以这样说,离开京城,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不光是叶惟昭的选择,也是叶霜的夙愿。


    正好叶惟昭和叶霜两个人都有那个相同的愿望——都希望对方平平安安。


    夕阳西下,溶化了半边天,一驾刻着“李”字铭牌的马车飞驰在原野上。随行的护卫不多,也就十余人,但无一不有着犀利的眼神,挎着精悍的刀,一看就绝非常人。


    叶霜坐在马车上,安心享用叶惟昭剥出来的橘子。


    “够了够了,太多了吃不完!”叶霜指着面前堆成小山的橘瓣,试图制止叶惟昭那依旧不罢休的手。


    “没事!多吃点,好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叶惟昭说。


    “……”叶霜无语,她告诉叶惟昭,吃橘子太多会导致生女儿,吃板栗之类的坚果才能生得出儿子来。


    叶惟昭听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霜儿你确定你说的是对的吗?


    “想当初我的母亲就很穷,并没有吃过什么坚果,她依旧生了我这个儿子。”叶惟昭说。


    叶霜白了他一眼,“你爱信不信!”说完便伸手抓起一旁的瓜子开始嗑起来。


    叶惟昭端着手里像小山一样的橘子想了想,依旧把那碟橘瓣给叶霜送了过来。


    “生女儿就女儿,我喜欢女儿!你最好少吃瓜子多吃水果,过段时间等去了关东,可就没什么果子好吃了,还不赶快趁现在多吃点。”叶惟昭说。


    叶霜听言有些惊讶,“关东真是没果子的么?”


    “是啊,没果子!不光没果子,冬天那里连青菜也是没有的,整个冬季都只能吃一种菜,那就是大白菜。”


    叶霜震惊得眼都瞪圆了,她从来没有去过只能生产出大白菜的地方,难以想像这关东的环境,是得有多恶劣!


    叶霜脸上忍不住露出悲哀的表情:


    “所以惟昭你原本是有千百种选择,却选了最苦的那一种……”


    叶惟昭听言噗嗤一声笑了,“霜儿说哪里话?有你在,怎会苦?”


    “你原本是可以做摄政王的。”


    “与我的霜儿对比,摄政王算甚?过眼云烟而已。”


    “你本可以留在京城,有吃不完的果子,享不尽的福气。”


    “有你就是我的福气,我叶惟昭的福气已经够了,不需要更多。”


    “你大好的年华却浪费在了关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叶霜信誓旦旦。


    “……”叶惟昭无奈,两只眼睛弯弯像月牙,看着叶霜。


    “傻女子……”叶惟昭笑着说,“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水满则溢福满则损。霜儿你信不信,今天我叶惟昭退的这么一大步,才是将来保得我们全家福运昌隆最关键的一步。”


    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叶霜额间的发,语带宠溺,“相信我,霜儿,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听得此言,叶霜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她当然不会嫌弃关东苦,她只是在意叶惟昭会不会因为今天的错过,而抱憾终生。虽然叶霜希望他退出,希望他远离朝堂的纷争,但毕竟这些都只是叶霜自己的希望而已。


    非常幸运的是,叶惟昭也是这样想的。


    叶霜的脸上漾开了笑,她侧过身,倒进叶惟昭的怀里,抱紧了他的腰:


    “你是我夫君,不信你,还能信谁?我不管,好赖我都吃定你了!地方是你挑的,夫人也是你选的,往后若是有什么不满,你就给我乖乖受着!”


    叶惟昭听言,哈哈大笑起来:“受着,我当然受着!任你蹂(躏),你相公皮糙肉厚的,受得住!”


    叶霜哑然,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眼前这位欲壑难填的饿痨鬼。


    “哎呀呀!你好坏,你好坏!”叶霜又气又好笑,举起小粉拳,雨点似的落在叶惟昭的背上,肩上,和胸前: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也能歪倒到那上头去!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


    微风拂过,麦浪翻滚,带来秋的呢喃——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连有情的人儿也会有新的收获哦!


    车轮磔磔,碾过旖旎暮色,带一路的欢笑,朝着天边晚霞燃烧的方向,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还有点番外,因为还没写好,所以更新时间不定,大家不用等,我写了就发出来。字数不多,写一点婚后,写一点上一世。


    第141章 番外·前世(一)


    ◎少年时代的爱恨◎


    中秋, 江宁徐府。


    叶惟昭第一次见到叶霜的时候,她正躲在徐三娘的身后不错眼地看着他,小鹿般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颜色。


    叶济康推了推叶惟昭的肩, 示意他朝叶霜的方向靠近一些,“这就是为父之前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妹妹, 叶霜, 永安三十一年,三娘在去云州姑奶奶家祝寿的半道上生的。”


    叶济康的话音里带着温和的笑,就像叶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一样。


    心底泛起一阵接一阵不一样的恶心感, 叶惟昭听不得这样的声音,转过脸去,不给叶霜正脸。


    直到叶济康不由分说把叶惟昭拽到徐三娘的面前, 手底下暗暗使劲,才把叶惟昭给摁到了地上……


    “昭,见过姨……”叶惟昭不得已跪在地上,压着嗓子对徐三娘行礼。


    叶惟昭拒绝称呼徐三娘为母亲, 这是他的“底线”。


    叶济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


    徐三娘看见了,嘴角扬起转瞬即逝的嘲弄。她把叶霜紧紧拽在手里, 转过头去继续看台上的古琴师傅调琴, 为接下来就要开场的戏做准备, 就好像没有听见叶惟昭的声音, 也没有看见正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孩。


    徐三娘完全不给叶济康面子, 哪怕叶济康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她依旧在叶济康面前旗帜鲜明地表达她自己的态度!


    叶济康脸上的尴尬扩大了。


    不等徐三娘开口, 叶济康伸出手, 把地上的儿子给拽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 昭儿已经在徐三娘的面前跪过了,那么这个家门就算进了!


    “你下去吧,随便找个地方坐,你祖母叫了江宁最有名角儿来唱戏,涿州地僻没这些东西,今晚也给你开开眼。”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语气里有说不尽的轻松。


    叶惟昭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到院子最角落的一棵桂花树下坐好。


    徐府的人吃完了饭,陆陆续续来到院子里,男男女女很随意地聚在一张又一张的桌旁坐下,等一会儿的大戏开唱。


    桂花树距离戏台太远,没人坐,正好便宜了叶惟昭一个人霸占一整张桌子,还无人打扰。


    因为今晚跪得多了点,叶惟昭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伸出那双老牛皮般长满粗茧的手,包住自己的双膝轻轻揉捏,想让那股自膝盖骨深处渗透出来的痛感尽快过去——


    李歆死后,把尚未束发的叶惟昭托付给了她的兄弟,叶惟昭的舅舅,李良。


    李良是个杀猪的,住在离李歆三十里的镇上。


    李良是个老实人,接手了自家姐姐的儿子也无半句怨言,勤勤恳恳地继承姐姐的遗愿抚养外甥长大成人。


    奈何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的人,好人都命不长。


    李良为了几两银子,在一个隆冬腊月的夜里出门去帮人杀猪,杀完猪才一个人往家赶。当天晚上没有月亮,李良出门前正好忘记了给灯笼添油,走到半路上灯笼没油直接熄了,李良没处添灯油,就那样摸着黑继续赶路。走到一处狭窄路段,因为不熟悉道路,一脚踩进了道旁一只粪水坑,就这样活生生淹死了。


    叶惟昭的舅妈蒋氏是一个泼辣的女人,本来李良不跟她商量收下叶惟昭带回家抚养,就已经很让蒋氏生气了。现在倒好,男人正当壮年就淹死在了粪坑里,除了要抚养自己的一双儿女,难道还要再接着养大姑姐留下的那个拖油瓶?


    这是不可能的!


    蒋氏想把叶惟昭给扔出去,奈何叶惟昭是人不是东西,再说叶惟昭已经有这么大了,认字识路还能说会道的,根本不可能把他带深山老林里去扔掉喂老虎,更不可能给骗进大户人家当奴才。


    就这样,经过蒋氏的多方打听,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蒋氏得知叶惟昭竟然是远在江宁当通判的叶济康的后人。


    蒋氏振奋了。


    什么叫做“天降横财”?


    这就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巧不巧,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拖油瓶居然就是一尊财神爷!


    很快,蒋氏就与远在江宁的叶济康联系上了,两个人偷偷摸摸沟通交流了几次后,叶济康非常容易地就确认了叶惟昭的身份。


    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十四年前李歆怀孕大肚肉眼可见,接生的婆子还在,周遭街坊邻居也都能够作证,就连叶惟昭出生的日期自然都是能够对得上的。


    叶济康确认好叶惟昭的身份后,喜出望外,当即就给了蒋氏一大笔钱,并着手安排亲自到涿州来接儿子。


    叶济康接走叶惟昭自己抚养,对尚未成年的叶惟昭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因为李歆一直没有再嫁,一个女人带着叶惟昭讨生活,这十几年来,叶惟昭过得都很不好。


    李歆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家中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培养叶惟昭身上。在学习和习武之外,叶惟昭也会参与劳动,替母亲分担养家重任。


    浣洗、缝补、搬运、下田种地,是少年叶惟昭都会做的事情。


    李歆死后,跟着舅舅、舅母生活的叶惟昭,更是承担了这个家里的大部分农活。


    经年累月的劳作让他小小年纪就患上了风湿,每每天要下雨或乍暖还寒的时候,膝盖关节处都会作痛。


    如今进了徐府,见人就磕头,让叶惟昭原本就不健康的膝盖又开始犯病了。


    好在有婢女过来,给叶惟昭送来了一壶茶。茶壶温热,叶惟昭便拿起这壶茶搁膝盖上烘烤,烤了一阵后,两只膝盖这才终于活泛了些。


    叶惟昭放下茶壶,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自远处射过来的那两道火辣辣的视线——


    正是那个名叫叶霜的“新妹妹”。


    叶惟昭知道叶霜不姓叶。


    打叶惟昭小时候起,李歆就从来没有避讳过跟叶惟昭谈叶济康。


    “男儿就得要有男儿的骨气,自立自强。昭儿莫要学你爹,堂堂七尺的男人,为了区区一身虚荣的皮,宁愿跪下当别人的狗,养别人的孩子,还自以为这便是成功,这就叫出人头地。”


    叶惟昭明白李歆的意思,知道自己的父亲没出息,母亲只是因为看不起父亲才离开了家,让叶惟昭变成了没爹的孩子。


    哪怕叶惟昭因为李歆所谓的“气节”,吃了足足十几年的苦,他依旧没有怨言。


    叶惟昭充分理解母亲的选择,并愿意为了气节这两个字,捍卫母亲的尊严。


    只可惜母亲和舅舅都死得早,叶惟昭还没有成年,落舅娘手里头的他自然只能任其摆布。


    也正因为如此,进入徐府的叶惟昭心里并无半分感激之情。他看不起舟车劳顿千里亲自接自己进徐府“过好日子”的叶济康,更看不起没出阁就怀了野种的徐三娘。只不过——


    “野种”叶霜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半分不像她那个阴险刻薄的娘。


    徐三娘的眼睛里充满了市侩与跋扈,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讲道理的泼妇。而叶霜的眼,则像是一汪见底的清潭,楚楚可怜,惹人心软。这让叶惟昭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邻村那个跟自己一样没有爹的,周寡妇的女儿,小芹。


    叶惟昭毫不避讳地与叶霜对视。他当然明白叶霜不是小芹,叶霜有钱有势,是徐府的心头肉,不需要他同情,更不需要他保护。


    但叶惟昭也不得不承认,叶霜身上有一股魔力,就像天上的皎月般夺目,吸引人的目光,不能不汇聚到她身上来。


    接收到叶惟昭肆无忌惮的注视,远处的叶霜俏皮地朝叶惟昭狠狠一挤眼,用她靠在徐三娘身后的那一只手对着叶惟昭做了一个动作,便转过身去,再不看他。


    叶惟昭不懂叶霜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在涿州小村子里住了这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做这个动作。


    叶惟昭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便低头继续敷自己的膝盖,不再管她。


    ……


    就像之后发生的那样,那天晚上,叶惟昭接过叶霜为自己泡的那杯大黄盖后不久,他就在所有徐家人的面前出了一个大大的丑——


    叶惟昭因控制不住自己,在徐家老祖宗的花园里排泄,熏死了老祖宗最珍爱的牡丹。


    和父亲叶济康在中秋节夜晚无情的鞭笞相比,更让叶惟昭难以接受的,还是叶霜给他带来的心里的伤害。


    那样一个奇耻大辱,给叶惟昭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的内心,造成了重创。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样一个娇滴滴,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女,能心狠手辣到如此程度。


    就在这一年象征阖家团圆的中秋夜,叶霜给原本还算单纯的少年,一个当头棒喝——


    收起你那廉价的感情,穷人的孩子!


    你不配!


    ……


    在没有父亲的那十四年里,叶惟昭很小就学会了不哭。无论他遭遇多大的挫折和痛苦,除了李歆的死,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激得叶惟昭落下一滴泪。


    所以这次就算被叶霜侮辱,被叶济康打得个半死,叶惟昭也没有落一滴泪,甚至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反倒是叶济康哭了。


    叶济康在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了个半死后,就崩溃了。他抱着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叶惟昭,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像蚊子一样呜呜地啜泣。


    明月高悬,播洒清辉。


    叶济康痛苦,却压抑。


    这里是徐府,他连哭都没有资格,更别说保护自己的儿子。


    ……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冤不伸枉为人。叶惟昭要报仇。


    不把叶霜给治得痛痛的,叶惟昭从今以后就不姓叶了!


    叶惟昭发现叶霜爱凑热闹,喜欢去城隍庙玩。


    为了避免家中长辈人多事多影响她玩,有时候叶霜会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


    见得此状,叶惟昭便有了主意。


    这一年,城隍庙里祭花神,徐府却并没有出游的安排。


    叶惟昭看见叶霜身边那个婢子鬼鬼祟祟地只往马厩跑,他立刻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天一大早,叶惟昭看见叶霜蹑手蹑脚上了徐府一架运菜的小马车,从后门出了院,他便也跟了出去……


    不出叶惟昭所料,叶霜果然是往城隍庙去的。更让叶惟昭这个“偷窥者”开心的是,叶霜只带了一个婢子随行,那个婢子叶惟昭正好还认识,跟个憨憨似的,叶惟昭还给那婢子起了个诨名,叫“傻狍”。


    “傻狍”本名小蝶,是叶霜身边的二等丫鬟,长得虎里虎气的。因为年龄小,手脚也不如别人灵光,所以小蝶做二等丫鬟已经很多年了,哪怕叶霜自己非常喜欢她,但也没办法给小蝶提级。


    叶霜就这样乘着徐府运菜的马车,带着小蝶一路向东。主仆二人很快出了东城门,来到城隍庙外。


    叶霜下车,先进城隍庙看庙里作法事。法事要做一天,看了一会儿叶霜觉得枯燥没意思,就几个光头和尚围着庙里一只大鼎一直转着圈圈念经,实在是乏味极了!怪不得府里都没人愿意出来看。


    叶霜走出城隍庙,看见路旁一大丛桑树上坠着一串一串的红果果。


    叶霜惊讶地看着那片红果果,拉着小蝶问:“你看那边桑葚都结了,我怎的记不得曾在这季节吃过那玩意?”


    小蝶循着叶霜手指的方向看去,旋即笑了,她告诉叶霜,这不是桑葚,而是桑树花,结桑葚还得过些时日呢!


    叶霜惊讶于桑树居然还能开花?她从来没有见过桑树开花,还是开长得像果子一样的花。叶霜蹦跳着奔过去,看那一丛丛火红的桑树花,还伸手去采……


    就在这个时候,小蝶敏锐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二人身后竟然出现了一大群脏兮兮的乞丐。


    乞丐们老少皆有,看不出来头。他们的身体瘦瘦小小的,每个人都衣不蔽体,有人流着哈喇子,有人挂着长鼻涕,更为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成年男人!


    小蝶愕然,拿手捂住眼,想叫又不敢叫,拚命伸手拽自己的主子。


    “二……二姑娘……”


    “唔!不要……拉我!我马上就够到它了……”叶霜没有时间回头,她一边扯着一条桑树枝,一边伸长了胳膊去够高处的那朵花。


    小蝶叫不应叶霜,只能再接再厉,她继续疯狂拉扯叶霜的袖子,“二姑娘!快!快点看看你身后……”


    不等小蝶说完,耳畔便响起叶霜声嘶力竭的尖叫:“啊啊啊!”


    叶霜一边尖叫还一边烫着似的吊着胳膊疯狂地甩……


    小蝶又惊又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一把抱紧惊慌失措的叶霜,也跟着叶霜一起惊慌失措起来:“啊啊啊!姑娘你怎么了?”


    “虫!虫!有虫!”狂乱中,叶霜脸色惨白,明显是被吓坏了。


    伴随叶霜神经质般的跳跃,啪一声,一条白白胖胖的虫从她的袖子里掉到了地上——


    一只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惊魂未定,在松软的泥土里翻腾……


    小蝶叹气,被这只意外出现的蚕吸引了注意力,让她暂时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那个穿着开裆裤的男人。


    小蝶刚想张嘴安慰叶霜不用怕,说时迟那时快,却见从旁闪过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那速度之敏捷,与闪电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色小身影扑倒叶霜脚边,捡起地上的蚕宝宝,迅速放进自己嘴里……


    叶霜愕然。


    “他为什么吃虫?”叶霜不解地问。


    小蝶也有点懵,回答叶霜说——“姑娘那不是虫,是蚕,眼前这孩子应该是饿了,饿到捡蚕吃。”


    叶霜惊呆了,“能饿到什么程度会连蚕都吃?他为什么不吃饭?”


    “……”小蝶哑然,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不等小蝶拉着叶霜离开,却听得叶霜突然发令:“小蝶把包袱里的馒头送他几个吧!看孩子这可怜样……”


    今天城隍庙里做祭祀,蒸了馒头,两个人刚才进去庙里看法事的时候就顺手买了两包。


    听见自家姑娘叫把馒头送一个给这孩子吃,小蝶也不多想,点点头就放下手里的包袱准备执行叶霜的命令……


    躲在远处的叶惟昭忍不住笑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当着一群乞丐的面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食物,是嫌自己的肉太厚,够人家撕吗?


    叶惟昭想复仇,肯定不会亲自出手,很多天前他就看上了一个长相丑陋的跛子,但跛子要价太高,需要出工费一两银,叶惟昭嫌贵,便放弃了。


    后来他找到了这群正在城隍庙外乞讨的乞丐,一个个都长相丑陋还臭气熏天!


    叶惟昭觉得不错,走到这群人跟前告诉他们,叶霜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今天出门逛城隍庙,没有带护卫……


    更多的话,叶惟昭没有再提。灾荒年间,像叶惟昭这样的苦孩子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乞丐,也见识过了太多太多令人不可思议的悲剧。为了一口吃的,人们烧杀抢掠、欺弱霸女。因为世道的不公,这帮穷人们早已失了他们原本的模样,犹如绝境中的困兽挣扎在命运的最底层,茹毛饮血。


    就这样,叶惟昭没有花一分钱,便“收获”了一群免费的“打手”。


    叶惟昭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自豪,他躲在城隍庙外的大榕树后头,安安心心地等着看好戏。


    谁知道这帮乞丐打手们还没有开始行动,叶霜竟当着众乞丐的面主动给人派馒头。


    先人早有云“财不露白,富不露相”,尤其当面对这群眼睛都饿绿了的人时,展露你身上的食物,这无异于在老虎面前放血。


    后续事件的发展当然如叶惟昭想的那样,两包香喷喷的馒头,瞬间就点燃了乞丐们身体里的血液。乞丐们沸腾了,疯了一般朝叶霜和小蝶的身上扑过去……


    现场一片狼籍,傻乎乎的小蝶完全无力保护自己的主子,主仆二人瞬间就被这群乞丐给掀翻了,被他们踩在脚下。


    女孩子的哀叫声很大,但路过的行人们看到这阵仗,谁也不敢靠近。偶有一两个路见不平想拔刀相助的公子放慢了脚步,也会迅速地被随行的家丁给带走——天知道这些乞丐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叶惟昭也不靠近,只要不把叶霜打死,叶惟昭赋予了这一群乞丐充分的“自由权利”。


    当然,今天乞丐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抢馒头,偶尔也会有劫色的乞丐。但是今天上苍保佑,这里是车水马龙的城隍庙,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保护了叶霜不会遭遇其它更加难以承受的后果。


    所以当两大袋馒头被一抢而空后,乞丐们便飞快地撤退了,他们急着躲进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享受他们的战利品。


    当叶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漂亮的衣裳都被扯破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头发也被人踩塌了,连她头上的珠钗都一根不剩地被洗劫一空。只让叶惟昭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才被一条蚕给吓得哇哇大叫的叶霜,现在竟然没有被吓到,更没有羞赧又委屈地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叶霜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裳,就起身来到那个饿到吃蚕的小乞丐身边,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已经被压扁的馒头,送到小乞丐跟前。


    “给你!还好被我藏起来了一只,他们没抢到。”叶霜得意洋洋地说。


    ……


    是夜,叶惟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他想起了自己的娘,李歆。


    李歆就是在两年前,黄河泛滥导致东部五省粮荒期间死的。


    那个时候叶惟昭已经没钱上学了,只能留在家里帮人打零工赚钱。


    两年前叶惟昭只有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因为灾情,很多做生意的,包括能走的人都走了,叶惟昭找不到活干,在外奔波了好几天都毫无所获。


    彼时李歆已经病入沉痾,下不了床,全靠叶惟昭一人出卖力气赚取微薄的工钱填补母子两个人的肚子。叶惟昭几天没有赚到钱,重病的李歆就几天没吃过东西,更别说吃点什么药了。


    小小的叶惟昭一个人走在路上,悲伤,又绝望。


    直到他看见不远处的前方歪倒着一辆马车,待叶惟昭走上前,才发现原来是一户人家的马车陷进了雪堆里。马车是运菜的,透过被风掀开的稻草露出底下的白生生的胖萝卜……


    这样的大马车应该是当地某个权贵家的,车轱辘陷进了雪堆里,却在马车周围围了一大圈身强力壮的护卫做警戒,以防止马车上的食物被人抢。


    马车旁,汇聚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穷人,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车上那批诱人的胖萝卜——叶惟昭也是其中的一个。


    要是今天能带回家一只萝卜就好了。叶惟昭在心里这样想,娘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今晚若是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萝卜汤,她的身体就一定不会再痛……


    大户人家刨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够把车从雪堆里刨出来。终于,就像叶惟昭猜的那样,一个看上去像管家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向围绕车边等候多时的穷人们发起了“招募令”——


    你们中,谁能把车从雪堆里刨出来,就赏赐一根萝卜!


    从雪堆里抬车,是力气活更是脑子活。在叶惟昭的指挥下,十数个饥肠辘辘的饥民一起终于把车给抬出了雪坑。


    大户人家的管家也没有食言,站在高大的马车上,远远地朝人群中甩出来十数根白萝卜后,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叶惟昭在此次抬车行动中居功至伟,在把车从雪坑里抬出来的过程中,也是采用的他提出来的方案,按理说叶惟昭的这根萝卜一定是板上钉钉了。


    但!这里都饥民、灾民。在饿疯了的人眼里哪里还有什么规则?


    一见到管家抛出萝卜,几乎不等萝卜落地,就被人从半空中劫走了几根。待得萝卜落地,不等叶惟昭弯腰去捡,就被汹涌的人潮给挤去了一边……


    在李歆走后的这几年里,叶惟昭常常自责:


    母亲的身体是不好,但还不至于三十几就死了。那天晚上坚强如李歆都忍不住对叶惟昭叫了好几次饿,第二天天明,待叶惟昭终于兴高采烈地端回家一碗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米汤,母亲已经溘然长逝了。


    “所以娘是被我活活饿死的。”叶惟昭常常跪在寒冷的冬夜里狠狠锤打自己的胸膛,“昭儿是一个不孝子……”


    要是那年在回家的路上也能有人像今天这样递给叶惟昭一只馒头,那么叶惟昭的娘也就不会被饿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榕树后的叶惟昭甚至有些羡慕那个“幸运的”小乞丐。毕竟一只馒头,可以挽回好多遗憾……


    叶惟昭伸出手,自床头拿起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只香囊,贴近脸颊细细摩挲。月光透过轩窗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映照出腮边一层闪烁的濡湿。


    那是一只女人用的香囊,靛蓝的葛布已经有些褪色,里头灌满了不值钱的蕙草——


    是娘亲的味道。


    ……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章我改改,下周争取一次发完。


    第142章 番外·前世(二)


    ◎少年时代的情仇◎


    叶惟昭不顾叶济康的劝阻, 一意孤行进了宁州兵营。


    自打离开徐府进入军营,叶惟昭一次都没有再回过徐府,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回徐府, 理由不言而喻。


    当然,叶惟昭也没有再执着于去找叶霜的麻烦。那个不打倒叶霜, 自己就不再姓叶的誓言早已被他抛却脑后。


    其实叶惟昭从来都只想姓李, 叶这个姓,谁爱要谁要!


    倒是叶济康主动来军营里看了叶惟昭两次,老生常谈地,叶济康劝叶惟昭趁休沐的时候回家看一看, 被叶惟昭狠狠地嗤之以鼻。


    叶济康把徐府当家,可别拉上他叶惟昭!


    挣脱了樊笼的叶惟昭甚至非常狂妄地警告叶济康,军营重地, 禁止探视,再敢私闯军营,他就立刻把叶济康抓起来!


    军营里虽苦,但是与叶惟昭的前十四年来的生活相比, 他觉得已经很幸福了。


    因为叶惟昭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再加上他识字也会念书, 比起那些有勇无谋的武夫, 叶惟昭深谙排兵布阵之道, 进入军营里的他如鱼得水, 深得长官喜爱。


    因为他的聪明, 叶惟昭很快就在勾心斗角的军营里立稳了足, 还引得了当时初任宁州地区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程烈的注意。


    眼看就到了一年一度论功行赏的时候, 表现突出的兵, 除了能收到不菲的赏金, 还能获得一次晋升的机会,对那些特别突出的,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来自兵部的垂青!


    叶惟昭自信自己的表现,是当得起营里的头几名的,所以在百户官拟表文的时候,与屯营里其他有点背景的子弟不同,叶惟昭甚至都没有给自己所在屯营的百户官送一点礼,更别说请对方吃一次饭。


    很快,晋升结果出来了。叶惟昭翻遍了整本表彰簿都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他怒了。一年来叶惟昭为整个屯营立下了多少次战功,替百户官赢得了来自都指挥使的多少次垂爱,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而趋炎附势的百户官却把晋升机会都送给那些纨绔公子哥和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对像叶惟昭这样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是多么大的侮辱!


    叶惟昭气不过,直接杀上百户官的家门口去跟人讲道理。人百户好歹也是一个官,再加上叶惟昭也从来没有在军营里提起过他那个当官的爹,人家百户官自然不会把叶惟昭这样的二愣子放眼里。见叶惟昭杀气腾腾地找上门,自然闭门不见。


    叶惟昭更加愤怒了,急火攻心。他认定百户官就是一个卖爵鬻官的贪官污吏,今天他叶惟昭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于是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叶惟昭打砸了百户官的家,伤了百户官的十几名家丁,还打断了百户官三根肋骨。


    因为这一出,叶惟昭直接从有理变成了无理。百户官一纸诉状把叶惟昭告上了都指挥使程烈的案台。


    一时间整个军营都沸腾了,士兵为泄私愤殴打上级官员,这在军队里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按军法处置的话,轻则把叶惟昭赶出军营,赔偿、坐牢。重则按谋反治罪,那是要掉脑袋的。


    军营里上至统兵、千户,下至普通的士兵,伙夫,大家都知道了叶惟昭怒闯百户官家宅的事。人们都津津有味地讨论这件事,有人说百户官欺人太甚,叶惟昭冲动又可怜,情有可原。但也有人说叶惟昭野蛮且不知敬畏,该杀。


    这件事一直拖了好几天,都没有等来都指挥使的处罚令。当时叶惟昭打人过后就被控制了起来,一直被关在军营里的一间小黑牢里。


    直到有一天,叶济康出现在了小黑牢的门外。


    叶济康的手上提了一只食盒,他走进小黑牢的大门后,看守小黑牢的守兵便撤了,任由牢房的大门都那么敞开着。


    叶惟昭躺在小黑牢的角落里,面朝墙壁躺着,一身都脏得不成样子了,听见叶济康进门的声音也不回头。


    “昭儿,爹来看你了。”叶济康说。


    迎接他的是冰冷的沉默。


    叶济康有些难过,他喉间动了动,咽下一口口水。


    “昭儿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怎地一直睡觉?爹爹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若是没哪里不舒服,就先起来把东西吃了。”叶济康没有任何责备叶惟昭的意思,反倒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的儿子,语气中的小心翼翼显而易见,就像叶惟昭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小宝宝。


    叶惟昭依旧沉默,也不回头。


    就这样,叶济康在小黑牢里劝了很久,都没办法让叶惟昭转身看他一眼。叶惟昭就像爱上了面前的这堵墙壁,今生今世都准备扎根在这里了。


    终于,叶济康还是放弃了,他叹一口气,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叶惟昭身后那块黑漆漆的地上。


    “程将军那边,为父已经替你说好了,你也别跟我强,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是希望你好的。”离开的时候,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半晌,身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叶惟昭从那黑暗里坐了起来。眼前的牢房门大开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的地上放着一只食盒,叶惟昭伸手打开食盒,里面放着米饭和几碟小菜,食盒当中还有一只蜜酥鸭子,油光水滑,香气逼人,的确是叶惟昭最喜欢吃的,只是叶济康是怎么知道的,叶惟昭自己也不清楚……


    这一年叶惟昭虽然没有受到表彰,但从那以后,他在军中的路子突然就变得顺利了起来。


    当然叶惟昭的个人能力本身就是很突出的,就算没有江宁通判大公子的身份加持,叶惟昭在江宁军营里就是很突出的一个兵。只是经过这一次“误解”后,上至都指挥使程烈,下至那个不开眼的百户官,大家突然就开始正视起叶惟昭的能力来。


    有多大能力,就必须配对多高的表彰,叶惟昭再也不会被人故意忽视,更不会被区别对待。过去那种被人恶意排挤,替人做嫁衣的不公平对待,再也不会发生了。


    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叶惟昭转眼就过了十六岁生日。


    当然,不管叶惟昭过几岁生日,现在都没有人在乎这个问题。只有叶济康在这天派人给叶惟昭送来了一盒子酒菜,那天叶惟昭又正好离开营地去办差了,待他第二天回来那些菜都坏了,只剩下一壶酒还能喝。


    十六岁的叶惟昭个头又长高了一截,他的胸膛变得更加宽厚,身体变得愈发强壮。连眉宇间也开始生发出来男人才有的飞扬与帅气。


    慢慢地,叶惟昭也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对他表达有意无意的欣赏与爱意——当然这些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们。


    所以当叶惟昭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他确实比同僚们方便很多。


    譬如,都指挥使就爱安排叶惟昭出面,进城里去与酒楼的老板娘、花楼的老鸨探听他需要的消息,寻找需要的人。尤其是一处叫做醉花楼的老鸨,尽管叶惟昭不曾在醉花楼消费过一文钱,但每次当叶惟昭进城路过醉花楼,老鸨都会热情地招呼叶惟昭进店里坐坐,要不然就往叶惟昭手里塞一把香瓜子。


    所以叶惟昭总是能比其他人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顺便还能收获各式各样的花果小食回军营。


    因为这样的事情,叶惟昭总是会被军营里的兄弟们打趣地叫“折花郎”,意思是只要叶惟昭出手,就没有不服软的女人。


    叶惟昭却很忌讳别人这样叫他,这很难不让他想起自己那个吃软饭的爹,他叶惟昭是靠拳头打天下的,而不是其他。


    他一定不会成为叶济康那样的软蛋!


    终于,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叶惟昭表现亮眼,都指挥使程烈便向皇帝赵昀请旨,调叶惟昭进京,入禁军任中郎将,皇帝赵昀允了。


    时至今日,叶惟昭也会主动回徐府了。经过那一年的事情,无所畏惧的初生牛犊一夜之间就突然长大了。他愿意回徐府看望徐家的老祖宗,也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叶惟昭终于要进京做官了,他再一次回到徐府看望自己的父亲。


    听说叶惟昭要进京做中郎将,叶济康很高兴。他笑眯眯地拍拍叶惟昭的肩膀告诉叶惟昭说,因为当任的殿前指挥使曾经是徐家老爷徐勉的门生。


    “给陛下做贴身护卫,总归都得是知根知底的才好,程将军与那指挥使大人向来交好,此次你能上京,除了程将军的引荐,也多得咱徐家先人的荫蔽。”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济康在提及徐家老先人的时候总是要加个“咱”,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徐勉的面,但死去的徐勉的确也是叶济康的爹。


    过去叶惟昭会对叶济康说出这样的话冷嘲热讽,现在再听依旧觉得刺耳,但他好歹知道要闭嘴。


    叶惟昭扯了扯嘴角,尽量忽略那个“咱”,说他一会就去上房拜见老祖宗,给老祖宗辞行。


    趁着这两天浴佛节徐府要去宁古寺礼佛,叶济康想叫叶惟昭也一起去玩玩,顺便跟徐家人拉近一下感情。不管怎么说叶惟昭是他叶济康的儿子,也就是那太仆寺卿徐勉的孙子,叶惟昭想要获得好的前程,不可能跟徐家脱得了干系。


    “毕竟你太爷曾经做过太仆寺卿,往后你上京,少不了要与老太爷曾经的同门好友打交道的。”叶济康这样对叶惟昭说。


    这话听得叶惟昭脚趾抠地,但是他依旧忍住了。


    叶惟昭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程度,好在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江宁了,不管怎么说跟徐家人好聚好散,双方都需要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回忆。于是叶惟昭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叶济康的要求。


    在进山的路上,叶惟昭勉强当了一回叶霜的“护卫”。


    原本他也是不愿意的,但是看在那一只馒头的份上,叶惟昭愿意再忍这么一次,因为他知道——


    叶霜只是很幼稚,而她的残忍也只对叶惟昭一人施展。


    ……


    山中那一夜给叶惟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叶霜可恶起来能把人给气得牙痒痒,可一旦温柔起来叶霜也是很迷人的。


    叶惟昭没有接触过如此性情明朗的女孩,当他看见叶霜那双迷人的眼睛,他的情绪总是会控制不住地被对方牵引。


    叶惟昭想,小孩子的立场果然都是笑话,所以幼稚的叶霜恨得肤浅,爱得也容易。


    只是因为自己救了叶霜一次,叶霜劫后余生很容易就把叶惟昭给排在了徐三娘的前头,才会做出今天这表现,以示对叶惟昭的感激。


    当然叶惟昭也明白,叶霜肯定还是爱她的母亲多一些,但能接收到来自叶霜的善意,他还是很高兴的。能少一个仇人,那是好事。


    叶惟昭心安理得地享受叶霜对自己的好,不能不说孩子气的女子真的很容易就能激发男子骨子里那莫名的保护欲。


    叶霜身上的味道香香甜甜,非常迷人,还有豆蔻女子柔软的身体和同样柔软的笑都给叶惟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老祖宗站到了他面前,他都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大早,徐老太太就派人来给叶惟昭“送行”。老祖宗还让管家给叶惟昭转述了几句话,大意就是:非常高兴叶惟昭能加入咱徐家当徐家的孙子,徐老太太会一直把叶惟昭当自己的亲孙子,也希望叶惟昭能一直把徐家当作自己的家,所以今天来给咱徐家的大孙子送行,希望你今后一帆风顺!


    叶惟昭听完管家的转述后就忍不住笑了,徐老太太提点叶惟昭的意图如此明显,那就是叶惟昭是徐家的孙子,叶霜的哥哥,任何违背伦常的想法都是天打五雷轰。另一层意思就是,要走你就赶快走吧!


    徐老太的话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叶惟昭那颗敏感的心。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徐老太自以为是,老太婆以为他家女人都是仙?不光叶济康爱当狗,就连他叶惟昭也喜欢跪在徐家女人的脚下当狗吗?


    连早饭都没有吃,叶惟昭就走了,他没有跟徐家任何人告辞,包括叶济康,他也没有再见。


    能被徐老太一番话给刺痛,那便说明叶惟昭的心是被徐老太给看准了。所以人走的时候倒是决绝,但是待得走远了,叶惟昭心里那块被刺痛的疤便真的开始作痛起来……


    当他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思念起叶霜来的时候,连叶惟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不想与徐家沾边,是肯定的。可不管叶惟昭嘴巴上怎么坚定地不肯承认,他的心却总是要不受控制地飞到千里之外的江宁,那个让他又恼又爱的小女人身上去……


    就这样,在想与不想之间反覆纠缠的感觉是很痛苦的。


    叶惟昭想,自己或许是需要女人了,毕竟他早过了束发的年纪,身边同样年纪的同僚们不少都当爹了。


    叶惟昭没有娘,所以没人替他考虑这些,那么叶惟昭只能自己为自己考虑。


    在同僚的指引下,叶惟昭来到京城最有名的官妓,春娘的房间。


    春娘的房间很大,到处堆红砌绿地挂满了绣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香氛的味道,这让叶惟昭刚一走进房间便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叶惟昭不是很适应这样的环境,他不喜欢,第一反应就想走。


    但是他忍住了,控制住自己的腿,叶惟昭来到房间当中的桌子前坐下,桌上早已摆好香茶和酒菜。


    春娘坐在正对桌子的绢丝大插屏风后抚琴,见叶惟昭进房间来也不咋咋呼呼地乱闯,只规规矩矩坐在外头喝茶,知道他是个斯文人,心底倒先多了几分好感。


    春娘兀自抚琴,叶惟昭也不打扰她,只在屏风后头静静地听。


    待到一曲终了,春娘起身,玉步款款走到叶惟昭跟前叫他一声公子,便弯腰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两杯酒,再举起一只与叶惟昭面前的那只酒杯轻轻一碰,说一句——“公子雅量,小女子方才沉迷琴音,怠慢客人了……”


    春娘言罢,朱唇轻启,皓腕轻抬,端起杯中酒,一边喝酒,一边躲那袖子后头看对面的叶惟昭……


    这是一张生面孔,春娘不曾见过。客人瞧着很年轻,尚未加冠,模样生得俊俏,只那眉宇间凝重的审度的颜色半分不像来寻欢的人。


    春娘忍不住吃吃笑了,放下酒杯问叶惟昭若是公子瞧不上奴,是可以换人的。


    叶惟昭回神,知道自己没有饮下对方敬的酒引人误会了。他轻笑一声抬了抬面前的酒杯,脖子一昂,把一杯酒给直接倒进了喉咙。


    春娘问公子是不是第一次来燕春阁?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


    春娘颔首,知道这样的客人一般会比较拘谨,需要自己主动些,但好处是都会比较容易对付。春娘问叶惟昭平时都喜欢什么?自己精通琴棋书画,若是要打叶子牌、马吊、双陆也都会。


    叶惟昭一愣,似乎被春娘的提问给惊了一下,旋即便笑了。他告诉春娘说,自己平时喜欢的你肯定不会。


    春娘莞尔,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说话挺有趣,便催他道:“公子但说无妨,看看小女子究竟是会也不会。”


    春娘是燕春阁的头牌,十六进京,十八便阅遍京中权贵。最鼎盛时期曾经在一天内有九名朝廷大员同时要见春娘,因为无法协调还差点引发一场械斗。


    现如今的春娘已经二十有三,年纪大了也开始有了隐退的心,对客人也开始挑拣起来。若非合眼缘的,她一律不接。


    眼前这个叶惟昭是春娘从前的老熟人引荐过来的,对方告诉春娘说叶惟昭深受宫中娘娘们的喜欢,春娘才答应见的。


    可接下来叶惟昭张口说的话倒真是把人给镇住了,他说,“我平时喜欢玩单刀断流云,双刀镇佛陀。还喜欢玩扛鼎、射箭,或盲射双箭追流星。”


    “……”春娘语塞,忍不住嘻嘻笑起来:“公子若喜爱这些,小女子倒真不会了,看来今晚公子到底是走错了地方,春娘确实伺候不了你。”


    春娘说完便拿眼看那叶惟昭。既要逛花楼,还要装体面的男人她也见过不少,对这种人,春娘绝不惯着,通常都直接打发走人!


    谁知道叶惟昭倒也不生气,他点点头似乎还很认可春娘的建议,他告诉春娘说他原本也没想来的,只是营里的兄弟们说小姐您是京里最漂亮的女人,可以勾走男人的魂魄,所以他便想来看看。


    春娘听完了然,知道叶惟昭只是迟钝,还真不是拿乔,她嘻嘻笑着往叶惟昭的碗里添了半勺蚝鼓汤,问叶惟昭,“那么公子看奴家容颜可还趁意?”


    叶惟昭很认真地审视春娘,脸上又露出最开始的时候那种凝重的表情。


    “尚可。”叶惟昭说,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杯,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酒。


    春娘明白对方这是不喜欢自己,但为什么叶惟昭不喜欢自己却依然呆在这里不肯走,春娘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每个人对美的喜好都是不同的,但放眼整个京城,觉得春娘不好看的人还真不多。


    春娘也不生气,洒脱地起身,走到另一边,举起酒壶问叶惟昭:“公子若只想喝酒,要不要奴家陪你一起喝?”


    叶惟昭也不看她,只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面灌酒,张口说一句,“你若愿意,喝便是。”


    事情进行到现在,春娘也算看出来了,今晚这位客人是有堵心事,还是很堵心的那种。


    春娘也不多说,客人心情不好,陪客人喝酒解闷也是她们应该做的。


    叶惟昭一杯接一杯地喝,春娘也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的灌。


    突然,春娘问叶惟昭:“公子喜欢女人吗?”


    叶惟昭一愣,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向春娘:“春娘何出此言?我不喜欢女人莫非还喜欢男人?”


    春娘粲然,心里打趣道,能让叶惟昭喜欢的女人,应该非凡品了吧?她继续追问道,“那么公子喜欢哪一个女人呢?”


    此话一出,叶惟昭竟愣了愣,半壶酒下肚,他的脸颊已飞上一层嫣红,看得春娘止不住的乐,沾酒就醉的人还来花楼喝酒,也不知到底是谁陪谁?


    此时的叶惟昭却定了定神,眼底闪过一抹诡异的亮光。


    他扬起嘴角,端着手里的酒,笑眯眯地对春娘说:“我喜欢霜儿。”


    “哦?”春娘点头,往自己面前的空杯里再满一杯酒:“那霜儿又是谁呀?”


    “是我妹妹。”叶惟昭淡淡地说,“叶霜是我的妹妹……”


    “……”春娘默然,倒酒的手顿在空中半天没有倒出一滴来。


    春娘见过不少爱好怪异的客人,其实这些都正常。爱好越古怪的客人,在那种事情上追求刺激的需求会越高。


    于是春娘抬头,她放下手里的酒壶重新来到叶惟昭的身边。春娘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拿走他手中的酒杯,再把叶惟昭的一只手紧紧抱进自己柔软的怀中。


    “那么哥哥你可以叫我妹妹,我这个妹妹可以替哥哥排解忧愁,哥哥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事,妹妹我绝不反抗……”


    春娘叹一口气,抱紧叶惟昭的手,半身朝他的胸膛紧紧靠过去……


    而此时,叶惟昭就像听明白了什么,他突然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抬起一根食指止住了春娘逐渐靠近的脸。


    “春娘,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叶惟昭看进春娘的眼,那张脸距离他的鼻尖也仅有咫尺之遥:“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现在我就去做……”


    第143章 番外·前世(三)


    ◎十年生死两茫茫◎


    叶惟昭回江宁了。


    这是叶惟昭离开徐府后的两年里, 第一次回家。


    叶惟昭给徐府传过自己要回来过年的消息,但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徐府会派谁来迎接他。


    直到叶惟昭走过东郊小巷的那座小石桥,远远就看见叶霜身边那名叫红荞的婢子正站在路边, 红荞看见叶惟昭便迎了上来,说自己是二姑娘派来的, 还告诉叶惟昭说二姑娘一直都在盘算大公子回家的日子, 今天一大早就立在府门外等他了。


    叶惟昭微笑着点点头,喉间有些堵塞,为偌大一个徐府还有叶霜能记得他的归期而满足。


    当叶惟昭看见皑皑雪地里,叶霜穿着大红色缎面的鹤氅俏生生立着等他的时候, 积压两年的思念,在这一瞬间转化为浓烈的喜悦像浪潮般汹涌袭来,填满了叶惟昭的胸腔。


    他努力控制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 叫叶霜的名字。


    叶霜飞奔上来,从怀里摸出来一只热气腾腾的春饼送到叶惟昭的面前,说这是她今天天不见亮就爬起来替他准备的,刚出笼, 还非要叶惟昭现在就尝尝。


    叶惟昭呆呆看着眼前那张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脸,眼睛有些模糊, 脑子也模糊。


    叶霜看着叶惟昭笑得很开心, 脸蛋像桃花, 红扑扑的。


    她主动把春饼塞进叶惟昭手里, 叶惟昭便想也不想就张嘴三两口把这只饼给吞了下去。完了也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满脑子唯一的感受就是高兴、高兴、高兴……


    叶霜伸手, 拉住叶惟昭的手一起往徐府大门里走。


    细腻柔软的小手紧紧包裹住叶惟昭的指端, 那是同两年前一无二致的幸福的味道。


    叶霜一路上都跟只花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地对叶惟昭说着府里府外的新鲜见闻。


    叶惟昭也不打断她, 哪怕自己压根无法插嘴也不会觉得叶霜聒噪。时隔这么久, 今天还能再度看见叶霜的笑脸听见她的声音,叶惟昭感谢上苍的眷顾,他享受,珍惜这种幸福的感觉,一丝也不想浪费。


    这样的喜悦一直持续到叶惟昭自叶霜嘴里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当他亲眼看见自叶霜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对这桩亲事的肯定与执着,叶惟昭心碎了……第一次领教到了爱情的锋芒。


    ……


    有那么一瞬间,叶惟昭觉得这样的生活是那么的了无生趣。


    自己苦了十多年,到头来依旧落得个两手空空。


    如果说,过去与李歆在一起生活的十四年里,叶惟昭一直都在为活下来而努力,但总归还有一个奋斗的目标。现如今他虽然不再有生存方面的危机,但没有了叶霜的徐府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禁锢住叶惟昭的身体,也禁锢住了他的灵魂。


    叶惟昭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等。


    当天晚上叶惟昭就对叶济康说自己想离开。


    刚开始的时候叶济康并没有搞清楚叶惟昭说的“离开”究竟是指的什么,他劝叶惟昭留在徐府过年,毕竟叶惟昭才刚刚回家,怎么都得过了年三十再走吧?


    叶惟昭笑着摇摇头,他告诉叶济康说:“爹,儿子不孝,虽然很清楚您就是我的爹,我应该孝顺您,但我还是不想与爹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有什么纠缠。”


    叶济康一脸茫然。


    “是这样的。”叶惟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想暂时离开爹,不做出一番成就绝不回来见您。”


    叶济康哑然,问叶惟昭是不是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叶惟昭摇头,说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也谈不上叫断绝,自己只想证明给父亲看,他叶惟昭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也能够替您打下一片天地,给您长脸。到时候待他叶惟昭功成名就,自然会重归族谱的。


    听完这话,叶济康直接被气到笑。他老叶家的族谱在叶惟昭眼里莫非就一茶水铺子,岂能容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


    为了那所谓的意气,叶惟昭连爹都不认了,甚至还要主动放弃徐家这棵大树,只为给世人一个证明:他叶惟昭是天底下最能的!


    真是幼稚得可笑!


    没有徐家这棵树,他叶惟昭连江宁军营都呆不下去,还想去京城打拼?做梦吧!


    叶济康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叶惟昭的请求。


    “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是有多么的可笑?”叶济康冷笑道,“收拾好你自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待会还要去给老祖宗请安。”


    叶济康说完这话就不想再听叶惟昭的胡言乱语了,转身要走,却被叶惟昭给拦了下来。


    叶惟昭的脸上挂一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看得叶济康火大。


    就这样,在叶惟昭两年后回徐府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一个阖家团圆的夜晚,叶济康与叶惟昭父子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爆发了一场争吵。


    二人吵得很厉害,父子俩个都没有去参加当天晚上徐府举办的团圆宴。叶济康伸手推叶惟昭的时候,还把院子里的惟一的一株月桂给撞断了。


    叶惟昭根本不管叶济康究竟怎么想,哪怕叶济康就这样再不准他姓叶也没有关系,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徐府。


    他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


    叶惟昭这辈子都在为生存作斗争,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自打李歆死后,他这个人就没什么禁忌了,也无甚牵挂,毕竟任何禁忌、任何牵挂都比不过生存来得重要。


    但叶霜,便是那个唯一的遗憾。


    离开的前一夜,叶霜来叶惟昭房里看他,劝他不要走,言辞间情意满满,都流出了眼泪。


    但叶惟昭知道,这些,都不是自己需要的那个意思。


    叶霜曾经是除开生存之外,叶惟昭唯一牵挂的,现在也落空了。


    于是叶惟昭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走得毫无牵绊。


    回到京城的叶惟昭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军营里。因为没有家,叶惟昭不需要回家,因为没有爱的人,叶惟昭也不怕死。他全心全意地为皇帝训练禁军,替上司办差,舍却身家,抛弃性命……


    因为这些,禁军提督非常喜欢叶惟昭,无论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叶惟昭干。就连皇帝赵昀都知道,禁军里头有个干事忘命的中郎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惟昭的日子过得辛苦却充实。


    待到三年一度的提拔,让叶惟昭没有想到的是,宁州军营里那场令人尴尬的事件再度发生——


    禁军提拔参将,依旧没有叶惟昭。


    叶惟昭想不通,也不理解这样的事。他死活都整不明白,为什么连军队里都能不论功行赏,反而像文官们那样玩裙带门派?


    而这一次,叶惟昭已经离开江宁太远,叶济康管不了他,就连徐家的老先人也荫蔽不了他。


    叶惟昭一蹶不振,一度丧失了生活的目标——


    直到他遇见了程姣。


    不善饮酒的叶惟昭因为在酒楼喝闷酒,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正好摔进了程姣的马车里。


    叶惟昭醉得深沉,哪怕跟人打着架,头一挨着马车的软垫竟也睡了过去。


    就这样,程姣不过进寺拜姻缘,回家路上就捡到一个男人,可算是菩萨显灵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程姣发现叶惟昭竟然是自己二叔程烈推荐上来的中郎将,这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是什么?


    就这样,这一年的冬至节,在程家自己的家宴上,程姣派丫鬟在给叶惟昭添酒的时候,偷偷给叶惟昭递过来一只香囊。


    叶惟昭瞧见这香囊也没有说什么。


    丫鬟心知肚明,便把香囊从桌底下直接塞进了叶惟昭的手里……


    话说事情还真就这么奇怪,自打叶惟昭收下程姣送来的那只香囊后,他的官场之路果然就顺利了起来。


    从那以后,叶惟昭每一次办差,就算有什么不顺,或是遇上某位朝官的刁难,让叶惟昭难以交差的。只要叶惟昭在之后与程姣相处的时候反映出来,过不了多久,这些障碍就会自动消失,不配合的官员也很快就改变了态度,重新变得配合起来。


    叶惟昭当然清楚自己时来运转究竟是因为什么,肯定不是老天爷照顾,我佛慈悲,也不是叶惟昭自己的办事能力一夜间就突飞猛进起来。


    不等第二个三年的任期过去,叶惟昭就被当今皇帝赵昀亲封神武将军,并提拔为神机营提督。


    除了叶惟昭自己,京里人都知道:京西定国候程坚府上很快就要多一个女婿了。


    这一年,叶惟昭领皇帝的命南下江宁办事。


    再度走进那一面熟悉的城门,一种特别的情绪自心头涌起。


    有点不受控制地,叶惟昭来到了徐府的门前。


    曾经记忆里那扇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似乎变旧了不少,原本精光铮亮的铺首也已经开始斑驳……


    就在叶惟昭站在大门外,目光迷离地朝那大门看的时候,突然,吱嘎一声,大门自里打开,老管家徐伯走了出来,抬眼就看见了独自一人立在正当中的叶惟昭。


    徐伯惊喜,大呼一声:“大公子回来了!”


    ……


    看着叶惟昭锦袍上的那条过肩蟒,徐伯压抑住心底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把叶惟昭往后院领。


    徐伯用几近讨好的语气告诉叶惟昭,说大公子回得正是时候,今天府里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晚上还要举办家宴,霜小姐她今天也回来了。


    “……”如有一个激灵贯穿全身,叶惟昭身上的汗毛都颤抖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名字,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冲将上来,叶惟昭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哦,是么?”叶惟昭低头不看徐伯,强作镇定,淡淡地说。


    “是的大公子!您多年不回,老太太都念叨过你好多回了!所以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念着念着,结果您和二小姐便都回了!”徐伯情绪激动地说,发自心底地高兴。


    ……


    桃花树下,叶惟昭又见到了那一张让他意乱神迷的脸。


    叶霜瘦了不少,眼底也蒙上一层淡淡的幽怨。


    看见这张脸的第一眼,叶惟昭就开始心疼了。


    他问叶霜在王家过得可好?王希禹对你可还敬重?


    话音未落,叶惟昭便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扑哧扑哧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掉了下来……


    叶惟昭难过,比自己被人虐待了还要难受。


    叶霜哭着对叶惟昭讲述自己在王家所遭遇的一切,并请求叶惟昭替她保密,叶霜不想让徐三娘和祖母都为自己担心。


    听得这话叶惟昭更加难过了,叶霜在婆家受了委屈,还不能跟祖母和亲娘说,那她遭受那么多委屈又怎么讨得回来呢?


    可叶霜已经嫁人了,天王老子也管不到王家人的后院去。叶惟昭就算当了提督也不能替叶霜“报仇雪恨”。


    最后没办法,叶惟昭答应替叶霜出口“恶气”,做点手脚把那可恶的杨氏给揍一顿。


    可叶惟昭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叶霜不想让徐三娘和徐老太太担心,那么就让他叶惟昭来当叶霜最坚强的“后盾”吧!


    于是叶惟昭送给叶霜一根箭簇。告诉她自己留在江宁城的线人的住址,要叶霜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难题,就拿着这箭簇去铁铺让那线人崔老六传话给自己。


    因为叶惟昭是回江宁公干,不能在徐府呆太久,第二天他便离开了。


    只这一次叶惟昭离开徐府时的心境却与上次有了大不同,上一次叶惟昭是决绝的,而这次,却有了不舍……


    叶惟昭不知道,再次遇见叶霜的他,竟在不经意间,亲手打开了通向地狱的大门。


    就在叶惟昭离开江宁不久的以后,他便又见到了这一根箭簇。


    崔老六告诉叶惟昭说,自己也不想这样频繁地来打扰提督大人。只因霜小姐哀求得紧,哭得跟水漫金山似的,似乎还受了伤。


    听见叶霜受了伤,叶惟昭肝肠寸断。他马不停蹄地往江宁赶,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叶惟昭与叶霜终于在芦花荡里的一艘小船上,重逢了……


    叶惟昭爱叶霜,不光爱她的脸庞,爱她的身体,哪哪都爱。


    两个人在船上度过那一夜后,刚睁眼的那一瞬间,就连叶惟昭自己也是懵的。


    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思绪跟这满船凌乱的绣毯和衣裳一样,一团乱麻。


    事情似乎被自己搞得有点复杂了……叶惟昭想。


    可是当他再看一眼身旁那张熟睡的脸,叶惟昭的周身便充满了力量——


    他想,叶霜本就不姓叶,他们根本就是可以成一对的!所以叶惟昭一定可以在京城为叶霜撑起一片天的,毕竟自己现在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


    梦想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残酷。


    叶惟昭再见到叶霜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土堆。也正是在这一天,叶惟昭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死去的儿子。


    随后的发生的事,便如同小巷里的水牛,鸟铳里的长虫,再也无法改变。


    看着叶济康腰间那块篆着“程”字的玉笏,叶惟昭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杀死了叶霜。


    既然如此,那么他便也看明白了,想清楚了,更看开了。


    不过这一夜的时间,叶惟昭的血,冷了。


    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姓,从今以后叶惟昭便死了,死在徐家老宅里那棵木樨树底的坟头前。


    世上只有李惟昭。


    李惟昭很容易就让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叶济康重新回到他大山里的老家种地,努力了大半辈子的叶济康,终于在而立之年重新回到了原点。


    叶惟昭毫无愧色地屠了自己恩师满门,丝毫不迟疑地杀掉原本自己正效忠的君王。就这样,他面不改色消灭了阻挡他前进路上的所有人,一直走到了山峰的最顶端……


    赵昱瑾十六岁了依旧不能理政,朝中早有流言盛行,说那摄政王摄政有年,威福不无专擅,拒不放权,把王公们流放边关,自己则架空皇帝,有违天道纲常!


    叶惟昭听见了这些流言也无所谓,权力在他手上,皇帝无权,满朝的文武大臣们又都怕他,除了躲背后骂他两句,谁也奈何不了他。


    被人骂两句也不会少两块肉,所以这样的流言对叶惟昭来说不过几只蚊子嗡嗡两声。


    沈太后貌美,行止间颇有点叶惟昭熟悉的那种味道。叶惟昭嗅到了这股味道,开始变得有些离不开她,反倒把年轻女孩们都扔得老远。


    就这样,叶惟昭白天照旧在朝堂上耀武扬威,深夜随意出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


    生活固然安逸,而边关却总不太平。


    叶惟昭知道,边关不太平,只是因为那些被流放边关的王公们不太平罢了。


    于是,叶惟昭决定亲征。


    就在叶惟昭出征之前的一个夜里,沈琢问叶惟昭此去剿匪什么时候能回。


    叶惟昭半眯着眼,闲闲地回答了一句:“至少半年,至多一年。”


    听得此言,沈琢便有些遗憾,她说原本想等摄政王凯旋再与他商量,眼下看来这是等不了了。


    叶惟昭不解,问她是什么事?


    沈琢羞赧,红着脸悄声告诉叶惟昭说自己有了身孕。


    “我是太后,又身处这宫中难以解脱,如今月份尚浅还能掩饰,待到日后月份大了,我又该如何与人解释?”沈琢有些焦灼,又羞又躁的,急得脸都红了。


    叶惟昭听言一愣,问沈琢她不是从来都喝避子汤的吗?


    沈琢皱眉,有些怅然的样子,她告诉叶惟昭说自己的确每次都喝了避子汤,但不知为何依旧还是怀上了。


    叶惟昭沉默了一会,旋即又问沈琢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沈琢回答说就是今天,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来月事,今天便叫了个太医给把了脉。


    叶惟昭看向沈琢,平静如深潭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沈琢看着叶惟昭的这张脸有些恍神,虽然这孩子来得的确不是时候,但毕竟是他叶惟昭的孩子,沈琢有些意外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替你把脉的太医在哪里?”叶惟昭的语气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沈琢也不是个笨的,当然明白叶惟昭的意思,她立刻回答说自己并没有把太医放回去,而是把人关在了自己的偏殿里。


    “杀了他,现在就去。”叶惟昭平静地下令。


    “……”沈琢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叶惟昭眼底的墨色,便只好又把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好,我这就去。”沈琢点点头,从凤床上起身,往房门外走去。


    “你就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沈琢转身对叶惟昭这样说。


    叶惟昭颔首,挥挥手示意沈琢快去。


    沈琢放心离开,收拾妥帖后领了一个小太监来到偏殿,偏殿里没有掌灯,就在这殿里这一处小房间里,关押着今日替沈琢把脉的太医。


    老太医年纪已经大了,一天没吃饭,又被关在这冰冷的地方,已经受不住了,只一个人倒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沈琢径直走到太医跟前,看一眼地上已经神志不清的老太医,吩咐身后的小太监:“来吧!把毒酒倒他嘴里。”


    ……


    解决完了太医,沈琢回到自己的寝宫,非常意外地发现叶惟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偌大一个寝殿里只有一盏孤独的烛火在跳动。


    沈琢怅然,走到灯下坐好。


    叶惟昭走得急,束发的软巾都忘了带走。沈琢拿起这块软巾细细摩挲,软巾上还残留着叶惟昭身上的味道——清幽幽像青草的味道,是最不值钱的蕙草。


    沈琢忍不住笑了。她就喜欢这样憨憨的叶惟昭,只因为喜欢蕙草,便几十年如一日地用蕙草薰衣,也不管这种土气的东西到底适合不适合他摄政王的身份。


    沈琢沉浸在幽幽蕙草香中,就像她依旧还躺在叶惟昭的怀里。沈琢伸手抚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心下愈发柔软……


    第144章 番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翌日清晨, 金光万道滚虹霓,秋风走马战鼓隆,摄政王率大军南下剿匪。


    叶惟昭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骑在马上, 后有一人催马追来。


    叶惟昭回头,看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卫。


    叶惟昭勒马, 等对方赶上。


    但见小侍卫凑近叶惟昭耳边, 低声说了一句,“启禀摄政王,事已办妥,过不多时定有宫中使臣赶来给大人您报丧。”


    叶惟昭颔首, 没有多问,拍拍侍卫的手腕以示对他的肯定,随后便示意侍卫退下, 自己则催马紧赶几步,回到大军军阵中继续前进。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大军刚走出京城外防的城门楼,却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响。


    叶惟昭回头, 看见几名宫里的内侍高举手中黄色的哭丧棍,远远就朝叶惟昭跪下, 口中大喊:“启禀摄政王!太后薨了!”


    ……


    正所谓盛极必衰, 物极必反。


    叶惟昭乃战神, 放眼天下几无对手。却在瘴乡恶土的边境之地遭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强的敌人。


    原本几名被发配百越瘴地的赵氏王公, 根本无法抵抗叶惟昭带领的剿匪大军。但架不住这帮人满肚子坏水——人能找“帮手”。


    就在这里, 叶惟昭竟然遭遇到了行事向来歹毒的倭寇的袭击。


    很快, 叶惟昭便发现了, 跟过去不一样, 对方并不像只想在边境地带劫掠一点黄金珠宝、家禽肥料的样子, 而是冲着他叶惟昭来的。


    也不知这些落魄王公贵族们给这一群早就觊觎中原大地的东瀛人们都许诺了些什么,让东瀛大军能替他们卖命。


    不过叶惟昭并不怕,振奋了士气与这一群狼狈为奸的军队正面对抗。


    可是很快,南甸夷族又叛变了,南甸宣抚司作为当地的衙门却丝毫不作为,任由当地的夷人们冲击叶惟昭的剿匪大军,并拒绝派兵支援叶惟昭,也不肯为叶惟昭的队伍提供粮草。


    叶惟昭可算看明白了,合着这回多管齐下的“叛乱”,针对的只是叶惟昭他这一个人……


    没有坚持多久,叶惟昭败了。他只带领了不多的一队人马,于腥风血雨中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


    二十万大军打了不到一个月,叶惟昭便只剩身边这十来个兵了。


    叶惟昭冷笑,为了不耽误兄弟们的前途,他把自己身上最后十只金锭摸了出来,一字摆开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叶惟昭对这十名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说:“现在摆在兄弟们面前两条路,第一条,有家有田的人,拿一锭金,回家种地。第二条路,没家没室的人,拿一锭金,自寻出路。”


    话音未落,十名士兵皆怆然,自然都不肯背叛叶惟昭。


    但仗打到现在,还有什么好打的?叶惟昭自己都小命难保,还怎么可能给兄弟们谋出路?


    一众人等就在一间破庙里瓜分了细软,每个人都给叶惟昭磕三个响头,互道珍重后,各自离开。


    叶惟昭目送兄弟们离开,自己收了刀箭,打了一只包袱,骑上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大宛马,朝着红日落下的方向而去……


    叶惟昭一路向北。


    几乎没有多想,叶惟昭朝着江宁的方向走。


    虽然在江宁,叶惟昭没有家,但那里还躺着叶霜,叶惟昭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最后看一次她。


    穿过武夷山的时候,叶惟昭停了下来。他想起年前自己南下,也是穿越这武夷山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


    彼时大军路过一处名叫雁儿荡的地方,叶惟昭骑着马来到一座道观。天色已晚,叶惟昭决定就地安营,待明天天明再走。


    道观有些破旧,但门口的院坝里清扫得却很干净,细砂石铺就的地面上不长一根杂草也没有落叶,明显有人经常打扫。


    叶惟昭走进道观,看见观里坐着一名道士,守着一盏灯,嘴里默念,“神照万里,行道礼诵,灯烛为急,续明破暗,上映九玄诸天福堂,下通九幽无极地狱……”


    叶惟昭走近前,看见一张黝黑的脸。道士的胡须已然花白,因为太瘦,本就不宽的脸颊中央深深陷了下去。只这道士的眼神甚是清冽,就算年龄已经过了半百却修得一身仙风道骨。


    只与这道士对视了那么一眼,叶惟昭就要上前给那道士唱个喏,却听得那道士对着叶惟昭脱口一句:“将军此行危矣!”


    叶惟昭身旁的侍卫听言大怒,提刀上前就要绑那道士,被叶惟昭拦住了。


    原本叶惟昭的兴致还不错,行军在外,临到夜了居然还有房子住。进观却被人如此诅咒,任谁都会不高兴。


    叶惟昭压下心中不悦,杀人倒是容易,但对方也是一个修行之人,自修行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总归是有原因的吧?


    叶惟昭撇开护卫,一个人走到道士跟前,躬身一揖:“道长该如何称呼?”


    那道士倒也不含糊,坦然告诉叶惟昭说自己道号玄诚,乃张天师门下。


    叶惟昭不敬鬼神,但也听过张天师的大名。听得是张天师弟子,叶惟昭便朝着对方再行一礼,问玄诚道长是怎么瞧出来自己此行危险的?


    玄诚道长回礼,说——“将军您命宫起节,赤筋凸起,不久的将来定有杀身之祸。”


    叶惟昭轻轻一笑,并不往心里去,心说自己因为急行军几天,都不曾好好休息过,赤筋凸起可不应该?


    不过既然道长这样说,他便也借坡下驴,问道长可有解?


    玄诚道长看着叶惟昭笑而不语,叶惟昭等不到回答转身便走,听得身后传来玄诚道长的话——


    劫煞遇孤辰,贫道所言怎能扭转半分?今日倒来问贫道如何解?可笑可笑……


    叶惟昭再度来到位于雁儿荡的那所道观,观前碎石小院依旧,清清爽爽的篱笆,干干净净的观门。


    叶惟昭推开道观的大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玄诚依旧守着那盏灯,嘴里默念他的“神照万里,续明破暗”看见叶惟昭进来,道士便停了下来,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倒主动跟叶惟昭打了个稽首。


    “我还没死呐!”叶惟昭大笑,走到玄诚面前弯下腰去看他的脸,“上次道长说我马上就要归西,可是今天我又回来了!”


    叶惟昭看进玄诚道长的眼睛,脸上全是嘲讽之意,似乎今天他能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证明玄诚搞错了。


    玄诚道也不急,捋捋手中的拂尘,回答叶惟昭,“将军莫急,事儿还没完呐!再说您的兵呢?兵马都丢了,将军还敢说贫道断得有误?”


    一番话可算把叶惟昭给堵了回去,他愣了一下,直起身。


    叶惟昭环顾四周,好一会才重新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浮起悲哀的神色。


    “那么道长可以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吗?”叶惟昭问,“也好让人能有个准备。”


    玄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问叶惟昭想准备什么?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死还要做好周全准备的。


    “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完成。”叶惟昭说,“我一直都在找人帮我完成那个愿望,但是他们都说办不到。”


    叶惟昭远远看着玄诚,眼底的哀伤那么浓,那一瞬间连玄诚的心都有了触动。


    “将军您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玄诚柔和了声音问叶惟昭。


    突然,叶惟昭就朝玄诚跪下了,他把双手放在额前,深深跪地。


    “玄诚道长救救她吧!救她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玄诚二十五岁才入的道门,幸运的是,他成为了张天师的最后一名弟子。


    天师心善,抓紧最后的时间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玄诚。玄诚也是一个聪明人,跟着张天师把一天掰做两天用,不光道法精进得快,就连他自己也修得越来越有仙气了。


    叶惟昭领着玄诚走进月轮巷深处的那个院子里。


    叶惟昭指着被莲花封口的井对玄诚说,这就是自己的愿望。他希望玄诚能够毁了这口井,替叶霜超度。


    玄诚盯着这口井看了很久,告诉叶惟昭说这井其他人都破不了,因为是自己的师父镇的。


    “井口的符菉需要人血做引方可揭开。”玄诚说,“而人血必须是新鲜的……”


    玄诚没有再继续,他只看进叶惟昭的眼睛,叶惟昭很快就明白过来。


    “新鲜人血还不容易?我随便抓一个……”


    “不可!”玄诚打断了叶惟昭的话,“道家行道,执法行仪,上照天庭、下彻地狱。贫道能做的只有拔度亡灵、度苦救厄。行凶杀人,将军是要置贫道于万劫不复啊!”


    叶惟昭挑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玄诚良久。


    “没问题!”叶惟昭勾了勾唇角,“用我的血就好。反正我都要死了,在死之前让能我的霜儿重归六道,也不枉我白死一场。”


    玄诚听罢没有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叶惟昭明白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说来这道士也挺狡猾狡猾的,死了一个人是自愿求死的,所以就怪不到他头上?看来这道门中人也不都是好人啊!叶惟昭在心里这样暗暗地想。


    叶惟昭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好不容易有个道士愿意接这活,他叶惟昭就已经非常感激了。因为还要准备点东西,玄诚算了一卦,决定把做法时间定在两日后的酉时,两个人商定好了所有的细节后,这件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


    办大事前,叶惟昭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置办了一桌饭菜请玄诚吃。


    两个人以茶代酒,吃着喝着也挺像那么回事。


    席间叶惟昭问玄诚:“道长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


    玄诚想了想,回答叶惟昭:“有!”


    叶惟昭惊讶,说原来张天师的关门弟子也会有遗憾?


    玄诚点点头说,“当然啊!道长也是人,人都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叶惟昭挑眉,眼底流出特别感兴趣的颜色,“昭,洗耳恭听。”


    “就是,没有给家中老人留个后。贫道乃家中独子,入道门后,倒是苦了二老……”玄诚低头,脸上愧色明显。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脸上也无甚表情,“所以道长原是有夫人的。”


    “是的。”玄诚颔首。


    叶惟昭低头扒饭,问一句,“那么道长又为何不让尊夫人给你生个儿子?”


    这个问题叫人怎么答……玄诚苦笑,自然答不出来。


    “可是因为尊夫人不解风情,不懂伺候男人?”叶惟昭抹一把嘴,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玄诚。


    叶惟昭的话说得刺耳,玄诚心中不悦,立马否认道,“不是的,她很好,漂亮又体贴。曾经我也很爱她,过过一段时间非常恩爱的生活。”


    “恩爱么?”叶惟昭揪住这个词不放过。


    “那是当然!”玄诚非常肯定地说。


    叶惟昭拿起面前的箸,夹起一块豆腐丢进嘴里重重地咬……


    “那么就是道长你自己没本事了……”正在叶惟昭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窗外突然吹进来一阵风,只听得“光”的一声,灯台被风吹到了地上,油灯熄灭,周遭瞬间陷入黑暗……


    待到玄诚再把油灯点亮,叶惟昭已经靠到了窗边的一把小椅子上,沉默着看向漆黑的窗外。


    “你不吃了么?”玄诚问。


    “不吃了,你慢慢吃。”叶惟昭说。


    玄诚点点头,重新坐下正要开动,又停了下来。


    “刚才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烛台掉地上贫道没有听见。”玄诚问。


    “没什么,我说今晚没有月亮,明日有雨。”叶惟昭望着窗外也不回头,嘴里淡淡地说。


    ……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天,待到傍晚才放晴。阳光总算刺破了阴霾,在天边晕染出半面绚烂的晚霞。


    叶惟昭与玄诚最后一次来到井边。


    玄诚着道袍,叶惟昭则一身素。


    “开始吧,道长!”叶惟昭走到那棵木樨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玄诚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玄诚笑道,“将军莫急!贫道手里还有些道场要摆。”说完便把随身携带的宝剑、宝镜、三清铃、令旗,令牌,符术、印章都一一在那井边摆就了位。


    玄诚最后从怀里抽出来抽出来一块绸带,叶惟昭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玄诚这段时间一直在写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惟昭盯着那块红绸带问,这绸带若非写满了字,在叶惟昭看来跟那成亲用的牵巾没两样,他很好奇不过开个井为啥要用成亲的牵巾。


    “福禄带。”玄诚道长头也不抬地说,“给魂魄做指引的,你把人放出来,不给引个路,人怎知道要去哪里?”


    玄诚一边说一边把这块写满字的福禄带给铺在了井盖上。


    “福禄带上都写了些什么?”叶惟昭又指着那块红绸上的字问。


    “是北斗宝诰。”玄诚指着红绸带上的一排字说,“出纳之门,上下有神。吉凶之户,气津常存。乃净口神咒,老君告曰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假使得生,正法难遇……”


    “……”叶惟昭皱眉,他不爱听这个,他摆摆手示意玄诚不需要给自己讲,赶快干正事吧!该说的话都给井底下的叶霜说清楚就行了,不需要跟叶惟昭解释。


    见叶惟昭一副讨厌又嫌弃的样子,玄诚苦笑,再不多言,只低头把属于自己的活井井有条地干好……


    叶惟昭坐在树下冷眼旁观玄诚把这些道场都做好,再静静的看着玄诚从剑鞘里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宝剑。


    但见玄诚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放进一只桃木碗中,点火烧了再把符水喝下。玄诚高举手中的剑,朝天一声大喝:“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叶惟昭静静地看着玄诚围着那眼莲花铸顶的井口转着圈跳,往那井沿撒上不知名的香灰和神秘的水。


    直到玄诚最后提着剑来到叶惟昭的身边,他停下了脚步不说话,只那样看着树下的叶惟昭。


    叶惟昭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


    他起身,跟随玄诚的指引来到井边坐好。


    玄诚把剑搁在了叶惟昭的颈间。


    “所以今日便是我死期了……”叶惟昭幽幽地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玄诚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后悔了?我们可以现在停止。”


    “不!”叶惟昭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能停,这是霜儿最后的机会。”


    玄诚颔首,没有再说话,握剑柄的手愈发用力了些,剑锋在叶惟昭光滑的颈间压下一道暗红色的印……


    “对了!”


    叶惟昭原本已经闭上了眼,却突然睁开了来。


    玄诚一愣,暂停了手里的剑。


    “昭感谢道长有好生之德!”叶惟昭说,“道长教会了我许多,这几日与道长的相处也让昭受益匪浅。”


    说话间,叶惟昭抬头看向玄诚,那眼中红丝遍布,似乎就要渗出血来……


    玄诚听着叶惟昭的话,盯着那双眼睛,神思被吸引了过去。


    “昭也学会了判人生死……”


    猝不及防地,叶惟昭伸手——


    没有夺下玄诚的剑,只需用几根手指就让那剑锋突然掉了个个儿……


    一道精光划过。


    玄诚来不及呼痛,就已经被破了喉。


    鲜血“噗呲”一声射在莲花筑顶的井盖上,也洒在了周边的香灰上。


    “包括你,王希禹的生死。”叶惟昭抽回手,擦擦指上的香灰,望着地上王希禹的尸体冷冷地说。


    ……


    王希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学这二十年的道法,到头来居然还是用自己的血,做了献祭。


    叶霜死后,这位王家公子的身心也遭受巨大打击,万念俱灰。王希禹的身体不好,抱着——“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靠近神仙近一点,让自己解脱地死”的想法,王希禹来到了武夷山,见到了张天师……


    却在阴差阳错间,王希禹似乎找到了重新见到叶霜的另一种方法。


    但王希禹不急,他也有未了的心愿,想要了结……


    或许修道真的能靠近神仙,沾得了仙气,王希禹并没有被肺喘病带走,自打修道过后竟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王希禹还真的等到了叶惟昭的到来……


    不能不赞叹一声王希禹的道法确实高超,只见那鲜血洒下去,铁铸的莲花符菉竟“啪”一声裂开……


    封禁多年的井倏然大开。


    血红的福禄带随着风腾空跃起,一道金黄色的符笺展露叶惟昭眼前,上书十个猩红的大字——


    “欺师、灭祖,大奸大恶,无生。”


    ……


    后记


    很多年以后,叶霜的一缕香魂上了天庭,做那干闼婆的座下仙姑,每天替干闼婆擦拭宫殿里的钟鼓、琴瑟。


    这一天,干闼婆叫来叶霜,对她说,“仙姑,你的尘缘未了,该回去投胎转世了,还有人在等着你呢!”


    叶霜听言,自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她问干闼婆:“菩萨慈悲,可否告诉弟子,弟子的哥哥叶惟昭现在何处?”


    干闼婆有些惊讶:“仙姑不是与你哥过了一辈子吗?怎的还不够?”


    叶霜摇头说不够,还说自己已经跟哥哥约好了下辈子要一起过的,所以她也一直在等。


    干闼婆听言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仙姑你蠢啊?你与你哥生不同时,又何必非要强求?”


    叶霜听言便叹一口气,重申一遍“可他跟我是说好了的”。便重又低头,默默擦拭手底下的那把独弦琴。


    独弦琴只一根弦,粗鄙,又锋利,声音嘲哳难听。因着叶霜的每日擦拭,现如今这把独弦琴慢慢变得温润,精光内敛,连声音也开始变得好听了些。当叶霜的手轻轻拂过那弦,这根独弦便会微微颤动,发出嗡嗡嗡的低吟,就像人在对叶霜说话。


    慢慢地,叶霜对这把独弦琴也有了感情。要知道这把独弦琴可是干闼婆的宫殿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把琴,是叶霜把它从仓库的最底部给翻了出来,天天擦拭,给它上油,独弦琴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菩萨您有没有觉得它……还是很好听的?”叶霜怀抱着独弦琴,远远望向干闼婆,眉眼间神采飞扬。只见她以单手摇指,独弦琴竟发出类似筝一样悦耳激昂的声音。


    干闼婆没有说话,她只看着叶霜那生动的眉眼,心里有些难过……


    干闼婆知道劝不动叶霜,只能作罢。


    再过了一百年,干闼婆提醒叶霜,又到仙姑投胎转世的时间了,那个人还在人世间等着她。


    叶霜对干闼婆提出了相同的疑问,果不其然,干闼婆的回答,依旧是那同一个。


    干闼婆劝叶霜不要再等,可叶霜压根不在乎现在还在人世间等着自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只再度对干闼婆重申一遍“哥哥跟我是说好了的”,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独弦琴……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叶霜在天上呆了一千年,也替干闼婆擦了一千年的琴。


    直到干闼婆第十次提醒叶霜,叶霜终于问干闼婆:“菩萨是不是在骗我,其实哥哥他从来就没有转世过?”


    干闼婆沉默,只一脸悲悯地看着眼前自己的侍女。


    等不来干闼婆的回答,叶霜也不生气,她只在心里难过了一瞬,便又重新抖擞了精神问那干闼婆,可不可以告诉她到底哥哥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哥哥变成了什么,叶霜都愿意陪着他。


    “哥哥若是树,我便也做他身边的一棵树。哥哥若是河滩上的一块石头,我便也做一块石头,跟他一起躺在河滩上。”叶霜说。


    干闼婆听完叶霜的话连连摇头,她告诉叶霜,叶惟昭不是树,也不是石头……


    于是,叶霜就变成了那把独弦琴上的另一根弦。


    干闼婆很喜欢这把双弦琴,天天带在身边,擦拭它,给它上油。


    可天上的菩萨们不喜欢干闼婆的新琴,他们说这把双弦琴的声音不好听,总带一股子离愁别绪。


    干闼婆听完这样的话便笑了,她拿起手里的双弦琴,指着上头一粗一细的两根弦,对菩萨们说:“你们总说琴音中有愁绪满满,那你们可知这银弦两根,相依为命,日夜相对,却永不相交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废话不多说,肯请大家帮忙收一下预收,鞠躬!下一本见!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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