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晏惟初心情好了不少,再次问起谢逍:“表哥真是特地来接我的?”
“嗯。”谢逍将暖手炉递给他,他们刚一路走过来,晏惟初鼻尖都被冷风吹红了。
晏惟初有些高兴,嘴上却说:“至于吗?我又不是真不回去了,这里是瑶台,你无诏跑来这边多不好。”
谢逍道:“早点来接你,免得你一直待这里,被陛下欺负了。”
晏惟初乐了,表哥还真是小心眼,竟还在怨念刚陛下说的欺不欺负的话:“陛下若真欺负了我,表哥你打算怎办?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将他满目笑意看进眼中,静了静,说:“那就只能又御前无状,冲撞陛下了。”
晏惟初闻言更是心中愉悦,坐去谢逍身边,抱住了他一侧手臂:“那倒不用,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对上他眼中明亮流转,谢逍的视线停住,温声问:“开心了吗?”
晏惟初一愣。
呀,表哥真转性了?
“这个嘛……”
他笑道:“勉勉强强吧。”
今日他们回府早,有管事送来门房上白日收到的一张邀帖,是谢逍一个表叔家里添丁,请他们过两日去喝满月酒。
谢逍没空去,晏惟初也不乐意去抛头露脸,但礼还得送。
本来这些事情该家中主母操持,谢逍倒是娶了妻,但娶的是个架子比他更大的小祖宗指望不上,恰好这几日谢云娘也不在府上,只能他自己亲自过问。
谢逍倒是靠谱,细心叮嘱管事该备哪些礼,面面俱到。
除了金银玉器给小儿的长命锁、项圈手镯,还有衣裳鞋帽、布偶玩具那些。
晏惟初坐在一旁喝茶,随意听了几耳朵,忽然有些茶不知味。
等人退下,他抚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说:“添丁添喜,果然是人生一大乐事,表哥以为呢?”
谢逍看了他一眼,或许猜到他在想什么,淡然接话道:“是倒是,不过有则有,没有也罢,不必强求。”
这话谢逍在皇帝面前说过,现在又在自己面前说,晏惟初不知是否是他的真心之言,愈觉不是滋味。
他随手搁下茶盏,谢逍已起身走过来,微弯下腰,两手撑在他座椅扶手两侧,平视他的眼睛:“阿狸。”
晏惟初回视:“干嘛?”
谢逍道:“笑一个。”
“……”晏惟初心说朕又不是卖笑的,你说笑就笑,朕不要面子的?
他这气性一起来,索性直言问:“表哥你对小儿的玩具都这般懂,若有亲生子,日后定会是个好父亲,如今这样不遗憾吗?”
谢逍却问:“遗憾什么?遗憾你不能给我生一个?要不我们努努力试一试?没准呢?”
晏惟初瞬间哑口无言。
你好不正经。
是哪个狗东西带坏了朕的表哥?朕要将他剁了喂狗……
谢逍失笑,再又正色道:“阿狸,别胡思乱想这些,我说过了不纳妾不生子,都是真的,不遗憾也不后悔,但若是你想,我不会拦着你。”
晏惟初气道:“谁想了?表哥冤枉我。”
他都以皇帝之尊下嫁了,拉拢人拉拢到这个份上,牺牲多大啊。
至于没有国本满朝文武会不会在奉天门前吊死……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先快活了再说。
谢逍笑起来:“不说这些了,走吧,我们去园子里喝酒。”
后园溪畔,奇石垒成幽静山子,有清泉自石缝间泻下,在暮色下泠泠作响。
谢逍命人在山间小筑里摆酒,煮上热锅子,将下人都挥退,没有留人伺候。
酒是好酒,除了贡酒雪涧春,还有忠义侯送的那肃州酒,两种酒这么一块喝,非喝醉不可。
晏惟初坐上榻,撑着下巴看对面坐的谢逍为自己倒酒,沉吟道:“表哥今日好生奇怪。”
谢逍斟酒的动作很稳,没有抬眼:“哪里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晏惟初自个也说不上来,他歪着脑袋往谢逍面前凑,近距离地想去看谢逍的眼睛。
谢逍按住他:“别动来动去,一会儿把锅子弄翻了会烫到。”
晏惟初自喉间拖出声音:“表哥——”
谢逍早就习惯了:“嗯?”
晏惟初忽然恍然大悟:“表哥是因为我那日不高兴,之后又连着几日不回家,才特地做这些哄我?”
谢逍搁下酒壶:“所以那日为何不高兴?”
晏惟初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盯上,心跳快了一拍,眼睫眨动着,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谢逍的眉梢扬了扬:“发什么呆?”
晏惟初脱口而出从前说过的那句:“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所谓玉面修罗、戮心嗜血,戮的只怕是他的心。
“你更好看。”
谢逍言语淡然,将锅子里煮熟的菜夹给他。
晏惟初吃着东西,有些心猿意马,人说食色性也,他这会儿的注意力恐怕全在那个“色”字上了。
谢逍再次问他:“你还没回答我,那日为何不高兴?”
“那个啊……”
晏惟初不太想说,也没脸说。
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就是不高兴了。
可他和谢逍这关系,跟边慎纪兰舒他们本就不同,看着别人亲昵而眼热不痛快,好像是挺莫名其妙的。
也许就是当时被郑世泽那厮刺激,觉得丢了面子罢了。
谢逍还在等他回答。
晏惟初讪笑:“忘啦。”
他说得似真似假,谢逍看着他,沉默片刻,便也不再追问。
夜沉,晏惟初醉眼迷蒙趴于榻上窗沿边,看窗外泼墨夜幕下兀自闪烁的疏朗星子。
月影倒映在山中溪泉间,融了冬夜寒意,清幽静谧。
面前矮几上的热锅还在咕噜冒泡,谢逍继续给他倒酒。
晏惟初摆摆手,嘟囔出声:“不喝了,我醉了。”
谢逍手上动作一顿,搁了酒壶伸手过来,拨开他鬓边发丝帮他揉了揉太阳穴。
“真醉了?”
晏惟初一双眸子半睁半阖,他好似从未听过谢逍这样沉喑柔和的嗓音,下意识捉住了谢逍的手:“表哥,再跟我讲讲战场上的那些事情吧,我想听。”
谢逍轻轻抚摸着他鬓发:“没什么好说的。”
晏惟初不依不饶:“说嘛,我就要听。”
谢逍无奈,想了想,说:“有一年初冬,我带兵拔掉了兀尔浑人的一个辎重营,清扫战场时,在一匹倒毙的战马旁发现了一个老人。
“他抱着一把胡琴满身血污坐在那里,琴身却干干净净的,我手下亲兵想夺他的琴,他死死护着不肯放,我便让人由他去了。”
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一个开头,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望着谢逍,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夜扎营,月亮刚爬上来琴声忽然响起,说不清那是什么调子,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听得人心里不得劲,我手下有个参将听着烦躁,骂骂咧咧要出去制止,我拦住了他。
“那琴声一直没停,飘到哪里,哪里的喧嚣就低下去,所有人都觉得不好听又忍不住放空心神去听,连带着马厩里亢奋的战马也好像变安静了,大营里的躁动不安似乎都被那琴声给渐渐抚平。”
晏惟初听得眯了眯眼:“后来呢?”
谢逍倒酒进嘴里,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我们行军,他跟着战俘队伍走,每晚琴声都会响起,有时呜咽压抑,有时又很轻快,没人听得懂,但大家好像都听习惯了。”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你怎能这般掉以轻心,就不担心是兀尔浑人的什么诱敌之计吗?”
谢逍道:“我是有想过,但那时我们在大漠戈壁里行军,统共也就几千人,期间还迷了路,碰到过沙暴,极度干渴时也见过海市幻象,士气低迷,很多人没撑下来,他的琴声反而给了大家希望。后来我们走出那片沙漠,我让人将他放了,那以后也再没见过他。”
晏惟初怔了怔:“……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谢逍低下声音,“阿狸,我从来不是别人嘴里战无不胜的天神,战场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除了实力也需要一些运气,我或许就是运气比别人好一些而已,这样你还会仰慕我吗?”
晏惟初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像盛了一汪水。
旁人提起谢逍,提起谢家军,说的大多是那些风光无限,只有从谢逍本人嘴里说出来的,往往都是晏惟初意想不到的故事。
他想起那时的自己,被困在西苑里,镇日饮酒作乐麻痹外人,每晚也会有人弹琴给他听,弹的都是风花雪月。
或许那时曾有一刻,西苑里的他与千里之外大漠戈壁上的谢逍,各自心怀对未来的忐忑期许,一同听着琴声入眠,梦里也不相识。
晏惟初心神澎湃,他好像忽然从谢逍的只言片语里,有幸窥见了当年初上战场时,十五六岁时的谢逍。
那是他对谢逍最初的钦慕和向往,从未有人知晓。
他是如此的渴望这个人,情爱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表哥……”
晏惟初轻声呢喃。
谢逍看着他比先前愈红的脸,指尖触及他面颊的热意,心知他是真醉了,起身下榻走过去,像先前那样将他打横抱起来。
“回去吧。”
晏惟初安静靠过去,搂住谢逍的脖子。
谢逍抱着他往回走,听见晏惟初在自己耳边轻声笑:“表哥,你今日是不是真的转性了,特别不一样。”
谢逍放慢脚步,抱着怀中人一步一步走得踏实:“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形容,”晏惟初咂咂嘴,“表哥今日特别温柔。”
谢逍偏头看他:“这样不好?”
好自然是好的,晏惟初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哪怕他是皇帝,这种不因他身份而得到的温情,确实让他很受用。
回屋谢逍将他放下,晏惟初两手搂着谢逍脖子没松开,回答先前那个问题:“表哥,我更仰慕你了怎么办?”
谢逍对他这一套也很受用,凝视他的眼睛:“现在呢?开心了吗?”
晏惟初用力点头:“嗯。”
他已然想通了,不亲就不亲吧,他表哥内敛含蓄,表达方式不一样,他理解,没必要非得学父亲爹爹他们那样。
因为这点事情怄气实在划不来。
虽然还是有些遗憾就是了。
被晏惟初这样一直直白热切地盯着,谢逍误解了他的意思,贴过去凑他耳边问:“要不要去浴房?”
晏惟初腹诽了一句“色痞果然没冤枉表哥”,倒也乖乖点头,于是谢逍又抱他去了隔壁。
晏惟初身子浸在浴池里,上半身趴在冰凉的池面上,身后是谢逍贴上来的火热身躯。
谢逍喜欢这个姿势,他也不排斥,毕竟楔得深,爽快。
在水里做的感觉格外不同,晏惟初很快受不住,喘得厉害。
谢逍不比他好多少,粗重呼吸就在他耳侧。
他们垂下的乌发纠缠,随着身体的碰撞晃动,不时蹭到晏惟初脸侧。
晏惟初有些难耐,觉得痒,便侧过头与谢逍耳鬓厮磨。
“表哥,轻点……”
谢逍不听他的,真轻了一会儿他又要抱怨了。
这种时候谢逍总是喜欢咬他,在他颈上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印子。
现在是冬日,虽不打眼,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
前两日刘诸来跟他奏事,一抬眼看到他脖子,那副见鬼的表情差点没绷住。饶是晏惟初脸皮再厚,当时也有些尴尬,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人说正事。
晏惟初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晃过这一出,撒娇一般抱怨:“别咬了,陛下看到了要说的……”
突然提到陛下,实在煞风景。
谢逍有些不满,心里对那位皇帝又多了些许怨念,咬得他更重,也撞得更深。
晏惟初又怎会知道谢逍在想什么,浑浑噩噩间出来了好几回,自己也被弄了一肚子。
他在迷糊间想到,要是他真能生,这会儿都该怀上了吧。
真是的,还努努力试一试,表哥骗谁呢,这分明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谢逍再次咬住他:“不许走神……”
晏惟初发着颤,呻吟一声,很快又被谢逍带着不知天地何物了。
第42章 陛下心海底针
晨起更衣,晏惟初看见镜子里自己脖子上的印子——
这么红,他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自后靠过来,对镜帮他整理衣袍:“在看什么?”
晏惟初抬手点了点颈上最红的那处:“陛下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谢逍自若道:“看见了便看见了,让他看便是。”
“……”晏惟初奇怪看他一眼,总觉谢逍是故意的。行吧,反正裘皮领能遮住。
之后用早膳时,晏惟初随口聊起:“表哥,年廿三陛下就会封印封笔,一直到上元节过后,我们可以歇息几日了。”
谢逍给他夹菜:“组建麒麟卫的诏谕已经下发,年后报了名的宗室应该就会来京中,你身为指挥使有得忙了,也就这段时日还能歇一歇。”
他还是担心,晏惟初这个身份年纪又小,能不能压得住那些晏家宗亲,会不会被人欺负?
晏惟初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表哥不必担心,陛下会亲自盯着麒麟卫,而且报名的大多是远宗子嗣,那些藩王给陛下面子做做样子,顶多送几个不受宠的旁支庶子来,翻不出什么浪子。”
谢逍有些听不惯他这一口一句的“陛下”,叮嘱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还是得谨慎些,虽说快过年了,这段时日也不太平,朝廷有意加征商税,很多人反对,或许还会闹出乱子来。”
晏惟初顺嘴便问他:“那表哥反对吗?”
不需要谢逍说,这事他身为皇帝再清楚不过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官员不可经商,但满朝文武,谁家中妻儿亲信手里还没几间铺子商号的?
这还不算什么,从南到北那些大的豪商巨贾,背后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的朝中肱骨,他要加征商税可不就是从这些人钱袋子里明抢,他们能情愿才怪。
这事大抵是满朝文武对他这个皇帝同仇敌忾,这才几日,他案头的劝谏奏疏已然堆砌成山。
当然,西市那头血迹还未干,京中高门这段时日大多老实了,连带着所有武勋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背地里怎么骂他,至少面上远不如一众文官跳得高。
谢逍问:“你这是帮陛下试探我?”
晏惟初嗔道:“表哥怎么说话的,你是我夫君,我当然是向着你的,我这不是担心你心思左了惹了陛下不快,被陛下记恨吗?”
谢逍眼神微动:“再叫一句。”
晏惟初没听懂:“叫什么?”
谢逍道:“我是你什么?”
晏惟初笑了,拖长的嗓音黏糊:“夫君。”
谢逍很受用,继续给晏惟初夹菜。
“国公府家大业大,有几个铺子也实属平常,”他语气平淡,“陛下要征商税便征吧,也早有端倪了。”
晏惟初扬了扬眉:“表哥哪里看出的端倪?”
谢逍淡道:“西大街上的那些商铺,背后东家多是各家高门和朝中要员,万玄矩官复原职后东厂番子三五不时地去打秋风,不就是陛下授意的?本就是变着法子征收商税,现在不过是摆上台面来了而已。”
晏惟初心说你是朕肚子里的虫吗?怎什么都能猜到……
“那陛下之前也是逼不得已,才用这种法子。”
谢逍不乐意听他为皇帝说话的这个语气,随意一点头:“这也没什么,若加征商税当真能充盈国库,日后不再拖欠军中粮饷,我不但不反对,还十分赞成。”
晏惟初闻言心满意足,知他者,唯表哥耳。
出门前,谢逍亲手为晏惟初披上狐裘,系紧系带,抬手拂了一下他的脸。
“去吧,好好干活。”
晏惟初上车,谢逍也上马准备去京营,晏惟初推开窗,叫了他一声:“表哥。”
谢逍转头。
车中晏惟初笑着:“回头见。”
谢逍看着他,轻轻颔首:“回见。”
*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一路哼着曲进瑶台,直到看见自己寝宫门外乌泱乌泱的人。
内阁、六部尚书侍郎都到齐了,还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这些言官,阵仗这般大,一看就没憋好屁。
他懒得理人,坐在暖轿里没下去,直接进门。
刘诸也在人群中,旁边某个阁臣伸手捅了捅他,好奇问:“刘公,陛下怎一大早的从外头回来?我等还以为他还没起身……”
刘诸望天:“陛下的事我怎知晓。”
进门后晏惟初换了身皇帝常服,领缘是一圈华贵的玄狐皮,恰遮住了他脖颈上那些印子。
身为皇帝,他也还是要脸的。
他没兴致搭理外头那些人,用了些茶点,之后开始处理政事,吩咐赵安福:“去让外头的人都走,有事下午再来。”
一干人等被皇帝戏耍晾了半日,心有不甘,也只能先散了,下午来就下午来。
未时,晏惟初小憩起身,听闻那些人又来了,终于慢悠悠地示意:“传他们进来。”
众臣鱼贯而入,偌大的御书房里很快站得满满当当,晏惟初靠坐书案后翻着奏本,随口问:“明个就是小年了,尔等一起来朕这里,莫不是提前来给朕拜年的?那拜吧。”
“……”众人无语,刚进来时他们已经拜了一次,但小皇帝开了金口,只能躬身再拜。
等他们拜完了,晏惟初才懒洋洋地又开口:“没事了,尔等退下吧。”
“陛下!”众臣疾呼。
今日他们若是退了,明个皇帝就不办公了,等到年节一过,加征商税的圣旨下发,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倒是想直接让户科封驳圣旨,但皇帝半个月前就找借口将户科给事中撸了换了自己人。还有刘诸这老东西事不关己的态度摆明跟皇帝串通好了的,他是首辅,他装聋作哑,其他人根本有心无力。
皇帝不上朝就是这点麻烦,若是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一起进谏他们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碰上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小皇帝,当真是有苦难言。
林同甫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陛下,加征商税之事万不可取!德本财末,财聚民散、财散民聚,此乃圣王经世明训!今欲倍增商税以求国用丰盈,是犹不务修德而务聚财,恐非社稷之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罢止加税之议,莫要与民争利!”
又开始了,这些人一咬文嚼字,晏惟初便黑了脸,就你读书多,你清高、你高尚、你了不起是吗?
林同甫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满,继续大义凛然侃侃而谈,归根究底就一句话,不能加商税,无论如何都不能。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说此举使民贫困动摇国本的,有说这是在助长贪墨滋生民怨的,更有讽刺晏惟初这个皇帝敛小利失大利,实非仁君所为的。
他们说得兴起,晏惟初全程沉默,垂着眼一声未吭,看在众人眼里便道他是心虚了,愈发起劲。
“陛下!百姓行商多为养家糊口,朝廷若课以重税,无异夺民口中之食,长此以往,市井萧条怨声载道,臣恐国库未盈,而民心已失,社稷危矣!”
林同甫梗着脖子激昂陈词,晏惟初忽然掀起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
这老倌儿头脑一热,当场跪下磕头,直言皇帝若是一意孤行,便是那无道昏君,国将不国,他今日就算拼却这项上人头,也要死谏。
晏惟初阴了脸,周身冷意凝聚。
僵持中后方蓦地响起声音:“林公好生慷慨,如此激怒陛下是想骗廷杖好沽名钓誉吗?说什么与民争利,夺民口中之食,咱家倒想问林公一句,这个民莫不是指您自个?”
林同甫身形一僵,愤怒回头瞪去:“何人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
万玄矩走进来,上前毕恭毕敬地与晏惟初行了个礼,转向林同甫一干人等立时变脸,直起腰杆子:“呸!你不放肆你跟陛下这般大声叫嚣,咱家在外头都听到你声音了,你御前无状,你最胆大包天!”
被他这样指着鼻子骂,林同甫瞬间涨红了一张老脸:“你个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万玄矩的出现显然惹了众怒,众人本就对他不满,当即群起而攻之,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阉竖”、“恶奴”、“蛇鼠之徒”,皆是辱骂之言。
他们自诩清流,最看不起的就是万玄矩这样谄媚奸佞蒙蔽圣听的阉宦,骂不了皇帝还骂不了你吗?
万玄矩也不恼,谁骂他他就骂回去,他是个阉人,论骂人污秽难听岂会输给这些文官,而且他还揭人老底:“咱家哪句话说错了?林公你口口声声陛下加征商税是与民争利,谁不知道江南清江府最大的盐商就是你林家人,一年光是卖盐就能赚几十万两撑不死你,私底下官商勾结那点子事情咱家都不兴在陛下跟前说,免得污了陛下的耳。”
林同甫跳起来:“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入仕二十载,从来为官清廉,严以约束己身和家人……”
万玄矩不屑:“得了吧,你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东厂早查得一清二楚,咱家还能冤枉你不成?你瞪着咱家做什么?你主理户部这些年,贪了多少要不要咱家一条一条跟你算?”
“你这阉人最擅长的便是罗织罪名构陷朝廷命官!焉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狂妄!”林同甫反唇相讥,其实已然生出心虚,但强撑着不能输了气势。
他气恼之下竟撸起袖子,冲上去一拳砸在万玄矩脸上,只为了先发制人让这阉人闭嘴。
万玄矩又岂是好欺负的,当即还手,跟这位内阁次辅扭打在一起。
旁的人谁也没明着掺和,但一片混乱间趁机踹万玄矩一脚给他两拳都是顺便的事。
他们也怵东厂真查到他们点什么在皇帝面前抖出来,林同甫能把这阉人打死最好。
刘诸往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嘴上喊着:“你们不要再打了——”
没人听他的。
晏惟初从先前起就没吱声,也没制止他们斗殴的意思。
大靖文官向来武德充沛,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干架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种热闹他是第一回瞧而已。
赵安福去了一趟外头又进来,递了个食盒至御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侯府下人刚送去讲武园的,说是侯爷吩咐的,不想您饿着,给您先垫垫肚子。”
晏惟初先是意外,然后笑了,接过食盒打开,里头皆是他喜欢的各色点心,确实不比瑶台这里的差。
他顿时心情大好,银箸夹起一块送进嘴里,眯着眼很是满足。
下头林同甫和万玄矩还没打出个胜负,其他人自顾不暇,没谁注意到皇帝都吃上了,完全将他们当猴戏看。
万玄矩挠着林同甫的脸,被打出了气性,凶恶骂道:“你个老不羞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骂咱家是没卵的阉人,你倒是有那玩意儿,你跟你儿媳妇扒灰被你儿子抓奸在床,你那玩意儿还不如没有!”
众人皆惊,看林同甫的眼神都变了,虽然大家都玩得花,您这也未免太粗俗不讲究了点吧……
晏惟初慢慢咽下嘴里的点心,皱眉。
万玄矩这死太监,这就不会污了朕的耳朵?
林同甫目眦欲裂:“你休得污言秽语毁老夫清誉!”
“呸!”万玄矩一口浓痰啐他脸上,大声嚷嚷着某年某月某日夜黑风高,这老东西摸进他儿媳妇屋子里,床摇了不到半盏茶就结束了,自己手下的东厂番子可是趴在屋顶记了时的!
“啊啊啊啊啊啊,老夫要杀了你!”林同甫恼羞成怒,发了疯掐住万玄矩的脖子,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一众官员默默移开眼,先前还有人想趁机教训万玄矩,这会儿都退得远远的。
半盏茶都不到,这也太丢人现眼了啊!
晏惟初一个眼神示意,终于有锦衣卫冲进来,将各自打得鼻青脸肿的林同甫与万玄矩拉开。
林同甫被两名锦衣卫架着,恨得几乎背过气去,仍在骂咧着万玄矩这阉人。
万玄矩趾高气扬:“咱家对天发誓,说的话若有一句为假天打雷劈!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可都是你儿子来咱家这里告发的,你贪墨军饷、亏空国帑、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咱家手里可都是有证据的!”
林同甫怒叱:“你个阉奴构陷老夫——”
“够了。”
晏惟初呵斥出声。
林同甫喘着粗气,转头对上皇帝冰冷厌烦的目光,后背倏然爬上冷汗,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
晏惟初没理会他,示意万玄矩:“你说的证据,呈给朕。”
万玄矩显然有备而来,林同甫儿子的供词、手下官吏的供词,各种账本账册,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晏惟初只看了两页便扔下地让林同甫自己瞧:“你还有何好说的?”
林同甫颤抖着手捡起他儿子那份供词,快速看罢瘫软在地。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儿子都有份参与,桩桩件件交代的巨细靡遗,是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卖了他这个爹。
“陛下,臣……”
他有心狡辩,抖索的嘴唇却难说出一句完整之言。
众人这会儿都已回过味,今日这一出,就是陛下安排给他们看的。
东厂手里有林同甫的罪证,他们呢?他们哪个又是干净的?
大过年的,晏惟初实在不愿费心费力跟这些人多掰扯,只问林同甫:“你可认罪?”
林同甫嗫嚅:“臣有罪,可……”
“行,你认了就行,”晏惟初不再说废话,当即下口谕,“摘了林同甫的官帽,推出午门斩首,林氏全族流放。”
众臣目瞪口呆,皇帝竟就这样审都不审,眼睛一眨便要斩了当朝次辅。
但没人敢为林同甫求情,就怕一开口就被打成结党营私里的那个同党。
林同甫哭叫求饶,晏惟初没兴致听,锦衣卫已迅速将人拖了下去。
晏惟初其实也烦,这些人就没几个干净的,但他才杀了一批武勋,确实不好现在又大开杀戒,只能杀鸡儆猴。
何况真要杀,满朝文武怕得杀尽了,还是拉倒吧。
他又送了一块点心进嘴里,甜味压下了心头火气,冷眼扫过下方众人,说:“加征商税一事,朕给你们的章程里写的清清楚楚,升斗小民挑担叫卖养家糊口的不在此列,朕要动的是那些豪商巨贾,何来与民争利一说?朕之后还会下旨关闭皇店,还利于民,不必你们替朕操心朕会失了民心。
“朕知道这商税指望户部去征收怕是难收上来,以后这差事交由东厂去办吧,但这征上来的税三成便得进朕的内帑,朕只给国库留七成,你们可有异议?”
万玄矩挺起胸膛接旨,他们这些陛下座下恶犬,干的就是帮陛下排忧解难的活,他们不上谁上?
众人沉默,就算有异议这会儿谁还敢说?
来之前他们可是抱着哪怕被廷杖也要劝得皇帝回心转意的心思来的,可皇帝向来不走寻常路,直接将领头的那个砍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斗不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众臣退下,晏惟初将万玄矩单独留下,交代他:“过完年便尽快安排人去各州府,你亲自带人去南边,务必将这商税给朕收上来,形成定例。顺便摸摸那边的底,有不老实贪得太多的官员你直接给朕拿下,紧急情况朕允许你拿着朕的密旨调动地方兵马,不过你也给朕老实点,别伸不该伸的手,朕会安排锦衣卫的人同你一起去,听明白了没有?”
万玄矩哪敢说不,锦衣卫现在可不归东厂调令,还随时盯着他们想咬一口,他去了南边也就只能老实替皇帝办差了。怕就怕想调动江南那边的兵马,皇帝密旨也未必好使。
他犹豫道:“陛下,之前奴婢已经将京中所有商号都摸查了一遍,光是西大街附近就有镇国公府十几间铺子,他们张嘴闭嘴提的都是定北侯,言语间对圣谕并不十分恭敬,还暗中活动试图鼓动同行一齐抵制这新的商税征收法……”
晏惟初凉声问:“你们东厂不是很嚣张吗?打秋风的时候朕见你们谁都不放在眼里,怎的如今倒对着镇国公府的人畏畏缩缩了?”
万玄矩心说此一时彼一时啊,他那日也是去喝了喜酒的,还特地凑近去观礼,旁人眼瞎,他可是看那身形气质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安定伯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哪敢啊……
这阉人结巴道:“奴婢只是顾虑着侯爷是京营总兵……”
“那又如何?”晏惟初冷哂,“行,那就第一个拿镇国公府开刀,等正月里那些铺子一开张,你便带人上门收税,有不从的直接拿下扔去诏狱。”
万玄矩张了张嘴,好吧。
他没忍住又小声说了句:“可还有几间铺子就在定北侯府名下。”
您都是侯府当家“主母”了,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晏惟初默了默,幽幽道:“也一样。”
万玄矩只得拱手领命,陛下这心可真是海底针,难以捉摸。
他就要退下,晏惟初又把人叫住,眼皮子不抬:“上次那药膏,再给朕弄些来,你说的那个特别些的也要。”
万玄矩:“……”知道了。
晏惟初心里畅快了,继续吃谢逍叫人送来的点心。
嗯,甜得很。(七点二更)
第43章 可算是亲到了
(二更)
这个年注定有许多人过不安生。
但晏惟初身为皇帝从不在意他人作何想法,毕竟他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年节祭祀庆典多,还有正旦百官参拜的大朝会,之后又是各种宫廷赐宴,为此他不得不装病,祭祀的活让人代劳,余的全部叫停。
这样倒也好,本身他就懒,不喜这些无意义的折腾,倒不如镇日在侯府上关起门来和表哥逍遥快活。
唯一烦人的便是要遵循那些狗屁礼制,去国公府向那位老夫人问安用家宴。
老太太病了有一段时日,到年边这会儿刚刚能起身,没在家宴上露脸,席间又只有谢逍的叔叔堂叔那几个。
这些人一喝多了酒便口无遮拦,抱怨起皇帝年前下的那道加征商税的诏令,是要从他们钱袋子里抢钱,不想让他们好过。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他们这些纨绔旁的染指不了,借着国公府的势做生意赚些日常花销却是平常,如今财路要被皇帝断了,怎能不恼。
几人喝高了污言秽语,言辞间对皇帝很不恭敬,更言说要连同其他人一起违抗圣令,坚决不能便宜了皇帝小儿,被谢逍厉声打断。
“够了。”
谢逍严肃提醒他们:“先前你们将手伸向京营,已经在陛下那里记了一笔,是当真觉得陛下不会动你们吗?”
几个叔叔涨红着脸,尤其那位谢三叔,不忿道:“皇帝这是不给我等活路,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任由他宰割?如今最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是大郎你,你为何不劝劝皇帝?”
有人阴阳怪气:“大郎如今被皇帝重用,前途无量,哪能体会我们这些叔叔的不容易,自然不跟我们一条心。”
埋头吃东西的晏惟初听到这句“啪”一声搁下筷子,抬眼看向说话的那位堂叔,冷然道:“这般说来,表哥是不该在陛下面前请罪为你们说好话了?反正在几位叔叔这里也落不到好,表哥这样里外不是人,何苦?几位叔叔让表哥去劝陛下,怎不看看那些文官倒是劝了,结果呢?当朝次辅都被斩了,你们不怕死想劝怎不自己去劝?”
“你这小娃娃怎说话的?我们几个毕竟是你的长辈!有你这么不客气不礼貌的吗?你懂不懂什么叫规矩?”那人被晏惟初这样回怼,脸上挂不住,他们并不知晓这安定伯世子是皇帝亲表弟,既已进了谢家的门,那就是他们谢家人,怎能这般放肆不敬尊长!
晏惟初讽笑,你有几条命够格做朕的长辈?
“我说话就是这样,我说错了吗?”不爱听憋着。
对方:“你!”
谢逍亦开口:“堂叔何必咄咄逼人,世子年纪小是有些口无遮拦,他说的却也是事实,只是话不中听罢了。”
这下几个叔叔都不干了:“大郎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等让你在皇帝面前受罪了?是我等拖累了你?你在这把话说清楚!”
你们知道就好,晏惟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兴致再跟这些人废话,冲谢逍道:“表哥,我吃饱了,先去外头玩儿。”
谢逍点点头,也不想他再留在这饭桌上。
晏惟初干脆离席,那几个叔叔吹胡子瞪眼十分不满,纷纷责怪起谢逍。
谢逍由着他们表演,至于那些让他去劝谏陛下的话,则充耳不闻。
片刻后,谢逍也出来时,晏惟初带着一群弟妹正在院子里玩儿投壶,俨然其中的孩子王。
谢逍抱臂在旁看,晏惟初利落投箭入壶,回头冲他笑:“表哥也下了桌?”
谢逍学着他的语气:“气饱了。”
晏惟初怀疑自己这夫君是在逗他:“表哥——”
“回去吧。”谢逍或许也觉得这国公府上无甚意思,反正这顿家宴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便打算带他回去侯府。
晏惟初刚说好,过来个管事,请他们留步,说老夫人想见他们。
于是他俩又去了后院。
晏惟初来了这国公府几次,都未到过后头,今次是第一回,这国公府百年世家,雕梁画栋的,果然气派得很。
这座宅子是开国时太祖皇帝御赐的,京中高门里最好的一座宅邸,规制比那些亲王府也不差。
见晏惟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谢逍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低声笑道:“表哥,你知道为何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后,要定下你谢氏为后族吗?”
一如太祖皇帝那样的雄主,不可能预料不到一两代之后谢氏这门外戚将何等煊赫威慑皇权,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的祖制,实乃遗祸无穷的昏招,可偏偏太祖皇帝这么做了。
谢逍随口说道:“太祖皇帝与皇后恩爱佳话流传百年,加之谢氏先祖为大靖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如此。”
晏惟初却摇头:“能有多恩爱,太祖光是儿子就三十几个,后宫妃嫔无数,算什么佳话?何况大靖开国功臣众多,别人也不过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哪有谢家这样的世代荣宠。”
谢逍看他一眼:“那你说为何?”
晏惟初笑吟吟地说:“都说谢家先祖当年在崤关之战中身中数箭仍护着太祖突围,于太祖皇帝有救命之恩,不过这也不重要,太祖的皇后是你谢氏先祖的亲妹,可太祖真正中意之人,怕不是你谢氏先祖本人吧。”
“……”谢逍语滞,“莫要胡言乱语。”
“自然不是胡言乱语,”晏惟初笃定说,“可惜太祖有情,而你谢家先祖无意,立国之后便只身去了乌陇,世代镇守边关,就连太祖赐下的这座京中宅子他也没住过几日,都便宜了谢家其他人。”
谢逍自是不信:“太祖皇帝与先祖皆是百年前的先人,你又如何会知晓这些?”
晏惟初道:“宫廷秘闻嘛,总有蛛丝马迹流传下来,我在陛下那里看过一幅当年太祖皇帝亲手作的画作,画中人就是你谢家先祖,旁边还题了一首诗,无非风月情爱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些。”
这东西是他前些日子心血来潮,让人整理宫中旧物时发现的,稀奇的是这般私密的物件太祖皇帝当年既未销毁也未随葬,反而让之流传至后世。
谢逍皱了皱眉:“这种东西,陛下也给你看?”
不怪他多想,涉及太祖皇帝的清誉,今上自己看过便也罢了,如何会传阅至外臣?
晏惟初好笑道:“表哥,你的关注点跑偏了。”
谢逍问他:“所以你的关注点是什么?”
晏惟初眨了眨眼,不想说。
他的点自然是,身为皇帝,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想要的人即便对方无意,哄也好、骗也好、绑也好,把人强留在身边又有多难?连意中人都留不住,何必要做这个皇帝呢?
他这老祖宗真是丢人呐。
谢逍挪开眼,无意再聊这些大不敬的事情。
他们走进老夫人的院子,正撞上谢迤出来,这厮看着萎靡了不少,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眼睛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路都是飘着的状态。
前两日锦衣卫来报,说这厮最近还与宁国公府走得颇近,几次与那位宁国公世子一起喝花酒,倒是臭味相投。
谢迤见到他们也只点了点头,很快离去。
晏惟初一眼看出他这是被下了猛药掏空了身子,郑世泽那小子办这种不靠谱的事还是很靠谱的,这才半个多月,就把人折腾成这样,本事了得。
谢逍丝毫不在意他这堂弟,径直带晏惟初进门。
老太太身子不适,绑着抹额病歪歪地靠在榻上,说话有气无力的:“你们随便坐吧。”
晏惟初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请安是不可能请安的,这老太太是谢太后的亲娘,他年幼时在谢太后的寝宫里见过两回,印象里便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
老镇国公与她夫妻不睦,分居两地二十几年,这老太太久居京城,京中谢家这些子嗣不成器,她教子无方功不可没。
自谢适那个混账被流放一命呜呼之后,这老太太便恨毒了谢逍,今日突然叫他们过来,想也知道不会有好事。
果然她指着身侧两名婢女开口便道:“你二人都是男子,云娘又迟早要出嫁,侯府上不能没人执掌中馈,她俩都是你们婶娘亲自带在身边调教过的人,正好跟你们去侯府上,帮着操持家务事。”
晏惟初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的那俩姑娘,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样貌皆是不俗。
老太太这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他与谢逍才成婚不到一个月,又是皇帝亲自指婚,给谢逍塞小的定是不成的,但派两个大丫鬟来帮着管家,谁又能说什么呢?
只要把人派到身边来了,日后登堂入室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这老太太跟谢太后不愧是亲母女,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多谢祖母好意,但侯府中馈自有管家和一众管事操持,她们去了也不熟悉难以上手,不必费这些周章。”
谢逍直言拒绝,老太太在他身边安插人不安好心,不定还想掌控他的子嗣,他娶男妻本就是为了打消皇帝顾虑,这般又算什么?
老夫人见他不给面子,阴了脸:“管家管事再如何也是外男,你侯府后宅的事情他们如何插手?何况云娘现在还住在侯府里头,她还云英未嫁,难道要让她去接触那些外男?”
谢逍强硬道:“我后宅无人,有什么事阿姊就能料理,待她出嫁,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老夫人还要说,晏惟初忽然接话:“那就将这两个姐姐带回侯府去吧,姐姐们这般漂亮,表哥何必推托呢,多谢祖母,我们笑纳了。”
“……”老太太见他笑眯眯地打量着那俩丫鬟,忽然噎住了。
她送人上门,最后会便宜了谁?
谢逍回头看了看晏惟初,晏惟初歪过脑袋:“把人收了呗,我们回去了。”
谢逍起身,冷着脸与他祖母告辞。
那之后一路回府,他都没理晏惟初。
晏惟初颇觉冤枉,表哥这迁怒的好没道理!
回去之后晏惟初将那俩丫鬟交给管家,让管家去安排,大不了又送去绣房便是。
谢逍开口:“你自己要回来的人,这就不管了?”
晏惟初贴过去:“那我让她们去我俩房里伺候?”
谢逍冷着脸:“不许。”
晏惟初埋怨道:“表哥,你家老太太想折腾我们,你冲我发什么脾气?陛下赐给你的美人我还倒贴了四副嫁妆才给嫁出去呢,也没见你或陛下赔偿给我,这又来两个,我都心疼我的钱。”
谢逍沉默了一下,吩咐管家:“将她们送去阿姊那里。”
管家领命而去。
晏惟初不解问:“为何要送去阿姊那里?让她们去伺候阿姊吗?”
谢逍没好气道:“祖母特地安排来的人,总不好做粗使丫鬟,扔去绣房你又说要浪费你的钱,那就给阿姊吧,以后陪嫁出去,若是阿姊真嫁进宫,让她们跟着去伺候陛下,也是个好去处。”
晏惟初:“……”我谢谢你啊,真替朕着想。
他伸手一推,将谢逍推坐进椅子里,上前一步面对面地跨坐上去,两手捧着谢逍的脸,好奇问他:“表哥,我说把人带回来,你这般不高兴?你是不是在拈酸吃醋?”
谢逍不承认:“我只是不想老太太插手侯府的事。”
“你怎么这么倔呢?”晏惟初失笑,“她是你祖母,你顺着她的意阳奉阴违不就得了。”
谢逍看着他,刚家宴上晏惟初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脸烧得有些红,笑个不停,像是醉了:“是顺她的意还是顺你的意?”
吃醋的嘴脸真难看,晏惟初心说我收了她们又怎么着?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不老实吗?
“顺我什么意啊?表哥你说这话良心不亏吗?”
他也来了气,侧头靠近,在谢逍嘴上用力咬上一口。
谢逍只觉像羽毛轻拂过唇瓣,一触即分,尚未来得及细细感受,晏惟初已推开他,退后一步站起身:“我先回屋去了。”
不等谢逍再说什么,晏惟初转身快步而去。
走远之后他才停下脚步,按捺住胸腔间乱跳的心绪,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可算是亲到了……
第44章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屋中,晏惟初靠坐榻上看书,颇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步伐沉稳朝这头走来。
他探头看了眼窗外,视线落回手中书页,胡乱又翻过一页,竖着耳朵捕捉外头的动静。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谢逍进来,神色与平常毫无二致,也没看晏惟初,自若脱去身上氅衣,随手扔给下人,再又跟人叮嘱了几句什么。
晏惟初攥着书册发呆,书上写了什么他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表哥是什么意思?亲都亲了,他怎这般淡定?
怎没反应的?
白瞎了他的心思。
谢逍走过来,在晏惟初面前停步,盯着他微红的面庞:“酒醒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半分波澜。
晏惟初无语:“我几时喝醉了?”
谢逍伸手,钳住他下颚,拇指腹在他发烫的脸侧擦了擦,目光逡巡在他脸上。
“……”晏惟初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醉了,这么半日晌午那酒的后劲才上头,让他脑子迷糊难以思考,他眼睫颤了几颤,呆呆看着面前的谢逍忘了要说什么。
谢逍或许觉得他不清醒,松了手,垂眼低笑出声:“小混蛋。”
晏惟初张了张嘴。
好端端地你又骂我……
“表哥——”
谢逍没理他,在旁边坐下,也拿起一本就搁在榻边先前没看完的书,随手翻开。
这下晏惟初更没了心情做别的,慢吞吞地挪过去,枕着谢逍的大腿躺下。
谢逍只当他是又犯了懒,由着他。
嗅到谢逍衣裳上自己惯常用的熏香,晏惟初不禁心猿意马。
他们是夫妻,日日做那些亲密的事,才会连衣袍也沾上同一个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那事做多了,他现在好像只要贴得离谢逍近一点,嗅到谢逍的气息,就有些口干舌燥、身体发软。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
他掀起眼看去。
这个角度很新鲜,晏惟初的视线落向那线条清晰坚毅的下颌,缓缓上移。
谢逍的唇线抿成熟悉的弧度,不笑时带了几分冷峻,鼻梁挺直若悬胆。
再往上,他撞进忽然垂下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愣了愣。
长睫遮去了谢逍眼中些许锋芒,那双黑瞳里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
目光交汇,晏惟初被他这般盯着,面颊又开始发烫,轻眨了眨眼。
“看什么?”谢逍问。
晏惟初怔怔看他片刻,低了眼转身贴过去,埋首在谢逍衣袍间,没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神情,摇了摇头。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总觉得晏惟初今日有些怪异。
先前的事他只当是晏惟初发脾气咬自己,也没往心里去。
若是晏惟初知晓他是这般想的,只怕又要气得大骂他不解风情。
“阿狸。”
谢逍带了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晏惟初没动,闷道:“嗯?”
谢逍揶揄他:“这般爱撒娇可做不成大将军。”
晏惟初不忿:“我就要。”
朕跟你撒娇那也是隆恩浩荡,别的人还没这福分呢……
*
江沭上门时,晏惟初一个人在侯府中正无所事事。
节假期间,谢逍也要每两日回一趟京营,他不在,晏惟初独自一人也无甚可做的。
忠义侯府这小少爷不请自来,邀晏惟初一块去外头转转,晏惟初反正无事,便答应下来。
车上江沭与晏惟初打听起谢逍每日在京营做些什么,晏惟初好笑道:“他办他的差,我办我的差,我怎会知道他每日做了什么。”
江沭闻言挠了挠头:“我听父亲说,淳哥你是陛下新设的麒麟卫指挥使,那你也一样很有本事吧?”
晏惟初看他一眼,意识到这小子似乎话里有话,倒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心思单纯,只说:“本事没多少,陛下看得起我罢了。”
江沭还想说什么,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车停下,外头人跟他们禀报前头西大街上东厂办差,出了些乱子,问他们要不要绕路。
晏惟初掀开帘子看了眼,他们已经到这西大街的街头了,他问:“出什么事了?”
车旁的锦衣卫答:“今日初八,西大街上的铺子开张,东厂过来张贴告示,言明新税征收法,要拿他们的账本,这些铺子掌柜合起伙来抵抗,两边起了冲突。”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这些人长本事了啊,竟敢跟东厂正面对峙?”
锦衣卫道:“应是背后有人撑腰。”
这倒是不奇怪,西大街上这些商铺背后皆是京中高门,这群人之前被他血洗摄政王一系势力的动作吓唬住了,不敢像那些文官一样上疏进言劝谏,但不代表他们就会老实认命。
今日这西大街上若真生出什么大的乱子,东厂兜不住,他这个皇帝也不好跟群臣交代,不定加征商税的的诏令就得作罢。
算盘打得挺响,可惜对他没用。
晏惟初问:“知道什么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吗?”
锦衣卫低下声音:“为首闹事的几个,嘴上囔囔着侯爷的名字……”
晏惟初一声嗤笑。
车上还有一个江沭,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递了个眼神出去。
那锦衣卫心领神会,在晏惟初放下帘子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江沭紧张问:“这事怎还和逍哥有牵扯?”
“有人打着他的名义生事而已,”晏惟初道,“无妨的,陛下不会那般是非不分。”
江沭知晓他与皇帝的关系,他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感叹:“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敢跟陛下对着干。”
晏惟初笑道:“跟陛下对着干的人多了,这有何稀奇的。”
江沭道:“陛下初亲政,不安分的人太多,也确实不容易。”
晏惟初笑笑没再接腔。
车转往旁边街巷绕行,两刻钟后停在了城北昆水畔的聚霞楼前。
下车时江沭解释说:“下个月春试,各地举子齐聚京中,这几日他们在这聚霞楼内办文会,我有位友人也参与其中,邀我前来一看,反正没事,就拉上淳哥你一块来了。”
晏惟初只觉好笑:“你一世袭功勋之后,来参加这些书生举子的文会?”
江沭得意道:“我交友广阔,不拘那些,在旁看看也挺有意思的。”
很快来了人迎他们进去。
这聚霞楼名为楼,后头还有一处江南式的园林,他们一路往里走,跨过几道拱门,喧哗人声与酒香墨香一同而至。
眼前是一处极为轩敞的庭园,昆水在侧,春芃初绿。
园中人声鼎沸,书生举子三五成群,执笔挥毫,弈棋论道,于琴音淙淙间把酒言欢。
好一个意气风发、附庸风雅。
前方不远处的轩亭内也正热闹,十余人围坐,执卷辩经、高谈阔论。
晏惟初和江沭停步廊下听了片刻,这些人胆子颇大,竟是在借古讽今议论朝堂事,暗讽当今天子残暴不仁、苛政猛于虎,恐非社稷之福。
晏惟初听得发笑,面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江沭状似不经意地说:“这里的文会开了已有三日,这些人这般妖言惑众,怕也要惹出乱子来。”
晏惟初讽笑。
三年一次的聚霞楼文会,是每科春闱前最受众瞩目的一场盛会,持续半个月,几乎所有赴京考试的举子都会参与其中。
这些人大多冲动气盛,易被煽惑,因而被有心人利用实在不稀奇。
江沭摇头道:“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怕说的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传进陛下耳朵里怎办。”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这聚霞楼文会名气这样大,这里这些又都是将要入仕的栋梁,陛下会不派人盯着这边?你猜这里头混了多少锦衣卫又或东厂的眼线?”
江沭一愣。
晏惟初笑着斜他一眼:“阿沭,你那友人呢?怎不见他来跟你寒暄?不会是根本没这么个人,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只为了让我听到这些,好去告诉陛下?”
被揭穿了的江沭索性认了,笑着说:“倒确实有这么个友人,他前日便已来过,恰巧昨日我俩相约喝酒,他说起这文会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不敢再来了,我才问他将邀帖讨来。我就是担心他们一直这样议论陛下,之后这些话传开,会坏了陛下的声誉。”
晏惟初哂然:“传开了,陛下颜面扫地,不发作等于默认了这些人说的话,若是发落他们,又显得陛下心胸狭隘得罪天下读书人,总归是棘手,这背后的推手当真好盘算。”
江沭问:“那要怎办?”
“不知道,”晏惟初很光棍地摊手,“让陛下去烦愁吧,我等想这些也没用。”
江沭叹道:“淳哥你说得对,跟陛下对着干、不怕死的人确实多,我都佩服他们。”
晏惟初奇怪问:“你怎这般替陛下操心?你小子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该不是想经由我将你引荐给陛下?你野心不小啊?”
江沭说了实话:“上元节一过我父亲就要带我们回肃州了,我其实不想回去,我上面四个哥哥,父亲不重视我,回了肃州也不会有大的前程,我就想留在京中谋个职位,能进京营最好,或者跟着淳哥你进麒麟卫……”
晏惟初顿时明了,难怪这小子先前特地问表哥每日做什么,又吹捧他,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有何难,我跟陛下说一声就是了。”晏惟初满口答应下来,江沭人机灵,留在身边用倒也可以。
江沭大喜过望,当即跟他道谢。
晏惟初不在意地摆摆手:“好说。”
至于这文会,昨日锦衣卫就已将这边情形告知了他。
文会是京中几间大书院一块办的,办了几十年早已成定例,他贸然叫停难免惹人非议。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流言蜚语发展下去,他就真得对这些蠢儒生动刀了,到时候也是麻烦。
晏惟初正想着那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忽然眼风一扫,瞥见人群之中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是那位苏小郎君,苏凭。
苏凭与几个同伴一起,在看人题诗,与人推杯换盏。
晏惟初移开眼,对这人毫无兴趣。
江沭问他要不要去喝盏茶,他便也同意。
他们一块去了楼内的雅间,喝着茶听外头不时飘来的吟诗诵唱声,凭栏而坐观昆水远近景致,倒也惬意。
江沭与晏惟初说起边关风土,比之谢逍口中说出的那些更多了些许乐趣。
就这么消磨了小半个时辰,顺喜进来禀报,说是侯爷来了,特地来接他们。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侯爷怎知我们在这里?”
江沭笑道:“出门时我与你们侯府管事说了一声,要带淳哥你来这,逍哥必是回了府没见到你,特地赶来这里接人。”
晏惟初乐了:“算你机灵。”
他二人下楼,谢逍在楼外院子里等,先传来的却是苏凭的声音。
“明昭,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我们难得在这碰见,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晏惟初二人顿步,果然见苏凭也在这里,江沭竖起耳朵,有乐子听?
“我之前便不信你与安定伯世子相识短短时日能有多投缘,听闻陛下亲自下旨指婚,我才恍然明白,你这么做是否只为了打消陛下顾虑?你是逼不得已的是不是?”
苏凭絮絮叨叨,自说自话,这小子似乎喝多了,失态说着这些疯癫之言。
好在是周围没有旁人,否则当真贻笑大方。
谢逍淡漠道:“与你无关。”
苏凭一愣,似乎被他的语气伤到了,又哭又笑:“与我无关,好一个与我无关……”
谢逍眉压着,强按下神情里的不耐烦。
不等他再说,晏惟初迈步走上前。
“苏小郎君,好巧。”
苏凭看见他面色一变,脸上表情从悲伤转变成不忿,过于生硬而显得有几分狰狞扭曲。
晏惟初才不管他想什么,兀自说道:“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也能碰上,之前我与表哥成亲,你怎未去喝杯喜酒呢?”
苏凭原本的满腔愁绪被打断,又听晏惟初有如炫耀一般说着这些话,分外羞恼,咬着牙根恨道:“我要念书,没空,何况这婚事既是假的,又何来喜字一说。”
“苏小郎君,慎言,”晏惟初嘴角噙笑,提醒他,“陛下亲自指的婚事,怎会是假的?你若是有不满,不如去与陛下提。”
问题是你敢吗?
谢逍本也无意多言,有晏惟初这个炮仗在,他索性保持缄默。
苏凭被晏惟初这样奚落,酒劲上头,风度全无:“我不信,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假的,定然是假的!”
晏惟初摇了摇手指:“真真假假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需要与外人交代吧?苏小郎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丢人?”
苏凭气红了眼:“你也不过是被陛下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明昭与你绝不可能做真夫妻……”
“那你看好了。”
晏惟初说罢侧身贴向谢逍,避开了谢逍的目光,垂眼只盯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不再是咬一口就跑,他慢慢吮着谢逍的唇瓣,感受到柔软温热的触感,心潮澎湃。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第45章 喜欢我这样亲你?
晏惟初的举动出乎谢逍意料,他眼神微动,盯着晏惟初不断颤抖的眼睫,眸色渐深。
平静表象下涌动的,是未知的洪流。
晏惟初吮着他的唇瓣,舌尖轻舔过去,最后衔住他下唇轻轻一咬,这才意犹未尽地退开。
“你看到了?我跟表哥就是这种夫妻关系。”
晏惟初转头,冲面红耳赤难以置信的苏凭示意。
后方江沭目瞪口呆,心生佩服,淳哥这正宫气势无人能敌!
对上晏惟初眼中戏谑,苏凭瞬间恼羞成怒:“我不信……”
谢逍示意一旁苏凭的小厮:“你们少爷喝醉了,送他回去。”
小厮踌躇上前,低声问苏凭:“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苏凭挥开试图扶住他的小厮的手,红着眼睛望向谢逍:“明昭,你从前不是这样……”
谢逍脾气再好此刻也烦了,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说给外人听。”
一句从谢逍嘴里也说出的“外人”抽干了苏凭脸上所有血色,他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你这里我原来真的就是个外人。”
晏惟初悠声道:“苏小郎君,自重。”
苏凭看着全无反应的谢逍,只觉无地自容,失望闭起眼,失魂落魄地被人搀扶离去。
晏惟初意味深长地睨了谢逍一眼,转身出门先上了车。
车外传来谢逍与江沭的说话声,谢逍邀江沭去府上用晚膳,江沭十分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说没空,跟他告辞。
片刻后谢逍也上车,车回侯府。
晏惟初斜眼去看他,谢逍又是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洽的神色,半句不提方才的事,问他:“你与阿沭怎会想到来这文会?”
晏惟初有些气不顺,随便说了两句。
听闻江沭想留在京中任职,谢逍微微敛眉:“你真要去与陛下说?”
晏惟初撇嘴:“我就帮他提一嘴,答不答应是陛下的事。”
谢逍提醒道:“点到为止就行,免得陛下多心。”
晏惟初不乐意听他这么说自己,索性闭嘴,身体靠向车壁,阖目养神,不再搭理人。
谢逍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自他耷下的浓长眼睫滑下去,在那张红润的唇上顿住片刻。
唇瓣相触时的触感深刻清晰,自己或许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样镇定自若。
回程他们也没走西大街过,这边已经封路戒严,说是东厂与那些商户冲突闹大,死了人,好在京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快,压住了暴乱。
闹事的人被带走,现在事情已经由锦衣卫接手查办。
谢逍不想多事,吩咐人直接绕路。
听着谢逍的说话声,晏惟初忽地睁眼,瞪他。
谢逍看过来。
晏惟初哼了声,又重新闭眼。
回府晏惟初先进了屋,谢逍跟进来,两手合上身后屋门,将一众下人挡在了门外。
顺喜左右看看,自觉带所有人退去了廊下。
晏惟初听到关门声一愣,转身看去,不明所以。
谢逍伸手一攥,将他拉近,回身用力将人按到了门板上,欺身上前,以身体禁锢住他。
晏惟初猝不及防,背后撞得生疼,有些不耐,眉心皱着:“做什么?”
他莫名想起在浮梦筑的那一夜,似乎也是这样对峙的情形,有些不高兴。
谢逍伸手轻捏住他下巴:“你也喝多了?”
晏惟初心头火起:“没有!上次没醉,今天也没有!我根本没喝酒!”
他说的上次,是那天他在谢逍嘴上咬了一口。
谢逍顿时明了,上次便是他故意的,今日更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晏惟初气道,“不就是亲了你一口?你是我夫君我不能亲你?你要是不乐意大不了我让你亲回来……”
谢逍手上力道加重了一些,晏惟初轻“嘶”,就听谢逍问:“你知道什么是亲吻?”
晏惟初不忿:“我怎么不知道?我亲你就是——”
谢逍的气息凑近,冰凉的唇贴上去:“这才是。”
晏惟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甚至不及反应,下唇传来刺痛,谢逍咬开了他的唇,舌头顺势顶入。
晏惟初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谢逍将他的反应看进眼中,推着他的舌往后压,强势覆上,纠缠、汲取。
晏惟初从未想过亲吻其实是这样的,他能清晰感知到谢逍柔软湿热的舌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嘴里搅弄,让他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呼吸被攫夺,嘴里每一处地方都被碾过,激荡热流在身体里四蹿,叫嚣着即将没顶。
红潮爬上他面颊,很快爬至耳根、眼尾,像屋外天边烧红的炽霞。
晏惟初快觉呼吸不能时,谢逍终于从他嘴里退开,轻舔他的唇瓣,喃喃:“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失神了半日,张着嘴喘气,像从深潮里被打捞出来,于迫人的窒息中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什、什么亲吻……”
谢逍抬手,指腹拭去他唇边牵扯出的口涎,在下唇上用力一按:“阿狸,我亲你,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终于听明白了,谢逍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亲吻,他怔怔看着眼前人,声音很哑:“为什么亲我?”
谢逍缓缓轻擦他的唇:“刚不是说我是你夫君,让我亲回去?”
晏惟初本能地眨着眼:“……之前呢?之前为什么不亲?”
为什么不亲,谢逍也在问自己。
他们之间没有亲昵到这个份上,他这小夫君没心没肺分不清喜欢和仰慕,他顺从自己的欲望,但在表现爱意这件事情上,他也有自己的执拗。
浮梦筑那夜,晏惟初毫无厘头地闯进他怀抱,他们的开始随随便便,后续荒唐荒诞,唯独在真正意识到对晏惟初的好感名为喜爱后,他却不想再随便。
晏惟初这段时日的别扭他心知肚明,他其实也在试探。
感情这回事,进退虚实,并不比战场上征伐决策容易。
“之前不想,”谢逍故作不经意,“现在想了。”
他确确实实又被晏惟初引诱了,情难自禁,没了底线。
晏惟初无意识地舔着唇,一双格外水亮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谢逍,脱口而出:“那你再亲我一次……”
热切亲吻重新覆上。
晏惟初启开唇,顺从地回应,虽有些磕磕碰碰,但他喜欢这种唇舌交缠的亲昵感,被谢逍亲着,全身心地感受那些将自己包裹住的磅礴爱意——无论是不是,他都当是。
晏惟初战栗着,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心花怒放,终于餍足。
这一次亲吻也结束,谢逍将晏惟初抱上榻,摘下他发冠,抱他在怀,手掌顺他脊背往上揉,亲吻却沿着脖颈滑下去。
晏惟初喘得厉害,两手搂着谢逍的脖子,迷糊间问他:“表哥,你怎这么会亲啊?谁教你的?”
谢逍在他颈上啜出一个鲜红印子,哑道:“这也需要教?风月之事,多看点书就能学会。”
那真是厉害了,晏惟初佩服得很,他就不会。
被揉了一阵,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天还没黑呢,你现在就要吗?我肚子饿了。”
谢逍的动作停住,呼吸有些重。
他稍稍拉开距离,对上晏惟初笑意盈盈近似天真的一双眼睛:“那先吃东西吧。”
晏惟初自他怀里坐起来,侧头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谢逍将人按住:“别乱动。”
好吧好吧,晏惟初老实下来,动出火了自己真得饿着肚子被拆吃入腹了,还是悠着点吧。
饭桌上,晏惟初开始秋后算账,诘问谢逍为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别人暗通款曲。
谢逍给他夹菜,不接受他的这种无端指责:“什么叫暗通款曲?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和那苏小郎君不清不楚,”晏惟初坚持说,“要不叫你舅家表弟来作证?”
谢逍耐着性子陪他掰扯:“没有不清不楚,是他正好出来看见我,过来跟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看我回他什么了?”
“那也不许,”晏惟初不乐意,“你以后离他远点,我们是陛下指婚的没错,但真的假的,干他什么事?就他话多。”
谢逍沉沉笑了一声。
晏惟初不悦:“你笑什么?”
谢逍问:“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
“……”晏惟初被这一句问住,谢逍慢悠悠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晏惟初嘟哝:“那自然是真的,我们什么没做啊,我跟表哥就是真夫妻,他嫉妒也没用。”
谢逍抬眼看他。
晏惟初被谢逍这莫名难辨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既做了真夫妻,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谢逍坦白身份?
还是不要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被晏惟初否决。
现在还不行,至少要等到谢逍对他死心塌地、非他不可,他才能赌自己将身份告知后,谢逍不会翻脸跟他划清界限。
用皇权将人强留在身边当然不难,但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做到那一步。
被谢逍一直这样盯着,晏惟初心里发慌,桌子下膝盖碰了碰谢逍的腿:“表哥你不吃东西,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吃饱了没有?”谢逍问。
“差不多,”晏惟初话出口,读懂了谢逍的意思,“你怎这么急?”
谢逍说得直接:“我还没有。”
“那你吃——”
晏惟初闭了嘴,他知道了,表哥这是要吃了他。
慢吞吞地将碗里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咽下,他冲谢逍一笑:“先去沐身。”
*
浴池。
晏惟初趴在边缘,被谢逍压着背抵住他胸膛,热得浑身大汗。
他扭着脖子跟谢逍接吻,这个姿势实在有些别扭。
一吻结束,谢逍放过他,舔了舔他唇瓣:“喜欢我这样亲你?”
谢逍的声音沉而哑,晏惟初本就被亲迷糊了,被他这样一蛊惑,乖顺点头:“喜欢。”
谢逍问:“有多喜欢?”
晏惟初顺从本能地回答他:“很喜欢。”
谢逍低声笑,晏惟初被他笑得耳朵发痒,抱怨:“你又笑什么啊?”
“阿狸,”谢逍轻声呢喃他的名字,“你还真像只狸猫。”
晏惟初张牙舞爪:“不许说。”
谢逍禁锢住他乱动的手:“嗯,不说了。”
晏惟初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在水雾氤氲里打量谢逍格外英挺俊朗的面庞,小心脏不争气地噗通乱跳:“表哥……”
谢逍“嗯”一声:“什么?”
朕可喜欢你。
晏惟初话到嘴边又咽回,含蓄点,身为皇帝怎能这般色令智昏,不好不好。
他捧着谢逍的脸,凑上去又亲了亲嘴角。
谢逍被他这样小猫舔人的亲法弄得愈发想笑,抱着他刚准备动真格的,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
顺喜的声音传进来:“世子,侯爷,锦衣卫来人了,要请侯爷去一趟北镇抚司。”
谢逍闻言皱了皱眉。
晏惟初心里翻起白眼,这些人怎么办差的,早不来晚不来,可真会挑时候。
他问:“出什么事了?”
外头顺喜答:“锦衣卫指挥使崔大人亲自带队来,只说他们锦衣卫办案,请侯爷配合。”
谢逍微微摇头,没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放开晏惟初先起身迈步出浴池。
他抽了件搭在屏风上的中衣套上,又拿了条浴巾扔给晏惟初:“我跟他们走一趟,你就在家里待着,别到处乱跑。”
晏惟初跟着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谢逍拒绝,“他们不是直接押我下诏狱,只让我去北镇抚司走一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晏惟初伸手帮他系中衣带子:“我先前听说那些闹事的商户里有囔囔着你的名字的,怕不是这事吧。”
“那便没事。”
谢逍倒不紧张,他先前就叮嘱过侯府管家,让下头人配合东厂征税。
敢打着他名号跟东厂对着干的,无外乎是国公府那些人,皇帝才将京营交给他,总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拿他如何,顶多做做样子。
晏惟初两手抓着谢逍衣襟,低头沉默了片刻。
并非他想戏耍谢逍,总有人要跟他对着干,他这个皇帝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表哥,早去早回。”
第46章 我与你想象中不一样
换过衣裳,他们一块去正堂,崔绍已在此等了许久。
“侯爷、世子。”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拱了拱手,对他二人很是客气。
谢逍没多问去北镇抚司做什么,叮嘱晏惟初:“你回屋去歇着吧,别到处乱跑。”
晏惟初自下人手里接过大氅,帮谢逍罩上,系紧系带:“晚上天冷,别冻着了。”
崔绍默默移开眼,自觉不去看如此贤惠的皇帝陛下。
晏惟初将谢逍送出门,目送他上了锦衣卫的车,在黑夜里站了片刻,视线收回时神色也随之沉下,示下:“回西苑。”
两刻钟后,晏惟初的车驾回到瑶台,万玄矩候在这里跟他请罪。
今日的差事确实是东厂没办好,他这个提督没亲自去盯着差点闹出大乱子,幸好五城兵马司和京卫的兵马及时出现,遏制了势态发展,否则他也没机会来请罪,洗洗脖子等着直接上路吧。
晏惟初虽面色冰冷,倒难得没动怒,也没责怪他:“朕与你都没想到他们有这般胆大,也罢,你一会儿进宫一趟,帮朕解决一件事情,之后便启程去南边办差吧。”
万玄矩松了一口气,陛下不怪罪他就好。
至于要解决的事情,不必皇帝明示他亦心中有数,这便恭敬领命,退下去将功赎罪去了。
烛台上火星噼啪,颤颤巍巍地晃了晃直至熄灭,仿佛在预兆着什么。
晏惟初看着,轻声一嗤,回去了后殿。
谢逍不在家,他这几日也不用回侯府了。
三更时分,晏惟初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匆匆来人禀报:“陛下……太后崩了。”
晏惟初耷着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淡淡“嗯”了声。
在无数人翘首以盼等着看皇帝笑话的这个夜里,太后忽然驾崩,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丧钟敲响,绵延不绝。
之后便是繁琐的丧仪流程,百官进宫举哀致奠。
国丧期间,严禁一切聚众饮宴、集会,那些暗中酝酿的风波戛然而止,流言蜚语也没有了传播余地。
阴谋诡计就此化解于无形。
三日后。
晏惟初一身孝服,侧头靠坐御座里闭目养神,他这几日留宿宫中为那老妖婆守丧,连着数晚没睡好,有些头疼。
崔绍在下方与他禀报事情,西大街闹事的商户皆被锦衣卫抓了,一如所料事情与京中那些高门脱不了干系,他们抓了一批人,可那些也仅仅是被推到台前来的替罪羊,不痛不痒。
“唯一身份特别的,只有定北侯,”崔绍斟酌着说,“但侯爷自是不承认有授意他们做这些事情。”
晏惟初冷笑:“他们是觉得朕不会动定北侯,故意拉他出来挡箭,还是有人就是恨定北侯,想要构陷他?”
崔绍垂头低声道:“年前侯爷那几位叔叔受邀去参加了宁国公府的饮宴,席间还有不少高门勋贵,事情大抵是他们策划的,只是……”
只是证据不足,那些人早已找好替死鬼,不怕查到自己身上,除非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拿下诏狱严刑逼供。
可这样一来定北侯势必首当其冲要遭罪,皇帝才任命他为京营总兵官,想以此稳住京中混乱的局势,总会有所顾虑。
再者说,这事本就是皇帝与民争利闹出来的,再大动干戈不显得心虚吗?
晏惟初沉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又问:“那聚霞楼文会呢?查出那些胡言乱语的书生背后是什么人指使?”
崔绍道:“聚霞楼文会历来由京中几间大书院一起举办……若要查明,必得将参加文会的那些举子和背后的书院负责人一块押下诏狱,臣担心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晏惟初闻言皱了皱眉,那些文人举子只是指桑骂槐而已,并未指名道姓说他这个皇帝,锦衣卫若是大张旗鼓去查,的确不合适。
“你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关联?”他问。
崔绍想了想,回答:“单单那些商户闹事,即便闹大了,也未必有多少人当真同情他们,可事情经由那群文人书生口口相传之后则变了性质,在他们嘴里朝廷加征商税是与民夺利失了仁德,黔首无知、最易煽动,到那时陛下便是要追究也难堵悠悠之口。”
晏惟初慢条斯理地颔首,他确实不好将那群读书人都抓了,叫停聚霞楼文会也需要一个正当理由,这不正好,谢太后死得其所。
老妖婆一死,举国哀悼,文会自然不能再办,不安分的那些人也得掂量着点,敢在国丧期间继续生事的,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不过能同时利用高门勋贵和那些读书人,这背后之人本事不小。
“你说的京中书院里,是否有西郊的云山书院?”晏惟初想到什么,又多问了一句。
崔绍道:“没有,但云山书院也有派人去参加。”
晏惟初自是知晓,他亲眼所见,苏凭就是那云山书院的学生——一个武勋之子,交往的都是勋贵子弟,偏偏进了云山书院,着实是颗方便被有心人利用的好棋子。
思忖过后,他沉声下令:“出席过你说的宁国公府饮宴的那群人,抓一批放一批,让他们互相猜忌自己去狗咬狗吧。等太后孝期过后,再找个由头把聚霞楼封了,那些读书人这般不安分,那聚霞楼文会以后别办了。”
崔绍拱手领旨。
说完正事,晏惟初最后问:“定北侯这几日如何?”
崔绍小心回答:“侯爷在诏狱里能吃能睡,也很安静,只问我们要了几本书看,没什么大碍。”
晏惟初不放心地叮嘱:“他要什么都满足他,诏狱里阴冷,御寒的衣物、棉被、炭火和热水这些要给足。”
崔绍恭敬领命:“陛下放心,臣会让人好生伺候侯爷。”
将人挥退,晏惟初有些心不在焉,随手拿起本案上的奏章,看了一页又搁下。
发呆片刻,他冲身旁赵安福道:“朕幼时,每日在这间书房内念书,那时陪在朕身边的,只有大伴和太师章先生,现在就只剩下大伴你了。”
小皇帝放空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随口一句的唏嘘感叹。
赵安福躬身,不敢做声。
晏惟初在沉默之后淡了声音:“朕记得章先生的孙子章序杰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传旨让他自明日起,去内阁当值吧。”
交代完这些,晏惟初或觉没意思,起身示意:“为朕更衣,朕要去趟诏狱。”
*
入夜后谢逍靠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本闲书,就灯打发时间。
那夜他被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亲自带去北镇抚司,例行问话之后就进了这诏狱,今日已经是第三日。
起初的些许不适过后,他也很快放宽心。
这里并没有外人传说中的各种残酷手段严讯逼供,甚至这诏狱里要什么有什么,待遇好得出乎他意料,皇帝究竟安的什么心思,他也有些琢磨不透了。
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谢逍随意听了一耳朵,意识到是朝自己这间过来的,他搁下手中书册抬眼看去,蓦地一愣。
晏惟初一身素服,眉间覆了霜雪,披星戴月而来。
狱卒开了锁,恭敬将人请进来,晏惟初转头示意:“你们都下去。”
他转着眼打量这间牢房,是这一整座诏狱里最宽敞干净的一处,有窗有床,座椅案几齐全。
炭盆烧得缓和,四个角都点了灯,除了不能出外随意走动,这地方倒半点不显压抑。
狱卒已经离开,谢逍回神,起身迎上去。
晏惟初拉着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表哥,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谢逍按住他:“没有,你怎来了这里?”
“我跟陛下说想来看看你,他同意了,”晏惟初说得理直气壮,“表哥你进来这里那夜太后驾崩了,陛下没工夫管你这边的事,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日。”
谢逍早从那些狱卒嘴里听说了太后驾崩的事,太后虽是他亲姑母,他却没任何想法,毕竟除了幼时见过一两面,说起来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听着晏惟初又一口一句的“陛下”,谢逍冷不丁地开口:“那太后驾崩得挺及时,恰巧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晏惟初装作不懂:“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再说下去就是僭越大不敬的话了,更别说这里是锦衣卫诏狱,隔墙有耳,谢逍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摇了摇头,拉他坐下,握住他冰凉手心:“外头冷,何必这么晚特地跑来这里?”
何况太后驾崩,群臣祭奠每日跪拜不停,并不是个轻松的活,相比之下他被押在这诏狱里,反倒是躲了清净。
“想见你。”
晏惟初说得直白:“我们三日没见了,我不放心你,怕这里有人欺负你,才求了陛下让我过来。”
谢逍心软下来:“我没事,陛下应该也只是想让外头那些人闭嘴,所以关我几日,并非真的要动我。”
晏惟初捧着他的脸打量,感觉表哥瘦了点,有些不高兴,崔绍怎么办事的,有没有好生伺候人啊?
谢逍不露声色:“看够了吗?”
晏惟初悻悻松了手:“都怨陛下,没事把你扔这种地方,真是的……”
谢逍看着烛火摇曳里他生动鲜活的面庞,自进来这里后心里那一点隐约的担忧也变成了心平气和。
他提醒晏惟初:“小心点说话,这里墙上真的长了耳朵。”
晏惟初却漫不在乎:“我又没说错。”
他自己也怨自己,将谢逍扔这里,一来是为吓唬吓唬那些藏在背后作怪的魍魉之徒,二来太后驾崩,葬仪繁杂,很多场合需要他亲自出席,为免穿帮,他只能出此下策,但到底是苦了表哥。
“不过陛下他也不容易,”晏惟初寻着机会便帮自己说话,“你说得对,太后这次驾崩得及时,陛下与太后本就母子关系不睦,他当年可是亲眼看见太后毒死了他亲娘郑太后,唔……”
谢逍抬手捂住了他嘴巴,这小混蛋也太口无遮拦了点,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在这里说。
“你闭嘴吧。”谢逍低声呵斥。
晏惟初拉下他的手,讨饶:“我不说了就是,所以表哥,你能不能放下对陛下的成见,对陛下也好点,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的。”
谢逍捏住他下巴,手上用力,加重声音:“不介意我也喜欢陛下?”
晏惟初笑嘻嘻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臣子对君王的尊崇、爱戴和忠诚……”
“不需要你操心,”谢逍打断他,“你管好你自己吧。”
晏惟初一啧:“真是小气。”
谢逍不乐意听这些:“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陛下破例让你来这里,你也别得寸进尺,现在毕竟是国丧期间。”
晏惟初不肯:“表哥赶我走,是不想见到我吗?”
不等谢逍再说,他下一句道:“其实我今日有些不高兴,才会想来表哥这里。”
谢逍闻言神情顿了顿:“不高兴?”
晏惟初轻抿嘴角,说:“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恰如我所愿。”
谢逍问:“为何这么说?”
晏惟初叹道:“幼时我有一个先生,他对我来说亦师亦父,教过我很多也帮过我很多,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与我并非同道之人,我本想装作不知,可好像不行,他终究不会如我所愿。”
谢逍大约是听明白了,没有细究,只道:“阿狸,你是这么念旧情的人吗?既非同道之人,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便是。”
晏惟初垂头,静默片刻,哼了一声:“表哥可真是冷酷无情。”
谢逍道:“那不然你想怎办?”
他想怎办?他是皇帝,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便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晏惟初看着谢逍,目光逡巡在他眼睛上,轻声问:“表哥,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也与你想象的不一样,非是如你所愿,你会跟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吗?”
晏惟初的神情太认真,谢逍不确定地问:“你是吗?”
晏惟初与他对视,慢慢靠到他身上,闭眼低了声音:“才不是,我最喜欢表哥了。”
第47章 他找个人冒充自己一回
太后驾崩七日匆匆下葬,谢逍也在翌日被锦衣卫放回。
晏惟初又去了一趟诏狱亲自接人,看到谢逍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才算放下心,有了好脸色。
他一步上前抱住谢逍:“表哥!”
谢逍在有些刺目的天光里眯了眯眼,抬手回抱住他。
无故在诏狱来待了七日,哪怕没受什么折磨也总归是不痛快,但那点气不顺都在晏惟初扑进怀里来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上车后晏惟初才与谢逍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他回了安定伯府,每日跟安定伯一块进宫跪灵,又说国公府那位爱折腾他们的老太太听闻太后驾崩又病了,再说谢家那几个叔叔也接连进了诏狱。
谢逍半点不觉奇怪,小皇帝好手段,借着太后驾崩的特殊形势按住那些异动之人,迅速扭转局势。
反正对国公府那些人,乃至那位老夫人,谢逍都只剩心冷,事不关己。
他的麻烦结束了,看戏便是。
国丧期间全城戒严,施行宵禁,流言蜚语一日间消散,魑魅魍魉尽皆蛰伏。
诏狱里人来人往,人抓进来却无人刑讯问话,什么时候能出去、多久能出去,全看办差的锦衣卫心情。
如此愈发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没进来的那些个不信里头的人什么都没交代,进来了的暗恨是谁告发了自己。心怀鬼胎的一众人各自猜忌小心算计,本就是乌合之众很快变成一盘散沙。
谢逍那几个叔叔各自进诏狱走了一趟,晏惟初特地交代好生“招呼”他们,他几人领教过锦衣卫的看家本事,一个个全都吓破了胆,回去之后便关起门拒不外出,终于真正老实了。
确实不必晏惟初大动干戈,如此吓唬分化这些人足够了。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出席过那场饮宴的勋贵子弟名单上,并无谢迤的名字,也没有宁国公世子张宰的名字。
设宴之人是宁国公的一个侄子,晏惟初不想将事情闹大,甚至没让锦衣卫拿下他。
崔绍来禀报这些事情时,晏惟初听罢没太大反应,只问:“你们之前说,那谢二郎前段时日与宁国公世子走得颇近?”
崔绍肯定道:“他二人私下约着一起喝过几次酒,私交甚笃。”
晏惟初顿时了然,在云都山的那次,谢迤也在,说是特地去云山书院看苏凭,蛛丝马迹并不明显,但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迤此人自以为聪明实则心胸狭隘嫉妒心强,怕也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再查下去便没意思了,且不说查那些书生举子麻烦得很,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真相。
“到此为止吧。”
一场尚未酝酿成形的风波就此化解,新的商税征收法在皇帝铁腕手段下强硬推行下去,满朝文武明面上再无人敢反对。
新年伊始,皇帝连下几道诏令,关闭皇店、大范围减免赋税、削减宫廷开支、裁撤非必要衙署罢免冗余官员、强化官吏考核制度……一时民间人人称颂。
当然,晏惟初也深知打一巴掌给颗枣的道理,让户部和吏部一起出台政策,依官员品级和年度考核成绩提升俸禄,虽比不得旁门左道来钱快,但聊胜于无,也算勉强安抚了众人的满腹怨念。
*
上元节过后,讲武园修葺一新,麒麟卫一万宗室子弟满额征员,在此开始操练。
一如晏惟初所料,报名的大多是底层远支宗亲,来这里混口饭吃,各地藩王给他这个皇帝面子,派一两个旁系子嗣前来就算捧场。
不过没关系,只要条件符合者,他全部笑纳。
但这些人也不好管教,都是宗室子弟,大多桀骜不驯,没两日就已开始分帮别派,还有带头耍滑闹事的。
晏惟初每日会抽空来这讲武园一趟,郑世泽他们压不住这些人,他只能亲自出马。
为首的刺头名为晏镖,是这些人里唯一的一位藩王亲子,本就是太过顽劣不成器才被他老子丢来这里,因着身份一来就被无数人捧着,高高在上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
这才几日,他就敢公然在操练时撂担子,拉了十几个人陪他一起,跟上峰对着干。
郑世泽心知这些人都是少爷脾气,不想得罪也懒得得罪,跑去屋子里躲清净。另一指挥同知倒是有心想教训人,刚一动就有人跳起来吼:“我们都是姓晏的,是陛下的亲戚,你敢拿我们如何?你不过就是给陛下卖命的,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吓唬我们!”
一片哄笑声。
那指挥同知有所顾忌,犹豫不决。
“陛下没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亲戚,没事别乱攀交情。”
声音响起,晏惟初出现,一身三品武将服,十分打眼。
吼人的那个大声嚷道:“我们不是难道你是?我们都是宗室,怎么不是陛下的亲戚?!”
“就你,”晏惟初目露鄙夷,“五服都出了,算哪门子亲戚,滚一边去。”
“你说什么呢!”
晏惟初没再搭理他,扫视过闹事的这群人,一个个歪七扭八地靠坐在地上,衣冠不整,毫无体统可言。
这些人面对他也无半分尊重,带头的几个还冲他做鬼脸,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晏惟初的目光有些冷,问那指挥同知:“你就是这样操练他们的?”
对方不敢暴露了他的身份,只能道:“卑职无能,请指挥使示下。”
晏惟初吩咐身后跟来的锦衣卫:“去把郑同知也叫出来,他若是不想管教这些人,就跟他们一块操练。”
“至于你们,”晏惟初的目光落回去,“聚众滋事,挑衅军规,鞭责二十,行刑吧。”
“你敢!”这些个人变了脸色,纷纷爬起来,撸袖子要跟他干架。
晏惟初只带了两名锦衣卫,这些人自以为人多势众,半点不怵。
但他们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锦衣卫一个可以打他们五个,更别提晏惟初钦点的那位指挥同知,本事了得,陛下都发话了,他自然不会再给这些人留情面,出手一拳就是一个。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闹事的小王八倒了一地,抱头哀嚎。
被叫回来的郑世泽缩在后面,心有戚戚。
晏惟初冷声下令:“押他们跪着,拿鞭子来。”
带头闹事的那晏镖破口大骂:“我爹是顺王,是陛下的亲堂叔,你敢!你一个靠着给定北侯卖屁股上位的兔儿爷在这里耍什么横!我呸!”
郑世泽反应极快地一步冲上前,大巴掌伺候上去,这时候不表现,他不定也得被抽。
“满嘴污言秽语,该打。”他骂道。
被打歪了嘴的那个懵了半晌,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勃然大怒:“老子跟你们拼了!嗷——”
晏惟初自锦衣卫手里接过鞭子,抽向这混账玩意的后背。
朕亲自抽你,算你有福了。
谢逍过来时,恰看到这一幕。
十几宗室子弟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晏惟初挥着鞭子抽人,盛气凌人好不威风。
晏惟初:“还敢不敢满嘴喷脏?”
挨抽的那几个:“不敢了再不敢了,好汉饶命……”
晏惟初:“叫好汉没用。”
众人:“爹、爷爷、祖宗,饶了我们吧,再不敢了!”
这些人从一开始骂骂咧咧到后面痛呼求饶、哭爹告奶,现在竟然喊起晏惟初爷爷祖宗,也算能屈能伸。
晏惟初只觉晦气,也不撒泼尿照照你们这熊样,朕可生不出你们这么丑的儿孙。
郑世泽原本躲在一旁生怕被殃及池鱼,一转眼看见远处抱臂正看戏的谢逍,赶紧小跑去晏惟初身边提醒:“世子,侯爷来了!”
晏惟初手里的鞭子“啪”一声落地,转身果然见前方一副看好戏模样的人,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不再管这些人,大步过去。
“表哥,你今日怎来了讲武园?”走近后他笑问。
谢逍抬了抬下巴:“你这个指挥使,就是这么干的?”
晏惟初面露委屈色:“他们仗着是宗室欺负我,我害怕。”
谢逍:“……”他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信了。
但晏惟初理直气壮,完全不像装的,谢逍甚至开始怀疑他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那日说的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就是指这个?”
晏惟初不承认:“什么啊?”
谢逍哪知道他这小夫君究竟有几副面孔,便也作罢,解释道:“陛下口谕让我从京营里挑两名将官来暂时接手麒麟卫的操练,我把人带来了。”
晏惟初这才注意到跟在谢逍身后的人,二人品级都比他低,加之他又是谢逍的夫人,对他十分客气,拱手问候。
晏惟初神色淡定,这两人虽是四品把总,但也是他前段时日才提拔上来的,有上朝资格却没上过朝,自然不识他真面目。
他便随口叮嘱了二人几句,把这摊子活扔给他们,拉着谢逍离开。
出了讲武园的门,谢逍却说还要去给陛下禀事,晏惟初头疼道:“明日再来不行吗?”
谢逍坚持:“来都来了,顺便去瑶台一趟吧。”
晏惟初无语,你顺便朕一点都不顺便。
但他也不能强硬说不,免得惹谢逍怀疑。
他们进去瑶台求见,里头出来人将他们先请去偏殿,等候陛下传唤。
坐下后趁着谢逍没注意,晏惟初给上茶的太监递了个眼色,很快便有人来请谢逍过去。
谢逍一走,晏惟初也立刻起身,走另一条路回自己寝殿,自后翻窗进内殿。
看他一手撑住窗沿便要往里跳,两侧的小太监赶紧扶住他:“陛下当心。”
“闭嘴。”晏惟初低声呵斥,径直跳下去……过后把这窗拆了,在这边也留扇门算了。
当皇帝当得跟做贼一样,大概就只有他了。
谢逍今日是来跟皇帝禀报京营兵额增补的情况,皇帝军饷给得足,征兵进展十分顺利,兵备也已整饬一新,新兵操练之后会陆续展开。
晏惟初很满意,没有多问,只道:“忠义侯幼子江沭自请留京,让他也进京营吧,他是你舅表弟,你多提点着他。”
谢逍领命,其实是没想到晏惟初在皇帝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晏惟初接着说:“之前的事,朕一直没机会跟表哥你说明,将你押下诏狱并非朕本意,实在是包藏祸心的人太多,朕也要做做样子。”
“臣知晓,臣并未被人刁难,陛下不必挂心。”无论皇帝本意是什么,他进了诏狱还能毫发无损地出来,确实应该谢恩。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不记恨朕就好。”
谢逍道:“臣不敢。”
晏惟初才不信,他表哥嘴上说着不敢,其实什么都敢做。
他没有久留人,说了几句话便让谢逍退下了。
谢逍回去偏殿,晏惟初晚一步过来,说自己去如厕,谢逍也未起疑:“走吧。”
回程路上,谢逍忽然问起晏惟初:“陛下召见外臣时,为何总是故弄玄虚不露面?”
晏惟初镇定回:“你好奇这个?”
“随便问问,”谢逍不怎么经心地说,“我回京这么久,陛下召见过我好几回,还确实从未见过天子圣颜,除非……”
晏惟初问:“除非什么?”
谢逍道:“除非陛下心中有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晏惟初:“……”
这也能猜到?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谢逍看穿了自己,很快又稳住心神,说:“怎么会,陛下只是觉得烦,不想见外臣罢了。”
“他倒是愿意见你,”谢逍淡道,“或者陛下其貌不扬,不愿露面吧。”
这晏惟初就不高兴了,先前还说自己不敢呢,这就敢背后议论他了。
“表哥,你胆子肥了,竟敢这样编排陛下?陛下才不是其貌不扬,他长得比我好看。”
谢逍分明不信:“哪里好看?”
晏惟初哪好意思自卖自夸,改口:“好吧,表哥你更好看,你最好看了。”
谢逍却不领情:“别学别人油腔滑调。”
晏惟初懒得说,他在想着,自己这戏怎么觉着有些唱不下去了?他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表哥是不是迟早会起疑。
要不……他找个人冒充自己一回?
第48章 要让表哥欲罢不能
半月后,京营兵额补齐,新兵操练开启,谢逍与边慎再去瑶台面奏。
他二人在外等了片刻,有内侍出来告知他们陛下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让他们一会儿长话短说:“陛下还在更衣,侯爷伯爷您二人再稍待片刻。”
边慎闻言有些意外,待人返身回去犹豫了一下问谢逍:“淳儿这几日怎样了?我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谢逍只当边慎这是关心儿子,说:“尚好,每日早出晚归办差,人也安分了许多。”
边慎道:“那就好,那就好。”
所以不是真的病了,小皇帝这又在闹哪出?
御书房内,晏惟初强迫那被挑中的小太监换上皇帝常服,亲手将自己的那顶翼善冠扣人脑袋上,再将之按坐至御座,压着人肩膀沉声叮嘱:“一会儿在定北侯面前,你给朕好好表现,只要不让他起疑,过后朕重重有赏。”
小太监哭丧着脸:“陛下,您还是让别人来吧,奴婢真的不行……”
晏惟初有些嫌弃,这些人里头就属顺喜最机灵,但顺喜现在是他安定伯世子的小厮,人也留在了侯府里,自是不能用的。
“朕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
晏惟初强硬道:“一会儿你少出声,镇定些,问安你就应,之后就听他二人奏事,待他们说完了勉励两句做得好让他们退下就行了。”
小太监:“可——”
晏惟初不悦:“没有可是,听明白了没有?”
“听、听明白了。”小太监哪还敢说不。
从前日起陛下一日五顿给他吃炙烤羊肉鹿肉,终于成功把他嗓子吃哑了,脸上再搽上白粉膏,当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这活也只能他来干了。
晏惟初拍拍他肩膀:“放松,身为皇帝,无论臣子说什么,装作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就行。”
小太监呜呼哀哉,关键他也没当过皇帝啊!
谢逍二人又等了一刻钟,终于得传召,去的地方是御书房。
谢逍神色平常,边慎则愈觉稀奇……这定北侯看着也不像已经知晓了自己枕边人身份,小皇帝怎突然不藏了?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了,他二人走进御书房作揖拱手问安,上方传来沙哑声音:“朕安。”
边慎听着不对,一抬头果然见坐在御座上的人不是皇帝,他眼中闪过惊讶,又瞥见若无其事立在一旁的晏惟初,瞬间沉默。
……还能这么玩的吗?
谢逍也抬了头,先看到的是晏惟初,小混蛋冲他挤了挤眼,他不予理会,目光接着转向“皇帝”。
那位斜身歪靠在御座里,手肘撑住一侧扶手支着额头,眼皮半耷着,面色苍白不豫,满脸病容。
并不如谢逍以为的那样气势强盛,看着就似个普通少年郎,面貌还算清秀,平常无奇。
他也只随意一瞥,很快垂了眼,在御前表现出应有的恭谨。
之后谢逍与边慎说起正事,皇帝偶尔“嗯”一声,大概是真的很不舒服,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
待他二人说罢,皇帝也只道:“做得不错,你们继续便是,今日就这样,去办差吧。”
虽是敷衍之言,但圣体有恙谢逍也没多想,与边慎一块告退下去。
出门后边慎随口感叹:“陛下也着实辛苦,日日操劳这又病了,我俩也得多费些心思替他分忧才是。”
见谢逍点头认同,边慎便知小皇帝这是又得逞了,这位定北侯确实没起疑。
……行吧。
他们出去后不多时,晏惟初也出来,将皇帝的意思转达给边慎:“陛下说过两日便会颁旨,让爹爹以远支宗亲的身份过继渭南王,依旧用他从前的名字晏浔,袭郡王爵,之后陛下还会给爹爹授官职,让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边慎闻言面色顿时严肃起来,渭南王是从前的庆藩旁支,没有参与当年的六王叛乱,但也受了影响,这些年一贯低调,老渭南王膝下无子,三年前就已病逝,身份上倒是十分合适。但皇帝给纪兰舒恢复宗籍还让他过继过去袭郡王爵,这份天恩已然超乎预期,授官职更是他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不免让人惶恐。
他担忧道:“宗室不可参预军政事是祖制……”
晏惟初笑笑说:“陛下自有安排。”
他就是陛下他说了算,边慎只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再跟他们多言,匆匆告辞先回府去了。
一旁谢逍若有所思,晏惟初见状问:“表哥想什么呢?”
谢逍问他:“陛下当真这般看重你们安定伯府?”
“什么你们啊?”晏惟初纠正用词,“你,我,才是我们,我现在是定北侯府的人。”
他凑近谢逍:“表哥,今日是你第一次真正面圣吗?陛下如何?”
谢逍问:“为何陛下今日龙体不豫却肯当面召见我们?”
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免得表哥你又在背后编排他呗。”
谢逍盯着他:“你跟他说的?”
“那自然没有,”晏惟初笑着解释,“陛下是外人,我们夫妻间说的话我怎会说给他听,我就是跟他说他总是不在外臣面前露脸,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他便改了主意吧。”
谢逍大概是信了:“走吧,回去了。”
晏惟初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蒙混过去了。
*
三日后,圣旨下达,纪兰舒以宗亲身份过继渭南王,袭郡王爵,授兵部侍郎衔,入内阁参预机务。
举朝哗然。
宗王依祖制不可入朝为官,当年摄政王也仅有一个摄政的名头没有实质官衔呢!哪怕非要给他封官,也没有直接进内阁的道理吧?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一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远支宗亲,莫名其妙袭了郡王爵,直接踩在所有文官头上进了内阁,这让天下读书人的脸哪里搁?
而晏惟初显然是故意的,让你们开那劳什子文会编排朕,朕就是要恶心你们。
这圣旨下发得并不容易,吏部迫于皇帝淫威,顺了他的意,吏科跳出来唱白脸直接给封驳了,皇帝大怒,把人叫去臭骂一顿,强行将旨意下发。
总归身为皇帝,他的日常便是跟满朝文武斗智斗勇,只许胜不许败!
也有明眼人从皇帝之前设立麒麟卫的举动上看出端倪,陛下这是要整改宗藩制度,以后晏氏宗亲入朝为官,无论文武,怕都见怪不怪。
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那些共天下的笑话,听听就得了。
皇帝这媒人做上瘾,二十七日国丧期一过,再下指婚圣旨,将刚刚袭爵入朝的渭南王晏浔指婚给安定伯边慎。
这离经叛道的事有一便有二,众臣也不再觉稀奇。
更有人私下里嘀咕,是不是娶男妻、嫁男人就能被陛下重用?如果是的话……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定伯府的婚宴办得十分低调,边慎和纪兰舒头一日宴请了同僚,正日那天就只有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了一顿喜宴。
席间晏惟初和谢逍一同举杯,恭贺边慎和纪兰舒终于得偿所愿。
边慎他二人满心感慨,也对晏惟初很是感恩,只是有些话当着谢逍的面不好说,都尽在这一杯酒中。
晏惟初一贪杯,便喝多了。
平日里谢逍管着他,喝酒也喝不尽兴,今日终于寻着由头痛快了一回。
夜沉之后谢逍将还想继续的晏惟初捞起来,劫走他手中酒杯:“不许再喝了,我们回去吧,别耽误父亲他们的吉时。”
晏惟初满脸酒意醺然的红晕,咂嘴:“不喝就不喝呗。”
他醉没个醉样,被谢逍搂着也不老实,抬手间袍袖蹭翻了桌边的酒壶,那酒不偏不倚恰好泼上谢逍的衣摆。
“脏了。”晏惟初后知后觉嘟哝。
谢逍倒是脾气好,也没计较,只用力按了一下这小混蛋的脑袋。
纪兰舒见状叫了个管事来,吩咐人带谢逍去后头换件衣裳。
待他离开,边慎也去外头交代下人事情,花厅里只剩下纪兰舒和晏惟初。
晏惟初坐回去,迷瞪着眼睛,还想够酒。
纪兰舒劝他:“陛下,您少喝些吧,真醉了定北侯他该担心了。”
“好吧。”他听话就是了,晏惟初怏怏收了手。
“要不要醒酒汤?”纪兰舒不放心地问。
晏惟初歪着脑袋,一手支着太阳穴,闭了闭眼:“不喝,我不要喝。”
纪兰舒有些想笑,陛下这样还当真是孩子气,如果他跟边慎真有个孩子,像陛下这样的倒也不错。
“陛下,您前些日子还安排人假扮您,召见定北侯吗?”
这事纪兰舒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劝劝晏惟初:“您和定北侯现在已然是这个关系了,不如跟他坦言直说,他就算一开始接受不了,总能想明白的,何必一直想方设法瞒着呢?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
晏惟初的反应有些迟滞,半日才听懂纪兰舒的意思,他垂着眼,安安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摇头:“不能,我不能说。”
纪兰舒叹气,小皇帝太执拗了,这事瞒得越久以后越不好收场,可惜当局者迷,他们旁的人劝也没用。
晏惟初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想的却是,若是说了,表哥生气,抛妻弃……呸,怎么办?
他好像有点理解自己的老祖宗了,把人强留在身边说得容易,但不是心甘情愿的,又有何意思?
边慎和谢逍相继回来,他二人的话题便也到此结束。
谢逍上前,拿起晏惟初的狐裘将仿佛坐着睡着了的晏惟初裹住,打横抱起他。
晏惟初正陷在自己那些哀哀怨怨的情绪里自暴自弃,人也不清醒,忽然被谢逍抱起身愣了愣,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顺从靠过去。
谢逍与边慎和纪兰舒告辞,抱人离开。
上车、回府、下车、进屋,谢逍一路将晏惟初抱进房搁上坐榻,吩咐人去煮醒酒汤。
他没有假手顺喜他们,半蹲下身,帮坐着迷迷糊糊的晏惟初脱了裘衣和外袍,脱下靴袜,再松散了发髻。
晏惟初呆呆看着他……要是牵绊更多一点,能彻底把人套牢了多好,真可惜自己不能生。
“表哥——”
谢逍轻捏了一下他脚踝,抬头:“怎么?”
晏惟初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
顺喜带着一众人自觉退了下去。
谢逍撑起身,贴近咬住晏惟初的唇,舌抵进去勾住他湿热的舌,缠绵吮吻。
一吻结束,晏惟初闭着眼笑起来,他伸手摸向榻边矮柜,拉开一个抽屉,摸出样东西,摊开掌心给谢逍看。
谢逍向下瞥了眼,明知故问:“这又是什么?”
晏惟初拨开盖子,送过去让他闻了闻。
先前那些脂膏有好几罐,也差不多用完了,这个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更香一些。
“也是那什么用的。”
晏惟初没细说,万玄矩那死太监告诉他这玩意儿就是特别点的那种,用了神仙也不换,无论于上下哪方而言。
他有些怀疑,毕竟死太监是太监,又没自己试过,谁知道是不是诓他。
东西他拿来搁这里一个多月了,今日才想到拿出来。
晏惟初俯下身,贴近谢逍,轻声说起这东西的不同之处。
他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谢逍有些恍神,侧头望去:“我之前说,不许再问你郑表哥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忘了?”
“哎呀,”晏惟初失笑,“没这些东西,那我不得遭罪了,表哥你心疼心疼我嘛。”
谢逍沉默:“……之前那种就行,不必别出心裁。”
“这个好,”晏惟初坚持说,抱住了谢逍的脖子,“我们试试。”
谢逍望进他眼底春波,片刻,再次将人抱起,往床边去。
晏惟初今夜格外热情些,也不知道是那特别点的东西起了效,还是他彻底醉了,予取予求,连那些平日里不愿尝试的过分羞耻的姿势也配合了。
谢逍只觉自己被狐狸精勾了魂,怕要死在他身上。
再一次时,晏惟初坐在谢逍怀中,在摇晃的视野里凝视谢逍这双浸了浓重欲念的眼睛,将谢逍每一个因他失控的神情都看仔细。
他其实没有醉得太彻底,还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套牢谢逍,大概只能用这种法子。
美人计好用,要更让表哥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才好。
第49章 你夫君迟早休了你
开春之后随着皇帝一系列新政令下达,朝堂逐渐太平起来,有不安分心怀鬼胎的那些也暂时歇了心思。
林同甫被斩,晏惟初将首辅刘诸调去主理户部,纪兰舒则入内阁掌兵部事,先前抄回的那些钱粮拨去七成给了国库,有他二人在,至少可以保证之后军饷下发不会在户部兵部这里就先少了一半。
各部各司其职,不说风气焕然一新,也算有条不紊,平稳度过了皇帝初亲政的动荡期。
三月春闱放榜,苏凭出人意料地高中会元,这位去岁才刚刚通过乡试年仅十八岁相貌堂堂的苏小郎君一时在京中炙手可热。
“说是这两日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苏家门槛踏平了,还有为了抢人大打出手的呢。”
顺喜绘声绘色地说起外头听来的趣事,晏惟初刚刚回侯府,正在用点心,听着这些付之一笑:“那哪家小娘子不幸嫁给他,可当真是倒了大霉了。”
可不是嘛,嫁给个一心惦记别人夫君的相公,谁家好姑娘能受这委屈。
这些媒婆真是作孽。
晏惟初身为皇帝自然早知晓苏凭是这科会试魁首,礼部上报时他还特地将考卷要来看了苏凭写的文章,确实花团锦簇、辞藻华丽,也算言之有物。
但话又说回来,去岁上京秋闱,这苏小郎君虽也名列前茅却不算突出,倒不知是不是这半年在云山书院忽然大彻大悟开窍了……就只是看他之前痴缠谢逍时疯疯癫癫神情恍惚的样,却不像是个有心思念书的。
但会试是会试,哪怕中了解元最后殿试上沦为三甲同进士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如何现在还未可知。
顺喜知晓自家陛下不喜那苏小郎君,赔笑附和:“那可不是,若是他殿试上表现得不好,最后的名次不及预期,现下就上赶着去提亲嫁女儿的那些个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晏惟初懒得说,他不会故意针对打压,但若是这苏小郎君殿试上写不出让他满意的东西,那也怨不得他。
谢逍刚进门便听见晏惟初的笑声,更衣时顺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晏惟初想着表哥今日回来得还挺早,视线跟随过去:“哦,说表哥你那苏小郎君,他可了不得了,中了会元,现在京中人人提起他都要称赞一句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谢逍已经换了身宽松的燕居服,走来坐榻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晏惟初仰头,对上谢逍垂眼安静盯着自己的目光:“……干嘛?”
谢逍沉声问:“谁的苏小郎君?”
晏惟初哼道:“谁的青梅竹马就是谁的呗。”
谢逍伸手一捏他下巴:“只有你是我的,不必这么酸。”
晏惟初笑起来,好吧好吧,不说了就是,谁叫他这么好哄呢。
谢逍在旁坐下,喝了口茶,晏惟初顺势说道:“听说首辅刘公的儿子刘崇璟也是国子监出来的,这次会试屈居第二,阿姊的意中人是不是他?”
谢逍微微敛眉:“别胡说八道。”
“表哥,”晏惟初笑支着下巴,“我们都是夫妻了,有必要瞒着我吗?你不说我去问阿姊了啊。”
谢逍放下茶盏,无奈道:“你好奇心这么重?一定要问这些?”
晏惟初点头:“说说呗。”
真是良缘朕再赐个婚,阿姊也得感激朕,朕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谢逍想了想说:“阿姊与他幼时在肃州相识,后来我们回去乌陇,直到几年前,那位小刘先生去乌陇游学才与阿姊重逢。他们确实互有好感,但发乎情止乎礼,阿姊更深知自己既定的命运,不敢害了他,小刘先生回京之后阿姊与他便也断了往来。”
晏惟初颇觉无趣:“就这?”
谢逍看他一眼:“不然你还想听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晏惟初笑问:“什么既定的命运啊?”
“你说呢?”谢逍实在不愿提这些。
晏惟初道:“阿姊与陛下的所谓婚约,也不是板上钉钉的吧?先帝当年又没下指婚圣旨,只是口头约定而已,我看陛下也未必想娶。”
谢逍皱眉说:“陛下并未表态,礼部几次上奏他皆不予理会,不知是何态度,阿姊也只能拖着一直不出嫁。”
晏惟初听出来了,难怪表哥一直对他怨念深重,还有这一层因由在,这是在怨恨他拖着不娶不想负责也不明说。
可他那不是想等那位小刘先生高中,好让阿姊风光大嫁吗?
他可真是冤枉得很。
“若是没有与陛下这出婚约,你们愿与刘家结亲吗?”晏惟初问。
谢逍摇头:“不是我们愿不愿的事,你该去问问刘公,他愿不愿意自己儿子娶高门勋贵女。他是文官清流,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你见除了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哪个稍微有点风骨的文官会与勋贵结姻亲?他们最好面子,怕被同僚耻笑,断然是不屑此道的。”
“那也不见得,”晏惟初倒不这般想,“刘公祖上也是武勋出身,只是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流放了罢了,他也算不得清流,那些人看不上他这个出身不接纳他,何况他现在是陛下的人,跟那些人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逍不做他想:“总归这件事情毫无可能。”
晏惟初心道,那你等着吧,朕说可能就可能,朕要用的人,绑也要将你们绑到一块。
谢逍不欲再说,搁下茶盏:“走吧,去用晚膳。”
饭桌上,谢逍忽然想起件事情,问晏惟初:“你手下那些宗室子弟,现在安分了吗?”
晏惟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道:“还行,怎么了?”
那群人在西苑操练已有两个月,自从被他抽了一顿再不敢偷懒耍滑,也算有些样子了。
谢逍说:“他们隔三差五地去不夜坊喝花酒,阿沭去那里听戏撞见过他们好几回,一掷千金的,阔气得很。”
晏惟初闻言皱眉,这群人当真一天不抽便要上房揭瓦。
谢逍问他:“你打算告诉陛下?”
“不,”晏惟初咬牙道,“我要亲自去教训人。”
谢逍扬了扬眉,自己这小夫君好像越来越不得了了,或许他本性如此,之前担心他会被那些宗室子欺负,果真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给晏惟初盛汤:“吃饱了我陪你去。”
明日麒麟卫休沐,那些人今夜想必不会老实。
他二人用过晚膳便去了不夜坊,华灯初上,这边正热闹。
引路的堂倌问他们是喝酒听曲还是去听戏,晏惟初凉声问:“你们东家呢?带我去见他。”
那堂倌认出他是每回来这里郑世泽都会亲自接待的贵客,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径直往花楼去了。
花楼是这不夜坊里脂粉气最重的地方,处处莺声燕语,衣着清凉的花魁小倌儿不时往他们身前凑,摇着手帕扇子向他们招手。
谢逍冷着脸上前一步将晏惟初挡在身后,对这些扑上来投怀送抱的庸脂俗粉没有丝毫怜香惜玉:“滚。”
晏惟初在他身后低笑:“表哥,你别这么凶,吓坏他们了。”
谢逍冷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种地方朝廷早该取缔了。”
晏惟初道:“那不知道是谁之前夜夜在这里听戏,还想给人乐师赎身呢……”
谢逍不做声地看着他。
晏惟初扭开脸,哼。
不过谢逍说的他也同意,这不夜坊的利润他虽占了八成,终归不是长久之道,等商税征收上了正轨,他的内帑有稳定收入来源了,这种地方哪怕不取缔,也得严禁朝廷官吏踏入。
领路的堂倌满头大汗,带他们走边侧的楼梯上二层,最后停步在西面的一处雅间前。
“二位少爷,东家就在里头,小的进去帮您二人说一声……”
“不必,”晏惟初打断他,“你下去吧。”
丝竹靡靡音和那些放浪形骸的笑闹声不时传出,听出那群纨绔宗室子就在里头,晏惟初的脸色有些难看。
郑世泽这个死小子,带着手下一起来喝花酒,他这指挥同知就是这么做的?
堂倌犹豫退下,晏惟初带来扮作护卫的锦衣卫上前,用力推开了屋门。
他们迈步进去,屋中的情形一如所料的秽乱不堪,那晏镖搂着个香肩半露的花姑娘正嘴对嘴的喂酒,余的人也大多是醉眼迷蒙的状态,各自抱美人在怀歪七倒八地没个正形。
郑世泽也在其中,喝得满脸通红摇头晃脑,被锦衣卫拎起来一巴掌猛地拍上肩膀才似如梦初醒,骤然惊起。
他一转头瞥见晏惟初冷然面色,一句“陛下”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又在余光窥到立在一旁的谢逍时生生止住,这下酒全醒了。
姑娘们被突然闯进来见人就扇的锦衣卫吓得惊声尖叫,仓皇起身往后退,晏惟初不耐示意:“你们都走。”
晏镖被按跪到晏惟初身前时仍是醉醺醺的,迷迷糊糊间抬头看见晏惟初的脸,嘿嘿笑:“美人,来陪爷喝酒——”
谢逍上前,面无表情地一脚踹上去,这厮被踹倒在地,“哗”一声刚喝下去的酒全吐了。
晏惟初嫌弃往后退,郑世泽连滚带爬过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世子,侯爷,你们怎来了,怎不打声招呼……”
晏惟初冷笑:“打了招呼我怎会知晓你这麒麟卫同知当真是好样的,日日带着这些人在这里喝花酒,你有几个脑袋够陛下削你?”
郑世泽缩了缩脖子,狡辩:“……倒也没有日日。”
被晏惟初瞪了,他哭丧着脸说:“我这是跟他们拉近关系,要不他们哪肯听我的。”
晏惟初没好气:“有你这么拉近关系的?”
郑世泽哀叹,喝个花酒怎么了,又不是人人都跟您一样,家里就有那风花雪月,谁还没个七情六欲呢……
晏惟初问:“有鞭子吗?”
那群纨绔齐齐打了个哆嗦,之前他们可是才被抽得皮开肉绽,养了半个月才好,倒是想找皇帝告这蛮横的安定伯世子一状,奈何他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人还没到瑶台呢就被撵回去了,从那以后每日操练量翻倍,可谓苦不堪言。
也就晚上喝个花酒能抚平心灵创伤,至于这也要管吗?
郑世泽摸了摸鼻子:“有是有,都是那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世子你要吗?”
晏惟初没听懂:“什么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
谢逍粗声制止:“不要。”
晏惟初奇怪看他一眼,但谢逍显然不打算解释。
郑世泽挠头:“我这里是岛上,也没有马,要不倒是可以拿马鞭来。”
晏惟初不悦,四处看了眼,转头冲谢逍说:“表哥,借你腰带一用。”
“不借。”谢逍直言拒绝。
晏惟初目光嗔怨,谢逍不予理会。
好吧,表哥性子高傲,不愿意在人前宽衣解带,晏惟初表示理解,转眼便示意郑世泽。
郑世泽:“……”他很有眼色地解开了腰带双手奉上,给就给吧,别往自己身上抽就行。
晏惟初接过在手里颠了颠,这小子的腰带是皮质的,不如谢逍那条玉带重,但抽人也勉强够用了。
“嗷——”
晏惟初手中腰带挥下去,那晏镖嚎叫着渐渐醒了神,这下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又招惹了哪尊大佛,痛呼求饶:“别打了别打了,真不敢了再不敢了!”
晏惟初看到这小子就来气,那些藩王终日耽于享乐不事生产,子孙后代多是这种德性的,说是他自家人他都觉丢人现眼。
晏镖抱头,求饶没用又开始胡言乱语叫骂:“你这么悍,不怕你夫君休了你吗?!”
“啪”一声,晏惟初手里的腰带裂了:“说什么呢你!!”
晏镖缩成一团,他哪里知道晏惟初的夫君就是他身边那位,嘴上逞快:“说你这样凶没男人要,你夫君迟早休了你!嗷——”
裂了的腰带彻底断了。
晏惟初幽怨回头,看向谢逍:“表哥,你听到了,他说你会休了我。”
谢逍默默解开腰间玉带,递过去:“用这条吧。”
抽死他得了。
第50章 他喜欢凶的。
晏惟初将这些人一顿抽,纨绔们哭爹喊娘再三保证再不来这种地方了,他才收手:“都滚,再让我在这里看到你们,以后每日晚上也给我继续操练。”
一日操练四个时辰已经够惨了,晚上也继续还让不让人活啦?
但没人敢说出来,纨绔们如丧考妣,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滚了。
郑世泽缩在一旁,在晏惟初目光转过来时双手合十讨饶:“我也再不敢了,好表弟给个面子。”
当着谢逍的面,晏惟初不好发作他,骂道:“再有下一次我会跟陛下说,让他亲自抽你。”
郑世泽讪笑:“……知道了。”
解决了人,晏惟初神色恢复如常,玉带还给谢逍:“多谢表哥。”
谢逍没接:“这还能戴?”
“怎么不能。”晏惟初上前,亲手帮他穿戴玉带,将他手里和自己一样的玉佩挂回去,乖顺体贴的模样与方才的凶悍判若两人。
谢逍看着他,思绪一时有些飘忽。
晏惟初这样,与初识时那个胆小瑟缩委委屈屈的小郎君相去甚远,好像也不奇怪,那本就是他安排给自己看的一出戏,这小混蛋究竟有几副面孔,谢逍愈觉好奇和有趣。
郑世泽轻咳一声,找存在感:“世子,侯爷,你们要留下来喝酒吗?”
谢逍先说:“回去了。”
晏惟初也没想法,他才刚发落了人,总得以身作则。
郑世泽其实也巴不得他们赶紧走,不想伺候,这便送他们下去。
出了花楼往码头走,晏惟初回想起先前郑世泽说的那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再次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抽着玩的鞭子,自己怎没听说过。
郑世泽的视线乱飘,谢逍这尊修罗煞神就在身边,他哪敢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这皇帝表弟这么纯情,啥都不懂啊。
好吧,连嘴都没亲过,也别指望他懂了——晏惟初若是知道这小子是这么想的一准不服,怎没亲过,我们天天亲!
谢逍出言打断:“别问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晏惟初闻言更是好奇,贴近谢逍问:“表哥,那究竟是什么啊?”
谢逍停步看着他说:“不许问。”
晏惟初:“好霸道啊。”
谢逍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前方时忽地一顿,水边轩亭内,谢迤那小子在那里,正与一小倌儿拉拉扯扯,和其他客人起了冲突。
晏惟初注意到他视线方向,也转头看去,郑世泽见状说给他们听:“谢二少最近夜夜来这里,跟这星哥儿打得火热,是我这的常客了,不过今日这是怎么了?怎好像吵起来了?”
谢迤像喝醉了,红着眼睛拉着那小倌,质问对方为何不听话又来陪别的客人:“我说过了会给你赎身,你就这么一时半会都等不了?”
旁人哄笑:“谁给的起钱他就陪谁,一个妓子而已,还指望他为你守身如玉吗?”
谢迤有些恼怒,抬眼间有所察觉偏头对上谢逍的目光,一愕,脸上有转瞬即逝的难堪。
被他攥住的小倌儿试图挣脱,谢迤的难堪转变成冲对方而去的愤怒,用力将之一搡。
那小倌儿猝不及防惊呼,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客人的酒案。
与谢迤抢人的那些个顿时不乐意了,拍案而起:“你做什么?想找茬是不是?”
眼见着就要打起来,谢逍无意多管闲事,视线收回,冲晏惟初说:“走吧。”
谢迤的小厮见谢迤被人扯住寡不敌众,硬着头皮跑过来,拦住他们:“侯爷,少爷他喝多了,你能不能去帮一把……”
谢逍神色冷淡,没动。
小厮焦急求他,那边谢迤已经与人起了肢体冲突,那伙人可不知道他是镇国公府的少爷,知道了也未必在意。
郑世泽见状赶忙让人去叫护院,喝多了闹事在他这里每日都会上演,他倒是见怪不怪。
谢迤被掼倒在地,晏惟初打量了一下那名为星哥儿的小倌,若柳扶风的模样,长得还和那苏小郎君有些像,难怪了。
他看热闹一般伸手戳了戳谢逍手臂:“表哥,你真不管啊?要是让你家老太太知道你眼看着她另一个宝贝孙子被人揍了袖手旁观,她怕不是要气得一命呜呼。”
谢迤的小厮还在哀求,谢逍看了笑嘻嘻的晏惟初一眼,终于迈步上前去。
晏惟初撇撇嘴,示意自己的护卫跟上。
郑世泽看戏一阵,忽然想到什么,凑晏惟初身边小声说:“陛下,跟谢老二起冲突的那几个都是南边来的考生,这段时日每天在我这里挥霍,我记起来之前他们喝高了曾经跟伺候的姑娘吹嘘知道考卷内容,我当时以为他们胡言乱语,没想到他几个好像真的都考中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晏惟初闻言眉头一蹙,看向那几人,一个个醉醺醺的花天酒地、放浪形骸,看着就不像是有心思念书的,若朝廷取仕都是这种人,不如作罢。
他横了郑世泽一眼:“你之前怎不说?”
郑世泽尴尬道:“当时我没当真也没往心里去,刚看到他们才想起来……”
晏惟初有些没好气,神色渐冷,若这些人不是吹嘘,是酒后吐真言,事涉科举舞弊,那便是朝堂上又有人皮痒了。
那边,谢逍走进轩亭,他自己懒得动手,让人去将争执中的双方拉扯开,这里的护院也已赶到,很快止住了这场闹剧。
谢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擦去嘴角的血。
谢逍道:“回府去吧,弟妹她们还在家中等你。”
谢迤却不领情,或许是喝醉了,也或许是心有不忿,头一次他在谢逍面前展露出本性,冷漠道:“大哥管好自己便是,何必管我。”
郑世泽啧道:“这谢老二还真是不识好歹。”
晏惟初倒是十分清楚这厮对谢逍的嫉妒心,尤其江沭进了京营成了神机营的五品管队官,他自然以为是谢逍的功劳,谢逍宁愿提携舅表弟,也不肯拉他这个亲弟一把,他怎能不心生怨恨。
谢逍大概也觉话不投机半句多,事情解决了便返身回来,示意晏惟初:“没热闹看了,可以走了吗?”
晏惟初笑笑:“表哥你别理他,不识好人心,我们回去吧。”
回府谢逍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去了趟书房。
晏惟初跟进去,谢逍做正事,他便趴桌边捣乱,好奇去够书案上的公文,被谢逍按住手:“军中机密,你不能看。”
“看看怎么了。”晏惟初嘟哝,反正早晚还不是要给他看。
谢逍严肃说:“阿狸,为陛下做事,公是公、私是私,要时刻谨记其中的分界线,不能得意忘形。”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他表哥总是操心这些,也确实是为了他好,他受教就是了。
他不再扰着谢逍,又不想先回屋,便无聊在多宝阁那侧闲逛,旁边的剑架上搁了四五柄宝剑,谢逍说是自己收藏的剑,先前他一直没仔细看过。
当日谢逍自瞻云苑的击鞠会上赢回的青霜剑也在其中。
晏惟初依次拿起,抽剑出鞘细看,都是好剑,锋芒逼人,让人摸着爱不释手。
他最后拿起最右侧另一通体乌黑相对不那么起眼的一柄,抽出鞘时注意到剑柄上刻的篆体二字“长宁”,沉目看了片刻,将剑身推回,又搁了回去。
敲门声响起,晏惟初反正无事,亲自去外间拉开门。
一名管事在外头,小声禀报说是先前门房上收到了一张给侯爷的邀帖。
“什么邀帖?”晏惟初顺手接过来,理直气壮地翻开。
下邀帖的是那位阴魂不散的苏小郎君,他高中会元,自然要办饮宴庆祝,邀谢逍前去。
晏惟初看着无语,他夫君是武将,去跟一群书生士子坐一块喝酒吗?亏这人想得出来。
而且邀谢逍不邀他算什么?想借机挖墙角?要不要脸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晏惟初慢条斯理地将邀帖撕了,示意管事:“去扔了。”
跳蚤蹦跶虽不痛不痒,但也实在烦人得很,晏惟初想着,天凉了,就让这苏小郎君也凉了吧。
谢逍处理完那些公文,晏惟初仍在看多宝阁上的东西,他起身过去:“回屋吗?”
晏惟初偏头问:“这里几柄剑,都是哪里来的?”
谢逍看了眼,道:“有我祖父的剑,我外祖的剑,也有我上第一次上战场前祖父送我的剑……”
“那这柄呢?”晏惟初冲最右侧努了努嘴,“这柄是从哪来的?”
谢逍没有细说,只道:“友人所赠,走吧。”
晏惟初想着什么友人,赠的剑能跟你祖父外祖和你自己的剑摆在一块,想想又算了,表哥不说,他才不问,显得他多想知道一样。
回屋晏惟初先进去,先前那管事不放心,还是来与谢逍说了声收到邀帖被晏惟初撕了的事。
谢逍听罢毫不在意:“撕了便撕了吧。”
他回去里屋,晏惟初已经梳洗完,赤着脚靠在坐榻里,长发披散,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便服,正在打哈欠。
下人送来热水,谢逍在旁边坐下,也脱了靴袜打算泡一泡。
晏惟初往他身边挪,脚趾贴去他小腿肚上蹭了一蹭,被谢逍按住:“不许乱动。”
晏惟初偏不,脚踩进水里,得意踩住谢逍的脚背。
谢逍由着他玩,问起他那张邀帖的事。
晏惟初不高兴,用力踩他:“我撕了怎么了?难道你还真想去?再说了表哥你自己说的在这个家里我吩咐的事都照我的意思做,你想反悔?”
“没有,不想,”谢逍平淡说,“不用这么大声,显得你心虚。”
晏惟初:“……表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虚了?”
心虚是确实不心虚的,就是有点不好意思,闹得跟自己在争风吃醋一样,虽然他的行为其实就是争风吃醋,但他坚决不会承认。
谢逍懒得拆穿他:“嗯,没有。”
“……”感觉被嘲讽了。
晏惟初拖长声音抱怨:“表哥——”
谢逍镇定回:“怎么?”
“先前你们说的什么到底是什么?你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不许我问?”
谢逍越是回避不谈,晏惟初越好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谢逍的神色有几分散漫:“别问了。”
“我就要。”晏惟初坚持。
谢逍的目光钉住他:“……真想知道?”
晏惟初用力点头。
谢逍侧头,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几句。
晏惟初听完愣住……还能这么玩的?
“你是不是在诓我?”
谢逍坐回去:“不信算了。”
晏惟初摇头晃脑,这样也可以?这么玩不是自虐吗?好玩吗?
谢逍瞥见他神情里的意动,出声断了他的念头:“别想。”
“我才没想。”晏惟初心说郑世泽这个混账玩得真花,可不能让表哥被他带坏了,哦,表哥也知道怎么玩,可表哥怎会知道?
晏惟初目露怀疑:“那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逍道:“我说过的,风月之事,多看点书就能学会。”
晏惟初嫌弃得很:“表哥你镇日看的都是什么不正经的书啊?”
谢逍摇头,实则不然,兵营里都是糙老爷们,平日里吃不上肉顶多过过嘴瘾,胡乱开荤腔实属平常,他虽不参与这些,但听得多了哪还有不懂的。
他这小夫君他会亲自教,不正经的那些就算了。
晏惟初有种自己被比下去了的不痛快,又踩了谢逍一脚,将他一推往他身上爬。
面对面地坐到谢逍腿上时,他攥住谢逍衣襟警告:“表哥也不许学那些不正经的东西。”
谢逍被他推得朝后晃了晃,稳住身形,定定看他——晏惟初这样故作凶恶,张牙舞爪让人思之发笑,没半分威慑力,倒显得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他。
谢逍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被含住唇时晏惟初下意识说:“不许咬我。”
“嗯,不咬。”谢逍轻声哄。
晏惟初哼着气反咬上去。
还是很凶,与面对外人时的凶不同。
欲拒还迎,像龇着牙却又敞着肚皮等人爱抚的幼兽,谢逍想。
凶一点也好,他喜欢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