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指挥使司后,谢逍翻身上马,策马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布告栏边人头攒动,都在看刚张贴出来的喜诏。
谢逍上前,目光扫向前方,被喜诏上的字句刺痛了双眼——六月初十日,天子大婚,行册立大典,正位中宫。
他盯着那寥寥数语的布告,在这一刻思绪甚至一片空白,耳边那些议论声时远时近,分外模糊。
“陛下要大婚了?天大的喜事啊,竟然大赦天下,还减免赋税,这可真正是普天同庆了!”
“陛下要娶的皇后是谁?这上面也没写明,还是谢家女吗?陛下他不是嫁了定北侯……”
“嘘,这话可别乱说,嫁定北侯的那是安定伯世子,可不是陛下本尊,不一样的。”
“我可是听到京里传来的消息了,说这皇后还是出自镇国公府,似乎是谢家旁支女,陛下到底还是要遵祖训的。”
“那是自然,陛下是天子,哪能任性妄为,当真乱了人伦礼数呢?”
谢逍的神思被“人伦礼数”这四个猛地拉回,袍袖下的手掌收成拳用力握紧,身旁有人小声唤他:“侯爷?”
来人是这边的镇守太监,南边动乱未平,晏惟初尚未将这些人撤了,刚布告也是他安排人来贴的,特地等在这里,果然看到谢逍过来。
谢逍面覆阴郁,绷紧的面庞看不出更多的情绪,开口的声音却淬了冰,问那人:“陛下要娶的,究竟是何人?”
太监道:“咱家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听到说仿佛是镇国公府旁支,陛下依例派人去的镇国公府纳彩纳征。”
这些都是有惯例的,历任皇帝即便娶的不是镇国公府嫡系,准皇后也会被记在时任的镇国公名下,以嫡支女身份入宫。
晏家皇帝不能违背祖训又想打压镇国公府,刻意挑选旁支女这种情形其实占大多数。
而谢逍关系近的叔叔堂叔里没有适龄女儿,再远一些的却还有不少。
他的喉咙滚动,半晌才艰难问出口:“陛下是何时决定的?”
“陛下马上就要及冠了,”太监似乎感知到他周身的阴冷,低下声音,“再不大婚委实说不过去,礼部那头早两年就在准备了,朝臣们都在劝,这便定下了。”
人选是谁根本不重要,不过是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而已。
谢逍握紧就在自己腰间的天子剑剑鞘,手背青筋暴起,隐隐发着颤。
晏惟初一句句的“表哥你信我”、“我只要你”犹在耳边,眼前的喜诏却生生戳破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奢望贪念。
许久,他压着剑的手掌松开,颓然垂下。
他在生气什么?
说好了陛下是自由的,不该受困于他,这本就是他所愿所想,他的陛下不能因为他背负污名骂名,晏惟初选择了正确的那条路,他该高兴才对。
太监见他这样,也不免唏嘘,小声劝:“侯爷,陛下还是器重您的。”
毕竟天子剑都赐下了,任由谢逍在这边统帅三军、先斩后奏、代行君权,这份器重,可谓旷古未有,谁不艳羡。
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与皇帝大婚立后、开枝散叶并不矛盾。
至少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理当如此。
谢逍垂眼静立片刻,一句话未再说,返身重新上马,策马而去。
太监抬眼,看着夕阳下他孑然远去的背影,轻声一叹,痴人啊……
谢逍回去了都指挥使司,晏镖还在这边焦急等他,一见到他回来立刻迎上去:“你去城门口了?看到布告了吗?”
谢逍不想再提这事,只说:“明日去余安。”
晏镖一愣:“真要去查封那边的云山书院啊?”
谢逍颔首:“嗯。”
晏镖想劝他三思,不定非要做得这么绝,但谢逍显然心意已决。
先前晏惟初还在这边时,曾提起过关于云山书院的顾虑,谢逍下定了决心快刀斩乱麻帮他解决麻烦,这种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暗中培植势力威慑皇权的地方,以后不必存在了。
他既然被人称为杀神,索性就做到底好了。
晏镖提醒他:“这跟我们之前提刀提剑砍那些跟反王有勾结的官员不一样,云山书院是那些学生念书的地方,那里还有当年肃宗皇帝南巡过来时亲手提笔的匾额……”
谢逍波澜不惊地说:“既是还未入仕的学生,与反王有牵连更该死,他们有负皇恩在先,匾额去给他们摘了吧。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去,此事我一力承担。”
晏镖忽然有种这位定北侯已经完全不在乎身家性命的直觉,明知道做了这事之后便是与全天下的儒生为敌,随之而来的将是无穷尽的攻讦和口诛笔伐,皇帝之后只要顺势将他交出去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就能完美隐身还解决了所有麻烦,但他还是决定去做。
晏镖愈发佩服他,一拍胸脯:“侯爷你把我这顺王当什么人了?这种事情,怎能少了我的份,我也早就看那群自私自利、空谈误国的生员不顺眼了,这事必须带上我一块!”
谢逍点了点头。
晏镖又伸手拍他肩膀,口无遮拦:“陛下不要你,你回头也把他休了算了,我早就说你这小夫君太凶悍了,等过后我给你找几个好的,姑娘郎君,什么样的美人都管够。”
谢逍面色冷淡,转身离开,点兵去了。
*
定北侯带兵查封江南云山书院,强摘先皇御赐匾额,将书院上下近千人尽数押下狱严审的消息传回京,举朝哗然。
又有人想煽动学子叩阙,不过经过上回,谁也不傻,背地里声音骂得越大的,越不敢去皇帝跟前闹。
弹劾谢逍和晏镖二人的奏章像雪花片一样飞进瑶台案头,晏惟初根本无所谓,他反正也不看。
他只关心表哥知道了他要立后,带人跑去余安查封云山书院,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是何意思?还剩二十日,表哥到底回不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
就连郑世泽看着晏惟初一天比一天黑的脸,也开始后悔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定北侯不会吧?不会真的不来了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他都不敢想要是到了大婚那日谢逍没出现,皇帝下不来台,自己这个瞎出主意的得承受多大的牵连怒火。
晏惟初更后悔,早知道整这么多花样做什么,直接把人绑回来了事。
他就应该上次回京时强行将谢逍也带回来……
崔绍每日来御前禀报外头的情形,谢逍在江南做的事在许多人看来是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便是他们锦衣卫再如何盯着,各种抨击谢逍擅权自恣、欺君罔上、目无王法的言论也快压不住了。
谢逍在那些人的嘴里完全从国之功勋变成了佞幸权奸,活该被诛九族的那种。
晏惟初听到这里皱眉打断,问崔绍:“诛九族?他们要诛定北侯九族?”
崔绍低声道:“是有人这般叫嚣。”
晏惟初冷漠脸:“九族是不是包括妻族?”
崔绍:“……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晏惟初气骂道:“所以他们想诛朕和朕的父皇母后?他们是不是想造反?!”
“……”
崔绍犹豫纠正了一句:“侯爷的妻族是安定伯府,他们想诛的应该是安定伯和渭南王。”
“那也有朕的份!”晏惟初恨道,“他们明知道安定伯世子是朕还敢这么说,反了天了!”
诛九族诛到皇帝头上,那可真是旷古奇闻了。
崔绍不敢置喙,别说诛定北侯九族,怕是动他一根手指头皇帝都能叫人九族陪葬,想什么呢。
他道:“余安的云山书院在两年前曾经接受过隆逆一笔四万两白银的捐赠,侯爷便是以此为名认定他们与逆王有染,将人都押下了狱,很多人为他们喊冤,说侯爷过于借题发挥,将那么多学生也押下,连坐太广。”
晏惟初自然知晓谢逍就是借题发挥,丝毫不在意:“自认清白的怕什么查,定北侯还能将他们屈打成招不成,派人去传圣谕,但凡生员,私下与朝廷命官有过接触、妄议国事者,全部革除功名,若有其他罪行,再行严审。”
他不需要谢逍为他背骂名,他就是要给谢逍撑腰。
他不但要查封云山书院,日后这些私塾书院皆要整顿,他会以朝廷的名义在各州府县增设更多官办学堂,要读书要科举入仕就去官学,谁也别想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受着朝廷恩惠还想骂他这个皇帝和他的皇后!
两日后,早已致仕远离朝堂的太师章文焕出人意料地上奏本,自请关闭京中云山书院。
他们虽与江南那边的书院早已分家,但毕竟同根而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愿以此自证清白。
晏惟初直接准了。
他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个看出他整顿学政决心的人,书院现下不主动关,日后也要被迫关,不如给自己留份颜面。
晏惟初心知他与章先生这场博弈就快到结束时刻了,只看先生是打算坐以待毙,还是最后孤注一掷再赌一次。
同日,镇国公府在收下皇家聘礼后,国公谢袁魁依制前来瑶台叩谢天恩。
他是知晓皇帝要娶的皇后究竟是谁的,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他谢氏旁支女,宫廷内侍早就去知会过就是他儿子谢逍。
这老东西自从回京养老没了自由,日日战战兢兢,皇帝看上他儿子他那是求之不得。
在晏惟初面前,谢袁魁极尽谄媚之词,言说当年他夫人生产时,他偶得奇梦,梦见凤凰落于自家梧桐,原是早有预兆,他家的麒麟子生来凤命,皆是隆恩浩荡。
卖子求荣的嘴脸展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晏惟初对这镇国公没半分好感,幽幽戳破他:“你夫人当年生的是双生子,你怎未卜先知那梦里凤凰落的是梧桐哪一枝?”
谢袁魁哽住。
晏惟初挥了挥手:“退下吧,闭嘴少生事,以后也少给朕表哥惹麻烦。”
谢袁魁面色讪然,应着:“臣谨遵陛下教诲。”
人退下后,晏惟初发呆片刻,郁闷趴到御案上,半晌,问赵安福:“大伴,什么日子了?”
赵安福小声道:“回陛下,五月廿二了。”
好嘛,离六月初十还有十八天,表哥再不回来他真的要生气了!
*
皇帝谕旨送到江南,已经是六月初。
谢逍听罢不禁蹙眉,他先前就说了不用晏惟初管这边的事,晏惟初这样下旨意,事情就成他擅作主张变成了皇帝的意思,何必?
身旁晏镖见他没反应,手臂撞了他一下,谢逍回神,沉声接了旨。
传旨官离开后,晏镖感叹:“陛下还是很护着侯爷你的嘛,这就下圣旨帮你分担骂名了。”
谢逍垂眼盯着手中圣旨,半晌没做声。
晏镖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问他:“再有不到十日陛下就要立后了,你真不去阻止?现在快马加鞭赶去也许还赶得上。”
这段时日谢逍周身气势无一日不是冷的,脸上就没见过一丝笑意,身上那股煞气当真是神鬼不近,也就他胆子大,还敢凑近多管闲事。
谢逍什么都没说,收起了圣旨。
他俩这段时日都住在清江这里的都指挥使司,入夜以后晏镖来找谢逍,谢逍坐在院中廊下正发呆,手里摩挲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身侧是那柄天子剑。
“去不去外头喝酒?”晏镖笑着提议。
谢逍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不是还在守孝?喝什么酒?”
“我守孝不也还要当差,私下里喝点酒怎么了,”晏镖浑不在意,“我爹不会计较这个,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侯爷你不如像我这样,活得潇洒点。”
谢逍拿剑起身:“走吧。”
晏镖一下没反应过来。
谢逍道:“不是说去喝酒,去吧。”
他们去了淮水河畔,在这里临水的楼台上凭栏坐点了酒。
晏镖笑着倒给谢逍:“这边特产的雪涧春,尝尝是不是比送去京里的那些滋味好。”
听到“雪涧春”这三个字,谢逍有一瞬间恍惚,忆里当日不夜坊中晏惟初请自己喝酒的一幕幕画面,昨日种种,恍如隔世。
他捏起酒杯,酒水送至唇边,尝到的却仿佛是涩意。
“如何?”晏镖问。
谢逍的嗓音略低:“不如陛下那里的这酒,味道差了些。”
晏镖一拍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酒还是贡酒,最好的那些是要进贡给皇帝的。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讪笑几声,晏镖转移话题,继续为谢逍倒酒。
谢逍始终心神不属,望着远远近近的渺渺灯火,又想起去岁送晏惟初离开前,他们一起来这里逛灯市,晏惟初在他怀里说的那句“就愿做那痴儿”。
他不怨晏惟初改了主意,他的小夫君必是逼不得已,他若是也生出怨恨,晏惟初就真正要做孤家寡人了。
可他没法不难受,一杯一杯地送酒进嘴里,仿佛将自己彻底灌醉了,就能麻痹那些痛得五脏六腑都痉挛的情绪。
晏镖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喝法,不敢给他倒了,谢逍自己拎起酒坛。
晏镖见状劝他:“我带你来喝酒,不是让你借酒消愁,至于吗?”
谢逍充耳不闻。
晏镖也不好去夺他酒杯,索性点了一堆人来伺候,男男女女,皆是美人。
有人靠过来,体贴为谢逍斟酒。
谢逍抬起迷蒙醉眼,恍惚间瞥见对方那双眼睛,一怔。
分明没有半分相似,但或许是他太过想念,眼里看见的仿佛全是晏惟初的影子。
他并非不想回去,自从御驾离开后,他每日每日都在想着将差事尽快办完,为晏惟初扫除这边的后顾之忧,他就回去。
晏惟初寄来的那些家书,每一封他都曾在无眠深夜时分,拿出来反反复复看过数遍,晏惟初字里行间里的思念他也并非看不懂,装作不知只是他不想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自己先忍不住冲动回京。
总以为再捱一捱就好,岂知最后等来的,是让他绝望的那道喜诏。
晏镖见他一直盯着人瞧,以为他看上眼了,笑着凑过来说:“这个好像还是个清倌,侯爷你若是看得上,我帮你把人赎了。”
谢逍其实根本没在看那小郎君,放空的眼睛里目光有些涣散,大概真的喝醉了。
他摇摇头,闭了眼:“……回去吧。”
这酒也无甚好喝的。
回程车上,谢逍闭眼靠着车壁一声不吭,晏镖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喝酒。
车回到指挥使司,下车时恰巧碰上刘崇璟路过,刘崇璟和东厂的人一直留在这边查地,就住在隔壁官邸。见谢逍喝醉了,刘崇璟立刻让人停车,下车过来看他这个小舅子。
“他这是喝了多少?怎醉成这样了?”
晏镖尴尬道:“他借酒浇愁,就这样了……”
刘崇璟哪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再问,帮着一起送谢逍进门。
扶谢逍坐下,刘崇璟又让下人给他上了醒酒的茶,看他这样有些担心,跟晏镖说:“王爷,我想单独跟他聊几句。”
“你看着他点吧。”晏镖深知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自觉离开。
谢逍喝了茶,闭目半晌,醉意消散了些,看清楚在自己眼前的刘崇璟,冲他微微颔首。
刘崇璟开口:“云娘前几日给我写信,问起你如何,我不知要怎么说,她很担心你。”
谢逍哑道:“我无事,不必跟阿姊多言,免得她多想。”
刘崇璟问他:“既然难受,为何不回去?”
谢逍默然不言。
刘崇璟接着说:“我知晓你的顾虑,从前我便是这样,明知道与云娘不可能,不能害了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这显然是不成的。你不妨问问自己,眼下此刻你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片刻,谢逍喑声说了实话:“我想回去京中,把他抢回来。”
一直以来他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只有将晏惟初完完全全地占有,他从来就不是圣人,也根本做不了圣人。
刘崇璟道:“那为什么不做呢?”
谢逍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做?他从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之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很容易,他只是怕害了晏惟初。
幼时他第一次随祖父去塞外,曾在大漠上迷路,捡到过一只受伤濒死的雏鹰,年幼的他心生怜悯,不顾自己也又冷又饿,偷偷将水和干粮省下来,甚至撕下衣襟想为它包扎。
祖父发现后,当着他的面不留情面地亲手解决了那只雏鹰。
那时温热的血溅上他的脸,祖父冷酷告诫他不能放纵任性,软肋的存在只会害人害己,那一幕他一直记了很多年。
最近他总在噩梦里反复忆起当年的画面,怕晏惟初也是那只雏鹰,怕自己非但不能助他展翅,还会拉他下深渊泥淖。
刘崇璟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并非柔弱可欺之人,他的聪慧果敢远超常人想象,你的那些顾虑,是否其实看低了他?”
谢逍一愣。
晏惟初说,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
晏惟初在他被千夫所指时,坚持发诏谕,为他正名。
一直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
晏镖回去还没睡下,又被谢逍派来的人叫过去。
这边都指挥使司的几个将领都在,谢逍正在交代他们事情,晏镖听了几句,谢逍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兵权交给他们?
这些都是谢逍到这里后亲手提拔起来的,他可以放心用的人,众人认真应下了谢逍叮嘱的种种。
最后谢逍才冲晏镖道:“你带麒麟卫留这里继续审问云山书院那些人,若他们不肯张嘴,去找万玄矩请东厂帮忙,东厂那些番子有的是法子撬开他们的嘴。”
晏镖表示明白。
他看着谢逍出门上了马,身后还跟了整装待发的二十亲兵,有些懵:“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带人去哪里?”
“回京,抢婚。”谢逍目视前方夜色,声音铿锵有力,再不复先前颓废。
晏镖大惊,抢、抢婚?
谢逍丢出这一句,扬鞭纵马,带亲兵绝尘而去。
第72章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瑶台。
礼部官员进来禀报大婚立后大典筹备情况,尚书正说着话,抬眼间见座上皇帝脸上一丝喜色没有,却在神游天外。
“……”老尚书声音一顿,犹豫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赵安福看他一眼,让人上前为晏惟初将凉了的茶换过一杯。
晏惟初的神思回来,问:“你刚说到哪了?”
尚书无奈,重复说起大婚当日奉迎官接回准皇后至奉天门,接下来的立后册封流程。
晏惟初听着没劲,挥手打断他:“你们下去操办着吧,不用来朕这里说了。”
您真是一点儿都不上心啊……
老尚书心里无数个疑问,他们至今还不知晓那位准皇后的闺名,外头也不知谁传出来的是谢氏旁支女,但具体哪一支,问就是没人知道。
皇帝说立后诏书他会亲自写,不用他们操心,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能不操心才怪。
可他也不敢当面说。
说了小皇帝又要告老致仕警告,他才五十几,还能再奋斗二十年呢。
罢了罢了,爱娶谁娶谁吧,撞柱血谏这事就不再提了。
礼部官员退下后,尚衣监送来大婚冕服与皮弁服各两套,一套是晏惟初自己的帝王冠服,另一套则是储君制式,是他特地要求的。
尺寸也是他凭着感觉报给尚衣监,他抱过表哥无数次,抚摸过表哥身体每一寸,应当错不了。
奈何衣裳做好了,大婚立后的仪式也筹备妥当了,他要立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不肯回来。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他也拉不下脸下诏将人叫回。
要是表哥真不回来……过两日他找个由头将婚期推迟吧。
晏惟初可怜兮兮地想着,自己这个皇帝真是太没面子了。
捧着衣服的太监站在一旁等了半日,皇帝一直在发呆。
赵安福试探问:“陛下,您要试一试这衣裳吗?试着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
晏惟初蔫道:“不试了。”
表哥又不在这里,他一个人试着再合适又有什么用。
下午时,晏惟初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崔绍匆匆来报。
“陛下,清江府那边刚送来飞鸽传信,侯爷前日深夜将军务交代给手下将官,连夜带了二十亲兵纵马出城,回京来了!”
晏惟初手中朱笔落下,污了他正在看的一本题本。
这题本说什么来着,哦,阴阳怪气劝他善待士生,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正欲提笔在批红里把人大骂一顿,算了,算你走运,朕现在心情好了。
晏惟初豁然起身:“当真?!”
“应当错不了,”崔绍也很激动,那位定北侯再不回来,他们这些人的日子真没法过了,“余的事情他也都交代给了顺王,人确实已经离开了清江府。”
晏惟初顿时雀跃不已,来回踱了两步,一颗心砰砰乱跳,勉强才按捺住心绪,问:“今日初几了?”
崔绍答:“回陛下,六月初七。”
晏惟初皱眉:“那他赶得及回来吗?”离初十日就剩三天了。
崔绍算了算,说:“侯爷是前日夜里自清江府出来的,若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回赶,四日足矣,应该恰好能赶上。”
晏惟初哼声,恰好,好一个恰好,怕是差一点就不想来了吧!
赵安福等一众宫人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得救了,侯爷人回来,他们的苦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崔绍接着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谢逍在余安查封云山书院后,前几日又将当地学政连同几个副使和佥事一起下了狱,太师章文焕的孙子章序杰也在其中。
“侯爷查到他们与云山书院有私下往来,可能牵涉乡试舞弊之事。”
“章序杰?”晏惟初讽刺道,“朕将他放去地方上是去历练的,他还这般不安分?当真是浪费了章先生一片苦心。”
崔绍问要怎么处置,是否要将人押解上京。
晏惟初没什么想法:“侯爷既然说了让朕不用管,那朕就不管了吧。”
这章序杰是太师府里的一根独苗,若是把人押回京中,有人为之求情,他是开恩呢还是不开恩?就扔在江南那边押着不闻不问,他只当不知道,让别人去急,再老谋深算的狐狸也总有坐不住的时候。
崔绍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再多问。
他禀完事情,晏惟初没有让他走,吩咐人再去将礼部尚书他们传召来。
皇帝张口便又问起大婚当日迎亲的流程,一众礼部官员莫名其妙,不是早上才说让他们操办着,不用来禀报的?
尚书将先前已经重复过两回的话又说起第三遍:“当日清早辰时,陛下着衮冕于奉天殿升御座,接受百官朝拜,正副使奉迎官持诏书与册宝出承天门,代天子前往国公府接亲——”
晏惟初打断他:“不用朕亲自去?”
尚书无语道:“陛下,您是天子,您是君,皇后在您面前也是臣,君岂能屈尊去就臣乱了礼序?”
“朕就要去。”晏惟初才不管这些,上一回他跟表哥成亲是表哥来接他,这一回他自然也要亲自去接表哥。
“陛下不可!”尚书急了,他要是同意了陛下亲自去接亲,回头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讨好奉承皇帝乱来坏了礼法祖制?
晏惟初还是那句:“朕就要去。”就去就去,气死你。
“……”尚书颇有种对上了家中撒泼耍赖的熊孩子的无力感,他还不能家法伺候,为了这么点事情撞柱血谏也犯不着……
晏惟初只是通知他一声,好趁早将迎亲仪式的流程改了,才不是要跟他们商量。
一众礼部官员无奈领旨,接吧接吧,反正你做皇帝的都不嫌丢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待这些人退下,崔绍担忧提醒道:“陛下大婚,与民同乐,迎亲当日全城百姓都会涌上街头观礼,陛下既若亲自去接亲,臣以为还是要再多调派些人手沿途护卫,以防生出乱子。”
晏惟初没有表态,而是冷淡道:“朕去了一趟边镇,又去了江南,杀了许多人,也做了许多叫下头人不满意甚至怨恨朕的事情,外头有无数人巴不得朕死。当初在彭城他们派人行刺朕不成,同样的事情,你觉得他们还会不会再做第二回?”
崔绍担心的也是这个,刺驾不是件容易的事,少有机会,皇帝大婚这样的日子人多眼杂,却不可不防。
晏惟初继续道:“朕回京这半年,几乎足不出户,甚少上朝,官员也只召见身边近臣,瑶台这里的亲军侍卫比从前三倍还多,伺候的内侍都是朕的心腹,入口的食物酒水也都反复验过毒,他们很难从朕的身边人下手,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兵行险招,寻机公然行刺。”
崔绍失色:“陛下既知这些,为何还要坚持亲自去迎亲?”
“朕烦了,”晏惟初目露哂意,“不想跟他们玩了,最后一次,一网打尽吧。”
崔绍有心想劝,晏惟初无动于衷,吩咐他:“将大婚当日朕迎亲路线上沿途布防情报泄露出去,做得隐蔽些,给他们留几个缺口,另外安排人埋伏周边,若有异动这次要全部拿活口。”
崔绍哀叹,被定北侯知道陛下又要以身作饵,吾命休矣。
晏惟初道:“还要朕再说?”
崔绍硬着头皮应下。
晏惟初想了想又叮嘱他:“若当日定北侯进了城,也别拦着他靠近御前。”
“……臣知道了。”那也真没谁敢拦着。
崔绍也退下后,晏惟初摸着腰间的玉佩,心神逐渐定下。
表哥,你可得及时一点赶来,千万别让朕失望,错过了立后吉时。
*
初九日,入夜时分,谢逍带亲兵抵冀准,这里已属直隶地带,距京城不足二百里。
这几日他们连换数匹烈马,一路跨山越水日夜兼程赶来,终于就快走到终点。
谢逍没有急着直奔京中,下令就在这座城池里歇脚休整一晚,明早城门一开再启行上路。
客栈旁便有当地最大的酒楼,灯火初上时这里人声正鼎沸,谢逍带一众亲兵皆身着便服,在酒楼一楼堂中找了个角落坐,叫了酒菜。
奔波这么多日,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谢逍拿大碗喝酒,风卷残云地吃起东西,几个亲兵小声说着话,唯他始终沉默不言。
这一路过来他都是这样,甚少出声,只一再催促众人加紧赶路。
旁边桌便有人在议论明日的天子大婚,说听到京城传来消息,陛下这次竟要纡尊降贵亲身前去镇国公府接亲,一片惊叹声。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是离经叛道惯了。”有人如是感慨。
谢逍听着不觉拧眉,这几日他反复想了为何晏惟初会忽然决定大婚立后,冷静下来才觉自己确实关心则乱了,这桩婚事必定另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既已决定了顺从本心去抢婚,他便没打算再退让,一切都等把人抢到手了再说。
堂中不知谁人一声笑:“就是可惜了堂堂定北侯,从忠良摇身一变成奸佞,陛下当日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这招美人计当真绝哉妙哉。”
旁人附和:“那陛下岂不是不地道,把人套牢了用过就扔,与卸磨杀驴何异?”
亦有人惋惜:“昔日鸳鸯早晚要成那分道扬镳的怨侣,可叹可叹。”
谢逍的亲兵里有脾气暴躁的,听得扔了筷子就想起身去跟人理论,被谢逍呵斥住:“别生事。”
他吃完东西,碗里最后一口酒也喝了,没将那些非议放在心上,回去了客栈。
奸佞也罢,奸佞有奸佞的活法,他不多做点出格的事,都对不起世人安给他的这个奸佞的名头。
*
卯时正,晏惟初起身,斋戒沐身,更换冕服。
第二次成亲,他的雀跃和翘盼半分不减。
昨夜晚些时候,派驻冀准那头的锦衣卫传信过来,说已经在那边见到了定北侯一行的身影。
“侯爷带了二十亲兵,风尘仆仆急赶路而来,在城中客栈落脚,进来时特地打听了那边城门开门的时辰,应当明日天一亮就会离开。”
晏惟初听罢禀报,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安稳好觉,梦里都是表哥接过册宝,真真正正做了他的皇后。
他拿起手边凤面,这是御用监新制的,比上回他与谢逍成亲时他戴的那张更华丽夺目。
抬手将凤面覆上自己的脸,晏惟初看向前方镜子。
金丝孔网背后,他黑深眼眸里藏了笑。
本该由谢逍戴的东西,他心甘情愿自己戴上了。
辰时二刻,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入班,五拜三叩。
正副使奉迎官上前拜受皇后金册与金宝,一人持制案,一个持节案,送上凤舆。
晏惟初一步一步走下御座,群臣抬头,愕然当场——
皇帝脸上覆着的,分明是男子执栉出嫁时所戴凤面。
直至晏惟初登上御辇,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在鼓乐声中出发,众人才恍似如梦初醒。
“陛下、陛下他……”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陛下要立的皇后,莫不真是那位?可那位不是人还在江南吗?!”
礼部老尚书快晕过去,他看到了什么?!小皇帝竟自己戴着凤面去接亲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寻根柱子撞上去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再想劝谏?
晚了!
天子仪仗出承天门,巳时初抵镇国公府。
奉迎官先入府,宣读诏书。
晏惟初端坐御辇中,听到里头隐约传出的声音。
“咨尔谢氏,毓自清流、秉性端睿,明智弘深、器识高远……”
诏书是他亲笔写的,他不吝溢美之词夸赞表哥,只觉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表哥还没到这里,不能亲耳听到这些、亲手接下这封立后诏书。
下车时,崔绍过来御前,小声告知他城中先前就已出现异动,有鬼祟之徒正试图靠近御驾行进路线,他们已经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这鱼果然是钓上来了。
晏惟初现在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他到了吗?”
“方才收到消息,侯爷已经带人到城外了。”崔绍答。
晏惟初的嘴角上扬,迈步进镇国公府。
府上皆是谢氏族人在此送亲,他们比外人更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支的女儿被选中,将要入主中宫。
互相问下来却一无所获,众人一头雾水,问谢袁魁,这厮装傻充愣。
皇帝特地交代过不许对外透露真相,没有皇帝首肯,他哪敢说半句。
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陷入诡异沉默中。
这立后诏书怎的越听越怪?镇抚朝纲、匡弼帝业,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这是光明正大让后宫干政吗?加上前头那些褒词,听着也不像在夸赞姑娘家,嘶……
难怪连宣读诏书皇后也没出现,而是由谢袁魁代接诏旨,这些人仿佛洞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瞠目结舌。
这会儿却由不得他们多想,皇帝进门,众人见礼。
那些个叔叔堂叔虽都已知晓他们骂过的侄媳妇就是皇帝,此刻亲眼看见晏惟初穿着衮冕进来,也还是吓得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再多出。
至于晏惟初脸上戴了凤面?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晏惟初淡淡扫这些人一眼,目光落向谢袁魁,问:“朕听闻老夫人昨夜又身子不适了?”
谢袁魁额头冒出汗:“回陛下的话,没、没有,母亲她只是起不了身,不能前来见驾,还请陛下勿怪。”
自然不是。
那老太婆昨夜趁人不注意自戕了,故意选在他大婚前夜用这种方式恶心他给他找晦气,至于会否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问罪,她反正在意的子孙都没了,早就生无可恋,压根不在乎。
谢袁魁这厮还算有点脑子,发现之后立刻压下了事情,没有挪动他老娘的尸身,府上照常办喜事。他虽是个孝子,但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老娘就算要死也一定得拖到他儿子嫁给陛下之后再死!而且只能是病逝!
他这么说晏惟初也不揭穿,免得平白给自己添堵。
“没事便好,”晏惟初面色冷淡,“你们这镇国公府,到这一代风水真是差得可以,也就养出了朕的皇后这一个好的。”
谢袁魁暗自叫苦,那您赶紧把人领走吧,他愿意双手奉上儿子,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懒得跟他们计较。
流程走完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凤辇空着来又空着走,不足为外人道。
也只这片刻,册后诏书的内容已经自镇国公府传出去,传遍全城。
群臣这会儿正等在承天门前迎驾,收到消息哗声一片。
且不说这入主中宫之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定北侯,光是诏书上勉励后宫干政之言就足以让无数人跳脚。
有人甚至当场提议要拦着凤辇入承天门,一起叩请皇帝收回成命。
刘诸见自己被众人盯上了,这次没再打马虎眼,面色严肃地指了指周围随处可见的亲军侍卫:“他们手里的刀今日不宜见血,但若是你等冥顽不灵,冲撞了陛下的大喜,陛下未必不会让你们拿血给他添添喜。”
你吓唬谁呢?!
众人面色难看,刘诸闭了眼再不搭理他们。
这些人望向四处神色肃杀的禁军,有一个生出胆怯的,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气势瞬间便如散沙一般泄了,再闹腾不起来。
天子仪仗离开镇国公府,回程时依照习俗绕道,让沿途百姓观礼。
今次的大婚迎亲仪式格外不同,因皇帝亲身前来,凑热闹观礼之人也格外多。
途经城中繁华之最的西大街,但见朱漆牌楼下万头攒动,便是前有亲军卫开道,后又京营兵马护送,有心之人依旧察觉到了藏在这些喧嚣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变故就发生在肘腋之间。
御驾行至西大街最宽阔的岔道口,两侧酒楼上方窗棂忽然同时迸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凌空扑下,持剑直冲御驾。
“有刺客!护驾!”
惊呼与尖叫声顿起,围观的百姓慌乱四散,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街面顿时大乱。
电光石火间,皇帝御辇四壁应声裂开倒下,车内飞身跃出数名锦衣卫,与上方扑下来的刺客斗作一团。
而皇帝本人,分明不在其中。
两侧伴驾的内侍自袍袖中抖出手弩,分散占据各处要害位置,弩矢连续不断地射向那些刺客的手、脚、肩膀。
抬着嫁妆箱奁的脚夫甩开箱笼,里面是制式统一的雁翎刀,同样动作迅速地抽刀,加入战局。
前方开道的亲军卫快速后撤,后方的京营兵马上前,数息间将那顶凤辇密不透风地护在了当中。
这些刺客眼见突袭未能得手,意识到皇帝其实在那凤辇上,而这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众死士状若疯狂,不顾周身袭来的刀剑,冲向凤辇。
兵刃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混乱之中,有人一跃而起,踩着同伴的肩膀脑袋飞身扑向前,手中长剑直刺皇帝凤辇。
就身处凤辇前的崔绍反应迅速地抽刀迎挡,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弩矢破空而来,精准击中了刺客手中长剑的剑格。
“铛”一声响,剑被震落自刺客手中脱出,那刺客身形也被带得一滞。
崔绍持刀瞬间洞穿了他肩胛,将他重重击落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绍,都下意识地看向弩矢来处。
高头大马自前头混乱的人潮中冲出,马背上赫然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谢逍。
晏惟初似有所感,推门自车中走出来。
皇帝站于车辕上,全然不在意周遭杀红了眼尚未束手就擒的刺客,怔怔望向前方冲他而来的那个人。
谢逍纵马未停,直奔向凤辇。
下方侍卫官兵皆已认出他,鬼使神差一般,竟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谢逍已冲至御前。
他并未勒马停下,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探身,手臂一伸一揽,将皇帝拦腰掳起,置于身前马背。
待到众人回神,谢逍早已带着他们的皇帝疾驰远去。
众人面面相觑,骤然惊醒。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第73章 只做臣的妻
御驾遇刺的消息传至承天门,群臣骇然失色。
有人惊得当场瘫软在地,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或焦急,或惊慌,或心虚,也有那藏着压抑不住的隐约希冀者,十分精彩。
“陛下如何了?!”刘诸第一个回神,问话的声音隐隐发颤。
无人回答他。
郑世泽带了大批麒麟卫前来,没作解释先发制人,动作麻利迅速地按下了在场所有文武官员。
见状有人惊声高呼:“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将我等朝臣都当做刺客同伙押下不成?!”
“对不住了各位,”郑世泽冷漠道,“不是将诸位大人都当做同伙,是今日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要一个一个排查,若是查清楚了与刺驾之事无关,自然会还你们清白,暂且委屈各位大人了,配合我们麒麟卫办差吧。”
这人不忿争辩:“我等皆是朝廷命官,焉能无凭无据便将我等都当做乱臣贼子拿下严查?天理何在?!”
“没做过你怕什么,”郑世泽目露不屑,“你等是朝廷命官了不起,你还能有陛下金贵不成?我还是陛下亲封的麒麟卫指挥同知呢!我奉皇命替陛下办差天经地义,今日陛下遇刺,你们在这里推三阻四地不肯配合,不是心虚有鬼便是想造反。”
“你——!”
“别你你你的了,”郑世泽不耐烦,“看清楚了,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以,这些麒麟卫儿郎们可都是陛下自家人,真想造反你们就试试。”
他身后众人上前,亮刀亮火铳,威慑群臣。
管你是六部天官还是功勋军侯,他们这些麒麟卫的晏氏宗室子弟就不在怕的。
方才还叫嚣的那些人面露慌张,见此情景气势明显虚了半截,不敢再呛声,虽然还是不服。
刘诸迅速从郑世泽的话语里捕捉到他的意思,焦急问他:“你们是奉皇命来的?陛下现下究竟如何了?”
郑世泽给了他这位首辅一个面子,眨眨眼,说:“陛下被人掳走了。”
众人:“!!!”
刘诸几要晕厥过去,却听郑世泽下一句又道:“是定北侯来抢婚,将陛下掳走了。”
所有人:“…………”
不带你这样说话大喘气的啊!
刘诸那一口差点没提上来的出气哽在喉咙里,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好悬才顺过来,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郑世泽也拍了拍心口,还好还好,差点把陛下的首辅吓死了,这刘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他就得被他皇帝表弟削成人棍。
也不只刘诸,人群里被吓到的朝臣占大多数,过后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有像刘诸这样先悲后喜的,自然也有那些先喜后悲慌了神的,这种人还不在少数。
郑世泽目光扫过去,眼尖地将某些人的神色变化看进眼中,暗自记下了,回头再慢慢审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一日之间,天子大婚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转变成刀光血影的开端。
先前还热闹喧哗的大街上迅速冷清下来,普通人早已躲回家中窗门紧闭,街头来来往往的只剩下披坚执锐的官兵,全城戒严,搜捕刺客乱党。
而此刻的定北侯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谢逍当街掳走皇帝,直奔回府,下马后凶蛮将晏惟初搂腰抱下,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进门。
侯府管家带一众人迎出来,乍看见忽然回来的谢逍皆是一惊:“侯爷!”
随即他们才又看到被谢逍抱在怀里一身衮冕的皇帝,吓得差点当场腿软跪下去。
谢逍一句未解释,抱人进门,丢下话:“去关闭侯府大门,谁来也别放进来,正院里的人都撤了,不许靠近。”
晏惟初抬眼,先看到的是谢逍收紧的下颌,他冰霜覆面、风雨欲来,上眼睑垂着,气怒几乎要从那双深黑色的眼眸里漫溢出来。
晏惟初看着,不由心虚,小声唤:“表哥……”
谢逍没理他,抱他径直进正房,以脚勾上了屋门。
晏惟初被扔上床,谢逍靠过来,先摘了象征他九五至尊身份的冕冠,分外不客气,直接往地上扔。
晏惟初:“……”
表哥在行宫里时还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呢,现在跟吃错药了一样,好凶好凶。
他脚尖轻踢向谢逍:“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谢逍以腿压制住他膝盖,欺身而上,强势覆住他。晏惟初被顺势带倒,谢逍将他两手按到头顶,指尖触碰上他脸上那张凤面。
上一回他们成亲,洞房之夜他被这小混蛋气跑了,凤面也没摘。
晏惟初的喉咙缓慢咽动,胸腔里那颗东西又开始无规则乱撞。
谢逍的手指停在华丽凤羽边缘,垂下的目光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酝酿起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的嗓音滞哑:“陛下今日大婚,为何要戴这个?”
晏惟初问他:“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没有人比晏惟初戴这个更好看。
晏惟初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他所想,轻道:“好看当然要戴着。”
谢逍目光里更晦暗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往外淌:“为何要大婚立后?陛下之前的承诺不做数了吗?”
晏惟初却问:“你说为什么?若非朕要大婚立后了,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谢逍的眉心拧起:“陛下做这些,是为了让臣回来?”
“不可以吗?”一想到这么久他都不肯回来见自己,晏惟初便有意想气他,“你不回来,朕便立后,在你们国公府再找个人——”
谢逍的手指滑下去,用力钳住他下巴,指腹粗鲁地擦过他的唇,堵住了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
这些时日以来反复煎熬的情绪终化作利刃,从内里将谢逍刺穿,那些被他苦苦压抑的阴暗心思在这一刻彻底冲破桎梏。
他撤开手指,俯身咬上去,顺从自己的本能强硬撬开了晏惟初的牙关,咬住他舌尖,纠缠、吮吸、汲取,强势占有。
他拉下晏惟初的大带,将晏惟初的两手手腕一起捆住,绑到了床头。
晏惟初试图挣扎,被谢逍按住低呵:“不许动。”
晏惟初质问:“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朕!”
谢逍不容他拒绝地扯开了他身上繁复的皇帝冕服,扯下下裳,连同里头的亵裤一起。
发带也被抽走,乌发散开,晏惟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赤条条地躺在自己的玄衣大袍间,以献祭般的姿态被谢逍分开了双腿。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了晏惟初的理智,他似乎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怎样的一尊煞神——表哥变了,再不是之前那个会哭着说不想亵渎他的表哥了。
晏惟初甚至庆幸自己还戴着凤面,可以遮去他脸上那些过分羞臊的神色。
“这才晌午不到,朕不要跟你白日宣淫……”
但现在的谢逍更像一头陷入躁动怒火里的凶兽,根本听不进晏惟初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想掠夺和占有。
他仅存的理智也只是拉开了床头的柜子,摸出当时还没用完的脂膏。
谢逍甚至身上衣裳都是完好的,看似依旧是从前那个进退有据、恭谨守礼的定北侯,正在做着的却是真正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他两手勾起晏惟初的两条腿缠上自己的腰,身体抵上去。
“陛下清清楚楚看着,”谢逍的嗓音很哑很沉,“臣是您夫君,正在履行身为您夫君的本职,还请陛下体察明鉴。”
撞入时,晏惟初的身体猛地绷紧抬高,溢出口的呻吟陡然提起几个调,他用力咬住唇,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唯一能清楚感知到的只有身体里那份让他神魂都为之战栗的力量。
“表哥——”
他本能地唤着这两个字,出口的声音含混不清。
谢逍俯身咬住他的唇,近似宣泄一般压着他凶狠往里冲。
晏惟初很快便受不住,表哥对他毫无柔情怜惜,先前在行宫时他嫌表哥太温柔,怎么暗示表哥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样把他吊着不上不下,现在……现在的谢逍分明就是头禽兽,只想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他的委屈化作气愤:“你欺人太甚了……”抱怨声也尽数被谢逍吞下。
谢逍侧过头,咬住他耳垂,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哑声提醒他:“臣御前无状,‘冲撞’了陛下,陛下治罪便是。”
晏惟初羞得脸红得能滴出血:“朕要诛你九族!”就连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沾了欲色,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可言。
谢逍充耳不闻,停住一瞬,将他翻过身去,自背后压上。
晏惟初被迫以膝盖撑住床褥,近似跪着的姿势,承受身后无休无止地撞击。
自从谢逍知晓他的身份,他们再没用过这个姿势做过,不是晏惟初不愿意,是谢逍那些君臣有别的心思作祟不愿太过僭越。
但是今日此刻,谢逍显然抛开了顾虑,被晏惟初一再欺骗的那把怒火点燃,只想顺从本心将小皇帝拆吃入腹。
晏惟初身上的玄衣大袍被谢逍完全扯下扔下地,赤裸身体被禁锢在他怀中……进得太深了,痛快是够痛快的,但晏惟初丝毫没感觉被疼爱,心理上接受不了:“朕不要了,你给朕滚——”
谢逍的亲吻落至他光裸的后背,唇瓣顺着他的椎骨往下滑,吮去那些因为过于激烈的情事而渗出的热汗。
晏惟初的腰瞬间就软了,若不是谢逍以手臂勾着他,他甚至无力再支撑身体。
“嗯……”
晏惟初闷哼着终于服了软,讨饶:“表哥,我不要了,求你了。”
他的声音发着抖,为自己辩解:“我没想立别人,诏书是我亲手写的,我立的人就是你……”
谢逍的呼吸粗重,最后时刻他停住,将晏惟初翻回来。
晏惟初猝不及防倒在床褥间,谢逍伸手,终于揭下了他脸上那具凤面。
晏惟初的眼睫轻轻颤着,挂了泪花子,恍惚看去,对上谢逍深晦而欲念深重的眼,忽然仰头,发了狠地去咬他喉结。
谢逍任由晏惟初发泄,拉起他一条腿重新勾上自己的腰,开启下一轮的攻城伐地。
侯府之外,重重官兵将整座府邸包围。
来的这些都是京卫的人。
亲军卫此刻正忙着满京城抓捕刺客同党,他们又是皇帝心腹自然有眼色不会来坏皇帝的好事,京营兵马则更不会来围他们上峰谢逍这个京营总兵的府邸。
京卫则不同,京卫隶属五军都督府,这里头依旧有人不安分,皇帝当街被定北侯掳走无数双眼睛目睹,他们这便寻机来围了谢逍的侯府。
这些人叫嚣着要定北侯交出陛下,否则便要将他与那些刺客视为同党。
谢逍带回来的那二十亲兵连同他府上护院家丁一齐挡在府门口,侯府大门紧闭,说什么也不让这些人闯入。
“众多人亲眼所见定北侯劫走陛下后返回了侯府,你们还不承认陛下是在侯府上?”
两方兵戎相见、剑拔弩张,侯府这边众人寸步不让:“侯爷带回的是他夫人,旁的我们什么都不知晓。”
带兵来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快把牙咬碎,那些忌讳的话本不该说,但这些侯府中人油盐不进便不得不说:“侯夫人是安定伯世子,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本人,你们在打什么马虎眼?”
“这话可不兴说,”侯府管家摇头,“我等从未听说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陛下是陛下,怎会是我们夫人。”
说皇帝在江南寿宴上当众承认的?可当时寿宴上发生的事情过后都是私下流传,谁也不敢真摆到明面上来说,除非不想要脑袋了。
故而这些定北侯府上的人才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就是在装傻充愣!
对面的指挥使被激怒:“休要在此满嘴胡言,陛下身上还穿着衮冕,我不信你们认不出来,这般推脱狡辩,你们分明跟那些刺客乱党是一伙的。定北侯挟持陛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众人听令,随我冲进去救驾,将定北侯府上下全部拿下!”
这人脑子转得飞快,这是他们孤注一掷的唯一机会,现在冲进去,一片混乱中解决了皇帝,栽到定北侯身上,便再无后顾之忧。
府中,顺喜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身便往正院跑。
他这两年一直都留在侯府上,盯着侯府这边大小事情,人比从前更机警。
这会儿也顾不得谢逍先前交代的不许靠近正院的话,心知再不去通知陛下必要闹出大乱子来。
晏惟初终于被解开了捆住的手腕,他此刻正坐在谢逍身上,被谢逍抱着颠动。
屋门敲响,顺喜的声音自外传来,快速禀报外头发生的事情。
被谢逍持续撞着,晏惟初搭在他肩膀上的两手死死抓紧,艰难稳住呼吸,以尽量平稳的嗓音下令:“去传朕口、谕……让他们滚!”
顺喜领命而去。
晏惟初瞪着眼前仍跟头不知疲倦的恶狼一样弄他的谢逍,喉咙里滚出嘶哑声音:“你放开朕,外头出事了……”
谢逍置若罔闻,故意去顶撞他最受不了的那个点,凶恶道:“陛下本事大得很,敢屡次以身做饵,这点小事想必早有后手准备,急什么。”
晏惟初终于意识到谢逍气得不只是自己把他骗回来,更有今日这一出行刺之事。
他愈觉委屈:“我不要立你做皇后了,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只会欺负我——”
他这一句出口,又被谢逍抱着倒回床中,被迫抬高腰,随之而来的是谢逍更凶更狠也更深地“欺负”。
府门来,顺喜奉皇命出来宣陛下口谕。
静了数息,那后卫指挥使竟还不肯退下,反咬一口:“你这阉人必定也是被定北侯收买了,假传陛下口谕,我等不会退,除非亲眼进去见到陛下!”
顺喜气得跳脚:“咱家看你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
对方根本不怵,或者说打算破釜沉舟,他抽了刀,带人就要往里冲。
大批锦衣卫忽然出现,崔绍亲自带了人来。
他正忙着搜查刺客,但不敢当真对皇帝这边不闻不问,定北侯再靠谱毕竟只带了二十人,而且被情爱冲昏了脑子的男人,靠谱有时也会变得不靠谱。所以盯着这头的手下一去禀报京卫的人来闹事,他立刻过来了。
同来的还有大批京营兵马。
为首的将领是谢逍在京营的心腹,一个高大壮汉,几步上前去手中刀背直接劈上那后卫指挥使的肩背,一巴掌把人拍下地:“你他娘的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敢来这里坏我们侯爷的好事!”
现在谁还不知道侯爷是特地回来抢婚的?有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王八羔子什么事?
崔绍欲言又止……太粗俗了,这种话是能当众说的吗?
这人三两下把带头闹事的几个捆了,扔给崔绍他们锦衣卫去审。
再大手一挥:“你们抓刺客去吧,我带人在这里给侯爷守门,再有敢来闹事的来一个老子砍一个。”
好不容易把陛下这个媳妇抢回来了,他们必须得助侯爷成其好事!
屋中,谢逍咬着晏惟初汗湿的下巴,忽而停住动作,皱眉:“好吵。”
他耳聪目明,五感格外敏锐,隔了这么远府邸外隐约的动静也能听到些许。
晏惟初还没有受够教训,又伸脚踢他还敢招惹他:“朕要去处置外头的事情,放开朕……”
谢逍已经在他身上出来一回,他自己更是被弄出来好几次,床褥上一塌糊涂。
谢逍将他抱起,径直去了隔壁浴房。
这边的墙砌得厚,更静一些。
谢逍终于脱了身上衣袍,一丝不挂地抱着晏惟初迈步入浴池中。
再次被谢逍拉开腿,晏惟初当真要哭了:“都三回了,你还不够吗?”
“不够,”谢逍咬着他的耳朵,借着水势往本就软了的里头冲,“陛下自己送上门来了,别想再跑。”
晏惟初恍惚间听着这话过于耳熟,对了,是从前他第一次把自己送上门时,表哥说过的话。
可表哥也忒不讲理了,今日明明他是被表哥掳来的,三番两次想跑的人也不是他,是表哥。
谢逍在水汽氤氲中抬眼,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还敢不敢骗我?”
晏惟初气红了眼:“我不骗你,你肯回来?我骗了你你也磨磨蹭蹭到最后才回来,是不是原本还不想回来?你就没想过我有多难过吗?”
谢逍的眼睛在水雾里也似被熏得泛红:“那你呢?用这种谎话骗我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听到你要娶别人,像被挖了心肝的感觉?”
这几个字分量太沉了,重重砸在晏惟初心口上,他自知理亏,无可辩驳,心虚低了声音:“表哥,我错了……”
谢逍还埋在他身体里,望着他那双潮湿的眼,想教训人的心思歇了大半,又不愿就这么放过他:“陛下就留在臣这里好生待着吧。”
晏惟初一愣。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但在这里,”谢逍揽腰将他抱起,反复楔进最深处,“只做臣的妻。”
第74章 无耻狂徒令人发指
晏惟初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昏睡过去的,最后的记忆依旧停留在浴房里,在热气蒸腾的水雾中,他眼前的世界持续颠动模糊,反反复复麻痹他所有的感知。
毫无夸张地说,他是被谢逍给做晕了。
身娇体贵的小皇帝,第一次真正尝到被人教训的滋味,还是用这种让他切肤体会毕生难忘的方式。
窗外暮色渐浸染窗棂,夕阳的余韵也只剩一个尾巴。
床榻上晏惟初侧卧沉于梦中,呼吸清浅绵长,谢逍守在一旁,掌心里摩挲着那张金凤面。
他安静无声,那些纷杂的思绪、心头的万千重负,都在这满屋的静谧与眼前人安稳的睡颜里,一点一点被抚平,奔波数日后赶来这里的疲惫也转变成此刻的沉静安然。
天色彻底暗下去,谢逍却觉自己的心,真正亮了起来。
晏惟初悠悠转醒,迷糊间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向谢逍。
待到谢逍侧身靠过来搂住他,他又身形一僵,推拒:“我真的不要做了……”
谢逍的亲吻落下,衔住他唇瓣吮吸碾磨。
这个吻没有深入,但滋味格外好,晏惟初终于又感受到亲吻间的温柔爱意,很快被安抚,贴上去本能地回应。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认真亲了他很久,最后分开时,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喘。
谢逍低头,手臂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深深看他。
晏惟初被他这样一直盯着,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他脖子:“表哥——”
谢逍垂眼,掩去了目光里那些过分直白外露的情绪,最后在晏惟初唇上一吮,拉下他的手坐直起身:“醒了就起来吧,别一直睡了。”
晏惟初浑身绵软无力,撑起身体也不老实,往谢逍怀里拱:“什么时辰了?”
“你自己看看外头天色,”谢逍道,“你说什么时辰了?”
晏惟初转头一看天都黑了……他这个皇帝消失这么久,外头不会天下大乱吧?
谢逍好像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担忧,起身去点了灯,拿过刚叫人送进来的他从前在这里时穿过的便服,过来为他套上。
晏惟初看见搭在一旁屏风上自己被蹂躏得不成样的冕服,默默伸开手。
先前穿着玄衣大袍被谢逍弄完前面弄后面的记忆回来,当真不成体统。
谢逍帮他系上腰间系带,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没好意思说,清了清嗓子:“朕要回去瑶台,外头的事还得处置。”
“不许去,”谢逍拒绝,“老实在这待着吧。”
晏惟初瞪眼:“你真打算挟持软禁朕?”
谢逍强硬说:“陛下不满意就叫人进来拿下臣,要不就留臣这里。”
晏惟初实在没辙了,手指戳他心口:“你就是恃宠而骄,知道朕舍不得拿下你,就得寸进尺威胁朕。”
“臣是奸佞,陛下多担待着。”谢逍混不吝地道。
晏惟初想想算了,不跟他计较,自己留这里,没准还能借机钓上更多蠢货,譬如今日那个打着救驾名义想来浑水摸鱼的后卫指挥使。
他这次必要将京中不安分的势力清扫一空。
想通后他也放松下来,两手吊着谢逍脖子:“表哥表哥,我屁股疼。”
谢逍搭在他腰上的手滑下去,捏了一把,一本正经问:“哪里疼?”
晏惟初红了脸,他脸皮厚,表哥比他脸皮更厚,还是算了,再说下去一会儿指不定又要屁股开花。
谢逍另只手上还拿着那张凤面,问他:“今日升座临朝,之后去接亲,一直戴着这个?”
晏惟初伸手抢回来,在谢逍脸上也比划了一下:“都说了好看。”
谢逍想起他先前乱七八糟说的立后立的是自己,大抵信了,愈觉好气又好笑,自己这段时日那些纠结煎熬的心绪委实显得荒谬且滑稽。
“陛下戴着这个,让群臣笑话了。”谢逍提醒他。
晏惟初漫不在乎:“气死他们算了,说什么我是君,皇后是臣,君不能屈就臣,我偏不。”
小皇帝这是叛逆期还没过。
谢逍心里软下,气也气不起来了:“诏书呢?还有皇后册宝,一并给我吧。”
他倒是不客气,伸手便讨。
外头顺喜估摸着是看屋子里亮了灯,适时又来敲门,说锦衣卫那边送东西来了。
递进来的正是谢逍要的诏书和册宝。
谢逍直接拿过去,连做做样子谢恩都省了,他如今在晏惟初面前是再懒得讲什么君臣礼节,跟这小混蛋讲这些最后只会气死他自己。
诏书确实是晏惟初亲笔写的,光是夸赞他的褒词就有百来字,后头勉励他后宫干政的那些内容也足够出格。
小混蛋看来是当真打着气死满朝文武的主意。
若是在以前谢逍或许会想劝一劝,如今也罢,他却之不恭。
晏惟初浑身懒洋洋地靠在他后背,问躬着腰低头进来送东西不敢抬眼看自己的顺喜:“外头现在什么情形了?”
顺喜答:“京营的丁副参带了三千人来,在府门外护驾,闹事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已经被锦衣卫拿下了,先前崔指挥使和郑同知他们都过来想求见陛下……”
顺喜说着偷偷瞄谢逍一眼,才继续:“奴婢推说您歇下了,让他们晚些时候再来。”
晏惟初还未做声,谢逍先道:“让他们明日再来,陛下今日谁都不见。”
“表哥你怎这样?”
晏惟初正要抗议,谢逍看他一眼说:“陛下今日大婚,难不成还要办公?”
晏惟初讪道:“这大婚仪式都被刺客搅黄了,我再让钦天监的人挑过一个黄道吉日……”
“不必,”谢逍说,“就今日,诏书我接了,册宝我收了,不必再折腾。”
好嘛,表哥这是迫不及待要做皇后了,那些虚头巴脑的流程全部省了,反正最重要的几样东西拿到手就行。
他这样说晏惟初也歇了再折腾的心思,吩咐顺喜:“就按皇后吩咐的意思办,下去吧。”
人退下后,晏惟初侧头,笑嘻嘻地在谢逍脸上亲上一口:“朕的皇后,现在满意了吗?”
谢逍转头盯着他,不出声,也没动。
晏惟初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心里发毛:“……表哥?”
“今日为何会遇上刺客?”谢逍凉声问,“陛下很能耐是吗?次次都敢拿自己做饵以身犯险?”
“……”怎么还有这笔账要算啊?
晏惟初小声解释:“我就是烦了,想一次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出来,都提前安排妥当了的,你今日就算不来,我也不会有事。”
谢逍听着神色愈不好看:“所以我不该来?”
皇后脾气可真大。
晏惟初哄着他:“我要是不亲自去接亲,你来迟一点,你进得去皇宫吗?想抢婚都抢不了咯,我这是给你机会,你还不领情,真想被当挡在宫墙外头哭吗?”
谢逍掐住他的脸,在晏惟初喊疼之前低头咬上他的唇,堵住了他这张时时刻刻都能气死自己的嘴。
晏惟初在被亲晕之前明智选择服软,喘着气求饶:“我再不说啦……”
谢逍最后亲昵一蹭他鼻尖,放过了他。
“陛下哪都不许去,就留在这里。”他再次强调。
晏惟初听话点头。
知晓谢逍是不放心,连放自己回瑶台也不放心,整个上京城或许只有自己留在这座侯府上他的身边,才能让他安心。
那就这样吧,表哥高兴就好。
晏惟初还是有些可惜,为表哥准备的大婚立后冕服也没能看他穿上。
算了,以后表哥做了皇后,有的是机会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吃过东西填饱了肚子,晏惟初才算真正活过来,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
不过还是不要了,纵欲过度不好。
顺喜将盛了酒的合卺玉杯送进来。
这合卺礼上一回他们就没完成,这次说什么也要补上。
两杯相连,寓意同气连枝。
他们共同执杯,一起低头对饮。
晏惟初抬眸时眼里盈满笑,映在眸心的烛火晃晃悠悠,笑意也似要自其中淌出来。
“表哥,以后我们非君非臣,白首齐眉,不离不负。”
谢逍静静凝视他的笑眼,想起许多往事,大漠上见过的雏鹰与听过的胡琴、狼烟四顾里的血和泪、铮铮马蹄踏过的山川河海。
那时他总以为他最好的归宿不过马革裹尸还,却在孤身走过那些苍茫寂寥的无声过往后,原来还有这样鲜活生动的馈赠在前方等着他。
被晏惟初眼中的笑和这些言语蛊惑,谢逍伸手,轻拭去他唇边的酒渍,应他:“好。”
*
翌日下午,崔绍与郑世泽一起来侯府向晏惟初复命。
昨日行刺的刺客除去当场毙命的几个,余的皆留了活口。
这些人大多是南方口音,与上次在彭城刺驾的死士大可能师出同门,被活捉之后也想咬舌自尽,这次崔绍眼明手快地让人卸了他们下巴没使他们得逞。
“这些人应该在京中藏了有大半年,早在陛下南巡回来前就已潜伏至京中伺机而动,臣已经撬开了其中几人的嘴,正在严加审讯中。”
锦衣卫的手段晏惟初是知道的,只要拿出看家本事总有办法让人开口,死士只是不怕死,不代表愿意活着受非人折磨。
除此之外,这一日一夜,他们还在城中抓到上百形迹可疑的鬼祟之人,皆已押下诏狱严审。
晏惟初点了点头,问郑世泽:“你那边呢?”
麒麟卫负责查朝中官员,他昨日在承天门把人按下时虽不客气,倒也不能真把这些朝臣都当刺客同党拿下狱。故昨日只先押下了几个跟南边官场的事有牵扯嫌疑大的,其余人则把他们赶回去,再挨家挨户派人去守着,不许这些官员出门往外递消息,他们好逐一排查。
麒麟卫这帮宗室子弟办差的风格颇有些耍流氓,坑蒙拐骗连哄带诈无所不用其极,心里有鬼的那些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私下联络串供,多诈几次准能诈出意外之喜。
听着郑世泽眉飞色舞地说,晏惟初没表态,一旁的谢逍冷冷斜了这厮一眼,先道:“你们麒麟卫就是这样办差的?心思都用在旁门左道上了,别带坏了陛下。”
郑世泽:“……”他可冤枉死了。
察觉到这位新上任的皇后殿下似乎横竖看自己不顺眼,郑世泽反省了一下他好像没得罪过人吧?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轻咳一声,倒没说郑世泽做的不对,只叮嘱:“别弄出冤假错案就行。”
郑世泽连忙保证:“陛下放心,那自然不会。”
晏惟初又交代了他们几句,打发他们下去,谢逍叫住郑世泽:“以后少给陛下出馊主意。”是提醒也是警告。
郑世泽无语凝噎,算是知道了自己到底怎么被这尊煞神惦记上的。
皇帝表弟你真是太不地道!
我以后要是再多管你两口子的闲事,我这名字倒着写跟你们姓!
晏惟初丝毫不心虚,昨日被谢逍逼问他直接就把出主意的郑世泽卖了,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表哥的怨气你不背难道朕背吗?
人都退下,谢逍伸手揽过晏惟初,抱坐自己腿上。
晏惟初靠过去,笑他:“表哥不要这么凶,别人都怕你了。”
谢逍道:“有何不好?”
他已经决定了做奸佞,那就做到底。
恶名骂名他都愿意为晏惟初背,只要他的陛下垂爱他。
晏惟初知他所想,晶亮的眼睛凝视他,望尽他眼底那片深沉而温柔的海。
谢逍轻道:“阿狸,闭眼。”
晏惟初的眼睫眨着,缓缓耷下。
谢逍的吻落上去,缱绻含情,原是这般滋味。
*
之后一个月,晏惟初一直留在侯府上,每日召见的人除了亲军卫里自己几个亲信,只有一个刘诸。
无数人牵涉进刺驾大案中,日日都有官员被押下狱,麒麟卫将这些人堵在各自家中七日,不让他们串供,的确诈出了一大批藏在暗中的牛鬼蛇神,一时间整个上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皇帝大婚,当街被行刺,此等恶劣之事旷古未有,晏惟初再如何借题发挥都不为过。
也不是没人借机滋事煽动是非,大庭广众下妖言惑众言说是皇帝无德才招此祸事,往往白日话说出口,不及入夜人已经进了锦衣卫诏狱。
更有那些私下妄议的,亲朋同伴告发有赏,也叫他们好生领会了一番什么叫祸从口出。
几日之后便再无人敢议论这些是非。
但若说起定北侯英雄救美、当街抢婚那些,则无人会管。
陛下当日立的皇后究竟是不是定北侯,众说纷纭,陛下与定北侯之间的风流故事却已编了百八十个版本迅速传开。
说得好的,锦衣卫甚至会暗下给打赏。
晏惟初人在侯府,每日奏本题本也送来这边,依旧有不怕死的人上奏弹劾谢逍,无非是说他跟刺客乱党有染,当街挟持软禁皇帝图谋不轨云云。
晏惟初照旧一本不看,钓出来的这些蠢货也全部扔给郑世泽和崔绍去料理,有心思叵测者直接拿下。
短短一个月,偌大的朝堂上竟空了三成还多。
七月中,皇帝终于久违地召开了一次朝会。
群臣入班,看到端坐御座上安然无恙的皇帝,无不心情复杂——
处置刺客乱党之事他们不敢置喙,但您跟定北侯那点子不清不楚的事情,是不是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到定北侯,这定北侯人呢?
回了京中还不来上朝,他到底什么意思?!
晏惟初岂会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宣定北侯觐见。”
鸿胪寺赞礼官唱:“宣定北侯觐见!”
谢逍出现,在众目睽睽下阔走上前,至御前参拜。
群臣瞠目,谢逍身上穿的,分明是超亲王制式的朝服!这身衣裳从前只有历代储君和之前的那位摄政王穿过,谢逍这个外姓侯爵穿成这样,这已经不是僭越,是要谋反了!
御座之上的皇帝却面色平常,微微颔首:“平身。”
立刻有御史出班高声质问:“定北侯焉能穿王服?你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晏惟初平静道:“朕特许的,大婚那日朕诏立的皇后就是定北侯,今日便是要在百官见证下,授定北侯皇后金册金宝。”
这是前几日他与谢逍商定的事,婚礼可以不再办,但必须当众正身份,故而才有了今日的这场朝会。
晏惟初话出口,群臣愕然变色。
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无人再顾及朝仪,交头接耳所有的眼睛都落向了谢逍,目光里尽是鄙夷、不屑、不赞同,乃至仇视。
皇帝如此离经叛道,漠视礼法,在他们看来都是谢逍这个武夫带坏的。
“陛下!阴阳有序,人伦有常!若立男后,必致乾坤颠倒、礼乐崩坏,臣宁触柱而死,不忍见煌煌宗庙蒙此奇耻啊!”
礼部老尚书这次真要撞柱血谏了,无他,皇帝这场大婚仪式是他操办的,说他压根不知道皇帝要立的是男后,谁信?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淹死,必须得摆明态度做出样子!
反正这奉天门前的广场上又没柱子。
没等晏惟初开口,谢逍先淡声揭穿了他:“这里没有柱子,尚书大人说笑了。”
这老倌儿瞪眼,黄口小儿,焉敢羞辱老夫!
众臣纷纷出班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晏惟初。
无不是说此举坏了伦常礼教,辱没了列祖列圣,没个新鲜词。
再顺便骂几句谢逍无耻邪佞,欺上媚主,不得好死。
被人指着鼻子骂,谢逍的神色也无半分改变。
他甚至还有心情回怼:“欺上还是媚主,皆是我与陛下夫妻之间的事,与尔等何干?”
听听这是什么话?!无耻狂徒令人发指!
陛下您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吧!
晏惟初听烦了,直接让人宣读太祖皇帝遗诏。
群臣尚未从方才的愤怒里抽身,听到这四个字又大惊失色……太、太祖皇帝?
驾崩了一百多年的老祖宗,还能留下不为人知的遗诏?
宣旨官捧太祖皇帝遗诏上前,高声唱:“宣太祖陛下遗诏。”
众臣懵头转向地跪下,惴惴难安,皇帝这究竟又在作什么妖?
宣旨官缓缓展开手中纸张泛黄的旧日圣旨。
“朕承天命,御宇三十六载,夙夜在公,未尝敢以私情废江山……”
第一句念出来,联想到前些日子谣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太祖皇帝与谢氏先祖那些风花雪月之事,立刻便有心思敏锐之人洞察了皇帝的意思,不是吧?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晏惟初也下了御座,跪于最前方,老神在在地垂眼。
下一段是太祖皇帝自陈与谢氏先祖相识相知相许,种种动人故事。
群臣:“……”造谣,这一定是造谣!
“然终究未敢逾越君臣伦常,空余毕生长憾……此情灼灼如星火,虽九死而不灭,今特此颁诏:谢氏满门忠烈,世守国器,后世子孙若与谢氏儿郎两心相契,可立男后,正位中宫。君臣同心共治天下,宗室承祧延绵国本,不负社稷重托。”
“江山固重,然赤诚之情,亦苍天所鉴。”
太祖遗诏宣读完毕,奉天门前陷入死寂。
先前叫嚷得最凶的几个全部闭了嘴,让他们质疑谁都不敢质疑大靖的开国肇基之君,那不是拿九族开玩笑吗?
至于这份遗诏有伪,这个念头也只在众人脑子里一闪而过,今上再如何胆大荒唐,也必不敢做出这欺世卖祖、数典忘宗之事吧?
晏惟初已经起身,面向群臣:“太祖遗诏已宣,尔等还有异议?”
一片尴尬沉默中,刘诸第一个出班拜服:“恭贺陛下与定北侯结此良缘!定北侯文韬武略,必能辅佐陛下使朝纲有序,四海升平!”
众人心里骂着又是你这个马屁成精的老东西,终究也不敢再有异议,万分不情愿地接受了他们大靖将迎来史上第一位男皇后这个事实。
谢逍上前跪地。
晏惟初立于他身前,亲手自礼官手中接过皇后册宝。
“朕承天序,册尔为后。”晏惟初的嗓音清亮,眼底笑意浮现,冰雪消融。
交龙盘绕的宝玺轻轻压进谢逍掌心,他的拇指也覆上去,擦过谢逍的指尖。
谢逍双手接过,抬起声音:“臣谢逍,接册宝,谢陛下天恩。”
钟声震彻宫阙,青史将铭记这一刻。
第75章 表哥,我只有你了。
那日朝会之后,晏惟初搬回瑶台,谢逍陪他一起。
瑶台这里亲军侍卫足够多,谢逍依旧不放心,将那三千京营兵马也调来护驾。
他也履行起自己身为后宫之主的职责,亲自召见所有瑶台伺候的宫人内侍,恩赏敲打,事无巨细过问皇帝日常起居,尤其是入口的东西再三叮嘱众人注意,确保晏惟初在这里万无一失。
这期间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病逝,丧事低调办了。
谢逍已经是皇后,亲自去府上拜祭了一回已属天恩浩荡,旁的便再与他无关。
刺驾风波尚未过去,还在江南的晏镖送来奏报。
他先前就得谢逍点拨,重点“关照”了任当地提学佥事的章太师那个孙子章序杰。这小子嘴严得很,但晏镖跟东厂学的审讯人的招数更无赖,威胁恐吓,专搞对方下三路,没了命不要紧,没了子孙根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才撬开了这小子的嘴。
依章序杰所言,云山派系的确存在,这些人的本质目的是为掌控朝堂话语权,在方方面面为自己牟利。这百年来云山书院为朝廷输送了无数生员,早已扎根整个大靖朝堂,上至内阁天官,下至九品末员,皆有他们的身影。
“他说他并不知晓他祖父章太师在这些人当中的地位。”
晏惟初将奏报递给谢逍看,手臂撑在御案上侧头支着面颊,淡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祖父虽是京中云山书院的山长,但除了每旬去给学生上一堂课,甚少出门,他祖父腿脚不好,致仕已久,本该远离朝堂,只是偶尔他还能在府上看见一些生面孔,有朝中官员也有其他。”
谢逍问:“他不知道?”
“是啊,”晏惟初讽笑,“章序杰还确实不知道。”
“他祖父没跟他提过关于云山书院的事情,他是去了江南以后,跟那边的地方官接触,自己咂摸出来的。所以他也不知晓之前京中闹出的那些事情,乃至当时的会试泄题案,他祖父究竟有无参与。
“至于江南的乡试舞弊,不过是那边的常态,仗着当年肃宗皇帝提笔的匾额做尚方宝剑,做惯了的,他们都没想到你敢带兵去直接查封那边的云山书院,所以有恃无恐。”
晏惟初说到最后,神色间露出哂意,又似叹息:“朕这位章先生,当真藏得好深,连他孙子都不知晓他的底细。”
谢逍接过奏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反手扣到御案上,望着他:“笑一个。”
晏惟初皱眉抬眼:“你当朕卖笑的?”
谢逍伸手,捏住他下巴,轻轻摩挲了一下。
晏惟初心领神会,起身将御座让出。
谢逍也毫不忌讳,径直坐下,将晏惟初揽过,抱至自己腿上。
晏惟初顺从抬手勾住他脖子:“表哥……”
亲吻覆上来时,晏惟初想,自己真是这辈子都逃不出表哥的掌心了。
他认命闭眼,回应谢逍的吻。
赵安福刚带人进来,瞧见这一幕低了头,又不动声色地带所有人退下了。
来禀报事情的崔绍在外头等了半日,摸不着头脑,问路过的小太监:“御前还有人吗?”
小太监目不斜视:“只有皇后殿下。”
崔绍抬头看看头顶这亮堂堂的天,陷入沉默中。
待到他被传召进去,晏惟初已坐回御座上,谢逍在一旁帮他整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本题本。
崔绍上前见礼,直言说起正事。
他们已经顺藤摸瓜将那些刺客背后的人抓着了,是江南那边专接这种活的暗门,由多方势力供养,南边的地方官、起兵的反王、通敌叛国的武勋,甚至那些异族蛮夷,都与他们有过交道。
云山书院也是其中之一,看似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股势力,实则背后站的云山派系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一群人,其他那些都只是受他们利用的棋子。
当日会试舞弊案上吊的主考官,其实是死在了暗门之手。
当年的怀德太子,如今的当今天子,只要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一样敢杀。
若非谢逍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兵查封江南云山书院,强摘了先皇御赐匾额,又有晏惟初这个皇帝足够杀伐果断,将他们的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几乎断了他们的根,这些事情或许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只要蛰伏起来待风波过去,他们又能迅速卷土从来。
但这次,晏惟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将人都抓了吧,”他沉声下谕,“江南那边,让东厂配合顺王办差,这些毒瘤,朕要将他们连根拔除。”
崔绍犹豫禀道:“外头一直有声音说,陛下办的人太多了,日后朝廷无人可用……”
晏惟初冷笑:“嘴上说说罢了,还有那么多有功名在身但无官可做的举子等着入仕,少了这些蛀虫正好腾位置,朝堂不会离了他们就转不了,朕还可以开加科,他们看不上朕这个皇帝,有的是别人想做朕的官。”
谢逍自那些奏本里抬眼,将晏惟初这个并不好看的神情看进眼中,又垂了眼。
他将案上所有公文都分门别类,见晏惟初提笔批红,不再扰着他,转身出去。
崔绍在外头被他叫住。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晏惟初不在,他们依旧口称侯爷,只有当着晏惟初的面才会喊皇后殿下让小皇帝听着开心。
谢逍问:“你现在带手下去拿人?”
崔绍点头称是。
谢逍道:“我带兵跟你一起去。”
崔绍有些意外,但晏惟初之前下过口谕,见谢逍如见他,谢逍的命令不必再额外请示他,故崔绍也直接领命了。
谢逍点了两千京营兵马,锦衣卫反倒成了陪衬。
先前郑世泽带麒麟卫抓的大多是三品以下官员,今日他们才真正要去拿各部堂官。
谢逍主动将差事揽过来,就当是他这个奸后想排除异己吧,要骂要恨冲他来便好。
先去的是礼部尚书府,谢逍直接命人包围整座府邸。
他亲自带兵进门,正堂里老尚书颤颤巍巍地起身,喊冤:“老夫不过是那日朝会上骂了你几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谢逍神色漠然:“我的确心眼小,对不住了。”
这老头大骂他邪佞祸国,又高喊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忠心可鉴。
谢逍原本看他年纪大想给他留两分颜面,听他一直嚷嚷对皇帝一片忠肝赤胆,索性直言:“两年前的会试舞弊案,除了当时卖出去的那十四份试题,你们还将题目泄露给了云山书院,当时上吊的礼部左侍郎只是副总裁,你才是主考总裁官,我有无说错?”
老尚书涨红着脸声音陡然卡在了喉咙里,瞪着他的眼中流露出惊慌。
谢逍没给他狡辩的机会:“你们做得十分隐秘,真正经手的只有寥寥几人,那些被你们选中的学生甚至在进考场前也全不知情,等他们高中日后又是下一个你们,这一百多年,你们都是这么做的。
“当日若非那位左侍郎起了贪念,将试题卖出去,漏题一事也不会败露,所以他死了,线索也到他那里断了。”
这些人确实够狠也够果决,可惜碰上了一个杀神,谢逍不在意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坚持将江南云山书院查封把所有人下狱,将他们逼至绝境。
老尚书颓然跌坐进椅子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沙哑声音道:“……那些被选中的学生即便不提前拿到试题,他们也考得中,我等只是想为朝廷多择一些有用之才,陛下亲政后种种行径过于荒唐,都是因为身边小人太多,真正能辅佐劝谏他的人太少。”
谢逍却问:“谁是小人?尚书大人若是说我也罢,其他人似刘公与其子,皆是脚踏实地尽心为陛下办差、效忠陛下效忠朝廷之人,尚书大人何必以己度人?把拿捏那些学生收为己用说成为朝廷取士,不过是你们冠冕堂皇荒谬至极的藉词,为人臣子者收买凶徒当街刺驾,才真正是奸邪小人,不忠不义。”
“不!”对方提起声音激动为自己争辩,“老夫没有参与刺驾!老夫纵有再多不是也绝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猪狗不如之事!”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谢逍不意再听,吩咐身后亲兵:“拿下。”
这些人欺负辜负了他的陛下,通通该死。
傍晚时分,御案上堆成山的公文已不剩几本,晏惟初心头也松快了不少。
多亏谢逍帮他将这些奏本题本分门别类,分了轻重缓急,他批阅起来也方便。
下头来人跟他禀报谢逍正在外头做的事情,晏惟初没有抬眼,淡淡“嗯”了声。
无论表哥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的默许便是为表哥撑腰。
谢逍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晏惟初已经熄灯歇下了。
被身后贴上的温热身躯揽住,浅眠在等他的晏惟初覆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靠在他怀中没动,问:“今日抓了多少人?”
“七八个吧,”谢逍随意说道,“都是三品以上大员,陛下有得烦了。”
“我有什么好烦的,你都帮我解决了,我只用择人填补职缺便是。”
晏惟初说:“表哥,你这样带兵大张旗鼓地去围朝中大员的府邸,不合规矩,明日又要有人弹劾你这个皇后骄横跋扈了。”
“随他们,”谢逍全无所谓,“反正陛下会把弹劾的本子留中。”
这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
晏惟初懒得说他,只问:“你是不是把太师府也围了?”
“我没动他,”谢逍道,“只让人先把他府邸围住。”
静了静,晏惟初小声说:“他是我启蒙先生,父皇驾崩后,我被摄政王他们软禁在这里,是他一直坚持来为我讲学,还带了另几位先生一起来,我那时以为他们都是来帮我的。”
谢逍安静地听,反手捏住他掌心,拇指腹缓缓摩挲上去。
晏惟初继续说着:“后来他们被摄政王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章先生他也伤了腿留了个太师的虚衔被迫致仕。我能从这里出去,他大概也出了力吧,不然那夜那些文官不会来得那么快,一收到消息立刻就来这里迎我回宫。
“可惜我亲政后,没有如他们的愿,先就因万玄矩的事让他们对我失望,他们想要我对镇国公府开刀,我也没做,还又给了你一个世袭爵位,再后面我又是征商税,又是让人查地,还收拢了兵权,他们真正怕了,知道我不受控,做不了他们想要的明君,所以想换了我。”
晏惟初低沉嗓音里带了一点自嘲:“父皇当年将他留给我做辅政大臣,大概也没想到他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还是为首的那个,连父皇也看走了眼,何况是我。”
谢逍问:“很失望吗?”
晏惟初想了想,诚实答:“是有一点。”
“阿狸。”谢逍轻唤他的名字。
晏惟初转身,面向表哥,怔了怔。
黑暗中谢逍的眼睛温柔地亮着,目光沉静包容:“不用失望,有我在,不会让你做孤家寡人。”
晏惟初心头那一点失落悄然散去,抱住谢逍埋首在他颈侧,轻点了点头。
*
翌日晌午,太师府派人来递话,请陛下去府上一坐。
晏惟初处理完手头的政事,一直到傍晚才上车过去。
谢逍陪他一起。
京营兵马围了这太师府一日一夜,一直没破门进去,府上大门紧闭,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进门时晏惟初带了十几亲军护卫,谢逍又多点了二十人跟随。
晏惟初知道他紧张自己,没有拦着。
章文焕在园中亭子里,和前一次晏惟初来这里时一样,独自一人正下棋。
晏惟初上前去他对面坐下,亲军侍卫围住了整座亭子。
章文焕毫不在意,注意力都在棋盘上,没有抬眼,道:“臣这里今日没有茶招待陛下了,陛下也未必会喝。”
晏惟初和上次一样执黑棋落下一子,平静说:“先生如今七十有三,还日日操劳,费心费神钻研这棋道,怕是有心无力。”
章文焕承认:“臣家中子嗣多不成器,确实要臣多操心一些。”
晏惟初道:“上次说帮先生管教孙儿,朕将他放去江南原本想让他在那边待几年再调回来,可惜他让朕和先生失望了。”
“陛下已经尽心了,是臣没本事教好儿孙。”章文焕的声音里并无怨气。
他请愿将自己孙子放出去是为打消皇帝猜疑,但晏惟初特地将人放去江南做提学佥事,是有意诱章序杰在这个位置上行错,哪怕他一次次送信去耳提面命,最后还是出了事。
小皇帝早已长成,心思深沉,真正有了帝王城府,再不是当年那个红着眼睛问自己是否是来帮他的稚童。
晏惟初歪了歪头,问:“先生为何这么说?你是帝师,你教不好儿孙当年又如何能教好朕?”
章文焕捏着棋子,沉默许久,神情里浮现疲惫:“臣早已教不了陛下。”
晏惟初见状也不想再跟他打哑谜,直言说:“其实那些事情,朕还是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先生也有份参与,没有谁供出了先生,但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仿佛有先生的影子。朕只想问个明白,一直搅弄朝堂风云跟朕对着干,甚至两次安排人行刺朕的是不是你?”
章文焕微微颔首:“是臣。”
他不承认也没用了,他的势力已几乎被皇帝铲除干净,唯一的孙子下了狱,他跟皇帝之间的这一局,他输得彻底。
即便早有准备,真正听到他亲口说是,晏惟初还是觉得失望。
但这样的失望只有一瞬,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在听人禀报事情的谢逍,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
“先生利用了多少人?”他问,“除了文官,是不是还有那些武将?那京卫后卫指挥使你许了他多少好处,他也想弑君?”
“臣不必许诺他什么,臣也没见过他,”章文焕轻鄙道,“这些武夫皆是唯利是图之辈,自会有人去以利诱之。”
他是真正的清高,骨子里看不起那些功勋武将,别说一个后卫指挥使,哪怕是宁国公那样的勋贵,他也不愿自降身段亲自去攀交,所以宁国公嘴里供出了很多人,唯独没有他。
晏惟初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先生是否早已猜到了,那日朕以身做饵,其实是一个诱你们上钩的局?”
章文焕道:“臣知道,可臣也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序杰再不成器,也是臣唯一的孙子。”
晏惟初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朕就这般让先生看不上,甚至想要杀了朕让别人取而代之?”
章文焕淡下声音:“陛下是臣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也是臣教过的最失败的学生,臣给陛下上的第一课,就教过陛下民贵君轻,可惜陛下早已忘了。”
晏惟初问他:“何为民?先生可有真正去民间乡野看过?那些因为士绅勋贵无休无止的贪婪,手里的田地被夺走,食不果腹只能刨树皮树根的黔首黎庶,他们是不是民?朕做的事情,只是想让他们多一些人能活下去,少一些饿死的饥民,朕做错了什么?”
章文焕眉心轻蹙,却并不赞同:“陛下错在太过想当然,您亲政这短短几年,发生过多少次动乱?先有流民反叛,再有边镇守将造反,南方倭乱横生,逆王起兵,这一件件的事情,只会让天下百姓一直活在动荡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所有这些皆因陛下您不听劝谏、离经叛道而起。”
若是换个人,或许就被他这一番话绕了进去,但晏惟初半步不退:“先生这般说,却是颠倒了因果,是先有流民叛乱,朕才下定决心要丈地还地于民,后面那些,是你们害怕朕动了你们的利益,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拦朕,错的是你们,不是朕。”
他的心思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冷硬下来:“先生眼里的民,从来不是那些黔首,是高高在上、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士绅儒子,先生想要的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可以明确告诉你,朕不答应。朝廷养着衮衮诸公,不是为了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凌驾于庶民之上,在朕这里,不可能。”
“朕听过一句话,十分认同,”他在章文焕勃然色变中说出最后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①
晏惟初起身,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
这局还是他胜了。
转身时他又似想到什么,问章文焕:“朕在江南时,与朕皇后的关系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是从京里传出去的,是否也是先生做的?”
章文焕颓唐闭眼,再未回答他。
但他已经知晓答案:“先生也就做了这一件好事。”
晏惟初走出凉亭,往前一段走下石阶。
谢逍才与人说完话,正等在下方廊下,渐沉的暮色将他温柔包裹。
低眸抬眼,目光交汇,四野皆静。
晏惟初迈步走下去,走近谢逍,轻道:“表哥,我只有你了。”
谢逍望过来,一句话抚平他所有纷乱心绪:“前路漫长,走吧,我跟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明曹学佺
第76章 听话,让臣疼爱陛下
当日夜里,太师府传来消息,章文焕在府中书房内上吊自戕,未留只言片语。
晏惟初听罢神情平淡,让人按规章办事便可,不必再禀报给他。
恩怨纠葛,至此皆休。
朝堂上的动乱却没这么快平息,这次被拿下的都是各部堂官,又是谢逍亲自带兵做的,难免叫人侧目。
但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了,皇帝如今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也丝毫不惧人言可畏,唯一的软肋是谢逍这尊比他更凶残的杀神。
……根本没有任何能攻击他的点。
于晏惟初而言,一批人倒下了,他迅速提拔一批新的补上从来不是难事。
朝堂确实不会离了谁便转不了,永远有人跪在殿前对他山呼万岁,无论这些人心里作何想法,他不在乎,只要能为朝廷办差,哪怕再不喜他这个皇帝,他也不在乎。
但阳奉阴违非要跟他对着干的,那就不能怨他的刀太快。
至九月下旬,这场刺驾风波才算过去,数月阴霾在即将到来的又一次万寿圣节里逐渐消散。
今岁是陛下整寿冠礼,格外隆重些,早数个月礼部就已开始筹备一应仪式。
万国来朝,众地方藩王也被特许进京朝拜观礼。
一直在南边办差的晏镖终于回来京中,向晏惟初复命。
这小子本事长进了不少,谢逍离开后这几个月他独当一面竟也把差事办得不错,连晏惟初都对他刮目相看。
但不代表该算的账就不跟他算了。
“你出息了啊,敢背着朕做出不容于朕的事情。”
晏镖听到前半句,还以为皇帝要夸自己,正高兴着,等晏惟初冷飕飕的下半句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滑跪下去:“陛下,臣……臣不知啊!”
晏镖只觉自己冤得很,他还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不容于皇帝的事情。
因还在孝期,他在南边这么久一直循规蹈矩,怕被人捉到把柄,连偷喝酒都只敢躲屋子里关起门来,也就之前带谢逍去过一回那风月地,等等……
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晏镖倏尔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逍。
谢逍照旧在帮晏惟初整理案上奏章公文,最近一段时日他已经开始替晏惟初批阅那些不重要的奏本,心神专注,并无闲工夫关心晏镖这小子。
晏惟初瞪过来:“你看什么看?”
晏镖苦着脸答:“臣不知道臣错在哪里,还请陛下明示。”
晏惟初骂他:“朕当初离开清江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少惦记朕表哥?你倒好,还敢带他去喝花酒给他塞人,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削你是不是?谁允许你带坏朕表哥?”
“……”晏镖要是敢争辩,高低要辩上几句,定北侯那是他带得坏的吗?陛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
“那会儿皇后殿下心情不好,臣只是想安慰他……”
“滚。”
晏惟初没好气:“再有下次,朕把你扔去漠北充军。”
晏镖闭嘴:“臣不敢了。”
昨夜跟郑世泽一起偷喝酒时,那厮说以后再不能管陛下和皇后两口子的闲事,他还不以为然,今日算是受教训了,他就不该吃饱撑的没事找事。
其实这事还真不怨谢逍,是当时那边的锦衣卫探子将事情报到御前,谢逍被问起实话实说了而已。
小皇帝舍不得跟他算账,那就只有找别人算了。
晏镖悻悻爬起身,就要退下,晏惟初又叫住他:“滚回来。”
晏镖哀怨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晏惟初道:“从今日起,你接替麒麟卫指挥使的位置,郑世泽朕会把他调走,指挥同知朕也定了两个人选,都是之前跟着你们立过功的,管教好手下那些人,以后给朕老实点。”
晏镖顿时又大喜过望,这真是打一棍子给颗大枣了,当即兴高采烈地谢恩。
晏惟初接着交代他同礼部一起去接待那些进京的藩王,好生敲打敲打他们。
晏镖肃然起敬,听明白晏惟初的意思,领了旨。
把他打发下去,晏惟初转头,见谢逍似乎有话说:“表哥在想什么?”
“世子还是要英年早逝吗?”谢逍皱眉问。
晏惟初:“……”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呢?
他解释道:“世子就算不英年早逝,他也不是姓晏的,不好一直占着麒麟卫的位置,郑世泽我都给调走了。”
郑世泽他打算调去五军都督府,执掌京卫,京卫人多冗余,裁一部分并入他的亲军卫,剩下的人让郑世泽统领,也免得再有人背地里兴风作浪。
麒麟卫便交给晏镖了,原本他还想以皇帝身份继续任职指挥使,既然那小子现在看着出息了,他就不操这个心,直接放手吧。
但他先前说过要将世子位置还给边家人,谢逍便以为他还是打算让边淳这个身份消失。
“随你吧。”谢逍想想罢了,他也不愿晏惟初为难。
晏惟初摇头道:“世子的身份先留着,多个身份好办事,要不父亲爹爹他们好端端的没了儿子,多惨。”
等他哪天又想离经叛道做出格的事情时,别人骂他是昏君,他就换个马甲上!
再说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认的便宜父亲和小爹。
孩子七岁就没了亲爹亲娘,自以为来帮自己的先生也不是个好的,缺爱。
何况有这层关系,边慎那两口子才好更尽心尽力为他这个皇帝卖命。
谢逍只觉他又在胡言乱语,恰巧手边有本自庆渭送来的题本,递给他看。
题本是边慎上的,他与纪兰舒在那边,一个替朝廷查粮查地恢复民生,一个整顿军务重构边防修建庆渭一段新的外长城,将边防线外推,皆职责重大。
兀尔浑部与土特罕部皆被剿灭后,朝廷在那边从前被他们占据的地带设立新的都司,兵马也由边慎兼掌,那边的草场是一大片天然马场,利用得当可以大大缓解朝廷马政上的压力。
“还有就是军屯改制……”
晏惟初掰手指数着需要做的事情,这事也是他在亲政之初就想过的,要将世兵军屯制逐步改成募兵制度,但需要大量粮草军饷去负担,那时他手里没钱也没人,就只能想想。
现在却不同,他杀了那么多人抄没了无数贪官污吏的家产,之前在晋阳打劫那些大商贾也发了一笔横财,真正有了这个底气。如今新的商税征收法已经走上正轨,等之后海禁开了,有了稳定钱粮来源,一切都好说。
“不过还是得等南边的地都清丈完,地税丁税都要改,刘公一直在忙这些事,真是辛苦他了……”晏惟初絮絮叨地说。
谢逍听着他喃喃自语,搁了笔,看着他。
晏惟初歪过头:“我脸上长花了?”
“比花好看。”
谢逍平常口吻说罢,说起另一件事:“刘公没什么好辛苦的,他现在干劲十足,他家里明年就要添丁了。”
晏惟初一愣,反应过来:“阿姊有喜了?”
“嗯,”谢逍点头,“有两个月了。”
自谢逍回来京中,晏惟初或许觉得一直让阿姊和刘崇璟两地分居不好意思,反正江南那边的形势也稳定了,便派人护送谢云娘去江南跟刘崇璟团聚,这才多久呢,竟然就有了。
……哎呀,真是叫人羡慕。
他这么想着,立刻叫来赵安福,让人去开自己的私库,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挑,送去江南。
这个孩子也是朕的外甥呢,他美滋滋地想着,比亲的还亲,他必须爱屋及乌。
“阿狸。”谢逍唤他。
晏惟初喜色满面:“什么?”
谢逍一本正经问:“陛下几时也给臣生一个?”
晏惟初:“……!”表哥果然被晏镖那个混账带坏了!
“你梦里想想吧。”
晏惟初丢了个白眼过去。
谢逍低眼笑了声,坐过来把他揽住。
晏惟初靠在谢逍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案上的公文奏章,跟谢逍一起商议着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
他随手又拿起一本,上奏的是刚上任的礼部新尚书,劝谏皇帝为了国本社稷理应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这位新尚书是刘诸举荐给晏惟初的,之前是仪制司郎中,为人死板迂腐但清廉刚正,被晏惟初破格擢拔为礼部主官。
晏惟初刚看了第一句,题本被谢逍抽走扔到一旁:“留中了。”
晏惟初睨他一眼,笑道:“表哥从前还哭唧唧地说什么没有亲子,日后朕会被人随意诋毁成为后继之君的踏脚石……”
“谁最爱哭?”谢逍问他。
晏惟初不接这话。
谢逍道:“陛下不是早有主意吗?”
晏惟初这次特地借自己万寿冠礼的名义将各地藩王都召进京,为的就是解决国本之事。
见逗不到谢逍,晏惟初歇了心思,将题本拿回来,他可没打算留中,要坚决表明态度。
这位新尚书一门心思为的是国本,并非有意跟他作对,他也不好把人臭骂一顿,于是提笔批复:“朕不纳妃!就不就不就不!”
后面还画了一张自己怒发冲冠的脸。
谢逍看罢说:“这位尚书大人拿到陛下的批红,不仅得心里骂陛下,估计还想揍陛下一顿。”
“随便他,”晏惟初漫不在乎,“朕管他呢。”
他自己和表哥心里舒坦了就行。
这新任礼部尚书是不是想揍晏惟初不知道,但撺掇他纳妃的心思不死,之后的朝会上甚至御前直谏,太祖陛下让您娶男后,又没让您守男德,至于连个妃嫔都不要吗?!
晏惟初如今每五日会召开一次午朝,这便给了他机会。
群臣却无人附和他,现在谁不知道皇后有多骄横跋扈,人还在前头站着呢,陛下也跟瞎了一样无底线纵容,当着他两口子的面说这,就不怕陛下没发作,先被那位给砍了。
晏惟初皱了下眉,耐着性子说选秀开后宫过于糜费,这笔钱能省就省了,再提要进一步裁减宫廷开支,放四成宫人出宫,省下来的钱可以给大家加加薪。
这敢情好啊!
虽然加不了多少,但蚊子肉不是肉吗?何必要上赶着触皇帝眉头呢?
众人拜服。
实则他们心里跟明镜一样,皇帝这明显就是中了情蛊,不会开后宫的。
先前那份太祖遗诏里可是说了“宗室承祧延绵国本”,再联系近日各地藩王纷纷进京的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这种时候当然是静观其变,看准了风向不定日后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但这位新任礼部尚书却是个死心眼的,大义凛然拒绝涨工资,直言陛下若是不播种就是对不起宗庙社稷,大靖江山危矣。
晏惟初在御座上听得脸黑了半截,下方站于武将首位的谢逍替他开口:“不允。”
尚书瞪他:“定北侯身为皇后,做不到母仪天下为陛下诞育子嗣便罢,焉能这般妒心炽盛、挟制君上,毫无容人之量——”
谢逍:“没有。”
他侧过头,看向这位义愤填膺的尚书,冷淡重复:“我刻薄、妒忌、没有容人之量,陛下是我夫也是我妻,我不许他纳妃选秀,与他人诞育子嗣,满意了吗?”
嚯,这可真是敢说。
群臣皆惊,都知道这位皇后殿下蛮横,但没想到他这般蛮横,竟敢当众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言。
“你、你——”这尚书几欲心梗,“乡野妒夫,粗鄙不堪!”
谢逍漠然移开眼。
御座之上,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笑了,被谢逍的话语取悦,轻笑声随风送下,众人沉默。
这是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救了。
“行了,”那尚书还要说,晏惟初懒怠开口,“都消消火气吧,在朕面前这样骂骂咧咧,成何体统。”
他说着看了眼谢逍,只觉表哥的位置还是不够靠前,才会被人这样一再挑衅,得再给他往前挪一点,挪到自己身边最好。
他一锤定音:“此事朕意已决,不必说了,朕不纳妃,退朝吧。”
出宫回瑶台的路上,见谢逍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晏惟初问他:“表哥你是不是不高兴?”
谢逍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做了这么久的皇后,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些外命妇?”
晏惟初:“??”你要做什么?
谢逍答:“釜底抽薪。”
当日他便以皇后名义广发邀帖,请京中各府命妇前来西苑赏花,时间就在三日后。
各府上夫人太太们收到邀帖如何尴尬自不用说,皇后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战场上杀出来的修罗阎王,邀她们去赏花?这像话吗?!
但皇后殿下帖子都下了,谁敢不去?送邀帖来的还不是那些禁苑内侍,是京营的壮汉丘八,就差没亮着刀子说不想去就把她们押着去了。
倒是有官员想去找皇帝告御状,不好意思,瑶台的门都不让你进。
赏花宴那日,京中各府上的夫人老夫人们终是无可奈何视死如归地去了。
她们忐忑了一路,真正到了西苑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赏花宴办得还像那么回事,穿梭其间伺候的都是宫女内侍,没有外男,谢逍也不在。
替他办这场赏花宴的是晏惟初的一位大长公主姑姑,言笑晏晏地与众人闲聊天。
话里话外说起各位夫人们的不容易,丈夫官职高,谁家里不是妻妾成群,那些抬进门的妾侍若是安分的还好,碰上不安分的那才真是家宅不宁。
这些命妇又有几个是蠢笨的,自然听得懂大长公主这一番话的用意,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无不附和。
大长公主感叹:“咱们这位皇后殿下那真是说一不二,陛下宠着他,谁也说不得,他知晓朝中总有些人想让陛下去开枝散叶,可是不高兴得很日日要跟陛下闹,但话又说回来,将心比心,我想着你们也都能理解。”
便有人很有眼色地说回去会劝家中老爷,必不拿这事在朝堂上给陛下和皇后殿下添堵。
大长公主一笑,又说:“陛下是何许人,岂会因这点子事情生气,就是皇后殿下他说不想烦着陛下,以后谁再拿这事去御前多嘴,他便给谁送美妾去替陛下享了这齐人之福。”
众夫人闻言色变……怎么这样啊?!
尤其那位礼部尚书夫人手里绞着帕子,虽未做声却白了脸,皇后存了报复心思塞来的人那能是好相与的吗?她可不希望自家后宅日后不得安宁。
这下更多人表态回去一定耳提面命,绝不让家里那位拿这事去污陛下与皇后殿下的耳。
就让皇后殿下去做那妒夫吧!别给她们塞麻烦就行!
这头的消息传回瑶台,晏惟初笑得直不起腰。
“表哥,这赏花宴一开,你这妒夫的名头可是彻底坐实,再甩不掉了。”
谢逍乐得如此,他压根不在乎名声如何,事情解决了就行。
晏惟初笑过又觉不痛快,说来说去都是他没有子嗣闹得,一个个的都惦记他后宫,指望他做那配种的牲畜。
哪怕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决国本之事,也还是不痛快。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里,他与谢逍颠鸾倒凤,都没那么尽兴。
谢逍感知出来了,将他抱起来,吮着他的喉结:“陛下在走神?”
“没。”晏惟初下意识否认。
谢逍却不信,两手掐着他的腰,凶狠往上撞。
这一下真是要了晏惟初的心肝命了,被弄到最受不住的地方,反反复复快速擦磨,那种直冲天灵盖的快感让他想要尖叫,声音又被谢逍贴上来的唇堵回去,只余唇齿相贴间咽不下的闷喘。
晏惟初两手攀着谢逍肩膀,在无休无止的颠动里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欲拒还迎、欲罢不能、欲壑难填。
“表哥——”
连撒娇的声音都黏着欲色。
换来的是谢逍更凶蛮地冲撞。
最后时他被谢逍弄了一肚子,两手捂着,湿漉漉的睫毛耷下,哀怨看着自己的皇后,颤声抱怨:“满、满了,好难弄出来……”
谢逍故意堵着不让流出来,嗓子全哑了:“一会儿我帮陛下弄出来。”
晏惟初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羞恼想着这么多,他要是真能怀皇嗣都不知道生几个了,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回时谢逍抱他去浴房,在浴池里自后背覆上他,非但没帮他弄出先前进去的那些,还直接借着里头的湿滑又冲了进去。
晏惟初溢出口的尾音陡然高了一个调,谢逍自后扣住他两只手,十指勾缠,侧头咬他的脖子,这一次也撞得格外重又深。
晏惟初在恍惚间想到,自那日朝会后连着这几晚表哥都跟恶狼一样,逮着他就往死里搞他。
以前嫌清理麻烦多半最后关头会退出去,现在几乎回回都留在里头了,显见是故意的,太坏了。
又不是他要纳妃,他不是拒绝了嘛,怎还把账算他身上?妒夫二字果然不冤枉表哥。
“阿狸。”
谢逍咬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他的名字。
晏惟初哽咽出声:“做、做什么……”
“专心点。”谢逍提醒他,发狠撞上最要命的那个点。
晏惟初快要疯了:“我不来了……”
“晚了,”谢逍不想放过他,“听话,让臣疼爱陛下。”
第77章 人人皆可杀我
晏惟初第二日便将谢逍打发了出去,让他以皇后身份带晏镖一起去接见各地进京朝拜的藩王。
精力无处发泄就去干活吧!
早三个月晏惟初就已下旨让诸王带家小进京,这是从前从未有过之事。
大靖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现有亲王三十二人,郡王一百八十余人,就藩各地,这些人一起到京中,临时扩建了的诸王馆都安排住不开,先前抄家空下来的那些高门府邸全部被征用,跟大宗关系近的几支甚至直接住进了宫里。
为了招待他们晏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那是日日都有新鲜热闹上演。
谢逍原本每半日去京营,半日留瑶台帮晏惟初处理政务,如今也忙着跟这些难缠的宗室藩王打交道,是再不复之前的清闲。
虽有些烦,但能帮晏惟初解决麻烦,便是帮他自己解决麻烦,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身为皇后,自持身份,私下只接见过几位辈分高、在宗室里威望大的亲王。
这些人来找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拐弯抹角打听太祖那道遗诏里关于宗室承祧的说法作不作数,陛下究竟是什么想法。
谢逍一概打马虎眼,吊着他们的胃口不肯说个明白。
万寿圣节日前三日,所有人到齐,谢逍以皇后身份在诸王馆设宴,宴请众宗王。
席间觥筹交错,自不用说。
众人恭维谢逍,说他与陛下那是良缘天成、天造地设,又吹捧他相貌堂堂、气度非凡、武功天下第一,怎么腻歪怎么来。
晏镖在旁听得直撇嘴,虽说这位皇后殿下确实长得好吧,要不也不能给陛下下蛊,军功也确实当得上一句当世第一,但你们也未免太谄媚了点,好歹是宗室王爷,不丢人吗?
众人却不这么想,谢逍可是正儿八经有名有份的皇后,不是一般佞幸能比,又有兵权在手,他才真正是跟陛下共天下,储君之位日后花落谁家,这位一定能左右陛下的想法。
再说了,若无谢逍这个蓝颜祸水,他们这些人哪来的机会肖想皇位,就冲这给谢逍多拍几句马屁怎么了?
谢逍大刀金马地坐那,手边是天子剑,往嘴里倒着酒,对这些人的奉承丝毫不过心。
他是来帮陛下办差的,想觊觎那个位置,讨好他没用,得他的陛下满意。
晏镖见势吩咐伺候的内侍给众王再添酒,有些事情喝得几分微醺趁他们头脑发热时更好开口,他自己则以孝期没过为借口,滴酒不沾。
酒过三巡,晏镖看一眼谢逍,见他气定神闲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自己开口。
“有句话叫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众人:“……”说人话!
这些藩王肚子里还真没几两墨,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纷纷皱眉。
晏镖轻咳一声,入了正题:“陛下之前曾说,他觉着祖制虽好,但时过境迁有些事情还是得因时制宜,我等宗王不能事四民之业,这就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他们这些藩王历来在封地上啥都不让做当猪养,谁心里能没点想法?
看着晏镖入麒麟卫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他们现下都后悔当初没送亲子来捧场。还有那位渭南王,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也是今次唯一没有进京面圣的藩王,但人家做了巡抚封疆大吏,更是叫他们眼热。
有这两个例子在前,陛下想革新宗藩制度的想法谁还能看不出来?但好处给了,他们也必得拿出东西交换,这点大家都不是蠢人,只看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晏镖继续道:“我之前一直想着,我等宗室若能自力更生,又何须朝廷供养?也免得外头人提起我晏家宗室,言说我等皆是朝廷社稷之蠹虫,我等还无法反驳,总要受这窝囊气。若是朝廷放宽了对我等的限制,让我等自己凭本事吃饭,岂不有机会扬眉吐气。”
众王沉默下来,哪还听不出晏镖这是什么意思,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愿意。
你是凭本事端上铁饭碗了,他们没这个本事啊,家里儿孙多不成器,根本指望不上。
先前其实就已有风声朝廷有意将藩王世袭改为降等袭爵,这是要来真的了。且听晏镖这小子的意思是五代之后就没有任何爵位,空留一个宗室的身份,这叫他们如何接受?
僵了片刻,有性子急的索性直言问了,晏镖没否认:“陛下是有这个想法。”
一句话让满堂炸锅。
“嫡长子降袭,其余子嗣降两等,岂不非嫡系到第四代就没有爵位了?”
“陛下这样一改是否对我等太过苛刻?”
“本王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陛下他对自家人也动刀是昏了头了不成?!”
“哗”一声,谢逍手中天子剑霍然出鞘,剑抽出一半,剑刃闪着寒芒亮瞎了众人的眼。
大声囔囔着想对皇帝出言不逊的几个一愕,更多的僭越之言在他们嘴边止住,生生咽回。
这几人像被人掐着了脖子,惊得睁大眼睛瞪着谢逍,神情格外滑稽。
谢逍冷冷扫他们一眼,又将剑推回去。
他开口道:“陛下的决定不容置喙,愿意配合的有赏,不愿意的别怪我不客气。”
有老亲王拍案而起:“你这是威胁我等?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如何对我等不客气?!”
谢逍说:“你自己派个人出去看。”
很快有人去而复返,战战兢兢神色惶恐来禀报,说外头全是京营兵马,美其名曰来护卫他们……吓唬他们还差不多。
众人怒目而视:“皇后此举究竟是何意?!”
谢逍根本懒得解释,他是什么意思清楚明白得很,不识趣地别怪他不客气。
晏镖满头大汗地打圆场:“皇后殿下息怒,各位叔叔伯伯们也都消消气,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有话好好说嘛。”
谁要跟这尊阎罗是一家人,陛下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被情爱糊了眼,养这么一头恶狼在身边真不怕以后被他彻底架空喽!
但这话他们哪怕气到头上,也不敢当众说。
先前拍谢逍马屁的是这些人,现下腹诽他的也是这些人。
谢逍仿佛没察觉到他们的气怒,又说:“陛下万寿庆典后,你们回去封地,儿孙留下。”
这下是个人都忍不了了:“皇后这话是何意?陛下特地让我等将家小都带来,是为了将我等儿孙扣下做质子吗?!”
谢逍瞥问话的那个一眼,反问:“有必要吗?”
确实没必要,皇帝若真想办他们,借先前隆逆起兵的由头继续削减各藩王府护卫家丁人数,更严格限制他们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便可。
但晏惟初并不想这么做,反而愿意给他们机会,只要识趣,像晏镖与纪兰舒这样拿出真本事替皇帝办差,皆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晏镖继续做和事佬:“别别别,大家都听我一句,陛下当真没有要为难诸位叔伯的意思。先前陛下还跟我说,让我等多生些孩子,他会在京里开宗学,指派名师去做教书先生,大靖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靠我们自家人。”
他这话一出,众王忽然就冷静了。
他们这次进京最大的目的,就是那跟胡萝卜一样吊在他们这群驴面前的储君位置,若是将儿孙留下便有夺嫡的机会,那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哪怕明知日后登大位者必得过继今上名下,但若自家儿孙能被选中,将来还能少了他们好处吗?
“顺王这话当真?”有人将信将疑地问。
晏镖肯定道:“自然是真的,不敢欺瞒各位叔伯。”
他还巴不得这些人别答应呢,他先前是没转过弯,后来可是想明白了,陛下第一个跟他提生孩子的事,他那还没影的儿子可是将来储位有力竞争者!
谢逍没多少耐性:“尔等若执意不肯,儿孙带回去也罢,日后别后悔就行。但爵位承袭之事陛下心意已决,万寿圣节之后便会正式下旨,容不得尔等置喙。”
这事是板上钉钉没有转圜可能的,这些人若还是不肯答应,他就只能真动刀剁几个杀鸡儆猴了。
谢逍与晏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一番威逼利诱下来,这些藩王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储君之位,实在过于诱人了,就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们一步退步步退。
众王面面相觑,一番计较后终于咬咬牙服软:“……还望皇后殿下帮我等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免得陛下误会了我等。”
谢逍道:“诸位只要诚心效忠陛下效忠朝廷,陛下自然不会误会了诸位,我亦希望诸位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众人讪讪称是,也不敢再有多余的想法。
如此便算谈成了。
他们低了头,晏惟初身为皇帝也很给面子,翌日再次在宫中设宴,亲自接见一众宗王。
今日不再是鸿门宴,晏惟初先给众人下了许多赏赐,还特地见了见各家的孩子。
大多看着都骄纵得很,但只要底子不坏,还能掰过来。
那些已经长成娶妻了的便罢,凡周岁以上、十二岁以下者,不分嫡庶,他打算全部留下。
这些宗室子弟与其放任他们被当猪养将来变成一无是处的纨绔,不如他亲自派人来教,日后有出息了也好为他所用。
当中年纪小不记事又资质好的,他可以择几个过继,但储位不会现在就定下。
“朕开办宗学,会自翰林院与各部衙为他们择讲学先生,亦会安排京营将官教授他们武艺,诸位叔伯堂兄自可放心。”
小皇帝这么说,众人也安了心,质不质子的都无所谓了,皇帝这是真心想培养储君,他们怎么都要争一争。
晏惟初又道:“日后过继朕膝下的嗣子不分嫡庶,也不以长幼论身份,将来朕选中的储君,朕会将他的名字写入密旨封进锦匣内,存于太庙太祖皇帝神位前,待朕驾崩之后再取出昭告天下。”
众人愕然,还能这么玩?
“陛下,这、这……能行吗?”有老王爷瞠目结舌问。
晏惟初自信道:“朕说可以便可以。”
他就是要拿储位一直吊着这些人,不到他死都不会尘埃落定,以此来换这些人的忠心。
一旁的谢逍听得皱了皱眉,不太乐意听驾崩这二字自晏惟初嘴里说出来,太不吉利。
但他也认同晏惟初的做法,这已经是解决他们目前困境最好的法子。
他身为皇后,对承继之君的人选也有决策权,他看重的却并非文治武功那些,是要被选中者足够纯孝,真心将晏惟初当做父亲,能延续晏惟初的治国之策。他最不愿看到的,始终是晏惟初在后世史书上留下骂名所有心血最终化作一场空。
在这方面,他会仔细替他的陛下把关。
晏惟初嘴角笑意盎然,说罢便安然等着众人反应。
众王心里快速算计着,虽不能立刻定下储位,但也代表家家都有机会,且陛下这意思显然不在意血缘亲疏,连远支宗王都能争一争,先争取儿孙被陛下看中过继了,才好更进一步。
陛下才刚及冠,身体看着也挺好,不定还能春秋鼎盛几十年,那些年纪小甚至还未出世的儿孙更有优势,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加班加点为陛下造人!
谢逍一眼看穿这些人的心思,冷言告诫他们:“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好事,但若有人敢铤而走险做出混淆宗室血统之事,别怪我手里这天子剑太过锋利。”
众人赶忙说不敢,他们都还没想到这一出呢,不至于不至于。
“陛下英明!皇后殿下英明!”这句奉承他们才说得真心实意。
晏惟初满意这些人此刻的识趣,正事说罢,继续让人上酒上菜,奏乐起舞。
众王也都放松下来,推杯换盏,不时向晏惟初与谢逍敬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发热烈,这些宗王都是皇帝长辈,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太大顾忌。
他们这些人大多出生就在封地上,今次第一回进京,也算土包子开了眼,对上京城的繁华赞不绝口,儿孙能留下来多长些见识,其实是好事。
也有离京多年难得回来一趟的,更是诸多感慨,其中便有晏惟初的亲叔叔隋王。
这位隋王叔是先帝的幼弟,先帝驾崩那年才离京去封地上,晏惟初幼时常跟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一起玩耍,算起来他们也有十二三年没见了。
隋王过来御前敬酒,比之其他人的奉承,他看晏惟初的目光里倒当真有长辈看小辈的疼爱,感叹道:“陛下如今这样,臣看了也能安心了。”
晏惟初的笑容间多了些许真意:“王叔别来无恙。”
他二人叙旧,隋王聊起从前之事,怀念道:“陛下自幼便有仁君之相,臣还记得那年直隶旱灾,陛下在先帝那里偶然听说了,回去特地让人在御花园里帮您开垦了一片田地,种上粟米,还跟臣说等作物熟了,便要送去给宫外的百姓,让他们不再挨饿,那会儿陛下才四岁多呢。”
晏惟初笑道:“王叔记性真好。”
隋王也笑着点头:“臣还记得陛下那时还给每株粟米都取上名字,日日去浇水,一本正经命令它们快快长大为先帝分忧,那副模样当真有趣得很。”
晏惟初无奈,隋王叔怎还拿他小时候的事情打趣他呢?
谢逍听了神情里却多出些许异色,他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晏惟初登基前尚且年幼时的往事。
那时小皇帝父皇母妃俱在,他是备受宠爱的太子,身上却并无外人以为的那些骄纵跋扈,那样的晏惟初稚气懵懂、仁孝纯挚,必是格外讨人喜爱,可惜自己无缘得见。
谢逍开口问那位隋王:“陛下幼时是什么样的?”
晏惟初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见谢逍颇有兴趣,隋王本也说得兴起,便又笑道:“陛下幼时还曾想学先帝震慑朝臣时的威严,对着镜子练习蹙眉,结果怎么学都学不像,他跟臣说是眉毛太淡了,便去偷拿了郑娘娘的黛粉,将两条眉毛画得粗黑凶悍。后头陛下顶着那两条滑稽的眉毛自以为威严地去御书房,还把先帝惊得呛了茶。”
晏惟初:“……”王叔怎还越说越起劲了?他不要脸的吗?
谢逍听得失笑,打量了一下晏惟初的神色,说:“陛下如今不怒自威,倒是省了那些黛粉。”
晏惟初气鼓了脸,你你你,当着朕王叔的面笑话朕,太过分了!
谢逍想到晏惟初大概自幼就是这样,一生气便是这副表情,小小年纪学别人蹙眉故作威严,估计看起来更像跟人撒娇。
他拎起酒壶,今日没有拦着晏惟初喝酒,亲手给他倒了一杯,哄着他:“陛下消消气,臣不说了就是。”
晏惟初拖着声音:“表哥——”
谢逍将酒杯递给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手背,毫不在意身边还有旁人在看着。
晏惟初将酒倒进嘴里,与自己王叔讨饶:“王叔再别说了,皇后听了要取笑朕的。”
隋王也忍俊不止,小皇帝本性其实还跟小时候一样,挺好。
他的目光转向谢逍,举杯示意。
谢逍起身,对这位真心向着晏惟初的王叔很是客气。
隋王道:“皇后殿下的事迹,臣在封地上也听闻过不少,有殿下辅佐陛下,那便再好不过了。”
谢逍承诺道:“我会尽心。”
王叔颔首,他其实对谢逍十分欣赏,唯一担心的也是谢逍权势过大日后会架空了皇帝,如今亲眼见到了帝后二人相处的方式,倒是能放心了。
隋王退下后,御前清净了片刻。
晏惟初搁下空了的酒杯,眼神示意谢逍继续给自己斟酒。
他就是这样,谢逍若是不拦着,便无节制地贪杯。
谢逍今日心情颇好,没打算拦他,只提醒了一句:“再喝下去陛下要醉了。”
晏惟初嘟哝出声:“醉便醉了,醉了你抱朕回去。”
反正这里都是自家人,而且这些人应该都巴不得他们感情好,便不用担心他会变卦去生自己的亲生子。
谢逍的眼里一直有笑,晏惟初伸腿在酒案下撞了撞他:“表哥笑什么?”
“没有,”谢逍目光里的揶揄都显得格外温柔,“就是想到陛下小时候的模样,只觉十分喜爱,忍不住便想笑。”
晏惟初还是觉得他在笑话自己:“表哥,我就在你眼前呢,干嘛想着小时候的我。”
谢逍又笑了笑,不再说了,继续给他递酒。
过后陆续还有人来给晏惟初敬酒。
晏惟初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醉上了头。
这些宗王也都喝多了,围着晏惟初你一言我一语地插科打诨。
有遗憾说陛下大婚那会儿没召他们来京中观礼,让他们错过了一大盛事。
晏惟初歪过头以手撑着脸,醉意迷蒙地道:“召你们来做什么,那会儿朕的皇后肯不肯回来朕还不确定呢。”
众人:“嚯。”皇后太骄傲了,陛下你可不能宠他太过了。
有说他们刚到京中就听说了皇后善妒的名声,问是真是假。
晏惟初晃着脑袋:“问皇后呗,别问朕,朕才不说……”
众人:“啧。”陛下这是惧内啊!
还有挤眉弄眼拐弯抹角地想打听他俩到底谁是夫谁是妻,小皇帝这乐子大伙儿都想听一听。
晏惟初皱眉:“不许问,就你们事多,为老不尊。”
众人:“。”懂了。
谢逍听他们越说越没边,晏惟初这是真醉了,他起身靠过去弯腰,众目睽睽下将醉糊涂了的小皇帝打横抱起。
晏惟初闭眼嘀咕了两句有的没的,本能地偎向他,乖顺搂住了他的脖子。
众王吃了一惊,下意识让开道。
“诸位王叔自便吧,我带陛下先回去了。”
谢逍抱晏惟初离开。
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有老王爷忽然提起声音:“皇后殿下将来也莫要恃宠而骄居功自重,辜负了我们陛下!”
谢逍停步,回身看向他,平静说:“若真有那一日,诸位人人皆可杀我。”
第78章 已许三生。
马车出宫,晏惟初被谢逍用斗篷裹着搂在怀里。
他也没真睡过去,半醉半醒,呢喃问谢逍:“什么时辰了?”
谢逍道:“刚至二更。”
晏惟初靠在他颈窝,声音愈模糊:“都二更了。”
谢逍低头以下巴蹭了蹭他额头:“宫里这段时日人太多了,要不我们今晚可以在宫中留宿一晚。”
“不要,”晏惟初摇头,“不喜欢住宫里。”
谢逍听着这个语气,想起自己好像从未问过晏惟初为何要一直住在瑶台,他原以为小皇帝只是跟群臣赌气,以退为进。
晏惟初在他颈侧闷道:“那也是一方面吧,不住宫里,他们想找我麻烦都没处找,而且我这些年在瑶台住习惯了,父皇母妃都没了,宫里就我一个人怪冷清的,我才不要回来。”
他含了醉意的嗓音里听着带了几分失落,或许今夜隋王叔的话确实勾起了他些许感伤。
谢逍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他,晏惟初自己先把自己哄好了:“住瑶台也方便,我若是住宫里,只要一出宫便人尽皆知,宫门落了钥出不去也进不来多麻烦,但住在瑶台那儿,我不就想做什么做什么,要不怎么当初我在侯府上住了那么久,都没被人发现。”
谢逍一捏他下巴,顿时不想再提这事了:“我们还是继续住瑶台吧。”宫里规矩太大,别说晏惟初,他也不自在。
被谢逍这么一闹,晏惟初酒醒了些,问谢逍讨水喝。
茶水喝了半杯,他听着车外窸窸窣窣的风声,兴之所至,提议:“还早,我们去外头逛逛吧。”
谢逍问:“去哪?”
晏惟初想了想,道:“外城。”
外城住的多是平民商贾,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也多。
谢逍不放心,但不想扫了晏惟初的兴致,带他更衣换上普通车驾出去,命锦衣卫藏于暗处随行。
上京城虽无宵禁,城门依旧在每晚一更就会关闭,谢逍让京营的人先去打了个招呼,示下不必声张走旁边小门进出,免得事情传出去被那些文官知道了又要借题发挥。
晏惟初还醉着呢,出城时兴奋道:“朕和朕的皇后出来一趟外城,好似做贼一般。”
谢逍按住他:“老实点,一会儿我们在外头最多待两刻钟就回去。”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外城不比内城里繁华,胜在烟火气更浓。
熙熙攘攘的中央大街两侧楼台鳞次栉比,上方是开门招揽客人的茶楼酒肆,下头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各式商铺,外头还有沿街叫卖吆喝的小贩,这个时辰了,依旧热闹非凡。
喧嚣声浪里,窥见治世景象。
谢逍没准晏惟初下车,就让他靠坐窗边随意看看。
晏惟初眯着眼,脸颊上酒后的红晕未退,盯着车外沿路景致看得入神,眼波里闪动着点点亮光,揉碎了星火在其中。
谢逍注视他的侧脸,心生触动,手指勾起他散落的一缕鬓发,帮他别去耳后。
晏惟初有些迷糊地侧过头,轻道:“表哥,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谢逍便吩咐外头赶车的侍卫往别处去。
马车驶离中央大街,民舍坊巷间的街道不再那么宽阔,也寂静了许多,但皇帝万寿圣节将至,五城兵马司早两日便派人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灯笼,此刻四处灯火正通明。
街边有卖馄饨面的摊子,架起一口翻滚着热气的大锅,摊边围坐了几个粗布麻衣的百姓,吃着面闲话家常,在抱怨琐事。
临街的阁楼上,有读书人支起窗扉,借着檐下灯笼那点微光,专注翻阅手中书卷。
更深的巷子里,传来零落的梆子声,夹杂几声犬吠在其中。
人间百态,道是寻常。
马车路过一处门洞时,里头传出孩童的笑闹声和歌声,车外的内侍禀报这里是朝廷前些日子才开设的养济院,晏惟初点了点头,嘴里嘟哝着好。
这边收留的都是孤儿与寡老,这样的养济院在京中一共有三处,旨意是晏惟初亲自下的,之后还会推行到地方上各州府县。
“年幼时父皇带我微服出宫,也来过这民间市井,”晏惟初喃喃自语,“他说看百姓过得好不好,不要光去那些光鲜亮丽的地方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典故自古就有。
“他还说做皇帝的,可以任性但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什么该做什么能做别人说的那些不重要,自个心里要跟明镜一样。”
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做一个他自己标准里的仁君,但求无愧于心。
晏惟初抬手拍了两下心口,动作里带了些孩子气,眯眼笑起来。
谢逍将他这样的神态看在眼里,心头软成一片:“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道,留给后人去评说吧。”晏惟初摇头,懒得想那么多,他啊,还是随心随性好了。
回程时谢逍带他走上内城楼,自高处俯瞰。
沿街灯火煌煌如日星,早已映亮了整座上京不夜城。
晏惟初驻足城墙边看了许久,眼睫微微耷着,谢逍不知他是醉着还是已经醒了,在寒风中自后揽过他,帮他将身上斗篷的系带系紧。
“陛下在想什么?”
谢逍的声音在耳边,晏惟初静了须臾,轻声回答他:“四海承平,生民和乐。”
谢逍道:“会有的。”
晏惟初低低笑起来,后背靠着谢逍胸膛闭了眼,与他一起醉于这无边风月间。
*
回到瑶台,亥时也过了。
下车后谢逍一路将晏惟初抱进门,直接抱去浴房,把人扒光了先沐身。
被谢逍搂着,在水里赤条条相对,晏惟初两手揽着他脖子,轻喃:“表哥就惦记这事。”
“阿狸,”谢逍唤他,“酒醒了吗?”
晏惟初闭目晃了晃脑袋,他好像被这浴池里的热气蒸得更晕了:“头疼。”
“头疼先前为何要喝那么多酒?”谢逍问。
晏惟初小声道:“我不把自己灌醉了,怎给表哥表现的机会,那些宗王看了,才好更信我说的话。”
谢逍贴上去吻他,晏惟初启开唇,任由谢逍的舌进来。
唇舌间的亲热痴缠他们做过无数次,但好像怎样都不够,每一回这样亲热,还是不断渴求汲取更多。
缠绵深吻后,谢逍撩开晏惟初半湿的发,亲吻顺着他修长的颈往下滑。
直接就进去了,一瞬间撞到底。
晏惟初闷哼出声,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想尖叫,情欲是涌动的浪,而他是浪中被抛起落下的舟,谢逍是他唯一的帆。
晏惟初侧过头,在那些让他痴迷沉沦的燥热里觑开眼,窥见浴池前方的铜镜里清楚映出的他们交叠的身影。
即使隔着朦胧水雾,他也看清楚了自己此刻是以怎样放浪的姿态,被谢逍拥抱、占有、掠夺。
他垂下眼,难得生出羞赧,脑子里没那么清醒也没那么迷糊,只觉这番光景实在有些过了火。
“阿狸。”
谢逍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唤他。
晏惟初好似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小字有这般动听,简单的两个字音自谢逍嘴里念出口,也格外与众不同,一声一声皆是那些漫溢开要将他包裹化了的情愫。
“表哥,”晏惟初泫然欲泣,哽咽呻吟,“轻点。”
谢逍停住一瞬,呼吸深重:“轻不了,忍着点。”
他更重更深地撞上去。
子时已过,烛火将熄。
谢逍将晏惟初抱上床,明日一早万寿大朝贺,卯时不至就要起身。
“睡吧,很晚了。”
晏惟初依旧是那样半醉半醒的状态,不肯睡去,爬起身赤脚下了床,说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
谢逍重新拿起斗篷为他罩上,皱眉道:“别闹了。”
“不是闹。”晏惟初坚持说,然后才似想到什么,高声叫人去拿张空白圣旨来。
谢逍不知他要做什么,晏惟初却格外执着,手指点着谢逍心口:“别吵,你看着就是了。”
很快有人将圣旨送来,晏惟初在案上铺开,提笔便写。
他笔走龙蛇,下笔如飞,迅速将一整张圣旨写完——
任命谢逍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掌天下兵权,加九锡、冕十旒、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谢逍按住他将要盖上皇帝大印的手:“你是想我下一步就谋朝篡位?”
晏惟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特别,拨开谢逍的手,在圣旨里又加上一句“与朕并列二君”。
谢逍只觉晏惟初这是醉傻了,拿过圣旨扔到一旁,提醒他:“陛下好不容易才分化了谢家军,这是要让他们卷土重来?”
“那不重要。”
晏惟初摆了摆手,有谢逍在,他根本不忌惮所谓谢家军。
哪怕如今自北往南,自边镇向东南沿海,到处领兵将领都有谢逍举荐给他的旧部,也都不重要。
“你知我父皇为何能容忍施家军的存在,却不能容忍谢家军?”
晏惟初问罢,不等谢逍回答,自己先说下去:“因为施老将军识趣,他的儿孙子嗣无一人入了自己麾下军队,所以父皇不担心,同样的,朕也不担心你。”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肚子,果然还是不清醒:“表哥你的儿孙子嗣都在这里呢,今晚又弄进去了好多。”
谢逍无奈说:“陛下醉了,又在说胡话了。”
“我又没说错,”晏惟初摇着头,想到什么忽然面露不悦,“表哥,你先前为何要跟那些宗王那样说?什么叫人人皆可杀你?这话朕听着不高兴。”
谢逍的目光很深:“你听到了?”
他以为那会儿晏惟初醉糊涂了,其实没有。
晏惟初看着他,眼神里是近似执拗的坚定:“表哥,我把所有都给你,我无条件地信任你,因为你是你,我想信任你,仅此而已。”
谢逍问他:“若真有他们说的那一日呢?”
晏惟初的睫毛抖了一下,微微蹙眉:“若真有那一日,也是我自己瞎了眼,是我自己活该,你要是有本事谋朝篡位你就做,就算要杀你也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不需要别人来做,但是表哥,你会吗?”
谢逍道:“我早说过的,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晏惟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表哥,你怎这么好啊?你就不想着问一问我会不会负你吗?”
谢逍握住他的手:“你不会。”
“嗯,”晏惟初肯定,以皇帝的身份承诺他,“若真有那一日,朕特许你谋朝篡位,但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谢逍拉他入怀,用力拥紧了他。
晏惟初歪过头,枕在谢逍颈窝里,抱怨:“我还是头疼。”
“我抱你去睡觉。”
谢逍说着便要抱起他,晏惟初摇头:“等等。”
他自谢逍怀中退出,将刚写完的圣旨拿过来,坚持拿起自己的皇帝大印盖下去。
现在的他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这张圣旨发下去不难,惹来的非议却不会少,但他还是要做。
他要表哥真正站在他身边,跟他并肩的位置,受百官谒拜、万民景仰。
谢逍没再阻拦,晏惟初执意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爱意,他接受便是。
晏惟初顺手展开手边从前自己亲手画的,初见谢逍惊鸿一瞥的那幅画卷,借着酒劲在旁边题字。
春秋代序,此心犹同。
山海不移,风月始终。
谢逍搂着他,散落的长发垂下,落于晏惟初肩侧,与他的乌发交缠在一块,如同结发。
晏惟初扔了笔,回身吻上谢逍的唇:“表哥,我还想做……”
谢逍在唇齿相贴间呢喃提醒他:“很晚了,一早就要起来。”
“我才不管,”晏惟初任性道,“我让赵安福他们现在去传谕,明日加冠仪式的时辰推迟到辰时末。”
谢逍轻声笑,将他抱起。
床帐曳地,烛光在上方描出抵死缠绵的影子。
晏惟初好似醉得更厉害了,情动难抑,彻底沉溺进其中。
他在持续的战栗间手指勾起谢逍垂于自己脸侧的一缕发丝,做了先前就想做的事,将之与自己的乌发绑在一块,打了个死结。
谢逍停住,重重一喘,额头滑下的汗落至晏惟初唇边,被晏惟初伸舌舔去。
他俯下身,手指插进纠缠的发间,寻着晏惟初的舌尖吻上他。
罗帐春深,酲梦未醒。
已许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