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不应该出于惯性没有思考就跟着特务科配合调查。
这个“配合调查”与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被硬套了几个罪名还挨了一拳,而后就再也没人进来了,活像是只用抓他进来,真相并不重要似的。
横滨,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他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伊利亚有些茫然。
若还在从前的世界,他的父亲总会来接他的,尽管送他进去的也是父亲。可在如今,在横滨,又有谁会来带他出去呢?
他突然想到了“朋友”安东尼,他会来吗?
他不确定,可除了安东尼,他再想不到有可能会来接他的人了。
他真不该直接束手就擒的,毕竟当时离租界并不远,他为什么不等着有可能会到的租界援兵呢?尽管他并不确定会不会有,但总比现在要好。
伊利亚觉得,他真不该当时直接跟着坂口安吾走的。
如今......如今,也许,可以再让一个人杀了自己?
伊利亚静静地盯着雪白的墙壁,像是一只沉默的羔羊。
不知过了多久,咔嚓一声,门开了。
他抬起头,一位他无意间瞟过的光头长官走了进来,对方直挺着腰板,严肃道:“走吧,有人来接你出去了。”
他的心脏一下子跳得快了起来,会是谁呢?应是安东尼吧,毕竟小王子是那么得赤忱热情,让人看着心脏就暖暖的。
伊利亚跟着光头长官,一步一步,合上那道铁门,穿过幽长的走廊,当他见到尽头温暖的日光时,特务科成员们或气恼或冷漠的眼神被挡在了合上的大门之后。
“米哈......伊尔先生?”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料到来人会是他。
“亲爱的伊廖沙,快过来!”米哈伊尔挥舞着手臂,满脸笑意。
伊利亚下意识地快步走了过去,他这才发现原来来的并不只有米哈伊尔先生,在那场宴会他见过的一些人,不同国家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都是为了救我而来吗?他的心在颤抖,目光扫视努力寻找着,却始终没有看到安东尼。
咚——
玫瑰木手杖敲响了地面,英国爵士高昂着头颅,仗着身高让种田山头火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种田先生,无故羁押租界公民,我想,你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光头的种田山头火明显对英国人傲慢的姿态有些不满,可他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不久前从东京来的电话使他如今必须对对方低头。
他扯了扯嘴角,也没去反驳伊利亚可能存在的罪行,因为任谁也知道这根本不重要:“当然,爵士先生。”
种田山头火做了个“请”的姿势,爵士先生冷哼了一声,敲着手杖就进去了,身后一群人也跟在他的身后,昂着头进了异能特务科,除了......
“亲爱的伊廖沙,我带你走吧。”米哈伊尔看着伊利亚。
“哦......哦。”伊利亚看着鱼贯而入的租界人员,双眼茫然,下意识回了一句,“好的。”
他想,他们好像不是为了救他而来的。
安东尼也没来。
果然,除了家人,没有人会来救他,有些许激荡的眼眸又归于平静,他的心脏又坚如磐石了。
米哈伊尔先生带他走着,他也就那样走着。
“那群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抓走无辜的你呢?!!”米哈伊尔先生突然义愤填膺,拳头在空中飞舞,俄罗斯人看起来很像去找特务科打一架。
“安东尼......米哈伊尔先生知道安东尼在哪吗?”伊利亚突然出声,眼中透着丝丝期盼。
“喔哦。”俄罗斯人顿住了,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眼睛转了好几圈,就是不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高大的男人才扭扭捏捏说:“圣·埃克苏佩里阁下他回法兰西了。”
只有这一句话,伊利亚心脏沉了沉,也没再开口问了。
米哈伊尔先生摇头望天望地,看起来对法兰西人非常气愤,嘴里嘟囔着:“要不是费奥多尔阁下......你可能还......”
费奥多尔?
他猛地转过头,语气终于有了起伏:“米哈伊尔先生,费奥多尔现在是在租界吗?!!”
他终于能离开这复杂的地方一刀下去完成任务了吗?
“喔哦!”米哈伊尔瞬间跳了脚,激动又害怕:“当然没有了!!!”
伊利亚凝视着他,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米哈伊尔先生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爱的伊廖沙,我是说,要是费奥多尔在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救你的,毕竟你们是‘家人’啊!”
“您怎么确定他会第一时间救我?”
“这我亲眼......当然确定了!”米哈伊尔顿时闭口不言。
伊利亚怀疑地瞥了米哈伊尔一眼,对方却怎样也不愿再开口,他抿了抿嘴唇,到底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但他进去不就是费奥多尔搞的鬼吗?他真是疯了!但是......想想父亲也曾因为弟弟的一句话就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又有些迷茫,也许,可能,这是家人的常规操作?
家人......
“好了好了,别管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最终的结果是,租界全员决定:就像王子拯救公主一样拯救你,亲爱的伊廖沙!”
米哈伊尔先生拍了拍坚实的胸膛,继续说道:“但经历了这一遭,亲爱的伊廖沙,你必须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向那些日本人认错?!!”
他的神情不复方才得气恼与心疼,此刻严肃又冷漠,眼中的冰锥直刺向伊利亚的脸庞:“这会严重降低租界的威望,甚至有可能损害租界的利益!”
“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地跟着他们走呢?!!”
面对指责,伊利亚疑惑万分,他才是无辜的啊,怎么出来了还得被“自己人”责问?
“米哈伊尔先生,我只是按照常规经验配合官方调查,大家一般不都会这么做吗?”守法公民是都会这样做啊,他没记错啊。
米哈伊尔深深看了他一眼,严厉道:“什么大家大家的!亲爱的伊廖沙,你和我们才是‘大家’,和那群日本人算是什么‘大家’!”
“???”
这过于严厉的语气让伊利亚顿时就低了一头,有些战战兢兢:“那,我要怎么做呢?”
“你要记住,你和租界的大家才是‘大家’,面对那群日本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就不用理会,他们也没权利抓你!”
“哦......哦。”头一次被大家口头上接受,他有些受宠若惊,认真地记着,“在横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都不能抓我。”
“没错。”米哈伊尔欣慰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就是这样,不然他们都以为我们俄罗斯人好欺负!是个屎盆子就往我们头上扣!啐,当自己是谁呢?!”
米哈伊尔先生这一挥手并不大气,但在伊利亚的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像西伯利亚大熊那样威武又霸气。
“很好,亲爱的伊廖沙,你要知道,大家都站在你这边。”米哈伊尔先生脸色突然阴沉,“但他们却依然认为你是做了那些事,你的委屈,你的痛苦,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
“我们俄罗斯人可不能受了委屈还往自己肚子里咽,你难道对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毫无愤怒,就任由对方给你扣屎盆子吗?!”
毫无愤怒?哈,怎么可能毫无愤怒?
那理所当然的迁怒,那没轻没重的一拳,还有那些久远的曾经到现在的无数双冰冷带着鄙夷的眼睛,早已汇聚成了深海火山的岩浆,无时无刻不想要喷涌而出,去灼烧那些人、那些物、那些痛苦和那些委屈。
只是一直以来,那些岩浆都遇水则冻,他将它们困在心底最深处,说服自己忘记它的存在,去做对“大家”都好,“大家”都会做的事。
可豁口已经被打开,它们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也许会是未来,也许......会是现在。
他为什么要一直蒙受冤屈?他凭什么要一直蒙受冤屈?!!
他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呢?!
明明......明明这些事他根本就没有做错啊,不是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啊,不是吗?!!
为何都对他恶言恶语,让他在热暴力与冷暴力的杀猪刀上不停翻滚,永远也无法解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我......为什么不坐实呢?”伊利亚歪了歪头,神情不似人类,“他们都说,我不是无辜的,既然如此,顺着他们的心意,我可以不无辜,不是吗?”
看着一点就透的伊利亚,米哈伊尔先生突兀笑了,笑得粗犷又快乐:“当然了,亲爱的伊廖沙,不然谁都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
“大家,我是说租界的大家,都会这么做吗?”心里那么想,可若真要那么做,伊利亚却犹豫了,心底的火焰也霎时减弱。
“当然了,亲爱的伊廖沙,大家都会这么做,这关乎租界的权威。”米哈伊尔坚定地点头。
“哦,好吧,那我能不那么做吗?如果我不愿坐实的话......大家会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他们冤枉了他,但是,但是,要他因此真的去炸掉一个片区的人,或者去挖别人的坟,他还是退缩了。
“父亲说,如果对方没有要杀我,我不能做坏事。”
他不能那么做,就算气愤,就算委屈,他不能那么做,那是父亲口中的不好的事。
“喔哦。”米哈伊尔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冷淡,“当然不会有什么看法了,大家要是知道你这么做,只会称赞你非常知趣没有引起更大的矛盾。”
毕竟租界虽然嚣张傲慢,但麻烦当然是能少则少,要不是各国背后关于那个“东西”的吩咐,这群某种意义上被流放的绅士们能一直在里面躺到死。
米哈伊尔眼神有些深邃,只要没有危及到生命,连如此的冤屈也能因为家人的话而承受吗?
你真是被你父亲驯养得彻底,伊利亚。
伊利亚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眸子闪着光:“米哈伊尔先生,织田作之助,我想要......去看看他,还有lupin酒吧和租房的片区,可以吗?。”
去看看费奥多尔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更好奇太宰治和坂口安吾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当然,亲爱的伊廖沙。”
lupin酒吧和租房的片区已经是一片废墟,租房的片区毁坏的更加严重一些,那里没有什么线索,只有一片焦土。
他们很快到了织田作之助的坟墓,这里也没有线索,只有一位长眠之人。
一座干净的墓碑立在那里,白色菊花的花瓣上还坠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堆的满满的,他看到在花朵前,还有整齐的辣咖喱饭和酒。
墓碑上刻着:作家,织田作之助。
一张照片贴在上面,红发的青年抿着嘴角,胡渣看着有些扎人,他没有看镜头,微微歪头像是在与人说话,眼底是满满的笑意。
这就是织田作之助,太宰治和坂口安吾重要的人,他们的朋友。
伊利亚看着那个红发的青年,跟着他一起抿着嘴角,想到了安东尼,可安东尼回到法兰西了,顿时,他莫名有些失落。
“这位先生还好吗?”伊利亚问。
米哈伊尔听懂了:“我们调查清楚了,织田先生在半夜差点被人挖了出来,罪魁祸首被守墓人及时发现后逃跑了,他的两位友人知道后,为他新建了这座坟墓。”
这片墓地可不同于那片出租屋后面的坟墓,这可是有正规管理的。
“希望逝者能够安眠。”伊利亚看着照片上织田作之助的笑容,由衷地祝福。
他生前一定是个很温暖的人,这友谊真令人羡慕,他又想到远在法兰西的安东尼了。
我的朋友?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米哈伊尔看着伊利亚,有些可惜,对方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是真的“软弱”,又或者过于“理智”?生气成这样了,被迁怒了也没想过迁怒别人。
真是有些......“善良”得不像是罪与罚。
但很可惜,横滨的三刻都不会接纳他了,他现在只能在租界,也许还有镭体街?但不会有更多了,也许三刻会有些其他想法,但主导权在伊利亚身上,他会让伊利亚没有其他想法的。
因为......
“亲爱的伊廖沙,你愿意帮大家一个忙吗?”
......
“啊呀,各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森鸥外带着中原中也走进异能特务科,看着里面一群外国人,眼底冰冷,皮笑肉不笑。
“我方是来谴责横滨方面的。”英国爵士眯着眼,食指点着手杖。
他并不惧怕港口mafia,毕竟他们这些人只是看着讲理,又不是真的来讲道理的。
除了那个“东西”,抢利益,当然得和手里有利益的人来谈,论在横滨的隐形利益,除了公共租界有谁比港口mafia更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