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的皇子有七位, 但除了正宫嫡出的太子身份贵重,万皇贵妃生的二皇子因母而甚得帝宠,其余皇子的存在感都不太强。除了年纪小的六七皇子尚在襁褓吃奶, 偶尔聚在一起真情实感的打个奶凶奶凶的架, 张开没牙的嘴撕咬一番, 年纪大的皇子们分别用“□□”或者“二皇子派”两张标签按着脑门给贴下来, 逢年过节因宴而聚,袖子底下互相挖坑, 面上却一派兄友弟恭,已经学会了文明人的斗法。
两不相靠的四皇子既不肯对太子伸出橄榄枝,又瞧着二皇子府高不可攀, 等同隐形,连出宫开府都敢被工部敷衍, 种树的地方挖个坑却忘了拖树苗过来,后花园的假山石连个造型都摆的十分勉强, 让人怀疑可能是船运出了问题, 太湖石没有运送抵京,拿上次修建避暑山庄的边角料对凑糊弄他,还糊弄的很不走心。
同样是开春离宫建府, 三皇子元颖打小就给自己打上了“二皇子尾巴”的属性标签, 这些年没少站在二皇子身后摇旗呐喊,鼓吹二皇子的友爱与仁厚,也能时常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连带着他年春离宫开府, 工部的人也要照顾大家的体面,两府的风景就有天壤之别。
黑天半夜,唐瑛爬上四皇子后院的墙头,发出了真心实意的感叹:“殿下府里的花匠原来是崇尚自然园林的大家啊。”不加修剪,任其生长,可不就是自然派嘛。
元鉴被傅琛扶着爬上墙头,夜色之下也是头一回坐在墙头观赏自家府邸的风景:“这么看起来,似乎……也还不错。”他在宫廷的倾轧之下长到十七岁,至少府里的花草树木长的随心所欲。
为防走漏风声,包子已经被熊豫带走,傅琛挟着受伤的元鉴从墙头下来,向她伸手:“你赶紧下来吧,小心脚下。”
这点小伤对唐瑛来说是家常便饭,她从墙头跳下来,恰恰被傅琛拦腰抱住,年轻男子的强壮臂膀箍的她有点紧,不过前两日夹袄已经上身,她也能脸不红气不喘的站立依旧,还向傅指挥使行了个礼。
“多谢大人!”这位仁兄面冷似铁,实则是个热心肠,大半夜跑出来陪她收拾烂摊子,值得请他喝一壶边塞的烧刀子,熨烫熨烫他曲里拐弯的肚肠。
四皇子府里的宫人并不多,这时候也多半入睡,只有贴身的两名小黄门还守着一盏昏黄的灯,见到元鉴被人打成了猪头,五官都要挤在一起,露出个愤怒又悲苦的表情:“殿下,谁打了您?”跟只忙碌的仓鼠似的跑去找药。
灯光之下,元鉴面上的青紫伤痕比之下午时更为严重,很能吓唬人,但唐瑛是受伤的砖家,上手就要扒他衣服:“把外套脱了我看看,可有伤了肋骨?”
肋骨虽然保护五脏,但真要断了扎进内脏更要人命。
卫鉴被死胖子桓延波坐实揍了一顿,逃跑的时候都很勉强,还是她背着跑了一程,回来的路上也全靠傅琛搀着,瞧着不甚灵便。
灯光之下,戴着破毡帽的张二哥露出一张莹白生辉的小脸,四皇子打眼一瞧,好像夜半书斋冒出的狐仙鬼怪似的,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揪着腰带死活不撒手:“你你……”姑娘嗓子虽然沙哑,但模样长的倒很标致。
傅琛揪着唐瑛的后领子把这个不知道男女大防的家伙给拽了回来:“你整天在外面野惯了,可别吓着四皇子。”万般无奈,只有他亲自上场了。
“宫门已经落匙,太医院值夜的大夫出不了宫,不如我为殿下瞧瞧伤势?”傅琛心知肚明,四皇子的人去太医院请人,也多半请不到什么好大夫,大概只有那些初进太医院的新人过来,还未必乐意跑这趟差使。
傅琛是皇帝身边的青年权臣,而元鉴则是不受宠的皇子,在宫里的处境更是天差地别。
元鉴对自己的处境早就逆来顺受,沉默着解开了腰带,又脱下外袍,手指搭在中衣系带上,踌躇的目光往唐瑛面上虚虚瞟一眼,大约是想要让她回避一下。
可惜唐某人皮厚如城墙,往年夏天没少在军营里见光膀子的士卒,伤兵营忙起来没穿裤子的男人都见过,压根不觉得此刻作为未婚女性,理应露出羞涩的表情进而回避,还催促道:“脱啊,快脱!”不加分辨的话,听起来好像时场出入某种不良场合的纨绔子弟。
傅指挥使心里暗叹:这丫头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他回身拉下她的毡帽,遮住了那双扰人心神的眼睛,元鉴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解开了中衣,露出身上几处青紫印迹。
傅琛沿着肋骨仔细检查,不防身后的唐瑛早已经揭起了毡帽,伸长脖子从他身后探头去瞧,忍不住出言指点:“不对,那边那边——”
元鉴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傅琛也颇为无奈:“我刚才就应该把你关门外面。”
“天寒地冻,大人您是想让我明早请大夫吗?”适当的时候,唐瑛也是可以装柔弱小女子的。
元鉴身边的小黄门捧着药箱傻呆呆不知如何反应,大约是从来没见过穿的这么破,居然还能泰然自若站在傅指挥使身边胡扯八道的小娘子。
谁人不知,傅指挥使生的俊美不凡,高冷难近,都抵挡不住京城里许多小娘子们的一片热情,哪个见傅大人之前不是描眉画唇,精心打扮。同一个宫里住着,听说元姝公主每次出门都要打扮一两个时辰,只为了与傅大人在宫道上“偶遇”一回。
眼前的少女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在傅大人眼里的形象,上前扒拉他们搬过来的药箱,挨着瓷瓶看过去,嘴里嘟嘟囔囔:“嘿,还挺齐全,你家殿下身子不好?”
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跌打损伤止血散淤都全乎,还有些不知名目的药丸,也不知道治什么的,摆满了一箱子。
小路子:“……”
小秦子:“……”
他们能说是因为四皇子府门庭冷落,太医院的也是跟红顶白,有些小病小痛殿下不欲烦难,索性准备齐全各色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嘛?
唐瑛似乎也准备跟俩小黄门打听四皇子的起居生活,而是挥挥手:“抱着你们的药箱下去吧,你家殿下今天用不上!”
两名小宦官涨红了脸齐齐向四皇子求救——哪里来的乞丐,居然敢在皇子府邸指手划脚?
正巧傅琛已经检查完了四皇子身上的伤:“肋骨倒是没断,不过有一处大约有骨裂,疼的厉害,最好静养。”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唐瑛心里有了算计,轻笑道:“你这是……憋着什么坏呢?”
四皇子穿衣系带,又请二人落座:“多谢两位。”目光扫过唐瑛:“张……”
“在下张瑛,人称张二哥,晏月楼那一片乞丐如今都归我管。”唐瑛笑的贼坏:“殿下似乎不太受宠?”能被长公主的儿子按着打的皇子,处境之艰可以想见。
“张二哥,今日多谢相救。”四皇子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早就习惯了,也并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或者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恶意与嘲笑足以习惯这一切。
只不过,张瑛终究是不同的。
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元鉴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被她拖着跑的那种感觉,有力的,盲目的,却又让人心生暖意的善意。
唐瑛环顾他的居室,陈设远不及傅府精美。
傅琛虽然不大在府里布置上费心,但架不住他收入好赏赐高,书房多宝阁上摆的东西打碎一件都需要速效救心丸来安抚受惊的小心脏,像她这种穷鬼卖身为奴十次八次估计都不够赔的。
她坐了下来,问出一句话:“殿下想没想过去告御状?”
元鉴蜷住了手指,手掌空空,只有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他自嘲一笑:“以前……不是没告过状,都是以我受罚结束。”
桓延波是大长公主的独子,只要当娘的拖着儿子在皇帝陛下面前哭上一回,打了他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再加上桓延波栽赃陷害,诬赖他出言不逊,最后被逼认错道歉的反而是他。
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从来也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而已。
唐瑛却说:“殿下告错了状!”
“我错了?”少年紧紧抿起了唇,愤怒与不甘在面上交织而过,终于忍耐不住,愤而喊道:“我被人欺辱,难道是我的错?我母出身低微,难道也是我的错?”这些话在他心里藏的太久,块垒难消,终于忍不住当着不相干的人喊了出来。
唐瑛摇头:“不是殿下告错了状,而是选错了告状的场合!你告状的时候没有旁人吧?或者说不定还是死胖子跟他亲娘恶人先告状,你被急召过去的?”
元鉴不由自主点点头。
“这就是殿下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了。”唐瑛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圆桌上,腾的站了起来,石破天惊说出一句话:“要告就要告个大的,要告的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要告的陛下当着群臣的面不好包庇死胖子的恶行!”
傅琛抚额,唇边隐带笑意。
他说什么来着?
这就是个闯祸的胎子,从第一次见到她打劫山匪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四十二章
天色还未亮, 四皇子元鉴就顶着一脸伤站在了宫门口展览, 迎接朝廷重臣的参观, 誓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张二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不光要让朝廷重臣看到死胖子的恶行, 必要的时候还要在朝堂上寻死, 让大家都看看死胖子把皇子逼到什么地步了, 皇室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反正死胖子打的不是皇子的脸,而是皇帝的脸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狗还要……”
“咳咳——”傅指挥使嗓子不适的很及时。
“打儿子还要看老子的面儿!”张二哥改口很顺溜:“死胖子辱皇子难道不是轻视皇权?”她还怕四皇子抹不开脸, 掰开揉碎了给他讲:“一哭二闹三上吊听起来是后院小妇人的把戏,但其实适用于很多地方。我就不相信所有死谏的臣子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然那些活下来还加官进爵的怎么算?
忠臣良将固然难得, 但政治投机分子也不少。
朝臣陆续汇聚宫门口, 有人见到四皇子一脸伤,交好的互相用眼神问询:这位是怎么回事?
同僚:不知道。
左相经淮垂着一把白须,满脸劳心劳力的褶子, 才下了轿子就见到独自站立的少年。他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过去, 关切道:“殿下这是怎么啦?”
元鉴见有人动问,牢记张二哥的叮嘱,务必要把事情闹大,将自己一张宛若开了颜料铺子的脸怼到了经淮面前, 恨恨的说:“我活不下去了!”
经淮此生最擅长和稀泥,无论是党争也好,夺权也罢,亦或是边塞告急,乃至家中纠纷, 只要不是大火烧到了他屁股下面,都能稳坐钓鱼台,一铲子稀泥给搅和过去,将各种矛盾之后的裂隙给描补出个全乎的体面模样,为此还获得了“仁厚忠义”的赞语,是朝堂上调节气氛的高手,同僚心中的老好人。
老好人劝导起愤懑的少年自有应对之法:“殿下小小年纪,何出此言?人一辈子还长的很,不如等下朝之后与老夫说道说道,强如闹上朝堂给别人看笑话!”他家中儿孙繁茂,打打闹闹的事情也不少,也有闹到他面前的,最后还不是被他给劝服了。
元鉴心想:我生下来就是个笑话。
从小宫里被人指指点点,说什么母亲不顾廉耻爬了龙床,可皇帝身边侍卫宦官能少得了?
他态度坚定:“老大人不必相劝,但凡有条活路,我也不必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众人见四皇子这副执拗的样子,互相交换个眼色,都在猜测谁动了手。按理说这位皇子一向跟个隐形人似的,从不冒头,也从不站队,就更不会搅和到皇子们的事非中去了,每逢宫宴遇见也都是孤伶伶独坐,连工部那帮人敷衍都能忍气吞声全盘受了,是个不惹事的主儿,到底是谁把老实人逼到了绝境?
经淮是维*稳的一把好手,执意要劝四皇子“冷静冷静,切勿闹大”等语,正劝说着,左相翁闲鹤下了轿子,见他又在和稀泥,不由冷笑:“左相大人好勤快,大清早起来就开始和泥。”
“右相大人好大的火气,这是哪位门生又惹事了?”
两人是老对头,政见不合多年,翁闲鹤锐意进取,而经淮却是保守派,两人没事儿也要互损几句,对一件事情的看法更是南辕北辙。
还没争执出个结果,宫门已经打开。
文臣武将排好队进宫,元鉴也跟着入宫,却在朝堂外候着,估摸着里面的叩拜差不多了,便直奔登闻鼓。
南齐皇帝元禹刚刚上朝,就听到登闻鼓响,威严的目光扫过下方臣子:“众位爱卿,外面是怎么回事?”
经淮出列,带着年长者对于中二病少年的不认同:“可能是四皇子殿下,方才进宫之时,见到四殿下在宫门口候着。”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老四?”这个儿子的模样他甚至都有点模糊,平日见不到面,逢年过节的宫宴上也不见他凑过来说几句好话,都是低着头例行祝语,印象之中是个畏手畏脚的性子,怎敢有胆子敲登闻鼓?
“带四皇子上来。”
既有皇帝发话,殿前武士很快带了元鉴上殿。但见他走路都有些不灵便,上得殿来,一头砸在金殿上,便放声大哭:“父皇,儿臣活不下去了!”
他这举动惊到了皇帝,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痛哭,况且还闹到了金殿上:“你抬起头来,告诉朕发生了何事?”
四皇子抬起头,皇帝元禹都不由的惊呆了:“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元鉴脸上的伤经过一夜的休息,外加唐瑛刻意“修饰”,又阻止了小黄门上药,瞧起来更严重了。
他垂泪道:“儿臣昨日去买书,在书坊外面遇见桓延波,他拦着儿臣取笑,儿臣与他争执了几句,他便带着家丁将儿臣拖到了巷子里,骑在儿臣身上暴揍儿臣,后来幸得一名乞丐相救,儿臣才脱离了困境。”
群臣顿时小声议论起来,也有知道长公主之子跋扈的,不过陛下一向信任自己这位长姐,又怜她守寡不易,膝下又只有一棵独苗,故而都有些同情四皇子。
——说不得这顿打要白挨。
四皇子语声转为高亢绝望,响彻殿中:“儿臣昨夜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虽为一介皇子,却被臣子随意欺辱,本欲自行了结性命,却怕到头来父皇不知真相,还当儿臣做了什么错事才畏罪自尽。今日儿臣亲来向父皇告别,此生忝为皇子,却丢了皇室的脸面,不配为皇子。”他再三叩首:“儿臣在此恭祝父皇福寿安康,江山永固!”
他话音刚落,便猛然起身向着盘龙柱冲了过去,竟是要绝然的一头撞死在金殿上。
众臣惊呼出声,离柱子近的臣子已经扑了过去,抱胳膊的抱胳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总算及时拖住了寻死的四皇子,纵然如此,他额头已经撞出了血,血迹蜿蜒流了下来,糊住了他那张青紫交错几乎快要不辨面目的脸孔,令人触目惊心。
翁闲鹤老胳膊老腿,受此惊吓松开了四皇子的一条腿坐到了金砖上,户部尚书房建安扶着四皇子顺势靠到了他身上,其余靠的近的臣子们都凑过去,就连南齐皇帝都从龙座上赶了下来,过来瞧元鉴的伤势。
众臣见陛下过来,赶紧让出一条道。
四皇子却挣扎着要起来,还要去撞柱子,一腔悲愤无处可诉,唯有大哭:“儿臣从来自省谨慎,恪尽皇子之道,难道就因母亲出身卑微,便要被臣子随意辱骂殴打?竟是连皇室尊严都保不住?儿臣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唯有一死了之,以全皇室颜面!”
“父皇,儿臣不孝!”他使尽了全力挣扎,一双泪眼执拗的望向盘龙柱,求死之心不绝,拦着他的都是前排的老臣子,能熬到阁老尚书的都不是年轻人,竟差点被他挣脱,南齐帝忙喊:“甘峻,按着他!”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黑衣中年男子,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四皇子就跟他手里拎着的小鸡崽似的挣扎不动了,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眶与额头暴起的青筋显露着他死志之坚,今日誓要血洒金殿。
群情鼎沸,议论声顿时嗡嗡不绝。
“桓延波怎可随意殴打皇子?”
“他如此跋扈,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深谙发散思维习惯了揪出幕后黑手的朝臣已经开始启发式言论。
还能仗了谁的势?
众臣皆知桓延波仗着长公主的势跋扈,而长公主以往掌着禁骑司凰字部,无人敢轻易得罪。可是如今大长公主抱病半年,手中权力都移交了出去,桓延波还不知收敛,居然跋扈更胜往日,岂能再忍?
若是四皇子因桓延波的欺辱而当殿自尽,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一桩?
翁闲鹤当即道:“陛下,四皇子素性恭顺谦和,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何至于当殿做出如此激烈之举?桓延波如此欺辱皇子,微臣请求陛下一定严惩!”
元禹再疼爱外甥,儿子都要被逼的自尽了,皇室的脸面都要在朝堂上丢尽了,哪里还会再护短,当即下令殿前武士:“速去公主府提桓延波上殿审问!”略停一息,又加一句:“若是大长公主要护着他,就连大长公主一同请来!”
殿前武士得令出宫,元禹急召太医前来,却被四皇子哭着阻拦:“儿臣将死之人,何必费医费药,左不过一死罢了,儿臣又有何惧!”
老实人平日瞧着不言不语,所受委屈全都一口饮尽,真到了寻死的关节,可比天天寻死觅之辈吓人多了。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都提起了心,生怕四皇子在临死之前将自己所受委屈一股脑儿都吐出来,连带着两部在四皇子开府之时做的好事都抖搂出来,更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他说话,以挽救自己的过失,免得被陛下迁怒。
户部尚书一脸正气,语声沉痛之极:“陛下,桓延波如此欺辱皇子,岂不是在藐视陛下?”
工部尚书田子荐紧跟着表态:“陛下,皇子受辱,就是我等臣子受辱,我堂堂皇室尊严何在?一定要彻查!”
众臣纷纷表态.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章,嘿嘿。
☆、第四十三章
大长公主府里, 前去提桓延波的人被拦住了。
元衡公主拍着床榻震怒不已:“这是听说本宫卧病在床, 欺上门来吗?”
她久在权利中心, 凡事多思多疑, 一点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往深处想, 却不知事情再简单不过, 就是四皇子不堪受辱, 想要为自己谋求公道而已。
金殿的南齐帝与众臣等了许久,还不见桓延波进宫, 皇帝陛下的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只好再加派一队武士前往长公主府。
直到第三波武士前往公主府, 大长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了, 命人唤了桓延波前来,准备带着儿子进宫。
桓延波昨日挨了唐瑛一顿揍,但他身上肥肉太多, 等于裹了层抗打的棉袄, 唐瑛向来没有对平民百姓出手的习惯,所用力度比之驯服野马王还少了一半,着急忙慌之下还秉承着“打人不打脸”的做人信条,倒也没给他造成多大的肉*体伤害, 脸面上连块青印子都没有,就是心理阴影太大,没有抓到凶手,让桓公子半夜不得安眠,早晨还在赖床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起来。
听说要去宫里, 他半点怯意都没有。
大长公主得宠,他这些年都快把宫里当第二个家了,抬脚刷脸就能进去的地方,连入宫令牌旨意都不必奉,打着呵欠坐在长公主的车驾上,还在抱怨:“皇舅舅到底有什么急事,劳师动众派这么多人来请儿子?”
“你做的好事,昨儿又欺负老四了吧?”
提起这个,桓延波就更不觉得有什么大事了,他靠在后车壁上准备再假寐一会:“昨儿在外面心情不好,路过书铺子,恰巧遇上他,就骂了他两句而已。”实则是他昨日去翠红楼,结果当红的头牌姑娘已经有了入幕之宾,听说包足了一个月的银子,带出去游玩了,正好撞上元鉴,拿他撒气。
至于被个乞丐给揍了,桓延波觉得太过丢人,没好意思向老娘提起,准备今日再派人暗暗私下查访,找到那乞丐先拘起来狠揍一顿再说。
大长公主也没当一回事,前来提人的殿前武士只道四皇子向陛下告状,说桓延波对他动手,陛下请桓公子入宫一趟而已,四皇子寻死一事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他们也正处于震惊状态,暂时封锁消息。
一行人入宫,殿前武士引着大长公子母子俩径直往金殿方向而去,元衡也没料到会有多大阵仗,直到踏进金殿,见到满殿黑压压的人头,她才想起来今日乃是大朝会。
她越过众臣,直到前面才发现四皇子满脸青紫血痕躺在一张抬上殿的矮榻上,身边还守着二皇子与三皇子,还有几名大臣也正关切的候在一旁,好像关怀临终的病人,气氛颇为压抑。
太子卧病在床,在东宫静养,四皇子上殿一言不合就要撞柱子寻死,给了二皇子一个措手不及,众大臣临场发挥极佳,完全没有给二皇子跟三皇子表现兄友弟恭的机会,等到他们挤过去,四皇子已经一气呵成表演完毕,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他们只能一人抢到一只手,半真半假的劝道:“四弟,你可别想不开啊……”
大长公主瞪了儿子一眼,心道:淘气归淘气,你怎么也不知道轻重,把人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桓延波:我冤!
母子俩向皇帝下跪见礼,听得宝座之上皇帝沉沉的声音:“皇姐这一向病着,在府里静养,何必跑这一趟?”
大长公主从来也没瞧得起元鉴,连带着儿子自小也百般轻视折辱四皇子,四皇子不过是个婢女爬床生出的贱种,但皇帝既然隆重派人去请桓延波,这贱种还闹上了金殿,少不得要分辩一番。
“听闻陛下急召我儿,做娘的就算是病的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了来。只是不知道我儿犯了什么错?”
南齐皇帝往日跟大长公主姐弟相得,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今日元鉴一口一个自己辱没了皇室的体面,非要死在金殿上,好似给他灌了一剂提神醒脑液,百窍俱开,如今再看大长公主这态度,就很有问题了。
她儿子把皇子打成了猪头,惹的那么个平日不吭不哈的老实孩子都要寻死,当殿进来见到四皇子,居然连问候一声都没有。
南齐皇帝心里不痛快了。
那好歹也是他儿子啊。
他不痛快,口气里也没了往日的亲昵,指着元鉴道:“老四说桓延波与他争执了几句,就把他打成了这样,朕召桓郎来问问,他脸上的伤……可是你打的?”
桓延波以往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习惯性的反咬一口:“是他先出言不逊的!”
这意思便是承认他动了手。
元鉴凄声嘶喊:“父皇,儿臣难道是那等惹事生非的性子吗?他辱我母亲在先,殴打我在后,若不是有人相救,儿臣昨日就要被他打死在巷子里!这是不给儿子活路啊!”
他一动额头上的血便直往下流,一旁的太医想要给他洒点止血药,却被他狠狠推开:“父皇,您不如让儿子早点死了干净!”他说着就要跳下榻去撞柱子。
关键时刻,二皇子与三皇子连忙牢牢按着他,旁边还有个面无表情的甘峻拦着,使得四皇子寻死之路艰难万分。
桓延波自小养成的嚣张性情,况且大长公主权势赫赫,他更不怕任何人,脖子一梗,反嚷嚷道:“你难道没让同伙动手打我?你那个同伙乞丐呢?”讥笑他:“堂堂一介皇子与乞丐为伍,也不怕给皇室蒙羞?”这时候也顾不得丢脸了,先把元鉴的罪名落定再说。
元鉴悲愤不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跳起,本来便青紫红肿的脸上更是变了颜色,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手指着桓延波不住颤抖:“你让我成了皇室的耻辱,传扬出去人家不说我软弱可欺,却会笑话南齐皇室被臣子侮辱,令祖宗蒙羞!”他要挣扎着起来,却被另外两人牢牢按着。
皇帝见到这一幕,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桓延波听不出他话中所含深意,但大长公主却听出其中的味道,忙笑着打圆场:“哎哟,这是怎么说的?不过表兄弟质气,小孩子家家玩闹,竟闹到了朝堂上,岂不是儿戏?”她一句话便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猜测往日桓延波恐怕没少欺辱四皇子,连带着想起元鉴小时候有次向他告状,却被大长公主跟桓延波反咬一口,憋着眼泪向大长公主母子道歉。
他想的有点远……后来那孩子似乎再也没向他告过状,只逢年过节随大流来请安而已。
能让他今日以死相拼,可见是欺辱的狠了。
元鉴是铁了心要将事情闹大,逮着朝中名声在外的御史中丞王佑质问:“王大人纠察百官,不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论断?”
王佑此人有一口铁嘴钢牙,又是御史台的中流砥柱,当即便揪着大长公主的话不放:“大长公主此言差矣,辱骂殴打皇子如何能以小孩子玩闹为借口推拖?桓延波身为臣子,此等罪行岂可以家事论处?四皇子被打,难道不是桓延波藐视皇权?他如此藐视皇权,请问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御史台有人起头,就好像被端的马蜂窝,好几名御史越众而出,开始撕咬大长公主母子,指责大长公主纵子行凶,连皇室威严也不放在眼里,连同往日桓延波在外的种种恶行都被一股脑的砸了下来,直砸的大长公主都懵了,怀疑这是皇帝暗中操纵。
她这半生为了皇权稳固殚精竭虑,只除了溺爱儿子一项,别的地方其实挑不出毛病。但独独这一项,却成了最大的短处。
桓延波何曾见过这阵仗,被咬急了扯着嗓子喊:“元鉴伙同乞丐对我动手,不信捉那乞丐来问问!”反正是大家互殴,也不能把错全推到他头上。
他原本只是想转移目标,没想到元鉴却道:“求父皇明鉴,儿臣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清清白白,那乞丐路见不平救了儿臣一把,此刻还在儿臣府里,请父皇派人带乞丐上殿为儿臣作证!”
大长公主心念急转,一面怀疑皇帝对卸任的她起了怀疑之心,借儿子的手整治她,一面想着如何替儿子挽回颓势,所谓关心则乱,也失了平日的冷静,忙中出错竟然与桓延波想到了一处:“两个孩子打架,而且我儿也受了伤,何不把那乞丐也叫来,当殿对质?”
“准奏,殿前武士去四皇子府提乞丐入宫。”
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把国家大事暂搁一边,俱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乞丐进殿,有不少人都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乞丐,居然敢对大长公主的独子动手。
只有一位武将之列的青年,稍稍压下眉宇之间的焦虑,扫了四皇子一眼,两人的目光在殿内一碰即离,倒好像没什么交情的样子。
那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傅琛。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四十四章
这世上有一种人运气特别好, 投了个好胎, 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 大半辈子顺风顺水, 还从来没狠狠跌过跟头,只除了不可抗力,简直可以算得上圆满。
大长公主元衡就是这种人,亲爹跟弟弟都是皇帝, 唯一不圆满的便是丈夫病逝, 早早守寡,除此之外她是南齐独一无二的大长公主,元姝那种靠着皇贵妃的宠爱长大的小毛丫头未来还有很多变数, 除非二皇子当了皇帝, 否则跟她还真没什么可比性。
至于街头的小小乞丐,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居高临下习惯了俯视别人的大长公主可没觉得是多大的变数,她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在等待的过程之中考虑该如何挽回皇帝的信任, 并且就皇帝的情绪应对在心里做好了一二三种应对方案,这时候她不由的把目光投向了和稀泥高手经淮。
为着儿子的前程着想,看来她闲暇时候也该向这位老大人讨教一二了。
在长公主漫无边际的思虑之中,小乞丐被殿前武士带进了大殿。
朝堂之上, 站在后面的朝臣们打眼一瞧:哎呀这小子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皮肤黝黑,还戴个破毡帽, 不就是京城街头最寻常的乞丐嘛?不过……这幅模样上殿,可是御前失仪啊!
小乞丐踏进殿门,好像被满殿朱紫给吓到了,笼着袖子缩着肩膀头都不敢抬,顶着文武官员的注目礼走到了前排,视线左右乱瞟,一下子就瞧见了矮榻上的四皇子,倒好像他乡遇故知,兴奋的几步小跑就冲了过去,指着他面上的血迹喊了一嗓子:“殿下,死胖子又打你了?”
死胖子桓延波:“……”
大长公主:“……”
她平生打交道的都是权贵阶级,禁骑司只负责审查官员,平民百姓的案子还是会交由三司按正常流程审讯,这等市井泼皮哪用得着她亲自交手。
小乞丐抓着四皇子有气无力的手,激动的上下察看,似乎连害怕也忘了,只管嚷嚷:“殿下千万别动,不能再动弹,有些伤口当时瞧着不甚严重,没准会要人命的。我们庙里的小荣就是被人在脑袋上砸了一石头,当时瞧着没事儿,睡了一夜再也没醒过来……”脑出血可是要人命的啊!
满殿众臣:“……”
傅琛低头,拼命忍住笑意。
皇帝陛下:“御医……”
四皇子抬手制止了凑过来要清理伤口的御医,凄凉的说:“我死不足惜,就是要劳驾张二哥来殿上给我做证!”
大长公主再也忍无可忍,喝道:“大胆,金殿之内,岂容你喧哗?”
小乞丐好像被她吓到了,往四皇子矮榻旁边缩了缩,压低了声音问:“她……她是谁啊?”
二皇子好心道:“这位是大长公主,桓表兄的亲娘。”
小乞丐往前一步,好像心里没底,又往后缩了一步,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却嚷嚷的满殿皆能听到:“我行乞路过学堂的时候,听到先生讲,子不教父之过,你家胖子……那个儿子按着殿下打,难道不是你这个当娘的没有教好他?”
大长公主气噎:“你个刁民!”
四皇子吃力的提醒她:“父皇……张二哥还没向父皇行礼?”
小乞丐如梦初醒一般,抬头往上方偷瞧了一眼,立刻有内宦喝止:“大胆,岂可直视天颜?”
南齐皇帝抬抬手,制止了内宦。
他竟然觉得小乞丐说的颇有道理,桓延波随意欺辱皇子,难道不是做母亲的教导无方,不肯约束之错?
况且大长公主进殿,连一句关怀四皇子伤势的话都没说,无亲无故的小乞丐进殿就直奔着四皇子去了,他心里的天平不由又歪了一点。
小乞丐倒也干脆,当即跪倒在地,向皇帝陛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草民张二,见过万岁爷!”
皇帝亲问:“张二,听四皇子说,昨日是你救了他,但桓延波说你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了他,你怎么说?”
唐瑛迅速扭头往桓延波面上扫了一眼,满是惊讶:“桓公子说草民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他,怎的他脸上一点青紫红印都没有,反倒是四皇子被打的都快要丢了半条命?”
众朝臣的目光俱都往桓延波那张白胖圆润的脸上细细搜寻,就连皇帝陛下也不例外,可是别说是一道青印子了,就连一道小划痕都没有,桓延波的胖脸跟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喧软白胖,卖相极佳。
——这是挨过打的脸?
比起他的脸,四皇子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才更有说服力,才更像受害者。
桓延波也发现了这件事情,但小乞丐当时就没照着他脸上招呼,他一张胖脸都快气的扭曲了,张口就骂:“王八蛋,你当时难道没有踢老子吗?”他在皇帝面前娇纵惯了,急怒交加之下更是顾不得礼仪了。
大长公主连忙制止:“延儿住嘴!”但她往日溺爱惯了,凡事由着儿子胡来,桓延波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不但大骂,还作势要打。
“冤枉啊陛下!”唐瑛见势不妙就往人堆里钻,也不管穿紫还是着朱的老大人,就往人家身后躲,偏偏嗓门不低,一把沙哑的嗓子响彻殿内:“我们走江湖讨饭的,义字当先,草民少说也管着四条街的乞丐,手底下兄弟们可都瞧着呢,难道会没事找人打架?昨日草民带着几个兄弟路过晏月楼旁边的巷子,发现一个死胖子——哦不,是桓公子压着个瘦瘦的少年郎在打,边打边骂,说什么就算你告状也没用,说什么你母亲卑贱,你自己也是……”她好像及时止住了舌头,但殿内谁人不知她后半截未尽之语。
皇帝陛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说连宫外的百姓也知道了桓延波随意欺辱殴打皇子?
桓延波:“刁民,找死!”
唐瑛大喊:“你钵子大的拳头都快把人打死了,我看不过,又怕连累兄弟们,让他们疏散见机行事,自己跑过去推你。”
“你那是推吗?你明明是踹!”桓延波完全就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今日又是急怒之下不听劝,在殿内仪态全失:“老子今日要撕烂你的嘴!”追着要揍唐瑛。
大长公主心力交瘁,忙向邻近的几位大人求援:“劳驾几位拉住他!”
可桓延波跟座肉山似的,此刻横冲直撞,前排的几位大人都是老胳膊老腿,万一被他撞上来可不是顽的,都爱莫能助的往旁边挪开,给他让出道来。
经淮还宽慰大长公主:“桓公子也就是一时之气,陛下不会狠罚他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谁见过桓延波在宫里吃挂落?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冷眼看着,不发一语,任由事态恶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唐瑛举着自己的胳膊边躲边给殿内诸人展示:“草民肚子都没吃饱过,胳膊上没力气,能推得动你吗?再不用脚,说不定四殿下要被你打死在巷子里,可就真出人命啦!”
傅指挥使很想上前拉下她的袖子,遮住她涂黑的胳膊,狠狠训斥一顿:上殿就上殿,随意露胳膊扯袖子做什么?
当着满殿文武及皇帝陛下的面,他生生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面上表情更为冷凝,倒好似加速启动的制冷机,站在他前后的武将趁乱,默默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众臣看到那只细瘦伶仃的胳膊,再比对桓延波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心想:这小乞丐胆子也真大,三个他加起来都没有桓延波重,就这也敢凑上去救人,还真是……不知道是蠢呢还是该说他天真善良呢?
不过小乞丐说的也对,她推不动,可不得上脚踹吗?
王佑挡在唐瑛面前,阻止暴怒的桓延波打人,喊的却是大长公主:“当殿行凶,公主殿下可知是何罪责?”
饶是大长公主智计无双,可是碰上个蠢儿子猪队友,都快被他气晕过去了,一遍遍阻止:“延儿,回来!”
桓延波哪听得进去?
他被小乞丐激怒,竟是恨不得当场打杀了这刁民,却不知唐瑛是故意激怒他,好乱了大长公主的方寸,才好见机行事。
她从王佑大人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半真半假的喊:“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你都敢打人,出了宫你不得杀人啊?”她当即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我也不躲啦,就算现在躲过去,等出了宫,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她扯开了嗓子喊:“陛下啊,草民就是个乞丐,命贱得很,可四殿下金尊玉贵的人,怎么能受这种窝囊气?难道大长公主的儿子比皇子还要金贵不成?”
她此言一出,大长公主面色遽变。
纵然她心里轻视四皇子,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决不能承认。
可是这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竟然当场揭破了这一层,不是让皇帝心中起芥蒂吗?
“大胆刁民,天家骨肉岂容你离间?”
唐瑛:“如果不是草民路过行侠仗义,救了四皇子一把,打都要被打死了,难道还怕离间?这哪里是自家骨肉,分明是仇敌!”
桓延波:“老子今日就打死你这刁民!”
金殿之上乱成一团,四皇子闹着要下榻去护救命恩人,二皇子三皇子扶着他,其余群臣拦架的、袖手旁观瞧热闹的、上手要打唐瑛的……直把早朝搅成了一锅粥。
南齐皇帝一拍龙案:“都给朕住口!”
殿前武士冲过来押住了要杀人的桓延波,文武朝臣各归各位,总算是制止住了这场闹剧。
作者有话要说:刁民来也!
熊孩子死胖子跟熊家长:“大胆刁民,找死!”
☆、第四十五章
天子一怒, 满殿皆噤声。
大长公主见势不妙,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御史咬着律法二字, 恐怕桓延波不死也得脱层皮,她平生止此一子, 爱逾性命,从到小大,连磕破块油皮都心疼不已, 如何能见得他受委屈。
她当即掩帕哀哀泣道:“陛下, 皇姐与你从小一块长大, 就算是一块糕也要分陛下半块, 以皇姐的性命去换陛下的命, 也心甘情愿。但唯有这孽子, 是皇姐膝下唯一孩儿,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误,能否瞧在皇姐面上, 宽宥则个?”
元衡此话, 并非空喊口号表忠心, 说的乃是一桩旧事。当初先帝即位之后遇上三王叛乱, 楚王与吴王入京逼宫,而蜀王带兵攻城夺州,三王互为倚仗,打了个先帝措手不及。
仓促之下,宫里奸细未曾肃清, 今上年幼,被奸细所掠,多亏了元衡公主冒死跟着,非要跟弟弟在一块儿,姐弟相依为命,护着今上少受了许多折磨,才等到了先皇后派人追踪,救回了一双儿女。
仅此一事,姐弟感情便异于寻常皇家姐弟。
那说的“一块糕也要分陛下半块”之语指的正是今上被绑架之时的事情,匪人带着他们姐弟欲与二王会合,所供食物与水都极为匮乏,仅维持在饿不死的边缘,元衡便将大半水与食物供与幼弟,等到获救,她已饿的奄奄一息。
今上忆起旧事,面色不由回暖。
殿内忽响起一声沙哑的冷笑声:“王大人,若是危机时刻,用您的性命去换陛下的性命,您可愿意?”
大长公主愕然的看了过来,眼角还挂着一滴欲坠未坠的眼泪,刻意营造的温情却被这刁民打破。
王佑当即慷慨道:“微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无论何时都愿意用性命去换陛下的性命!”当御史的天天撕咬朝臣,为防着被反噬,总要时常向皇帝陛下表表忠心,还要让皇帝陛下坚信不疑,时刻不忘,这些话简直是张口就来,都不用打草稿的。
唐瑛道:“这满殿大人,恐怕没有人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陛下性命的。”她扳着指头算:“那诸位大人的儿子都来殴打皇子,让皇子以身偿还此恩,陛下的皇子们都不够分的。”皇帝陛下您还要加把劲哟!
元禹此生经历凶险不止一件,小乞丐的话正中要害,如果每个于他有恩的都来要挟,那他这皇帝还做不做了?
情势急转直下,大长公主面色一变,恨毒了眼前的小乞丐:“大胆刁民,金殿之下岂有你掺言的?”
桓延波被殿前武士扭押着跪坐在地上,恨毒了唐瑛,顿时破口大骂:“刁民!快堵了她的嘴扔出去!”殿前武士以维持殿内和*谐秩序为己任,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条帕子,塞住了他的嘴巴。
桓延波:“……”
唐瑛笼着袖子往后缩,一副老实认罪的模样:“草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别当真!”
文武官员之中,有不少朝臣忍不住笑出声,只觉得这小乞丐听起来胡说八道,但却句句正中大长公主要害,偏偏不能让人等闲视之。
傅琛垂下头,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
大长公主除了是陛下的同胞亲姐姐,还有幼时的情份,成年之后更与陛下姐弟情深,在国家律法与亲情之间,端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不过这些事情,自有众御史及朝臣操心。
御史中丞王佑大人第一个不答应,率先就“大长公主纵子行凶,折辱皇子,藐视皇权,该如何定罪”之议题展开了辩论。
大长公主又急又慌,却也知道今日之事再不能善了,直等一波辩论平息,趋前几步道:“元鉴,好孩子,是你表兄混帐,错待了你。姑母给你跪下了,求你饶了他一命罢?”
她作势要跪,四皇子挣开了二皇子,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哽咽着跪趴在大长公主脚下:“大长公主何至于如此?我哪敢惹恒公子,是他恨不得我死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中恒公子下怀。”
示弱谁不会?
比惨谁不会?
张二哥说过,上了金殿万一大长公主卖惨示弱,殿下可要比她更惨!
元鉴此刻无比信服张二哥,示弱示的心悦诚服,就连趴跪在地的姿势也无比卑微,还因为他那生分的称呼让皇帝陛下醒了神:“快把老四扶起来!”生怕大长公主刺激的老四继续寻死,语气也不觉严厉起来:“大长公主还是别逼迫老四了,他自来是个老实胆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焉有今日之事?”
大长公主:“……”是我逼他吗?分明是他联合那刁民逼迫我们母子!
她身份高贵,今日被四皇子跟乞丐都快逼上绝境,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然而南齐帝心里涌起无限怜惜,可怜元鉴一个老实孩子差点被公主的儿子逼死,还要一个乞丐搭救才能活命,也是那乞丐在金殿之上为他仗义直言,岂不比从小备受宠爱的桓延波要可怜无数倍。
眼见得四皇子满头满脸的血,再不诊治恐怕要出大问题,南齐帝快刀斩乱麻下了旨意:“褫夺桓延波一切爵位与恩赏,打入天牢待审。”
大长公主一下子瘫坐在地。
她的儿子从小没受过一丁点委屈,天牢里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陛下——”她双膝跪地,还要再为儿子求情,却被南齐皇帝抬手制止:“长公主当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桓延波殴打皇子一事确凿,若不严加惩处,岂不有损皇室颜面?”
他转而换了副慈爱的面孔,劝慰元鉴:“皇儿此番受了委屈,万不可生出轻生之念,若是你母知道你有此念,岂不伤心?”
四皇子听到皇帝提起其母,不由大放悲声:“儿臣不孝!”
其实四皇子之母年轻的时候很是美貌,那一日也是皇帝心血来潮,她远远端着朱漆托盘路过,粉黛蛾眉,素腰不盈一握,袅袅而行,有种弱不胜衣之感,仓促之下被带进去侍寝,才有了四皇子。
帝王的恩宠从来都不能长久,何况还是个宫女出身的女子。
元禹这辈子的长情大概都用在了万皇贵妃身上,其余宫中嫔妃获得的恩宠都及不上万皇贵妃,连皇后都只是敬重多于恩爱。
南齐帝再加抚慰,软语相劝几句,还有擅和稀泥的经淮上场,朝臣们见皇帝此次果然不再包庇桓延波,俱都有几分喜气洋洋,劝起四皇子就更为贴心,还有工部与户部两位尚书心中有愧,总觉得递了个把柄给四皇子,软话更是不要钱的往外送。
在一众劝导声中,唐瑛的劝法最为让人啼笑皆非:“殿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您看我们做乞丐的朝不保夕,尚能挣扎着活命,殿下有父有母,就算是被那起子不开眼的人欺负了,往后他们也定然不再敢如此欺辱殿下,您还是好好活着吧……”
众不开眼的人:“……”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总疑心这乞丐连他们一起骂了。
二皇子三皇子:“……”这乞丐话中有话啊?!
傅琛:“……”
大长公主哑口无言,脑子里想了一百多种把这乞丐弄死的法子,只等出宫之后就付诸实践。
在诸多劝导之中,四皇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似乎发泄了心中愤怒悲伤,情绪渐平,又有御医上前来给他清理伤口,这次他再没拒绝,任由御医把他半个脑袋都包起来。
趁着御医包扎伤口的功夫,南齐帝笑眯眯问:“张二,你救了朕的皇儿一命,想要何赏?”
“陛下,草民救四皇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皇子啊。”唐瑛想想:“不过草民的那帮小兄弟们还从来没吃过宫里的点心,不知道陛下能不能赏草民两盒皇宫里的点心?”
南齐帝大出意外,连朝臣们都觉得这小乞丐傻透了,不趁此机会讨要金银房屋田产,却只要了两盒点心,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唯有傅琛猜出了她的意图。
她本为忠烈之后,却以乞丐之身进殿作证,将来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只恐落得个欺君之罪。这时候只讨两盒点心,显见得内心磊落,就算有朝一日此事被皇帝知晓,也是影部姚娘放她去京城历练,恰巧教她撞上了四皇子受人欺辱而已。
她救了四皇子是事实,不求回报也是事实。
欺君反而是小节了。
南齐帝见这小乞丐高风亮节,不求回报,就更为高兴了:“这有何难?朕这就下令御膳厨房做两大笼点心,让你出宫带着,好让你那帮兄弟们都尝尝宫里的点心。”
唐瑛忙跪倒谢恩:“草民多谢陛下赏赐!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因四皇子头晕不止,御医道不可轻易挪动,便暂时抬去偏殿观察,南齐帝见小乞丐关切的伸长了脖子,也允许她跟过去:“既然你如此关心四皇子,便一并跟着过去瞧瞧吧。”唐瑛得以跟着去了偏殿。
早有宫人在偏殿里笼了火盆过来,四皇子金殿求死之事不止吓到了南齐皇帝与朝臣们,也让御前行走的宫人们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出身再卑微的皇子,那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他们收起往日轻视,热茶点心火盆都准备齐全了,还替四皇子拿来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语气恭敬:“殿内有些凉,殿下盖着被子暖和些。”连汤婆子都准备了一个,塞进被窝里,给四皇子捂手。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喝了感冒药,少更了一章,今天补回来,不来个收藏花花营养液吗?今天还有更新。
☆、第四十六章
晚些时候, 前殿旨意颁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否桓延波的事情刺激到了南齐皇帝, 他先是晋升四皇子的母亲为容嫔,其次便是允准四皇子伤愈之后入刑部行走, 参与刑部审案, 允其上朝, 等于是让赋闲在府里的四皇子参与到朝堂政事之中。
经此一事, 四皇子在前朝后宫的地位明显不同,至于那一长串的赏赐反而是末节了。
前来宣旨的正是南齐帝身边的秉笔太监王振,也算是御前红人,他念完那长长的一列赏赐单子, 笑道:“恭喜殿下苦尽甘来。陛下还说, 张二是殿下的救命恩人,让殿下看着办。”又有内宦抬出两大食盒点心:“这是赏张二的点心。”另有纹银百两的赏赐。
唐瑛再次叩头谢恩, 御医适时宣布:四皇子可以坐软轿回府静养, 并有随行侍医若干。
内宦一路跟着唐瑛出府,亲眼见到她召集四条街的乞丐分点心,快乐的好像过年, 回宫向南齐帝复命:“那张二统领着四条街的乞丐,大小乞丐都很敬服,听闻是宫里的点心,还有老乞丐高兴的流下了眼泪……”
南齐帝:“市井犹藏侠义,天家却是无情。”
分明感叹大长公主母子轻视折辱四皇子, 差点令其自尽。
侍候的内宦听的胆战心惊, 不敢附声。
皇帝陛下这一刻对大长公主的情份淡了, 自然可以评判其无情,哪一日他想起大长公主旧日的好,可能就不是“无情”两字了。
唐瑛一夜未睡,天亮又是金殿一日游,半下午的时候抱着棍子靠在墙角打盹,破毡帽倒扣在脸上,遮住了太阳,睡的正香,旁边的破碗被人敲响。
她拉下毡帽,见到姚娘身边的红香扔了一小碇银子在破碗里,弯腰说:“要饭的,姚姑姑让你回去,你的试炼通过了。”
唐瑛抓起碗里的银碇子塞进怀里,拉下毡帽继续睡:“告诉姚姑姑,再给我一个月时间,玩够了就回去。”
红香气急败坏:“你敢不听姚姑姑的话?”
唐瑛笑嘻嘻拉下毡帽,露出一口白牙:“对啊,不听话被扔出来当乞丐,要是再不听话,难道去倒夜香?”
影部无人敢违逆姚娘的命令,偏唐瑛是个例外,连姚娘都有意纵容,红香心里不痛快极了,拉紧了身上的斗篷:“我这就回去跟姑姑复命,说你当乞丐当上瘾了,都不愿意回司里了。”她小声嘀咕:“最好让姑姑把你从司里赶出去!”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恰有一车马车路过,车上的人掀起帘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而红香的面孔,哪怕是行走的姿势都熟悉已极。
“停车。”车里的元阆开口。
大前年,他果然在雪夜里遇上了身着孝衣被数名暴徒欺侮的少女,他近距离观赏,直到那几名暴徒扯下了少女的外衫,露出里面的肚兜,他才下令马夫:“回府。”果然是影部的人伪装,欺侮的样子闹的倒像真的,可那么冷的天在路边也不怕冻着?
他唇边不由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大雪纷纷扬扬,车辙一路向东,前一世的相遇被他抛在了身后,离开很远还能听到红香凄厉的呼救声。
前世捧在心尖,睡在枕畔的鸳侣,不过是刻意为之的接近。
所有的柔情蜜意一见倾心也只是阴谋编织的谎言,经不起时间的验证。
红香走的很急很快,似乎巷子里那个闭眼睡着的乞丐惹恼了她,路过马车的还在小声咒骂,只言片语落进元阆耳中,等她走远了,他一掀车帘跳了下来。
车夫:“殿下,前面就是晏月楼了。”
元阆挥手让他离开,负手走进了巷子,见到那一身行头,只觉得眼熟,很快便张大了嘴巴——这不是今日大闹朝堂的刁民张二吗?
一张利嘴逼的大长公主母子狼狈不堪,跌了好大一个跟头。
张二……
他今日朝堂之上一直觉得怪异,此刻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距离张二还有十来步距离,忽听得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纷纷喊着:“二哥,回家啦。”
元阆扭头,只见一群乞丐从他进来的方向冲了过来,打头的提着两只肥鸡,后面还有提着菜蔬馒头的,越过他直奔着张二而去。
张二懒洋洋扣正了破毡帽,抄起破碗,拄着打狗棍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被一帮乞丐夹在中间,呼呼喝喝去了。
元阆留在巷子里,轻敲额头:“果然最近睡眠不好,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今日张二进殿之后,走路姿势就有点不自然,不过当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之上,他也没多想。
方才红香从那乞丐面前过去,他心里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张二难道是影部的人?
唐瑛化名张瑛进入禁骑司之后,被傅琛以权谋私借调去了凤字部,据他所知,姚娘近来也在凤字部,故而这就耐人寻味了。
他方才想的是:张二会不会就是唐瑛?
然而过去之后,端看他走路的背影,微微有些跛,定然不是唐瑛了。
四皇子府里,从开府至今,从来都没有今日这么热闹过。
先是一队殿前武士护送着元鉴回来,身后跟着老长一溜赏赐,外加太医数名,不等王府长史将这些人打发的打发走,安顿的安顿明白,紧跟着工部的一群人就上门了。
工部尚书亲自带着手底下的人来探病,听说四皇子已经回房休息,连带着对王府长史说话都客气不少:“殿下病着,就不打扰殿下养病了,只是上次府里修缮还有许多不尽如意之处,一时抽不出人手便暂且放下了,趁着今日有空赶紧带了人来收拾。”
长史焦越心道:开春建的府,这都入了冬,您工部可真够忙的呀。
主子没脸,做奴才的也没办法直起腰杆。
不过今日这事儿透着奇怪,殿下带着一身伤入宫一趟,不但带回来了大批赏赐,竟然还把工部的人招了回来。
“既然工部如今腾出人手了,就赶紧干吧,别等到明年春天。”焦越打发送走了工部尚书,派人带着工部过来的人去收拾府邸,赶忙抽空去见四皇子。
“殿下,殿下不好了。”
元鉴在金殿撞柱子虽然被及时拉住,但撞破头那一下也不轻,一直有点头犯晕恶心。
不知道为何,自从破釜沉舟寻过一回死之后,好像激发了他体内多年深埋的血性,此刻他反而像换了个人,闭着眼睛淡声问:“何事不好了?”
“殿下,工部的人来了,说是……说是要修缮府邸。”
“让他们轻点,别吵到本王休息。”
元鉴闭上眼睛:“别人来了一概不见,如果是张二哥来了,直接带过来。”
长史悄悄退了出来,小路子跟小秦子喜极而泣,一边心疼着元鉴额头的伤势,一边小声嘀咕:“咱们殿下算是苦尽甘来了!娘娘也熬出头了!”
“好吵,给本王闭嘴!”元鉴忍着恶心笑骂了一句,唇角弯弯,平生头一次觉得心里畅快,想起张二哥在金殿之上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多年受尽折辱与冷待,旁人的一点点善意足慰平生,更何况是素不相识的张二冒着得罪大长公主被杀头的风险上金殿助他翻身,说是再造之恩都不为过。
京城的一座破庙里,被四皇子心心念念着的张二哥此刻正跷着脚指挥一帮乞丐埋锅收拾炖鸡。
“诶诶你们洗干净了没?用开水烫,多烫几下再拔毛,毛根弄干净啊……”
“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饭啊?”真想跟傅大人把费大叔借过来,也好指教这帮乞丐们做饭。
“二哥,我们是乞丐啊,讨饭就行了,做什么饭啊?”已经被熊豫放出来的包子小心的咬了小半块今日刚分到的宫里的点心,只觉得酥皮入口即化,剩下的半块捧在手心里闻了又闻,连口里的都舍不得咽下去了。
今日总共分到两块点心,他已经消灭了一块,只剩下这一块了。
他的话引起同伴的大笑,众人齐声附和:“二哥,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乞丐吗?”
原本准备做甩手掌柜的唐瑛只好亲自上手,指点着几个手脚灵便的小乞丐拔毛,她抽也匕首准备切鸡。
众乞丐见她竟然还有刀,愈加觉得张二哥深不可测,比起以前只会吹牛皮打骂大家的常三可厉害多了。
“二哥二哥,你哪来的刀?”
“家传的。”唐瑛顺手揪了旁边乞丐几根头发:“来来来看啊,吹毛断发的宝刀,仅此一把啊。”给众人餐前表演个小节目,引的一帮乞丐大呼小叫,欢笑声不断。
一个时辰之后,破庙前面的大铁锅里鸡肉炖菜终于熟了,早就馋的口水横流的众乞丐拎着破碗差点一哄而上把锅给掀了,唐瑛黑着脸破口大骂:“老子让你们吃饭,难道就只吃这一顿吗?讨饭也知道还有下顿的,难道你们都不想吃下顿了?”
别瞧着张二哥笑嘻嘻的,大家还记得他打败四条街老大的威风,顿时都不敢再造次,只听得唐瑛继续骂:“都给老子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还有小的都排前面,身强力壮的排后面,还想抢的给老子靠边站,都别吃了!”
她拎着大铁勺,一人两勺肉菜,两个馒头,边打饭边骂骂咧咧,喝斥贪心不改的乞丐,跟军营里的火头军似的。
☆、第四十七章
夜半, 唐瑛瘸着一条腿爬上墙头,顿时愣住了:“……爬错了?”她的方向感极准,认路还是唐尧手把手教的, 再加上记忆力不错, 也算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可是爬错墙还是头一回。
她坐在墙头前后看看, 有点魔幻啊。
难道真是京城许多府邸外观一致, 才让她找错了地方?昨晚这园子还是一派自然风光,今夜就有了点人为修整的模样。
四皇子睡足了一日,醒来吃点宫里新赐的御厨做的清淡饮食,正靠在床头拿本闲书打发时间, 卧房的窗户就被人敲响:“四殿下?”
“张二哥。”他扔了书,顿时喜笑颜开。
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顶破毡帽先冒了出来,紧跟着便是张二哥那张明媚的笑脸,她提着个油纸包从窗户里跳了进来,一条腿还瘸着,蹭到了他床前,打开油纸包是扑鼻的香气。
“特意去刘记买的烧鸡, 香吧?”然后从后腰背着的布兜子里拿出一盆开的正艳的水仙花, 白瓣黄蕊, 清新可人,举到了他面前:“昨日就发现你房里太素,偷了盆花,添点生气。”
论起偷花偷杏子, 她也算个中好手,只是如今少了放风的那个人。
“你从哪偷的?”元鉴还当她开玩笑。
“嘘——”唐瑛食指抵唇:“保密!”
元鉴面上笑容越发灿烂,他接过水仙,又闻闻烧鸡,只觉得心情好的出奇:“二哥,你真是我的贵人!”突然身体前倾要吐。
唐瑛目瞪口呆,慌的接过水仙跟烧鸡放在一旁:“你见到贵人就要吐?这个欢迎方式未免也太别致了吧?”
元鉴压下那阵恶心,捂着脑袋往后靠,被张二哥逗的合不拢嘴:“我可能太高兴了,都高兴的晕头了。”
唐瑛摸摸他被包的跟粽子似的半个脑袋,扶他靠在被垛上,忍不住数落他:“我是教你必要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没让你拿自个脑袋当石头去撞,你当自己脑袋是金钢石啊,撞几下都没事儿。”
元鉴就算是被张二哥数落,也觉得开心不己。
他今天太开心了,可是这种开心又没办法跟别人分享,小路子跟小秦子俩没出息的都高兴的哭了,王府长史又是开府才派来的,在他心里都算不得自己人,还能找谁倾诉呢?
这高兴像发酵的酒,时间越酒味道越浓,等到张二哥推开窗户的那一刻,几乎达到了顶端。
他太需要有个人来分享今日之事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二哥你知道吗,父皇从来没像今日这样慈祥的对我说过话,也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以前桓延波……就是那死胖子!”他改用张二哥的称呼,顿时觉得贴切又解恨:“哈哈哈哈死胖子!”笑够了又说:“那死胖子从小欺负我,骂我娘骂我,说我是贱人生出来的贱种,各种难听的话骂我,我气不过回嘴他就打我,打完了还要恶人先告状……真是又毒又坏……”呱啦呱啦说个不住。
“那叫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坏透了!像不像个从里面烂了的大冬瓜?”唐瑛撕下一只鸡腿本来准备给他,见他谈兴正浓,转而塞进自己嘴里。
——那帮乞丐太能吃了,她站在锅边掌勺,最后连点菜汤都没捞着,他们却吃的肚儿溜圆。
元鉴笑到捶床:“二哥你说的太对了!”他久在宫里,在市井间也不过是书坊街肆随意走走,于市井俚语多都不通,连骂人都骂的很斯文,遇上唐瑛这种自小在军营里跟糙汉子厮混长大的人,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唐瑛见他骂人词汇贫乏,索性教他一长串街头脏话,连桓家祖宗十八代都被亲切问侯了好几遍,元鉴起先听的瞠目结舌,有些话都不理解其义,唐瑛边吃边解释,等到脚下一堆鸡骨头之后,她的国骂小课堂也暂时告一段落。
元鉴自小学的是皇子礼仪,因为被人轻贱其母出身,为了不再丢人,尤其学的用心,读书学的是圣人之道,君子之风,结果被唐瑛一堂国骂小课堂就给带歪,他试着问侯了一遍桓家的十八代祖宗,再用国骂把桓延波从头骂到脚,更觉神清气爽,连头也好像不那么晕了。
“二哥,你真有意思。”
唐瑛用油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少年,你要学的还很多呢。”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过来,在门口停了下来。
“殿下,傅指挥使来了。”
“傅……他怎么来了?”唐瑛一脸古怪,跟见到鬼似的拉开窗户就要跑,也顾不得脚疼,跳出去阖上窗户之前还叮嘱了一句:“殿下,别告诉傅指挥使我来过啊。”
元鉴不明所以:……你俩不是一伙的吗?
哦不对,乞丐跟禁骑司指挥使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不过想到跟着傅琛一起出现的白的反光的张二哥,他又糊涂了,所以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很快傅琛就跟着小秦子过来了。
他进房之后,目光在床边地上那一堆鸡骨头上扫过,还略略诧异四皇子的生活习性,似乎不是特别好,可是再扫过他床头矮几上放着的一盆水仙,便停住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昨晚他的书房窗下条形几上就摆了一盆刚刚盛开的水仙,就连花盆都一模一样。
今晚他回去的时候,那盆水仙就不见了。
小秦子也瞪大了眼睛,指着地上的一堆鸡骨头:“这这……哪里来的鸡骨头?”
“你昏头了吧?明明本王吃的。”元鉴板着脸,肚里暗骂小秦子不长眼色。
傅指挥使先是顶着他那张冰块脸自以为亲切的问侯了元鉴的伤势,听说伤势暂时无大碍,还需卧床静养数日,接着就好像是闲聊一般随意道:“张二有没有来过?”
元鉴心道:若不是傅大人你过来,我跟二哥大概还很开心的聊天呢。
不过张二哥的叮嘱他可不敢忘:“没啊,二哥没来过。”
熟谙审犯人的傅指挥使:“水仙花挺漂亮,张二没说从哪弄来的?”
“她说是偷来的。”元鉴:我说了神马?
四皇子当机立断,拉过被子盖住了脑袋:“头好晕,本王身体不适,恕不能招待,傅大人走好。”
傅琛:“……”
傅指挥使今日在朝堂上亲眼见证了唐瑛胡说八道的杀伤力,眼见得大长公主差点被气晕过去,怕她留着后招,回禁骑司之后急召了春娘跟姚娘过来,试探的提起
:“假如大长公主与禁骑司立场不同,发生矛盾,两位该如何抉择?”
春娘还有些犹豫:“这个……总要看谁有理吧?”
傅大人冷笑:“春姑姑,禁骑司是讲理的地方吗?”
禁骑司就是皇帝的一把刀,指哪杀哪,讲什么道理啊?讲道理的都在金殿上呢,没见到朝堂上一帮臣子扯皮,都要磨破了嘴皮子?
姚娘倒是干脆表态:“陛下本来就有裁撤禁骑司的意思,我们没进禁骑司以前,的确是大长公主府的奴婢,可是自从进了禁骑司,就是陛下的臣子,身有官职,当然站在禁骑司的立场了。”
傅琛唇边一点笑意:“姚姑姑倒是明白人。”又暗示春娘:“春姑姑可别犯糊涂,值此关头,咱们禁骑司三部务必要齐心合力,共渡难关!”可别没事拿着自己人下刀子。
忙完了司署里的事儿,才顾上回家找唐瑛。
傅指挥使骑马回家,才出了四皇子府,就见头顶悠然飘下几片雪花,他慢悠悠骑马往家赶,到了府里也不急着回房,先去了马厩等人。
一盏茶的功夫,墙头冒出个小脑袋,破毡帽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
先是扔下来一根打狗棍。
紧跟着某人狠狠打了个喷嚏:“艹,居然下雪了!”
墙内冒出个幽幽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
“鬼呀!”曾爬墙无数,自称爬墙小能手的唐瑛吓的直接从墙头滑了下来,她毫无防备之下闭着眼睛做好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准备,没想到却落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
“吓死老子了!”
她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失手滑下来,而是墙头积雪太滑之故。
大长公主急召姚娘的时候,傅琛正在自家墙头接住了内贼。
那内贼无意之中落入他怀中,还显出与其行径极不相符的一点呆意,在他怀里呆呆仰望着他,睫毛之上落下几点雪花,她浑然未觉:“大大人……”
傅琛上次在廨房里只是觉得她瘦,也轻拍过她的背,感受过那支棱的肩胛骨,然而等人真正落在他怀里,什么温香暖玉全然没有,不合时宜的只想到四个字:骨瘦如柴。
她是怎么把自己煎熬成这副鬼样子的?
傅指挥使怀里抱着嫌犯举棋不定,是“严刑拷打”还是“温柔诱哄”呢,他熟谙一百零八种刑具,却在此刻踌躇不前,只觉得无论是何种审讯方式恐怕都没办法审出她的心声。
“大人——”怀里的少女总算回过了神,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不妨落地的时候忘了崴过的脚,差点扑倒在雪地里,幸亏傅大人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
“爬墙就不怕再崴了脚吗?”
唐瑛:“……大人您能盼我点好吗?”
片刻的功夫,雪粒便密集了起来,搓盐扯絮般落了下来。
傅琛顿时有了正当的理由,“我瞧着你也走不了,积雪路滑可别再崴了另外一只脚。”他拦腰抱起唐瑛往前院书房跑了过去,说的冠冕堂皇:“府里出了一桩失窃案,需要姑娘配合调查。”
唐瑛心里的怪异团团升起,直觉傅大人今日举动有些奇怪,再拿她当禁骑司的兄弟,也不该来个公主抱吧?
她有点不安,不由侧头注视着冒雪奔跑的男子。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主流的审美还是颇符合她的审美,傅大人五官俊美不凡,连下巴似乎都比旁人要更显清隽。
书房门口守着的安山见自家大人冒雪抱着个姑娘冲了过来,迎上来的时候差点被惊个趔趄,嘴巴大张能塞进去俩鸡蛋,只差激动的绕府快跑两圈,向大家传播这个好消息。
——大人总算开窍了,府里要有女主子了!
实则傅琛把人抱进书房,与安山设想之中的旖旎全不相干,傅大人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面对着眼前似乎被他的举动惊到的小姑娘,居然……开始夜审内贼。
“四皇子房里的水仙是怎么回事?”
“什么水仙?”唐瑛眨巴眨巴大眼睛,迷茫的很无辜:“我刚刚从破庙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过四皇子府呢,殿下他还好吗?”
“别打岔。”傅琛眼含笑意:“当真不知?”
作为偷香窃杏的高手,唐瑛的心理素质很过关:“大人,有话还是讲清楚的好,打什么哑谜啊?”
“你真没偷我房里的水仙?”
唐瑛一脸气愤:“大人,禁骑司捉拿嫌犯难道不讲证据,要屈打成招吗?”她拍着胸口喊冤:“天地良心!大人的水仙长的是红是白,是高是矮我都没见过,怎么就能赖到我身上呢?谁能证明我动过大人的水仙了?”
良心是什么东西,她才不在意呢。
“……” 傅琛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他明知道眼前的小丫头在耍赖,若是碰上真正的犯人,恐怕已经在酷刑之下走了好几遭,浑身连块儿好肉都快没了。然而眼前的嫌犯眼珠子转的滴溜溜的,比起二郎山初见时,那苍白荏弱出手狠辣却意兴阑珊的样子可有生气多了。
“熊豫看见了。”他笑着讹她。
“胡说,熊豫明明跟着你出门了。”唐瑛脸皮的厚度可是四皇子的好几倍,她立刻便察觉自己失言了,不过随即自圆其说:“别当我不知道,我手底下的小兄弟们可是瞧见了。”
“呵,这是才放出去几天,都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了?”他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唐瑛却脸色一变,好像被捏到七寸的蛇,徒劳的挣扎出了点勉强笑意,甩着尾巴挽救自己的疏忽:“……我也是听他们今晚吃饭的时候闲聊,禁骑司的傅指挥使如何英俊,身边跟着的少年郎如何如何,就猜到是熊豫了。大人别瞎想!”
傅琛知道她带着忠仆入京,化名张瑛必定有所图谋,唐家之事但凡身处权利中枢的人都能猜出几分,区别只在于是谁出的手,谁又是得利人。
他逼近小丫头,成功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之后,轻嗅几下:“怎么我闻着你身上这烧鸡味,跟二皇子床前那堆鸡骨头一个味儿?”
唐瑛大松了一口气,就好像瞬间被人解开了脖子上勒着的绳索,讪讪的摸摸鼻子,大拍马屁:“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不怪年纪轻轻能坐到禁骑司指挥使的位子!”她话锋一转,又开始狡辩:“借花这么风雅的事儿,大人怎么能指责我偷呢?多煞风景啊?”
傅琛疑惑:“借花?”
“大人探病可带礼品了?”
傅琛:“……”他还真没有送礼的习惯。
小丫头的尾巴尖似乎都要得意的翘起来了:“我就知道大人去别人家府邸,不是去传旨就是去拿人,要么带着圣旨,要么带着枷锁。”她“啧啧”两声:“瞧瞧,做指挥使久了,都忘了人情世故了。我这不是借花献佛,早早替大人送了过去嘛。大人不但不应该指责我偷花,还应该感谢我为大人想的周到才对!”
傅琛轻笑出声:“是嘛?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唐瑛紧贴着墙壁艰难的想要从他身旁溜过去:“大人收留了我,无以为报,些须小事不必挂怀,都是我应该做的!”
两个人离的极近,近到傅琛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近到再踏进半点,就能将眼前滑溜的少女再次搂进怀里。
然而他终究没有,还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以方便她逃走。
等到少女逃到门口,他注视着她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出口:“唐瑛,京城里可处处是陷阱。”你要小心一点。
“多谢大人提醒。”唐瑛脚下未停,很快就出了房门,这次她一个人前行,在他书房门口的雪地里留下一长串孤独的脚印。
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奉上,求花花收藏营养液!
晚安,明天见!
PS:今天在文下见到伊比的天空一长串地雷,是很早的老读者了,再次见到很开心,谢谢亲爱的!
☆、第四十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过前一章三千字的亲们可以返回四十七章,重新一下,又新添加了两千字内容。
——发生了更新事故,无语泪流。
白天有事出门,码字软件锁了六千字,晚上回来为了我的小红花,写了三千字就想要更新,码字软件出不来,只能用码字软件的白名单网址点进晋江更新,以往都没事,今晚点事没用,更不了新章!更了十分钟!!!万般无奈的我只好把新章内容修改到前一章,改的时候我还想着要贴到作者有话说,然后用手机复制出来更新,结果直接更新到上一章正文里面了。
打开手机要剪切准备更到新章的时候我傻住了……晋江修改不允许减少字数!
一念之差贴错地方,等于把新章内容更到前一章去了,因此已经订阅过前一章的亲们,可以返回头再去看,上章又添加了两千字新内容!!!事实上我真的写了六千字新内容啊啊啊啊啊!!!!
我真是太蠢了!!!
唯一的儿子被押入天牢, 大长公主在痛苦之余,“卧榻养病”也改成了中厅议事,应召而来的姚娘踏进熟悉的大长公主府, 就连被元姝公主称为“风尘味儿”的作派都收敛了许多, 很应景的走出了端庄恭敬的小碎步, 大约能在她身上追寻出一点二十年前大长公主身边宫人的影子。
大长公主元衡这辈子基本不看人脸色, 相反她身后有一大票人要靠着揣摩她的脸色活命吃饭。
她见到姚娘先赐座。
别看姚娘在凤部跟人来疯似的喜怒无常,对着傅琛这样的后进小辈摆姑姑的款儿,敢一个不合她意就把唐瑛丢到大街上去讨饭,但在旧日主子面前依旧保持着谨言慎行的良好习惯。
“主子面前, 哪有奴婢的位子。您吩咐,奴婢听着。”
这句话原本没什么问题, 但大长公主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以往她掌凰字部时,姚娘都自称“属下”,但如今却以“奴婢”自称,摆明了她虽认自己是大长公主府里出去的奴婢,但却不再视她为凰部执掌。
她假作没听出姚娘的弦外之音,捏着帕子叹息:“我这一向都病着, 若不是那孽子惹事, 也不必撑着身子爬起来见你。”
“公主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姚娘深知大长公主溺爱独子, 这“孽子”恐怕说的口不应心,不便多做评述,遂摆出标准树洞的态度:“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禁骑司影部别的不论,搜集消息却是看家的本领, 姚娘这就好比睁着眼睛装瞎子,有那么点敷衍的意思在里面。
大长公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就连伤心都那么的仪态万方:“还不是延儿那个混帐,没事儿非要去逗弄元鉴。他是个好玩的性子,可元鉴老实,闹不清这是兄弟俩之间的玩闹,跑上金殿要死要活的闹,逼的陛下把延儿发落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姚娘心道:影部收到的消息可不一样。
她年轻的时候觉得大长公主铁腕手段,严以律己,可是自从桓延波逐渐长大,大长公主在儿子的事情上一再纵容包庇,她有时候都觉得这个人不再是她认识的旧主。
桓延波恶意殴打四皇子,四皇子不堪其辱闹上金殿,朝中物议沸腾,百官侧目,陛下才下旨降罪并安抚四皇子。
至于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小乞丐——姚娘听到消息的时候都快要忍不住要赞一声:干的漂亮!
不亏是她瞧中的好苗子!
“公主不必担心,比起四皇子,陛下更疼爱公子,等过一阵子消了气就没事了。”姚娘说的是事实,只不过要加个时间限制:从前。
四皇子大闹金殿,恐怕会成为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只要有心人善加利用,终能刺破皇帝陛下对大长公主的信任。
大长公主:“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姚娘,你不如跟甘峻打听打听,看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姚娘略垂着头,温驯道:“等甘峻从宫里出来,奴婢探探他的口风。”袖子里的指甲却渐渐掐进了手心。
大长公主见她恭顺一如往常,也怀疑自己之前多疑,她半是笼络半是许诺:“你年轻也不小了,等甘峻从宫里退下来,你们也该成亲了。到时候本宫亲自给你们挑一处山明水秀的富庶地方,你们也好生歇歇,这些年也不容易。”
姚娘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多谢公主惦念着。”心里却冰凉一片。
早在很多年前,她跟甘峻就不可能了。
她退出正厅之时,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大长公主也是这样温柔许诺:“等你这次完成任务回来,就跟甘峻办婚事。”那时候甘峻还没有去皇帝身边做暗卫,而她还是大长公主忠心的奴婢,心心念念喜欢着甘骏。
听到大长公主的亲口允诺,她红着脸颊憧憬着未来,踏上了前方不可知的未来。
一年多之后,她从外面活着回来了。
任务完成的很成功,只是她却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甘峻如约来娶她,她却拒绝了。
原来大长公主一早就算计好的,她除了那一点粗浅功夫,以及学到的窃取情报的本事,最致命的武器是美色。
完成任务变成了一道单选题。
如果任务失败,她将面临着严重的惩罚,连自己的命运都别想掌握,更何况与甘峻双宿双飞,唯有完成任务,她才能得到这道闯关题的最高奖赏:甘峻。
那一次她失去了清白之身,并且还与别的男人生了个孩子——为了完成任务。
甘峻后来进宫做了皇帝的影卫,而她在影部慢慢熬了下来,经历许多事情,拿男女情*事当笑话看,也跟甘峻有过亲密的时刻,被甘峻按着肩膀质问的时候,她轻佻的抚摸男人的脸颊,隔着一层肌肤,她听得到甘峻胸膛里密集的心跳。
而她,心如死灰。
姚娘踩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往回走的时候,不无悲凉的想到,这么些年,大长公主到底还是错算了她。
以为甘峻仍是她心底的执念,却不知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姚娘。
大雪纷纷扬扬,姚娘在快要出府的时候被一名中年妇人拦住。
“姚娘。”那妇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灯笼,拦住了她。
“芸娘。”姚娘站在三步开外。
有时候她都觉得大长公主府就像个照妖镜,每来一次,她就显露一次原形。
来的多了,伤元气。
“姚娘,你得帮帮大长公主。”芸娘说:“主子当初离开禁骑司的时候没有带着你,实在是影部无人接手,实则主子早就为你计划好了未来。”
姚娘心想:就像影部这些年安插进各藩王或者重臣府邸的棋子一样,我也只不过是大长公主在离开禁骑司之后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因为甘峻对她仍有情。
大长公主并不准备放弃禁骑司,所以才在表面上配合陛下想要裁撤禁骑司的想法,顺着陛下的意思回府养病,顺手把凰字部扔给不明所以的元姝。
外间都传言大长公主与皇帝陛下姐弟情深,但这一刻姚娘心里却升起怀疑的阴云:这对姐弟当真如外间传言一般互相信任毫无猜忌吗?
芸娘与她一同来到大长公主身边侍候,既学不了春娘学会刑讯的一切残忍手段,容貌也寻常,进不了影部当细作,这些年反而留在大长公主身边踏踏实实侍候着大长公主,还顺便嫁给了大公主府的管事,成亲生子,日子过的安安稳稳。
她的丈夫及儿女皆是大长公主府的奴才。
姚娘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丹蔻艳绝,她笑:“像不像雪夜出没的女鬼?”接数片雪花,雪花触掌即融,不断落在她的掌心,却很快又化了,掌心里一片水渍。
芸娘:“你跟春娘是我们几个里容貌最出挑的,也最聪明,当知道离开主子,我们什么也不是。”
“谁说不是呢?”姚娘抖落掌心的水渍:“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我们的前程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间。”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离了大长公主,一路从前厅往外走,她就好像离了照妖镜的妖怪,一件件披好自己这些年修炼好的皮,踩着积雪往外走的时候,芸娘听到她的轻笑声:“姐姐早些回去看小孙子吧,难道你还怕我不帮着主子吗?”
芸娘上个月刚得了个大胖孙子,姚娘还捎了个长命锁过来。
积雪渐深,姚娘走的深一脚浅一脚,长长的披风几乎要拖过地面,从背后看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因为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少的可怜,再也没有翻本的可能,索
性押上这一生,痛痛快快赌一回。
*****
有着赌徒心理的并非姚娘一个。
唐瑛站在小院廊下,面对着黑沉沉的夜,也生出此感。
她还没能接触到禁骑司真正的核心,只是在外围打转。
“大哥,今日红香来通知我,已经通过了影部的试练。”
张青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从外面看倒好像唐瑛在自言自语。
“小姐,你真的决定要进影部?”他从前不知道影部,但是自从唐瑛知道了影部的存在,外加姚娘与傅琛等人的只言片语,两人已经基本猜出了影部所做之事。
“我一直很好奇禁骑司搜集情报的能力,据说大臣夜间与姬妾调笑之语都能传进陛下耳朵,他们必然有不少出色的细作。可是春娘的内狱专审女犯,而凤字部对外缉查百官不法之事,那么谁来搜集情报呢?”
她低低说:“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影部。”
张青张口,想要阻止她:“可是小姐,你不是也说姚娘跟她手底下的女子应该走的都是内宅的路子吗你不能……”
唐瑛说:“大哥,我最近仍旧时常梦到爹爹跟哥哥,还是睡不安稳。入冬了,你明儿买些纸钱去城外烧了,该给他们添冬衣了。”
张青阻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鼻端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跟城破那日一模一样,连冷冽纯净的雪都没办法覆盖的血腥味。
“小姐不去吗?”
唐瑛闭上眼睛,靠着冰凉的柱子:“不了,我没脸见他们。”
********
天亮之后,傅指挥使出门去禁骑司,却发现唐瑛穿着黑色的窄袖公服,牵着马儿跟熊豫一起从马厩方向过来了。
见惯了她这些日子黑不溜秋的乞丐模样,忽然打扮整齐,踩着雪后日出冒出的万丈霞光,傅琛都觉得眼前的人漂亮的让人眼晕。
明明她也没涂脂抹粉,依旧是素着一张小脸。
果然还是对比的原因。
傅琛忽然能理解那些京郊大营里操练三个月休假的武将们饥不择食的行为了。
“今日不去讨饭了?”
“不务正业的久了,偶尔也要务一回正业嘛。”唐瑛笑嘻嘻翻身上马:“姚娘昨日就召我,说不定今日去会狠挨一顿揍,大人得闲了一定要来救我啊。”
傅琛心想:你个小没良心的,待你再好有什么用?
傅大人很高冷:“看情况吧。”好像跟昨晚黑天半夜找借口抱人家小姑娘的青年不是同一个人。
唐瑛觉得,傅大人还是夜晚的时候比较可爱一点。
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危险。
姚娘听说唐瑛答应了进影部,好像早在意料之中。明明是她追着喊着戏弄唐瑛,等到唐瑛真正答应了,她神色却又正经许多:“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着我?”
唐瑛倒显的有几分油嘴滑舌:“只要姚姑姑别嫌弃我是个烧火丫头,肯收留我就行。”
红香没想到她昨日还在街头给自己摆架子,说是玩够一个月再来,睡了一夜就改了主意,心里唾弃她出尔反尔,倒更是瞧不起她,又觉得姚娘有眼无珠,居然看重这样的人,不痛快极了。
晚玉倒是还记着唐瑛数日之前重挫刘重等人之事,拍手笑道:“这下子姑姑可算添了一员大将,往后谁再惹姑姑不痛快,让小瑛去揍。”颇有种“关门放张瑛”的架势。
唐瑛:“……”突然发现自己任重而道远,此后约架大概不会少。
“刘大人他们还好吧?”她问的有点心虚。
晚玉咯咯直笑:“能好得了吗?傅大人说他们近来懈怠了,最近凤字部那帮人都快被练趴下了,各个练的灰头土脸。”
唐瑛:“我真不是故意的。”
红香:“谁信!”
唐瑛进入影部的事情已成板上钉钉,姚娘似乎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漫不经心,还不着调的说:“男人们碰上高兴的事儿都要逛青*楼找乐子,可惜今儿的好日子,收个徒弟也没地儿找乐子去。”
唐瑛:“……”
说是徒弟,既没拜师礼也没改称呼。
姚娘说那样忒俗,她最讨厌那些捆绑的名目,比如父亲打儿子,师父打徒弟:“我就那么凑和一说,你就凑和一听,千万别当真。”
晚玉直笑:“姚姑姑每年都说收徒弟,说起来影部她手把手带出来的都算是她的徒弟,可也没见谁给她行过拜师礼,她也特别讨厌别人叫师父,说是平白老了一辈,跟别人爹娘似的,搞不好还得管东管西。”
唐瑛甜甜一笑:“能碰上姑姑这么豁达的人,叫不叫师父又有什么打紧?反正往后顶要紧是跟着姑姑学本事就好。”
☆、第四十九章
嘉正十三年冬天, 初雪还未融尽,四皇子元鉴伤愈之后入刑部行走,正式踏进了朝堂政治的漩涡。
他初入刑部, 众官员观望者居多。
不同于别的皇子六部行走, 名为学习实则总带着皇子的骄矜, 难脱居高临下之态。但四皇子似乎对刑部每位微末官员都毫无轻慢之意, 虚心请教,多学多听少言,犹如初进刑部的新进小吏,很快便博得了不少官员的好感。
容嫔在宫里见到儿子, 抚摸着他额头的伤疤新长出来的粉色的肉,心疼万分, 不由双泪如珠:“母亲哪里用得着你去跟人争抢拼命?万一你出了意外,让母亲怎么活?”
他是她在深宫里的唯一指望与期盼。
她生性恬静,与世无争,若不是祖上获罪,也不必入宫做了浣衣奴,早与良人岁月静好, 儿女成行。
世事无常。
晋升嫔位之后, 紧跟着换了宫室, 连侍候的人也骤然多了数倍,也不知道南齐帝是因为元鉴在朝堂之上着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想起了容嫔年轻时候的美貌, 还来容嫔处坐过两回。
头一回坐了半个时辰,喝了容嫔亲手泡的一壶花茶,还吃了她亲手做的点心,他那被御膳厨房极尽讨好的舌头竟然觉得意犹未尽,眼前的女子眉目楚楚,虽无二八佳人的鲜妍明媚,却如恬淡静雅的山水画,令人不觉间驻足。
后一回留的更久,还尝到了容嫔亲手做的一桌菜,而且南齐帝颇为丢人的没敢告诉侍候的内宦,他不小心……吃撑了。
吃饭的时候,容嫔既不曾替他挟菜也不曾追问他吃的合口与否,而是沉默的扒自己的饭,让南齐皇帝生出“小妾如同饭搭子”的错觉,他既没有费心思考政事,亦没有歌舞美酒佐餐,只是专注进食,连旁边侍候的王振都惊呆了——这可大大超出了陛下往日的食量。
到了晚间掌灯阅奏折,王振见南齐皇帝坐卧不宁,默默端上一杯消食茶,主仆尴尬的互视了一眼,仿佛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齐皇帝:“……”
王振:“……”
不过一月未见,元鉴好像脱去了幼稚的一层皮,像模像样的披起了不甚成熟的成年人的壳子,就连安慰都透着成熟稳重的调子:“母亲别哭,都会好起来的。”
容嫔哭的更厉害了。
他从小每遭受不公,容嫔必教导他忍。
打碎牙齿和血吞,除了死忍,别无他途。
然而张二哥让他学到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却也与容嫔从小到大的教导相悖,他再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儿,挨打之后红着眼眶质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跟她们吵?”
那时候容嫔就抚摸着他的脑袋默默流泪。
今时不同往日,做母亲的晋位之后原本有一腔经验想要交付给儿子,却因为自己新搬了宫室,不但要熟悉新赐的宫人,又接连两次迎驾,还要应付宫中因她地位有变而新生出来的人际关系,多年平静如水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容嫔满心烦乱之下竟然哭完给忘了,再也没揪着他教导“凡事忍让”的人生哲理,轻易便放了元鉴出宫。
元鉴早做好了要被母亲念足一个时辰的心理准备,结果却落了空,出宫之后还空出不少时间,满目茫然之下既不想应三皇子之邀去他府里喝酒,更不想回刑部看陈年案的卷宗,犹豫之下总算想起一个地方:“去晏月楼?”
小路子小心问:“殿下约了人?”总感觉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元鉴:“去看张二哥。”
张二哥有时候会半夜爬墙来他府里,距他养伤及入刑部,扳着指头数也就四五回,问及她平日忙些什么,她总是答的理直气壮:“忙着讨饭。”
元鉴每次都想说:二哥你别讨饭了,我养你吧。
但每次都被她视讨饭为毕生职业的神圣模样给吓到了,总觉得这个提议有点小瞧了张二哥。
张二哥给他的感觉可是每时每刻都生龙活虎,走到哪都能混的如鱼得水的人。
四皇子的马车到了晏月楼旁边的巷子里,没意外撞上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人打斗,彼时天色已暗,临街的店铺都挑起了灯笼,借着巷口的一点灯光,他看到利器闪着寒光,当时就惊的手足俱凉。
被围在当间的人身手极为矫健,出手狠辣利索,转眼间地上已经躺倒了一半的人,有的还能听到响动,有的一动不动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路子吓的扒拉着车窗就要将元鉴拖进来:“殿下,咱们赶紧走吧。或者找巡街的衙差?”
元鉴拦住了他:“再看看。”
一刻钟之后,张二哥拄着她的打狗棒,提着要饭的破碗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身后是倒了一地的人。
她才出巷子口,身上还有不少血迹,就被一辆拦住:“上来。”
元鉴撩起帘子露出半张脸,唐瑛呲牙一笑,攀着车辕就跳了上来,马车很快绝尘而去,巷子里挣扎着爬起来的人艰难的出来之后,连她的半个人影都不见,唯有路人惊讶的眼神。
“受伤了没?”元鉴递过自己的帕子,“我瞧着那些人不像乞丐,二哥得罪了什么人吗?”
唐瑛用一种“这孩子是不是傻”的眼神盯着他看,元鉴脑子总算转了过来,震惊道:“……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府里护卫不少,追踪个乞丐轻而易举,她向姚娘求助,可不是指望着姚娘出手惩治小乞丐,而是想要通过姚娘联络甘峻,知道宫里皇帝真实的意图。
对付个小乞丐,她自己的人手就足够了。
唐瑛自从入了影部,先是去了影部训练的几处秘密基地,分别居京城四个方位的大宅子。那四座宅子表面上看是普通富户商贾,平日还有不少货物与伙计进进出出,实则却是影部的产业。宅子里各有地宫,还有专事教导影部成员学习细作的各种技能。
新进人员唐瑛每日抽出半日功夫去训练,下半日以社会实践为名,在外面仍旧做她的乞丐头子。
姚娘对此十分不满:“你就不能老实呆着?”
唐瑛:“我惹恼了大长公主,她必然有后招对付我,我总要当铒,让她有机会发泄怒火,不然年纪大了的女人,万一气出毛病咋办?”
姚娘笑倒在她肩头:“小没良心的,你还操心大长公主的身体安康啊?”
“当然。”唐瑛真心祝福:“我希望皇室成员都健康长寿。”好让她慢慢查出白城之事背后的主使之人。
两人相处日久,唐瑛不过是在试探姚娘对于旧主的态度而已,发现姚娘平日懒洋洋的样子,无论提起谁都不甚在意,连她对大长公主不够恭敬也没什么表示,更是揣测这主仆之间是否有裂痕。
“别猜老娘的心思了。”姚娘踹了她一脚:“赶紧滚去讨饭吧小乞丐。”没想到唐瑛身手敏捷,竟然躲了过去,笑着去换衣服。
此刻与元鉴同乘一辆马车,她笑道:“难道殿下以为大长公主执掌凰字部多年,还是什么善男信女吗?被人骂的差点吐血,独生子也被押入大牢,还能坐在佛前念一卷经就宽大为怀,原谅我这个冒犯了她的乞丐?”
大长公主不但不是宽大为怀的人,还特别睚眦必报,自从桓延波被下狱之后,这已经是唐瑛遇上的第四波要结果她性命的人了,搞的她现在连傅府都不敢回,每天半夜抓墙去看傅英俊跟腾云,两马儿似乎都对她格外不满,每次都拿鼻孔喷她,而且还比着喷。
唐瑛也很无奈啊。
“可是……可是她再恨你,也不该下杀手啊。”他看到了围攻的那些人都带着兵器,如果不是二哥身手了得,恐怕早就被杀死了。
唐瑛笑的前仰后合:“四殿下,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不太像皇室中人。你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慈悲心肠的?”她本来准备揉一把元鉴的脑袋,可是发现他今日戴着金冠,衣料之上花纹繁复,华贵雍容,伸出的脏黑的手停在他额头上方,竟然下不去手。
元鉴瞪着一双眼睛,眼神干净而纯良,让人莫名想起小动物的眼睛。
唐瑛曲起手指,在他额头弹了两下:“少年,多长点心眼吧。”她掀起车帘,发现已经离开晏月楼很远了,提着打狗棍纵身跃下正在疾行的马车,吓的元鉴忙喊停车。
他紧跟着探头去看,但见唐瑛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向他笑着招招手,“照顾好自己,出入小心些!”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路子咂舌:“张二爷可真厉害。”
元鉴本来还想带她回去察看伤势,他发现她的腿上有血渗出来。
她因维护自己而得罪了大长公主,被大长公主派人追杀,却对他毫无怨言,相反还担心他的出入安全。
“去刑部。”元鉴原本准备回府的,又改了主意。
小路子苦着脸劝他:“殿下,你已经好些日子都泡在刑部了,咱们能别把刑部当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五十章
傅琛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跟唐瑛打过照面了, 昨夜从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消息搅的他坐卧不宁。
自从初雪那夜两人分开,他早晚都没在府里见到过唐瑛,有时候去看腾云跟傅英俊,发现这两匹马儿似乎都被照顾的很好,但唐瑛就跟隐形高手一般,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费文海的厨艺还在不断进步, 他好像忽然之间被人点化开窍,早晚都能吃到经心合口的饭菜,有天半夜他从禁骑司回来,喝着热腾腾的牛肉汤, 还夸了两句:“费叔现在炖的汤味道越来越香浓了。”
“还不是瑛子, 炖汤的料都是她开给我的。”费文海笑呵呵的搓搓油手,提起唐瑛就好像提起自家侄女一般亲近。
傅琛静默了一刻:“她不是好几日没回府吗?”
费文海笑道:“大人每日忙于公事,见不到瑛子也正常。她每日都回来的,喂完了傅英俊,就来厨房找点吃的。”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白天,正逢傅琛出门。
傅琛端着碗的指节泛白, 什么也没说, 就让费文海下去了。
他猜测唐瑛在刻意躲避与他碰面。
但是……凭什么?
仅凭他展露出来的亲近之意, 她跟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就藏的没影了?
能从白城的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路, 敢拦着山匪打劫,能在禁骑司揍刘重等人,还敢在朝堂上与大长公主舌战, 难道就不敢面对他了?
傅琛心道:唐大小姐的胆量,好像不止于此吧?
他亲自去找姚娘,问及唐瑛去处,姚娘笑的得意:“这丫头不是住在你府上吗?怎么她没告诉你?”她近来心愿得偿,瞧傅琛也顺眼了几分:“她如今已经归我门下,成了影部一员,等她出师之后说不定你们还能一起合作呢。”
傅琛的眉目顿时凝霜带寒:“姚姑姑,你可知她是何人?就敢随便收归影部?”
“诶诶小子,你当姑姑是傻子不成?我自然知道她是何人。”
傅琛:“姑姑当真知道?”
姚娘:“当然。她早就告诉我了。”
傅琛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她不就是白城唐尧帐下偏将唐舒的女儿唐瑛吗?”
傅琛:“……”这个小骗子!
如果不是唐尧的坐骑腾云,他也不敢确定她的身份。
“那她……为何要化名张瑛,可告诉过你?”傅琛试探的问。
姚娘叹气:“还能为着什么?她说白城城破的时候,她遭受了些不好的事情。当时还有旁人知道此事,就让旁人当她早就死了,这才隐姓埋名。”身份不过是外在的一层皮,要紧的是人聪明机灵好用,而她正好符合这一点。
傅琛的心拧成了一团,思考小骗子这话里有几分真实性,难得放软了语气求姚娘:“姚姑姑,你能不能把她从影部赶出来?其实她的性子不适合在影部。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替你办到。”
姚娘“咯咯”直笑:“傅小子,你当姑姑是什么人?”她作势去摸傅琛英俊的脸庞:“姑姑我啊,平生最爱长的好看的少年郎,你说我想要什么?”
傅指挥使面不改色:“甘峻。”
姚娘悻悻收回了手:“我跟他又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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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瑛一剑刺入对面男子的腹部,热血溅上手背,男子跪在了她面前,抱着腹部犹不敢信。在他身后是一地七零八落的尸体。
对面的小乞丐半个袖子都几乎被削去,以肘关节为界限,黑白分明。
他喃喃:“……原来你并不是真的乞丐。”
大长公主府先后派出六队人马,都折在了小乞丐的手上。
她以京城为迷宫,不断引诱消耗着大长公主府侍卫的人手。
唐瑛抽出匕首,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走近男子,清澈的眸子里杀气鼎沸,声音却比这初冬的夜还要寒凉:“本来还想留你半条命给大长公主捎句话,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留你了,对不住了兄弟!”
匕首的寒光闪过男子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唐瑛靠在墙边休息了片刻,抽出男子腹部的长剑,挨个在公主府侍卫们身上补了一剑,免得哪个没死透。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冷静的好像石像,全无半丝烟火人气。
傅府的大门口的灯笼挂的很高,照亮了一方天地。
唐瑛拄着棍子提着破碗挪近了,半个身子还埋在阴影里就脱力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身后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高大的男子一脚跨出大门,几步就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一言不发。
唐瑛仰起一张窄瘦的小脸,她好像最近又瘦了,撑起无谓的笑脸,同他耍嘴皮子:“……我要饭回来了。”
傅琛憋着一口气等了半夜,总算将人堵在了门口,皱着眉头打量她这一身的狼狈,她那身乞丐装明天就不能穿了,前后好几处划拉开来,身上血迹斑斑,得亏是黑天半夜,也没遇上巡夜的人,否则被抓进牢里先打个半死。
“起来。”男人伸出手,五指修长,骨肉均匀,拇指上还套着个作工良好的玉扳指。
“夜色正好,我还想坐着赏景纳凉……”她后半截话还含在嗓子眼里,就被男人弯腰抱了起来,整个人凌空落进了男人宽阔温暖的怀里:“你不就是耍赖想让我抱吗?”
唐瑛双掌欲推开男人靠的太近的胸膛:“大人的理解能力还真是……别出心裁。”然而男人抱的太紧,除非她不顾腿伤跳下去。
“老实一点,不然把你扔进荷花池里。”傅琛抱起来的时候,手心触到了濡湿的血迹,心里的猜测落到了实处,她果然腿上受了伤,大约力气耗尽,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在门口歇息。不然以她的跳脱,多半爬墙。
“大人平日都是这么不拘小节吗?”这是唐瑛被他不由分说第二次抱,她心里不自在,愈发要在嘴上东拉西扯,以打消这种尴尬。
可惜傅大人似乎不准备如她所愿,居然还认真回答她这个问题:“从来不。”男人的视线与她相触,似乎要深深瞧进她心里去:“遇上你以后,才开始不拘小节。”
唐瑛茫然的想:我这是哪里露出了浪荡的一面,才让傅大人误以为我是毫无男女大防的人吗?
她反省之际,身高腿长的傅大人已经把她抱进了前院,又穿庭过廊,直接将人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唐瑛挤出个艰难的笑意:“大人,大半夜的登堂入室,似乎不太好吧?”她这次是真的搞不清傅大人的意图了,想要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
听说过潜规则,况且影部的女细作玩各种角色扮演,从风姿绰约的青楼女子到温柔解语可书房添香床头妩媚的小妾,小家碧玉或者落魄的大家闺秀……各型各款都有,端看要面对的客户群。
她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又是血又是泥的乞丐装,总觉得傅大人不至于如此重口。
傅琛懒的理会她的逞强,将人放在凳子上之后就匆匆出去了,很快安山跟安茂兄弟俩就提着热水进来了,一桶接一桶倒进了屋内屏风后面的大木桶里,垂头出去了,眼珠子都没敢胡乱瞟。
无关人等全都走了,傅琛重新进来,阖上了房门,语气平淡就好像请她吃饭一般,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唐瑛紧捂胸口,瞪大了晶亮的双眼:“大人,我以为你没那么禽兽的!”她对自己目前的形象还是心里有数的。
今晚头一次,傅琛低笑出声。
他长腿几步就跨到了她面前,弯腰与她双目直视,好像很满意此刻的效果:“那你最近几日躲我做什么?”
“我哪有躲你?”唐瑛吃吃笑了,并且学着姚娘的模样,作势要抚傅琛的脸——影部同僚疯狂吐槽,傅大人长了一张让人垂涎的脸,却清心寡欲的好像和尚,连片衣角都不肯让女施主们沾到,好像唯其如此,才不会玷污他心里供奉的佛祖。
她预想之中傅大人理应后退三步,躲开她的触碰,没想到谣言有误,傅大人竟然趋前一步,等于是把脸凑到了她手心里,男人温热的脸庞落到她手心里,倒吓的唐瑛朝后退去,忘了自己还坐在凳子上,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你你你……”唐瑛被人揽着腰重新扶正坐好在椅子上,简直不知道是该指责傅琛给自己找借口,她在脑海里迅速翻捡出良家妇女受到侮辱的面具戴上来,率先倒打一耙,控诉傅大人的不检点:“大人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哪样?不是你想摸吗?怕你腿脚不方便,我特意靠近一点。”
唐瑛真是服气了——若论脸皮的厚度,她跟傅大人还是有差距的。
“大人还真是善解人意,属下谢谢大人厚爱了!”
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往屏风后面走,没有什么东西能抵抗冬夜里泡个热水澡的欲*望,她今日又累又困,只想泡个热水澡处理完伤口,把自己埋进暖暖的被窝。
傅琛原本以为她还会推拒或者请他出去,没想到这人居然半点都不担心的转去了屏风后面,他隔着屏风说:“里面的那一套衣服是我新做还未上过身的。”
隔着屏风听到她衣服落地的声音,还有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知道了”,还有撩水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房间里有点热,好像木桶里的热气透过屏风直扑到他脸上,潮呼呼的闷。
抱她回房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她洗干净好处理伤口,可是直等把人抱进来,听着她在屏风后面洗澡的声音,他心里不免又涌上了无数繁杂的念头,竟让他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直接拉开房门去院子里吹风。
安山与安茂两兄弟正站在院子里聊八卦,压低了声音探讨主子的私人生活:“大人居然肯让别人用他的浴桶……还抱回房,你说是什么关系?”
这还用说吗?
当哥的还是要适当展示自己的威严:“你可别胡说。”然后互相对视,兄弟俩齐齐发出低低的笑声,不防回头差点被吓跪。
——五步开外,被议论的傅大人正黑着脸杵在那里,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安山:“……”
安茂:“……”
大人您倒是弄出点声响啊?
唐瑛小心避开伤口,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还因为泡过热水澡的原因,白皙的脸蛋上多了一点血色,她侧头拿布巾子吸头发上的水,看起来总算有点闺秀的样子了。
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与闺秀无关。
“姚姑姑不是大长公主府里出来的人吗?我怎么觉得她跟大长公主不对付。”
傅琛从再次踏进自己的卧房,就觉得哪哪都不对。
他目光看似随意实则蓄谋已久在她身上偷扫了好几次,只觉得洗干净的唐大小姐果然如姚娘所说,是个可造之才,想扮楚楚可怜问题,娇俏可人她应该也能做到,大家闺秀似乎也没什么难度……让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相待。
“你从哪感觉到的?”为了分散自己的注视力,免得视线不由自主就往她身上瞟,傅琛努力摆正态度,想要找回在禁骑司谈公事的疏淡冷漠,可是都宣布失败。
他怀疑唐大小姐今晚在洗澡水里丢了影部的勾魂香,才令他频频失神。
唐瑛已经在屏风后面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傅大人想的很周到,药箱里细白布止血的药粉一应俱全,就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她本来也不准备把傅琛拖进来的,只是想着他在禁骑司年头够久,顺便打听点有用的消息而已:“大长公主府里最近没少派人找我的麻烦,姚姑姑可是让我痛下杀手,不必客气的。”
想来她揍刘重等人之事被旁人告诉了姚姑姑,故而她才拿大长公主府里的人试炼她,顺便……暗底里消耗大长公主的人手。
傅琛恍然大悟:“你这一身的伤都是大长公主府里的人弄的?”
他早该想到了,大长公主不会轻易罢休,只听说她最近到处找人为桓延波求情,还以为无暇对付唐瑛,总要为独生子的事情奔忙完毕,才有功夫收拾唐瑛。
“都伤到哪了?你腿伤的严重不?”傅琛关切的蹲下来,伸都伸出去要掀她的袍角了,又尴尬的缩了回去,低声问:“方便给我瞧吗?”
唐瑛无所谓:“都已经包起来了,其实也不严重,休息几日就好了。”
傅琛略一皱眉就想明白了:“你最近神出鬼没,难道真的不是在刻意躲避我,而是被大长公主府里的人追杀?”
“不然呢?”唐瑛忽抬头,琉璃般通透的眸子里透着笑意:“大人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躲你做什么?我只是不想把麻烦带到府里来。”
其实不然。
她刻意笑着,又心虚的扭过头,生怕被傅琛瞧出端倪。
傅琛却相信了她的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虚虚一指她的鼻子:“你个骗子!骗姚姑姑说自己是唐舒的女儿。也亏得姚姑姑没准备彻查你的身份。”
唐瑛垂头,耐心用布巾子一点点擦干头发:“白城户籍文档都在战火中被焚烧,很多人都没了,想要查清楚一个人可不容易,姚姑姑若是不放心我,就慢慢查吧。我总感觉她拿我对付大长公主,不过我也恰巧讨厌大长公主的霸道狠毒,我跟姚姑姑算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姚姑姑应该对大长公主不满已久。”傅琛被她的聪慧给惊到:“你倒是感觉敏锐,听说当年姚姑姑在成亲之前被大长公主派去执行任务,回来就毁了婚约,应该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事情,这些都是禁骑司上一辈的隐秘,许多人不知道,不过我倒是一直猜测姚姑姑因为此事而对大长公主心生恨意,趁着大长公主派人追击你,恰好让你剪除大长公主的羽翼,就算不能伤筋动骨,也能消磨大长公主的人手。”
“哦哦——”唐瑛没想到还隐藏着这么一段陈年往事,挖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心情也不由的好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多谢大人,天色太晚,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她走到门口,身上被搭上一件厚厚的大氅,底边都拖到了地上,披的人却毫不心疼:“小心着凉。”
她推开门,呼吸到外面冰凉的空气,好像一下子从温暖的梦境被打入了寒冷的现实,被傅大人细致的行为软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她说:“大人,以后……不要对我照顾的太周到。”
温柔乡是英雄冢,她现在懂了。
得到的温暖太多,只会软化她的意志,让她有时候想要忍不住懈怠起来。
骨子里,谁人不贪恋温暖?
身后的男人轻笑着回答她:“听说二皇子带着唐家忠烈遗孤回京,一路之上悉心照顾,昨天还入宫求皇上赐婚了!”
唐瑛猛然转身:“赐婚?”
傅琛:“对,求圣上赐他与唐尧之女结百年之好。”
从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那一刻,他就满心烦躁,无处发泄。
“他疯了吗?”如果二皇子在她面前,唐瑛说不定会劈头盖脸骂他一顿。
傅琛心道:二皇子疯没疯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