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半梦半醒之间, 只觉得身上奇疼,嗷的一嗓子把自己给惊醒, 不知何时房里已然亮起了灯,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熟悉到不能更熟悉,正一丝不苟的照着他的肚子揍。
“阿阿阿……阿琛……”
惊动了外面的下人,很快便有人来敲门:“侯爷”
沈谦这会儿倒是反应很快:“都退下吧, 我做噩梦了。”
他揉着肚子爬起来,还有些不可置信:“阿琛,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眼神虚虚往他身后瞟过去, 听说鬼魂没有影子, 但眼前的人身后有影子。
“阿琛,你真的活着啊?!”沈谦又高兴起来, 也不管方才睡梦之中被揍醒,扑上去恨不得挂在傅琛身上,连他嫌弃的眼神都无视了:“阿琛你是怎么从那个恶毒的丫头手里逃出来的?一定很不容易吧?”
傅琛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扯下来,凉凉注视着他:“你说的恶毒的丫头是瑛瑛?”
可惜沈侯爷还未听出发小语气里的不满,还邀功一般说:“以前算我眼瞎,错看了她。没想到这丫头野心勃勃,竟然踩着你往上爬。你可不知道,她如今可威风了,独掌禁骑司,很得陛下看重。啧啧,连经六郎都跟狗一样往上凑……”越说越气愤:“亏得你以前还看上了她……”
傅琛:“呵呵。”
沈谦在他的笑声里品出了一丝不详:“阿琛, 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琛:“眼瞎的不是你,是瑛瑛。”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眼瞎心盲还没脑子。”他日夜兼程赶来,难道就为了瞧沈侯爷嘲讽心爱的姑娘?
骂完了还不解恨,又踹了他一脚。
沈谦:“……”莫名感觉自己做错了。
他不甘示弱的还击:“呵呵,你倒是眼不瞎,不过我瞧着经沣眼神也好得很,说不准哪天就……哎你做什么别动手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沈侯爷觉得很心塞。
白伤心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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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沣果然说到做到,争取到了主审唐松一案。
为此张尚书在下朝之后,还特意与经淮示好。
经淮是个老油条,本着谁都不得罪的处理原则与张尚书寒喧,待听到他提起侄子受害一事,便招呼后面的经沣过来,叮嘱道:“张大人的侄子被害,你可要为受害者讨回公道啊。”
哪想经沣丝毫不给老父面子:“父亲,张公子一案还在审理阶段,请恕儿子不能偏颇任何一方。大理寺若是都托关系走人情,还要律法何用?”
经淮脸上挂不住,勃然大怒:“逆子,这件事情难道还有什么疑点不成?张公子一条人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还有什么可拖拉的?”
张文华这一年多颇得圣宠,虽然未曾封相,但外间都传他很快便能封相,至于到时候是顶替了翁闲鹤还是经淮,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翁闲鹤锐意进取,个性有几分激烈较真,自从张文华向南齐帝引荐了玄真道人,致命皇帝沉迷清修炼丹,他起先还弹劾张文华,但南齐帝不为所动,反而助长了张文华的气焰,他忍不下这口气,近来便在许多公开场合大骂张文华为“佞臣”,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经淮却是个和稀泥的,与张文华保持着表面的友好,在下朝之后公然因张尚书侄子之死责骂自己的儿子,令一众朝臣不免侧目,考虑张文华上位的可能性。
经沣却好似对老父的职业危机并不在意,也无意攀附张文华,反而道:“张公子的死因还未查明,父亲何必激动?杀人的逃不掉,却也不能冤枉无辜的好人!”
刚刚散朝,众臣三三两两出宫,遇见经淮父子争执,尤其还事关张文华侄子的死因,大家都是一边从他们身边路过,一边竖着耳朵偷听——咦,原来经沣与其父完全是南辕北辙两条道上的人。
父子同朝,政见不合……有好戏看了。
张文华幽幽道:“听说小经大人近来往唐府跑的很勤啊?”
经沣:“张大人的意思是?”
张文华:“大理寺既然是讲律法的地方,还希望小经大人别以一己之好恶而恂私。”
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经淮连忙追了上去:“张大人等等我,等我回去收拾这逆子,你可别生气,他打小就一副古怪脾气……”
两人同行渐远,经沣回头,正撞上轮完值出宫,神色复杂的唐瑛。
“小经大人往后还是别当面得罪张尚书,免得引火烧身。”她没说的是,张文华这种靠媚上的手段往上爬的小人,得罪了防不胜防,能保持表面的客气便不要撕破脸皮的好。
经沣似乎颇为意外:“唐掌事这是在关心经某?”
唐瑛:“……”脑补是种病,得治。
两人在宫门口分开,经沣去了大理寺审案,唐瑛一夜未睡,准备回家补眠,骑着马儿慢吞吞回家,总觉得身后偷窥,问身边跟着的两名护卫:“你们可曾感觉到有人?”
两名护卫齐齐摇头,其中一人还笑道:“大人是不是太困,产生了幻觉?”
回府之后,庆王妃派来的人已经在花厅候着,带了庆王妃的书信,以及庆州的一些土特产。
唐瑛问王府管事:“杨叔,你们王府往东宫送的贺礼都送过去了?”
杨管事四十来岁,精壮干练,还是杨府旧仆,做了庆王妃的陪嫁,替庆王妃跑跑腿管些杂事,唐瑛从前便在杨府见过的,开口便带着几分亲近之意:“王爷叮嘱过了,小的们一入京收拾停当便赶紧送了过去,还领了皇太孙的赏才出来。”
唐瑛撕开杨虎妞的信,一目十行扫过去,也没见她信中有暗示的话,她便试探道:“庆王妃可有捎口信给我?”
杨管事笑道:“王妃说都写在信里了,也没什么嘱咐,只让小人多瞧姑娘几眼,看看姑娘气色好不好,也好回话儿。”他等于是看着杨银君与唐瑛长大,眼神里不自觉便带着慈爱之色。
唐瑛无奈:“你家王妃当了母亲倒是长大不少。”又迟疑道:“你们这次入京送礼,同行的都是什么人?”
杨管事似乎并不知道她所问之人,老老实实道:“都是营里身手不错的小伙,就怕来的路上不安全,万一半道遇上剪径的小毛贼,耽误了给东宫送贺礼就不值当了。”
唐瑛反复盘问,见杨管事并无异色,便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让下人带他去吃饭。
张青见状,不免奇怪:“可是庆王府的人有问题?”能值得掌事大人耗费睡眠时间盘问的人,必然有疑点。
“没有。”唐瑛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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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些时日,唐松一案有了结论。
张文华的侄子行事狂浪,当日虽与唐松发生过争执,但却未有肢体冲突,再拘了当日与其侄子同行之人,还有他身边的长随小厮等人审问,却原来张渝数年前得过一种怪症,时常惊狂痰涎,到处求医都不曾有效,便求到了玄真道人门下,以大剂量的金石药医治之后,症状转轻,渐至痊愈,但张渝却从此之后迷上了吃金石之药。
那日他在外面吞了大量的金石药,浑身发热情绪亢奋,当时调*戏酒楼买唱女子,与唐松争执之后,满面赤红脚步轻飘,看他的意愿倒是要冲过去打唐松,可惜倒在了唐松脚下,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醒过来,酒楼众人有目共睹。
“京都不比并州,唐公子往后行事还是谨慎些,也免得给唐掌事惹麻烦,她也不容易。”经沣查清楚之后,宣布唐松无罪,当堂开释。
唐松谢过了他,出得大理寺,见唐枫带家下仆从等着,在阴暗的牢房里住了几日,出来见到太阳颇觉刺目,抬手虚虚遮着阳光迎上去,被唐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若不是小堂妹找了人,你可还在牢房里待着呢,若是再惹祸就赶紧回并州去,省得带累了小堂妹。”
唐松不住作揖:“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不惹事了,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我娘,不然她又该把我拘在家里读书了。”他想想也不寒而栗——失去自由的日子形不坐牢,外加一个哭哭啼啼的老母亲,太可怕了。
唐枫:“那你往后可得听我的。”
“听!听!”唐松再三保证。
兄弟俩特意携厚礼前往唐府致谢,却扑了个空,听说皇后娘娘设了宫宴,唐瑛入宫赴宴去了。
两人失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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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失去儿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打不起精神,幸得皇太孙读书聪慧,又得了储君之位,还时常带着太孙妃前来请安,总算是渐渐抚慰了她的失子之痛。
自从皇太孙添了儿子,储君地位稳固,而南齐帝如今于女色上头淡的很,连皇贵妃处都去的极少,她精神头反倒足了,也有心劲替十三公主特色驸马了。
不过给公主挑驸马,却也不好只召未婚儿郎入宫,让他们排排站给十三公主相看,当然也要邀请一批未婚的官家千金作陪,唐瑛便是其中的异数。
若论年纪,唐瑛也不算小了,论身份她也够格,陛下亲封的郡主,不同的是赴宴的其余官家千金皆是养在闺阁的,只有她有官职,且职位不低。
彼时她提起要为十三公主挑驸马,皇太孙还提了一句:“唐掌事年纪也不小了罢?”
唐瑛执掌禁骑司以来,与二皇子及万氏一派并不亲近,甚至皇太孙还觉得她是有意疏远,反而待皇后一脉甚是亲近,东宫之事也尽心尽责,他心中不免感叹唐氏一门的忠心,更要笼络她为自己尽忠,若能解决了她的终身大事,也算是他这个做主子的恩赐。
皇后笑着吩咐贴身宫人:“记得也邀请唐掌事。说起来她原也是鲜花嫩柳一般的小姑娘,可惜整日忙于公务,眼见着是要连终身也耽搁了,还是太孙想的周到。”
待到宫宴的正日子,许多官家千金都精心梳妆打扮过了才入宫,结果入席之后便发现在一众姹紫嫣红的年轻小姑娘里,只有长宁郡主身着男装,脂粉未施。
皇后坐在首座,打眼一瞧倒是乐了,指着唐瑛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俊小子,就算男女同席,你也该坐到对面去吧?”
男左女右,座次早都排好了,按着家世背景与父亲的官职高低排下去,殿内坐满了年轻未婚男女,借着机会互相打量。
女宾席位之上十三公主与十二公主坐在上首,唐瑛无论身份还是官职都不是其余闺阁千金可比,被宫人引了过来坐在第三位。男宾席居然是沈谦坐首位,后面紧跟着经沣,再其后便是京里未婚的年轻公子。
唐瑛起身笑着回话:“听说对面都是陈年贡酒,女宾席上全是甜甜的果酒,微臣最喜果酒,才厚颜坐了过来。”引的皇后直笑。
“本宫只当你本事了得,原来还好吃贪杯啊?”
一句话,倒是打破了席间的拘谨。
经沣也凑趣:“娘娘还是给我们男宾席留点颜面,若是唐掌事坐过来,只怕我们都要被她比下去了。”
皇后忍俊不禁:“有道理。”
沈谦悄悄哼了一声——三心两意的丫头,不知道阿琛为着你冒死潜入京中,竟然还敢跑来参加皇后娘娘的相亲宴,还与经六郎眉来眼去。
他家中姬妾不少,却至今未曾正式娶亲,也算是未婚儿郎。
宫宴正式开始,不断有人展示才艺,男女席上都有写诗作画的、还有弹琴跳舞的、射箭投壶的……倒是热闹不少,唯独唐瑛果真如她所说,一直独酌。
皇后的目光在殿内年轻儿郎们面上扫过,威北侯名头好听但为人太过风流,听说跟九驸马一向厮混在一起,十三公主纵然不是她亲生的,也不想葬了女儿的一生幸福,这位不予考虑。
经沣年轻能干,家世背景模样都不差,前途一片光明,不过瞧着席间他的眼神不住往女宾席上瞟,那方向似乎是……长宁郡主唐瑛?
皇后的眉毛挑了起来——经相的幼子相中了长宁郡主
这两人年纪倒是相当,又都是稳重的性子,瞧着倒也相配。
真是可惜了,不然倒是可以做十三公主的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着睡着了,早晨爬起来才写完。
早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春和殿的宴饮结束之后, 皇后也坐累了,临去之前吩咐小儿女们去御花园走走,便是给看对眼的小儿女们一个交流的机会。
众人恭送皇后离开之后, 便三三两两相继离开大殿,互相有意的小儿女们循着对方的脚步而去, 不多时殿内便只余三人:还在浅酌慢饮的唐瑛、心怀鬼胎的威北侯沈谦以及双目灼灼的经沣。
唐瑛喝的有几分醺然之意, 正撑着脑袋准备闭目小寐一刻钟, 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有人俯身邀请:“殿外春光正好, 掌事大人不如一起去走走?”
她抬头,对上经沣一双饱含笑意的双眸,关切道:“不打紧吧?”
“还能走。”唐瑛想起与经沣的约定,扶着食案站了起来,坐的久了双腿有些发麻,倒好似带了几分醉意打了个晃, 经沣连忙扶住了她。
只听得对面“砰”的一声, 有人重重将酒坛子砸在了食案之上, 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唐瑛扫了他一眼, 装聋作哑。
经沣大奇:“侯爷这是何意?如果传言不假,侯爷也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啊。”
沈谦心道:阿琛为着你冒死进京,你却在春和殿里与经沣眉来眼去,对得住他吗?
可惜这番话不能当着经沣的面质问,只能敛了肚里火气, 冷笑道:“小经大人不如直言本侯轻浮,不过本侯轻浮也分人,不似小经大人在宫里就敢动手动脚。”
唐瑛:“侯爷当真是宽以待己,严以待人。”
经沣:“掌事说的有道理。”
沈谦气鼓鼓瞪着他二人并肩出得春和殿,才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瞧对眼了?
他不由替傅琛着急,也顾不得跟唐瑛质气,连忙拔脚追了上去,见这二人之间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倒也没什么亲昵的举动,可也是有说有笑往御花园而去,沿途还对皇家园林的风景评品一番。
唐瑛偶尔驻足垂柳鲜花,低头轻嗅,经沣便在旁边耐心等待,似一对璧人。
有侍候的宫人见到这一幕,交头接耳的议论。
“长宁郡主与小经大人好事近了?”
“听说小经大人为了长宁郡主,不惜得罪张尚书,原来外面传的都是真的啊?”
“什么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快说说。”
“……”
沈谦一路尾随,几乎要气炸了肺,竟然比自己后院姬妾红杏出墙还要生气。
唐瑛与经沣走至临水处,二人便拣相邻的两块干净的大石坐了下来。
“我有一事不明,还要请小经大人不吝赐教。”
“唐掌事请说——”
“为什么偏偏是我?”唐瑛含笑转头,与经沣对视:“那些一见钟情的话就不必讲了,我是不信的。我只想知道小经大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权势还是利益?或者二者皆有?”
“我宁肯违背父亲之意,都要帮唐掌事的族兄洗脱罪名,原来在掌事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经沣捂着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经某蹉跎年岁二十多年,从未动过娶妻的念头,自从认识掌事之后,便觉得我未来的妻子该是你这样的。我能唤你瑛瑛吗?”
“不能!”唐瑛端的冷酷无情:“就当唐某欠小经大人一个人情,不拘何时我都会兑现,至于娶妻……相信京里有不少闺秀都巴不得能与小经大人结为连理。”
她起身离开之后,经沣注视着她的背影,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他从小脑后长着反骨,别人不让做什么,他就偏要去做。
当官也是,高中之后老父亲想留他在京里入翰林院,没想到他非要自请去地方做父母官;娶妻更是,经夫人不知道替他相看了多少高门闺秀,可惜都被他驳了回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他这里全然没用。
“可是,我偏偏都不喜欢。”对着远去的背影,经沣轻声低语。
沈谦一路跟着唐瑛出宫,总算在宫门口拦住了她。
“喂,你慢点走。”
唐瑛诧异转身:“侯爷今日好兴致,非要专盯着我不放,到底有何事?”
沈谦很想说——你知不知道阿琛回来了?
见识过了她与经沣亲昵的相处方式,他反而不确定了。
傅琛离开已经一年多,万一她心里如今只装着经沣呢?
毕竟经沣无论容貌还是家世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总要比傅琛一个假死犯前程要更好。
“也……也没什么事儿。”沈谦想起傅琛,总觉得自己腹部还疼的厉害。况且她甘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将傅琛送出京去,单是这份情义便令人钦佩,也着实不该总找她的麻烦,给她难堪。
“要不……我送你回府?”
唐瑛狐疑的多看了他两眼,已经反目成仇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威北侯忽然示好,她还是多留了两个心眼:“侯爷不是想半道上给我一闷棍吧?”
沈谦硬绑绑说:“不要就算了。”一夹马腹气冲冲走了。
唐瑛:“……”总感觉哪里不对。
******
皇后的春宴之后没几日,南齐帝便病倒了。
他在病中多思多虑,疑心病愈重,召了玄真道人御前侍候:“真人觉得朕之疾可有痊愈之时?”
玄真道人颇懂医理,但见南齐帝面如金纸,唇色深紫,不时便要唤宫人送冷饮子过来,心知大限将至,却道:“陛下修炼有成,只是腹内有一股浊气未泄,还需与女子欢好。只是这欢好的女子却有诸多讲究,还需慎选。待贫道开坛作法,为陛下亲自选一名阴人。”
南齐帝阖目:“准奏。”
玄真道人又道:“事关重大,还须向陛下借几人护法,不如让禁骑司的唐掌事带几人护法。”
南齐帝又道:“依真人之意去办。”
玄真道人出宫去找张文华,二人碰面便是大笑:“诸事已定,令侄大仇可报。”
张文华喜出望外:“当真?真人没有诳我?”
唐松被无罪开释之后,张文华将侄子的死一股脑都算在了唐瑛身上,咬牙切齿想要报复,送了重金去求玄真:“真人可一定要想办法替我除了这丫头,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玄真道人便应了他的请求:“你我同奉一个主子,张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贫道也定然为你侄子讨回公道。”
张文华恨毒了唐瑛:“真人也别让给这丫头痛快,最好是让她痛不欲生才好。”
玄真道人亦见过经沣,与唐瑛年龄正当,想想他二人两情相悦,却偏生让她去侍候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南齐帝,到时候再配些虎狼之药,待到来日大事已定,她或是被送进竹林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或者直接逼她给南齐帝殉葬,岂不痛快?
他将自己的计划讲给张文华,他拊掌大赞:“真人此法高明,到时候我一定要亲自去送送禁骑司这位掌事。”
也不知道是送她下黄泉还是送她去竹林寺。
唐瑛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近来心神不定,总觉得暗中有人窥伺,连带着出行也多带几人随侍在侧,并且暗中派人追查。说来奇怪,禁骑司派出去的暗探查了好几日,愣是没查到一点蛛丝蚂迹,连她自己都快要怀疑自己是疑心生暗鬼,在禁骑司做久了,疑心病倒是比南齐帝还重。
再次进宫之时,便接到南齐帝的口谕,令她在三日之后为玄真道人护法。
唐瑛对南齐帝晚年大搞封*建迷*信,被玄真道人忽悠的团团转心里颇为不以为然,但她进京从来都不是跑来做忠臣的,自然也就懒得搞死谏那一套,反而对南齐帝无论多荒唐的旨意都完美执行,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虽不及甘峻,却也能在御前排得上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色如水,唐府后院里, 正是姹紫嫣红之时, 唐瑛一人独酌, 视线虽不及白日清楚, 可是鼻端满是草木花香,倒也怡然自得。
张青干一行爱一行, 做唐珏的长随之时, 对少主人言听计从,接手了唐府的琐事之后,对外能够应付人情往来,对内把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 就连后花园也保持着随时可以开赏花宴的水准, 可惜此间主人无意凑热闹, 只能任由百花寂寞。
“妹子可是有心事?”张青踏着月色而来, 将手里的木盒子递了过去:“你要的东西。”
唐瑛打开扫了一眼复又合上, 亲自斟了一杯桂花酒:“大哥辛苦了, 陪我喝一杯?”
张青举杯示意, 仰脖一饮而尽,见她眉头不自觉皱着, 却又倔强的不肯说, 心中暗叹她也太要强了, 笑笑告辞:“府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可不似你还有闲心坐着喝酒。”
唐瑛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就是个没人陪的小可怜。”
张青“噗”的笑出声:“那小可怜需不需要我吩咐厨房弄点下酒菜过来?”随着她官威愈重, 提防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副无赖模样了。
唐瑛:“……还是算了吧。”厨房估计都封了炉火。
张青自去。
许久之后,她都快将一坛子桂花酿喝光,听得身后脚步声去而复返,不由轻笑:“我酒都喝完了你的下酒菜才拿过来,怎的不顺便帮我再拿一坛子酒过来?”转头之时不由呆住。
黑衣劲装的男子沐浴着月光如同走在自家庭院般闲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俊美的容颜清晰的映照在她的瞳孔之上,有一瞬间她还当自己喝醉了酒出现了幻觉,懒洋洋调侃:“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花精鬼魅,暗中窥视多日,趁着月色来报恩的吗?”
原来最近暗中盯梢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来人俯身,眸光滚烫,仿佛要在她心里烫出几个洞,以融化那坚硬的冰盔铁甲:“以身相许行不行?”
他轻笑着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他手指轻抚过她的脸庞,如同微风掠过脸颊,带着克制的关切与迷恋,仿佛怕惊醒了眼前的迷梦,轻声说:“我回来了。”
唐瑛忽然间惊跳了起来,跟作贼似的四下扫了一圈,发现后花园只有他二人,顿时急起来:“谁让你回来的?庆王跟庆王妃做什么呢?怎么能让你跑到京里来?赶紧……算了现在城门已经关闭,你怎么来的明早就赶紧怎么回去!”
她一番话急雨似的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傅琛却如同傻子似的只盯着她浅笑,与以往的样子大相径庭。
“难道在庆州变傻了?”唐瑛疑惑:“或者在诏狱里被我打傻了?”她上手就拖,他那么大个子被轻松拖了起来,拉出去好几步,还在嘀嘀咕咕:“赶紧跟我回房去,留在这里万一被人瞧见就大事不妙了。”
傅琛轻笑:“傻瓜!”手上用力将人一把拉进怀里,牢牢钳着她的腰身,下巴搁在她肩头,满足的叹了口气:“再见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在庆州都快要发疯了!”
他放心不下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更担心她在京里无人援手,事有败露牵连到她,好几次与庆王商议要回京城,都被拦了下来。这次借着庆王府给东宫送贺礼的机会,提早偷偷从庆王府跑出来,半道上跟着车队上京。
冷静理智如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也能做出留书出走的鲁莽之事。
唐瑛对见面热情拥抱的礼仪倒是也能接受,但对于傅某人私自回京的举动却极力反对:“……我其实没事儿,按照沈侯爷的说法,还权势日盛,京里能惹得起我的可没几个人,你别胡思乱想,明日天亮就赶紧回庆州。”
傅琛朝思暮想,回京之后悄悄跟了她好几日,早已经灌了一肚子醋,听她催的急,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瑛瑛这么着急赶我回庆州,到底是怕我暴露人前,还是怕我影响了你与小经大人之间的往来?”
“你都看到了?”唐瑛被气笑了:“既然你都看到了,还不赶紧回庆州去?”她在傅某人爪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给我松开!”
“偏不!”难得傅大人也有幼稚的一面:“我离开的时候,你答应了要等我,结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在京里与经六郎来往密切,他都摆出要娶你的架势,只差媒婆上门了,你居然还赶我走?”他说着说着居然露出几分委屈的模样。
唐瑛与他相识也非一两日,两人做同僚共事的时间也不短,傅大人从来都是一派岳峙渊渟之势,何尝见过他委屈幼稚的模样?
“不然呢?你要留下来参加婚宴吗?”她深觉好笑。
“有我在京里,你觉得婚宴还能办得成吗?”傅琛磨牙。
“你到底回不回庆州?”唐瑛才不管他的威胁之言:“京里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留下来不是给我添乱嘛?”
傅大人还从未被人如此嫌弃过,见威胁的话她不当一回事,只好苦口婆心的劝她:“经淮是只老狐狸,教出来的经六郎也是只小狐狸,嘴上说的天花乱坠,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他想要图谋你什么。他那人固然有些才干,可家风使然,最是不可信。”
听起来要不惜一切代价抹黑经六郎。
腰上揽着的手臂坚硬似铁,春末穿着单薄,男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她身上,被他揽着的地方温度便高了一截,唐瑛便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与他讨论经六郎可不可靠:“能先把你的爪子松开吗?”
傅琛果然依言松开了爪子,见她要拿石桌上的木盒,连忙先一步替她拿了起来,还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唐瑛轻笑:“一点小玩意儿,明日宫里有场大戏,我总得准备准备。”
说起宫里之事,傅琛又有话要说:“宫里的妖道?”
“妖道?”唐瑛大为诧异,没想到傅大人对玄真道人厌恶至斯:“这话也就你在我面前说说,陛下若是听到你对玄真道人如此不敬,你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她忽拦了傅琛一把,率先穿过月洞门到处扫了一眼,夜色已深,府里的下人们都沉入了梦乡,并无人走动,这才回身招呼傅琛跟上:“我方才说错了,你现在就算是对玄真道人再恭敬,陛下也对你的脑袋志在必得。”所以还是回庆州去吧大哥!
她府里的下人都是当初御赐,虽然张青借故将有问题的清了一波出去,但不敢保证其中还有南齐帝安插进来的耳目,还是小心为上。
傅琛摸摸自己的脑袋,很是自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项上人头。”
两人回房,房里的灯烛不知道已经燃了多久,她习惯了不用别人侍候,仆人们通常都是掌了灯便离开。
灯下细瞧,傅琛不由心疼道:“我走了一年多,怎的瞧着你比以前还瘦,事情太多还是府里的厨子不好?”
唐瑛打量他一眼:“看来庆王妃并没有克扣你的伙食,看起来你的气色不错。”离开之时一身的鞭伤,再回来已经活蹦乱跳,居然还学会跟踪盯梢她了,焉知不是吃的太好之故?
傅琛很想再把人揽在怀里好好抱抱她,又怕太过粘糊反而把人逼远了,只能笑笑坐了下来,正色道:“我原本没准备出现在你府里,只是发现那妖道与张文华暗中来往密切,你不是最近刚刚得罪了那奸佞小人嘛,他肯定要联合那妖道一起报复你,让别人传话你未必肯信,只好亲自来给你提个醒。”
唐瑛手底下就有南齐最好的情报机构,所知比傅琛更多:“玄真便是张文华引荐给陛下的,两人没来往才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又是谁给张文华出了这个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最后一个大的情节,快要完结了在收尾,剩下的都是甜甜的番外了,所以有点卡,晚上再来写一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法坛之上,五色令旗迎风招展, 铜鼎之内烟雾缭绕, 虽然是大白天,也无端营造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南齐帝远远坐着, 随驾的除了张文华, 还有被他强拉来不知端底的经淮做见证, 身后还有一列禁卫军,以及侍候的大小宦官。
玄真道人身着法衣, 步罡踏斗, 低声唱诵, 不断摇动三清铃,奉命护法的唐瑛都怀疑他是否窥破天机, 才有这忧国忧民的沉重表情。
昨晚傅琛提出想扮做禁骑司的暗卫进宫保护她, 被她强力拒绝了:“傅大人, 您现在的身份可是见不得光, 到时候不说保护我,说不定我还得反过来想办法替你遮掩。你一身的小辫子就别进宫招摇了吧?”
傅琛看起来担心极了:“那妖道也不知道安着什么心思,非要你去护法, 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吗?”
唐瑛拍拍张青拿回来的木盒:“放心,我有秘密武*器。”
玄真道人跟一只大扑棱蛾子似的满场飞, 法器换了好几件,终于换了斩妖诛魔的桃木剑上场。
唐瑛小声跟跟宝意耳语:“听说道家真人作法事之时,可口喷烈焰,玄真仙人更是个中高手, 你可见识过?”外面传的神乎其神,她却一直无缘相见。
宝意翻个白眼:“恕属下见识短浅。”
如果不是被唐瑛强拉过来,她才不会跑来凑热闹。
宝意对装神弄鬼之事向来不以为然,宫里面为表示对玄真道人的恭敬,不少人都称玄真为“仙人”,就连南齐帝偶然听到也赞过这称呼贴切,但禁骑司里魑魅魍魉之事从来不少见,她当着玄真的面口称仙人,背后只差送他一顶“妖道”的大帽子。
唐瑛轻笑:“一会就让你长长见识。”
宝意:“多谢,不必。”
话虽如此,两人目光却都紧盯着场中玄真道人的一举一动,见识过了他提着桃木剑表演了一段之后,忽见他含了一口酒,对着铜鼎之中的火焰喷了出去,一条火蛇瞬间燃了起来,倒好像他口吐真火,颇有神通。
唐瑛遗憾的摸摸荷包:“真是可惜,出门没带银子,不然倒好打赏几个铜钱。”
宝意差点笑出声,却又死死忍住了——御前失仪可是死罪,尤其还是连皇帝陛下都格外看重的法事之上。
“掌事您太坏了。”她小声抱怨。
张文华趋前一步,向南齐帝低语:“陛下您瞧好了,马上就能找出那名阴人了。”
南齐帝眼神狂热,心头无日无夜不在焚烧的焦热有望得到缓解,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真人有大神通!”待会定然要重赏。
经淮一脸疑惑,脑袋上顶了个大大的问号。
下一刻,玄真道人状若疯癫,剑指唐瑛,开口又喷出一口酒,那火蛇冲过铜鼎似乎要向着唐瑛的方向冲过来,几乎就在同时,唐瑛暗暗弹出一个极小的小球,也穿过铜鼎之上燃烧的火焰,击中了玄真道人的道袍。
法衣极为宽大,小球击中的力道微不足道,他全神贯注憋着使坏,一场法事跳的满头大汗,未曾注意到那小球击中法衣的同时,已然带起一点火星,才张口大喊:“阴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所及自袍角燃起的火焰给吓的噎了回去。
于是,法坛四周所有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玄真道人的法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了起来,目瞪口呆。
南齐帝:“……”
张文华:“……”
经淮:“……”
唐瑛高喊了一嗓子,带头跪了下去:“玄真仙人通天彻地,天显神迹,天佑南齐国运昌隆!”
宝意一言难尽的跟着跪了下去,低头追问:“掌事你来真的?”
其余禁骑司人等眼见着上司心悦诚服的下跪,貌似被玄真道人的神通给震慑,哪怕心里也并没有那么相信,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齐齐大喊:“天佑南齐国运昌隆!”
心中可是想什么的都有,都恨不得把唐瑛拖过去逼问:大人您是认真的?!
玄真道人呆呆站在中央,眼睁睁看着火焰自下而上燃了起来,脚下既无柴火,那火焰却亮的惊人,隐隐还能闻到一股松香味,那是今早管他法衣的小太监何永根给他熏的香。
当着南齐帝的面,他还要摆出高人风范,又不能在地上打个滚儿灭火,偏偏禁骑司的人都视此为神迹,纷纷下跪,他还听到唐瑛接连高喊:“玄真仙人要脚踩火莲成仙而去,三清在上,弟子们恭送仙人!”
气的差点呕血三升。
——妈的老子是着火了,不是升仙!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起火的当时还试图用桃木剑表现出做法事无意之中显了神迹,然后不着痕迹的把身上的火拍灭,哪知道这火很是邪门,“唰”的一下就窜了起来,迎风自燃,很快便感觉到了身上滚烫燎起了火泡,头发胡子都发出了嗞啦声,闻到一股毛发的焦味,他这才慌了神,也顾不得摆什么仙人风范,惊慌的大喊了一嗓子:“救命了——”就地躺倒打滚。
唐瑛傻呆呆抬头,惊慌大叫:“着……着火了?不是神迹?”
神你妈迹!
玄真道人边在地上打滚边喊救命,简直恨死了唐瑛,这丫头听起来每句话都合情合理,但无不是在拆他的台!
南齐帝原本也当是神迹,见到玄真道人一边打滚一边喊救命的样子,先还有些茫然,很快便醒悟过来:“赶紧救火!”
唐瑛一马当先窜了过去,掀起法案之上铺着的布便往玄真道人身上拍打过去,另一只手却暗暗洒了一把松香粉,只见玄真道人身上的火势不降反升,又猛然间窜高了一截,瞧着煞是怪异。
玄真道人烧成了一个火球,眉毛胡子连同头发也全都烧了起来,他身上的皮肉接连烧起了水泡,疼的不住打滚,嗷嗷直叫救命,哪里还有什么高人风范,可是那火却极为奇怪,禁骑司一堆人扑上去救火,火势却越来越旺,分明半根柴火都没有,却依旧扑不灭。
他就如同一根燃烧的人肉火把,空气里充斥着人肉跟头发烧焦的味道,南齐帝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神色惊慌:“……这是怎么回事?”心中对玄真道人的信任不由自主便大打折扣。
等到从最近储水的地方取了水过来,扑灭了玄真身上的火势,他已经烧的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唐瑛向南齐帝请示:“陛下,要不要请御医给玄真仙人看看烧伤?”
南齐帝烦躁的挥手:“还不去请?以后不许再称仙人。”心里暗暗怀疑玄真是否遭了天谴。
自有人抬了玄真下去疗伤,张文华来时的满腹得意都被这场火势给吓了个干净,恨不能缩成鹌鹑好让南齐帝瞧不见。
南齐帝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带着经淮与张文华,还有护法的唐瑛一起回清凉殿——他心中如同火烧,暑日未至已经早早搬进了清凉殿。
不多时,有小宦官来报:“玄真仙人已经昏迷不醒,身上烧伤严重,院正大人说一时半刻可能醒不过来。”
南齐帝:“滚,以后不许叫仙人!”
小宦官吓的瑟瑟发抖,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清凉殿内,原本就温度不高,再加上南齐帝神色晦暗不明,乌云罩顶,空气压抑的几乎要让人窒息。
南齐帝走来走云,如同困兽,还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法事,为何玄真道人会自燃起来。
他近来身体不适,疑心病更是加剧,除了对皇太孙还很是疼爱信任之外,对其余臣子都持怀疑态度。好不容易出现个玄真道人让他深信不疑,没想到一场法事又摧毁了对他的信任。
“张卿,你来说怎么回事?”
张文华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玄真道人还拍着胸脯答应他要整治唐瑛呢,结果计划好的要指认唐瑛为阴人,让她去陪侍一脚踏进寝陵的南齐帝,哪知道法事场出了岔子,他也很茫然好不好?
“陛下,这……这……”
南齐帝这时候开始找后帐:“玄真道人是你举荐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张文华有苦难言,支吾着不敢多嘴,汗透重衣,只想赶紧搪塞完了南齐帝出宫想对策。
“经相呢?”南齐帝见问不出张文华什么,转头便问起了经淮。
经淮虽然爱和稀泥,但也可以解读为老成持重,阅历丰富。
不过今日的经相就算是想和稀泥,也无从下手。
“陛下,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至今还迷糊着不明究里。
玄真道人开坛作法为他寻找合适的阴人,此事太过隐秘,不宜宣扬,南齐帝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拿出去跟朝臣们讨论,只能在有限的知情者里询问——一知半解的唐瑛与经相也算。
前者是被拉来护法的,后者是被拉来当见证者的,对这场法事的真正目的都并不清楚。
“唐卿,你说说怎么回事?”
唐瑛跪的乖巧,开口却格外大胆:“陛下,微臣年纪小,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自燃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张文华便不由的心惊肉跳,死死盯着她,听得她不急不缓道:“玄真道人听说是有大神通的,外间都传言他做法事尤擅控火,民间艺人倒也有会控火术的。”
一句话便将玄真道人从神坛上拉了下来,从人人恭敬巴结的“仙人”降格为“民间杂耍艺人”,让张文华气的差点跳起来,若是玄真道人在此,说不定会当场活撕了她。
南齐帝若有所思:“唐卿继续说。”
“微臣斗胆,妄加揣测,还望陛下恕罪。”
“朕恕你无罪,说吧。”
唐瑛再度开口,带着犹疑与谨慎,小心翼翼道:“微臣灭火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一般的衣角着火速度也没这么快,而且当时大家都离玄真道人很远,他自己又会控火,法衣上面又没有淋了灯油——不,就算是灯油燃起来也没这么快。微臣等人灭火的时候,那火反而窜的更高,当时微臣便想……便想……”
“想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是天谴?”
唐瑛扔下炸*弹便以头叩地,惶恐道:“微臣胡说八道,求陛下恕罪!”
南齐帝沉迷此道久矣,何况唐瑛的话与他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也心中震惊——难道玄真当真遭到了天谴?
不然何以解释自燃之事?
张文华心里七上八下,无数念头纷沓而至,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让皇帝陛下再度对玄真深信不疑。
“张卿你说呢?”
怕什么来什么,偏偏他再次被南齐帝点名。
“微臣……微臣……”他可不敢替玄真认下“天谴”的罪名,只要戴了此顶帽子,南齐帝必然会派禁骑司的人追查玄真做了何事才触怒上天降下惩罚,到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
唐瑛替他解围:“陛下,张大人也许不知道呢。”
张文华震惊扭头——姓唐的丫头这么好心?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了,姓唐的丫头……她真的不会这么好心。
因为她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张大人的侄子吃了玄真道人的金石之药,听说浑身发热情绪亢奋,满面赤红脚步轻飘,上次在酒楼与微臣堂兄争执,原本冲过去要打人,结果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醒过来。小经大人审案仔细,听说张公子当日吞了大量的金石药……换言之,张大人的侄子可是服了玄真道人的金石药才丢了性命的。”
您老搞错了方向,误认了仇人,可别逮着我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慢了点,到半夜了,晚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唐瑛一番话, 使得清凉殿里的气温陡降, 直逼寒冬。
张文华跪在殿内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只觉得寒气沿着膝盖骨一路窜上来, 在后背激起一层白毛汗,直窜上了天灵盖, 禁不住瑟瑟发抖:“陛……陛下, 姓唐的胡说,臣……”
唐瑛:“大理寺还有张大人侄子张渝死因的验尸记录, 要拿来给陛下亲阅吗?”
“陛下, 臣冤枉啊!”
唐瑛:“张大人,陛下还没治你的罪呢, 你就开始喊冤, 莫不是作贼心虚?”
张文华恨不得撕烂她那张嘴:“姓唐的, 都是你从中挑唆!”
忽听得南齐帝厉声道:“住嘴!”
张渝之死他只是略有耳闻, 听说与唐瑛的族兄有点瓜葛,至于细节——他一个日理万机还要抽空发展业余爱好清修炼丹的皇帝可没功夫去深究, 反正有主管刑名的臣子会处理, 真要委决不下, 才会递到他案头。
唐瑛叫破张渝死因之前, 他不急。
可是方才, 就在唐瑛叫破之后,他的一颗心急遽下沉,好像要沉进无边的黑洞,深不见底。
——张渝“浑身发热情绪亢奋, 满面赤红脚步轻飘”的症状他也有,每次服完金丹格外明显,且还伴随着心慌气短,呼吸急促,两个鼻孔感能喷出火球的高温等等症状。
玄真道人总是安抚他说那是长生大道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也就信以为真。
中间不是没有产生过怀疑,只是“长生” 是何等的诱惑,他早已为了“长生”而闭目塞听。
张文华瑟瑟发抖。
南齐帝:“唐卿,你来说。”
唐瑛可就不客气了:“陛下,臣不知张大人举荐玄真道人有何用意,或者背后还有人指使,但自从张渝吃金石药死了之后,臣便派人彻查了玄真道人,发现他师父年过四旬便驾鹤西去。他们这一门修的是丹鼎派,师门里就没有长寿的,听说都好吞金丹修炼,也没见修出一位两位长生的仙人。”
南齐帝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指着张文华厉喝三声:“说,到底是谁支使的你?说出来!”
他的疑心病本就到了晚期,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几近癫狂,见张文华不肯承认,一味磕头求饶,只觉得一腔怒意再压抑不住:“唐瑛听令,将张文华收押进诏狱严加审问,务必审出幕后主使!”一句话说完,翻涌的气血再压制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却朝后直直倒去。
张文华吓的魂飞魄散:“陛下——”他虽然早预见到皇帝的身体会垮,可却一定是把自己洗摘干净的情况之下,而不是自己落进禁骑司姓唐的丫头手中。
一道影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南齐帝跌倒的同时,做了人形靠垫。
内监很快便传了太医过来,一番忙乱扎针抢救,南齐帝总算意识清醒了。
唐瑛:“张大人,请吧。”
张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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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正十六年四月,南齐帝卧床半月,龙体每况愈下,下旨召庆王、湘王、辽王回京。
唐瑛目送着快马出京传旨,握着一卷供词踏进了清凉殿。
清凉殿里近一月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窗户日夜开着似乎都散不尽这满殿的药气。
皇太孙正在殿内侍疾,见到唐瑛压低了声音示意:“皇祖父刚刚睡着,唐掌使可是有事?”
唐瑛将手中供词递过去,皇太孙元奕接过之后一目十行的看完,整个人气的都要哆嗦:“……元阆好狠辣的手段,居然敢对皇祖父下手!”
他做梦都没想到,元阆为着皇位,居然敢串通道人诱哄南齐帝大量服食丹药,以致折损了寿元。
唐瑛:“这是从张文华嘴里掏出来的,至于那位玄真仙人……”她目露讽刺:“他不是颇通医理嘛,居然还妄想着能活命,臣觉得让他早死有点便宜他了。他不是吹嘘自己的丹药有多灵吗?陛下的丹房里应该还有不少丹药,不如就让他每日多吃几丸,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呢。”
元奕:“就依唐卿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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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华在禁骑司生不如死,加之他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打熬不住不但把自己主子招了,还额外附赠一条消息——假设那日玄真道人未曾着火,唐瑛便要成为他为皇帝陛下选出的阴人,要为皇帝侍寝。
傅琛听说此事,后怕不已,恨不得扒了玄真道人与张文华的皮,连带着对南齐帝也充满了厌恶。
唐瑛安慰他:“莫急莫急,就算是你不扒玄真的皮,他自己也要蜕下一层皮。”
玄真身上皮肤大面积烧伤,张文华被押进诏狱当日,便从宫里移了出来,也一同送到了诏狱,全都捏在唐瑛手上。
他在诏狱日夜惨号痛苦不止,无数次要求面见陛下,见到唐瑛就激动的要扑上来,反反复复都在念叨:“你到底怎么弄的?”
唐瑛讶然道:“玄真仙人这话说的?我弄什么了?你与张文华合谋蒙骗陛下反遭天罚,现在这是想把事情往我头上推?难道是我指使的你?红口白牙你可别冤我啊!”
玄真再提要求:“我要见替我收拾衣物的小太监!”他玩的就是装神弄鬼那一套,根本不信什么“天罚”,分明是有人在他的法衣上动了手脚,这个人除了有可能是唐瑛,最容易的便是近身侍候的小宦官。
他与张文华密谋之事再无旁人,但禁骑司打探消息最为拿手,保不齐便泄露了风声;再或者有朝中反对他的臣子暗中指使,首当其冲的便是翁闲鹤……总归这事儿定然是人为,与老天爷毫不相干。
唐瑛哈哈大笑:“你们瞧这道人可是疯了?现在是逮谁咬谁,咬我就算了,毕竟也是一直瞧我不大顺眼。现在连宫里侍候的小太监都不放过,但凡能拿来替自己背锅的都要想办法拖下水。”
随行的刘重等人都笑疯了:“还仙人呢,别是把脑子烧坏了吧?大人您也别跟一个疯子计较,他为了脱罪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种犯人兄弟们见的多了,好好整治几回就老实了。”说着便要招呼几人进去给玄真一点颜色瞧瞧。
唐瑛反而做和事佬:“算了算了,皇太孙仁慈,赏他金丹续命,你们按着一日三餐喂他吃金丹,说不准过几日他就真成仙人了呢。”
玄真见到满满一大盒丹药,吓的真往后退:“不不——”
唐瑛:“咦,这可奇了,你哄陛下吃的时候不说这是长生不老的好药嘛,轮到自己吃就往后退?”
刘重带几个人进去按着他的脖子硬塞了几颗逼着他吞了下去,为了防止他自己个儿抠嗓子眼吐出来,还直接把人拴了起来,玄真那一身被烧焦的皮肉哪里抵得住捆绑,疼的哀号不止,其状甚惨。
唐瑛不住摇头叹息:“你们作孽哟……”似不忍掩目而去。
刘重等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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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琛自然也问出了玄真道人的疑问:“那妖道为何会自燃?你动了手脚?”
唐瑛待他自然不同:“自然是卖通了他身边的人,往他的法衣上洒上松香粉,救火的同时再撒几把,保管这火越烧越旺,一时扑不灭。”
傅琛见她得意的犹如恶作剧的小孩子一般,只觉可爱,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你呀,玄真遇上你算是倒霉了。”他对禁骑司的能力还是知道的:“你之前就一点没有察觉玄真有问题?”
唐瑛讽笑:“从他怂恿陛下炼丹服食开始我就知道了。不过我为何要提醒陛下呢?”她憋了许久,终于能倾诉于人:“这两年我逐渐想明白一件事情。当初你替我查出来白城之事是二皇子暗中操纵,可是难道陛下就当真毫无察觉吗?”
傅琛:“……”
她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太子的身体一早就不好,而皇太孙又聪慧异常,于是他抱着顺水推舟的态度暗中默许了二皇子的行为,只是怕有朝一日病太子,或者皇长孙辖制不住老臣,所以要想办法除去将来有可能掣肘自己儿孙的老臣,特别是历代掌兵的唐家,就更要及早毁了,还不能做的太明显。正好二皇子有意想要拉拢唐家出来的武将,设此毒计,他就更是乐见其成,大开方便之门。这两年我替他查抄老臣,渐渐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就是想要替自己的孙儿铺路,而无视他人死活,甚至数万儿郎的性命也在他的一念之间。”
“父子皆是豺狼虎性,一丘之貉!”她眼眶珠泪摇摇欲坠,却倔强的一把抹去:“我偏不会让他如愿!”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日没更了,今日开始补更到完结。
今天还有两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傅琛心疼不已, 坚定许诺:“我一定尽我所能助你报仇!”
唐瑛嗫嚅:“……其实你不必这样帮我的。”欠债太多, 于心不安。
傅琛似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你救我一命,我还未曾报答。一条命都是你的, 何况只是力所能及之内的小事。”
唐瑛:“你也救过我不止一次, 这又怎么算?”
傅琛莞尔而笑:“瑛瑛,你我之间已然是一笔糊涂帐, 真要事事算个分明, 怕是不能够。我原本想着让你欠我许多债,最好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这样你就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还债, 也就无时无刻不把我放在心间了。”他叹一口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反而是我拖累了你。”
唐瑛:“京城钱庄放贷的都没你这么心黑的。”居然想让她一辈子欠着还不清的巨债, 日里夜里脑子里都是债主的脸——假如不是债主的脸颜值过高, 都可以算作毕生噩梦了。
傅琛见她眼睛瞪的圆圆,煞是可爱, 自嘲道:“咱们禁骑司出来的人,你还指望着心善?”
外间都传禁骑司的人心黑手辣, 可止小儿夜啼,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前两年由傅大人暂领,最近这一年被唐掌使所取代, 他煞有其事向唐瑛抱拳做了个揖:“京中谁人不知唐掌使赫赫威名,真要比心黑,在下甘拜下风。”
唐瑛不由被逗乐了:“以前还真没发现大人你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大概是庆州的空气比较自由吧。”傅琛想起庆州便不由露出笑意。
如果说京城的空气是令人窒息的, 无处不在的规则拘束着自己,把人困在狭窄的铁笼子里,为名为利厮杀搏斗,无休无止;那么庆州便是开满了野花的自由世界,热恋的男女共乘一骑司空见惯,少了名利的争斗,多了纯朴淡然的生活气息。
他说:“等将来京城的事情了了,我想带你去庆州住一阵子。”
唐瑛从来也不敢想以后,总觉得自己时刻行走在刀尖之上,也许一个不小心便坠入万丈深渊,跌的粉身碎骨,因此不敢轻易给别人承诺,误己误人。然而当他自然而然将她规划进自己的未来,仿佛那自由的生活在不远处等着她,她终究还是未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句话脱口而出。
“假如此间事了,我还能活着离开,你肯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傅琛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顿时一怔。
外间风传傅指挥使冷心冷肺,然而比起他,眼前的小丫头才算是一块冰,揣在怀里捂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了她松口:“去!一定去!不管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去!”兴奋之情,可见一斑。
“那倒不必。”比起傅琛高昂的情绪,唐瑛却郑重犹如嘱托后事:“到了夏天,便是我父兄他们的三周年祭日,若是我能替他们报了仇,侥幸逃得一命,就带你回白城祭拜他们。若是我……还要劳烦你将我与他们葬在一处。”她打量傅琛脸色,试探道:“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傅琛双目酸涩,生怕自己多眨两下眼睛,便要暴露心中汹涌而来的疼惜之意。
京中如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已经嫁为人妇,经营着自己婚后的小日子,或许已经有娇儿承欢膝下,享受着平静幸福的生活,而她原来从进京之前就早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犹如囚徒一般困在父兄的血海深仇里,步步为营,随时做好了抛弃性命的打算。
当他心心念念想要与她共筑美好未来的时候,她一边苦苦拒绝着他,一边计算着自己剩下的日子,踩着荆棘一往无前,明知死路一条也是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他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她,哑声道:“我一定陪你回白城祭拜他们,不让你有反悔的机会。”
低头,珍而重之在她发际轻轻一吻。
*********
唐瑛再次入宫,正赶上皇太孙去处理政事,南齐帝醒着倚在床头养神。
内侍禀明唐瑛求见,南齐帝道:“宣。”
唐瑛进来的时候,他睁着一双混浊的双眼追问:“玄真与张文华审的如何了?”
皇太孙怕刺激到他,想是隐瞒了下来。
唐瑛可不怕刺激到他,就怕刺激的不够。
她趋前跪下,将早就准备好的供词递了上去:“据张文华供述,他是受湘王殿下指使举荐玄真入宫为陛下炼丹,而且……从他的供述之中可知,湘王殿下之前也查阅了不少服食丹药的记录,就连陛下进丹的量都是湘王殿下与玄真定下来的,臣也抽空翻阅了一些有关丹药方面的书籍,再结合陛下身边内侍的供词,发现……发现陛下服食过量……”
南齐帝全身的血管如同沸腾的岩浆,他耳边甚至能听到“咕嘟咕嘟”滚开的声音,其余的声音反而远了,只看到唐瑛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眼前的供词糊成了一片,喉头涌上一股腥味,咬着牙强咽了下去,良久才能听到唐瑛焦急的声音。
“陛下!”
“陛下,您不要紧吧?”
南齐帝这一生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风波,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他曾经坚定的认为自己深受上天眷顾,然而到得今日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算计,却忽然之间开始怀疑自己天子的身份,到底为自己带来了什么。
“朕,不要紧。”
他观唐瑛欲言又止,惨然一笑:“你还有话要说?”
唐瑛表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好生养着,不如由臣去向皇太孙禀报,由皇太孙处理?”心道:我就不信你不受激。
南齐帝执掌生杀大权,哪怕是卧病在床也不想让别人来左右自己,况且此刻气血攻心,急怒灰心之际就更想不到唐瑛的用心,只想知道所有真相:“朕还撑得住,唐卿不必忧心,你说吧。”
唐瑛觑着他的脸面小心翼翼道:“据臣追查,此事与大长公主元蘅也有些关系。大长公主支持湘王殿下,不但出钱出人,还……还给他出主意。臣封了玄真的道观,发现大长公主时常出入玄真的道观,且与玄真道人来往频密,只是臣不好去公主府查问。此事还要请陛下定夺。”
南齐帝生生被气笑了:“真没想到,朕的好阿姐,她居然怂恿湘王对朕下手。真是朕的好阿姐啊!”
他捂着胸口,面色狰狞,似乎是想极力强抑住翻涌的气血,可是失败了,紧跟着“噗”的喷出一大口鲜血,犹如扎破的气囊,漏气的同时整个身体委顿抽搐,却无力制止。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意志依旧存在,可是再强悍的意志却不能左右逐渐老化的躯体,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思想意志与身体是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不能互相配合驱使。
眼下,南齐帝便陷入了这样的错觉当中。
他明明想要愤怒的咆哮,想要站起来,想要挥剑斩了那不孝逆子,还有一向视为至亲的阿姐,可是躯体犹如一截朽木烂在了床上,怎么都驱使不动。
愤怒使得他全身痉挛,使得他瞳孔紧缩。
在他那紧缩的瞳孔之上,映照出来的是惊慌的甘峻,唐瑛,以及身边近侍刘三的脸庞,每个人都是一脸焦急之色,甚至姓唐的小丫头还吓的微微发抖,不住口的喊:“陛下——”听起来那呼喊之声遥远如同在天际。
还是甘峻沉稳,厉声吩咐内侍:“还不赶紧去请太医过来。”一边按住了他痉挛的不受控制的手脚。
愤怒的几乎要失去神智的南齐帝想要极力摆脱身体上的桎梏,想要找到自己风发的意气,被甘峻压制住的时候甚至迁怒于他,在手无寸铁又驱使不了自身的情况之下,他充分运用了自己唯一的武器——声音。
用声音来震慑这无法无天的狗奴才。
“啊啊啊啊——”他扯着嗓子喊出来之后,却被自己给惊呆了。
他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失去了控制,他想要暴喝想要怒骂,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只是意谓不明的声音,连充分表达自己意愿的能力也失去了,同时他还惊骇的发现自己的半边脸颊僵硬如铁,好像那是另外缝补上去的一部分,是不属于他脸部的东西,既掀不下来,却又不能为他所用。
“啊啊啊啊——”
南齐帝更急了,双眼瞪的溜圆,终于从不可一世的王座之上跌落,被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还不争气的急出了眼泪。
混浊的眼泪顺着他的眼眶流了下来,连他自己都被这软弱的自己给惊吓到了,一时忘了愤怒忘了挣扎喊叫,只想飞快掩饰自己的失态,可是甘峻这个狗奴才!
这个狗奴才他还压着自己的双臂,使得他没法擦去眼角的浊泪。
还是姓唐的小丫头善解人意,连忙去拖他:“甘大人,陛下好像有话要说,你赶紧松开陛下。”
甘峻这个狗奴才!
他居然……居然压着自己,还宽慰姓唐的丫头:“陛下有些失控,等太医来扎了针就好了。”
狗奴才!
南齐帝气的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甘峻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昏了过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三更在半夜三点之前,一定写上来。
真的是奔着大结局去了,所以会卡一点。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皇太孙得到宫人来报, 急匆匆赶来:“皇祖父怎么啦?”
唐瑛一脸无辜,假装此事与自己无关:“陛下他非要知道张文华与玄真的审讯结果……”
知道了又受不住, 这可不赖我啊。
甘峻与内侍刘三可以作证,她可不是故意的。
太医还忙着扎针, 没空回答皇太孙的问题。
南齐帝被扒的只剩一条亵裤, 从脑袋往下扎了一溜的针, 乍一看好像一只皮肤松驰的刺猬,全无帝王的体面。
甘峻本着“师公”的身份提醒唐瑛:“唐掌使不如避避?”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瞪大俩眼珠子瞧着个光*身子的老男人,就不怕长针眼吗?
可惜小丫头不懂他的好意,死赖在寝殿不肯挪脚:“陛下龙体有恙, 我怎么能无事一般离开呢?”
甘峻:“……”真是跟你那浪荡不羁的师父一个作派, 也不知道将来要让谁家儿郎苦恼。
皇太孙一直守到南齐帝再次醒过来,连忙凑近了轻声唤:“皇祖父。皇祖父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南齐帝暂时忘记了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眼神里还是一片茫然:“奕……奕儿……”开口之时才发现自己说话有异,吐字不清,且半边脸颊似乎有些僵硬, 脑子里霎时浮起之前的事情, 双眼渐渐浮起愤怒的猩红。
太医在侧, 吓的连忙制止:“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若是再动怒,症状还会加剧, 陛下一定要平心静气,万不可情绪过于激动!”
皇太孙也吓了一大跳:“皇祖父,您千万别动怒,有什么事儿交给孙儿去办就好!”
甘峻与唐瑛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总算是让南齐帝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一旦平静下来,等于内心已经接受了自己老朽的事实,悲凉又绝望,却还想要挣扎着惩治湘王与大长公主,用尽了帝王路上多年修炼的克制情绪的**,总算能一字一顿表达自己的诉求:“召湘王入京,逆子!朕要赐他死罪!皇贵妃打入冷宫!”
皇太孙元奕连忙劝他:“皇祖父,召湘王入京的旨意早已经送出去多日了,说不定他已经在准备来的路上了,至于皇贵妃,现在还不宜打入冷宫,不然打草惊蛇。湘王如此算计皇祖父,便是孙儿也不能饶了他,不如等他入京之后再行抓捕也不迟。”
南齐帝也是被愤怒给冲昏了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就知道皇太孙的打算是最正确的。
他的眼神扫过唐瑛,她立时便领会了其意,狗腿的表忠心:“陛下是想让臣协助皇太孙殿下抓捕湘王是吧?臣一定尽心竭力,听从皇太孙殿下的调遣!”
南齐帝总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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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正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探子来报,湘王与庆王离京城也就三五日的路程,而辽王路远,大约还得小半个月。
南齐帝不愧是当了半辈子帝王的人,意志力出乎意料的坚强,随着太医每日扎针药敷外加内服的汤药,他居然又能坐了起来,连说话都清晰多了,虽然依旧有半个身子不太灵便,至少日常交流是没问题了。
唐瑛隔个两三日必要进宫探病,不时在他面前刷刷“忠心臣子”的形象,实则内心藏着鬼胎,就想瞧瞧他恢复的怎么样了,心道:您若是不早点恢复过来,怎么顶得住下一次的伤心愤怒呢?
她从宫里出来,便回禁骑司,召集手下训话,值此敏感时期,必要手底下的人各司其职,不得懈怠,最后再开个秘密小会。
禁骑司凤字部的雷骁、刘重皆以她首,而凰字部的春娘向来只管内狱,手底下的宝意便交由唐瑛调派,暗部的晚玉红香倒是随侍在侧,跟着她留在司署,其余暗部的人员在城中四处宅子留守听从调派。
秘密小会的出席人员便由这几人出席。
唐瑛向几人透露皇太孙秘令:“湘王派玄真引诱陛下大量吞食丹药,此事已然呈报陛下与皇太孙,太孙有令,待得湘王入京便要抓拿他,诸位可要准备好,大约就在这几日。”
张文华与玄真是秘审,唐瑛带着刘重与雷骁在做这件事,不但内狱的春娘等人未曾参与,便是她身边的晚玉红香都被阻在诏狱门外,此刻几人乍闻此事,宝意与晚玉一脸凝重,红香却心跳如鼓,眼前发黑,只觉得自己一心盼望着的锦绣前程路眼睁睁被唐瑛给阻断了。
她定定神,颤着声音问出一句:“大人,此事可当真?”
刘重最不耐烦与她打交道,态度便有些不好:“此事是我们与掌事大人一并审问的结果,已经呈报陛下,罪犯都已经在供状之上签字画押,难道还会有假?你不相信,难道是瞧中了湘王不成?”
他是个粗人,开口便往男女情*事上扯,没想到却一箭正中靶心,直惊的红香差点跳起来,勉强才维持住了笑意:“刘大人说笑了。”
唐瑛布署完毕,众人四散而去,独留宝意陪在唐瑛身边。
她道:“大人,您不觉得红香的态度有点奇怪吗?”
唐瑛:“哪里奇怪了?”
“她似乎对湘王……”
唐瑛:“湘王生的俊美温雅,红香大约是有几分同情吧,无甚大碍,你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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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红香披一身黑色的斗篷,匆匆敲响了大长公主府的角门。
不多时,便有下人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她进了大长公主的寝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主子,快救救湘王殿下,殿下有难!”
大长公主原本都已经卸了钗环首饰,没想到听说红香过来,便披衣而起见她。
“湘王有难?”她与湘王之间并未撕破脸,相反还保持着表面良好亲密的关系,并且自湘王就藩之后还时常收到他从湘地寄来的平安信,信中拳拳孝心真是令她“感动”呢。
红香更不两位主子之间的嫌隙,一心一意想要帮湘王,膝行至大长公主床边,仰起一张惊慌的小脸,无助到了极点:“今日掌事召集众人商议,陛下已经知道了湘王殿下派玄真引诱陛下过量服食丹药。皇太孙有令,要在湘王殿下进京面圣之时抓捕他,求求主子救救湘王殿下!”
元蘅握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那是因长时间的等待与压抑而升起的颤栗,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但她面上却是一派忧心:“好孩子,多亏了你,快快起来。湘王便等同本宫的儿子,本宫必然是要救他的,你别担心,回到禁骑司之后注意姓唐的丫头的动向。”
红香对大长公主的能力深信不疑,只要她出手,便是皇太孙又如何?
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芸娘亲自送了红香出去,再回来之时便是满面喜色:“主子,机会总算来了。”
元蘅坐不住,在殿内走来走去,忽尔仰头:“桓儿,娘终于等到了这一日,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眼眶湿热,却是喜悦的泪水。
芸娘:“主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元蘅阴狠一笑:“我那好皇弟自从登上帝位,但对皇位十分看重,既然皇位重于亲情,那就让他好好看一场大戏。你说,若是他最宠爱的皇长孙与湘王自相残杀,血溅王座,他心里会怎么想?”
芸娘:“想必……应该会十分痛苦吧?”
元蘅大笑:“也是时候该让他尝一尝骨肉相残的痛苦了,免得永远不懂得我的苦楚,对我的桓儿苦苦相逼,非要把他逼出京去。”她笑着,面上却珠泪滚滚:“我的桓儿若是在京里,又怎会大祸临头?”
芸娘陪她流泪:“主子别伤心,这一次咱们必然不会失手。”
元蘅打起精神:“来来来,赶紧来磨墨,既然有人送信过来,我可不得为我的好侄儿苦心筹划一番嘛。”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还是晚了,不过更上来啦,宝宝们早安!
你们感觉到了正文完结的气息了吗?
反正我是感受到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二皇子收到大长公主传来的消息, 惊讶不已。
上辈子南齐帝薨了之后,他进京奔丧, 原本就是有备而来,这才趁着元奕还未举行登基大典,逼宫夺位。
不过这辈子许多事情与上辈子大为不同, 他痛定思痛之际, 进京面圣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带足了人手, 以防万一。
他的幕僚郁敬仪请示:“主上, 现在怎么办?”
二皇子吐出一口浊气:“那就别怪我心狠了!”一面下令星夜兼程,一面派人急速进京联络元蘅以及京中万氏一族的官员, 准备大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 时间的流逝犹如静水深流, 日升日落,缓慢而无知觉。但对于监国的皇太孙来说, 每时每刻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内有朝臣结党营私, 外有藩王虎视眈眈,手头还有千百件大事等着他去决断,当真是焦头烂额。
在此情况之下,东宫官员之间还对于如何处置元阆有着巨大的分歧。
傍晚时分, 东宫官员齐聚皇太孙处商议大事。
太子太师翁闲鹤主张对湘王实行“一经入京便当场击杀,免除后患”的策略,而太子詹事彦子澄则大加反对:“湘王是奉旨入京, 至少要让他面见陛下,或由禁骑司出面拘捕审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不然外面岂不要传殿下尚未……便骨肉相残,岂不有损殿下名声?”
翁闲鹤冷笑一声:“书生之言!此等生死大事,先下手为强,何用给天下人交待?”
彦子澄据理力争,翁闲鹤寸步不让,两人当着皇太孙的面吵的不可开交。
皇太孙说到底不过才是十七岁的少年郎,就算是监国也有老臣周旋调度,他也尚在学习治国方略,面对此等情况只能两边安抚:“两位都别吵了!”
翁闲鹤一把年纪脾气恁大,内心也觉得皇太孙空有聪慧的名声,但到底历练未成,老臣子难道有些倚老卖老,再加之他的态度很有几分讨厌的对家经淮和稀泥的作派,口气里不免带了出来:“殿下当真不肯听老臣之言?”
元奕少年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被臣子轻视,况且他近来也很敏感,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时常惶恐不已,生怕自己行差踏错难以服众,越要求自己完美,内心便越是忐忑,只不过都被他很好的掩饰了下来。
他不想被老臣子按着脑袋表态,颜子澄辅佐先太子元启多年,几乎是看着元奕长大,多少了解少年人的脾气,况且翁闲鹤的态度多少失了恭敬之意,不由这位东宫属官生气:“翁太师,您这是逼迫殿下吗?”
翁闲鹤见此情景,索性赌气道:“臣的建议已经禀明殿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他出得东宫,回身看时,彩霞满天,将东宫映照的如同仙界殿阁,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却不知夕阳下沉,便如狰狞巨兽,能吞噬人世间的一切。
翁闲鹤识趣离开,掌灯时分,颜子澄还在与元奕商议拘捕湘王之事,他提出:“稳妥起见,不如殿下派人请了唐掌事过来一起商议?按湘王的脚程,也就在明后日抵达。”
他们这头送信的人还未离开,便听得外面有喧哗之声,有宫人匆匆来报:“殿下,湘王殿下求见。”
元奕震惊不已:“这么快?”
颜子澄:“……在外面?”
宫人:“已经有人引着湘王殿下过来了。”湘王暗中派人引诱皇帝服食大量丹药乃皇家秘事,并未公开,是以宫人并不知其中缘由,还笑着禀报:“湘王殿下说许久未见太孙,便直接过来了。”
“不对啊殿下,按道理湘王不可能这么快的。”他始感不妙。
许音未落,外面脚步声已经响起,元阆的声音已经在庭院里响起:“奕儿,分别多时,皇叔甚是想念,便先过来与你一见。”
元奕连忙迎了出去:“二皇叔?”
但见元阆风尘仆仆而来,身后跟着四名护卫,一贯的笑意温雅,还亲热的打量他,走近了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亲昵的说:“奕儿都当父亲了,高了壮了。”
颜子澄与元奕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下一秒他便眼睁睁看着湘王身边的赵奎袖中匕首寒光一闪,狠狠扎进了元奕的胸膛。
“殿下——”颜子澄万万没料到湘王居然狠辣至斯,前一刻还在言笑晏晏的叙说思念之情,后一刻便举刀相向。
元奕低头,不可置信的注视着自己胸前不断洇出血迹的伤口,有一刻他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悔意——若是听从翁相的建议该有多好啊。
然而来不及了,他缓缓向后倒去,视线里是颜子澄惊慌失措而自责愧悔的面孔,还有湘王面无表情的脸,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奕儿,你可别怨皇叔心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可千万别托生在皇家!”还有东宫侍卫宫人惊慌的声音,兵器相交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是湘王带来的杀了进来。
他的浩儿啊,也才出生几个月而已。
他不甘的、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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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王入京之时,派人向大长公主送了消息。
她早就收拾停当,数着时间在窗前坐了一下午。
听到湘王先去了东宫,元蘅便起身:“进宫吧。”
她以养病为名,许久未曾进宫,但余威犹在,连进宫的腰牌都不必拿出来,只要见到大长公那张脸,便主动放行。
清凉殿里,内监跪在脚踏上,按照太医所教之法为他按摩腿脚。
唐瑛刚刚进宫没多久,便听到外面值守的内侍前来禀报,大长公主求见。
南齐帝面露喜色,忙令宫人请了元蘅进来。
元蘅踏进内殿,向南齐帝跪拜行礼,南齐帝吐字有些含糊,但还在努力表达清楚:“皇姐免礼,快快请起。”
姐弟俩亦是许久未见,做姐姐的痛失独子,形影相吊;做弟弟的继承人损折,被宠爱的儿子谋算,半边身子偏瘫,两两相望,都能在对方的脸上找到生活的霜风剑雨留下的影子,不免内心唏嘘——原来他(她)也不好过。
皇帝赐座,内侍刘三搬了绣墩过来,元蘅便款款落座:“听说陛下病着,我前些日子也不甚爽利,今日才抽出空来进宫探望,陛下可好些了?”
南齐帝似乎很高兴见到元蘅,他近来极少处理国事,有大把的时间回忆旧事,见到元蘅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动情道:“皇姐自己的身子要紧,朕不要紧的,歇些日子就好了。”
元蘅冷笑:“陛下难道还要瞒着我?怎么我竟听说你的身子骨可不是无碍,而是被人撺掇着过量服食了金丹。”
南齐帝厉目扫过唐瑛,她察颜观色便知皇帝心中所想,连忙道:“陛下您忘了,臣与大长公主素来不和。”
元蘅哪会让她好过:“唐掌事难道忘了,此事还是你派了身边的人向本宫通传,怎么在陛下面前就不肯承认了呢?”
南齐帝面色一变,看唐瑛的眼神都大为不同,隐隐带了怀疑之色。
“是吗?”唐瑛倒好似未曾察觉南齐帝的疑心病又犯了,坦然与元蘅对质:“不知道我派了哪一位向大长公主通传消息,还请大长公主告之名姓,臣也好查个一清二楚,还自己一个清白。”
元蘅看似好心:“皇弟也别责怪唐掌事了,她一片好心为着陛下的龙体担忧,这才派人传了消息给皇姐。”
唐瑛:“……”没想到大长公主蛰伏两年,颠倒黑白的本领倒是涨了不少。
“陛下有所不知,昨日臣在禁骑司查出一名内奸,对大长公主忠心耿耿,时常找机会向大长公主通传消息。”好在她早有准备:“此女便是暗部的红玉,昨晚臣请内狱的春娘连夜审问,下午便拿到了供词,据此女的供词,她在十三年冬猎的时候便投靠了大长公主,还与湘王殿下有了私情。臣刚进来便是想向陛下禀报此事。”
唐瑛微微一笑:“向大长公主殿下通传消息的,正是此女,已经羁押在内狱,等陛下示下。”
南齐帝的脸面顿时变的很难看。
“唐掌事好口才。”元蘅轻笑:“你倒是清楚不少东西,就是不知陛下可清楚?”
南齐帝:“清楚什么?”还未得到答案,忽听得外面喧哗声起,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大喊道:“不好了,湘王杀了皇太孙——”
“湘王杀了皇太孙?”南齐帝犹不敢信:“湘王不是还没进京吗?”他迅速扭头去看唐瑛,这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所有消息的来源渠道。
他以为的,对他忠心耿耿的少女露出了灿烂明媚的笑容:“是啊,湘王刚刚进京,臣还未及禀报陛下。”她还惊讶的问道:“湘王手脚这么快,已经杀了皇太孙吗?”适时做出评价:“真是无毒不丈夫!”
南齐帝几乎想要咆哮,却依旧记得自己上一次生气的后果,于是压制着极度的愤怒问道:“禁骑司的人呢?你没有派人保护皇太孙吗?”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状。
“哦,臣听说湘王殿下要进京,就找了个借口把禁骑司的人从东宫撤了出来。”少女若无其事的说,仿佛做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卡了两天不敢上来,今晚大结局就能写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长公主听的咯咯直乐, 犹如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满满都是收获的快乐,以至于比起她以往的形象, 这等突兀的笑声简直是失态了,本人却浑然未觉, 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陛下啊, 您可有点识人不明了。”
唐瑛:“……不止吧?”还脑子不清楚妄图追求长生, 被人忽悠乱吃东西。
南齐帝坐直了身子, 怒火在腹中翻滚, 帝王的尊严却如同一个严丝合缝的盖子, 牢牢压制着怒气,让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平静的, 只是眼神凶狠,质问道:“唐瑛,你意欲何为?”
“陛下稍安勿躁,您等会便知道了。”
甘峻从隐身之处冒了出来, 护卫在南齐帝身边,警惕的注视着唐瑛。
不过片刻之间,外面已经传来震天的喊杀之声, 兵器相击, 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还有内侍破门而入,直闯了进来,跪在南齐帝面前求救:“陛下, 湘王殿下带人杀进来了……”
南齐帝从听到“湘王杀了皇太孙”就恍如梦中,紧跟着听到湘王杀进来,顿时慌了:“甘峻——”
甘峻弯腰向他耳语了一句,他的神色便镇定了几分。
湘王来的很是迅速,甚至从东宫到清凉殿一路之上遇到的禁卫军并不多,他带人冲杀过来,顺利的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得不惊叹大长公主的能力——有她襄助如虎添翼。
他闯进清凉殿的时候,一手提着皇太孙的脑袋,一手提着长剑,身后还跟着数名赳赳武夫,护卫左右。他的剑上还滴着鲜血,那是外面侍卫与宫人们身上的血。
父子久别重逢,做父亲的怒目圆睁,指着他骂道:“逆子!畜生!骨肉相残,天理难容!”做儿子的将皇太孙的脑袋“砰”的扔到了他床边,神色冷漠毫无歉疚之意:“父皇也别责骂儿子,都是您逼的!太子去了,按理本应是儿臣做太子,您老人家偏要将他立为皇太孙,我到底比他差到哪儿了?”
“元奕可不是儿臣杀死的,他是死于父皇您的宠爱!”
唐瑛对他的甩锅技术叹为观止,还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湘王殿下言之有理!”引的他瞧了她一眼,颇为意外竟然在清凉殿见到了她,思及她的官职,又觉寻常,只是惊异于她居然对他的话大加赞赏。
“混帐东西!”南齐帝伤心皇太孙的无辜惨死,亦愤怒湘王的狠辣无情,骨肉相残,连太医的告诫都抛之脑后,咆哮道:“逆子,奕儿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要对他下此狠手?!”
湘王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冷静质问:“不是奕儿对不住儿臣,而是父皇您对不住儿臣。您宠爱儿臣多年,明知道儿臣想要那把椅子,您却转头就驱逐儿臣出京,册封了元奕做储君,都是假的,您的宠爱全都是假的!假如您早早封了元奕做藩王,让他带着王妃出京,儿臣保管是最好的皇叔,逢年过节都重重赏赐于他。可惜您非要逼着他坐那个位子,丢了性命难道不是父皇之过吗?”
这些话,他憋了两辈子。
上辈子等他回京奔丧,逼宫夺位,再也没机会质问南齐帝,却仍旧对他宠爱皇太孙的行为耿耿于怀,这辈子天可怜见,终于让他有机会当面问出来。
南齐帝做梦都想不到,湘王竟然如此狭隘,得不到便在毁了对方。
“你……”他这辈子高踞帝座,注视着下面朝臣互相撕咬的形象全无,却从中调解渔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与自己的儿子狭路相逢,被堵的哑口无言。
唐瑛:“……”皇帝陛下的嘴炮技能明显没有点亮,胡搅蛮缠的无赖式思维有待提高。
不过——她寻了个绣墩自顾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支颐瞧的好开心。
父亲兄长,你们英魂未远,可曾瞧见了?
南齐帝环顾内殿,侍候的几名内监宫人吓的瑟瑟发抖,缩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元蘅与唐瑛好整以暇,都是看戏的神情,明显事不关己,湘王血染披风却半点不见癫狂之态,俨然夺位之事已经做了不止一回,杀了皇太孙就跟宰杀了一只羔羊般寻常。
“你们……你们原来是一伙的?”他全身都在颤抖,尤其是另外半边还算灵便的身子似乎有控制不住的迹象,却还是没办法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你们合起伙来造反?”
唐瑛连忙举手更正:“不好意思陛下,您猜错了,我与湘王可不是一伙的。”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不过顺手帮了湘王殿下一个小忙而已,比如……假传圣旨调开了宫里的大部分禁卫军,好方便湘王殿下行事而已。”
湘王:“……那就多谢唐小姐援手了。”
南齐帝:“……”
大长公主:“……”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反而将外面还未平息的厮杀声衬的更为清楚。
甘峻不解:“唐瑛,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唐瑛反问:“若是我不如此行事,怎能方便湘王殿下犯下诛杀皇太孙,逼宫夺位的大罪呢?”她摆摆手:“湘王也不必谢我,您想做什么请继续!”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壁上观,不准备再回答甘峻的问题。
殿门忽然被人踹开,有禁骑司在宫中值守的暗卫押着万皇贵妃踏进殿来,但见万氏鬓乱钗斜,形容狼狈,显然是匆忙之际抓过来的,脖子上还横着一把长剑,利刃贴近皮肤便是一条血痕。
她多年保养得宜,皮肤细白,一点血痕简直触目惊心。
湘王大惊:“母亲——”上辈子没经历过这事儿,也没想到南齐帝居然狠得下心来用自己心爱的女人来与儿子较劲。
万氏珠泪长流,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子,惨然一笑:“儿啊,往后……你可要多照顾照顾阿姝那个傻丫头!”她居然迎着刀锋往前一撞,脖子上喷出一道鲜血,长剑何等锋利,居然就这样结束了性命。
“母妃——”湘王伤心之极,也没料到亲娘不忍他被挟制,居然自杀而死。
挟*持人质的暗卫没想到万氏居然刚烈至斯,连忙松开了万氏的胳膊,那尸体便倒了下去,正正跌倒在赶过来的湘王脚边。
湘王心如刀绞,揽着亲娘慌忙去看,竟已是气绝身亡,哪里还有救呢?
唐瑛心下一阵痛快:“湘王殿下伤心吗?”
湘王搂着亲娘不撒手,他带来的人将他护在当间,生怕殿内的暗卫伤了自家主子。
唐瑛站了起来,负手而立,见湘王似乎没有心情回答她的问题,便自问自答:“殿下看起来是伤心狠了,连话都伤心的说不出来了。”她一字一顿:“我当时,比你现在还要伤心,简直是万念俱灰呢。”
殿内众人不意她有此一说,俱望了过来。
南齐帝自然也是剜心般的疼,最器重的儿子没了,最宠爱的孙子也被自己的儿子给杀死了。元奕的头颅就在脚下不远处,还能看到那不甘而睁大的双眼,满是血污的脸颊,宽广聪慧的额头——多瞧一眼,心里便抽搐着疼的更为厉害,好像被人掐着脖子拿刀往心上捅,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喊不出却又止不住的疼,令人绝望又窒息的疼……
湘王亲眼目睹亲娘自杀,呼吸都差点停了,揽着万皇贵妃还温热的身子眼泪止不住的流,不住呼唤:“娘……娘……”
唐瑛极度乐意见到眼前的场景,甚至不介意让他们更痛苦一点,提醒已经沉浸在悲伤的世界不能自拔的父子俩:“白城之战,陛下与湘王殿下都知道吧?”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南齐帝停止了愤怒伤心的颤抖,湘王的眼泪也停了下来,只有唐瑛冷漠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三年前的白城城破,我父兄与未婚夫及其父皆力战而死,与他们一同殉城的还有白城两万青壮儿郎,假如我当时被湘王殿下带回京城并应下婚事,湘王殿下手握唐家军中出来的武将的支持逼宫夺位,若能按计划成功,应该会是湘王殿下最得意的手笔吧?”
湘王震惊到忘了自己的伤心:“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道:“这还要感谢陛下的赏识,让我有机会在禁骑司任职,有幸查到了真相。湘王殿下好手段,先是唆使亲信官员以换防为名,抽调走了唐家军中主力;再唆使亲信官员以各种名目拖延白城军饷粮草;更预估前一年冬天北夷雪灾严重,入夏必定要入关抢夺粮食,不死不休,以白城军中早就粮草不继的状况,根本就支撑不到援军。况且湘王殿下也不准备在城破之前救援。”她嘲讽道:“不然如何收留唐氏遗孤?又如何有机会拉拢唐家军中出来的其余武将呢?”
湘王心中生出荒谬的念头,怀疑唐瑛也如同他一般重生,才能将他所有的算盘都勘破,可是事实证明那只是他多想而已。
为了那高高的宝座,他也终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眼睁睁看着亲娘死在自己面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为能在一章解决,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还有一章正文就完结了。
不管不管,没在天亮以前都算是二十八号的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