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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第151章 三十三重天

    云华急着赶去混沌崖,却在云雾缭绕间迷了方向。

    正待寻路,忽觉脚下仙砖剧烈震动,整片天穹都在摇晃,流云如怒涛般翻卷。

    她仰头望去,但见九霄最高处霞光迸射,七彩流光刺破重霄,将瑶台琼阁都映照得瑰丽万千。

    几位仙人驾云从她身侧疾驰而过,语带惊惶道:

    “第十八重天了!从第一重天到如今,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连破十八重天界?”

    “天界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啊!”

    左横秋。

    左道长?

    他竟一路打上了十八重天。

    这天界三十三重天,绝非简单的关卡,而是环环相扣的阶级壁垒。

    人、妖飞升之后,不过是得了“候补”的资格,真正的通天之路,才刚刚开始。

    前九重天考验道心根基,十至十八重天磨砺神通修为,十九重天往上,非大功德、大造化者不可窥其门径。每突破一重,都意味着身份、权力与地位的翻天覆地。

    修仙之路,恰似凡间科举。多数仙家如同莘莘学子,年年应试,能至十重天者,已属不易,可授一方天门守将,做个有品级的小仙官。

    而更多人……则只能止步于前几重,或为仙娥、天兵,或索性做个逍遥散仙。

    而左横秋方才渡过天劫,便势如破竹直上十八重天,这已是能惊动宣明殿的境界。到了这个层次,已足够受封一方主神,执掌星辰运转,镇守天地气运。

    遥望天际万丈霞光,云华心底却泛起一丝隐忧。

    这在那九重天帝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灼眼的锋芒?

    混沌崖并不难寻,就在那三十三重天之上。

    一路打上去便是。

    云华随手拽了根树枝,轻叹一声。

    当年飞升时,她从未想过要谋什么高位,只愿在天庭安稳度日,顺便打听打听姐姐的消息。因此行至九重天便驻足,领了个小医仙的闲职,重操旧业。

    采药济世,治病救人,倒也自在快活。

    谁料当日挂冠而去,如今竟要重新打穿这九重天。那天帝老儿见了,怕是要以为她存心挑衅罢?

    可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五方在何处,她便打到何处。

    既然天帝不仁,就休怪她不义。

    正思忖间,她手上捏叶子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突然,一声清脆的“哎哟”响起。

    云华动作一顿,抬眼四顾,只见云海苍茫,天阶空寂,哪有半个人影?

    她指尖拈着那片嫩叶,垂眸端详,眼底浮起一丝困惑。方才那声“哎哟”,似乎是从这嫩叶中传来的?

    嫩叶在她指间轻轻颤动着,发出细弱的哀鸣:“上、上仙饶命……”

    云华眉梢微挑,指尖灵力如丝缠绕而上,果然触到了一缕微弱却纯净的妖气。

    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胆敢擅闯九重天。

    如今的天庭守卫,真是愈发松懈了。

    她这样的混进来也就算了,连这种小妖也能轻易过了天门?

    云华眼波一转,佯装严肃,故意压低声音道:

    “区区小妖,也敢擅闯天界?说,你是何来历,所为何来?”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指尖故意收紧:“从实招来!不然……把你丢进天池当花肥!”

    那叶片剧烈地抖了抖,几乎要蜷缩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小妖……小妖本是昆仑山一株兰花所化,此番冒死前来,是为了、为了寻一个人……”

    云华闻言,指尖的灵力不自觉地收敛三分,将那片嫩叶轻轻托在掌心。

    “寻人?天界仙神万千,你要寻的是哪位星君,哪路真君?”

    叶片在她掌心微微颤动,声音细若蚊吟:“小妖……小妖要找的是司春仙君。”

    司春仙君?

    云华眉梢微挑。这位执掌四季更替、万物生长的仙君,在天界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据说他在各界游历时,曾留下不少情缘。

    她的目光落回掌心那抹嫩绿上,这小妖连完整的妖灵都尚未修成,化作人形也不过是凡间少女的模样。若司春仙君当真连这般年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云华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灵力隐隐波动。

    就在她暗自蹙眉时,却听那叶片细声细气地补充:“司春仙君……是小妖的父亲。”

    云华顿时一愣。

    仙人与凡人不同,千年能得一子已属不易。除了天帝那般特例外,哪位仙家不是将子嗣视若珍宝?

    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道:“你且细细说来。”

    嫩叶轻轻摇曳,带着几分胆怯:“百年前,仙君在昆仑山布雨时,同我母亲有了一段情缘。母亲原是山间一株兰草,临终前告诉我身世,嘱托我若有朝一日修得仙缘,定要寻到父亲……”

    “可你并未修得仙缘。” 云华一语道破。

    叶片羞愧地蜷了蜷:“小妖愚钝……苦修多年也未得门径。此番是斗胆,趁着天界遴选天妃、守卫松懈,才混了进来……”

    司春仙君……云华拿着阳景给她的三十三重天图灵看了半晌。

    找到了。

    司春仙君,如今正在二十四重天的春神殿中。

    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司春仙君如今位列二十四重天,以你这微末道行,怕是连一重天都上不去。”

    叶片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小妖知道可是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小妖不敢忘。这些年来,小妖日夜修行,好不容易才修得人形,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见父亲一面”

    云华静静听着,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对仙人来说不过是露水情缘,对痴情的妖而言,却是她的一生执念。

    云华望着远处仍在震荡的九重天,忽然将叶片轻轻别在衣襟上。

    “正好,本仙也要往高处去。”

    手中的树枝化作流光溢彩的仙剑,她纵身而起,衣袂在云海中翻飞。

    “既然同路,便带你一程。”

    第152章 温柔乡

    三十三重天今日迎来了个砸场子的。

    云华沿着天阶徐步而上,心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她立在白玉阶上,望着前方崩塌的云门,眯了眯眼。

    空气中尚有未完全散尽的剑意。

    天界承平日久,久到连南天门的守卫都换上了只会摆弄祥云仪仗的新兵。

    那些生来便是神胎的仙人们,早已习惯了俯视凡尘。

    天界占据先天灵气,而人间恰恰相反。这几百年来,人间的灵气日益稀薄,妖魔横行,能成功飞升的凡人屈指可数。

    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看来,下界灵气枯竭,反倒是件好事。越是苦难,那些蝼蚁般的凡人便越是匍匐在地,那信仰之力如江河汇海,让九重天上的仙乐从未停歇。

    于他们而言,凡人不过是提供愿力的器物,何曾真正入眼?

    今日又闻凡人飞升,众仙自是未加防备。

    直到……

    左横秋一剑劈开云门,剑光如龙贯入九霄,他们才惊觉此事不同寻常。

    历来飞升的凡人,哪个不是谨小慎微?生怕触怒天威,损了仙家一草一木。能登上十重天者已是凤毛麟角,却还不及妖魔有血性,至少那些妖物敢作敢为,天地不拘。而凡人,倒像是被驯化了一般,处处透着软弱可欺。

    第八重天。

    沙棠仙子的“温柔乡”。

    云华看着眼前景象,这哪里还算的上是温柔乡?

    原本繁花似锦的云海,此刻只剩断茎残枝。枝液汇成溪流,在崩塌的云阶上汩汩流淌。

    沙棠仙子坐在废墟中抽泣,几个仙娥正轻声安慰。

    “那道士……他怎么能……”沙棠抬起泪眼,看见云华,霎时间连哭都忘了,“橘井医仙,您为何在此?”

    ……

    云华微微一怔,片刻才想起,她与沙棠仙子确实有过一段交情。

    沙棠原是一株山间沙棠花,历劫时被天雷击中本体,脸上留下一道伤痕。女子皆重容貌,云华登医仙之位后,见其终日以纱遮面,心生不忍,便以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调制成膏,悉心为其疗伤。

    伤愈后虽未完全消除痕迹,却化作一点朱砂似的红痣,加之肌肤胜雪,恰似雪中红梅,反倒更添风致。

    沙棠为此一直感念于心。

    当日云华挂冠而去,未曾惊动任何人。

    面对沙棠的询问,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道自己想再闯一次三十三重天,并未多作解释。

    这大概算是天界比凡间更自在之处。

    神仙虽各司其职,但若真想离去,并无太多束缚。

    既无人追究,也非永不录用。

    说到底,他们皆是为天道而行其事,并非仅仅效命于天帝。至于天帝……也不过是位阶更高的执事罢了。

    若有心转任他职,只需再度闯过那三十三重天的试炼。

    前二十八重由天界仙官镇守,考验修为与心性。后五重却是直叩天道,问心证道。一旦通过,天道自会赋予与之相称的仙职,正如如今的四大天君。

    唯有天帝之位不同。

    只要天帝血脉不曾断绝,便由其世代承袭……直至血脉终绝,天道方会另择新主。

    沙棠也不多问,只由衷赞道:“早就觉得以橘井神君的功德,屈居医仙之位实在委屈!三十三重天对您来说,定然不在话下!”

    这话里满是崇敬,倒让云华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十三重天……倒也没有这般容易闯。

    她未接话,俯身拾起一片焦黑的花瓣:“这位仙君……用了雷法?”

    “何止雷法!”旁边的仙娥忿忿道,“先是一剑斩破了花心幻阵,又引九霄神雷把剩下的花株都劈成了焦炭!沙棠姐姐百年心血啊……”

    沙棠抽咽着,话中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倒也……不能全怪他。天规戒律中,确实没写明‘不准砍花’。他动手之前,也曾隔空传音,知会了一声。只是我心想,我这片花海岂是寻常法术能破的?只当他狂妄,谁知他……”

    云华自然知晓这花海的厉害。

    温柔乡,在凡间还有个名字,叫做英雄冢。

    幻境中花香蚀骨,一旦吸入,便会陷入此生最幸福的记忆幻境,甘愿沉沦其中。藤蔓如情丝缠身,越挣扎越紧。

    需以极强毅力,于至乐中识得一点真悲,寻到幻境中那逆时而枯的唯一落叶。以灵力注于枯叶之上,万花瞬间凋零。

    当年她险些沉沦幻境里,是咬破了舌尖才勉强守住灵台清明。那片逆时而枯的落叶,她找了整整三个时辰。

    可她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枯叶自指尖飘落,缓缓坠入云海深处。

    温柔乡太过美好。

    那时花海开得正盛,万千花苞如锦绣云霞,蜜露的甜香让她沉迷其间。

    然后她看到了师父、看到了姐姐。

    “此乃温柔乡。”

    远处沙棠仙子的声音隔着花影而来,“仙子若勘不破这至乐幻境,便只能化作花泥了。”

    幻境中的师父会为她讲解道法,递来一盏清茶。姐姐会在月下为她梳理长发,再为她别上一朵新摘的玉兰。

    化作花泥又何妨。

    当然云华并未化作花泥,未能勘破幻境,只意味着她与更高的仙途无缘罢了,而后得一清闲仙职,安然做个小小医仙。

    第153章 叩问天道

    云华别过沙棠仙子,继续向第九重天行去。

    衣襟上那枚小叶子被她用灵力封住,此刻睡得正沉。小妖侥幸混入天庭已是不易,九重天往上,便再非等闲之地。

    自玄明星君始,往上每一位,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玄明执掌天地星辰运转,说来也巧,倒也是位……旧相识。

    他是仙侣结合诞下的神明,天生尊贵,性子却腼腆得很。玄明的母亲是风神,掌人间风息。风乃万物呼吸,片刻不能止歇,因此风神终日劳碌。这少年孝顺,常来橘井这儿寻安神补气的方子,帮母亲调养。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起来。

    橘井能成为天界最受欢迎的医仙,倒不是因为她医术最高明,实在是因为其他几位医仙的脾气都太古怪了。

    天界医修本就稀少,仙族崇尚力量,修的都是杀伐战斗之术,对医道这等细致活计向来不屑。妖族天性孤僻,彼此尚不来往,学医自然无用。

    故而医道飞升者,多半出自人族。

    人这东西也怪,数量极多,又爱争战,动辄血流成河,偏生肉体凡胎,格外脆弱,易染疾患病痛。

    医者于凡人而言,本是最紧要的。

    可人间修医道的也不多。缘由相似:医道太弱了。

    只知救人,不晓杀人。而这世道,往往须先通晓取命,才得护住自身。

    如今天界仅有五位医仙:

    一位出身神族,与阳景神君同脉,只爱钻研百毒,于救人兴致缺缺。她院前种满毒草,仙家路过都要绕行。

    一位来自妖族,与那位神族医修意气相投,二人终日埋首剧毒之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除了她们亲手栽植的毒株。

    另有两位,非皇亲贵胄不医;还有一位,只对人族飞升的仙家稍假辞色。

    算来算去,竟只剩橘井一位还算好说话。

    这么一来……不管她医术究竟如何,这名头倒是传开了。但凡有来求医问药的,必点名要寻橘井仙君。

    玄明讶异地看向云华:“多日前听闻仙子去了凡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人间数年不过天上几日,云华微一拱手道:“玄明仙君,别来无恙。”

    玄明仍是那副腼腆性子,微微紧张道:“试炼这便开始,橘井医仙……多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不是幻觉。

    云华也听见了,二人同时抬头。

    玄明指节轻叩,掐指一算,脸色骤变,结结巴巴道:“那人……已经闯到二十八重天了。”

    他口中的“那人”,除了左横秋左道长,还能有谁?

    正是那位方才一刀劈开他星阵的仙君。

    “橘井仙君,今日这阵……怕是闯不成了。”玄明急急收势。

    逢天道关开启,各关仙君皆需即刻归位护阵。若无人镇守,任凭天地摇撼,天界根基都将动摇。

    为何不遣其他星君?

    ……天界实在人手不足。八重天往上,皆由先天之神亲守,而先天之神,本就寥寥。

    至于为何定要先天之神镇守,这便牵扯到血脉渊源了。毕竟在那些先天神仙眼中,凡人与妖,又岂配执掌封神大权?

    玄明星君微一拱手,身形便如烟消散。云华眸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纵身跟上。

    左横秋这动静闹得可真够大的,倒正好给了她浑水摸鱼的机会。正好直上三十三重天外的混沌崖,将五方救出来。

    她一路疾行,竟畅通无阻,只是沿途废墟遍地,断壁残垣间剑气未散……看样子,左横秋是一剑横扫过来的。

    云华暗自咋舌。这左横秋的实力,当真不可小觑。

    他的天资,恐怕远超绝大多数先天神仙。

    其实凡间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

    生来天赋异禀,又肯下苦功磨砺,只可惜,若闯不过天劫这一关,便永远只能做个凡人。任你修为再深、积淀再厚,在天道压制之下,也如龙困浅滩,施展不出分毫。

    唯有渡过天劫,才算拿到“资格”,一身实力方能彻底解封,如江河决堤,奔涌而出。

    天道。

    云华服下隐身丸,悄然隐没于暗处。

    八重天往上的天官神君已悉数集结,阵仗森严。

    天门前唯有一人独立,青衫飞扬,倚着长剑,腰间系着一酒壶。

    此人正是左横秋。

    他朝众神微微颔首,只道:“得罪了。”

    诸神君面色其实都不太好。他们的护天阵法,竟被这人一道剑气、几重天雷便击得七零八落。这无异于当众掌掴,千百年的苦修仿佛成了笑话。他们占尽灵脉资源,却敌不过一个凡间修道士?

    更令人难堪的是,这道士看来不过二十余岁。

    也就是说,他们千百年的修为,竟不及人家二十年的修炼。

    而在这震怒与难堪之下,更涌动着一股难以启齿的恐慌。

    眼前这青衫凡人,已闯至二十八重天,这是千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若左横秋真的闯过三十三重天,便不仅是破阵,更是彻底打破了“先天神族至高无上”的铁律。届时,凡人飞升得到的官位将不再是卑微的恩赐,而是一条能凭自身力量直达巅峰的通天之路。

    他们这些凭借血脉与资历安享尊荣的先天神族,手中的权柄与资源,恐怕都要重新划分了。

    云华在暗处无声冷笑。

    这些年来,天界确实养出了一群庸才。

    天帝工于心计,将有实力的上古神和新神尽数流放,留下的多是阿谀逢迎之辈。唯一堪用的亲子曦曜,也被早早被遣往边境,镇守上古妖魔余孽。

    表面说是崇尚武力、唯才是举,实则不过是将有能力的神驱离权力中心,再在一群笃信“血脉至上”的神君中,选出几个稍具实力的来充门面。

    天帝此举,与其说是选贤任能,不如说是在养蛊。

    让这群庸才彼此牵制、互相消耗,他便能稳坐宣明殿,永握权柄。

    左横秋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口,却不急着去开那二十九重天的天门。

    他抬眼望向眼前诸位各怀心思的神君,并没有笑,眼神中甚至带着悲伤,

    “不瞒诸位,我对做天界的官,没什么兴趣。”

    “只是从小便听说,三十三重天之上,可直面天道,叩问天机。”他抹了一把嘴角酒渍,“所以我今日来,只是想亲口问一问,到底何为‘天道’?”

    “为何凡人生来便不如仙?为何妖生性暴戾?为何人斩妖是替天行道,仙受人供奉却从无作为?为何人与妖须历经天劫方能登天,而仙神生来逍遥?”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规矩,究竟是谁定的?凭什么这样定?这九天之下,可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他将葫芦中的酒液晃了晃,似乎剩的不多了。

    “如今天地间灵力日渐枯竭,妖魔四起,凡人修行如逆水行舟。可神明呢?依旧靠着人间香火、靠着凡人的祈愿与苦难积累信仰、增长神力。”

    他顿了一顿,认真问道:

    “难道凡人的苦难越深,神仙的风头就越盛?若真是如此,这天道,修的到底是什么道?”

    远处天宫中,有人正翻动书页,二十九重天传来的诘问声不偏不倚,落入耳中。他动作微顿,随即饶有兴趣地微微一笑。

    这天界,沉寂太久,总算来了个有意思的人。

    第154章 来时路

    左横秋想要叩问上天的话,云华早已在心中问过千万遍。

    但此刻她全然没了引他为知己的心思。

    别在衣襟上的那枚嫩叶不见了,袖中锦囊竟也不翼而飞。那可是她耗费无数心血炼制的灵丹妙药!

    一个口口声声要上天寻父的小小花妖,偷这些灵药做什么?更可气的是,偷的还是救命恩人的东西!

    岂有此理!

    若非她出手遮掩,这小妖早已被押入天牢,以她那点微末道行,进去怕是连骨头渣渣都剩不下。

    难道草木成精,竟不知“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云华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循着空气中那缕极淡的兰花灵气追索而去。

    恰在此时,一旁的左横秋仰头饮尽葫芦中最后一口酒,长剑直出,剑光如龙跃起,断然劈向天门!

    轰然巨响中,天门洞开,留下众仙君在原地面面相觑,犹自咀嚼他那番大逆不道的狂言。

    一道细微灵光趁乱一闪,没入天门缝隙。

    是那小妖!她竟钻进了二十九重天!

    司春仙君分明就在天门外诸位仙君里站着,她却偏要往二十九重天里闯。这小兰花妖娘亲临终前,连她爹爹是啥模样都没说清么!

    云华不及细想,身形一晃也随之而入。反正,她本就要去那三十三重天。

    眼前忽现冰封天地。没有风声,没有雪落,唯有死寂。

    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死寂,将万物都冻结在纯白之中。

    左横秋的身影已不知所踪,仿佛被这片纯白彻底吞没。

    一座巨大的湖泊不知何时竟浮现于眼前,湖中水色幽深得令人心悸。

    湖畔矗立着一方石碑,上书三个古旧的大字:

    陈迹湖。

    其下另有一行小字:

    欲往高处去,须知来时路。

    来时路?

    云华心中蓦然一动。莫非这诡异的湖泊,能映照出她那遗忘的……或者说被尘封的……过往?

    她深吸口气,向前迈了几步。

    湖面水波竟轻轻晃动了几下,映出她此刻迷茫的面容。

    就在她垂眸之际,沉寂的湖面骤然漾开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将她的倒影揉碎开来。

    云华再度睁眼,已是另一番光景。

    春晖澹澹,映照着熟悉的小院。青石缝隙间探出几丛嫩绿的野草,竹筛上晾晒的草药散发着清苦气息。她正坐在一方石凳上,身侧不知何时多了道蓝衣身影。

    “师父!”

    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师父却并未应声,只吩咐道:“今日的功课是晒这些药草,尤其是这几株紫色的草,须得仔细些晒。”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拖长了调子:“知道啦——师父,这几株丑草究竟有何用处?”

    这草确实不大好看,春日里别的草都青翠欲滴,唯独它紫得发黑,显得有些怪异。

    “可以用来捏个小人儿。”师父的指尖轻轻掠过那株影儿草,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发觉的狡黠,“捣碎了和着花露捏成团,输一缕灵力放在掌心焐热了,就能变作个会蹦会跳的小草人。”

    她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抓筐里的影儿草,却被师父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手腕。

    “莫急。”师父指尖轻点草叶,“这草若晒得太过湿润,塑成的人形不出半日便会萎靡。若晒得过于焦脆——”他手腕微沉,草叶应声而碎,“便如这般,触之即散。”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想笑,但硬生生憋了回去,“更要紧的是,需得此草心甘情愿方可。”

    “草木何来意愿?”

    “万物有灵。”师父负手而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若强行晾干,塑成的人形必定性情乖张。你让它捶背,它挠你痒痒。你让它倒茶,它能把杯子扣你头上。”

    “那要如何知晓其意愿?”她迫不及待地问。

    “对叶尖轻呵一口气,若见叶尖微颤三下,便是情愿了。”

    她依言俯身,对着一株影儿草轻轻呵气。草叶纹丝未动。连试数株,皆无反应。

    “师父耍我!”

    就在这时,师父长袖不经意地一拂,带起一阵微风。方才那株影儿草的叶尖忽然轻轻颤动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分毫不差。

    “可看清了?师父说错没有?”师父唇角微扬,“非是草不愿,是你的心意未至。需得心存敬意,气含温良……”

    话音未落,小徒弟已携起那株“情愿”的影儿草转向一旁,口中念念有词。

    师父竖起耳朵听来,只听他的小徒弟念道:

    “草灵草灵,莫学师父故弄玄虚。待我取来师父珍藏的八十载百花晨露,将你塑成小草人……天天在师父打坐时在他头上翻跟斗!”

    师父刚端起的茶盏顿在半空,哭笑不得:

    “你怎知我藏了八十年的百花晨露?”

    那可是他倾尽家财买来的。

    小徒弟回头扮了个鬼脸,眼珠子一转:

    “上次您喝醉了自己说的,还说等飞升那天才舍得开封呢!”

    其实不然……是她趁师父喝醉偷偷翻到的,就藏在那张千目经脉图的后面。

    师父:……逆徒!

    那就不要怪为师心狠手辣了,原本心中泛起的那丝不忍已荡然无存。

    咱们师徒情分便缘尽于此。

    否则那坛酒……怕是等不到飞升那天了。

    不过数日,云华便再笑不出来了。

    医卷摊开在案几上,她愁眉苦脸地望着身后高大的泥人。那泥人与成人等高,手持戒尺,每逢她稍有分神,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什么小草人!简直就是个老夫子!

    师父这个大骗子!说是捏了个小草人给她玩,其实是教她自个儿给自个儿捏了个“老师”。

    什么影儿草……干脆改名叫魔鬼草吧!

    还说什么要心诚……她现在只想对着那堆丑干草狠狠呸上几声。

    “啪!”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戒尺落下的微痛还停留在手背,云华却猛地怔住了。周遭的一切,小院、药香、甚至……师父,它们是这般真实。

    但……自己不过是寄在这段旧梦中的一缕神识,像是被丝线牵引的木偶,重温着往昔的喜怒。

    而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镜中花,水中月。

    镜花水月。

    第155章 天地厌弃

    水波轻漾,如梦似幻。

    云华惊觉自己竟漂浮在一间药庐上空,形若游魂。

    片刻后,她垂首望去,只见年幼的“她”正躺在竹榻上,面色惨白。师父卢鹊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指尖灵力渡入“她”的眉心。

    正当她凝神细观时,四周水波骤乱。

    一股无形之力牵动神魂,引得她不由自主向下坠去。待回过神来,她已置身于那个年幼的躯壳之中。

    师父指尖传来的温暖,窗外竹叶的簌簌声,药庐惯有的草木清香,这一切都如此清晰。

    “师父……”她无声地呼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身如坠梦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这具身躯正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周身经脉如被寸寸碾过,三魂七魄几欲离体崩散。幸得师父的灵力勉力维系,才让她觉得稍稍好受些。

    这是梦么?为何这般真切?

    她闻到了师父袖间的药香。

    这样的蚀骨之痛,在师父的守护下,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师父的衣袖微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他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忍一忍,云儿,很快就好了。”他的声音温和似往昔,但云华一眼瞧见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这是怎么了?为何完全没有这段记忆?师父在做什么?

    云华是卢鹊在破庙里捡来的。

    那是个暮秋时节,风雨初歇,寒烟笼四野。几片枫叶零落于石阶,风过处,带起湿叶黏在斑驳的庙门上。

    医修卢鹊为采一味只在阴雨天才生长的“夜泣藤”,途经那座荒废已久的神女庙。

    庙门倾颓,蛛网横结,连供奉的是哪位神女都已无从辨认,只剩一尊斑驳的泥塑在漏进的冷风中寂立。

    神女残破的底座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用蓝色花布包裹的襁褓。

    卢鹊并非第一次遇见弃婴。世道艰难,他理解那些为人父母的无奈。通常他只会留下些银钱或寻常药物,托付给附近的山民。毕竟身为医修,志在悬壶济世,修持玄医大道。带着婴孩,如何走遍四方,尝遍百草?

    留下丹药银钱,已是仁至义尽。

    等天亮了,寻个村庄,将这孩子送走吧。

    天光将亮未亮时,婴孩发出一声细微嘤咛,醒了过来。就在那一刻,卢鹊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他平生未见的慈悲眼神。他忽然觉得,若就此转身离去,他的道心,或许才真正缺了一角。

    “你说你,偏挑这么个雨天来人间。”他轻叹一声,将冰冷的小人儿裹进怀里,“也罢,既是神女座下相遇,便是你我的缘分。”

    他给她取名“云华”。云是谷外自在流云,华是《本草经》首卷记载的仙草。“华草,味甘平,主诸风,久服轻身不老。”

    他们这一脉,修的是玄医之道。世间医修分两种:黄医与玄医。

    黄医循经络,辨阴阳,用金石草木之药,治血肉筋骨之疾。

    而玄医一脉更为古老神秘。他们坚信天地是大宇宙,人身是小宇宙。许多沉疴痼疾,根源在于人体小宇宙的“天道”失衡。玄医治病,有时需观星象以定吉凶,察气运以断生机,甚至以自身灵力为引,调和患者体内气息的紊乱。

    此法玄之又玄,入门极难,且极易沾染因果,折损自身。故而玄医一脉人丁寥落,到了卢鹊这一代,几乎已是单传。

    他原本并未想过要将衣钵传给云华。

    直到她三岁那年,指着山间一株即将枯死的古树,稚声稚气地说:“师父,这个爷爷说……说他好疼呀。”

    卢鹊心中巨震。那古树并非凡木,而是牵引此地地脉灵机的“阵眼”,其生机与天上某颗星辰遥相呼应。

    三岁稚子,竟有如此天资。

    从那天起,卢鹊开始手把手教她辨认星辰,感受山川草木的呼吸,讲解玄医一脉晦涩难懂的典籍。

    他留在了这个名叫“青曲镇”的地方,在这儿搭了一间药庐。

    小丫头总把晒药的院子弄得一团糟,珍藏的《玄医典》上偶尔会出现歪歪扭扭的涂鸦。看着她在药田间蹒跚学步的身影,数年孤寂的清修身旁,第一次有了炊烟人声。

    卢鹊觉得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变故始于她十二岁那个月圆夜。

    那年月色真好。

    桂花浮玉,明月皎洁,高高挂在半空中。

    云华一连吃了十来个月饼,卢鹊喝了半壶桂花酒,心情也很不错,看小丫头在湖边打水漂玩。

    然当夜子时刚过,云华突然在榻上蜷缩成团,面色惨白如雪,呼痛不止。

    卢鹊只当她贪吃积食,探手一查,心头却是一片冰凉。这孩子的三魂七魄竟在缓缓离散!

    这不是寻常病症。

    他连施七道固魂诀,却发现那股力量源于她自身存在。仿佛这片天地,正在无声地排斥这个孩子。

    一番施为后,几乎将庐内灵药用尽,云华方安稳下来,沉沉睡去。

    卢鹊却彻夜未眠,终究还是点燃了玄医一脉传承的“窥天符”,以十年寿元为代价,强行推演她的命格。

    符箓渐渐燃尽。

    灰烬在空中勾勒出的是八个大字。

    “天地厌弃,万法不容”。

    这八个字,让卢鹊脸色骤然惨白。过了半晌,他才渐渐缓过神来,眼睛里却泛起一丝嘲讽。

    天地不容,一个孩子,如何就教天地不容了!

    从那天起,卢鹊彻底放弃了云游四方的念头。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研究如何对抗这无形的“天道”。他翻遍古籍,改良阵法,将药庐打造成一个固若金汤的避难所。他采集朝露,萃取月华,炼制各种安魂定魄的丹药。

    可云华何等聪慧,怎会察觉不到自身异常?某个发病后的清晨,她拉着卢鹊的袖子轻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快死了?”

    卢鹊看着她苍白却强装无事的小脸,心中痛楚。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胡说。你是我卢鹊的徒弟。卢鹊是天下第一神医。为师定会护你周全。”

    他不再仅仅传授她医术,开始将玄医一脉最核心、最禁忌的知识倾囊相授。“云华,记住,我们的道,在于洞察规则,甚至……在一定限度内,改写规则。”

    然天地之力,岂是凡人可以对抗?

    阵法开始出现裂隙,丹药的效果也越来越差。他消耗着本命真元为其续命,原本乌黑的鬓角,竟悄然染上了霜色。

    玄医一脉有一禁忌秘术,名曰“偷天换日”。

    此术能强行将一个人的“命格”与另一人对调。施术者,需以自身全部修为、血肉、魂魄为祭品,承受那被换来的、充满恶意与诅咒的命格。

    又逢中秋佳节。

    丹桂早已飘香,明月却是迟迟未来。

    待到子时,一轮血月垂挂半空,让人举头望之,不寒而栗。

    卢鹊只短暂地看了一眼徒儿,这倾注了他十多年心血的孩子。

    他做的这一切,不止是为了这孩子,更为了自己的道心。

    卢鹊双手结出那古老而复杂的手印,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今有医修卢鹊,愿以此身,承彼之劫,受彼之厌,担彼之弃。”

    “以我之血,为尔续脉;以我之魂,为尔固魄;以我之道,换尔新生!”

    “偷天换日,命格易转!”

    轰——

    血色光华冲天而起,截断笼罩云华的无形之力。庞大的“厌弃”命格如洪水找到出口,疯狂涌入他体内。

    血月隐去,朝霞满天。

    云华自混沌中醒来,已是晌午,换做平时师父早该提着戒尺来了。

    但今日很奇怪。

    药庐空空如也,并无师父的身影。

    唯有案几上,一张竹纸被镇尺轻压着,墨迹清瘦,就像师父一样。

    竹纸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孩子,你已长大,师父云游四方去了。”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记忆中常有空白无声的间隙。然而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来,她忘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更奇怪的是自那日醒来后,她忽然尝不出任何滋味了。她只当这又是师父设下的考验,用了某种毒,让她失去了味觉。毕竟师父总爱在她身上下些稀奇古怪的毒,限时让她自行解开。

    她并不慌张。若实在解不了,写信问问师父就是了。

    然而……她却再也找不到师父了。师父不告而别,自此音讯全无。

    多年苦候后,灵鸽终于带回了师父的消息。可她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等到的,竟只是这寥寥四字。

    “身逝道消”。

    字迹依旧清瘦如昨日,却已成绝笔。

    而她……终究也没能逃过命数,葬身于那场瘟疫之中,葬于烈火之下。

    为青曲镇村民所恶。

    天、地、厌、弃。

    云华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师父竟瞒住她,替她承了这所谓的“天地厌弃”。

    水波散尽,幻境消弭。

    云华只觉喉间一甜,那股压抑多年的悲恸化作一口热血,猛地喷涌而出。

    第156章 草市

    云华自幼时起,便常做一些奇怪的梦。

    那些梦光怪陆离,恍若千百年的记忆都同时挤压在她的识海中,不间断地翻涌着。

    时而御剑凌霄,时而深潜龙渊,但更多时候是在无边雾霭中奔走,在追寻一个模糊的火红的身影。

    那身影总是着一身赤衣,在云端飘摇。

    她身上的红衣似是霞光染就,又像是被无数鲜血浸透,在苍茫云海中灼灼如火。

    雪白的银枪在她手中泛着冷冽的光,枪缨在风中猎猎飞动。

    可偏偏她头顶的玉冠总是戴得歪斜,几缕青丝散落下来,拂过染了血污的脸颊,平添几分不羁。

    云华总在梦中唤她“阿姊”。

    “阿姊为何总着红衣?”她在梦中仰首问道。

    女子轻笑一声,“三界浩渺,战场无垠。我着此色,纵万千人海,将士亦能辨我踪影。见红衣如见旌旗,军心自安。”她话音微顿,继续道:“亦要让那些宵小知晓,只要这身赤色尚在,天地便不会倾覆。”

    她又开口问道:“那姐姐又为何总爱为我戴玉兰花?”

    女子正俯着身,灵巧的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梳理,小心地簪上一朵新摘的玉兰。

    “玉兰皎洁,不染尘埃。”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愿我的烛儿,永远如此。”

    下一刻,天旋地转。

    云华喉间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整个人便如坠深渊,被猛地拽入另一个漩涡。待眼前混沌散去,才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间雅致的宫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乐声。

    云华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身鹅黄绢衣,身形纤细,分明是未长开的少女模样。而对面坐着的,正是姐姐。

    却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一身冷意的女战神。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眉眼间已有日后凛冽的轮廓,此刻却是柔和许多。她穿着一袭水蓝深衣,正低头专注地剥着一盘水灵的青菱,纤细的指尖沾着些许晶莹的水珠。

    “在想什么呀,烛儿?” 少女抬眸,眼底漾着笑意,将剥好的菱肉自然地递到她唇边,“快尝尝,今年洞庭新贡的,父帝特意命人送来的。”

    舜帝?

    对了,姐姐是传说的宵明神女,舜帝长女。

    “姐姐,”她听见自己开口,带着几分撒娇,“父帝昨日考校功课,我答对了九州山川走向,他夸我了。”

    宵明弯了弯眼睛,又剥了一颗菱角:“我们烛儿最是聪慧。” 她倾身过来,用绢帕轻轻擦拭她的唇角,“只是下次莫要再偷偷跑去巫溪那里讨教祈雨术了,若非我替你遮掩,父帝定要责罚你贪多冒进。”

    烛光撅起嘴,扯着衣袖嘟囔:“那个巫溪小气得很,偏不肯教我祈雨术!”

    “傻丫头,”她轻点烛光的鼻尖,“巫溪修习祈雨术整整十年,才敢为一方百姓请雨。你才刚开始认云识气,就想着呼风唤雨了?”

    烛光不服气地扭过头,发间的玉兰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宵明轻轻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带她走到窗边。

    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云华恍惚,在这具身体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姐姐的温度。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覆着薄薄的茧,那是长年握刀剑磨出的粗糙。

    风带起一阵潮湿的气息,远山笼罩在青灰色的雨雾里,几只鸟雀匆匆掠过天空。

    “烛儿,”宵明的语气沉静而郑重,“你看那云卷云舒、雨落雨歇,何曾会因人的意愿而改变?这便是所谓的天象了。”

    烛光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向天边翻涌的云层。

    宵明继续道:“我辈施展祈雨术,并非凭空造雨,而是以自身灵力为祭礼,向天地祈求一份恩泽。你可以将其理解为,在我们与天地之间,存在着一本无形的账簿。”

    “若祈雨适度,合乎时宜,便是一次善意的支取,云聚雨落,两不相欠。但若所求过度,强求暴雨或久旱,便是强行篡改了账簿上的数字,扰乱了天地气机的平衡。”

    她凝视着妹妹的双眼,语气变得极其严肃:“这失衡的账目,最终便会以施术者自身灵元反噬、道基受损的形式来偿还。记住,我们是在与天地做生意,定要小心。”

    烛光顺势扑进宵明怀里,“可我想快些学会,好帮姐姐分担。姐姐总为治理干旱和水患奔波,上次从苍陵郡回来,都清减了。”

    宵明被她蹭的发痒,干脆揽住她,下巴抵住她的发顶,“有烛儿这般牵挂,我便不觉得累。”

    烛光扯了扯宵明的袖子,图穷匕见,“姐姐,草市将至……”

    宵明故意板起脸:“巫溪长老说你最近连薰草和杜衡都分不清呢。”

    “好姐姐,待我从草市归来,定当潜心向学,一日不辍!”烛光攥着姐姐衣袖不肯松手,软语央求道:“这草市一候便是三月,此番不去,下回秋叶都要黄了。听说今年草市上还有青鸾羽的发带呢……”

    草市……三界关于上古的记载本就稀少,典籍中关于舜帝治下的尘世风貌更是语焉不详。

    云华从未听说过“草市”为何物。

    直到此刻。

    透过烛光的眼睛,她望着眼前这幅绝不该存在的景象,只觉得多年来熟读的古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灰烬。

    古书上说,自混沌初分,三界立序:人弱而居凡尘,妖恶而踞山林,神贵而居天阙。这是天地至理,亘古不变。

    可舜帝时代的这个草市,却将一切常理彻底颠覆。

    没有灵石,没有货币,只有最朴素的以物易物。老农捧出新麦向雨师换取甘霖,狐妖以山珍向人族换来盐巴,几个垂髫小童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野花放在一只龟妖的背上。那龟妖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壳上的花瓣随着它的动作轻轻颤动。

    讨价还价声、笑语声、孩童的嬉闹声在晨雾中交织,竟分不清谁是神,谁是妖,谁是人。

    云华忽然想起古籍中难得提及舜朝的那句话:“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而天下治。”

    原来,这就是“天下治”。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草市却已然在薄雾中苏醒,不待宵明叮嘱,烛光已从她手心挣脱,像只撒欢的野兔,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姐姐,你闻到了么?”少女忽而气喘吁吁地跑回,用力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是九尾狐家开坛的桂花酿!”

    宵明唇角泛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你这馋猫,鼻子倒是灵得很。但你年纪尚小……”

    “不可饮酒”四个字还未出口,烛光人已跑出十几步,只留下一道残影。

    声音却清亮亮地传了回来:

    “我不管,今日定要喝上两坛!”

    泥路上露水未干,她的绣鞋踩出了一串浅浅的印子。

    九尾狐的酒肆就在槐树下,不过是个简单的摊子。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在斟酒,她发间别着一朵新鲜的桂花,身后九条狐尾若隐若现。

    土地神凑在摊前,眼巴巴地瞅着那坛桂花酒,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九尾狐本来没啥好脸色,一瞧见烛光,眸子里顿时漾出笑意来,声音也甜了三分:“小殿下今日来得正巧!”

    她纤指轻点酒坛,“这坛桂花酒可不是寻常货色,用的是前些年我从月神那儿换来的月宫桂花酿的。您最是懂行的,不尝一尝,可真要抱憾了。”

    土地神搓着粗糙的手掌,嗫嚅道:“青丘姑娘,这酒……能不能便宜些?小老儿就是把家底掏空,也凑不够这一坛的酒钱啊。”

    九尾狐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小土地,你已经蹭了我三杯酒了,想要我的桂花酿,就用你的宝贝灵芝来换!”

    土地神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那、那是我守了两百年的山根灵物,要是给了你……”

    “我这可是窖藏三百年的陈酿呢!”九尾狐寸步不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生意就是谈不妥。

    烛光凑近坛口深深一嗅,由衷赞叹:“好酒!”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宵明:“姐姐,我们拿什么换?”

    宵明负着手,目光飘向远处,假装没听见。

    “姐姐!”烛光扯了扯她的衣袖。

    宵明这才无奈摊手:“姐姐身上没带什么宝贝,就带了瓶西王母给的琼浆,原是要给你换青鸾发带的。”

    此言一出,九尾狐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目光在宵明身上流转:“难怪大殿下今日身上的气息这般清甜……”

    宵明俯身对烛光柔声道:“发带还是桂花酒,你自己选吧。”

    烛光顿时陷入了两难。

    酒香诱人,可那青鸾发带她心心念念许久——据说系上它就能不惧河水,再也不用念那冗长的避水咒,可以尽情下河抓鱼了。

    她攥紧衣角,最终一咬牙,拖着姐姐转身:“我要发带。”

    望着姐妹俩远去的背影,九尾狐轻叹一声,难掩失落。

    这时,一直沉默的土地神猛地跺了跺脚:“罢了!灵芝给你,酒归我!”

    九尾狐先是一怔,随即笑意重新在唇边绽放,如春风拂过桃花。

    不远处,几个小童仍围着那龟妖嬉戏。

    他们不知何时已唱起了轻快的童谣。龟妖眯着眼,脑袋随着稚嫩的歌声一晃一晃,龟壳上的野花伴着节奏轻轻摇曳,仿佛也沉醉在这清晨的曲调里。

    烛光牵着姐姐的手,像两只灵巧的雀儿,在熙攘的人群中轻快地穿梭。

    晨光愈发清亮,穿透薄雾,平等地洒落在每一个与其擦肩而过的身影上。

    无论是人、是妖、还是神。

    “姐姐快看!父帝也来了!”烛光忽然拽住宵明的衣袖,踮脚指向远处。

    晨雾散尽的草市尽头,一棵巨大的扶桑树下,有个身影正在抚琴。

    琴声淙淙,如春风拂过原野。

    云华怔怔望去,那身影隔着薄雾与人群,始终朦胧。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心中却无端一恸,像被什么遥远而熟悉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第157章 乌枝鸣

    丹水河岸,几个北陵氏女子正将刚洗好的文鳐鱼铺在菖蒲叶上晾晒。

    烛光坐在河畔石上,抚弄着刚到手的青鸾羽发带,眼中满是珍爱。

    那发带由神鸟青鸾的尾羽织就,色泽变幻不定,时而如初春新柳,时而如雨后晴空。阳光洒下,发带上的流光便活了过来,似有水波在其间无声荡漾。

    烛光屏住呼吸,正准备将这宝贝递给姐姐,央她给自己系上,却见一道身影如风般掠过,她只觉指间一凉,那青鸾发带已不翼而飞。

    而那河岸边的风里却荡开一道嬉笑:

    “小师妹,这发带好生别致,借师兄玩两天可好?”

    回头一看,乌枝鸣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正将那青鸾羽发带在指间绕得流光溢彩。

    云华定睛一看,不由感叹:这骚包孔雀,真是万年不变的风骚。

    他今日依旧穿得分外招摇,锦袍上繁复的刺绣在日光下流淌着金线银丝的光,腰间、襟前挂满了各色香囊,几乎将他身上那点神鸟的清贵气息都压了下去,只余下一派人间纨绔的富贵风流。

    他“唰”地展开手中折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目光却越过气鼓鼓的烛光,飘向一旁的宵明。

    烛光跺脚:“乌枝鸣!还给我!”

    乌枝鸣恍若未闻,对着烛光扇了扇那带着熏香的扇子,“小烛儿,别这么小气嘛。”他又觍着脸问宵明,“明儿你看,这发带与我今日这身是不是相得益彰?”

    回应他的,是一记不轻不重的灵力敲在额角,发出“叩”的一声清响。

    “哎哟!”

    他吃痛缩头,手上力道一松,那青鸾羽发带已被宵明纤指一勾,轻巧地夺了回去。

    宵明一面梳理着妹妹的长发,一面用眼刀刮过乌枝鸣腰间新添的香囊,唇角微扬:“听说少安郡的姑娘们为抢着给你送香囊,差点打起来?”

    烛光立刻搅乱浑水,将这骚包孔雀师兄“踩”上一脚,她晃着脑袋接茬道:“师兄整日就知道招蜂引蝶!走到哪儿都香的熏人——”她还故意将“熏人”二字拖的老长。

    乌枝鸣闻言,“唰”地展开折扇,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小师妹这就不懂了,我这叫体察民情……广结善缘。倒是某些人……”他又凑近一步,将扇子往宵明那边偏了偏,“连个香囊都舍不得赠与我。”

    宵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整日不是招惹姑娘家,就是欺负小孩子,倒真好意思!”

    烛光晃了晃脑袋,朝乌枝鸣做了个鬼脸:“就是!师兄整天就知道欺负人!”

    乌枝鸣折扇“啪”地一收,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明儿,你若待我有对烛光一半的好,便是教我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骚包。

    云华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与此同时,她心绪如潮,将这些记忆反复推敲。

    舜帝有二女,天生神女,乃河州灵气所化。长女宵明承天地战意而生,次女烛光为护阿姐,潜心岐黄之道。故而宵明为舜朝之利刃,烛光则为护刃之良药。

    此时舜临天下,人、神、妖三界尚能各安其位,相安无事。

    那么……是自何时起,妖物开始渐生暴戾的?人妖之争又是因何而起?而那神族……在这场纷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最终得益的,竟是他们?

    千年前的谜团太多了,云华透过烛光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些零散的片段。

    河面上波光荡漾,三人的身影斜斜映在滩涂上,惊起了几只正在饮水的文鳐鱼。银白的鱼身掠过水面,带起串串涟漪。

    宵明将发带仔细系好,指尖抚过流转的青芒,“少安郡灵气可收齐了?”

    乌枝鸣这才敛了嬉笑,从怀中取出玉瓶,玉瓶身隐隐透出里头晃荡的清气。

    “取的是丹水最上游的灵气。”他难得正色,眼底却掠过一丝阴翳,“还有……我回来时,又遇见了不寻常的事。”

    宵明将目光投向乌枝鸣:“又是……妖族?这是第几起了?”

    “第三起。”乌枝鸣指尖摩挲着扇骨,往日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极为沉静,“都不是什么性情恶劣的大妖,昨日那白猿……甚至曾助我修补过南昌郡的地脉。”

    河风忽然带上腥气。不是鱼腥,而是铁锈混着烂泥的味道。

    云华透过烛光的眼,看见宵明指尖凝出一缕银光,轻轻点在乌枝鸣递来的玉瓶上。

    那清气与银光交缠,瓶身霎时显现出几道扭曲的黑气,如活物般蠕动挣扎着。

    “果然……浊气已侵入灵脉。”宵明声音很轻,“有人在各处灵脉里做手脚。”

    烛光忽然伸手,指向河面。

    只见顺流漂下几片残羽,原本华丽的翠色变得灰败,边缘附着粘稠的黑色东西。

    “那是……毕方鸟的羽毛?”

    “司火的神鸟,性情最是骄傲洁净,绝不会容自身沾染如此污秽。出事了。”

    二人话音未落,远处山峦忽传来一声凄厉嘶吼,惊起林间飞鸟。

    那叫声不似寻常野兽,带着令人心悸的尖锐,搅得河面文鳐鱼不安地跃动。

    烛光下意识攥紧姐姐的衣袖,宵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乌枝鸣折扇“唰”地展开,这次却无半分风流意,只冷声道:“我去看看。”

    “一起。”宵明道:“你一人应付不来。”

    三人沿丹水疾行。越往上游,两岸草木越发凋零,原本莹润的灵石蒙上灰翳。途中遇见几个北陵氏族人正围着什么,见他们来,默默让开。

    地上躺着一只年幼当康,獠牙还未长全,浑身布满可怖的黑斑。它□□,圆眼睛里血色蔓延,却仍在挣扎着想站起来。

    当康现,天下丰。

    这象征丰收的瑞兽,此刻却像从地狱爬出。

    烛光蹲下身,不顾污秽,掌心泛起柔和的白光,而后覆上当康额头。那小兽剧烈颤抖,喉间发出嗬嗬声响,竟猛地扭头欲咬!

    乌枝鸣扇缘一点,当康软软倒下。他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底已有怒意:“灵台尽毁,妖丹被染。有人……在拿它们试药。”

    第158章 二十九重天

    乌枝鸣忽然轻笑一声,折扇在掌心轻敲:“好啊……共治之约尚在耳边,有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她抬眼看向乌枝鸣:“此事蹊跷,需立刻回禀父亲。在查明原委之前,消息必须封锁。”

    乌枝鸣点头,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戏谑:“明白。我再去那山谷附近查探一番。”

    “小心。”宵明叮嘱道,语气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乌枝鸣顿了顿,目光落在宵明脸上,又看了看气鼓鼓瞪着他的烛光,忽然扯了扯嘴角,恢复了几分那玩世不恭的调调:“放心,为了还能收到明儿你送的香囊,我怎么也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说罢,他身形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消失在原地。

    云华急切地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当中在做手脚,但漩涡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入了另一个时空。

    云华从混沌中苏醒。

    她第一眼对上的,是一双清透如碧玉的眼眸。

    少年跪坐在她身侧,鸦青色长发上仍沾着未干的血迹,可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初雪后的晴空,那样澄澈,那样干净。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烛光怔怔地望着这张陌生的脸。

    眉目如画,姿容似玉,这是一张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的脸。

    可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

    但是云华见过。

    她被困在这具身体里,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你是……”烛光刚一开口,便被喉间的干涩呛得轻咳起来。

    少年立即俯身,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后颈,将清水喂到她唇边。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倒让烛光有些害羞了,她的耳朵一点一点地烫了起来。

    “别着急,慢慢喝。”少年的声音清越如山涧溪流,是极好听的。

    烛光虽害羞,却也很好奇,她借着饮水的机会细细打量他。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着一身雪青色长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最让她在意的是他发间夹杂的几缕银丝,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格外刺眼。

    “你是谁?”她轻声问。

    “你伤得很重,还需要休息。”少年并没有回答她,“那些追杀你的人,我已经赶走了。”

    她这才想起昏迷前的事。

    “那些人……似乎是神族?姐姐……”

    “你受伤了?”她这才注意到他长衫上的斑驳血迹,心头一紧,“要不要紧?”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这不是我的血。”

    他的话让烛光稍稍安心。

    姐姐还在寻她么?那些神族……为何偏要下此毒手?难道不知她是舜帝之女?

    还是说……正因知晓她的身份,才非要赶尽杀绝?

    他们扮作妖族模样,分明是要嫁祸于人,莫不是……要生生搅起人、妖两族的仇怨?

    洞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清越悠长,划破寂静的夜空,也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翠影掠过洞口。不知为何,这声鸟鸣让她想起几年前救过的那只神鸟。

    那是只重明鸟,因吞噬泉底积年的邪气遭了反噬,伤得极重。

    重明鸟生来便是邪物的克星,世间邪气愈盛,它们愈是前赴后继。可悲的是,这些慈悲的生灵,往往会在清除邪气后,独自死在无人知晓的荒野里。

    当时连医术精湛的巫溪都摇头说无望,邪气已然侵入灵脉。

    乌枝鸣说要给鸟儿一个痛快,再挖个坟将其埋葬。

    可她固执地抱起了它。

    重明鸟这一生都在为苍生奔走,凭什么落得这样的结局?只要还有一丝气息在,她都不会放弃。

    烛光将它安置在暖阁,日夜以自身灵力温养。那些日子,她踏遍险峰深谷,十指被药草染得青紫。

    说来也是机缘,正是这番倾尽全力的救治,逼得她将素来疏懒的医书一一拾起,刻苦钻研。

    甚至翻得起了毛边。

    巫溪某日来看,见她正对着药炉打盹,手下还压着刚记的脉案,不禁失笑,说一向随性自在的小殿下,竟也有了悬壶济世的样子。她的医术根基,也是在那时悄然扎下的。

    只是那鸟儿伤愈后便振翅而去,不曾回头,连一声告别都未曾留下。

    “怎么了?”少年注意到她的走神。

    “也没什么。刚才那声鸟叫,让我想起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她脱口而出,没留意身旁少年骤然僵住的手指,“我曾救过一只鸟儿,把它当知己,什么心事都同它讲。它倒好,伤好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飞走了。”

    少年突然结巴了起来:“也、也许它并非不想告别。”

    烛光抬眸看他,却见少年已别过脸去,只留下一个清瘦的侧影。

    跳动的篝火在他脸上明暗交错,让那双碧玉般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也许……另有苦衷。”

    少女并未察觉少年此刻翻涌的心绪,她的目光仍带着些许迷惘,轻轻落在洞口处。天还没亮,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

    “也许吧。”她耸了耸肩,“世间之事,总有诸多不得已,鸟儿也是。”

    少年指尖微微一颤,几乎要控制不住去抚平她眉间那抹淡淡的怅惘。

    他强行按捺住,只是将盛水的叶子又递近了些。

    “再喝些水。”他低声道,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叫烛光。你呢?”烛光接过他递来的水,低头抿了一口。身上并无不适,说是受了伤,可灵力反倒比先前更充盈流转。她久等不到回应,不由抬眼望去,正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少年开口道:

    “五方。”

    眼前那碧玉般的眼眸、跳动的篝火,连同“五方”这个名字,都如同水中倒影被骤然打散,剧烈晃动起来。

    云华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灵魂正被一股蛮力从温暖的躯壳中硬生生剥离。少年清越的嗓音被拉长、扭曲,变成了另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呼唤:

    “云姑娘……”

    “云华……”

    “云华!醒醒!”

    这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穿透层层迷雾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紧接着,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手臂传来,刺激着她近乎沉沦的神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腔剧烈起伏,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

    篝火、山洞、名唤“五方”的神秘少年……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左横秋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他正用灵力击打着她的神识,另一只手还牢牢抓着她的胳膊,方才的疼痛正是来源于此。

    “左……左道长?”云华喉咙干涩,声音沙哑,浑身虚脱般使不上一点力气。

    “我的天,你可算是醒了!”左横秋长长舒了一口气,松开手,心有余悸地指着旁边幽深的湖泊,“再不醒,怕是真要变成一具人干了!”

    云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头猛地一凛。

    那湖泊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天光云影,看上去静谧祥和。

    但此刻在她眼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云华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裸露在外的皮肤竟然显得有些干瘪,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体内的灵力更是如同被抽空了大半,传来阵阵空虚之感。

    “这湖……它在吞噬我的灵力?”云华瞬间明白了左横秋话中的含义,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何止是吞噬。”左横秋面色很难看,“ 它会让你看到前世轮回的所有记忆。你每多沉溺一瞬,它吞噬你灵力的速度便快上三分。若我再迟半刻将你唤醒,莫说这身神力,连同你的神识,恐怕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终究是轻视了这二十九重天。

    她一直以为,天界纵有污浊,亦不至于背离大道本心。

    可这二十九重天,竟是一处绝命死境。破关者一步登天,那……勘不破的人呢?是否就此形神俱灭,永堕虚无?这哪里还是天界!分明是妖魔行径!

    云华强抑着体内的虚弱,勉力撑起身子,缓缓坐直。

    第159章 砍石碑

    三十三重天,至高神殿内。

    云雾在玉阶下翻涌,映出一片纷乱的景象。

    玉座上那道身影静默垂眸,将万象尽收眼底后,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笑。

    “神女,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看见了这一切。”

    “你该……作何选择?”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碾过他的胸腔,窥探天机的反噬让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洁净的玉台上瞬时被染上了一片刺目的暗红。

    “主上!”侍立在旁的近卫面露焦灼,立即上前欲将灵药奉上。

    那道孤绝的身影猛地一颤,道:

    “滚。”

    那近卫只得颓然垂首,步步后退,直到退进那片阴影里。主人的性情向来如此,喜怒莫测。

    待侍卫退去后,那强撑的威仪方才彻底崩塌,吐出第二口鲜血。

    与此同时,浓稠的黑色灵力正从他身上疯狂涌出,蔓延开来,其所过之处,无论玉柱还是什么,通通被黑雾吞噬掉,几乎将整座辉煌的神殿染成一片绝望的黑色。

    他忽然攥紧扶手,声音压抑:“我说过,别动这些蝼蚁。”

    随即,他指节一松,慵懒地靠回椅背。同一副喉咙里,震荡出截然不同的讥诮之音:

    “海若,你心疼了?”

    那面容不断扭曲着,逐渐浮现出残忍而玩味的神情。

    但很快,这讥诮便被一个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声音完全取代:

    “不劳阁下费心。”

    “你我之间,契约仍在。”

    “不必白费力气,乱我的心,夺我的舍。”

    话音落下的刹那,翻涌的黑雾竟似被一道无形壁垒阻截住,停了下来。

    他端坐于玉座之上,面色苍白,身形单薄,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吞噬。

    可他眼里的漆黑,却比他身后的黑暗还要更深,仿佛世间所有的暗,都已被他收于一身。

    云华指间银针一闪,刺入几处穴位,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神志骤然清明。

    这九重天,究竟藏污纳垢到何等地步?

    千年前的真相,又到底是什么!

    今日,她定要在此看个分明。

    一旁的左横秋却已在那块湖畔石碑前站定,若有所思。

    “此石似有不妥。”他道。

    云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这位以剑证道的道友已拔出本命长剑,未见其任何花哨起手,径直对着石碑便是一记力劈!

    “左……”她硬生生把“疯子”二字咽了回去,想了想还是吐了出来,“疯子。”

    到此刻,她方知这位仁兄是如何一路斩上二十九重天的了……诸位神君见了他,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已算是好涵养了。

    但见剑光落处,石碑纹丝未裂,其下那片烟波浩渺的湖泊却“啵”的一声,如泡影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四野寂寂,唯余二人与一碑。

    左横秋还剑归鞘,眉梢微挑:“啧,砍不动。”

    云华默然片刻,幽幽叹道:“道长这一剑,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她这才近前细观这块足以照见前世今生的石碑,只见其表面平平,内里却隐有灵光闪烁,“湖是幻象,碑却是真的。能将一整片湖光水色炼为虚障,这石碑……怕是件了不得的神器。”

    左横秋脱口而出:“二十九重天的天道考验,竟只是件死物?未免太过儿戏了。”

    “自是不可能。”云华指尖轻触碑身,感受着其下磅礴欲出的灵力,忽而笑道:“怕是有人在行那偷天换日之举,截取一方天道,封禁于此神器之中。左道长,你这一剑,砍的妙。”

    左横秋闻言,非但不惊,反似颇觉有趣,唇角微弯:“那再砍一剑试试?”

    话音未落,石碑之上灵光暴涨,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骤然响彻这方秘境:

    “擅动天机者,可知罪否?”

    但那威严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有几分心虚。

    第160章 天界牢笼

    只见左横秋挽了个剑花,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地给这破石碑——又来了一下子。

    “铮——”

    长剑与石碑相击,发出琅琅之声。这一次,石碑表面终于现出了道细纹,灵力猛地窜了出来。

    云华倒吸一口凉气:“嘶~”这回是真的砍出痕迹来了。

    “嗷——上神饶命!上神饶命啊!”那苍老威严的声音变了个调,成了凄惨的哀嚎,“小的就是个普通神器,被捉来扔在这儿,实是身不由己啊!”

    “谁捉你来的?”

    石碑表面灵光乱颤,声音带着哭腔急急道:“是、是三十三重天那位……”

    话音未落,石碑内部骤然响起一声低喝:“放肆!”

    轰——!

    整块石碑剧烈震动,那苍老声音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戛然而止。

    石碑碎了。

    三十三重天,神殿玉座之上。

    那讥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哈哈哈!海若,你费心布置的棋子,就这样被识破了!看来那所谓的‘神女’和那个不知所谓的道士,比你想的要厉害得多啊!”

    海若没有理会体内的嘲讽。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穿过层层殿宇,望向下方。

    看见了虚假,打破了囚笼……接下来,你们会追寻真实的源头吗?

    他唇角那抹奇异的笑意再次浮现,混合着深切的痛楚、隐秘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那声音因他的无视而暴怒,在神魂中尖啸:“海若!你这具躯壳,迟早是我的!”

    浓烈的黑雾再次浮现,翻腾着,撕扯着,像是无数只急于攫取的手。

    玉座上的少年只端坐着不动,灵力流转,将躁动的黑影一寸寸压回沉寂。

    左横秋收剑:“三十三重天?是谁?天帝?”

    云华未及回答,立刻察觉到脚下异样,不知何时竟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法阵,阵上符文亮起,周身灵力竟如江河决堤,不受控制地向阵眼奔涌而去!

    “不好!快走……这整个三十三重天就是个吸灵陷阱!”

    “劈掉它!”左横秋果断起剑,剑势毫不留情地落在阵眼处。与此同时,云华手中灵诀闪现,将巨大的神力砸向法阵。

    是的……砸。

    她虽有了山主令牌,又得了磅礴神力,却因未悟前世玄机,只能这般囫囵施展。

    谁知这蛮横手段竟奏奇效。阵法在二人强攻下轰然崩裂,二十九重天剧烈震颤着,玉阶渐碎,金柱将倾。

    左横秋抬头,目光穿透云雾,直指最高处:“上去,掀了那神座。”

    仙界已乱作一团。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千年来头一个摸上二十九重天的人族,不是什么温顺前来朝拜的羔羊,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煞星,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疯了,真是疯了!这么多年没见谁敢在天界这般放肆!”

    “何止是放肆!听说连樑内神君的二十八重天都被他拆了!”

    “什么?樑内神君都拦不住他?神君可是跟随羲曜陛下在西兰关镇守过群妖的啊!”

    “唉,如今天界早已今非昔比。羲曜殿下被囚,海若殿下主事……这世道,怕是真的要变了。”

    “嘘——慎言!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境外议论纷纷,境内二人充耳不闻,只是逆着奔逃的仙娥与溃散的神将,一步步往上走去。

    听到“羲曜”二字时,云华方才脚步一顿。

    左横秋拂开缭绕的仙雾,侧首问道:“云华,你们这天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你在这儿也有些年头了,给我说道说道?”

    这……

    “统共不到十年……还赶上了神族内乱,大半时日都被关在天牢里。”云华如实说来。

    左横秋闻言咂舌:“那还真是个鬼地方!”

    “谁说不是呢?”云华干脆利落地回应。

    她目光扫过下方狼藉的云阶玉砌,想起那些耗尽心血飞升,最终却甘愿留在二十九重天以下,对神族卑躬屈膝的妖族……和人族。他们毕生苦修,换来的不是逍遥自在,而是另一处牢笼。

    心甘情愿地……为奴、为婢,伺候那些生来高贵的神族。

    “难怪古籍有载,近千年来,能闯过二十九重天者凤毛麟角,纵有成功之人,也多半灵力大损,不久便销声匿迹。”云华顿了一顿。

    左横秋眼中寒光一闪,接话道:“神族是以这三十三重天为饵,诱尽人、妖两族。二十九重天以下,尽收为奴。敢越界而上者……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赶赶进度,尽快写完,文字上就不过于雕琢啦,先把故事讲完!请将就着看叭[红心][红心][红心]强迫症患者表示很绝望,总是很挑剔,开头不好,人设不好,故事不好……觉得哪哪都不好。嫌弃寄几……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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