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允见元香眼神格外认真,不似玩笑的样子,知道自己插科打诨是不顶用的了,只得摊手无奈地解释:
“真没受伤,就对付几只狼而已,你也太小瞧我了。”
见她依旧神色怀疑,他索性指了指外头,“要是真被那些狼崽子咬到了,衣服早该破成一团了。你不是把我换下的衣裳收走了吗?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元香闻言才神色微动,他刚换下的衣服确实被自己收走了,粗粗翻了一遍,衣服上除了有一些脱线的地方外,确实没什么被撕扯破洞的迹象。
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担心,再来确认一番,不然自己一直记挂着这事儿,睡觉都不安稳。
她暗叹口气,走近他身旁,俯下身在他身周仔细嗅了嗅,除了熟悉的皂角味,没带上什么血腥的气息。
“行吧,那你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她站起身,语气比之刚刚放松了不少,转身正要出去。
谁知手腕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攥住。
“哎?”她惊呼未落,整个人就被他顺势一扯,身形踉跄着失了平衡,扑通一声,与他一同跌在了榻上。
“怎么说走就走?不是说要检查的么?”阿允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自然扣在她腰间,唇角带笑。
元香又羞又恼,正想推开,却见他那双眼睛已微微困倦起来,笑意却还在,神情透着一场恶战过后的疲惫与放松。
扣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力道不重,片刻后整个人顺势靠了过来,把头枕在她肩窝。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在床榻上。
“就这样吧,一起睡一会儿,我什么都不做。”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让人卸下心防的安抚意味。
元香鼻端萦绕着的全是他的气息,自昨夜开始此时的她才算真正放松下来。
可肩头忽然被他轻笑震动,低低的笑声一声接一声,惹得她忍不住偏头去看:“笑什么?”
阿允蹭了蹭她耳畔,声音里仍是未尽的笑意:“笑你担心我。”
元香脸上一热,轻轻应了一句:“你知道就好。不止是我,二果、三喜要是知道你受伤了,也会担心得不得了。”
昏昏欲睡间,阿允突然就想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明明记起了从前的事情,也再没有了困住自己的事情,却还是留在了这个姑娘身边,连想离开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在他漫长而空荡的二十年里,从未有过这样心口安宁的时刻,没有提防,没有厮杀,没有漂泊的孤寂。
但是在她身边却可以,哪怕什么都不做,他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而且,他隐约清楚,只能是她。
良久,他才低低吐出一个字:“嗯。”
听到他的回答,元香微微笑了,却偏偏此时硬是没了睡意,明明刚吃过饭时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这会儿却清醒得很了,她静静睁眼看着屋梁,侧耳听他呼吸,那呼吸平稳悠长,好像真的已经睡过去了。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声开口:“你能跟我说说,上次为什么会突然走掉么?”
屋子里静得出奇,她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回应,耳畔只有他沉沉的呼吸声,正当她以为这人根本没听见的时候,搂在她腰腹处的手忽然收紧了些,
紧接着,是他低哑、如同从梦中溢出的声音:“再也不会走了。”
因着阿蓉姐手臂受了伤,再一个人带着壮实呆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实在不合适,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养伤,于是元香便干脆把他们姐弟接回了自己家。
这场变故过后,阿蓉似乎也想开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硬撑、固执,听元香一说,竟很快就点头答应下来,还说起之后要建新屋的事情。
“这些事儿现在先放一放,首要事情是你手上的伤。”元香劝道。
“知道了。”阿蓉温柔地笑。
元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此时的笑应该是她家里出事以来最为真心、轻松的了。
元香家里本就空着两间屋子,收拾收拾,便能住人,只是壮实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屋,巴巴地黏在阿蓉身边不肯撒手,元香只好将姐弟二人先安置在同一间屋里了。
经过这次危险事件,元香察觉壮实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
比如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壮实是受了刺激后,把自己给封闭起来,完全不想跟外界接触,所以哪怕是阿蓉这个亲姐跟他说话也好像听不到一般,毫无反应,更别说主动说话了。
阿蓉那时候都觉得哪怕自己屋里明明有两个透着气的人,但总觉得孤独地像是只有她自己一人一般。
但如今,壮实相比以往要更黏阿蓉了。阿蓉那边一有什么动静,他就会立马爬起来跟过去看看,虽然他依旧沉默不语,可阿蓉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份关切。
有时候,她的药正咕嘟咕嘟地在陶炉上煮着,壮实就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蓉朝他笑时,他也会扯扯嘴角算作回应。
总之,这些隐隐好转的迹象让阿蓉觉得日子变得越发亮堂了些。
这日,元香带着今年最后一批给宝瓷斋的货去往县城。
时值隆冬,天还蒙蒙亮,寒气便已逼人。
驴车的车架上安了个木制车棚,外头又紧紧蒙了厚厚一圈油布,挡去外头的呼啸冷风,车厢里生着一盆炭火,火苗跳跃间把一角空间烘得暖洋洋的,元香坐在其中,身上披着斗篷,手里捧着暖炉,一时没觉出多少冷意。
阿允却是坐在外头,双手握着缰绳,裘衣领口还半敞着,元香时不时探出脑袋,掀开帘子要与他说上几句话。”你不冷么?把领口系系好。”她一边说着就想上手。
冷风立刻往里灌,她被吹得眼泪汪汪,阿允却只伸手把帘子压回去,推她重新回去坐好。
“我知道了,你回去做好。”阿允回头推她。
“行吧行吧。”她只得听话缩回去,伸手却还是在他掌心里摩挲了下,还好,并不是冰凉僵硬的触感。
她心下稍安,想起今日特意叮嘱过他穿裘衣,总算没白费,缩回车厢前,她索性把随身的小手炉塞进他怀里,语气半认真半埋怨:
“给你,你可别逞强。”
车架终于晃晃悠悠停在了宝瓷斋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柳掌柜,早就带着小伙计守在门口,见驴车一到,忙快步迎上来。
“哎哟,你们可算到了!”她一边伸手去扶元香下车,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今日要是再不来补货,我都得亲自跑去你家里请人了。”
嘴里虽是抱怨的话,眉眼间却尽是掩不住的喜意,神情轻快,连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也难怪她这般神色,元香知道她这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自从对面的瑞瓷堂出了那一回“赝品风波”,赔了不少钱不说,店里的生意也被影响了不少,反倒是宝瓷斋这边,因为有了“狸猫陶器”的正品口碑,客流与生意只涨不跌。每逢有人提起赝品事件,话头最后总绕回到“狸猫”的精巧与稀罕,也等于一遍遍把瑞瓷堂钉在了耻辱柱上。
尤其是近来,元香又悄然改了“狸猫陶器”的售卖法子。
过去它们多做成食器、茶具、陶瓶之类的实用之物,可她敏锐地察觉到,顾客们真正迷恋的,其实并不是它们的用途,而是那只憨态可掬、神气活现的“黄花狸猫”。
人们买回去,不是为了喝茶、插花,而是单单为了摆着看、玩着乐。
于是,她想了个不同的玩法。
这一次,狸猫陶器不再是规规矩矩地摆成一溜儿让人挑选,而是以独立的小形象出现。每只狸猫都被放进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里,匣子外头裹着细软的绒布,再用同色的丝带系了个小巧的蝴蝶结。模样看着精致又喜人,却是半点也看不出里头究竟藏着哪种狸猫。
顾客买的时候,只能凭手感和运气去挑,拆开的那一刻,才会揭晓答案。
有客人轻轻掀开匣盖时,看到的是一只捧着桃子的“福狸”,圆滚滚的肚子泛着一抹桃红,像是含羞带笑,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人抽到的是举着小灯笼的迎宾狸,笑眯眯的模样让人只能张嘴夸上一句“好可爱啊!;还有的拿到的是抱鱼的招财狸,鱼鳞一片片捏得细致,狸猫一脸满足的神态瞧上一眼就把大伙儿给逗乐了。
这些已然足够新鲜有趣,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传闻中极少现身的“隐藏款”,一只戴着斗笠的母狸,怀里还窝着一只小小的狸崽,神态温柔。每每有人提起,便勾得更多顾客跃跃欲试,非要试试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幸运人”。
这款“隐藏款”本就投放得极少,元香当初特意设了概率,一百个普通款里头,才会夹带着一只“隐藏款”。
正因为这般稀有,它很快就成了众人心中趋之若鹜的宝贝,能抽到的,自然是艳羡的“天选之人”,没抽到却心心念念的,世面上便有人直接开出高价收购,转手之间,价值翻了好几倍。
也因此,宝瓷斋里常能见到客人围成一圈儿,有人迫不及待当场拆开小木匣,一瞬间,随着“哎呀,是桃狸!”,“哈哈,我中了鱼狸!”的喊声响起,周边的气氛顿时被点燃,连没买的人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热闹。
因为买之前完全不知道能买到哪款,这就成了一个未知的热闹游戏,在没打开前全是惊喜,而且打开了抽到不喜欢的还能跟自己的亲友交换,花了一笔钱还能得到两份的快乐。
这些小狸猫加上配套的包装盒花了元香很多心思,新奇加上很有悬念感的玩法,一推出就直接爆火。
这边狸猫陶器越发得爆火,那瑞瓷堂日子便越发难过了。
第142章
这边狸猫陶器越发火得一塌糊涂,那瑞瓷堂的日子便愈发难过了。
狸猫陶器的拥趸一批批增长,他们买得越多、爱得越深,就越发心疼自己所钟爱的东西,竟然曾在暗地里遭遇过那样的打压与仿制。有人回过头来了解旧事,得知宝瓷斋当初差点因为赝品风波被扼杀时,心中无不愤愤。
这些消息,自然是柳如意顺势“添了一把火”,将她“卖惨”的细节保证让每一个客户都知道。
偏偏“拥趸”里有不少文人墨士、书香闺秀,他们在知道自己心仪的陶器曾经被“黑心商贾”这般践踏,立刻出离愤怒,挥笔写下讥讽瑞瓷堂的诗句,什么“徒有华堂,实为败器”,“枉负商名”之类的诗文被传诵开来,甚至越传越广。
赵掌柜眼睁睁看着自家铺子的门庭冷落,每月的流水一落再落,口碑更是千疮百孔,终于察觉柳如意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这口气他哪里咽得下?
在加上眼看着对门生意越发红火,心头的怨气烧得更旺,所以又起了歪心思,动起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歪门邪招。
这时候元香同阿允已进了店里。如今专门为“狸猫陶器”设置的柜台上早已见底,架子上空落落的,正中摆着一块“已售罄”的木牌,倒显得格外醒目。
即便如此,仍有几个客人不死心地在柜台前徘徊打量,时不时拉住店里的伙计,追问着何时能再有新货。
伙计们见怪不怪,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几十次同样的问题,早就把话术背得滚瓜烂熟,面上维持着得体笑容:
“客官稍安,预计在本月中旬左右便会有新一批发售,到时还请您早些过来,您不妨先看看本店的其他陶器,也都是上等精品。”
那位客人听罢,心里算了算日子,转头对同伴道:“中旬的话,那不是就没差几天了,那咱们这几日都来问问,免得又跟上次一样被人提前抢光了。”
两人就像在商量什么要紧事儿的样子,在柜台前嘀咕半天。
他们进了后头的院落,柳掌柜像是早憋着话似的,凑过来一脸神秘地朝元香道起近日来跟对面赵胖子做的蠢事。
“这人我瞧着已经是丧心病狂了,前阵子竟然伙同城里那家最大的窑厂,就是之前同你说过的那一家,想要断我的货源!”
“什么?”元香刚坐下就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眉头倏地一紧,立马追问:“然后呢?”
柳掌柜一脸憋笑的表情,话还没说完,忽地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元香和阿允对视一眼,俱是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愣住,元香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心头也跟着一松,知道这事必然是已经顺利解决了。
果不其然,柳掌柜笑够了才道:“其实啊,我正愁着找个由头跟这家窑厂解约呢,赵胖子在那儿有干股,当年是被逼无奈才签下从他那儿下订单的,原本还有一年多才到期,谁知他大概是气得昏了头,做事顾前不顾后,这一出倒正好遂了我的心意。”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几分锋芒,又带着掩不住的得意:“他以为拿捏住这一家,就能威胁得了我?真是笑话!我顺水推舟,直接把剩下的单子全数转给善艺窑,他不是要比谁能撑得住么?那就放开了比,比一比到底谁的体量更大!”
说到最后,她哼了一声,眉梢眼角间全是畅快。
至于善艺窑为何宁肯放着赵掌柜的珍瓷馆这个原本的大主顾不要,也要继续为柳如意供货,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如今的珍瓷馆早已大不如前,上次那场“赝品风波”闹得满城皆知,不仅让瑞瓷堂赔出去一大笔银钱,还被陈县令当庭讥批了一句:“鼠目寸光,不识长远之道。”
这句话传出去,比罚银更伤。生意场上最怕名声坏透,一旦被扣上“短视无良”的帽子,谁还敢与之深交?加上这帽子还是本地父母官亲手给他戴上的,这其中的利害谁都要掂量掂量。
原本与瑞瓷堂关系紧密的大茶坊、酒楼、会馆等处,先后断了往来,他手头上的生意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反观柳如意这边,却因狸猫陶器的爆火,门庭若市,声势一日胜过一日。善艺窑在她名下的订单数量,已远远超出珍瓷馆的份额。换作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怎会舍弃如今最大、最有潜力的主顾,而去冒险继续押宝一个声名狼藉、前景日衰的对手?
“他啊,现在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店里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柳如意提起赵掌柜,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畅快,“有快十年了吧,一直被对面压着,如今真是扬眉吐气了。”
可笑意未散,她转眼又冷下脸来,咬牙切齿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他真有多少本事呢,没想到才跌了一跤,这么快就元气大伤,眼下那模样,简直是一败涂地!哼,就这样的人,竟然能拿捏我这么多年,真是可笑至极!”
她口里忿忿地全是对赵掌柜的不屑,可眼里的神情分明是自嘲,这一句可笑也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元香静静听着,心头却不免浮起复杂的感慨,方才进门时,她其实忍不住回头瞥了瑞瓷堂一眼。
那座偌大的铺子,再也没有她曾见过的那般意气风发了,柜台上冷冷清清,几乎无人问津,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怎能不让人唏嘘?
柳如意口中说起的这几年争斗,不过寥寥几句轻描淡写,仿佛胜负只是在须臾之间,可元香心里明白,其中必定波诡云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不知多少次凶险角力才能撑到今日。
如今她终于斗赢了。元香望着她,只觉得替她痛快。
“那恭喜你了,得偿所愿。”她目光真诚地祝贺。
柳掌柜听见元香的祝贺,脸上原本扬起的快意微微一顿,神情间竟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年纪轻轻就踏入了生意场,她向来没什么朋友,往日里见得多的不过是些酒肉应酬,那些带着血缘的亲戚更不必说,等在边上看她笑话呢,都盼着她一跌下去,好扑上来将她啃得干干净净。
如今自己心愿达成的这一刻,能真心实意开口祝贺她的,偏偏只是个才认识没几个月的小姑娘。
柳如意刚刚眼底的那一抹自嘲,于是就像风里一缕烟般,轻轻散开不见了,她轻轻点头,“对我来说,这可确确实实是件可喜可贺的大喜事。”
说着,她忽地眼神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朝元香道:“哎?你这番话,怎么也得就着酒才更带劲儿,等过阵子忙完这一摊子,我可要去你那儿找你喝一场。”
元香答应地爽快,“行啊,我等你。”
这一趟是年前最后一次送货,再来这儿怕也要年后了。
此时屋里就柳如意、元香还有阿允三人。
柳如意说完近来店里的情况,又提了些后续的生意安排,她话锋一转,眼神就不自觉在元香和阿允身上来回打量。
方才她说话时,这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打了不少眉眼官司,还偏偏都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柳如意心思玲珑,她也是看出来了,这一对儿之间的关系,肯定已是不同往日了。
她眼睛一弯,笑吟吟地凑到元香耳畔,压低了声调道:“哎呀,看来你也是好事将近啊?”
元香登时一愣,轻轻推了她一把,“说什么呢?还没影儿的事儿。”
柳如意难得看她这样,一时笑得更欢,忍不住咯咯直乐。
等货交完,柳掌柜将他们送到店门外,正要告辞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拉住元香低声说了几句。
阿允见便先一步出了门去准备车驾,在街口等她。
城里的两大瓷器铺子都在这条街上,几乎成了地标一般,除了这两间大铺子,茶肆、布庄、药铺、胭脂水粉、食肆都应有尽有,平日里此处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然而就在这等寻常的熙熙攘攘中,忽然“得得得”的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地响起,硬生生压过了熙攘的人声。
紧跟着,便听那驾着马车的人的嗓音惊慌又嘶哑地大喊:“让开!快让开!马惊了!停不下来了!”
大伙儿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一阵大乱,摊贩急急拉拽着自家车子往边上挪,买客慌张间躲闪不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惊呼,有人跌倒在地,又被人连忙拽起。
然而就在这乱哄哄中,一个小女娃被慌不择路的行人猛地一挤,跌倒在街心,摔在那儿疼得直抽气,哭声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趴在那儿还没爬起来。
“天哪!那里还有个孩子!”
前头那匹受惊的马眼见着红了眼,嘶鸣着拉着左甩右拐的车架猛冲过来,旁人见势,一个个吓得连连后退,混乱中谁都不敢上前去扶,生怕被疯马踩了个正着。
电光石火间,这小女娃眼看着就要被卷入马蹄之下
陆允心思急转,已顾不得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出手会有什么后果了,他手腕一抖,猛地扯下驴车上的缰绳,长腿一跃,身影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俯身伸手一捞,地上那女孩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已被紧紧护在了他怀里。
几乎与此同时,疯马带着车架呼啸而过,马蹄钉击地面声震耳欲聋,溅起尘土乱飞,离女孩原先的位置不过咫尺。
人群见状,倒吸的凉气声几乎齐刷刷响起。
“天啊,救下来了!”
“好险!差一点就”
阿允怀里的小女孩脸色惨白,小手死死拽着他衣襟,哭声里还带着颤音,一边哭一边发抖。
刚呼啸而且的疯马仍未停歇,它拉着晃荡的车架横冲直撞,径直将街边几个摊子撞翻,瓜果、木器滚落满地,先前还在大喊“让开”的车夫,此刻声嘶力竭地喊成了“救命!”
陆允眉头一沉,他将怀里的女孩交到边上一路人手里,语气干脆:“照顾好她!”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猛然一掠,快得在众人眼前几乎化作残影。
只见他脚尖一点地面,借力飞掠,数步间便追上疯跑的马车,身影一纵,利落地踩上车辕,再顺势踏上马背。
刚刚从驴车上扯下来的缰绳此时派上了用场,甩出后稳稳套上疯马的脖子,然后猛地往后一拽,缰绳在手上勒了好几圈,青筋浮起。
马匹终于受控,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后,前蹄高高扬起,霎时周边尘土飞扬。
阿允双腿稳稳夹住马腹,身形如山岳般沉稳,任由狂暴之力在他掌中挣扎,片刻之后,疯马力竭,蹄声渐由急转缓,最后重重落地,拖着车架颤了几下,终于在原地停稳。
街道上顿时鸦雀无声,随即爆出雷鸣般的呼声。
这疯马拖拽的车架已被撞得七零八落,木板折断、铁件变形,险些散架。终于停下后,车厢里翻滚下一人,正是那方才声嘶力竭喊着“救命”的车夫。
他跌落在地,衣衫凌乱,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抬眼看见仍稳稳坐在马背上的阿允时,连忙爬起,感激地连声作揖:“多谢恩公救命!多谢!”
阿允没理这人,眉宇间仍一片冷肃,他微微俯身,感受到□□马匹的喘息已渐渐平稳,手腕一甩,将缰绳丢给车夫怀里,冷声道:“管好你的马。”
话音落下,他利落翻身下马,衣袂微扬间转身便往宝瓷斋方向走去,
然而,他方才迈出几步,背脊却猛地一紧,心底骤然泛起一股熟悉的警兆,他猛然回头,黑眸如电,死死盯向人群。
熙攘人潮中无数双眼正望着他,有震惊,有敬畏,也有惶惶低语,可他要找的那道目光,却并未再出现。
阿允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眼底掠过一丝暗影。
“这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人低声喃喃,眼神仍追随着他的背影。
“就是啊,咱们这小小的县城,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元香与柳如意将余下的事情商量妥当,两人并肩走出来时,外头方才的惊险与嘈杂早已散去,街市上依旧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久了吧?走,我们回去。”元香见阿允正守在车架旁,神情如常,不由快步迎上去,扬着一张笑脸跟他说话。
“你俩再等会儿,我这儿还有一些准备的年礼,你们先带回去。”柳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店里的人将礼盒往他们的车上搬。
原本她应该将年礼留到年节时再送,但想着那时店里买卖繁忙,万一一头热忙起来,反倒容易把这事儿搁下,如今元香正好自个儿来了,反正已经备齐,便正好随他们一并带回去。
往年她送往来的生意场上的朋友的年礼,多是按常规例份,按账房里现成的单子一挑就好,可给元香的这份,她却是实打实费了心思去置办的。
锦匣里装着的是一匹来自江南的云锦料子,这玩意儿平州城的绸缎庄只要一上货就全被那些个达官显宦家的小姐们给订了去,这匹还是她用了人情央著人特意给她留的;那几个食盒里,是她托人自州府带回的稀罕茶饼与新出的糖果点心,想着元香家的两个弟弟妹妹定是爱吃;更有几样精巧首饰,是她亲自去挑的,金玉都有,又各具小巧匠心,样式别致,是寻常人家断难见到的稀罕货色。
这一次能把赵胖子给斗败,她也知道,若是没有元香做的这些陶器,自己是万万不能赢的,所以这礼也算是感谢。
伙计们将一个个礼匣装上车后,元香跟阿允便驾车出城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正值日中时分,今日日头又好,驱散了不少寒意。
元香倚在车厢边,探出半个身子,兴致勃勃地同阿允说着话,阿允手里控着缰绳,时不时轻声应上一句。
话正说到一半,元香忽然停住,眼睛微微一眯,接着声音骤然拔高:“阿允!咱们回去的路不是这条吧?你是不是拐错了?”
阿允手一抖,猛地扯了下缰绳,驴子立时放慢脚步,哒哒蹄声由急转缓。
他皱着眉,左右打量了一圈周围的景色和路道,确认无误后才回头看向元香:“没错啊,回家的路就是这条道。”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元香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觉着他有些奇怪,若是平日,她说出这种明摆着的瞎话,他只需瞥一眼便能拆穿,根本不必亲自勒缰停车确认。
那现在只能说明他方才的确心神不宁,走神走得厉害。
“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有心事?”元香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问。
阿允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想要否认,可一对上元香那双好整以暇、静静等着自己开口的眼睛,他心头一紧,干脆承认道:
“刚刚不过是想着今早出门想起上次那壕沟里的木刺还没插上”
“这个啊,”听他说起这个,又勾起了她不少恐怖的回忆,而且县里关于狼患的处理一时还没下来。
元香也略有些担忧,喃喃道:“应该没事吧,出门时我已经跟家里说过这段时间要关好门窗了。”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阿允一甩缰绳,催着驴子快速前进。
“哒哒哒”地车声再度想起时,陆允心道大概,真是自己看错了吧?她怎么会在这儿?世上又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目力一向上佳的他,又觉得自己看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143章
方四娘找到这个偏僻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她在平州城街头意外瞥见无影的身影后的第三日。
她奉师命而来,追查这位一年前突然失踪的风雨楼杀手的踪迹,如今,总算摸到了一丝线索。
无影,风雨楼自立楼以来最锋利的一把杀器。
一年前,他在一次刺杀任务中意外失败,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江湖上流言四起,有人说他因重伤被抓捕,早已被处决而且尸骨无存;也有人言他虽受伤但成功脱身逃遁,如今正暗中苟活。
师父却不信,那是他耗费十余年心血调教出来的头号刃客,怎会如此无声无息地殒落?因此消息一到,便立刻遣下属分散搜寻,不惜一切,只为寻得无影他人的下落。
那日,她在街头远远瞥见有人救人掠马,那身影,那身法,几乎与无影如出一辙,起初她不敢相信是他,无影一向极为低调谨慎,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随意地展露自己的身手。
可等她循着人群凑近,才看清那人举手投足之间,真真切切就是无影。
一年没在江湖上出现,他的身手依旧未减半分。
看来江湖上的传言皆不可信,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方四娘并未贸然上前,他们这些人虽同在风雨楼效力,却根本没什么同门情谊,相反,无影素来神秘寡言,与楼中人鲜有往来。
她清楚记得,楼中曾经有人不自量力,妄想挑战无影,暗中窥伺他的落脚处,结果被他当场发觉,无影连一句解释、一句“我也是风雨楼的人”都没来得及听,刀锋一闪,便让那人血溅三尺。
自那之后,谁也不敢轻易再挑衅他。
方四娘按下寻到他行迹的激动心情,清楚自己若在他面前突然现身,恐怕被他直接杀了都有可能。
所以当下只能悄然离开,随后才找到无影离开前去的那间铺子,从店中小二口中套得几句含糊消息,顺藤摸瓜,终于一路追到了这偏僻村落。
此时,她隐身在山林间的树丛中,攀上高处,无声地遥遥窥伺着山脚下那处民宅。
这一带实在太过寻常,哪怕她努力寻找此地的不同之处也未有所获,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而已,村人瞧着都是普通人,衣衫粗旧,也并不富庶。
既然如此,无影为何隐姓埋名在此处?
直到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无影从里头慢慢地走出来。
方四娘心神立时紧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抬手挽起袖子,步履镇定,然后他径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片刻后,屋舍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
方四娘怔住,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再过片刻,这座村落小院里传来孩童的笑声跟女人的声音。
无影随后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饭食出来,神色从容,动作熟练得好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方四娘皱眉瞧着眼前这一幕,这还是那个风雨楼冷心冷面的头号刃客吗?那个刀下从不留情、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无影,如今竟在灶火炊烟之间,替女人跟孩子在做饭食?
她暗暗揣测,难道这屋子里,真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可细看那两个孩子,年纪大的也有七八岁了,而那女子却不过十五六的模样,从岁数上来看,根本对不上啊。
因震惊过度,她脑中是一片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怔住了,失神间,脚下一个没稳,差点踩空树枝,惊得落叶簌簌而下,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方四娘心头猛地一紧,立时屏息凝神,背脊紧绷。
她很清楚,自己原本就不该久留于此,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不过是确认无影是否还活着,然后将这个消息带回去复命,至于他为何隐匿踪迹、为何失踪,本不在她职责之内。
只不过,对于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实在太过好奇,才会想要弄清楚无影究竟为何从江湖上消失,又为何落脚在这穷苦的小村子?
屋内的陆允,正跟大家一起用着早食,院外那声不该出现的动静一入耳,陆允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眸光倏地冷了几分。
外头有不速之客,他确信。
念头一闪即逝,他并未露出什么异色,只是低垂着眼睫,将碗中余粥一饮而尽,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出了门去。
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这儿的方四娘心口剧烈跳动,提着一颗心疾步欲退,身形才一闪,忽然肩头一沉。
那力道迅疾狠绝,仿佛幽魂鬼魅般无声逼近,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呼吸一窒。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寒光已横在她颈侧,锋刃贴肤,凉意直透骨髓,逼得她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派你来的?”
陆允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低沉冷厉,比这清晨的寒风更刺骨,带着森然杀意。
脖颈上的短刀又逼近了一寸,冰凉的刀锋已经割破皮肉,方四娘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是她自己的血。
她心头一凉,明白若再不开口,下一瞬恐怕便要命丧于此。
“是师父,”她声音压低,却尽量镇定,“他一直在派人找你。”
陆允眸光幽深,似乎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片刻后,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手中短刀微微一抬,刀锋一转,便准备将她的喉咙割开。
那股杀意逼得方四娘背脊发凉,汗水瞬间沁出,她想起了以前那位窥伺无影而死在他刀下的人,他绝不会留情的!眼见生死只在呼吸之间,她急声道:
“你杀了我也无用!你那日在平州城搞出这么大动静,我能找到你,其他人自然也能!”
这话确实有点用,正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令陆允心神一震。
若只是自己暴露,他并不在乎,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罢了,可是元香她们怎么办?一旦行迹已被风雨楼的人察觉,这个小小村落,又如何能抵挡得住风雨楼的追杀?
念头一闪,他心口猛然收紧,只要一想到元香可能被牵连进来,甚至因自己而陷入危境,他的心就感觉被一双手给捏住了。
只是一呼一吸的时间,他心中已有了决断,身上的冷意渐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决然,心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们受到半分牵连。
方四娘感受到眼前人暂时住了手,也没有那么重的想杀了自己的想法了,不过小心观察他,发现他神情依旧阴沉不定,似在权衡。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了箍在她肩上的手,目光如刀般盯着她:“风雨楼如何知道我还活着?”
方四娘急喘了口气,伸手抚上颈侧,被刀锋划过的地方隐隐渗出血丝,指尖一抹,果然见了殷红。
“师父自你失踪起,便从未放弃寻找。”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不信你就这么死了。”
陆允闻言,冷冷地笑了好长一声,眼里全是森寒:“不相信?”
然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点头道:“也是若非亲眼见到我的尸首,他怎能继续高枕无忧?”
方四娘不知他为何会这么说话,从她的角度看,师父找了他一年都未收手,他自然应该回风雨楼说清楚。
不过现在命都在他手上,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忽然,他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冷意:“你也是风雨楼的人,叫什么?”
“方四娘。”她撇开眼,抿抿嘴,片刻后低声回答。
他声名赫赫,江湖上无人不知,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尚未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号的人。
陆允微微点了点头,“我可以留你一命,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第144章
陆允推门进了院子,鼻端带着一股子冷冽的雪气,昨夜开始下大雪,今日院中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一阵咯吱声。
灶房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碗盘交碰声,是元香正在里头收拾,阿蓉的身影也在里头转来转去,她右手还未痊愈,自搬来后也不愿意闲着,正跟着元香后头帮她递东西。
堂屋里,二果与三喜已经规矩地坐在桌旁,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攥着笔,神情认真,他俩边上还多了个有样学样的壮实。
昨日陆允给他们布置了功课,本该今早考他们默字,早食其间还说起要是默字默得好的话,今日习字结束就带他们一起堆雪人。
这一切,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可他心里明白,正是这样的寻常日子,自己或许再也不能继续了。
一想到这些,他胸口难受得就像被什么给攥紧了,一下一下揪着疼。
院中的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元香立马从灶房探出头来,眼角还带着笑意:“回来了?”
这人一大早吃完早食就不见了人影,不过他经常这样,她都习惯了。
陆允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嘴角还扯起了一抹笑,“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哦”元香下意识愣了愣,眼前这人的神情和语调都跟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她就是觉得他好像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他怎么了?
她视线凝在他脸上多看了几眼,心底隐隐浮起不安,又像是有了某种预感。
沉默片刻后,她回头拿了块干布巾准备把手擦干净,回了他一声:“好,你等我一会儿。”
灶房里的阿蓉见元香神色忽然变得不对劲,知道她刚刚只跟阿允说了话后就这样反常,意识到两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虽担心,却也懂得此刻不该随意说什么,只能把疑问压在心里。
片刻后,元香便让陆允进了自己屋子。
屋中火盆里还残留着一簇火苗,热气袅袅升起,把室内烘得暖洋洋的。
自从不用每日早起赶去窑房做陶器,元香的作息便松散了许多。
她最近每日的日程是吃过早食后再回床榻上继续睡个回笼觉,等到午食时分再起,下午若有安排,像今日是和孩子们说好要去堆雪人,但要是平时没什么事儿的话,极可能是接着打盹儿。
元香很享受这样懒懒散散的假期时光,她其实是能歇着就歇着的那类人,只不过刚来这儿的时候开局实在太过糟糕,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拼命劳作。
她把这种生活态度美之名曰:张弛有度。
然而阿允是和她截然相反的,他仿佛从来闲不下来,手里总有做不完的事,自己就没见过这人有过什么睡懒觉的时间。
陆允此刻看着眼前的元香,心里一阵酸涩,既担忧又难过。
若他走了,她会不会不习惯?
冬天这样冷,她若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办?家里这些活儿,说多不多,可真做起来对她来说也不少了,一旦自己走了,这些都要落在她肩上。
一想到这些,胸口便像被重重压了一块石头,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再拖下去,不只他,连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
陆允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默了片刻后,他终于抬眼望向她,目光里有压抑,也有不忍,唇角动了动,像是费尽了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元香我得走了。”
屋内的火光跳动,静得能听见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元香静静望着他,心里其实已有了一点预感,可当这句话真真切切落在耳里时,还是忍不住心口发酸,难过涌上心头。
她眉头轻轻一拧,又强自抿唇,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快?就已经不喜欢这里了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也已经不喜欢我了呢?那之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当然不是!”陆允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又急又慌。
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是怎么可能呢?如果可以,他又怎么会轻易离开她呢?
“那是为什么?”元香追问,她声音陡然拔高,一双眼眸已然噙着泪,水雾盈盈,似乎下一瞬就要决堤。
在他面前落泪的元香,让陆允心口揪得生疼,他多想告诉她一切,可他能说吗?
他的身份,他的过往,那满手的血腥他原本以为,可以将这些不堪的过去都永远隐瞒下去,陪她过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若真告诉她,她还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他的目光闪烁,神情犹豫纠结,像是被什么撕扯着。
元香看得分明,她心里涌起一线希望,抬手匆匆擦去眼角的泪水,随即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却执拗:“所以你也不想走的,对么?那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在她眼里,阿允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相反,从来都是想做就做了,可眼下,他却如此迟疑,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枷锁牢牢困住了。
若不是厌倦了同她在一起的日子,那又是什么?甚至到不得不离开的地步?
阿允只是摇了摇头,快速地跟她阐述着可能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不能在这儿多呆了,后面很可能会有危险的人找上门来你只要咬定不认识我就行。”
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要补充,“还有”
元香越听越糊涂,不过听清楚他说什么危险的人,心口揪得更紧,她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什么危险的人?”
一想到阿允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就跟当初她在山中拾到他时一样,此时的元香比听到他要走时更为慌乱不安。
“你可以走,”她声音急切,还带着哭腔,“可你得把话说清楚!”
“我”阿允喉咙发紧,嗓子像被什么硬生生堵住,一时都不敢再看她。
可在她一声声急切的追问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声线里,都像一根根细针刺在他心口。
那些原本被他深埋在心底的东西,此刻却在心口叫嚣着:说出来吧。
若是这次真的有去无回,她有权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总比等她从旁人嘴里,冷冰冰地得知真相要好。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决绝,“我告诉你我的一切。”
在她那双含着泪却又坚定的眼神中,陆允慢慢开口说起了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我不是普通农家人。”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自我有记忆起,所学的、所干的,只有一件事”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与内心的防线搏斗,最后艰难吐出两个字:“杀人。”
“杀人?”元香被震得几乎惊声反问,话音刺破了屋子里的宁静,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口怦怦直跳。
关于阿允的身份,她曾经揣测过无数种可能,一开始的时候猜测他是军队的兵士,毕竟他身上都带着刀还有他一身的武艺,后来他说自己是普通农家人,自己愿意信他也就信了。
可现在,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真相的这一刻,心还是猛地一颤。
杀人……是字面意义上的杀人吗?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双眸瞪大,目光里充满惊惧、不可置信与深深的疑惑。
陆允立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感受着她全身的温度,声音里满是痛苦,“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更不要怕我。”
元香被他拥着,害怕的念头立时灭了,对啊,此刻抱着自己的人,是阿允啊,是那个明明救了自己好多次的阿允啊。
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她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慢慢地,她伸手回抱住他,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与紧绷的心跳,轻声问他:“所以现在是你的仇家要寻来了么?”
陆允沉默了一瞬,随后把所有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全告诉她,
最后他道:“我必须得走,得回去解决这件事,若是他们真找到这里,不仅是你们,这个村子的人都会有危险。”
原是这样
“可”她意识到这话里的不对劲儿,解决?他回去要怎么解决?他要回去的地方不就是个杀手窝子么?
“那你回去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她急道。
陆允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将她扶正,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个包裹出来,指了指:“这里是我全部的身家,你先帮我保管吧。”
“若是我真的回不来”
元香立马出声打断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整个人感觉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到脚的寒意。
她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不断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心头猛地一震,像是再也忍不住,俯身将她紧紧吻住。
唇齿交缠间,是咸涩的滋味,热烈中又带着一股悲凉。
她颤抖着攥紧了他的衣襟,动作急切又笨拙,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又不舍。
“我向你保证,就算拼尽一切,我也会回来的,可如果”
“如果我做不到,食言了,”陆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说下去,“那就把我忘掉,好好过你的日子。”
元香的屋门“吱啦”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二果、三喜和阿蓉。
他们原本在堂间等着阿允哥给他们默字,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心里觉着奇怪,才准备来敲阿姐房门。
三喜知道阿允哥就喜欢在阿姐屋里跟她说悄悄话,还不说给他们听。
可是隐隐听到阿姐屋里传来哭声时,二果意识到不对劲儿,原本想敲门问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可是被阿蓉姐劝住了。
所以现在他们等在屋外头。
终于见他们出来,三喜立马上去问:“阿姐你怎么哭啦?”
陆允蹲下身来,将这俩孩子拉到自己跟前,温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们俩帮我照顾好你们阿姐,好么?”
“阿允哥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三喜瘪瘪嘴,虽不太高兴,但也没太,只当他要出一趟远门。
二果却看向阿允哥身后的阿姐,见她眼眶红红的,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过他还是认真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姐的。”
陆允笑着拍了拍二果的肩膀。
然后他站起身,朝院外的方向淡淡开口:“进来吧。”
院子里的人一时愣住,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便纷纷转头朝他说话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个女子慢悠悠地跨步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愿。
她的年纪看起来与元香差不多,眉目清秀,神情里有几分倨傲,又夹杂着丝警觉。
身上穿着简素而利落的衣衫,身后背着把刀,看着像是以前在城里食店见过的那些江湖人。
陆允转身跟元香嘱咐:“我怕后面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她会在这里保护你们一阵子,直到我回来或者”
他没把话说完,但元香却听得明白,心里又是一阵涩然。
方四娘只道自己倒霉得很,当初就应该直接回风雨楼的,不然后面也不会发生因为自己好奇找来这里,失手被他擒住后以留下她的性命为条件,替他保护这屋子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那自己不是就被绑在这儿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哦,对了,他说了若是听到他已死的消息,她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听他的意思,他这是要回去跟师父拼命么?为了个女人?
方四娘冷眼瞧向无影,见他温温柔柔地跟这漂亮姑娘讲着话,一幅不舍的样子,又很不习惯地撇开来视线。
嘁,什么江湖第一杀手,最后还不是要栽在女人手里?枉自己以前还把他视作榜样。
第145章
陆允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元香道完别,又冷声警告了一番方四娘,让她好好待在这儿,做好他交代给她的事情,然后他起身一跃,翻过院墙,背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色里。
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仿佛连风声都停了。
元香怔怔望着陆允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空落落的,一时竟恍惚得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醒着的。
那日自己将他带回家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一年来的种种片段,像潮水般涌回,直到脑海里定格在他拥着自己,低声说着“我们永远在一起”的那一瞬,她心头骤然一酸。
自得知他要走起,她心底的情绪就乱成一团麻,愤怒、惶惑、委屈全都涌上来,可等真看着他消失,余下的情绪都散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难过。
心口空空的,像被掏走了一块,在人前再也忍耐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宋阿蓉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见元香难受的样子,她心里也酸得不行,轻轻扶住元香的胳膊,低声安抚:“没事儿的,他会回来的。”
元香泪眼迷蒙,勉强点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果、三喜他们极少见阿姐哭得这样厉害,心里顿时慌了起来,
特别是三喜,原本她还觉得阿允哥哥出远门这事儿没什么,但看到阿姐伤心难过的样子,眼圈一红,鼻子酸酸地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道:
“阿姐,你哭啥啊?阿允哥哥不是说很快就回来的么?你要是想他的话,那就那就让他别走嘛。”
二果心里隐隐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刚刚阿允哥交代他们要照顾好阿姐,那语气不像是短短几日离家,反倒像是要去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若真是这样,怕是要很久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难过但没表现出来继续添乱,他伸手拉了拉三喜的袖子,对着她轻轻摇头,又给她眼神示意不要再问了。
三喜虽一头雾水,“啊”
不过在二果的目光制止下她也只好忍住,抽抽噎噎地止了哭声。
方四娘立在她们不远处,肩膀微微歪着,双臂环在胸前,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迫接受这种差事,在风雨楼里虽没闯出什么名号,但自己好歹也是个江湖游侠,现在竟然成了一群农家妇人孩童的护卫?要是传到同行耳朵里,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想到这里,她心口烦躁,伸手狠狠揉了揉自己本就毛躁的头发,仿佛想把这股郁气按下去,可那种憋闷还是很挠心,一时都挥之不去。
算了,先这样吧,她开始安慰自己,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当时小命就攥在无影手里?
若不是自己对他还有点用,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既然答应了他,就得守承诺,不然要是传出去,自己不光丢人,怕是到时候还要被人耻笑不讲信用。
她此时望着无影刚刚翻越消失的院墙方向,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心底却浮现他们立下约定之后的对话。
“你这么久都不回去,难道是要脱离风雨楼么?”
她真不理解,那么多人花了大力气找他,他却宁愿窝在这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像个普通庄稼汉一样过日子,更让她震惊的是,听他的口气,这次回去竟然是为了彻底离开风雨楼?
见他不答,她心头愈发烦躁,继续追问:“为什么?你在风雨楼是第一刃客,江湖人提起‘无影’哪个不胆寒?你在那儿可以拥有最好的一切,地位、金钱、名誉可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对上他那一双冷厉如刃的眼,心头一颤,不得不将剩下的关于那个女主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咬牙改口道:“如今做一个天没亮就得爬起来生火、下地的农夫,你不觉得荒唐吗?”
在她眼里,他拥有的难道不正是楼里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的荣耀?明明比现在风光百倍!
这些也是她一直追寻的目标,但现在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弃之不顾,她实在不懂,也实在气恼。
可陆允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沉默,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回忆一点点收拢,方四娘的目光落在元香身上。
那女人的模样要说好看,的确是挺好看的,方四娘承认,但她却冷笑一声,无影如果想的话,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也不知这人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当方四娘在暗暗打量元香的时候,殊不知院子里的人在平静下来之后,也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家里突然出现的这个陌生人身上。
方四娘忽然觉得袖口被什么给轻轻地扯了一下,低头一瞧,是方才那哭得眼圈红红的小女娃。
小女娃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好奇,问她:“姐姐,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呀?”
方四娘眉梢一挑,神色冷淡,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小鬼,不该问的别问。”
她垂眸瞥了她一眼后就抬起头不去看她了。
可谁知她冷淡的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背上负的长物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猛地一转身,正对上那小男娃伸着手,一脸认真好奇的模样。
“你这背着的这么长的是啥啊?是刀,还是剑啊?”二果问她,可能是为了拉近跟这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又主动说起,“阿允哥也有一把瞧着很厉害刀,我还
不过比你的要短!”
二果还记得他说过外头的人有的是用刀,有的用剑,可刀剑到底长什么样,他还没见过。
“短刀?”方四娘愣了半晌后才意识到,这小男娃口里所指的,极可能就是无影随身携带的佩刀“血月”。
据说这把刀是以玄铁铸成,刀身形状如弯月,出鞘必见血,当年,风雨楼楼主亲自请来世间最顶尖的铸刀师锻造,将之送与无影。
后来死在这把刀下的人不计其数,据那些曾见过它却侥幸活下来的人说,这刀还未动,单是瞧上一眼,就已阴冷诡异,杀意深重,仿佛能穿透人的心脏。
这等令江湖上无数人闻名色变、胆寒三分的名刀,竟然被这几个乡下娃娃当作玩物随意把玩,方四娘心里气得几乎要蹦起来,眉眼间满是震惊与不满,简直不可思议!
她愈发恼怒,板着脸恶狠狠地警告,“哎!你这个小鬼,不该动的别动!”
不过哪怕方四娘作出再凶狠的样子,她年纪实在不大,个头也仅比这两个孩子稍高一点,跟元香相比甚至矮了半截,所以威慑力几乎为零。
他俩自然不怕她,只觉得这人脾气怪得很,俩人对视一眼,也有些不高兴,决定不理她了。
“这位姑娘,请问怎么称呼?”元香此时已努力平复心情,也擦干净了脸,声音平稳有礼,上前一步问道。
毕竟身为一家之主,家里既然还有外人在,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方四娘原本气得快要跳起来,现在见这个她已经观察了许久的女人主动开口问自己,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又抱起双臂,微微抬下巴,摆出刚刚那副倨傲的神态,
“本姑娘,江湖人都称我方四娘。”
说话时,她连眼皮都未抬去看元香,也没有等元香回应,又继续开口:
“既然他请请我护你们,那么接下来的日子,直到他回来,我都会履行承诺,你们尽可以放心。”
她刻意咬重了话里的“请”字,心里暗想:无影肯定还没来得及跟她们解释,她答应他是因为自己性命被无影牵制,如今既然人不在,这理由就随便编好了,总比直白说什么自己是因为打不过无影只能听他的话来得强。
元香听这姑娘口中说要保护她们,虽然心里也不知道这未来的敌人现在在哪儿,但正准备开口说声感谢,那人却已突然起身,一跃而起,身影瞬间消失在院墙之外。
“哎?”元香愣在原地,连叫住她都忘了。
阿允既然让这人留下来保护她们,她理应好好招待她,可显然,这姑娘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就这么走了?”宋阿蓉皱着眉,也觉得这些人行事作风看着实在古怪。
况且院门那么宽敞,非得从院墙飞过去,真是怪得很。
“那隔壁那间堆着杂物的房间还要不要收拾出来,让这个姑娘住下?”她刚刚准备问的是这个。
元香点点头,觉得阿蓉姐说得有道理,便转头跟她说道:“那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先收拾出来吧,要是她再回来的话,到时候也可以直接住。”
“行。”阿蓉应了一声。
不过,元香隐隐觉得,这姑娘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甚至有几分讨厌,但元香自己实在想不明白她哪里得罪了人,明明是第第一次见面来着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雪花从黑沉沉的天空飘落,悄无声息地铺满了院子,覆盖了屋顶、小路。
元香家,屋里的人几乎都已入睡。
阿允走后,她少有得有些失眠,翻来覆去在床上想事情,心里替他担心,但又知道那个世界对自己来说太陌生,自己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他。
还有他留下的那个包袱说什么是他的全部身家,她已经打开看过了,里头是用油纸裹着的厚厚一沓银票,粗略数了数,大约有十万两。
干这行能这么挣钱的么?更让人气恼的是,他把这些钱留给她,到底算什么?分手费吗?
她气得又翻了个身,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心里又是恼又是乱。
忽然,“无影”这个名字跳进她脑子里,她记得白日里,那位方四娘就是这么称呼阿允的。
无影,阿允工作时的“花名”?不过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躺床上撑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是有次在城里一家食店里,旁边有食客闲聊,说起风雨楼杀手失踪的事情,什么失踪传闻,什么威名
“无影……”她轻声自语,心底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第一次对自己的认识的阿允感觉到有些陌生
也不知道方四娘去哪儿了?自己原本想找她聊聊的,直觉她应该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谁知一转眼,那姑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方四娘,阿允说过要让她留在这里的
元香突然翻身起床,批上厚实的外衣轻轻推开窗棂,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
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屋檐的雪沿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她心里暗暗自语:这人不会这么实诚吧?
第146章
元香从屋内的窗口往外看去,月光照在院子里的积雪上,四下寂静,黑黝黝的一片,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低头想了一会儿,她还是披上了件厚实的棉衣,手里又提上了一盏油灯,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暖和的房间。
外头的雪仍在簌簌落下,灯火映在飘落着的雪片上,光影忽明忽暗,像是随风飘摇的星子。
她慢慢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连后院也去了一趟。
这个时间点,就连她家圈棚里的驴子都早已卧在厚实的麦秸上闭眼休息了,冬日里还怕它冷到,棚口处挂了几张草帘子,正好挡着呼呼灌进的寒风。
或许是被靠近的脚步声惊动,那驴子半睁眼时打了个响鼻,隐隐约约见是她,便又安心地闭上眼继续打盹。
元香举着油灯站在雪地里,心里头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可笑,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雪,应该没人会待在屋外的吧?
可她还是忍不住试探着轻声唤道:
“方姑娘?”
“方姑娘,你在吗?”
但回应她的,只有院外呼啸的寒风声,还有雪落在瓦上的细碎声响。
正觉着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元香无奈笑了笑,心道这姑娘大概是已经去了别处吧。
转过身正欲回屋时,却忽听见院墙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扑簌”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跳落了下来。
她立马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白日里那道身影。
“干嘛?你找我?”说话的人正是方四娘,她说话的时候还是白日里那副不耐的神情,眼角向下压着,时不时地撇过来一眼。
可偏偏,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太好,发梢已经沾满了雪霜,看着几乎泛白,衣裳上也落了一层雪,脸更是冻得铁青。
明明抱着胳膊站着装作一副倨傲的样子,身子却止不住轻轻发抖,连说话时声音都透着轻轻的颤意。
元香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惊声问道:“你你晚上真一直在外头?”
方四娘斜睨她一眼,心里觉得她大惊小怪,又撇过脸道,“我又不是傻子,谁会整夜傻站在外头受冻?这村子里有能歇的地方,我不过是在这儿守一会儿,待会儿就自然会回去了。”
说完她忍不住低头拍了拍自己肩头和衣襟,落在她身上的雪花早已洇湿了布料,贴在身上感觉透着冰凉,不舒服得很。
不过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硬声补了一句:“只不过,今夜的雪,比我想的要大上一点罢了。”
“村子里住的地方?”元香见眼前人脸颊和鼻尖已被冻得通红,心下愈发疑惑,虽说只是与这位方四娘接触了短短片刻,但凭她的性子,元香实在想不出这人会去敲谁家的门借宿。
“那是哪儿?”她忍不住又追问。
“你们村子不是有没人住的空屋子么?看着还挺新的。”方四娘随意地抬手,朝许家村的方向指了指。
新的空屋?元香略微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她说的不会是那两间用来作学堂的新盖屋子吧?那地方门窗都还没安上呢,四面透风,哪里能住人啊?
月光下,她的睫毛和发丝间都挂着未融的雪晶,衬得整张脸愈发苍白,整个人已经像是被冰雪裹住了一般。
元香知道这人在嘴硬强撑,这么别扭的人还是挺少见的。
她微微皱了皱眉,神情骤然冷肃起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之后,她快步朝方四娘站立的方向走过去,几乎不容分说地将自己一直握着的手炉“啪嗒”一声,硬生生塞进了她手里。
“你跟我来。”她说话的语气跟刚刚相比冷淡利落了多,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径直往前院走去,一幅干脆果决又不容分说的样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态度转变,让方四娘一时愣在原地,竟没反应过来。
这女人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甩下一句话后根本不给自己拒绝的余地,这骤然而生的强硬气场,倒让她有些意外,毕竟白日里见她时,她还是一幅哭哭啼啼、柔弱无能的模样。
手上的温度传来时,她低头一看,被她塞进来是个黄铜小炉子,细密的暖意正从炉壁一点点渗透出来,索性的是她冰凉僵硬的手指渐渐得到舒展。
方四娘怔了怔,本想不屑地甩开,心道我哪需要这种娇气玩意儿?
可她的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又收紧了几分,就是这种本能让她有些恼火。
她微微敛了倨傲的神情,甩了甩手臂,心里暗暗冷哼一声,想着自己可不是因为听她的话才跟过去的,只不过想看看这忽然变了副脸的农家女,她让自己跟着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脚步一顿,还是跟过去了。
到前院的时候,见灶房的灯火已经亮起,炉膛里火光明亮,柴火噼啪作响,热气自锅灶口溢出,驱散了一些夜里的寒意。
方四娘站在灶房门口能听见些许咕嘟水声,她这时候是在烧水?
元香这时见她终于来了,低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然后起身准备出灶房。
方四娘见元香直直地朝自己过来了,她微微抬起下巴,正想开口说什么,“那个”
就见元香一个干脆地转身,径直去了隔壁屋子,连多余的停顿都没有。
方四娘今夜第二次愣住,嘴微张,几息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心头一阵恼火,忿忿地又跟了上去。
“哎?这个还你”她喊元香,不过元香走在前头跟听不到一般。
方四娘边说边跟着元香进了屋子,刚踏入才发现因为没点灯的缘故里头有些暗,不过借着外头的月光还是能看清此处应该是间浴房,因为入眼的先是一扇屏风,屏风后头是一个浴桶。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嘛?”方四娘疑惑地看向身边人,又转过身继续道:“还有,我不要你的东西。”
说着伸手过去,想把刚才塞给她的手炉还回去。
元香低头扫了眼她递过来的黄铜手炉,再看了眼方四娘,平静地道:“你不要的话,直接扔了就行。”
说完,她手指微微一指方四娘,又指向浴桶,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脱衣服吧。”
“你说什么?”方四娘一下就听清了,不过因为不可置信而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一阵红一阵白。
见方四娘一脸惊疑看着自己,元香又道:“你身上衣服已经都湿了吧?穿着难道不难受吗?”
方四娘低头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进了屋后身上的衣服感觉更湿了,头发几缕散落在额前,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硬,想也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
尤其被另一个模样姣好的姑娘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她的脸上一阵窘红,下意识地别过头去,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又不算什么,想当初我还在”
“随你。”元香没理会她的话,也不等她说完,冷静地打断了她,灶膛里的火还等着她去添柴,再拖下去要是灭了更麻烦,她声音淡淡,“反正我已经烧了热水,你不用的话,就直接让它放那儿凉掉好了。”
话音落下,元香便直接出去了,好似真不在意这人到底脱不脱衣服,洗不洗澡的。
方四娘站在原地,心底那股莫名的恼意又涌起来了,哼,这个女人为什么又开始指挥自己?她不会以为因为无影的缘故自己也要听她的话吧?
雪风从屋外呼啸,冰冷的衣料紧贴在她的身上,裹在衣服里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手里握着的那个小手炉散发出的热意,根本抵挡不了这刺骨的寒冷,此刻似乎也终于派不上用场了。
为了让那女人明白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摆布的,方四娘倔强地抖了抖身子,裹紧自己,心里还是打算一走了之,就算那女人烧的水最终冷掉了、浪费了,也跟她没关系,她才不管呢。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水声,奇怪而突兀,就像水从高处落下的那种声响,方四娘立刻警觉起来,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
几声响过后,她注意到靠墙的浴桶里竟有热水流入,热水顺着墙壁上的管子涌入木桶,蒸腾的水汽瞬间袅袅升起。
她微微蹙眉,却又不由自主地探身凑过去看了看,随着热水不断涌入,桶内的热气积攒地越来越多,就快弥漫了小半个屋子,这些夹杂着木香与水汽的清新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抚平了不少今晚她身上的寒意与疲惫。
她俯身趴在浴桶边缘,伸出手指轻轻蘸入水中,暖意顺着指尖渗透上来,直直沁入心底。
冰冷仿佛被驱散了一层,她不由得在唇角漾起一抹浅笑,轻声感叹:“好暖啊”
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嵌在墙壁上的那根正源源不断流出热水的管子上,又想到隔壁就是烧水的灶房,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弯了弯唇角,眼里闪过一丝新奇,低声自语道:“倒是第一次见这种有点意思。”
桶里的热水渐渐涨高,已经快有半桶水了,雾气氤氲而起,屋内寒意也被驱散不少。
方四娘静静望着水面,心里忽然动摇:若真像那女人所说,这么多热水若就这么凉掉了,还真是可惜。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慢慢站直身子,伸手去解脖颈处的扣子,手指因僵硬而略微颤抖,动作带着些许迟疑,却并未停下,一边解一边小声咕哝,似是自我安慰,又像在找借口:“行吧,不就是洗个澡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终于,厚重又透着寒意的衣裳一件件落下,她白皙的身子裸.露在温热的水汽中,微打了个哆嗦后深吸一口气,抬腿慢慢踏入浴桶,热水一瞬间包裹住她的四肢。
冰冷被温热逐寸驱散,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她靠着桶壁缓缓坐下去,眸色一点点柔和,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久违的安宁与放松。
方四娘忍不住轻声喟叹,但舒适之余,她心头却冒出股说不清的别扭感,怎么好像自己一路被人牵着鼻子走?那女人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真的照做了
先是无影那厮,仗着武功高强威胁自己,她不得不忍下了,可如今,竟又被一个农家小娘子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的?
她抿唇,心里暗暗恼火:不行,待会儿她若再敢指挥自己,自己一定要先开口拒绝,绝不能再被拿捏!
正想着这些,方四娘拿着澡豆在手臂上轻轻搓洗,时不时地还捧起热水浇下,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动作立刻僵住,手上搓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瞬间一凛,整个人开始戒备起来,知道是元香进来,心道无论她说什么这次自己一定要拒绝!
元香却只是径直走到屏风旁,手里提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这些都是她自己的衣裳,将它们安静地挂在屏风边缘,淡淡开口:“这衣服,你待会儿换上。”
“我不”拒绝的话还未完全说完,方四娘已经闭嘴了,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对吧?若真拒绝了,自己待会儿总不能裸着出去吧?
“好。”她眼神闪了闪,抿了抿唇,憋了半晌才低声应了这么一句。
元香看不见这人现在的表情,听见这声罕见的“好”,眉目间轻轻一弯,似是被她难得的顺从逗乐了,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出了屋子。
等方四娘洗完穿好衣服从浴房出来,等了一会儿的元香上下扫了她一眼,她俩年岁差不多,自己的衣裳落在方四娘身上倒也合身,颜色也适合她,勾勒出个清清爽爽的模样。
元香又将她带到一间屋子里,这是今日才和阿蓉姐一同收拾出来的,本就打算留给她,只是这人白日里忽然就不见踪影,都没来得及说。
“这阵子你就住这儿吧。”元香站在门口,侧过身让她进屋。
方四娘心里虽还有些别扭,但澡也洗了,衣裳也换了,一开始没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大半了,现在再来拒绝就是故作矫情了。
她抬眼打量屋子,此处不算大,看着却干净整洁,摆设爷简单,仅一张床、一只柜子而已。
“行啊。”方四娘点点头,说完径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后就陷进了铺好的被子里,心道这被子还真软和,不过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我要睡了。”
元香临走前,又看了方四娘一眼,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认真而真挚,缓缓道:“以后的一段日子,可能要麻烦你了,所以先提前跟你说声多谢。”
没料到她忽然说出这种话,还是带着几分真诚的谢意,方四娘竟怔了怔,心里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保护她们本就不是她的本意,是一件被迫接受的差事,可眼下被这样郑重地道谢,不知怎么的,她竟有种骗了人的错觉。
脸上微微一热,她立刻别过头去,手指还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嘴里闷声应了一句:“哦。”
语气淡淡,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可若仔细看的话,床上这人的耳尖却泛起了点薄红。
元香看在眼里,面上淡淡一笑,她也看出来了,阿允让这姑娘留在这里保护她们,她其实并不情愿,但不知阿允用了什么手段,她才不得不答应下来,所以如今才这么一副别扭的样子,活脱脱像一只随时会炸毛的猫。
“行,我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元香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见元香离开,方四娘深深吐了口气,然后身子立刻往后一倒,软绵绵、又滑滑的触感立刻裹住了她,仿佛整个人都被轻轻接纳进去,被子厚实柔和,带着淡淡晒过阳光的暖香,和外头雪风的寒意判若两境。
好舒服啊,她闭着眼,整个人在松软的被子上来回滚了好几圈儿,突然觉得留在这儿好像是个不错的决定。
等她打完滚,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她已经把床上的被子全裹在了自己的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时候却发现元香正倚在门口看着自己。
元香努力憋着笑,面上没显,只说:“我就是想来说一声,明早大概辰时左右用早食。”
说完后这才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的走了,不过她刚走出没两步,屋里却忽然传来一阵被子闷出来的、带点抓狂的嚎叫声。
她摇摇头,还真是一只找到自己喜欢的窝儿就开始打滚的猫儿啊。
第147章
第二日一早,元香从床上翻身起来的时候,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她刚套上外衣,就听见灶房那边传来锅碗轻轻碰撞的声响。
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阿蓉姐在里头忙,灶膛里的火还在燃着,她正弯腰往锅里添水。
“今日怎么这般早?”阿蓉抬眼见到元香,颇有些惊讶,她知道元香冬日里惯常会多赖些床,但这会儿天色还没亮透,她就已经起了。
元香揉了揉太阳穴,笑得有些无奈,昨夜本就有些失眠,后头又因为那方四娘的事情弄到了很晚才回去,躺床上浅眠间睡睡醒醒,索性天还未大亮就起了。
正说着,后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像是“嘿、哈”的呼喝,伴着拳风带起的呼呼声,节奏有力。
她好奇地探头望后院那边看,阿蓉解释道:“是那姑娘,应该是在打拳呢。”
元香心里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她是个练家子,转眼又想到怎么从没看见阿允练过功呢?
“都起得这么早。”她嘴里这么嘟囔了一句。
阿蓉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问:“那姑娘,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她清早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方四娘已经在院子里了,灶房里水缸的水空了半缸,浴房里还看到了陌生人的衣物,想来应该是她的。
元香于是将昨夜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阿蓉听到元香说这姑娘可能在雪地里守了大半夜,也颇为诧异,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容易。
“这什么人要过来害咱们啊?”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然那个方四娘为啥要半夜都在外头蹲守。
元香知道一点儿却也不多,一时也讲不清楚,又怕阿蓉姐担心,只好宽慰了她几句,说是阿允可能只是放不下心才这么安排的。
她见阿蓉姐这时候正用左手笨拙地揉着面团,陶盆随着力道一晃一晃的,另一只右手还包着纱布,显然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看着就费劲得很。
眉心蹙了蹙,忙过去一把把阿蓉姐手里的陶盆给抢了过来。
“你就别忙活这个了,我来,你替我烧火就成。”她直接了当道。
阿蓉愣了下,目光落在自己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
现在敷好药倒是不怎么疼了,只是许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在恢复期间日常切莫再用力,不然伤口一旦崩开,就前功尽弃了。
“也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阿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听话地转身去灶膛那儿添柴。
元香洗了手后一遍揉着面团一边跟阿蓉姐说话,“你啊,就该知足点,忘了这伤是怎么来的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你命大了,现在你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好好把这伤给养好,其他的暂时就别想了。”
话是这么说,可阿蓉还是下意识地将视线扫向灶房角落的水缸,里头的水眼看就快要见底了。
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水面上还结着冰,打水可不是容易的事,自己手臂使不上力,到时候要让元香她自己干这活计吗?
还有她家里杂物房里的柴火堆,平时都是阿允砍完堆在那儿的,但总有烧完的那天,院子里、小道上的积雪得及时清理,不然一结冰路都不好走,还有每日要准备的饭食
这些零碎的活儿,以前都是阿允每日里张罗着去做的,现在他人不在,自己暂时又帮不上忙,这些事情并不轻省,现在都要落到元香身上。
她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元香啊,你说你要不要去雇个长工?就像许里长家那样,他们家里不是还雇着两个长工么?”
“长工?”元香一怔,显然没料到阿蓉姐会提这个。
阿蓉点点头,颇认真的样子,“你看啊,平时家里的活也不少,挑水、劈柴、喂牲口,还有这院子里里外外的琐事现在阿允他又”
话说到一半,她骤然瞥见元香神色由刚刚的自在安闲转为怔松的模样,立马扯开话头,轻声道:“我的意思是,要是能雇个人的话,你也能轻松些。”
她确实是有些担心元香,昨日阿允他还在这儿,就过了一天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如今见元香却好像没事儿人一般,怕她硬撑着。
谁知元香却是立时摇头,干脆地否了:“算了吧,我不习惯家里有别的外人在,总觉得怪怪的。”
况且阿蓉姐说的那些她都干得了,再不济二果三喜那俩孩子也能帮忙。
手里揉着面团,元香忽然想起还没问这面团用来干啥呢,“对了,阿蓉姐,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吃的?”
阿蓉抬头回道:“早食嘛,我想着磨了豆浆,熬点米粥,再摊个面饼,差不多就成了。”
元香听到“豆浆”二字,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想起了油条来,一下子馋了起来,眼睛都亮了,笑着问阿蓉姐:“要不今日咱们来炸油条吧?”
“油条?”阿蓉一愣,油条她是见过的,集市上摊子有卖的,油锅里滋啦一声炸出来的长长的一天,通身金黄还挂着油,松软酥脆,看着就香。
那东西价钱可不便宜,她只远远瞧过几次,倒真没吃过。
“油条?那不是得用大锅热油么?”阿蓉迟疑地问,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这得多费油啊,村子里几乎没人会自己支起油锅炸这种吃食,油价贵,这吃法太奢侈。
可见元香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阿蓉心里一动,还有心思做这些稀罕吃食,也不会老想着让人郁结的事情了。
“那也行,我还没吃过,也想尝尝。”阿蓉很捧场地道。
“行啊,你等着,我炸的保准好吃!”元香乐呵呵地道。
元香自有了想吃油条的念头之后,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该怎么炸了,说实话,这玩意儿她只见过别人做,可自己还真没亲手试过。
揉好的面团醒了半个时辰,等它慢慢膨胀鼓起后,她捏下一块,搓成长条,再用手指在中间轻轻压出一条凹槽,然后将两条面团叠合在一起,稍稍拉长。
锅里的芝麻油早已烧热,正冒着轻微的青烟。
下一步就是关键了,元香深吸口气,双手慢慢地拿起长条将它放入油锅,只听“滋啦”一声,面团落油的瞬间,表面迅速鼓起,随着油泡翻滚,颜色渐渐从浅黄变成金黄色。
她又拿起筷子伸到锅里,不停翻动,确保两面均匀受热,没一会儿,就见一根根鼓胀的油条在油锅里轻轻打着滚。
“炸好了,要来看么?”元香笑着对阿蓉姐说,同时将第一根瞧着算成功的油条夹起,然后放到架子上沥油。
阿蓉姐也有些好奇地从灶膛后站起身,凑近去瞧,刚刚元香不过是捏了些面团拉成长条,然后叠放在一起下锅炸了,转眼之间,那面团就翻腾鼓胀成了金黄的油条,乍一看,瞧着与集市上卖的成品没什么区别。
“这看着就不错啊。”阿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忍不住赞叹。
此时空气中满是芝麻油溢出的浓香,混合着麦粉遇油炸开的焦香,热气氤氲,直往鼻腔里钻。
“你们做什么吃的?”门口忽然有人开口。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方四娘身子半倚在门框上,而眼神却直勾勾地黏在架子上那几根鼓囊囊的油条上。
她鼻尖微微抽动,显然是被香气勾来的。
方才在后院练拳收尾时,鼻尖就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而且这味道越来越浓,空腹练功本就消耗得快,闻到这香味饿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忍了几次,到底没忍住,才循着香气走到灶房来了。
昨夜这小娘子还说过辰时用早食,眼下不就是辰时了么?方四娘觉着自己应该没记错。
“我跟阿蓉在做油炸的油条,四娘,你要尝尝吗?”元香见到来人便笑着招呼她。
“尝尝……就尝尝呗。”方四娘默默应了一声后,脚步已径直走过来了,眼神牢牢黏在那一盘金灿灿的油条上,心里头明明痒得很,面上却是一如往常的不以为意的样子。
甚至听到元香唤她“四娘”,她也是没心思纠正了,心道也罢,随她喊去吧。
以往只有很相熟的人才会喊她四娘,不过也就寥寥几个人。
元香将沥好油的油条轻甩了甩,放进盘里,再分别递给阿蓉和方四娘。
方四娘眼睛瞬间亮了亮,还没动口,喉咙就忍不住滚动了一下,眼神都柔和下来。
元香正要给她俩拿筷子,就见这人已经伸手拿起一根油条往嘴里塞了。
她看着笑了笑,没说什么,也罢,她不嫌烫跟手上油就行。
阿蓉见状,也直接伸手拿着吃了。
方四娘轻轻咬下一口,“咔哧”一声,外皮酥脆、里头松软,香气在口腔里炸开,她眼尾一颤,立马就露出满脸满足的表情。
“这也太好吃了!”她忍不住感叹,“比集市上卖的还香。”
话音落下,口里忍不住多嚼了几下,满口生香,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被填满了一些后,接着又是特有嚼劲儿的一口咬下去。
她边吃边问,腮帮子鼓鼓的,“你竟然还会做这些?”
她是真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会的吧,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去摆摊做买卖了?
元香没直接回答她这问题,只是笑了笑,“你喜欢吃就行。”
阿蓉也在一边默默咬着热乎乎的油条,不过她见方四娘脸颊和脖颈都沾了不少汗水,便提醒了一句,“你屋子里有洗脸盆和汗巾,出了汗记得擦,不然着凉可不好。”
元香也道:“洗漱完差不多就能吃早食了。”
一根油条很快就下了肚,方四娘舔了舔手上沾到的油,加上意识到自己确实出了一身的汗,难得心平气和地低声应了句:“行。”
第148章
饭桌上,二果、三喜同时愣愣地盯着桌对面的这位陌生姐姐。
这人他们昨日才见过一面,今日就一起落座吃饭了,只见她自刚一落座,便低着头,话都没说一句,只呼哧呼哧埋头吃东西。
那架势,简直像饿了三天三夜般,吃得旁若无人,专心致志,连抬眼看他们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吃东西的速度还快得惊人。
二果忍不住替她默默数了数,两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两碗豆浆,四根油条就这些没一会儿全下了肚。
三喜手里捏着半根油条都忘了动,嘴巴张得溜圆,他们阿姐新炸的油条香喷喷摆在眼前,一时竟顾不上吃。
方四娘却丝毫不觉,正把一小块腐乳拌进粥里。
也不知道这奇怪玩意儿是用什么做的,刚开始只觉得瞧着怪,味道也怪得很,都没想下口。
直到瞧着桌上的人夹了一块拌进粥里,她也有样学样,然后舀上一勺送进口,咸鲜微甜,竟奇异地和白粥极配,让她忍不住眉梢一挑,舌尖一阵满足。
然后就简直跟上瘾了一般,吃得停不下来了!
她又拿起一根油条,本以为这么单吃着已是极好,酥脆松软,香气盈口的,又学着元香的样子,将它泡进那碗白生生、看着像乳酪汁似的,他们叫做“豆浆”的汁水里。
“咔吱”一口咬下去,外皮被这汁水浸得半软半脆,加上这醇厚细腻的味道,配着一起吃出奇地好吃。
方四娘心中暗暗咋舌:没想到在这偏僻小村子里,竟能吃到自己闻所未闻的吃食,真是神奇得很。
再次“吨吨吨”地把一碗豆浆一饮而尽后,方四娘才终于抬起头,然后就发现了这两个娃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她眉头微微一蹙,很不耐似的哼了声:“你们俩看我做什么?”
不过她话说着,目光顺势落到三喜手中的筷子上,筷子尖正夹着一根油条,举在半空还没送进嘴。
她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点儿理直气壮的高兴:“手里的油条不吃么?要是不吃,可别糟蹋,我可以替你们收拾了。”
三喜连忙摇头,随后慌慌张张地双手并用,把那根油条一口气往嘴里塞去,生怕真被她抢了似的。
二果在旁边看得忍俊不禁,却又不能笑出声,这位姐姐看着脾气不是很好,于是只能低头啃油条作掩饰。
元香见方四娘终于停了筷,趁机找了个空挡,笑着给他们介绍:“二果、三喜,这位是方四娘,你们叫她方姐姐就好,四娘,这俩是我的弟弟二果、妹妹三喜。”
方四娘这才恍然,心道:原来是她的弟弟妹妹。
她抬眼看了元香一眼,心中微微一动,这小娘子倒是能耐,不光模样生得好,一手厨艺更是拿得出手。
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食,被她做得有滋有味,吃得自己连筷子都停不下来。
方四娘心想,怪不得那无影整日赖在这里,提到这里的人会因为他有危险,立马又回去拼命去了。
就连她自己,就在刚刚,心里也涌出一股陌生的满足和幸福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留在这个宁静安稳的小村子里,过点平淡日子也未尝不可。
“不行!”她在心底暗骂自己。
怎么能这么堕落?就因为一顿饭食?她可是立誓要成为风雨楼第一刀客的人!总有一天,她要取代无影,成为江湖人口中的那个第一的!
她暗自抿唇,又甩了甩脑袋,想要甩开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可要清醒一点!
桌上的其他人依旧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食,完全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因为一顿早食,桌上这人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想得这么深入浅出了。
忽地,她“唰”地站起身,椅脚在地上被拖着发出一声轻响。
一桌的人同时抬头望向她。
“我吃饱了。”她道。
说这话前她也想清楚了,不能光白吃人东西,于是下巴微微一抬,一幅准备公平交换的样子,“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作为回报,你这里有什么活儿要干的,我可以帮你干了。”
元香失笑,温声劝她:“不用了吧,刚吃完还是不要做什么体力活儿,先歇息一会儿,不然对肠胃不好。”
方四娘自然是听不进去的,斩钉截铁道:“干活对我来说,就是休息。”
见元香不愿意主动分配活给自己,她开始自己找,想到昨日自己用了不少水洗澡,刚刚去灶房时也见那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便径直道:“我去打水。”
话音一落,人影已消失在屋内。
元香喊她都喊不住。
“随她去吧。”阿蓉这时说,“看这样子不让她干,她可能还不能心安。”
元香也就不管她了,心道这人确实很难听进别人的话。
等大家伙儿把早食吃完,元香要把碗筷放进灶屋的时候,方四娘正好挑着水回来了。
水桶压得挑担微微下弯,桶里的水面倒是平稳,一路都没有溅出多少来,她肩背微微弯着,但步伐轻快有力,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地落下。
元香看过去的时候,灶屋里的两个水缸几乎满了,水面看着还晃荡晃荡的。
她的目光顺着挑担扫过方四娘,元香才注意到她个头虽不高,但整个人看着结实有力得很,袖子捋起时露出的半截手臂筋肉线条明显,她肤色也比一般人要黑,像是长期在太阳下锻炼的体育生那样健康而有光泽,充满了生命力。
元香唇角一弯,衷心赞道:“厉害啊。”
“这有什么,不过是挑点水罢了。”方四娘不以为意道,顺便将桶里的水“哗啦”一下全倒进水缸里。
“我看你今早还练功来着,这是每日都要练的吗?”元香顺口问她。
“当然,不练功的话怎么比得过其他人,又怎么在风雨楼里往上头爬?”方四娘回答得也很顺嘴。
元香听她提起风雨楼时站那儿默了一会儿,眸光微微一转,如随口一问一般,“四娘也是风雨楼的人?”
这话一出口,方四娘手中动作停了一瞬,扭头看她片刻,才缓缓点头:“是啊。”
紧接着了然地笑着问:“怎么?你想打听风雨楼的事情?”
元香并不回避,迎着她的目光认真点头:“没错,我是想知道,四娘可否告知于我。”
方四娘心头有些烦躁,现在这情况果真如自己说的吃人嘴短了,而且没想到这么快就得还账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告诉她其实也没什么,这位小娘子到底不是江湖中人,有些事情被她知道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她抬眼望了望元香,忽地冷笑一声:“不过我可好心提醒你,有些事情知道了并不见得是好事,你既无力插手,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候只会徒增烦扰罢了,既然如此的话,你确定还要知道吗?”
元香只是点头,神色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方四娘盯了她片刻,才撇开目光,语气放缓:“罢了,随你。”
顿了顿,嗓音低沉了些,缓缓道:“江湖上传闻,风雨楼是杀手的巢穴,确实没错,那里养出不少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刀客,但风雨楼绝不仅仅是培养杀人机器,它背后,还掌控着遍布大江南北的耳目与情报网,所以风雨楼还有另外一门生意,买消息和卖消息,给很多人。”
说到这儿,她眼神一沉,似乎想起什么:“无影于一年前失踪,楼主早下了搜寻的命令,我猜是他躲在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很少不抛头露面,才一丁消息也无,可前些日子,他在县城当街出手,这么大的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哪怕当时我不在场,这等异常的事情也会被情报线迅速送进风雨楼的案桌上,届时,他的踪迹,自然藏不住。”
元香低头沉思,怪不得阿允必须得走,就算没有方四娘,看来到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找来。
她低声问:“那阿允,也就是你口中说的无影,他在风雨楼里,是个什么身份?”
方四娘看了她一眼,道:“风雨楼的掌权者,自然是楼主,楼主之下设风堂、雨堂两位堂主,分别掌管杀伐与情报。”
她抿了抿唇,缓缓吐出:“无影,他,就是风堂堂主。”
元香自然听得心惊,倒不是因为阿允的真实身份,而是暗道面对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的组织,阿允他一个人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方四娘一瞧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又继续缓声道:
“无影,准确地说,应该称他一声无影大人,他是风雨楼迄今最厉害的刀客,自他出道以来,接手的每一桩任务都无一失败,他的身手,以快著称,若是被他盯上,便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有,风雨楼也正是因为有了他出世,才越发在江湖上名声大噪。”
说到这儿时,她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一种向往的神情,既是憧憬,又带着几分自豪。
方四娘承认,以前在楼里,她只听过“无影”的名号,但从未见过他,那是无数人心底既畏惧且崇拜的存在,甚至他的名声其实比楼主还要大上一些,外界提起风雨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令人胆寒的无影。
她心里也暗暗将他视作景仰之人,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那样,成为风雨楼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次在街上意外发现他的踪迹,她心里惊讶又惊喜,原本按照上头给的命令,有他的消息线索的话就应该立即回去传信,但是她还是选择一个人暗暗追踪他到这里。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对他这位风雨楼头号人物的存在,好奇得几乎到了入骨的地步,甚至想着哪怕是远远地观察他一会儿就好。
现在自己被他拿住,他声名在外,手段狠辣,若不是他亲口警告过,她也不会真的乖乖待在这里,毕竟他说过要谁的命,那是真的会夺人性命的。
但现在,当她发现他竟愿意心甘情愿地隐身在这个偏僻小村子里时,心中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失望,觉得这人胸无大志,一身本领竟要埋没在这等地方!
一想到这个,方四娘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郁气,目光都不自觉冷了几分,眼前这小娘子,某种程度上不就是让无影心猿意马的罪魁祸首吗?念及此,她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恶意。
她唇角一勾,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不寻常,“无影一人确实厉害,但楼里高手何其之多,若是合力出手,他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说到这儿,她蓦地凑近元香,眼神带着几分冷厉的探寻,字字清晰:“所以,若是他真生了脱离风雨楼的心思,楼主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一路他必定是有去无回。”
话音一落,灶屋里静了片刻,但“有去无回”四个字的声音好似还未消散掉。
方四娘双眸紧盯着元香,像是要将她脸上的细微神色都捕捉下来,期待着马上到来的慌乱、惊惶的神色。
不过可惜的是,她看了又看,眼前女人神色比之刚刚,反而平静了下来,眼底虽有什么在涌动,却更像是沉思。
这让方四娘明显有些不爽。
而元香听她说完这些,心中已对那风雨楼有了大概的认知。
一年前阿允的失踪,浑身是伤的躺在后山的山坡上,自己是知道的,究竟当时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得那般模样呢?这恐怕只有阿允自己知道了。
而且阿允在知晓自己身份后,仍执意留在这里,这肯定也是他自己考虑过后做出的选择。
这一次,她虽不知道阿允回风雨楼是要做什么,但她能笃定的是,阿允绝非莽撞之人,他的每一步都自有打算。
等想明白了这些,元香发现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还有二果、三喜他们照顾好,确保家里不出乱子,不至于拖了他的后腿。
至于方四娘说的什么“他此行必是有去无回”
那对元香来说,首先这是未来还未发生的事情,若是真发生了,阿允回不来了甚至死在了那儿,那么她面临的选择将来要么就是找到仇人替阿允报仇,要么就是放下仇恨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
不过这些暂时都还离她太远,现在她不用去想。
“听我说完这些,你不担心他?”方四娘微皱着眉盯着她问,原本以为她听了会跟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哭出来呢。
元香摇摇头,“现在再担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方四娘怔了怔,再开口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这么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别扭的轻哼:“你倒是心大。”
方四娘于是就在元香家安稳住下来了,为了回报元香她们提供的美味饭食和温暖住所,她也主动揽下了不少家里的活儿,这也让元香她们轻松了不少。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神出鬼没、见不到人影,元香一天中只在几个固定时点见到她,而且大多是在家里开饭的时候,倒是有点儿把元香这儿当做旅馆的意思。
但方四娘在此处其实并不是无所事事的,毕竟无影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是要完成的。
其实她也想过,要是无影真回不来,那自己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听他的吩咐,乖乖守在这里?甚至,这种行为未免像是在跟风雨楼作对。
虽然那日她在元香面前十分肯定地说着,无影抵抗不了风雨楼的势力,注定会失败,可不知为什么,心底总有一种直觉,他还会回来的。
她其实也矛盾得很,但就是在这种矛盾的等待心情中,风雨楼的人终于找到了此处。
第149章
村里办学堂的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等到明年开春,先生便会来村子里教书。
于是待在元香家的这几日,方四娘时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们一同坐在堂屋里,几个孩子摇头晃脑地念书,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
元香就坐在一旁,神色温和又耐心,拿着木片一个个地教他们识字、写字,他们的发音听着有些生涩笨拙,却十分认真,听久了,竟让人心里也慢慢安静下来。
方四娘常常不自觉地双手抱肩,一个人倚在门框边,看着堂内,目光一时久久移不开,这画面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她极少、几乎不愿回想的小时候。
一个没有家、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孩子,跟野草一般地在村口长到了五岁左右。
那日,小女孩踮着脚,扒在一幢很大的屋子的窗户边上,眼巴巴地往里望,屋里是一群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整整齐齐端坐在案前,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
“哇~”她瞪大眼睛,饶有兴致地就这么一直盯着瞧,明明都不懂他们在念什么,但就是莫名地觉得羡慕。
正看得稀奇,里头一个孩子恰好侧过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那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小心地往最前方看了一眼后,又偷偷朝她招招手。
在女孩眼里,那分明是个邀请,像在说:快进来呀!
小女孩心里一动,却不敢真进去,她只好继续扒着窗户,冲着他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算是回应。
“哪来的叫花子!快走!”突然,一声凌厉的叱喝从屋里炸开,随即一颗石子呼啸着飞来,“啪”地一下砸在她肩头,疼得她眼眶一热,但也顾不上哭,只能捂着肩膀,逃也似的跑开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里面的孩子那样子是在念书,能进去坐下念书的人,家里都要花上许多银钱,而她,什么都没有,既然什么都没给就站在窗外偷听,在他们眼里,这不就等同于偷东西么?
想明白之后的方四娘,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元香自然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方四娘,好几次了,原本行踪飘忽不定的她,如今仿佛多了一项固定的行程,时不时地能见她出现在堂屋门口。
她人也不进来,就那么双手抱肩倚着门框,静静站着,眼神空茫又发愣,神情飘忽得很。
一开始元香心里虽奇怪,但也并不管她,这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问:“四娘,怎么不进来?”
方四娘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她微微一怔,恍惚间,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眼巴巴望着里头,却始终没能迈进门去的女孩。
而这次,女孩听到有人跟她说:“怎么不进来?”
她缓缓抬手,伸手指了指自己,唇角轻轻动着,好似在跟元香确认,“我,可以进来?”
元香只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最后,方四娘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她们身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没插话,只安静坐着,孩子们正跟着元香一句一句地念着。
这场景,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眼神悄悄移到元香身上,她的声音比平日压低了几分,带着温柔的节奏,读起那些她不熟悉的诗词,可能因为平仄和韵脚的缘故,在她听来,像一支支轻柔的小曲,格外动听。
元香只当她是无聊,随便找个地方消磨时辰罢了。
就这样,方四娘在元香家里出现的时间慢慢地多了起来。
这一点就连阿蓉都发现了。
上午,元香带着几个孩子读书识字,到了下午,以前原本是阿允领着他们玩耍,增强体力,如今阿允不在,孩子们便跟散养的小鸡似的。
直到有一次,二果不小心把阿允给他做的木弓折坏了,眼看着自己怎么也修不好,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方四娘看不过去,随手拿了把刀子左砍一刀,右削一下,又重新在上头捆好鱼线,一把新弓就做好了。
二果拿到新的弓箭自然惊喜得很,发现原来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姐姐,跟阿允哥一样,竟然还会弄这个。
然而,弓是修好了,方四娘却看出了他们射箭的姿势愈发得不对,或者是曾经是有学过,但长时间没矫正没形成肌肉记忆,于是越来越走形。
她冷眼看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自发地站出来教他们,孩子们一开始还有些怕她,但见她射得准极,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跟佩服,竟乖乖跟着学了。
可渐渐地,但是教射箭方四娘觉着不够了,她嫌他们根基太差,索性开始带着他们扎马步。
马步一蹲,腿酸得要命,手臂也发抖,比起拉弓射箭来简直是折磨,孩子们自然连声叫苦,一个个喊着不干了。
“阿允哥以前可没教过我们这个!”二果叉着腰,气喘吁吁,连声抗议。
谁知方四娘冷哼一声,猛地一跃,轻巧踩上院墙,然后身形稳稳落在墙头,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眼神凌厉,声音冷冷道:
“不学也行,至少,这辈子你们是跳不上来了。”
孩子们全都仰着头看她,眼神里满是羡慕与震撼,方才嚷嚷着不学的嘴巴,这会儿也闭紧了,只好跨开腿蹲下去,咬着牙开始学扎马步。
元香知道了后心中暗暗觉着好笑,方四娘瞧着脾气不好,孩子们对她多少有些怕,可她说的话,他们偏偏又格外认真听,格外认真做,这么看的话,她倒挺会带孩子的。
一日晚间,元香特意找到方四娘,然后将手里的竹匣子递给她,笑着道:“打开看看。””这是送我的?”方四娘一怔,眼神里有些戒备,又带着意外。
“对啊。”元香依旧笑吟吟的,“这几日,多谢你了。”
教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累得很,而且还是三个,元香自己是深有体会,她本不必做这些,所以额外感谢她花时间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方四娘接过这个竹匣子后打开,垂眼一看,里头是半只巴掌大小的狸猫状的陶器,釉色细润,身上的毛发用的黄色釉料点染,晶亮晶亮的,形状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样,浑身冒着喜气。
元香给她的原是她打算年后才推出的新品系列,就连宝瓷斋店里还没上呢,与以往不同,这次的陶器外观做得更小巧,份量也轻得多,特意在造型和烧制时下了功夫,能用作随身挂饰。
这地方的人腰间多喜系挂些小物,或是香囊,或是玉佩,再不济也是扇坠、绳饰等。
元香便想着,若把陶器缩小到掌心大小,加以雕琢,便也能自然地使用到这些场景中去了。
“怎么样?你喜欢吗?”元香问她。
方四娘细细摩挲,半晌才道了声,“还行吧。”
她不知道的是,元香看似随手送她的这小玩意儿,若是放在外头售卖,那可是要抢破头的。
相处一段时间,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元香也听出她这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因为第二日,她就见四娘把那枚小陶器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瞧着还一甩一甩的。
方四娘在此处也并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每日的任务,就是在村子附近悄悄探查是否有外人来村子。
她也事先提醒过元香她们,非不要不出门。
元香知道其中缘由,自然照做。
这日早晨,雨下得淅淅沥沥,细碎又连绵,到午间时分,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雨滴啪啪打在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开饭的时间到了,方四娘却不见踪影。
元香她们一直等着。
“要不咱们先吃?这姑娘向来神出鬼没,不提前打招呼,不知道她今日去哪里了。”阿蓉道,现在天气冷,多等一会儿饭菜就凉掉了。
元香望着院门外的瓢泼大雨,方四娘平日虽是我行我素,行踪从不告人,来去自如,但这段时间以来,还从未出现过饭点不回来的情况。
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她眉头微蹙,心里涌起一丝不安与担忧。
而方四娘这边,她终于等来了风雨楼的人。
不太妙的是,来者出示了信物,在风雨楼内部,等级分明,他的身份比她高,是中层执行者。
“你何时来到此处?可有发现无影?”来人样貌普通、神情冷淡,身份比她高,说话自然用不着客气。
前段时间风雨楼接到消息:平州城大街上突然出现一名陌生男子,身手不凡,很有可能就是无影。
正因如此,他才被特意派来核查情况。
然而,他显然没方四娘这般幸运,因为当时她就在现场,所以顺藤摸瓜才找到这里,而男子唯一可靠的消息就是有一名陌生男子在街上拦下了一匹狂奔的疯马,并救下了几个人,至于这名男子究竟是谁,在场的人都说不认识。
他心里其实并不信这个消息中的人真的是无影,自己曾与无影打过交道,那人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他才不信这人会因为救一些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人而贸然地暴露行踪。
不过为了交差,他也只能按程序行动,先在平州城内仔细搜寻,却一无所获,接着又走访城外几个村子,这才找到了许家村这里,却意外碰上了同为风雨楼的方四娘。
此人在这儿倒并不是太意外,毕竟楼主高价悬赏,若是找到他,钱财就不说了,甚至在楼里的职位都能上升一阶,因此不少人留意着无影的消息,有丁点迹象都不会放过。
方四娘此时的心思也在暗暗打转。
这好几日过去了,风雨楼的人才赶过来查,说明无影至今仍没什么动静?甚至连他是否已悄然回去,都没人察觉?
无影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她很快敛去眼中疑惑的神色,躬身低头,恭敬回禀道:“小的得了消息,是昨日才赶到此处,到村里后,便一直留意,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人影。”
“可有找到其他线索?”男人语气淡淡,还带着几分不耐。
方四娘眼珠轻轻一转,像是认真思索后才得出结论的模样,声音稳而不疾:
“属下听闻那日在平州城露面的确有一人,可线索模糊,只是有人说,当时那人身边似乎还带着女人和孩子,若真是他”
她停顿了下,抬眼看了来人一眼,又低声道:
“以无影一贯的作风,怎会藏在这等穷乡僻壤?他若真带着女人孩子,定是往城中最奢华、最热闹的所在去了,小人斗胆猜测,他该是去了酒楼、或城中最繁盛的客栈这些地方。”
男子听完方四娘的推测,并未立刻表态,神色冷淡,却显出几分半信半疑。
他转眸扫了眼许家村,心下暗自思忖,倒也有一点她说得没错,无影那样的人,向来骄矜放肆,好酒好肉都喂不饱,听闻连楼主都偏宠他,凡是难得的好东西,总是先送到他手里,这样的人,怎会甘愿窝在这等荒山野地?
想到自己绕了大半个平州,竟查到这小山村来,顿觉几分可笑。
他淡声道:“此处肯定是找不到人的,你也不必再费时间耗在这儿。”
方四娘心下微微松口气,一切都在照着她的计划走着,于是低头应道:“是。”
男子抬脚欲走,转身之际,余光却忽然瞥见她腰间挂着的一物。
他停住脚步,眯起眼盯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玩意儿瞧着倒是有点意思。”
第150章
这个男人有个相好,这次听说他要来平州城,早早嘱咐他一定要给她带一个稀罕玩意儿,叫什么狸猫陶器,说这东西目前还只平州城有。
她小姐妹手里就有一个,说什么别人花了高价才买到的送她,叫相好的眼馋得不行。
他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儿,不就是花些钱哄美人开心么?这事简单而且他也乐意干,谁知到了平州城才晓得,这狸猫陶器要到年后才会开售,如今早就是一物难求,问到黑市,那边也只是摇头,说这东西能买得起的人本就不缺银子,哪怕出更高的价,也未必能从他们手里撬走。
男人心里有些遗憾,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想着离开前换点别的东西带回去送她就是。
可未曾想,在此时此地,竟在面前女人的腰间一眼瞧见了。
那陶器虽款式略微有些不同,可那狸猫的样式,却和相好亲手画给他的图样分毫不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男人心头骤然一喜,这下连要花出去的钱都能省了。
他眯起眼盯了片刻,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玩意儿瞧着倒是有点意思。”
方四娘一时没明白他说这话是指什么,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腰间看去。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忽然,只听“唰”的一声脆响,寒光骤然一闪,面前男人已拔剑在手,那锋锐剑尖直直逼近,瞬间抵住了她的腰间。
“大人?”她心头一紧,背脊骤然僵直,呼吸几乎停滞,隔着厚衣仿佛都能感觉到剑尖透出来的那股冰凉的寒意渗进皮肤,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一颗心被死死吊了起来。
然而那剑尖并未在腰间停留太久,而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下移,那缓慢的动作更像是故意施压,逼得她全身汗毛竖起。
终于,只听“嗤”的一声,锋刃轻轻一挑,她腰间的系绳应声而断。
她只觉腰间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有物体坠落的感觉。
然后自己的狸猫陶坠已脱落,最终稳稳落入男人的掌心。
男人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又掂了掂,唇角微微一挑,带着轻佻中透出的轻蔑之色,道:“这东西我要了,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他神情淡漠,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眼前女子只是楼里一个低阶执事,他拿走她的东西,就像随手掠过一丛落叶般毫无心理负担。
果然如他所料,方四娘脸上的表情只是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低声道:“自然没有。”
男人满意地点头,一切都如他所料,他把狸猫陶坠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把玩两圈,指尖还在光润的釉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搞明白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怎么就那么多人抢破头?然后嫌恶地伸手扯掉了上头残留的断裂丝线。
那些细丝被砍断后就散了开来,被当下凌冽的风一吹,一下子更是散得到处都是,有的正好落在方四娘的手背上,但酥痒的触感转瞬即逝后,它们再继续往下掉,轻飘飘地跌落在湿漉漉的泥地里,雨水倾注,很快就被泥浆浸透,染脏。
那原本随她腰身起落、在她身上呆了好几日的细丝线,如今却像废弃的草芥一样,被践踏在地。
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男人已然收回了剑,轻飘飘地夸了她一句:“你是识相的。”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方四娘垂下眼,目光死死落在散落泥泞里,如今脏乱不堪的那一条条。
她不明白,为什么?它呆在上头好好的,为什么要弄坏它?
唇角微微颤动,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够了。”
下一刻,她猛然抬手,抽出了背后的刀
眼见天色渐渐暗下去,院外暮色压沉,方四娘却迟迟不见人影,元香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
前几日,这人还郑重其事地叮嘱她们“非必要不要出门”,搞得她们也神情紧绷,今日她更是格外警惕,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难不成风雨楼的人真的找来了?
若真是那样,她应付得了吗?
一种不祥的直觉压在心口,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各种可能,甚至有一版是方四娘受伤正躲在某处呼救的模样。
一直在家里等着的元香再也坐不住,心道要是她因为自己的缘故真出事了,她自己也会良心不安的。
她先把阿蓉和几个孩子安顿好,反复叮嘱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出门乱跑,这才亲自出去找人。
为避免节外生枝,村里目前还没几个人见过方四娘,也并不知道她住在自己家,她没有惊动旁人,只悄悄喊上了同方和同良兄弟一同跟她去。
她猜测方四娘如果真遇上风雨楼的人,那么他们肯定不会在村子里直接露面,所以他们几个先在村子的外围找。
于是三人一路提心吊胆,冒着渐歇的雨,往村外寻去。
雨后山路泥泞湿滑,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寂静中只有水珠顺着树叶滴落的声音,他们也不敢喊出声,就这么默默地找着。
终于,在后山一处斜坡的泥水里,他们找到了她。
方四娘整个人横倒在泥泞里,衣衫湿透,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发丝流下,沾得面容苍白而狼狈。
她还有意识,双眼半阖,目光浑浊而涣散。
元香看到她这幅样子只觉得眼前一震,呼吸都险些断住。
同方和同良兄弟俩被吓了一大跳,他们只听元香说要找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但是眼前这浑身血污的女人又是谁啊?跟元香是什么关系?村子里怎么会发生这种骇人的事情?
可眼下情况紧急,他们也顾不上追问。
方四娘身上血迹斑斑,她双唇失色,同时脸色惨淡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这人给吹散了。
“我”她费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听不清。
“先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家。”元香蹲下身,低头快速扫了眼她的身体,伤口很多,还同时在出着血,急急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
“回家?”方四娘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极不协调的笑,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血腥气,听在耳中格外渗人。
元香心头一紧,只当她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当机立断拜托同方哥他们把人背回去,自己则快步去喊许大夫。
而方四娘在昏昏沉沉间,还在喃喃低语:“哪有什么家可回”
宋同方背上她往回走的时候,她的手垂在身侧,指间好似死死攥着几缕早已被雨水与泥浆污损的丝线,又似紧紧黏在了她手上。
方四娘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虽然身上伤口颇多,但幸运的是都没伤及要害。
她心里清楚,那男人下手时并没有用尽全力,若是真要取她性命,自己早就回天乏术,可他偏偏在伤得她还不了手之后便停手,任她自生自灭。
并非这人心慈手软,而是权衡过利弊,杀了她,对他没什么好处,若是此事传到风雨楼其他人耳中,反而对他名声有损。
她承认自己当时是一时冲动,面临即将到来的后果时,心底也有几分悔意,若非逞了那一口气,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顺着雨水一道道冲刷而下,身子渐渐冰冷,她静静地躺在泥泞里,意识一点点模糊,就这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女人赶来了
元香跟方四娘说了,她的外伤虽不致命,但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需要慢慢调养,好好休息才能痊愈。
可她到底是身体底子好,止了血包好伤口在床上躺了几日后,就已经能下地走两步了,只不过比起刚来的时候看着虚弱了不少。
看着她如今一口口地乖乖喝着药,元香这才问起:“是风雨楼的人来过了,所以你才这样受伤的吗?”
她本以为方四娘是为了保护自己跟风雨楼的人对打过,敌不过对方才落得身上这么多伤。
方四娘听了手中的汤匙一顿,眼神撇开,一幅不想多说的样子。
“那你后面还要回去吗?”元香又问,毕竟在她看来,方四娘这行为已经算是叛出风雨楼了吧?
见元香越猜越离谱,方四娘心头又是无奈又是烦躁,索性也不用什么汤匙了,反正怎么喝都是苦,仰着头将药一引而尽,平躺下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闭眼闷声道:
“我要睡了。”
她自然不想跟元香说自己是因为她送的陶器被别人看中后抢走了,气不过才跟人打起来的,最后还打不过,东西也没抢回来,弄得一身伤躺在这儿。
元香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是因为技不如人,如今不好意思了,便只叮嘱她:“行吧,你好好养伤就是,其他不用再多想了。”
一边说着一边收药碗准备出门。
“风雨楼暂时应该不会再派人过来,无影他目前还没什么行动,你们也不用再那么担心了。”被子里又传来她的声音。
元香笑笑,推门出去了。
就在方四娘卧病养伤的这段时日,许家村里也迎来了一件大事。
前些日子村中闹过一回狼患,不仅咬死了不少牲畜,还咬伤了好几个村人,许里长已经将此事上报县城里的官府,如今终于等来了回音。
不过县衙里不过区区不到十个衙役,要靠他们要彻底剿灭狼群,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周围这么多座山呢,光是找到狼群可能也得费一番功夫。
消息传来,说是陈县令已将此事呈报州府,请求支援。
如今州府那边果然有消息了,允诺会调派驻扎在附近的一支军士前来,与地方衙役一同剿狼。
这对许家村来说自然是大好的消息了。
这日,村里人传信来说官府的白师爷到了许里长家,要商议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军官与军士,让她也去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