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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年轻未定亲的武官多得是,可以放宽眼界……

    姜念汐无端轻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 从宫里出来,再遇到裴铎,她的心情霎时好转起来。

    至少自认识以来, 即便是两人在济州书院针锋相对的时候,对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只有愤怒、挑衅、不屑、得意等常见的情绪,从没有那种阴冷打量的不适感。

    所以, 总体来说, 他还是个正常人。

    裴铎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手中的檀木盒子。

    姜念汐见惯不惊, 礼貌道:“娘娘赏的, 你要看看吗?”

    裴铎伸出大手,毫不客气接了过去。

    他鼓捣几下打开盒子的开关,随意看了眼里头几枚熠熠闪光的宝石——是戴在姑娘家耳朵和脖子上的饰品, 稀松平常, 还不如他府里的东西好。

    “还以为是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裴铎递回木盒,漫不经心道,“裴府库房里一箱子这种玩意儿, 占地方不说,留着也没什么用。”

    姜念汐:“???”

    他是什么意思?在炫耀裴府财力丰厚吗?——怪不得他被罚了三个月俸银根本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姜念汐还在揣测腹诽, 裴铎突然转眸过来, 随口道:“你喜欢这些东西么?”

    姜念汐:“???”

    莫名其妙问她这个做什么?

    姑娘家多少都会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玉石, 她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只是寻常喜欢罢了, 并没有狂热到像玉姝郡主那样, 恨不得在头上身上戴满亮闪闪的玉石釵环。

    看她一时没回应, 裴铎默认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于是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你喜欢的话, 我差人给姜府送一箱,反正扔在库房里也没用……”

    姜念汐:“!!!”

    她莞尔一笑,客客气气道:“多谢裴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也并不喜欢佩戴这些东西。”

    想了想,她认真建议道:“不过,你可以留给你未来娘子用。即便你娘子不用,还可以当做传家的东西,也可以换成金银留存。总之,这东西还是挺贵重挺有用的,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裴铎十分受教般点了点头,略过这个提议,转而道:“这么说,是敬妃娘娘邀请你参宴?听说她要为裕王选妃。”

    姜念汐自然而然道:“敬妃娘娘是有这个用意,不过我也只是受邀前来,其实我本不喜欢参加这种宴席的。”

    裴铎突然顿住脚步,浓眉挑起,突然漫不经意地问:“你想成为王妃吗?”

    姜念汐随之停下脚步,仰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他双手抱臂,表情还是以往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所以,果真,他刚才的话只是未经脑子随便问的。

    姜念汐大度地原谅了他的直白无礼,认真回答他:“不想。”

    “为何不想?”裴铎摸了摸下巴,眼神虚虚落在远处一点,随意道,“人人都称赞裕王温和儒雅,不知有多少京都贵女想要嫁给他……”

    “你对贵女的心思了解得倒是挺多,”姜念汐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她唇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裴大人,是天天琢磨娶妻悟出来的吗?”

    裴铎垂眸盯着她,不满地轻啧一声:“我哪有那个功夫?都是屈子隽那张嘴在我面前天天唠叨。”

    姜念汐:“……”

    她举步向自家的马车方向走去,低声道:“敬妃娘娘要为裕王选的王妃,想必得出自有实权的王侯之家,这样从身份上才配得上。”

    看来她对这些事心知肚明。

    裴铎颇感意外地转眸看着她,慢悠悠道:“所以你即便想成为王妃也没什么可能,幸好你有自知之明。”

    姜念汐:“……”

    她顿住脚步,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就算她不想成为王妃,听到裴铎嘴里吐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话,还是觉得十分生气。

    她抿了抿唇,一副凶巴巴气呼呼的样子,郁闷道:“裴大人,你和贵妃娘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她生起气来也没什么慑人的气势,语调非但不重,听起来反而还挺婉转的。

    裴铎轻笑一声,挑了挑眉:“这么说,虞贵妃也去了宴席?”

    姜念汐想起贵妃娘娘的话,暗暗咬了咬唇,哼道:“岂止是去了,还敲打我不要妄图攀龙附凤……”

    她想到这一点,确实差点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

    裴铎摸了摸下巴,一脸不敢置信:“不至于吧。话说,贵妃娘娘敲打你这些话做什么?如果裕王光看脸,选了空有姿色没有身家背景的你当王妃,她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姜念汐自动忽略了他那句关于姿色的话,转过脸来,一双瞳眸隐有委屈之色,她十分认真解释:“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说完,她把虞贵妃那句话原汁原味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动作都很到位。

    裴铎怔了片刻,突然道:“这么说,贵妃娘娘不会以为你有别的心思吧……”

    姜念汐忿忿不已:“我还能有什么心思?”

    裴铎咳了一声,摸摸鼻子不自然道:“攀龙附凤吗?比如说,圣上正值壮年,还可以纳妃……”

    姜念汐:“……”

    他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如果带了袖箭,她会毫不犹豫再朝他射一箭!

    姜念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恼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圣上比我爹年纪还大……”

    “你身为一个官家千金,竟然还爆粗口?”裴铎挑起长眉,随口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他还有心情挑剔她的用词?他这种态度简直是在火烧浇油好吗?再说,有他这样打比方的吗?

    之前对他的半分好感瞬间全无,姜念汐咬牙盯着他,恨恨道:“你今天是不是很闲?”

    裴铎:“还好吧,我恰好路过……”

    “京都这么大,指挥使身负巡视重任,难道整日在此闲逛吗?”姜念汐不想再跟他废话,她毫不犹豫登上自家马车,关上车门前又咬牙切齿说了一句,“渎职懈怠,小心再被人弹劾!”

    高大挺拔的身体微倾,裴铎随意靠在马车窗牖旁,伸出长臂挡住她意欲落下的帘子,低哼一声,不依不饶道:“姜大小姐,我不过是猜测了一句,你怎么这般生气?不会你真有这样的心思,被我猜中才恼羞成怒了吧?”

    姜念汐拨开他阻拦的大手,冷声道:“裴铎,起开!我不想再同你这样的人说一句话!”

    马夫见状不妙,及时扬鞭催马离开。

    裴铎看着驶去的马车,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脾气可真大,我说错什么了吗……”

    稍顷后,藏身在附近的两名身着束袖武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一个平眉细眼,肤色白皙,另一个高大挺拔,浓眉鹰目,肤色黝黑。

    两人面面相觑,踌躇了一阵。

    方才目睹他们大人被姑娘甩脸子,不知道现在去禀告合不合适。

    不过,裴铎星目一转便看到了两人。

    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长臂,冲两人比划个过来的手势。

    细眼边走边低声说:“少爷胸襟开阔,被姑娘甩脸子竟然毫不在意,心情还这等疏朗开阔,我们还得虚心学习。”

    鹰目闷声道:“学不了,少爷比一般人脸皮厚得多。”

    似乎听到了两人的窃窃私语,裴铎冷冷向这边看了一眼,不悦道:“瞎嘀咕什么,查到了吗?”

    两人大步走过来,拱手低声道:“少爷,那药商进了户部员外郎何骞何大人的府邸。”

    半个时辰前,武骧卫在巡视的时候,裴铎发现一名从甘州返京的药商形迹可疑,例行问询的时候,其人眼神闪烁,词不达意,说话也前后矛盾。

    他随即命卫柘与冷枫跟踪这名药商。

    “何大人?那可是敬妃娘娘的亲外甥,平时看人几乎用下巴,寻常药商能入得了他的眼?”裴铎皱眉向何骞府邸的方向望了一眼,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们俩最近不用上值了,给我专门盯紧了这名药商和何大人。”

    与此同时,皇宫内殿。

    萧暮言立在殿内,望着女子离开的地方,下意识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如实质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敬妃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不悦道:“言儿,你可是忘了母妃说过的话?”

    听到这话,萧暮言转首回来,灰色的瞳眸霎时恢复了以往晦暗不明的色调,他沉声道:“儿臣不敢。”

    敬妃踱步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母妃多问一句,你可是有意于那位姜家姑娘?”

    指尖蜷缩在一起,萧暮言凤目微阖,斩钉截铁道:“儿臣知道该选什么样的王妃,姜家女虽然容貌出众,但,儿臣……不会被其姿色所惑。”

    敬妃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

    她缓声道:“本宫记得很清楚,自永淳八年虞氏进宫以后,你父皇便将我们母子二人完全置于脑后,一心扑在她们母子两人身上。即便大周遵循立嫡立长的祖制,他也迟迟未将你立为太子,其中原因,本宫不说你也明白。”

    萧暮言微垂着头,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敬妃眸底浮出笑意,拉起萧暮言的手轻拍了拍,温声道:“今日镇南王肯让穆锦来参宴,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本宫这就会找你父皇说明,为你与穆锦定下亲事。自此以后,你既有朝臣支持,除了你的外祖家,又有镇南王鼎力相助,即便你父皇一时行事糊涂偏宠虞氏,我们母子二人齐心协力,皇位总有一天也能传到你的手里。到时候,这天下都是你的,更何况一个女子?”

    萧暮言猛地抬首。

    灰眸中重新燃起灼灼亮光,他神色肃然:“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不过,踌躇片刻,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母妃,儿臣……儿臣想先将姜家女纳为选侍。”

    “糊涂!”敬妃立刻出声打断了他,叹道,“本宫为何会把姜家女召进宫来?本宫听到外面的传言,这女子是个贪图权势的人,才与虞家牵扯不清。她这等天姿国色,相貌比虞妃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宫要好好……”

    下意识摩挲几下扳指,萧暮言敛着眉目,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缓声道:“儿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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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念汐回到府中,辗转反侧了一晚,第二天晨起时立刻吩咐秋月请来了余雪菡。

    两人对着檀木盒里闪闪发亮的珠宝一脸凝重。

    余雪菡若有所思地推测:“初次见面,敬妃娘娘就赏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么说,她应该很喜欢你。”

    姜念汐一手支着下巴,迟疑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我与敬妃娘娘只是第一次见面,再者她意在替裕王选妃,让我去参宴应该也只是凑个数而已,即便我被贵妃娘娘冷讽几句,她也根本没必要赏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余雪菡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猜是你想太多啦!敬妃娘娘没有女儿,看到你这种模样的自然喜欢。皇上子嗣不丰,宫里本就没有公主,敬妃娘娘虽然有裕王,但对女孩儿也颇为喜欢,也许她想将你认做义女呢!”

    姜念汐下意识点了点头,觉得她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反正不管怎么说,既然赏给你的,你安心拿着就是了,”余雪菡笑眯眯道,“再过一个月便是到京郊猎苑进行围猎的日子。听我爹说,这次围猎除了卫所、京都大营、年轻文武官员和世家子弟随行,宫里的娘娘和官家女眷们也会前往呢。说不定你也会去,到时候你就在脑袋上镶金戴玉,迷死那些未定亲的男子,好好挑一个品貌俱佳的夫婿。”

    姜念汐呵了呵气,直接上手要撕余雪菡的嘴,对方站起身就跑,直到被姜念汐堵在角落,才笑着一个劲地讨饶。

    闹过一阵之后,姜念汐喘口气,才不解地问:“以往围猎,娘娘和贵女们也会前去吗?”

    余雪菡喝了口茶,道:“那倒不是。去年皇上龙体欠安,没有举行秋猎,所以今年才要大张旗鼓地进行一次春狩。这次皇上心怡神阔,特意带娘娘们前往,既然娘娘们随行,那官家女眷前往也在情理之中了。”

    姜念汐默默点了点头。

    她才艺不出众,不会骑马打猎,只有射箭马马虎虎,就算再怎么说,这围猎也不会有她什么事。

    不过,自春狩一事确定下来后,姜怀远倒是日日忙碌不已。

    这次要去参加春狩的人数比以往多了几倍,大周猎苑附近的行宫居所不足,工部需要临时加设殿房,还要在校场处建看台,事关重大,姜怀远需要亲自监督。

    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宿在工部的值所,最近几日更是直接去了行宫,一连呆了好几日才回来。

    本来前些时日姜怀远又选了几个年轻合适的官家子弟,姜念汐也在自家府邸里看过册子——都是些温润知礼的士子,还算合眼缘。

    不过因为姜怀远太过忙碌,这事也一再耽搁下来,只有等忙完春狩这些事,才能把女儿的亲事提上日程。

    如此以来,姜念汐便乐得呆在府里消磨时光。

    其实她也并不是非要成亲——在自家府邸多自在,但虞世子还有裕王的眼神,让她心生警惕,为求自保,还是早早嫁了人安心些。

    不过,自上次之后,敬妃又召她进宫了两次,但每次都是单纯喝茶聊天,或者拉上几个宫女一起玩叶子牌。

    姜念汐也放下心来。

    敬妃娘娘温柔和善,看她的眼神也充满慈爱,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看来,果真是她想多了。

    再过两日便是春狩的日子,姜怀远倒是罕见地按时回了府。

    不过,他回府后没说几句话,又一头扎进书房翻图纸去了。

    姜念汐心疼她爹,亲自熬了碗参汤端到书房。

    长方翘头墨色书案上,一张绘着行宫居所位置的图纸摊开,他爹正在垂首细看,还不时拿墨笔标记。

    姜念汐瞄了一眼,行宫内女眷所居的东苑与外殿分开,各处居所错落有致,整个行宫从所占位置来看,竟然比得上小半个皇城。

    “爹,喝完参汤养养精神,”姜念汐将汤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轻声道,“行宫的事,都忙完了吗?”

    姜怀远把墨笔搁下,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肩头,语气倒是十分轻快:“差不多了,后日皇上率众人启程去猎苑,这行宫便是居住之地。工部在原来的行宫的殿室上,又增设了一些临时居所,方便增设的巡逻护卫休息。”

    姜念汐坐在书案旁,好奇翻看了一番图纸。

    姜怀远喝了半碗参汤,捋了捋胡子,沉声道:“呆会儿武骧卫的裴指挥使会来府中拜访,你翻看的图纸便是给他的,爹在上面做了一些重要的标注,好让裴指挥使参考。”

    姜念汐:“???”

    看来武骧卫也参与巡护了。

    姜怀远意有所指道:“近日来,我与裴大人接连打过几番交道,发现他思维敏捷,头脑灵活,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未定亲……”

    姜念汐:“……”

    她想也不想便拒绝道:“爹,武官出身的人大多莽撞,而且说话不经大脑,哪有那些知书识礼的书生士子好?”

    姜怀远默默看了一眼自家闺女。

    姜念汐站直身体,一脸凛然正气,义正言辞道:“而且听说玉姝郡主有意于他,依女儿看来,两人成婚不过是早晚的事,玉姝郡主咱们可得罪不起,您就不要去蹚这个浑水了。”

    姜怀远眉头皱起,满脸可惜道:“竟真有此事?”

    姜念汐坚定地点了点头。

    姜怀远揉了揉眉心,颇为遗憾地长叹口气:“既然这样,那便罢了。”

    姜念汐默默呼了一口气。

    如果嫁给裴铎,只怕她早晚会被气死,还好她爹没再纠结这事,还未等她再开口,书房外响起了叩门声。

    管事在外面通传:“老爷,裴大人来拜访您了。”

    姜怀远道:“快些请裴大人进来。”

    她爹与裴铎相谈,姜念汐自然不便再留,她端着剩下的半碗参汤,匆匆道:“爹,我先回房去了。”

    裴铎个子高,步子迈得也快,下人通传完,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已经到了姜府的书房外。

    话说,以往都是翻墙头到后院,这次还是他第一次从正门处进来。

    书房在正院的西北角,里面亮着悠悠烛火,从窗棂处可以看到里头有两个立着的模糊身影,似乎正在交谈。

    裴铎没多想,他到了书房门口,便随手推开了雕花木门。

    下一刻,他与恰巧着急从书房出来的姜念汐遽然相撞,几乎同时,半碗醇浓的参汤悉数洒在了他的衣襟之上。

    姜念汐:“???!”

    裴铎:“……”

    他深吸一口气,掸了掸衣袖,唇角勾起一副温和的模样,却压低声音道:“姜大小姐,你不会是在报复我吧?”

    姜念汐抖了抖自己的裙边,虽然她刚才反应极快地躲开了,但裙边上依然溅上了几滴参汤,她挤出一个看上去十分友善的微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裴大人,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确实是巧合。”

    鬼才知道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姜怀远快步走了过来,他略带薄责道:“汐儿,怎地这么不小心?还不快给裴大人道歉?”

    姜念汐嘴角抽了抽,但她总不好拂她爹的面子。

    她敷衍道:“是我太不小心,还望裴大人不要见怪。”

    裴铎拱手朗声道:“下官见过姜大人。”说完,又故作大度地理了理衣襟,状似毫不在意地说:“无妨,姜姑娘不必自责。”

    姜念汐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微笑:“大人不必多虑,我当然不会自责的。”

    “汐儿。”姜怀远重重咳了一声,提醒她不要逾矩。

    他捋了捋胡子,沉声吩咐外面的管事:“带裴大人去客房,换一身干净的衣袍。”

    客房在后院的厢房,月色虽然清朗,但游廊下光线依然晦暗不清。

    管事挑着风灯在前头照路。

    裴铎怡然自得负着双手在后面慢悠悠踱步,他还趁机观赏了一番姜府内的风景。

    姜念汐顺道同他一路返回,此刻保持了沉默。

    她本来不是这么小气的人,而且这次确实是她有错在先,只是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她半点也不想再遇见他。

    “我上次是胡乱揣测的,看你的模样,怎么好像还在生气?”

    裴铎慢条斯理来了一句。

    姜念汐顿住脚步,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道:“分明是你冤枉人在先,你怎么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裴铎也随之停下,他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脸。

    “我应该是什么表情?”他皱着浓眉,思忖片刻,摸着下巴不耻下问道,“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痛定思痛?捶胸顿足?”

    姜念汐简直被气笑了:“没想到,你成语会得挺多。”

    裴铎满不在乎她的暗讽,唇角闲闲勾起:“当初我爹非要送我去书院,就是因为我在府里不好好读书。现在你觉得我有学问,说明我也不差嘛,说不定去参加科举,我也一样能中进士,赶明儿入内阁做首辅,让裴家从此以后改走文臣的路子。”

    姜念汐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了。

    她眉头微抬,忍不住问:“你曾经还有做文臣的梦想?”

    裴铎双手抱臂,随口反问:“你看我像做文臣的那块材料吗?”

    姜念汐:“???”

    即便姜念汐因为此前的事对他抱有一定的偏见,但不得不说,这人第一次平匪便大获成功,年纪轻轻又升任指挥使,简直是天生的武将。

    姜念汐真诚道:“不像。不过,走武官的路子有何不可?即便大周重文轻武,但武将亦很重要……”

    裴铎不由脱口而出:“那你定亲为何只考虑那些文臣家的子弟?”

    姜念汐觉得他这话听起来奇怪:“姜家几代以来都是文臣出身,我爹结交得也都是六部的官员,不然我还能选什么?”

    裴铎摸了摸下巴,随口道:“京都四大卫所,年轻未定亲的武官多得是,你爹可以放宽眼界,从这些人当中为你选夫婿。”

    姜念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你确实提供了一条很好的思路,不过,武将多……”

    “武将多莽夫,不如那些士子温润有礼,”裴铎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暗哼了一声,不服气道,“这话你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说过。”

    姜念汐讶异地看他一眼,这人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过她的话?

    那是她在书院时,和小姐妹一起随口八卦过的内容——没想到被他听去了,还记得这般清楚,难不成这话无意当中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怪不得他每次见了自己都阴阳怪气,时好时坏的。

    为了不让误解加深——她确实没有暗讽他,姜念汐道:“我这话说得不严谨,而且有失偏颇,我得为此道歉……”

    裴铎打断她,阴阳怪气道:“偏颇在哪里?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旁人不说,比如裴大人你,便能称得上……文武双全,”姜念汐一双瞳眸笑得温柔,看上去极其恳切,“真的。”

    裴铎疑心她在信口胡说八道。

    他挑起修眉,审视似得仔细打量过对方的眼神,片刻后才道:“这是你的心里话?那你说说我‘文’在哪里?”

    姜念汐:“……”

    她无语地看他一眼,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勉强挤出几句话:“我记得听书院的女子提过,你喜读兵书,字迹苍劲有力,还有……被夫子管教时,做的文章也很有见地——尤其是关于边境防务之类的内容。”

    她说得很具体,不像在随口胡诌,裴铎听完这句话,心情霎时好转起来。

    他眉毛抬起,眸底全是隐忍的笑意,连唇角也微微勾起:“你总算是给了我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姜念汐:“……”

    果然,这人以前自动对号入座了,她又没说过他头脑简单,举止莽撞好吗?

    裴铎闲散的双手抱臂,亦步亦趋走在姜念汐身旁,语调十分轻快:“上次我说的那些话,确实没有慎重考虑便脱口而出,向姜姑娘道歉。”

    姜念汐:“???”

    今天怎么这么奇怪,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后院的客房处。

    下人挑着风灯在一旁默默听了半晌两人斗嘴,忍不住提醒:“小姐,裴大人,到客房了,还请裴大人进去更衣吧。”

    裴铎随口道:“贵府有适合我身量的衣袍吗?”

    管事想了片刻,迟疑道:“回大人,据小人所知,似乎……并没有。”

    裴铎:“???”

    他转眸看了眼正欲离开的姜念汐,悠悠道:“所以,姜大人让我到客房来更衣,原来只是一句客套话?”

    姜念汐踌躇了一瞬。

    她爹不管府内中馈,这些事一向都由她来打理,而管事对这些细微的事也并不了解。

    所以,简单来说,她还得为裴铎去找一身合适的衣裳。

    她看了眼对方——那半碗参汤留在衣襟上的痕迹还很明显。

    去年成衣坊为她爹做的一身月白色锦袍大了许多,还压在箱底。

    从身量上来看,裴铎穿上应该合适。

    姜念汐吩咐管事:“你去为裴大人打水来洗手……”

    说完,又对裴铎道:“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取衣袍过来。”

    片刻之后,姜念汐拿着锦袍去而复返。

    管事不知去忙什么了,客房内,只有裴铎一个人。

    他懒散地舒展一双长腿,闲闲坐在木椅上,正饶有兴趣地观察墙上那副苍凉壮阔的北境风光图。

    姜念汐轻咳一声,将锦袍抛了过去。

    “姜府没有伺候更衣的人,你自己换上吧。”

    裴铎抬手接了过来,不忘提醒:“知道了,麻烦把门掩好。”

    姜念汐:“……”

    隔着一扇房门,姜念汐没话找话:“裴大人如今定亲的事进展如何?”

    虽说玉姝郡主想要皇上赐婚的事黄了,但不代表她就此放弃,她自小骄纵着长大,还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东西,越是棘手,说不定越抓心挠肝想要与裴铎成亲。

    据余雪菡所说,玉姝郡主近日为了堵裴铎,在卫所硬生生等了一整天,回府的时候因为心情不悦,当街纵马撞坏了不少摊贩的摊位,因为这事,余雪菡的未婚夫还上奏弹劾了长公主府。

    不过,永淳帝依然是几句话轻轻揭过此事。

    裴铎在房内的声音悠悠传来:“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姜念汐笑了笑,坦然承认:“恐怕整个京都都知道了。”

    房内默了一会儿,片刻后,裴铎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郡主人不坏,就是性子太过骄纵,从小到大被宠坏了。”

    姜念汐对他的言论有点吃惊,她踌躇一瞬,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并不讨厌郡主,那你为何还要躲着她?”

    “我不讨厌她并不代表要娶她,”裴铎似乎模糊地笑了一声,然后轻快道,“再说,长公主如今和虞贵妃走得近,不会纵容她这样下去的,等过了这一阵儿,她的劲头就能消停下去了。”

    长公主如今和虞贵妃走得近,恐怕是有将赵玉姝许配给恒王萧绍玹的打算,如果以后恒王登基,那赵玉姝便能当皇后。

    姜念汐暗暗揣摩一通裴铎的话,还在她垂眸出神时,雕花门被当啷一声推开。

    裴铎大步跨了出来。

    这一身月白锦袍穿在他身上其实并不十分合身,衣袖处似乎短了些。

    但见惯了他一身武服的模样,骤然看到他这种身着宽袖儒服的样子,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模样本就生得极好,修眉星目,高鼻薄唇,流畅的下颌线轮廓分明。

    现在他身着宽袖锦袍,不像一般士子那样文弱,相反,因为他身材极其挺拔,俊美英武和儒生气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竟然形成一种奇特的俊挺儒雅的效果。

    姜念汐呆怔了一瞬。

    裴铎抻了抻袍摆,发现她在发愣,随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发什么呆?被我的风姿折服了?”

    这一下将她的思绪立马扯回现实——他只是皮囊好罢了,骨子里是半点没有温润知礼、谦逊沉稳的优点的。

    姜念汐揉着额头,不由怒道:“好疼!”

    “有吗?”裴铎在自己额头上试了一下,随口道,“一点不疼啊,你也太娇滴滴了吧。”

    姜念汐:“???”

    他皮糙肉厚的,她能和他一样吗?

    “我得去拜见姜大人,还有正事要谈,”裴铎掸了掸衣袖,勾唇一笑,“等我从猎苑回来,给你带些鹿血怎么样?那东西大补……”

    想想自己喝鹿血的场景就觉得一阵恶寒,姜念汐面无表情地拒绝:“裴大人自己留着补身体吧。”

    裴铎故意道:“鹿肉怎么样?烤着吃也不错,要不狐狸肉……”

    姜念汐不想再搭理他,留下句“裴大人快去谈正事吧”就离开了。

    走了一段距离后,似乎还听到对方略带得意的笑声。

    姜念汐脚步未停,心头更气恼了。

    ~~~~~

    转眼到了春狩的日子。

    这次春狩并非简单的狩猎。

    大周北境与北齐相邻,西境又有乌黎、有落两部,按照之前签订的盟约,虽一直与周边保持着交流往来,但北齐最近却频频有骚扰北境的举动,乌黎也在西南蠢蠢欲动,因此,此举还有检阅武将子弟骑射武艺、宣扬国威、震慑四周的意味在里面。

    清晨,姜府里安静如常,姜念汐正在厅内用早饭。

    姜怀远已经率下属提前出发去了行宫处检验殿所,因为这几天少了他爹敲打,姜少筠一早就不知溜去了哪里。

    秋月一脸喜色从外面进来:“小姐,后花园那株海棠树开花啦。”

    昨天姜念汐还在惋惜那株枝叶稀疏的海棠树,眼看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看上去连个花骨朵都没有,没想到隐藏在顶端的花苞竟悄然绽放。

    姜念汐立刻来了兴致,她搁下手里的粥碗,饶有兴趣道:“走,去看看。”

    两人刚走至廊檐下,管事便一路匆匆追了过来。

    姜念汐站住了脚,疑惑道:“何事这么匆忙?”

    管事忙道:“小姐,宫里来人了,指名要见您。”

    宫女是敬妃遣来的,来人言简意赅道:“敬妃娘娘邀姜姑娘去参加春狩。”

    这狩猎原本已经定好了参与的官家女眷,是敬妃娘娘发现礼部拟定的名单里没有她,这才命人临时加上了她的名字。

    宫女又在一旁解释:“敬妃娘娘与姜姑娘投缘,想要姑娘同其他官家女眷们一样,去见识见识春狩的场面。”

    姜念汐低低“嗯”了一声,疑惑的眉头稍稍舒展——此前敬妃娘娘召见她的时候,状似无意提过这么一句。

    没想到敬妃娘娘竟关心她至此。

    虽然姜念汐对狩猎也并没有太大兴趣,但这份情却不能不领。

    收拾好行装,她便同其他官家女眷一样,坐上了去猎苑的马车。

    世家子弟和武将早就已经快马加鞭去了百里外的猎场,剩下官家女眷们则需要卫队护送。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

    正是春末时节,郊外繁树成荫,远山层峦叠嶂,天朗气清。

    葱白指尖掀开窗牖上的帘子,姜念汐举目向远处望去。

    打马而过的护卫倏然经过,速度快得惊人,马蹄蓦然溅起了地上的薄尘,细微的尘埃在阳光下飘扬起来。

    只是马背上的身影好像有些熟悉,不过速度太快,她没有看清。

    姜念汐下意识探出脑袋,抬眸向外看去,视线与勒转马头返回的裴铎不期而遇。

    他坐在马背上,浓眉突然下压,低声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来了?”

    姜念汐:“???”

    她秀眉挑起,有些愠怒道:“裴大人,我为何不能来?”

    裴铎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他抖了抖缰绳,将马儿的身体与马车紧贴,道:“礼部和太常寺拟的名单我都看过了,根本没有你的名字,难不成你为了参加狩猎,私自来的?”

    说完,他俯身过来,以手叩了叩窗牖,似笑非笑道:“你要这么想来,早说啊,我也不是不能带你来……”

    姜念汐随口道:“随裴大人来干什么?难道看你烤狐狸肉吗?”

    裴铎修眉挑起,几乎被她气笑了:“别打岔——你要是这么想吃狐狸肉,我赶明送你一只,到底谁让你来的?”

    姜念汐也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便诚实道:“是敬妃娘娘让我来的,其实我并不愿意,但也不好拒绝。”

    裴铎闻言嘶了一声,他转了转手里的马鞭,蹙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没按什么好心?”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

    姜念汐赶忙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听见后,才轻声说:“你别乱猜,小心祸从口出。不过这事虽说尚在情理之中,但我也觉得有点怪,我会注意的。”

    裴铎转眸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道:“你会注意的——这么说,你带上袖箭了?”

    姜念汐:“那东西戴在手腕上硌手,又不方便,我带那个干嘛?除非我打算提前用才会随身携带……”

    裴铎悠悠道:“这么说,你当初用袖箭射我,是早有蓄谋?”

    姜念汐顿了片刻,齿缝挤出几个字:“是又怎样?是你先……”

    裴铎这次不打算再同她争辩,他爽快道:“行,是我活该。”

    姜念汐:“???”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眨了眨葳蕤的长睫,注视着对方的眉眼,不确定道:“你真这样觉得?”

    裴铎咧了咧嘴角,悠悠道:“不然呢?我还能再讨回本来吗?”

    那是不可能的,时过境迁,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而且他们都已经说过两清了。

    就像姜念汐不愿再追究他的过错,裴大人自然也不能小气到再同她算账。

    两人总算对这件事暂时达成了一致。

    既然打过招呼,姜念汐也不打算耽误他的公务。

    她垂眸,刚打算放下窗牖上的帘子,一柄带鞘的精巧匕首被蓦然抛了进来。

    第24章 我对你什么时候有过坏心思?

    这匕首看上去眼熟, 正是此前裴铎随身携带的那把。

    为什么扔给她?

    姜念汐一愣,抬头看着他,表情有些茫然。

    裴铎斜睨过来, 漫不经心道:“这匕首锋利无比,小心伤手。猎苑行宫那边未必稳妥,你带着防身用。”

    姜念汐小心翼翼从刀鞘中抽出匕首看了一眼。

    通体乌黑, 形制微弯, 刀刃处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不用试便知道是吹毛断发之物。

    她将匕首收了起来, 小声嘀咕:“真是奇怪了,你为何这么好心?”

    裴铎转眸看了她一眼,额角抽了抽, 无语道:“你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强烈的偏见?你扪心自问, 我对你什么时候有过坏心思?”

    姜念汐不由反驳:“虽然没什么坏心思,但也没这么热情过……”

    因为她的脸,在返回京都前遇到过一些打着对她好的名义实际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裴铎没有按时赴约那次……

    出于谨慎, 她对别人莫名其妙的热情总是保持一定的警惕。

    裴铎轻啧一声:“这叫热情?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话说, 我的热情还没人体验过……”

    姜念汐:“???”

    她总觉得这话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裴铎及时停下话头, 扬了扬马鞭, 勾唇笑道:“别多想, 我是感激你爹给我提供的行宫图, 武骧卫要负责猎苑行宫巡守, 那东西帮了我大忙。”

    姜念汐舒了一口气, 这个理由倒还算合理。

    她礼貌客气道:“不管怎样, 还得多谢你。对了, 除了武官,有来参加狩猎的年轻文臣吗?”

    姜念汐只知道世家子弟和年轻武将一般都要进围场狩猎的,如果有年轻未成亲的文臣也来参与——她爹此前跟她提过了几个名字,她也可以顺便相看一二,不然,定亲的事一拖再拖,她总觉得不大安心。

    听到这话,裴铎修眉蓦然拧起,语气也变得讥讽起来:“文臣?你不会还惦记着章编修呢吧?提醒你一句,别人都已经定亲了,你难不成要把他抢过来?”

    姜念汐:“???!”

    裴铎说完,锐利的眸光扫过她的脸颊,眯起眸子冷笑道:“也对,虞世子现在滚去了别的地方,你要是真有此意,章编修退了亲事再来求娶你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在阴阳怪气恶意揣测什么!

    姜念汐几乎气结,她立刻咬牙回怼:“章编修既然拒绝了姜府,别说是我,我爹也不会准我有这个心思。”

    说到这儿,她气呼呼盯着裴铎,突然道:“裴大人,你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不太顺心?”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问这个?

    裴铎怔了怔,一头雾水道:“还行吧,挺顺利的……”

    姜念汐似笑非笑地点头:“那就不要带着恶意的情绪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好吗?对了,多吃点甜食,有助于心情变得愉快,这样大人的心境也能开阔些!”

    话音刚落,窗牖上的帘子便冷漠无情地落了下来。

    裴铎嘴角抽了抽,再看一眼紧闭的窗帘,自顾自暗哼一声,继续打马前行。

    ~~~~~~

    到了猎苑行宫处,已经是日落时分。

    放眼望去,整个行宫静默地矗立在草原边际,周围依林傍水,清湖碧水,郁郁葱葱,晚风徐来,芬芳袭人。

    确实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远望一眼行宫的规模,就知道它一定花费了不少国库的银两。

    娘娘、郡主主和皇室宗女们住在东苑的正殿处,官家女眷们被安排在东苑中各院落的厢房中。

    不过,除了年长的官员夫人,剩下的年轻宗亲和官家女子并不多。

    姜念汐驻足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是因为坐车时间太长晃得她头晕,再者这里的景色太好——她不免多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风景。

    其实,自打回到京都,她已经很久没有欣赏到这么美的景致了。

    因此等她到达的时候,女眷们已经大部分进了厢房休息,只剩几个年轻姑娘还在外面低声细语地说话。

    她循声抬眸看过去,人群中有个束着高马尾,背着一把长剑的女子好似有几分熟悉。

    还没等她看清楚,女子已经转眼间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一脸惊喜地打了个招呼:“姜姑娘?”

    姜念汐认出了她,正是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穆锦。

    她弯起唇角笑了笑,意外道:“穆姑娘?”

    刚唤了对方一句,姜念汐蓦然响起,就在不久前几天,穆锦已经与裕王定了亲,如今已经是准王妃了。

    她的身份与众不同,如今出现这里,实则是有点出乎姜念汐意料的,而且看她背剑束发的样子,显然不是纯粹来观赏的,很可能要自己亲自比试骑射。

    穆锦长眉微弯,欣喜道:“没想到你也会来,你会骑马射箭吗?”

    姜念汐:“……”

    她诚恳道:“不会,我大约只会在一旁观赏。”

    穆锦明显情绪低落了一瞬,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没事,要是你想学,我教你骑马!”

    姜念汐不好拂了她的兴致,只好面带微笑颔首同意。

    晚间住进厢房内,敬妃身旁服侍的宫女特意给她送了光禄寺新做的点心。

    她没怎么有胃口,洗漱后便躺在卧房内休息,但这地方陌生,她又认床。

    毫无睡意的时候,她在脑子里默想了一遍行宫的舆图——正是从她爹书房里的图纸上看来的。

    她来得时候记住了东苑的小路,再与舆图一一对照,随意乱想间,基本对整个行宫的布局有所了解。

    这纯粹是她用来安眠的方式,还好这法子有用,虽说不如平日在府里睡得安稳,但好歹休息足够了。

    翌日,姜念汐换了身方便行动的束袖杏色衣裙,待她洗漱完出门的时候,穆锦已经在外面等了她好一会儿。

    她穿着一身玄色骑装,绑着高高的马尾,背着一副箭囊,旁边还有几个同行携带兵刃的姑娘等候。

    姜念汐出门的时候,几位姑娘正在窃窃私语。

    不过甫一看到走出来的女子,几人瞬间怔住了。

    其中一个道:“穆姑娘,你所言不虚,她真得好漂亮……”

    穆锦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我说得没错吧”的笑容。

    姜念汐:“???”

    几人寒暄了一会儿后,姜念汐也莫名被穆锦说服,同她们一起骑马去了猎苑。

    其实她本可以同那些官家女眷们坐马车过去的,但实在盛情难却,而且这种体验也非常奇妙——以往她可从来没有同这些携带兵刃的姑娘们打过交道。

    狩猎的第一日往往在猎苑外围的校场举办骑射技艺比赛。

    几位姑娘顺着工部才修好的官道,打马直接向校场方向而来。

    姜念汐除了顺道欣赏了一路风景外,还四处寻找她爹的身影——不过工部另有重任,即便是同在猎苑内,也极难遇见。

    跑马大约快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校场。

    她们到得早,其他娘娘、女眷们还没有前来,只有些年轻武将和世家子弟在校场内纵马。

    几位女子甫一在校场下了马,便引起了那些男子的注意。

    其中一个肤色白皙的桃花眼坐在马背上,冲身旁的人低声道:“为首的那女子是穆大小姐吧,眼看都要成王妃了,还这么不着调。”

    说完,他一勒缰绳,微眯起眸子:“等等,她怎么还带了一位姑娘?嚯,京都竟然有这么标致的姑娘……”

    旁边的男子笑道:“屈子隽,咱们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没见过,你怎么还有眼睛发直的时候……”

    说完,再一转首,看到校场旁边临风而立的女子。

    初升的朝阳洒下耀眼金辉,笼罩在女子身上,她穿着一身简洁的杏色衣裙,发髻上并无多余的釵环装饰,肌肤却如玲珑软玉一般剔透无暇,五官则无一处不精绝,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像是精描细摹的图画中的美人儿。

    不过,那双纯澈灵动的眸子稍稍转动,画中的美人霎时鲜活起来,秋波流转,顾盼生辉,美得让人神摇魂荡,。

    男子默默咽了下口水,喃喃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怎么会有这样出众的容貌,竟然和我以前欣赏过的西番美人图一模一样……”

    前头正在纵马的几个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都掉转马头向这边走来。

    穆锦一时没有察觉出来这其中有什么异常。

    她长眉一挑,乐呵呵挥了挥手里的马鞭,向几位男子打了声招呼。

    屈昂率先先下了马,他还未走到穆锦身旁,便听到穆锦笑眯眯对身旁的女子道:“姜姑娘,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姜念汐微笑道:“不累,等会儿我去找个看台的座位看你们比赛。”

    不过,待她转眸过去,便看到几位身着束袖武服的男子快步走来,而且对方的视线异常灼热——这种视线以往她也遇到过。

    为首的男子还突然冲她展露出一个异常和善的微笑,他一笑,那双桃花眼就显得分外缱绻。

    姜念汐眉头不自觉微蹙了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

    屈昂对穆锦拱了拱手,目光却悄然落到姜念汐身上,他高声道:“穆姑娘,不对,穆大小姐,待会儿同我比赛骑射如何?”

    穆锦用马鞭指了指对方,十分熟络地嘲讽:“屈子隽,你能比得过我吗?”

    屈昂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转而看向姜念汐,眉头一挑,讶异道:“这位是……”

    穆锦立刻道:“这是姜侍郎的女儿,念汐姑娘。不过,姜姑娘不会愿意同你们这些人说话,都给我走远点……”

    说完,她看了眼周围几个男子,终于察觉出异常来,于是冷眉一竖,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让人散开——那做法跟挥舞驱赶苍蝇似的。

    那几个男子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不给未来王妃面子,几人打趣说了几句话争取在姜念汐面前混个脸熟,便悻悻离开了。

    只有屈昂眼睛瞪得像铜铃。

    穆锦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奚落道:“屈子隽,你怎么还不走,脸皮这么厚?”

    屈昂挠了挠脑袋,低嘘一声:“穆大小姐,你别说风凉话了。我是受人嘱托,要照应好姜姑娘……”

    穆锦显然不信,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瞎扯,谁会嘱托你这些?”

    屈昂拱手作揖,求饶道:“穆大小姐,你不要总是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如今已经很上进了……还能有谁,不就是裴境安吗?武骧卫有巡防的重任,他暂时不能到校场来,不过他要我看守好姜姑娘,不能让姜姑娘有任何闪失……”

    姜念汐:“???”

    裴铎还能有这么贴心的时候?

    不过,穆锦显然不信屈昂的话。

    她甩起马鞭点了点屈昂的胸口处,直言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才抛媚眼抛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在这里诓我呢?”

    屈昂立刻用手假意扇了自己几巴掌,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王妃,你放心好了,我要是再敢多看姜姑娘一眼,就让我这对眼珠子再派不上用场……”

    穆锦听到“王妃”两个字,脑袋顿时轰隆一声像炸开一样。

    她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嘴巴撅得像油壶,对姜念汐道:“姜姑娘,我们走,不要理他!”

    姜念汐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穆锦为何会生气,在一旁安慰道:“穆姑娘,屈公子说得未必是假话,裴大人确实和我挺熟的。”

    穆锦低低“嗯”了一声,脸色微凝,她下意识向校场的入口处望了一眼,又不自在地收回了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校场一旁有三层高的看台。

    此时早已经有人候在那里指引,其中最高层是皇上、娘娘和各位皇室宗亲看比赛的位置。

    官家女眷们则安排在中层,再往下则是大多数随行的官员。

    姜念汐按照安排,在中层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穆锦倒是未再吭声,只若有所思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姜念汐看得出她情绪低落,这有可能对她待会儿的比赛不利。

    她指着在校场上纵马的人,问他们的马匹是什么品种,手里的兵刃又有什么讲究,来有意转移穆锦的注意力。

    聊起这个,穆锦不多时变得高兴起来。

    她对这些了如指掌,便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解释。

    她说得仔细,姜念汐听得也认真,两人时不时小声交谈几句,几乎忘记了身边所处的看台。

    没多久,裕王萧暮言率人登上了看台。

    走到登上中层的台阶处时,他便隐约听到几声女子娇俏的欢笑声。

    在入口处等待服侍的侍从正要匆忙行礼,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

    服侍的人立刻屏气凝神,低垂着眼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萧暮言无声挥退了身后的众人,一人信步往里面走去。

    清晨微风拂过,杏色衣裙的女子凭栏而立。

    她身姿纤细玲珑,容色若高山绝雪,一双白皙修长的柔荑轻扶朱红色的栏杆,浓烈的色彩对比下,更显得女子纤指若玉。

    柔和清脆的声音,如玉碎泠泠,如山泉叮咚,如柔软轻梦。

    萧暮言目光沉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眉头紧压,喉间不自觉一滚,左手忍耐似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姜念汐正低声同穆锦聊着天,突然觉得整座看台似乎变得异常寂静。

    她下意识转首过去,蓦然正对上裕王殿下那双暗沉的眸子。

    熟悉的冰冷打量的眼神,熟悉的头皮乍然紧绷起来的感觉,姜念汐心悸似地后退一步,而后悄悄拉了拉穆锦的衣袖,垂首轻声道:“见过裕王殿下。”

    穆锦也反应了过来。

    她长眉挑起,不情不愿地施了礼,脸上却半点没有见到自己未婚夫的喜悦。

    萧暮言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似地掠过,甚至连个笑容都没有露出,只淡淡“嗯”了一声。

    姜念汐觉得此时的气氛异常沉默。

    毕竟是裕王和未来的裕王妃见面,她也正好想找个借口离开,便恭敬道:“臣女还有事先离开一会儿,就不打扰殿下和穆姑娘了。”

    萧暮言闻言却站着没动。

    他的五指微微张开又蜷起,脸上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姜念汐一直低垂着头。

    她感到那沉如实质的打量视线依然在她身上游曳。

    她手指紧攥成拳,唇瓣紧咬,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种挥之不去的被阴冷附身的感觉却无比糟糕。

    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力摆脱的感觉。

    她的头脑简直要轰然炸开了!

    裕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未来王妃就站在面前,他还用这种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她,那感觉好像在看一个即将要死去的猎物,要多看几眼深深留在自己脑海里似的——好端端的,她又不会死!

    还好,就在她几乎难以忍受时,头顶终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必了,你们继续在此聊天吧。”

    说完,萧暮言终于缓缓收回了视线,转身率人向上层走去。

    姜念汐下意识拍了拍胸口,无声舒了口气。

    天知道,刚才不过是短短几息,她的后襟几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而穆锦似乎也并没在意萧暮言的举动。

    她只大约怔了会儿,便转过头来看向校场下方,轻松道:“姜姑娘,皇上娘娘们来了,比赛一会儿就开始了。”

    姜念汐收回不安的思绪,朝着穆锦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一行人已经越过校场入口,向看台处浩浩荡荡行来,为首是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永淳帝,两侧是高举的仪仗,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异常醒目。

    天姿国色的虞贵妃紧随在他身侧,时不时巧笑嫣然得同永淳帝低语几声。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恒王萧绍玹。

    他刚年满十六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眉眼如画,十分俊朗,相貌肖似虞贵妃。

    不过仗着永淳帝的偏爱,恒王高高仰着脑袋,一脸的骄矜自大之色。

    敬妃与几位不曾生养的妃嫔缓步跟在后面,再之后则是一众武将、文臣。

    待一群人终于在看台上坐定,校场比赛才算正式开始。

    穆锦理了理自己的护腕,开心道:“姜姑娘,我要下去参加比赛了,记得给我鼓掌哦!”

    姜念汐攥了攥小巧的拳头,比划了个“你一定能博得彩头”的手势。

    穆锦唇边绽出笑容,潇洒地背起箭囊去了校场。

    姜念汐看了会儿在校场上正在纵马比赛骑术的年轻男子——其实,她并不认识几个,不过穆锦参加的是骑射,要到最后一场,现在为时尚早。

    她看了会儿,便将目光转移到下方攒动的官员人群中,去寻找她爹。

    一身三品侍郎官服身材瘦削挺拔的姜怀远在人群中分外显眼,或许恰当得来说,他根本没在人群中。

    别的官员都在聚精会神地观看比赛,只有他时不时踱到看台下的廊柱旁,满面严肃地打量一番,再继续移步到下一个廊柱前站定。

    那严谨肃然的神态,像是生怕这看台会被人压塌了一般。

    姜念汐悄悄下了看台。

    他爹转头看到正向他走过来的女儿,顿时大惊失色:“汐儿,你怎么来了?”

    姜念汐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飞快说清了原委。

    他爹闻言眉头拧成了疙瘩,自语道:“娘娘对你恩宠未免太过……罢了,既然来了便安生在此呆着,定要照顾好自己才好……”

    姜怀远刚唠叨了没几句,一旁便有下属过来有事禀报。

    姜念汐知道她爹事务繁忙,便叮嘱他切勿操劳太累,注意休息之类的话。

    父女俩在看台处暂别,姜念汐又返回了原来看比试的座位。

    此时已经到了最后的骑射环节。

    姜念汐抬眸向下看时,穆锦已经坐上马背,周边同她一道比赛的除了与她们同行而来的几位女子,还有数名男子,总计共十二人。

    其中还有那位桃花眼的屈子隽。

    这队伍甫一站到赛道上,周边便响起了呼哨声和鼓掌声。

    姜念汐甚至还听到高台上传来永淳帝的笑声:“穆家姑娘同男子比试,果真是好样的,不愧是言儿未来的王妃。”

    接着传来虞贵妃一声不轻不重的假笑。

    擂鼓声响,姜念汐遥遥挥了挥手里的绣帕给穆锦鼓劲。

    十二匹骏马开始向前奔跑。

    姜念汐看到这等情形,不禁也觉得心血沸腾起来,她双眼紧盯着飞快移动的穆锦。

    骑射比赛,需要先绕校场纵马三圈,在最后冲刺的时刻,才能纵马射箭,先到者、射中靶心者才算拔得头筹。

    穆锦已经率先冲在前面,她从箭囊中抽出白羽箭,拉满弓弦,眼看就要射箭的瞬间,旁边一位赛马突然失控,霎时间撞到了穆锦的马腹。

    这变化突如其来,她旁边纵马的男子却反应极快,立刻救场,将失控的赛马隔在了一旁。

    不过,经此变故,穆锦手中射出的箭刹那便改变了方向,箭簇离弦,转眼向在边道上纵马奔跑的屈昂射去。

    看台上顿时惊呼一片。

    姜念汐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箭力度很大,一旦射中,恐怕即使不死也得是重伤。

    屈昂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到有人大喊:“快趴下……”

    他茫然地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喃喃道:“穆大小姐,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姜念汐似有感地向校场入口处看了一眼。

    一匹黑马疾驰而来。

    骏马上的裴铎熟练地拉弓射箭,他一向慵懒挑衅的眉眼此时肃然下压。

    姜念汐突然轻舒了一口气。

    虽说裴铎平时嘴损,他的功夫确实不错的。

    下一刻,在白羽箭距离屈昂堪堪不到几尺的距离时,一支携带着千钧之力的箭簇破风而来,咻的一声,将白羽箭准确射成了两段。

    看台上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屈昂拭去额上的冷汗,嘀咕道:“境安,真够意思啊……”

    裴铎将弓身收回,目光下意识在看台处逡巡而过,恰好看到了姜念汐。

    对方正靠在看台的栏杆处,美若芙蓉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还拿出绣帕用力向他挥了挥。

    裴铎:“???”

    高台上,永淳帝抚须大笑,高声道:“裴境安,做得好!给朕赏……”

    宫女立刻将旨意传给了裴铎,裴铎下马拱手在看台处谢过赏,便抬脚绕过众人,转身去了看台中层。

    不过,因为这一点意外,方才的比赛便不能算数。

    擂鼓再响,比赛重来。

    姜念汐担心穆锦会受刚才意外的惊扰,不过这次她与屈昂依然纵马在前,两人你争我抢,分明没受方才半点影响。

    她稍稍放下心来,但双眼依然紧盯着校场上的骏马。

    正看得认真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在她眼前挥了挥,无端阻挡了她的视线。

    姜念汐转过头来。

    裴铎修眉挑起,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你方才向我挥手帕了?”

    姜念汐:“!!!”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里的绣帕——她方才一时激动忘乎所以,忘了不能同男人随意挥舞手里的帕子。

    再说,按照裴铎的德性,必定会趁机奚落笑话她一通。

    她轻抿着唇,心虚地否认:“没有,你看错了,刚才风大吹迷了眼睛,我拿帕子擦了擦……”

    裴铎眉头微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眸子看了会儿,哂笑道:“挥手帕就挥了呗,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的眼睛分明好好的……”

    被他不留情面地揭穿,姜念汐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裴铎扯唇一笑,背靠在栏杆上,双手抱臂,悠然自得地回忆:“我平匪有功返回京都那天,长安街上不知有多少姑娘冲我挥绣帕,我早知道自己的魅力非同一般,你刚才肯定是情不自禁……”

    果然,这人一得意就开始没完没了,自我感觉太过良好。

    姜念汐无语地看着他,不由道:“裴大人,我方才就是情不自禁了,那又如何?”

    裴铎一时怔住,他倒是没料到对方气恼无措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下意识摩挲几下下巴,不确定地说:“姜大小姐,你刚才……是对我表白情谊吗?”

    说完,不待姜念汐回答,他又自顾自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如今才改变了主意,不想这么快成亲,你可别讹人……”

    姜念汐:“!!!”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裴铎,你在胡说什么?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少女恼怒的时候,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气出了红晕。

    裴铎看她真生气了,立刻放低姿态,适时地讨饶:“行了,我刚才胡说……看在我之前帮过你的份上,原谅我行不行?”

    要不是怕周围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姜念汐绝不会这么轻易便算了。

    她嘟起嘴没吭声,抬眸看校场上的比赛,任凭裴铎在一旁再说什么,都下定决心不再理他。

    裴铎自言自语了一阵,看对方始终紧抿着唇,终于消停了一会儿。

    校场上的比赛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穆锦已经比其他人领先了不少距离。

    裴铎没话找话:“要不,我们……打赌谁会赢?”

    姜念汐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

    她抿了抿唇,拖长声调哼道:“穆锦。”

    裴铎饶有兴趣地看着校场上疾驰的赛马,漫不经心道:“你觉得穆姑娘方才差点被撞下马,是不是意外?”

    姜念汐不由睁大了眸子看他,大声反问道:“不然呢?”

    裴铎伸出长指在唇边低嘘了一声。

    意识到方才声音太大,姜念汐赶紧向四周看了看,发觉没人注意,她微蹙起眉头,没好气地看了裴铎一眼。

    裴铎修眉下压,唇角微微勾起,低声道:“赛马失控的那位是虞家远支的一位子弟,你想一想,如果穆锦出了意外,最高兴的应该是谁?”

    姜念汐立刻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虞贵妃娘娘和恒王……现在裕王与恒王之间的斗争已经……”

    即便不能致对方于死地,也绝不能让对方有更多的筹码。

    裴铎道:“我之前告诉过你,此行未必稳妥,外出狩猎,又并非在宫中,自然有更多下手的机会。万一波及到你……话说,我给你的匕首收好了吗?”

    姜念汐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匕首,认真道:“我一直带在身上。不过,武骧卫负责巡防,如果出了意外,你会不会受罚?”

    裴铎眉毛一抬。

    现在竟然这么关心他了?

    他随口道:“巡防的并非只有武骧卫,其他卫所和殿前司的人都有抽调,即便出了事,也不会只有武骧卫的责任。不过,话说回来,皇上虽不着急立太子,但也厌恶兄弟相残。所以,不到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两位皇子也不会要了对方的性命,现在能动的就是他们身边的人。”

    皇位相争竟然这样激烈,但表面还得做出一副兄友弟恭风平浪静的样子来。

    怪不得裕王性格都快要变态了——这压力也太大了。

    姜念汐不由拧起秀眉,忧心忡忡道:“那这样说来,穆姑娘以后会不会有危险?”

    裴铎扬了扬修眉,语气听上去十分随意:“这次比赛结束之前不会了,但在离开行宫之前会不会再遇到危险也不好说。不过,裕王的人应该能保护好她,你不必担心她什么。”

    说完,他转眸看了眼姜念汐,若有所思道:“你不妨多关心关心自己。”

    姜念汐想了想,谨慎问道:“你觉得我……也许会遇到什么危险?”

    因为虞世子的事,她先前虽被虞贵妃冷嘲热讽过,但也不至于被她平白无故害死。

    裕王的眼神虽然瘆人,但在皇亲国戚官员家眷云集的地方,应该也不能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虽然敬妃好意邀请她来,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和这些储位之争有什么纠葛,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裴铎摸了摸下巴,眉头皱起,严谨道:“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宫里的人心思多,弯弯绕绕也多,多加小心一定没错。”

    姜念汐默认他的废话有用。

    不过既然是打赌,她便接着问:“你觉得谁会赢?”

    裴铎舒展星眸看了眼赛场上同时拉开弓弦的穆锦与屈昂,随口道:“屈子隽,他看着像个浪荡公子哥,其实挺靠谱的……”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校场上的比赛出来了结果。

    穆锦与屈昂并列前首,同时博得了彩头。

    裴铎:“……”

    姜念汐:“……”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没再争论到底谁高谁低。

    校场骑射比赛进行完,众人还在热切讨论的时候,恒王萧绍玹却突然从看台上下来了。

    他穿着一身紫色骑装,玉冠束发,意气风发的脸庞上写满了志在必得。

    他用那种睥睨周围的眼神扫视了一圈,然后冲高台上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请求和皇兄比试一番骑射。”

    除去已逝的先太子,大周皇子只有裕王和恒王两位,裕王为长,恒王年少,这里的皇兄自然是指萧暮言。

    永淳帝立刻起了兴致,他赞许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淡然看了眼侍立在旁的萧暮言,道:“既然这样,你便下去和绍玹比试一番。”

    苍白的脸颊上闪过一丝不耐,萧暮言勉强扯了扯唇角,温声道:“儿臣遵命。”

    两位皇子在校场比赛,周围观看的人都安静下来,整个校场霎时鸦雀无声。

    裴铎转眸看了眼姜念汐,发现她的手无意扣紧了栏杆,脸色似乎有些紧张。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正巧落在萧暮言身上。

    萧暮言一身玄色骑装,手持弯月弓,神色看上去倒是淡然温和,相比一旁萧绍玹的骄矜和咄咄逼人来说,越发显得儒雅温润。

    裴铎眸色暗了暗,忍不住低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提醒你一句,他已经有王妃了,而且穆姑娘又与你亲近……”

    姜念汐思绪恍然被他的话扯回现实,她迷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裴铎说的什么意思。

    不过,她倒是没有十分气恼,只是咬唇喃喃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我总觉得裕王的性格和在外面表现得不同,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看到他便有些不安……”

    裴铎双手抱臂,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的话,难道他表里不一?”

    姜念汐莫名看了他一眼,紧蹙着眉头,小声道:“我也不太确定,只是同他寥寥见过几面……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听她这样说,裴铎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的视线落在了裕王的身上。

    校场上,两位皇子的比试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萧暮言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在弯弓搭箭的瞬间,他稍稍侧眸看了眼与他并驾齐驱的萧绍玹——对方的动作比他慢了半拍。

    萧暮言长指轻抚弓身,默然等待了片刻,在萧绍玹拉弓射箭的一瞬间,才将手里的长箭射了出去。

    两只长箭疾速飞驰,在射/入靶心的那一刻发出轻微的铮鸣声。

    恰好同时正中靶心。

    校场旁立刻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的喝彩色。

    永淳帝龙心大悦,抚掌笑道:“都是朕的好儿子,给朕好好赏两位皇子。”

    虞贵妃在一旁微笑道:“臣妾觉得,绍玹底比慕言年少,方才的比试还是大皇子更稳健些。”

    永淳帝拍了拍虞贵妃的手,沉声在她耳旁道:“绍玹年龄小,已经与慕言骑射技艺相当,依朕看来,以后他必定能超过他皇兄……”

    校场上,两位皇子一起谢了赏。

    萧绍玹浓眉挑起,手指摩挲了一把手里的长弓,状似无意道:“皇兄比我年长,却只与我打了个平手,等我到了皇兄的年纪,会不会比现在更进一步呢?”

    萧暮言温和地笑了笑,唇角勾起,笑意却未达眸底。

    他缓缓转动一下指上的玉扳指,温声道:“那皇弟可要勤加练习不要懈怠才好,若一直是如今这个水平,未必就能超过大哥。”

    说完,他眼神微冷,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看台中层处。

    那月貌花容的女子正垂眸同身旁的人低语。

    在他的目光扫视过去的一瞬,女子似有所感般往后躲了躲。

    裴铎再怎么迟钝,也觉察出姜念汐刚才的动作不太寻常。

    他眯起眸子看去,恰好与萧暮言意味不明的视线撞在一处。

    心情霎时不悦起来,裴铎修眉挑起,凝着一张俊脸,随意冲萧暮言拱了拱手道贺。

    萧暮言的眸子暗沉了一瞬,稍顷后,他淡定地颔首致意。

    裴铎转首过来,才发现姜念汐不知何时躲到了廊柱后。

    裴铎:“……”

    他大步走了过去,眉头下压,嗓音是少见的温和:“行了,他已经离开校场了,你……别躲了。”

    姜念汐拂起额前散乱的鬓发,舒了口气,嘴里还强撑着找回面子:“没事,我只是到这里看看风景。”

    裴铎:“……”

    “方才的比试,裕王特意放慢速度,让恒王与他打了个平手。”裴铎低声道,“他此举是特意让恒王放松警惕,所以你的感觉未必有错,裕王很有可能是个表里不一、扮猪吃虎的人。”

    姜念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所以呢?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不伪装了?”

    裴铎表情有几分古怪,他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他有没有说过想要你做侧妃、选侍之类的话?”

    意识到他是在真诚地发问,没有半分其他意思,姜念汐摇了摇头。

    裴铎松了口气,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句:“那就不用担心了,爱而不能得之类的古怪心理在作祟吧……”

    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姜念汐眉梢轻挑,疑惑道:“什么?”

    裴铎以拳掩唇轻咳一声,随口道:“没什么……那个,校场比试结束了,接下来几日都要入围试猎。你不会骑马又不会捕猎,在外面的看城上围观就行,不要跟着穆姑娘到猎场凑热闹。”

    姜念汐:“……”

    她当然知道这个,还用他多言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出场的人物有点多,为了下一章让他俩在一块.,这一章字数又很多,下一章估计也是万余字,谢谢各位小天使支持……

    第25章 你干嘛要脱衣服……别动!

    不过, 因为裴铎那一番二位皇子有可能会趁狩猎对对方下手的言论,姜念汐着实忐忑不安了很久。

    她明里暗里叮嘱了一番穆姑娘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不过对方倒是不怎么在意, 还开心道:“姜姑娘,明日我去猎场,打一头鹿回来, 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夜宴上炙鹿肉了。”

    接下来几日, 姜念汐随官家女眷们在看城上观望狩猎。

    进场狩猎的世家子弟和武将们以最终捕获的猎物数来比赛排名。

    穆锦第一天只打到了几只兔子。

    她擦去脸上不知从哪里沾上的泥痕, 信誓旦旦地说:“姜姑娘,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打回头鹿来!”

    姜念汐微笑道:“穆姑娘,其实我不用非得吃炙鹿肉, 不过, 你开心就好……”

    不过,敬妃娘娘之后几天倒是没再去观围,她吹了太多风,感觉头晕不适, 只留在行宫休息。

    但是,晚上的时候, 敬妃娘娘还特意命人去找姜念汐去说了会儿话, 问她吃住可还习惯。

    其实只要裕王不在敬妃娘娘的寝处, 姜念汐跟她聊天感觉还是不怎么紧张的, 但考虑到萧暮言在她面前不正常的举动, 她对敬妃娘娘也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 只垂首恭恭敬敬答话, 绝不多说什么。

    敬妃娘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 还特意把一只火红的狐狸皮送给了她——那狐狸还是萧暮言在猎苑里打到的。

    姜念汐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张狐狸皮, 感觉头皮一阵发麻,盛情难却,最后她只得战战兢兢捧着狐狸皮回了住处。

    翌日,玉姝郡主一时好奇非要去猎苑,险些被箭簇误伤,除了这一点小插曲,猎苑一直平安无事。

    不过,姜念汐倒是一直没再遇到裴铎,想来是他的武骧卫巡防事务也很繁忙。

    她爹因为工部里的公务,需要提前回京都,临走前还特意来嘱咐她务必呆在行宫里,不要随意外出,以免惹麻烦,担心她在此无人照顾,她爹还去跟巡防的人打过招呼,要把秋月送过来跟她作伴。

    她爹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里的年轻男子比较多,有的参加完围猎后,还会结伴到行宫猎苑附近游览赏玩,还有些早就注意到了她,故意制造机会来搭讪。

    姜念汐为了少生事端,每次随女眷们观望完,便早早返回自己的住处。

    转眼便到了围猎的最后一日。

    晚上要在行宫举行夜宴。

    永淳帝率一众臣子及世家子弟在行宫西苑就宴,敬妃则在东苑带领官家女眷们吃宴。

    穆锦终于在天色擦黑之前打到了一头鹿,这头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东苑女眷们的盘中餐。

    苑内大殿中,十二座半人多高的落地缠枝铜盏点亮烛火,照得整个殿内亮如白昼。

    敬妃端坐在首席,虞贵妃则坐在她身侧,余下的官家女眷们分列依次坐在殿内方案两侧。

    因着这段时日相处,女眷们和两位娘娘也日渐熟络,殿内的气氛相谈甚欢。

    尤其是炙鹿肉呈上来的时候,众人对于未来王妃简直赞不绝口。

    姜念汐稍稍转眸看过去,坐在席位前列的穆锦似乎并不愿意听到这些夸赞的样子,倒是不耐烦连灌了几口果酒——虽然那果酒酒性不大,但喝多了也醉人。

    姜念汐也拈起筷子吃了几口炙肉。

    味道很是不错,鲜香流油,但吃得多了,未免觉得口渴。

    她刚端起杯盏来,一旁伺候的宫女忙低声道:“贵人,果酒性凉,不宜多饮。奴婢的瓷壶里有热桂花茶饮,爽口解渴,是娘娘特意吩咐备下的,不若您喝些这个?”

    姜念汐下意识抬眸看了眼周围。

    女眷们除了喝果酒的,也有喝茶饮的。

    穆锦和玉姝郡主身旁伺候的宫女们都呈上了桂花茶饮。

    姜念汐本就畏冷,也怕吃多炙肉不好克化伤了脾胃,便柔声道:“多谢。”

    宫女稍稍转了转瓷壶的方向,转眼间,一盏蜜色桂花茶饮便斟满了。

    茶饮入口微甜,是她素来喜欢的味道,姜念汐不禁多喝了两盏。

    宴席进行到一半,席间气氛越发热闹起来。

    也不知哪位官家夫人率先去为去为两位娘娘斟酒,剩下的女眷们也都依次前去。

    姜念汐自然也不能例外,她不擅长这个,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她跟在穆锦的身后,对方已经举杯同虞贵妃问过安,姜念汐暗自记下,也打算如法炮制。

    兴许是今晚很是舒心,虞贵妃娘娘艳丽的眉眼竟然出乎意料的柔和。

    姜念汐的紧张不安消散了些许——贵妃娘娘心情这么愉悦,应该不会再对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她恭声问过好,又举起茶盏来敬她。

    虞贵妃眸子微眯看了眼她的茶水,慢悠悠在唇边抿了一口果酒,只好似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姜念汐轻舒了一口气。

    相比这位时不时阴阳怪气的贵妃娘娘,还是敬妃娘娘要温和得多。

    到了敬妃面前,姜念汐举起茶盏,礼貌道:“猎苑一行,臣女增长了很多见识,多谢娘娘……”

    话未说完,旁边伺候的宫女站立不稳,突然趔趄了一下。

    姜念汐险些被她撞到。

    她手里的茶盏没有拿稳,茶水悉数泼洒到自己身上,交领襦裙的裙摆瞬间都湿透了。

    敬妃随即看向宫女,眉毛微拧,不悦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带姜姑娘下去更衣?”

    宫女赶忙躬身赔罪,自责道:“奴婢罪过,请姑娘随奴婢来……”

    偏殿里专门有供女眷更衣休憩的地方。

    姜念汐提了提湿透的裙摆,无奈在宫女的引导下向那边走去。

    在女子和宫女走出去的时候,虞贵妃状似无意侧眸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唇角扯起,露出一个十分讥讽的笑容。

    ~~~~~~

    走出殿外,有些凉意的冷风一吹,姜念汐忽然觉得脑袋有些发晕,身子也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宫女察觉出她的异常,十分体贴道:“贵人,我扶着您吧。”

    姜念汐蹙着眉心,下意识用手按了按额角,她方才又没饮酒,也不知道为何会头晕。

    因为头脑不适,整个人反应也慢了半拍。

    等她反应过来,宫女已经搀扶着她的胳膊,径直向偏殿的相反方向走去。

    今晚没有月亮,天幕沉沉,黯淡无光,东苑内仅有高挂的灯笼发出光亮,不过,能照亮的地方也十分有限。

    姜念汐对这大殿侧殿也并不熟悉。

    直到宫女带着她走了一小段路,绕进一间内饰奢华的房间,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姜念汐在房内驻足,拧着眉头问:“这是更换衣物的偏殿吗?”

    宫女立刻反应极快地对答:“贵人,这是娘娘平日更换衣物的地方,因这行宫东苑房间有限,因此娘娘特意吩咐将这间房屋暂时用做女眷们换衣休憩的地方。”

    姜念汐用力揉了揉眉心。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宫女说的是什么意思。

    照她这么说,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异常。

    她头晕得厉害,身子也直觉软绵绵的,只好在房内的檀木椅上坐下休息片刻。

    宫女道:“您是不是头晕得厉害?要不您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房内有一张铺着明黄色床褥的软榻。

    但姜念汐还保持着几分警醒,她用手撑着脑袋,轻声道:“不必了,我靠在椅子上歇会儿就好。麻烦你跟娘娘通传一声,帮我叫大夫过来吧……”

    她头晕得不同寻常,只感觉浑身没有力气,现在又困意上涌,几乎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

    即便以往受风寒,也没严重到这个地步。

    宫女似乎隐隐约约说了句话。

    姜念汐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迷迷糊糊间,她闭上困倦的眸子昏睡了过去。

    殿内宴席还在进行,虞贵妃身旁的宫女附耳在她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虞贵妃嗤笑一声,伸出玉指揉了揉眉心,对敬妃似笑非笑道:“姐姐,我今日身子不适,有些乏了,要早些回去休息。”

    说完,虞贵妃也不等敬妃说什么,便径直站起身来,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施施然走出了大殿。

    甫一出了大殿,虞贵妃便在几位宫女的簇拥下,飞快向敬妃的寝殿处走去。

    寝殿外想要通风报信的宫女立刻被虞贵妃的人严严实实捆了起来。

    虞贵妃快步穿过寝殿大门,绕过屏风,抬眸向床榻处看去。

    少女正闭眸躺在软塌上,呼吸一起一伏,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

    虞贵妃死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咬牙切齿道:“这就是敬妃想出来的招数!皇上今晚要宿在她的寝殿,她竟想趁此机会让这个小贱人侍寝,幸亏本宫早有警惕,命你们牢牢盯着……”

    虞贵妃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宫女悄悄看了眼床上的女子——那等仙姿容貌,比虞贵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眼前这位,不就是凭天姿国色才圣宠六宫的吗?

    皇上虽然不再年轻,但龙体康健,倒极有转移恩宠的可能,想当初,若不是淇妃早逝,贵妃娘娘也未必能够长宠不衰……

    不过宫女识趣,只敢在心内揣测几句,听到贵妃娘娘说完话,她马上垂下了头,闭紧了嘴没敢吭声。

    虞贵妃若有所思地哼道:“姜侍郎的女儿……本宫要是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说不定会落下把柄,给那母子可乘之机。既然敬妃做到这个地步,本宫干脆救她一回,她若是不想进宫,醒来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想进宫,以前淇妃的下场……”

    说到这儿,虞贵妃似是觉察了什么,蓦然停住了话头,她吩咐道:“你们把她弄到别处去关一晚,再派人盯着,不许她离开半步,今晚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爬上龙床……”

    姜念汐并没有完全睡死。

    她昏沉间被宫女扶到了床上,迷迷糊糊间又听到了虞贵妃咬牙切齿说的话。

    虽然又羞又怒,但关键是,她现在压根一点儿都不能动弹。

    就算她再迟钝,现在也终于反应过来,一定是那宫女倒的茶有问题。

    茶水里有毒药,将她迷晕了!

    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慈爱的敬妃竟然心机这么深!怪不得裕王殿下看她的眼神那么神经质!

    还没等她攒足力气活动一下手指,她的身体又缓缓移动了。

    确切地说,是虞贵妃吩咐几个宫女将她先挪出敬妃的寝殿——既然要将她关起来,自然要把她挪到别的院落厢房里去。

    殿外的凉风蓦然吹来,姜念汐的头脑比方才倒是清楚了不少。

    虽然还睁不开眼睛,但她狠命掐着自己的手心,好尽量让自己快点醒转过来。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抬着她——也不知被抬到了哪里,不久后,姜念汐觉得自己又躺在了床榻上。

    房门啪嗒一声被从外面关上。

    姜念汐紧咬着舌尖,不多时,口腔内出现了一股明显的血腥味。

    疼痛袭来的瞬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内幽暗,仅点着一盏烛火,看这房间的布置,应是巡防护卫的临时住所。

    虽然身体还没有多少力气,但她活动下手腕,勉力将裴铎之前给她的那把匕首抽了出来。

    她要想办法尽快从这里出去。

    虞贵妃虽然将计就计算是救了她,但也不会考虑她名声的问题,反而担心她有攀龙附凤的心思,故意要把她关在这里。

    如果她一晚上不能返回住所,等明日一定会受到与人私下相会的非议,名声必然也会被玷污。

    姜念汐想清楚这事,脑袋逐渐冷静下来。

    今天只要她有一点力气在,就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房门外有人驻足。

    姜念汐勉强从床榻上爬起来,踉跄几步走到门扉旁,透过门缝看去——那人一副侍卫的模样,似乎在外犹豫,看样子想要推门进来。

    姜念汐一时也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莫非这侍卫有见色起意的想法?还是虞贵妃改变了主意,想要让人损毁她的清白?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不可能再糟糕了。

    她拼命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悄藏身在房门后,将匕首紧攥在手心里——打算等人进门的时候直接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好让自己有能够逃出的机会。

    虽然这机会很渺茫,她也得试一试。

    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姜念汐只觉得又惊恐又不安,整个人头脑的弦像绷紧到了极致,简直是在依靠本能来保护自己。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紧咬着的下唇泛起血腥味,她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都在发抖。

    来人刚跨过门槛,便被一只闪着寒芒的锋利匕首抵住了喉头。

    那侍卫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解释道:“姜姑娘,我其实是想放你离开的,这样,你捅我一刀,赶紧跑吧……”

    姜念汐愣在了原地。

    她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在试探我?”

    那侍卫快速道:“姜姑娘,我是殿前司屈校尉的手下,屈大人受指挥使嘱托,让我一直盯着这里,但是,贵妃娘娘又命我等在这里巡守,不能放任何人离开。不过姑娘在这里度过一夜,明日必定名声有损……”

    说完,他挽起衣袖,露出胳膊来,道:“你赶紧逃,要是下不了手捅人,你就在胳膊这里划一刀,现在外面没有人,划完了赶紧走……”

    可能侍卫觉得她看上去娇弱,不像会捅人的样子。

    姜念汐脑子中的弦还在拉紧,一时都没想明白什么殿前司、指挥使,只听懂了一件事——对方是这里的守卫,让她快逃。

    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好人。

    一定是她平时行善积德不少,这种时候竟然有人对她施以援手。

    她拿着刀的手抖了抖,然后在侍卫胳膊上浅浅划了一下。

    其实并没有怎么用力,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大量的鲜血迅速从胳膊上喷/涌而出。

    这对侍卫来说,也足以交差了。

    姜念汐低声道了谢,将匕首收起,步履蹒跚得向外走去。

    暗沉的夜色中,廊下的灯笼在晚风的拂动下明灭不定,前面的情形几乎看不清楚。

    姜念汐怔在了原地。

    这地方并不是她原来所住的东苑,倒像是独立于西苑与东苑的一处院落,位置极其隐蔽。

    虞贵妃的宫女们已经循声打着灯笼向这边找来,她不能在此停留。

    她顺着廊檐下边走边回想原来看过的那副猎苑图纸。

    按照她现在走的位置,穿过这道院落,前方应该是值守护卫居住的地方。

    姜念汐先前觉得头晕,现在那股头晕的不适已经消失,但又莫名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她走得越快,越觉得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在涌动,无奈扶住手边的廊柱,她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难不成那茶水的毒性竟然这么大!先是致人头晕,再让人体内发热!

    她本想穿过这里,即刻返回自己所居住的东苑,找到穆锦,或者那些官家女眷们,至少有人在她旁边,虞贵妃的人就不会敢再动手。

    但眼下却觉得异常困难。

    她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身体却越发绵软起来,呼吸也急促紊乱——简直连一刻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四周寂静无声,这片院落看上去根本没有人居住。

    宫女们灯笼的亮光近在咫尺,连低寻声都像是恶鬼的召唤。

    眼前出现一所没有发出任何光线的殿房。

    姜念汐停下脚步,循着模糊的亮光,看清殿房外挂着的木牌——殿前司校尉,看来应该是位官员的住所。

    她倚在墙壁上,缓缓吐了口气,开始用自己理智尚存的大脑进行分析。

    这房里没有亮灯,说明对方应在巡防或者参宴还未回来,她可以进去躲避一阵,待过了这段时间,虞贵妃的人寻她不着,一定会放弃。

    而且,如果够幸运的话,说不定她的药性也能躲过。

    听着愈来愈近的“姜姑娘”的呼唤声,姜念汐没再犹豫,推开门躲了进去。

    几乎在她推门进去的瞬间,房内的烛火恰好被人点燃。

    红烛的烛火徐徐亮起,室内的晦暗沉色霎时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身着暗红色束袖武袍的男子站在房内,修眉微压,抬起星眸向这边看来。

    竟然是裴铎!

    不知为何他竟然躲在这殿里?

    姜念汐几乎要哭出声音来。

    看到他的瞬间,她霎时便有一种得救了的心态。

    但是,紧接着,姜念汐又顿住了脚步。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对方胸膛微微起伏,面颊微红,额头上挂着细小的汗珠,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古怪。

    “裴铎,你怎么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两人的话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口,又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事情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双方的情况都有些复杂。

    ~~~~~

    裴铎在宴席上轮番给恒王和裕王敬了酒。

    因为曾经打断过虞世子的腿——他毕竟是恒王的亲表哥,再加上玉姝郡主对裴铎表露出来爱慕之意,因此恒王趁这个机会直白提醒道:“裴大人,玉姝郡主的身份与别的女子不同,你要注意些分寸才好。”

    恒王这样有意提醒,是因为前一日,她的母妃曾对他说,长公主有意将玉姝郡主嫁给恒王殿下。

    长公主与永淳帝兄妹情深,她的话在永淳帝那里颇有分量。

    虞贵妃颇得圣宠,恒王殿下又是永淳帝最喜爱的皇子——如此强强联合,恒王被立为太子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待萧绍玹登基为帝,玉姝郡主便可封为皇后,这是虞贵妃与长公主之间的约定。

    即便裴铎不知道其中详情,也从恒王的表情中猜出几分端倪来,他立刻道:“恒王殿下放心,我对玉姝郡主绝无半点心思。”

    萧绍玹听他笃定的语气,自然松了口气,放下成见与隔阂,两人还痛饮了不少酒。

    接着是裕王殿下。

    裴铎总觉得,萧暮言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对劲。

    而且萧暮言看上去温润谦和得不像话——根据他表里不一的表现,越是人多的时候他就越发像翩翩君子。

    他甚至亲自提着酒壶来给裴铎斟了酒。

    但那杯酒喝下去不久,裴铎便知道坏了事。

    那酒有药性——是让人欲念横生的药。

    目前来说,裴铎和萧暮言并没有结仇,甚至在虞世子一事上,萧暮言还曾出手相助了一把。

    现下的情形倒是让人琢磨不透了。

    直到找个借口离开宴席,恰好遇到了在外面等候已久的玉姝郡主,他才想清楚其中缘由。

    长公主想要赵玉姝嫁给恒王,但她本人并不愿意,她私下找了萧暮言,萧暮言自然乐意相助。

    玉姝郡主看裴铎的眼神有一丝忐忑又有一丝兴奋。

    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今晚再不和裴铎定下情缘,她恐怕再无机会——早晚得按照她娘的吩咐嫁给恒王。

    想想萧绍玹天天一脸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赵玉姝便觉得气恼,就算他以后登基当了皇帝又怎么样——当皇后便好吗?看看如今的皇后娘娘……

    长公主府的荣华富贵已经足够了,她才不愿终日锁在深宫里,她自小长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裴铎这样的男人……

    无论如何,她这次绝不能让裴铎再逃走。

    想完这些,玉姝郡主轻咳一声,抬眸看着裴铎,柔声道:“裴大人,你看上去有点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女子的声音轻柔娇媚,裴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不能在此久留,只说了句:“不用郡主费心,臣很好……”

    话音刚落,他趁玉姝郡主和她的侍从们不备,转眼间已经越过围墙。

    裴铎一路脚步未停,直接潜回了自己的住所。

    他刚进到房内点燃烛火,便看到了面颊酡红呼吸急促的姜念汐推门进来。

    ~~~~~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姜念汐轻声道:“这里有水吗?你对这里熟不熟……我现在很口渴,还有,方才我在宴席上喝的茶有毒……”

    柔软浅红的舌尖露出一点,在干涸的唇上润泽,说话的声音也绵软柔媚得不像话,与平时截然不同。

    裴铎只看了一眼,身子刹那间几乎僵住。

    他抿了抿唇,缓缓转过身去,没再看她,然后迅速倒了杯冷茶递了过来。

    几乎在茶盏递给她的一瞬,他便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像是生怕与她会有任何触碰。

    姜念汐觉得裴铎与往日有些不同。

    倒不是出于平日对她的阴阳怪气,而是身体有些不适似的。

    但她觉得有必要先将自己的情况说清楚。

    一口气喝掉整盏茶,那点燥热难耐似乎被驱散了不少,思绪也越发清醒起来。

    姜念汐三言两语把自己方才的遭遇说了一遍。

    裴铎默了片刻,声音有几分暗哑,“这么说,你觉得自己中了毒,但还不清楚是什么毒?”

    姜念汐抿唇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一开始是头晕无力,现在又觉得身体燥热,很想……”

    裴铎额角抽了抽,飞快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姜念汐低低“哦”了一声,又问:“你……你是什么情况?”

    裴铎压低声音:“被下了药,应该与玉姝郡主有关。”

    姜念汐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了,但从对方的情形来看——似乎忍耐得也异常痛苦。

    他们俩中的毒应该是一样的。

    想不到玉姝郡主竟然会这样不择手段,莫非是她得不到便要毁掉?

    姜念汐默默看了眼中毒的裴大人,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她简直几乎差点忘了自己方才的倒霉经历。

    不过,那点燥热转瞬之间卷土重来,姜念汐用衣袖扇着风,声音有几分紧张:“看来我们得尽快找大夫才行,虽然这毒应该不致命,但发作起来也很难受,如果不及时看大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

    裴铎闻言下意识一怔,然后眼神复杂地看了过来。

    他正要开口,外面又传来低声呼唤的声音。

    “我们在找姜姑娘,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找裴大人,他身体有些不适,郡主要我们务必找到他……”

    “那里好像亮着灯,到房间里去看看!”

    姜念汐:“!!!”

    裴铎:“……”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裴铎踉跄几步,走到桌前吹熄了烛火。

    房内熄灭了烛火,光线晦暗不清,勉强可以看清对方。

    外面宫女寻找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姜念汐的心又提起来,她嗓音有些颤抖道:“你还能动吗?能不能坚持一下?以你的身手对付那些宫女应该没问题吧,要不你把她们赶跑……”

    裴铎似乎十分难受的模样,他星眸半阖,喘气有几分粗重:“药性本就太大,我又饮了不少酒,现在药效太强,我根本……”

    姜念汐觉得他中毒的症状果然更加严重了。

    至少看起来比她当初刚进到房间的时候要严重。

    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的情况似乎比他要好一些,至少她还能走动。

    她撑起身子,快步朝裴铎走了过去。

    甫一靠近对方,她发现裴铎的身体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接着毫不留情斥道:“你……走开,别靠近我。”

    姜念汐简直被气笑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反倒金尊玉贵起来了。

    她又不是玉姝郡主那样的洪水猛兽。

    再说,她过来只是单纯为了帮他。

    姜念汐压低声音:“你想和郡主纠缠不清吗?要是她的人发现了你,今晚和你共度,那你……恐怕就只能娶她了……”

    裴铎微垂着眼眸,沉默着没有作声。

    寂静的房内一时只有男子刻意压抑的喘息声。

    姜念汐怔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其实娶郡主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深更半夜,如果被宫女看到你我两人呆在一起,我的名声一样会受损。你好好保重,我得想办法走了……”

    裴铎如果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还挺理解他的,他娶了玉姝郡主未必是什么坏事,虽然玉姝骄纵跋扈了些,但对他也算是一往情深。

    姜念汐末了真诚道:“其实你娶玉姝郡主真挺好的……我跳窗走吧。”

    她此时的处境要比裴铎艰难得多。

    姜念汐脑子飞速旋转,她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宫女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听脚步声似乎越发近了。

    姜念汐脚步有些不稳地站起,她的手还未够到窗户,便被身后的人一把攥住了胳膊。

    裴铎忍无可忍道:“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跳窗也走不远的……”

    姜念汐擦了擦额边的汗,因为过度紧张,此时她几乎忽略了自己体内的燥热。

    不过裴铎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

    几乎在同一刻,她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她放低声音商量:“既然你打算和郡主在一起,要不……你先吸引外面的人注意。我先藏在房内,等你们都离开后,我再回去……”

    听起来似乎裴铎的牺牲比较大,但这也算是他的举手之劳。

    这点请求,总不算过分吧?

    裴铎总算恢复了一点以往的模样,他转首过来,咬牙切齿道:“够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了!”

    姜念汐:“???”

    他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不过她没工夫和他理论了。

    既然他不打算帮忙,她只好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了。

    她提起裙摆,推开一点窗户,正打算攀上窗棂,却被裴铎突然揽住了腰肢。

    姜念汐:“!!!”

    她惊恐道:“你干什么?”

    裴铎压低声音:“别说话,也别乱动,听我的。”

    外面的脚步声驻足在殿外,他们正要推开殿门。

    姜念汐立刻噤了声。

    方才瞧着还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现下裴铎不知从哪里恢复了力气。

    他迅捷无比地揽着姜念汐的腰身,悄无声息几步转到内室中。

    姜念汐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暗,再睁眼时,惊觉两人已经躲进了高大的衣柜中。

    姜念汐无语小声道:“床帐、床底、衣柜,这些地方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裴铎十分熟络地伸展长臂将衣柜从里面反锁上。

    兴许是刚才的动作已经花费他不少力气。

    他闭眸休息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柜子颜色与墙面接近,不注意看的话根本不容易发现,即便发现了,除非他们打算把柜子劈开,否则打不开柜门。”

    姜念汐下意识摸了摸柜子,柜门摸起来很厚重质量很好的样子。

    她下意识道:“我们居住的东苑,条件好像不如你们这的殿房……”

    裴铎短促地笑了声,似乎在嘲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比较这个,心境确实不同于一般女子,每次都能让我刮目相看。”

    姜念汐本能回敬:“裴大人,我劝你保存些体力,不然等会能不能走得了还不好说……”

    裴铎揉了揉额角,不耐道:“走?我干嘛要走?这是我住的地方。”

    姜念汐:“???”

    她一直以为裴铎是躲在了这里。

    她怔了会儿,低声道:“可是我分明看到这殿房外的牌子上写的是殿前司校尉!”

    “这里原是屈子隽的住处,但这里偏僻,他胆子小,和我换了地方。”裴铎修眉皱起,声音暗哑得几乎破碎,“你……能不能别乱动?”

    她这样一提醒,姜念汐才发现两人在柜子里的姿势。

    衣柜虽然高大,但内里空间有限。

    裴铎倚在柜门的一侧,他的长腿伸展不开,只能是一个半屈起的状态,而她几乎是半躺在他的怀里。

    所以她刚才想透过柜门的镂空雕花缝隙看看外面的状况——这个细微的动作毫不意外碰到了对方的身体。

    这情形很是尴尬。

    柜子里瞬间安静沉寂下来。

    而外面的人已经走到房内,灯烛亮起,他们开始寻找。

    “床上床下,帐子里,桌子底下,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脚步声凌乱而又忙碌。

    接着是一阵四处搜索翻箱倒柜的声音。

    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就算是和裴铎再怎么熟悉,斗嘴,针锋相对,姜念汐此刻也觉得万分不妥。

    他毕竟是个男人。

    尤其是两人这样紧密依偎的姿势。

    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这些都透过薄薄的衣料毫无保留地传递出来。

    姜念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指尖紧紧攥起,连一动也不敢动。

    裴铎紧闭眸子,也像尊僵住的雕塑一般,未动分毫。

    可他的呼吸却悄然急促灼热起来。

    灼热的鼻息带着一点清淡的酒香,丝丝缕缕缠绕成分外热烈灼人的气息,一下下扰动撩拨人的心神。

    姜念汐的心像卡在了嗓子眼。

    这灼热的呼吸似乎催发了她身体内原本的热意。

    那些因为紧张过度而被她之前忽略过的燥热,顷刻间翻涌而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

    姜念汐闭起眼眸,身子却越发滚烫起来。

    香汗一滴滴从额角坠落,划过腮边,落入襦裙的领口。

    这种热意几乎再难忍受。

    姜念汐紧咬住唇,然后抬手,微微松开了一点自己的衣襟。

    裴铎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极力忍耐道:“你干嘛要脱衣服……别动!”

    他的嗓音听起来暗哑得厉害。

    姜念汐怔了怔,理智似乎逐渐远去,她舔了舔唇,下意识道:“我很热……”

    裴铎默了片刻,以大手做扇,在她额发旁扇了几下。

    有些许凉意。

    姜念汐觉得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

    她低声道:“我好像中毒挺深的,等这些人离开后,要尽快去找大夫……”

    她能感受到裴铎听到这话后似乎僵住了一瞬,连扇风的动作也停下了。

    姜念汐下意识抓住了裴铎的手,低喃道:“别停啊,继续……”

    手掌相触的瞬间,像被烙铁烫到了似的,裴铎立刻反应极快地抽回了手。

    他的呼吸听上去比之前沉重了许多,声音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别碰我!”

    姜念汐也总算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动作极其不妥。

    不过看来裴铎已经毒入肺腑了,不然,怎么脾气比以前倒是大了很多?

    她忍着心头的燥热,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纤纤玉手小心翼翼擦了擦额头的汗。

    而裴铎似乎也尽力往后撤了撤身体,尽量减少和她肢体接触的部分。

    外面的人还在继续翻箱倒柜,有人放弃了在外间寻找,开始向内室这边寻来。

    姜念汐紧张极了。

    她悄悄透过柜门的雕花缝隙向外看了一眼。

    提着风灯的宫女堪堪在柜门前驻足——正是之前引着她到偏殿休息的那位宫女。

    她霎时咬紧了唇,指尖几乎嵌入到自己手心里,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宫女也似乎觉得眼前的衣柜有异常。

    她伸手拉了一下,柜门却纹丝未动。

    姜念汐的心几乎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被宫女发现她与裴铎在衣柜中私会,别说是她自己的名声,恐怕裴铎的前途也会大受影响。

    宫女拉了几下柜门后,终于觉得里面好像被卡住了。

    她开始用力拽柜门。

    咣当的撞击声遽然响起,这种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听起来尖锐又刺耳。

    姜念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她刚一张口便被裴铎的大手捂住了嘴,然后又被紧紧揽回到他怀里。

    庆幸的是,惊呼声被宫女在外面拽柜门的声响掩盖住了。

    宫女还在继续拽门。

    外面有声音在说:“郡主,这窗户是开着的,裴大人可能是从这里跳出去了。”

    “房间里没有姜姑娘,我们快点去别的地方看看,以免她迷了路。”

    “走,快点跟我到别的地方去找裴大人!”

    “出来吧,姜姑娘对这里不熟,想必往东苑的方向去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话音落下,里面的人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宫女也放弃了拉开柜门,只提着风灯在柜门的镂花雕缝旁往里看了看。

    那一点迷蒙的光亮透过缝隙照进来,里面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楚。

    宫女皱了皱眉头,犹豫一会儿,也随之走开了。

    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姜念汐轻舒一口气。

    她刚想挪动一下紧绷的身体,却蓦然发现裴铎的腹部好像有什么坚硬的凸起,恰好顶在了她的腰眼处。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下一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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