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马车上, 姜念汐以手支着额头,努力忽略头脑的眩晕不适,不可思议道:“我万没有想到, 曹守备与这个现任周知县,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原来的周戚已经被杀了,现在的周知县曾是他的长随, 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 在他初到任上时便取而代之, 也难怪你总觉得他与你认识的周戚不同, ”裴铎沉声道,“只是这事也太过曲折离奇了。不过,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竟然让你为那位周戚大人找到了枉死的真相。”
姜念汐颇觉沉重地叹了口气。
受贿、胁迫民女, 以及蓄意杀人的罪名,足够给这两位同流合污的曹守备与假知县定上杀头流放的罪名了。
好在卫柘与冷枫就随行在外,当下就将两人捆了,连夜押送到境州府衙去了。
“没想到当初见周大人那一次, 竟是最后一面……”
姜念汐不知该说些什么,秀眉微微蹙起, 长叹了口气。
“换个角度来想, 他至少没有变成你讨厌的那种样子, ”裴铎随手将她揽在怀里, 宽慰道, “如果他活着, 应该也是位清正廉明的官员……”
姜念汐沉默着点了点头。
马车驶向客栈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月朗星稀, 客栈外的灯笼发出朦胧的亮光, 模糊照着前方宽阔悠长的街道。
姜少筠把手笼在衣袖里, 一直焦急不安地抬头张望着街道的方向。
待看到石虎驾着裴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才放下心。
他姐和姐夫也真够不让人省心的,大晚上出去拜见什么知县,都到了午夜时分还不回来,由不得人不担心。
马车在客栈前稳稳停下。
裴铎先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又将姜念汐拦腰从车里抱出。
脚沾到地面,姜念汐努力站稳身子,下意识用手按了按额角,抬眼看了会儿,才认出姜少筠来。
“少筠,”她微眯着眼睛,唇角弯起,问,“今日的书背了吗?”
姜少筠:“???”
裴铎:“???”
姜少筠一个箭步跃走到她姐面前,紧张道:“姐,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我背什么书啊?”
姜念汐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严肃道:“你要是不听话,爹罚你,我可不给你求情了……”
姜少筠愣了一会儿,无奈地点点头,同时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裴铎:“姐夫,我姐喝了多少酒?”
裴铎一怔,回忆了会儿,不确定道:“只一杯吧,她这么不胜酒力?”
“她一杯酒就醉,”姜少筠旋即转过身去,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边大步跑开边道,“姐夫,好好照顾我姐……我不能呆在这里,不然她能让我背一晚上的书!”
裴铎:“……”
他转首过来,好笑地看着姜念汐,无奈道:“姜大小姐,咱们先回房休息,喝碗醒酒汤……”
说着,还未等他近身,姜念汐眨了眨眸子,点点头十分客气道:“裴大人,多谢你关心。”
裴铎:“???”
好不容易把人连哄带劝带回房内,姜念汐却只肯在椅子上坐下。
她微抿着唇在房内打量一圈,视线落在阖着纱帐的卧榻上,蹙了蹙秀眉,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这是裴大人休息的地方,我待在这里不妥……”
裴铎伸手将人按下,在她对面坐了,思忖一会儿后,斟酌着开口:“姜大小姐,你还记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吗?”
姜念汐努力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彼此看对方不太顺眼的对头?”
裴铎:“???”
她这是醉酒之后,记忆自动回到了两人的婚前时候?
无奈用长指按了按眉心,裴铎一脸不理解。
“姜大小姐,我们成亲这么久了,琴瑟和鸣,恩爱无比,这么美好的婚后生活,你竟然喝了一杯酒后就忘了?”
姜念汐迷茫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噗嗤笑了一声,十分不相信道:“裴铎,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压根没醉……”
说着,又意味深长道:“还有,裴大人年龄到了,是该娶妻了。”
裴铎:“……”
果然不能跟喝醉的人讲道理。
他无奈道:“我让秋月过来为你洗漱,你早点睡下,至于我……”
说完,他苦涩地扫了一眼床榻,恋恋不舍道:“只好去别的房间睡了。”
姜念汐垂下长睫,矜持又安静地点点头。
裴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随手理了理衣襟,“姜大小姐,早点休息……”
话未说完,突然从他怀里掉下个眼熟的荷包来。
姜念汐眨巴几下长睫,审视打量了一通,弯腰把荷包捡在手中。
这熟悉的配色,稍显蹩脚的针线,里面还有一张她亲手求的平安符。
姜念汐微眯着眼眸,凑在灯光前看了半晌。
同时,用手微微按着脑袋,似乎在回忆什么。
裴铎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唇角不经意地勾起,静候她的反应。
过了会儿,姜念汐转过头来,默默仰首看着身旁高大挺拔的夫君。
光线晦暗不清,他俊美无俦的脸庞隐藏在侧影里,看不太真切。
像在梦里一般。
姜念汐鼻子一酸,慢慢站起身来,眼眶泛红:“裴铎,你回来了……”
裴铎:“???”
看来这次她总算想起两人已经成婚了。
不过,等等,记忆好像又跳到了他离开京都遇袭那次?
裴铎默默扶额。
想起来了就好,至少他今晚不用独卧床榻了。
还未容他多想,姜念汐便急切地走至他身旁,因为走得太快,还险些被椅脚绊倒。
好在裴铎及时伸展长臂,把人稳稳接到了怀里。
姜念汐咬唇,一双眸子水光潋滟,柔情似水地看着他:“回来了就好,你有没有受伤?”
裴铎随口道:“当然没有,好得很,我现在就脱下衣服给你检查……”
姜念汐扯住他的衣襟,缓缓思索了一会儿,制止道:“不能脱……你做一百个俯卧撑来证明一下。”
裴铎:“???”
对方的眼神异常坚定,大有一副他不这样做她就不相信的意思。
裴铎只好单手撑地,心情异常复杂地开始做俯卧撑。
姜念汐在一旁撑着脑袋,口齿不太清晰地数数。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数到最后,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慢道:“你说得对,果真没有受伤……”
裴铎额角抽了抽,无奈道:“姜大小姐,你这个关心的方式,其实有点费夫君……”
姜念汐没太明白他说的话,瞪大眼眸看了他一会儿,又自顾自点点头。
“你一定累了吧?早点睡觉吧。”
她总算想到了这一茬。
裴铎腹诽完,勾了勾唇角,上前环住她的腰,道:“身上还有酒味,我们先去沐浴。”
说着,一把打横将人抱起,向里间的浴室走去。
姜念汐晕晕乎乎地靠在他肩膀上,突然声音软绵道:“不可以。”
裴铎脚步未停,随口问:“什么不可以?”
姜念汐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迷迷糊糊道:“一起沐浴不可以,你会趁机占我便宜……”
裴铎闻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怀里的人甩出去。
姜念汐眼眸轻阖,歪着脑袋贴在他肩膀上,纤手握成拳头,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几下,嘀咕道:“每次都是你讨要我,我要讨要回去,才算公平。”
为了让她讨要回来,裴铎温言细语地哄人简单沐浴一番,又把人抱回了房内。
姜念汐一头乌发轻柔地披在身侧,睁大眸子,半点没有睡意似的,神采奕奕地盯着裴铎。
视线一路追随他从卧房门口,走到卧榻前。
裴铎长臂展开,在她面前缓缓转了个圈,勾起唇角道:“看清了,我现在只穿着寝衣,你想怎么讨要就怎么讨要,行不行?”
姜念汐微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裴铎迈上卧榻,屈起一条长腿半跪在她身旁,眸底忍着笑意,问:“你要怎么讨要?想好了吗?”
姜念汐犹豫了一会儿,用手大力地拍了拍床铺,指挥道:“你……你先躺在这里!”
裴铎依言乖乖地躺下,星眸微侧,直勾勾地盯着她。
细碎的亮光落在他的眸底,像闪耀着的星子,多情深邃,不自觉地引入遐想。
“不许……不许用眼神勾引人!”
姜念汐努力思忖着裴铎之前说过的话,煞有介事地重复道。
裴铎:“……”
他喉结微动了下,唇角溢出一抹笑意,闷声道:“那好,我闭上眼睛总行了吧……”
说完,他伸展长臂一勾,从案几上取过来一条黑色缎带,殷勤地帮对方出主意,“姜大小姐,你可以用这条带子把我的眼睛蒙上。”
姜念汐接过来后,略想了想,慢吞吞爬坐到了他的腰腹上。
腰上一沉,裴铎突地闭上了眼睛。
稍顷后,他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扶额道:“我真是出了个馊主意……”
姜念汐开始缓缓地打结。
纤细的手指托住裴铎的脑袋,严严实实在他眼前绕了三层,才停下手来,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因为眼前一片黑暗,触感嗅觉却变得异常灵敏。
“你先从我身上下去成吗?”他忍住心底的焦渴,好声好气得同她商议,“再这样下去,我怕我……”
“裴少爷,还没完呢……”
姜念汐嘀咕完这一句,下一刻,俯下身来,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
她的唇瓣,触感柔软微凉,带着她独特的香甜气息。
裴铎身体僵了僵,喉结滑动几下,双手下意识箍住她的纤腰,伸出舌尖触碰她的唇瓣。
姜念汐移开一点,凶巴巴道:“你不许动,现在是我要亲你……”
裴铎:“……”
他忍不住道:“姜大小姐,我觉得,你明明是在欺负我。”
姜念汐弯起唇角,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谁让你欺负我在先……”她打了个哈欠,轻柔得往他胸膛上一趴,纤手在他脸颊上随意地拍了几下,嘀咕道,“这次先这样,下次再亲你……”
裴铎:“……”
他扶住她的身子,以免她掉下去,哑着嗓子提醒,“这就讨要完了?你……要不要让我卖力表现一番,取悦到你满意为止?”
姜念汐长睫微动,含糊不清嘀咕了几句话,脑袋习惯性在他胸前蹭了蹭,呼吸均匀悠长。
听动静俨然已经熟睡了过去。
裴铎手指在她纤薄的腰背处摩挲几下,简直要气笑了。
她欺负到一半就睡着了,哪里知道他的感受?
而自己媳妇儿还搂着他的脖颈,就着这个姿势,睡得十分香甜。
裴铎不得不,压住心底的躁动,十分艰难得让自己恢复正常。
而后,将人抱在怀里,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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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车队继续出发。
马车内,姜念汐扶着额头,一脸懊恼后悔等复杂的表情。
等车辕一沉,裴铎推开车门进来时,她马上正襟危坐,装作一切如常的模样,还推开窗牖向外看去。
半晌后,裴铎悠悠提醒:“姜大小姐,看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还没有看够外面吗?”
姜念汐恍然回过神来,轻“哦”了一声,关好了窗户。
目光不像往常一样与裴铎对视。
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绝口不提任何事,好像也没打算要和他聊什么新鲜事。
裴铎凝视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唇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条黑色缎带来,放到她的掌心。
姜念汐:“!!!”
她轻咳一声,嘴角微微抽了抽,一副讶异的模样。
“这是什么?”
裴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拖长音调道:“这个东西用处可大了,比如……”
他抬起手,用温热的掌心覆在对方的眸子上,慢悠悠道:“在卧榻上,蒙上对方的眼睛……”
姜念汐:“……”
其实她清晨醒得要早一些。
睁开眸子时,发现裴铎俊美的脸上蒙着一条黑色缎带。
微微讶异之余,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尴尬到无以复加,生怕裴铎借机打趣她。
所以,趁裴铎醒来之前,她当机立断做了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假装没醒,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以后便声称醉酒之后,对当晚发生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不过,显然裴铎根本不好糊弄。
他将掌心缓缓移下,用手支着脑袋,执意提醒:“昨晚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姜念汐:“……”
他当真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她微微抿着唇,决心绝不承认,睁大眸子心虚道:“什么?”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把缎带收起来,慢条斯理道:“你昨晚对我这样那样,让我使劲浑身解数取悦你……还有,你说今晚还要继续……”
姜念汐:“!!!”
她的脸颊一下子红了,面红耳赤地争辩:“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说今晚还要继续!”
“哦,”裴铎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原来你还记得啊……”
姜念汐:“!!!”
她恼羞成怒,手握成拳在他肩上锤了几下,道:“你不许取笑我!”
裴铎笑得胸膛都在震动,他用大掌握住媳妇儿的拳头,随口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这不是怕你还想欺负我,但又碍于面子说不出口吗?”
姜念汐轻咬着唇,恨恨瞪了他一眼。
裴铎看上去一本正经起来,闷笑道:“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想欺负我都行,我不会介意的。其实,还有很多方法,要不我们每样都研究一下……”
姜念汐:“!!!”
还有完没完了?!她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好在裴铎眼看快要惹恼她了,很快适可而止。
他舒展一双长腿,闲适地倚在车壁上,将人拉到怀里。
渠县驿站发生的事也只是旅途当中的一个小插曲。
姜念汐缓好尴尬的情绪,转移话题,道:“从这里去往燕州,大约还有多久?”
如果不是绕行的话,根据行程,他们应该已经到达了。
裴铎道:“顺利的话,七日就差不多了。”
所幸剩余的路程十分顺利,他们终于赶在农历新年之前,到了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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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虽不如京都繁华,但亦是富庶之地。
因为快到年节之日,街道上行人往来如织,商户林立,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
姜念汐深觉好奇,推开窗牖,睁大眸子一直往外瞧。
殊不知,她在看别人,行人也在看她。
人群中有个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抬手往她的方向一指,周围的人齐刷刷向她这边看过来。
众多或惊叹或打量或艳羡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姜念汐:“???”
接着便听到高声交谈的声音。
“哇,好俊俏的姑娘!”
“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女儿?”
“马车上挂着裴府的字牌,必定是裴大人家的!”
诸如此类的猜测。
裴铎早就换了高头大马。
他单手扯住缰绳,冲周边的人一拱手,露出个灿然的笑容:“各位乡亲,马车上坐着的是我媳妇儿,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你们打招呼……”
有人好奇打听:“小裴大人,你在外头成亲了?”
裴铎修眉一挑,玩笑道:“当然了,正经成亲的。”
坐在车里已经及时拉上窗户的姜念汐:“……”
难不成还有不正经成亲的?
有人半玩笑半认真道:“燕州的姑娘听到小裴大人成亲,恐怕心都要碎了……”
姜念汐立刻竖起了耳朵,纤手搭在窗户边上,微抿着唇,仔细听着外面的一言一语。
裴铎用鞭子虚虚一指对方,道:“别乱说啊,就冲你这句话,我回去少不了一通解释。”
那人嘿嘿一声,冲着马车道:“夫人别见怪啊,我瞎胡咧咧的,您千万别介意……要是大人回去跪搓衣板,少不了会揍我一顿出气……”
周围的人善意地笑了起来。
姜念汐在车内也轻笑了笑。
但她又不好出面回应,只好索性装作没听见。
马车走了一会儿,察觉到方才尾随围观的人少了许多,姜念汐轻轻叩了叩车壁。
裴铎正驭马与她的马车并行,听到声音,稍稍俯下身子,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下来走走?”
她对这里不熟,初来乍到,又不想被人看见,还是乖乖呆在马车里好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
“他们为什么叫你小裴大人?”
“先前我在燕州出发去陵州平匪的时候,做过招讨使,别人通常称呼我爹裴大人,所以就习惯称我小裴大人。”裴铎言简意赅说完,眉头一挑,转而道,“到燕州了,认识我的人比较多,这一路上估计有不少打招呼的,你忍耐些。”
姜念汐:“???”
她下意识道:“你的人缘这么好……”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随口道:“不光是人缘,最主要我本人就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类型,所以大家记忆都比较深刻,对我印象那是特别得好。”
姜念汐:“???”
她怎么隐隐觉得,这人回到燕州后,性情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好像……更随性张扬了一些?
第77章 媳妇儿,我等你好久了……
没过多久, 车队在裴府的门口停下。
江茹婵已经率领一众家仆在府门外等候多时了。
姜念汐踩着马凳下了车,看到一脸温柔慈爱的婆母,规规矩矩行了礼, 轻轻唤了声:“娘亲。”
江夫人上前亲热地携着她的手,笑道:“信上说要回来,怎么在路上耽搁了这些时日?娘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们回来呢……”
姜少筠、秋月等一行人跟在后面, 江夫人眼含笑意地寒暄几句, 又低声安排身边的人去接待。
府内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妥当, 只等他们入住。
吩咐完, 江茹婵又牵着姜念汐的手,一路往府内走去,温声道:“这一路上受了不少颠簸之苦吧?娘怎么瞧着比刚成亲那会儿还要瘦些, 得好好补补才成, 境安那小子一看就不用心,没有照顾好你……”
姜念汐微笑道:“境安照顾我挺好的,一路顺利,只是出了点意外, 所以耽搁了几天……”
落后一些距离,在府门外刚下马的裴铎, 望着空荡荡的府门处, 轻嘶了一声。
他眉头抬得老高, 一脸无语道:“我娘这就带我媳妇进府了?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我?”
府门前只留管事还在候着, 一众家仆早已经随着江夫人进了院子。
管事一脸高兴地走过来, 牵着缰绳, 不怎么在意道:“少爷回来了就好, 还计较这点事做什么, 以往你回府, 夫人何曾出来接待过?这次你还是沾了少夫人的光。”
裴铎呵了一声,语气凉飕飕道:“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
管事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咧了咧嘴角,道:“您跟老爷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压根不用怀疑这个。”
裴铎甩了甩手里的马鞭,“我这不随口一说吗?我爹回府了吗?”
管事笑眯眯道:“回了,嘴上说近日没什么公务,其实啊,分明是心里记挂得很呢。”
裴铎随手将马鞭抛给管事,大步向院内走去。
“我今晚要陪我爹好好喝上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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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筠才在房内把自己心爱的宝贝剑放好,便听到房外传来一阵叮咚的声音。
铃铛的碰撞声,悦耳动听,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近前。
他抬起眸子往外看了一眼,继而惊喜地喊道:“玥儿妹妹!”
东方玥听说她师兄嫂子回府,还带了姜少筠回来,等不及知会东方隐一声,急匆匆策马而来。
今日寒风凛冽,她披着一身烈焰色的披风,脚踏暖绒鹿皮小靴,软鞭握在戴着狐皮手套的手中。
白皙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却满是笑意。
“少筠哥哥!”
东方玥轻巧地小跑几步,张开双臂,意欲和姜少筠拥抱一下。
姜少筠本就比东方玥大了一岁,如今不比往日,懂得男女应稍稍避嫌一些,因此只是虚揽了一下她的肩,表达喜悦之意。
东方玥把披风解下,坐在室内的椅子上,眨了眨大眼睛,眼神往四周打量。
她时常到裴府里来,在旁边服侍的丫头与她早就相熟。
丫头把披风叠好放在衣架上,又端上茶点方便两人叙旧,而后静悄悄退了出去。
姜少筠道:“玥儿,我给你带了一些小玩意儿来。”
东方玥一听,眼神更亮了。
她在京都没玩尽兴,走得时候恋恋不舍,尤其喜欢那庙会上笑嘻嘻啃萝卜的小泥兔儿。
燕州的泥人师傅手艺不如京都,捏出来的兔子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无趣极了。
姜少筠果然给她带来了两只泥兔子。
两只大大的圆眼睛,啃着水灵灵的红萝卜,憨态可掬,别提多好玩了。
东方玥一笑,清脆的笑声比银铃的叮当声还动听。
姜少筠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东方玥爱不释手抚摸了一阵儿,才想起来问:“少筠哥哥,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也不少,要说最好玩的……
姜少筠把他们在渠县擒匪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通。
东方玥听得认真,微微睁大眼睛,浓密的长睫飞快扑闪几下,懊悔极了。
这么好玩的事她竟然没有参与,简直比丢了两枚暗镖还要可惜。
不过,师傅也有很多江湖故事,平时不会轻易讲给人听。
她抱着小泥兔,道:“少筠哥哥,再过几日我带你去拜访我师傅,哦,也是我亲叔,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故事。”
东方隐平时闲散惯了,压根不爱收徒,目前为止,只勉勉强强收了裴铎与东方玥两个徒弟。
姜少筠听她提起过,对东方师傅充满了好奇和景仰,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不免充满了兴奋。
“玥儿,初次拜见东方师傅,我带一坛上好的杏花酿如何?”
杏花酿还是他姐前来燕州时备下的,取出一坛来送给东方师傅作见面礼,再合适不过。
东方玥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姜少筠的眉眼之处,轻快笑道:“少筠哥哥,除了酒,还要再准备一份京都春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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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停当后,姜念汐在院内稍打量一圈,便返回了房内休息。
这是裴铎年少时住的院子,虽然这几年他离开燕州,但院内的一应东西却没怎么变动过。
这里比之在京都的布置,多了几分疏朗轩阔。
江茹婵体贴入微,料想一行人从京都一路奔波而来,必定疲累不已,要姜念汐暂不必拘礼问安,先好生在房内休息。
她担心燕州的饭菜不合儿媳的口味,还特意在院子的一角新设了小厨房,聘请了擅长京都菜式的厨子,用饭完全可以按照姜念汐自己的喜好来。
一如自己的娘亲般疼爱体贴。
姜念汐暗自感激不已,又深觉幸运。
每日要坐在马车上摇晃颠簸几个时辰,睡眠也不甚充足,现下终于回到府中,她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心情一放松,便想补个充足的觉。
困意袭来,她本欲在榻上小憩一会儿,谁知转眼醒来,外头已经笼上沉沉暮色。
房内的钵炉笼着无烟的银谷碳,碳火悄燃,暖意十足。
烛火偶尔欢快的跳跃几下,发出温和明亮的光。
秋月拿了把小剪刀,剪完燃过的烛芯,又反身去拿自己放在碟子里的糕点。
刚走两步,便听到床帐内有一阵窸窣的动静。
不用说,肯定是她家小姐醒了。
秋月把最后一口燕州特产的牛舌糕塞到嘴里,拍了拍手的残渣,笑呵呵走过来。
“小姐,你醒啦?”她把床帐挂到银钩上,两只手比划着,“小姐方才睡了大半天了,夫人送的糕点都凉了,我替你尝了好几块,可好吃了。”
姜念汐套上软鞋,随口笑问:“是京都的糕点好吃,还是燕州的好吃?”
“燕州的好吃,”秋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帮姜念汐取过厚实的斗篷披上,嘴里的话不停,“小姐,咱们这回到燕州,是不是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了?”
姜念汐闻言稍顿了一下,反问:“你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小姐愿意我就愿意,”秋月脸上的笑意不减,“我觉得这里比京都还好呢。地方宽敞,家家户户宅子都大,连街道都有一丈宽,这里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好吃的。”
姜念汐微微笑了一笑。
她也很喜欢这里。
与裴铎在这里生儿育女,上有父母长辈体贴,下有儿女承欢膝下,夫妻和谐,举家和睦,是她以前曾想过的婚后生活。
如此,再好不过了。
房门吱呀一声,裴铎大步走了进来。
他旋风般走近姜念汐的身旁,带来一股还没来得及退去的凉意。
“睡饱了?”他勾着唇角,剑眉微抬,“府里准备了接风的家宴,娘让我看看你醒了没有。”
姜念汐感觉有点不安,“你们都在等我?”
她还没来得及去向公婆请安呢,反倒劳烦两位等待,如此想来,也太失礼了。
“姜大小姐,紧张什么?”裴铎看她着急地整理衣裳,随口道,“又不是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成亲的时候不见过我爹娘了吗?”
姜念汐轻瞪了他一眼。
谁有心思现在跟他开玩笑。
“我是小辈,总不能让爹娘等我,”她拢了拢鬓发,匆匆对着菱花铜镜看一眼有没有不妥帖的地方,又道,“我回府里先睡了一下午,本就失礼……”
裴铎顺手帮她斜斜插了支碧玉簪,道:“你本就身娇体弱的,休息一会儿理所应当,谁会无聊怪罪你这个?”
爹娘身为长辈,开明体贴,但她做为晚辈,总不能一再失礼。
姜念汐轻提起裙摆,挽着裴铎的手臂,快步往外走。
外头的寒风有些大,兜面猛地吹来,姜念汐顿住脚步,偏首打了个凉凉的喷嚏。
“说了不要着急,”裴铎无奈啧了一声,解开袍子把人揽怀里,忍不住道,“你那些学过的什么在夫家应该遵守的繁文缛节,统统在脑子里划掉。裴府向来没这么多规矩,你别作茧自缚啊……”
外头服侍的仆妇,看到少爷搂着少夫人往外走,一个个抿唇低下头悄悄地笑。
裴府夫人江茹婵是个好相处的人,温声细语,宽容体贴,令人如沐春风,阖府上下的仆妇都知道,虽然老爷看上去面若冰霜,冷意沁人,但府里拿主意的事,只要夫人同意,裴老爷不会有二话,这些能让人心生亲近又信服的品性,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
府里的人一眼便能看得出,这从京都来的裴家少夫人,异常貌美,又温温柔柔的,与夫人的性子很是相似,因此虽然初见,都自然而然生出了亲近之意。
姜念汐瞧见了,脸颊又有点发红,她从裴铎袍子里钻出来,低声提醒道:“裴大少爷,我们稍微注意点形象,还是举止端庄点比较好,别让人看了笑话。”
裴铎简直被她气笑了。
在京都不就这样吗?怎么到了燕州,又把他推到半尺远的地方?
再说,他这不是担心她受风寒吗?
他再次不容拒绝得把人揽了过去,随口道:“谁敢笑话我就拔了他舌头……话说,你不会每天还要早晚给我爹娘请安之类的吧?”
姜念汐拗不过他,只好贴近他温热的胸膛,听见这话,理所当然地反驳一句。
“不然呢?我出嫁前,我爹就嘱咐过我要用心侍奉公婆。在京都的时候没有机会孝敬两位,现在来了燕州,总算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亮晶晶的,唇角不自觉翘起,看样子好像很期待。
裴铎额角抽了抽,“怎么个请安法?”
“每日清晨辰时给公婆请安,侍奉公婆用早饭,傍晚酉时再去侍奉晚饭,晚饭后,我可以陪娘打打牌解闷,也可以讲些趣闻故事之类的,逗娘开心。”
裴铎脚步未停,随口道:“媳妇儿,你想得挺全面。”
姜念汐自然而然道:“岂止是全面,连骨牌,故事之类的我都专门准备好了,这都是菡菡倾心传授给我的方法。”
裴铎:“……”
“在你规划好的每天请安问安的生活中,”他忍不住看了媳妇儿一眼,“还有没有我的影子?”
快走到前院正厅的方向了,姜念汐掀开裴铎的袍子,又给他仔细系好了系带。
“你可以每天和我一起请安,”姜念汐望向厅内的地方,真诚建议道,“这样爹娘想必会更高兴的。”
在牵着她的手迈步走向厅内时,裴铎微微俯身贴近她身侧,道:“姜大小姐,把你想孝敬的心思收一收。我爹娘每日在一起卿卿我我,你每日去请安,还不够添乱的。”
最后一句话靠近她耳旁,声音压得很低。
姜念汐:“???”
接风家宴其乐融融。
裴铎他爹虽然看上去是一张冰块脸,不苟言笑,十分严肃,但每当江茹婵悄悄提醒一次,总能适当地露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来。
一场家宴,阖府上下尽欢。
待姜念汐回房后,裴铎还在与他爹对饮。
说得是在京都任指挥使又被撤职一事。
在信中说得不够详细,听到从儿子口中说出,裴岳不禁深深蹙起了眉头。
这一职位,得失并无所谓。
关键是,就在前几日,永淳帝已经立萧暮言为太子。
裴铎可是得罪过萧暮言。
东宫太子,权力非同普通皇子,如果太子殿下看谁不顺眼,想要找借口除掉,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裴岳喝了一盏酒,面上忧心不已。
裴铎看出他爹的担忧,亲热地拍拍他爹的肩膀,道:“您不用担心,儿子现在离开京都,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未必还记挂着儿子。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今成为太子,自然要笼络群臣,成为众臣心之所向,这温润宽容的形象,必然得苦心持续经营下去,没有合适的理由、万无一失的把握,他不能做这种事。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派人暗杀儿子,但若论起身手来,还没见过比我厉害的……”
他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不满地睨了裴铎一眼。
他这儿子从小不服管教,挨过不少打,长大了反而懂事不少。
但这目中无人的本事却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越来越精进。
不过,听儿子说得轻松,裴岳总算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你在府里休整一下,最近几日不要闲着,陪林守备训练一下新来的兵卫。他才为燕州守备军采买了一批战马,那些新兵还不会骑马,听说你要回来,他已经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裴岳吩咐道。
苑州盛产良马,大周其他各州的战马多自苑州购买,林副守备是他爹一手提拔上来的,裴铎此与他相熟得很。
“这事林守备自己办就成,”裴铎浓眉一挑,不情不愿嘀咕道,“我刚回府,还没让您抱上孙子呢,您就要把我支出去……”
裴岳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短须抖了抖,道:“借口一堆,你就别想偷懒!先前不是让你在苑州购过战马?你懂得识别马匹优劣,又知道怎么训练新兵骑射,林守备知道你要回来,三番五次同我提起。你们一起训练,遇事可以商议……”
“行,我去,”眼看他爹越说越多,裴铎只好打断了他爹的话,又恭恭敬敬给他爹倒满了酒,“您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一定给您训好兵。我离开燕州这么久,您给我讲讲,这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裴岳又哼了一声。
“最新鲜的事,就是境州曹守备和渠县周知县近日被缉拿到府衙,罪名暂且未定,但照所犯罪行来说,少不了重刑,”裴岳淡淡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不知道?”
裴铎扯了扯唇角。
他能不知道吗?这事就是他做的。
不过卫柘和冷枫将人押送到州府后,已经马不停蹄赶了回来,府衙处置如何,裴铎没看到邸报,自然还不知情。
不过,那两人罪有应得,父子俩略过了这个话题。
“等训完新兵,闲下来去看望你师傅,他也恰好回来不久,”裴岳语重心长道,“带上好酒好菜,他就好这个。”
裴铎随口道:“您放心吧,我忘不了,我还得带上媳妇儿,给师傅要贺礼呢,我们成亲他什么礼都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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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念汐持续请安了七日后,这一日辰时,她又按时到了前院。
江茹婵拉着她的手,忍不住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意,不过,冬日天冷,你大清晨的便来回跑,万一受了风寒,娘又于心不忍。再者,你的心意到了就行,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你和境安好好的,娘就放心了。至于这请安的事,我看就不必了……”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归结于裴铎在他娘耳旁半真半假的抱怨。
“大早晨的,太阳还没出来呢,被窝突然就变凉了,姜大小姐洗漱梳发,折腾半天去请安。晚上我从校场回来,房里空荡荡的,等半天了才回来,她在您那里玩得尽兴,回来话都没跟我说几句就睡着了……”
回府这几日,江茹婵迫不及待带着姜念汐去拜访裴铎外祖家的亲戚。
江家本就是燕州数一数二的富商,裴铎的外祖仅有这一个宝贝似的女儿,江茹婵嫁人时,陪嫁了不知道多少铺子田产。
这下姜念汐算是彻底知道了裴家的财产来源清清白白。
娘儿两个还会顺道逛一逛商楼铺子。
江茹婵自小耳濡目,懂得经商之道,打理裴府中馈这些年,府里的积蓄不知翻了多少倍。
她有意教姜念汐些经商的学问,在逛铺子时,略微指点一二,打算待以后儿媳掌管府里中馈时,亦能明白其中关窍。
这些东西于姜念汐来说,陌生又新奇,这些天明白了些浅显的道理,愈发觉得其中学问深刻,正想让婆母多教她一些。
因此,听到婆母不用她请安的话,姜念汐眼神中还有些失落。
江茹婵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又笑道:“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先不着急。这几日你老陪着娘,有些人又该念叨了,趁得境安在府中,又是年节,你们多去玩玩……”
姜念汐:“???”
不知何时倚靠在门框上的裴铎,挺拔的身姿略显落寞,满眼幽怨地向这边望来,悠悠道:“媳妇儿,我等你好久了……”
第78章 裴少爷,这么不礼貌……不太好吧?
两人用过早饭, 便出发去拜访东方师傅。
马车辘辘而行,驶过燕州城门,过了大约两刻钟, 在一座园子外停下。
这园子隐藏于青翠松木之中,一道灰白高墙围起,两扇高大的黑漆木门紧闭。
敲了半天无人应声, 裴铎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
门扉弹在墙壁上, 颤了几颤, 老老实实敞开。
姜念汐:“???”
她微抿着唇, 震惊道:“裴少爷,这么不礼貌……不太好吧?”
“这门质量好着呢,”裴铎道, “我小时候第一次踹烂后, 师傅特意换的铁木做的门扇。”
姜念汐:“……”
“就不能等人过来开门吗?”
裴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说完,他牵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无人开门, 师傅肯定是在喝酒,只有喝酒的时候耳朵才这么不好使……”
信步走到里面, 姜念汐才发现这园子别有洞天。
从院门处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 越过横着木桥结了厚冰的湖面, 穿过宽敞得能跑马的练武场地, 才走到园中的五层楼阁之前。
这般远的距离, 难怪开门得用踹的……
楼阁近在面前, 姜念汐有些好奇。
“师傅是不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世外高人?”她轻扯了扯裴铎的衣袖, 低声猜测道:“东方师傅的功夫那么高, 又隐居在此, 是不是一身白衣,白须飘飘,仙风道骨,仙姿高雅?”
裴铎脚步未停,听完姜念汐这话,眉毛夸张地挑起,继而又闷声笑了几下。
“媳妇儿,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
姜念汐:“???”
话音刚落,房门倏然打开,一个懒洋洋的浑厚声音传来。
“我就说是这小子来了吧……嚯,还带着媳妇,不会给我讨要份子钱吧?”
姜念汐:“……”
说话的是东方隐,开门得却是姜少筠。
姜念汐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道:“少筠,你怎么在这里?”
裴铎凉凉补充了一句:“他还带来了杏花酿……一定是东方玥捷足先登。”
姜少筠笑了笑,道:“姐,姐夫,我比你们来得早,先进来吧……”
紧随其后,提着几坛杏花酿的小厮,目光越过几人,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房内。
临窗有一张桌案,桌案上的东西泾渭分明地摆在两侧。
一侧是酒盏酒杯。
持杯的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模样,黑发如墨,剑眉星目,白肤薄唇,穿玄色武袍,懒散地半靠在椅背上,看到门口进来的几人,并不怎么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薄唇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先说清楚,探望师傅可以,但为师一穷二白,份子钱可没有。”
姜念汐:“???”
这就是东方隐?从模样来说,和她想象的差别也太大了。
不过,她隐约明白,裴铎那一副肆意张扬又懒散闲适的做派,到底源自何人了。
“别被师傅的样子迷惑,以为他很年轻,”裴铎压低声音,牵着她的手迈过门槛,“他不过身强体健,驻颜有术,其实是个糟老头子。”
姜念汐:“!!!”
可东方师傅脸上似乎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茶盏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一磕,对面悠然喝茶的人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姜念汐脚步微顿,讶异的视线落在喝茶的人身上。
这人应当和她父亲差不多的年纪。
他双目炯炯有神,高鼻方口,留了一把三寸长的白胡须,虽然是在喝茶,但坐姿挺拔如松,宽大的白色袍袖垂至膝前,气质悠然有度。
裴铎低声道:“这是致仕的周太傅……”
姜念汐:“!!!”
她放缓脚步,稍稍仰首,对裴铎露出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周太傅也会在这里?”她悄声道,“我们只为东方师傅准备了礼物,可什么都没为周太傅准备……”
裴铎双手抱臂,无奈耸了耸肩,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太傅会在这里……”
说着,他眼神往太傅手边的茶盏处扫了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们从京都带来的上好春茶,姜少筠和东方玥已经送给了周太傅……”
姜念汐:“……”
走到桌案之前,两人还未来得及给东方隐与周太傅行礼。
东方隐潇洒地抬手制止,示意两人先不必说话,接着把酒盏往桌沿上一磕,对周太傅道:“周老头,你刚才在嘲笑我?”
周太傅慢悠悠倒了一杯茶,风轻云淡道:“境安来看你,你连徒弟成亲的贺礼都不想给,身为做师傅的,丢不丢人?”
姜念汐:“???”
他们好像在吵架……
裴铎转首看了眼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媳妇儿,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张椅子,见怪不怪地说:“先坐下喝口茶,他俩得好一会儿争论这个事儿。”
姜念汐:“……”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挨着裴铎坐下。
东方玥从旁边的隔间里蹦蹦跳跳走了出来。
看到两人来到,她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随即拉着姜少筠在旁边坐下,还从兜里抓出几把瓜子来,放到桌子上。
新鲜香炒的瓜子,颗粒饱满,入口香脆。
裴铎非常自然地开始嗑瓜子。
三个人都开始嗑瓜子。
俨然都是一副坐好板凳,等待看戏的模样。
虽然觉得不太礼貌,但莫名被这种氛围感染,姜念汐抿了抿唇,也随手抓了一把,开始嗑起来。
那边周太傅阴阳怪气地说完,东方隐不甘示弱,已经开始回怼。
“谁让我是他师傅呢,他就是不乐意,也不能说什么。不像有些人,整日闲着无事就要到我这里找茬。收个学生还千挑万捡,到如今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这辈子恐怕无人继承你那一番绝学了吧?”
周太傅慢条斯理啜了口茶,“你要不是比我早上一段时日收徒,又日日霸占着徒弟教授武学,我如何不能教他?若裴铎一早便师从于我,走科举入仕,现在也早已入了翰林,以后登阁拜相,扫除大周积弊,让百姓安居乐业,做出一番功绩,青史留名……”
东方隐酒杯一撂,薄唇掀起,哼笑了几声,“武官又有哪里不好?文臣治国,武将卫国。现在是太平,如若起了战事,让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上战场能行吗?再说了,即便不做官,练得一身功夫,强身健体,青春长驻,不比留着一大把白胡子强?”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太傅的须发,兀自又冷笑了几下。
周太傅慢悠悠拨去茶盏里的浮沫,不急不缓道:“以貌取人者,最是肤浅。而且,在我看来,顺应天命,顺其自然,才最为重要。一个看上去不到不惑之年的身体,里头却住着个五十多岁糟老头子的灵魂,这种反差,一般人未必能接受得了……”
东方隐听完有些气恼,不过一时想不出来要怎么反驳,一个眼刀朝裴铎飞过来,薄唇抖了抖,不悦道:“你们是来拜访师傅的,还是来看戏的?”
姜念汐:“……”
这不是两位老人家吵个不停,旁人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吗?
她心虚地放下手中的瓜子。
不过,还未等裴铎开口,旁边的东方玥立刻诚恳地点点头。
她啪地一声磕响齿间的新鲜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异常欢乐道:“师傅,继续啊,别停,你停下来就是认输了……”
东方隐虽然功夫高强,但只收了眼前这两个徒弟。
收东方玥为徒是不得已而为之。
东方玥是他亲侄女,小时候体弱,大夫说要强身健体才行,自打东方玥跟他练功夫后,身体底子是调好了,不过耐性差了些,毕竟个可爱的小姑娘,自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教了用暗器、制毒和轻功的功夫。
收裴铎则是因为他资质不凡,东方隐一眼便相中了,把自己练就的功夫几乎悉数相传。
不过这小子太皮,后来又被他爹送去书院呆了一段时间,他的功夫,裴铎也就继承了七八成吧,另外两三成是裴铎自己琢磨出来的。
若真得比试起来,东方隐扫了一眼他满眼春意的徒弟,现在不知谁的功夫更胜一筹。
想到这儿,东方隐倨傲地朝裴铎点了点下巴,“先出来,跟为师比试一下,若能打败师傅,想要什么贺礼自己挑。”
说着,又朝周太傅处扫了一眼,哼道:“省得有人以为我是真抠门……”
裴铎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掸去衣襟上的瓜子壳,理直气壮道:“师傅,您老人家这样说可不公平,我怎么打得过你?只要咱俩平手,就得算我赢。”
东方隐嫌弃地挑起眉头,“你都成亲了,还这么耍赖?”
裴铎:“你要是讲道理,还要我赢了才肯给贺礼?”
东方隐薄唇噙笑,脸上佯有怒意。
“没跟着那老家伙学东西,耍赖的本事却和他一样……”
坐在旁边无辜被点名嘲讽的周太傅无语地哼了一声。
下一刻,门扉震开,两道身影如疾电般一闪而出。
生怕裴铎被东方师傅打伤,姜念汐匆忙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随风漫卷。
两个同样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各自稳稳占据横桥的一端,眉眼锋利,蓄势待发。
雪片无声,在轻巧地坠落至耳边的瞬间,两道身影同时跃至桥心,双掌倏然伸出,堪堪对上一掌后,又迅即改掌为拳,出拳如电,直击对方命脉。
担心裴铎受伤,姜念汐下意识握紧了手指,一脸紧张。
姜少筠体贴道:“姐,你不用担心,姐夫不会受伤的。”
东方玥也快速点点头:“嫂子,就算师兄打不过师傅,师傅也一定会手下留情,不会伤到师兄半分的。”
姜念汐闻言,几乎蹦到嗓子眼的心脏,稍稍平缓下来。
转眼间,两人已经跃至湖中檐牙高啄的亭阁之上,一招一式,极为酣畅淋漓。
姜念汐的眼神像钉在裴铎身上似的,一直牢牢追随着他的身影。
雪花飘落至长睫,悄然凝成水雾,她快速眨了几下,顾不得拭去,一双眼睛又去寻觅裴铎的身影。
周太傅悠闲自在地靠在廊檐下的栏杆处观赏。
他的视线在两道缠斗的身影处逡巡片刻,便收了回来,转而落在姜少筠的脸上。
这个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年纪,浓眉深目,长相俊挺,仔细看上去,轮廓却有几分像……
周太傅想到这里,呼吸猛然一滞,他甩动袍袖,快步往这边走近。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姜少筠。
之前在房内,只顾着与东方隐斗嘴取笑,反倒没有注意到角落处与东方玥嘀嘀咕咕的姜少筠。
外头光线大亮,此时却瞧得分外清楚。
周太傅拂过眼前乱飞的一片雪花,脚步匆匆来到姜少筠面前。
“你多大了?你爹是谁?你娘又是谁?”
他缓了下焦灼的情绪,突然问道。
姜少筠正看他姐夫与东方师傅比试武功,在这沉浸其中的关键时刻,猛然被周太傅的声音扯回现实。
他愣了一瞬,拱手施礼,恭敬道:“太傅伯伯,我爹是工部侍郎姜怀远,不过如今爹爹在陵州任知州,我娘已经去世了。”
说完,抬起眼来,唇角微微弯起,直视周太傅。
不光轮廓像,连这种透彻清亮的眼神也像……
周太傅与姜怀远虽同朝为官几年,但与姜怀远只是泛泛之交,并无深厚情谊。
但如姜少筠所说自己的身世,那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他捋了捋胡须,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自从致仕后,除了想过收裴铎为学生外,外面那些络绎不绝拜访的士子们,再也没有燃起过想要亲自指点的念头,有时山长的邀请实在推拒不过,也只是到书院为学子讲授几课而已。
而眼前这位半大不小的少年,却让他重新有了这个想法。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周太傅当即不再犹豫,生怕等东方隐比试回来,再跟他抢走这个徒弟。
于是他郑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问:“我是周居先,十八岁入翰林,历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后兼任本朝先太子太傅,如今已致仕十余年,不过才学犹在。我愿授你毕生所学,你可想拜我为先生,跟我学习?”
姜少筠呆了一阵。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下子把他砸得晕晕乎乎。
他下意识先看了一眼他姐。
不过姜念汐眸底一片焦灼,正直勾勾盯着裴铎,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如今已经年岁不小,姜少筠决定自己做主。
他掀开袍摆,双膝跪地,郑重地行了个拜师大礼。
“学生一定勤心苦学,恭谨听训,多谢太傅伯伯厚爱!”
周太傅拈起胡须,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当今圣上胸无长志,又性情不定,当初他连上数封奏疏,但圣上置若罔闻,根本无心改革大周弊病,甚至连先太子劝圣上体恤百姓改革田税,都被严厉斥责。
他本想将希冀寄托于先太子的身上。
先太子聪慧异常,仁善宽容,小小年纪便有明君之风,但不想十岁的时候,因劝阻圣上被斥责,长跪于御书房,后虽然经淇妃求情得到圣上宽恕,但因为染了风寒,一个月后竟然病殁。
周太傅黯然神伤,心情郁结,知道改革无望,索性致仕归乡。
如今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却不想能有一个如此有眼缘的学生。
如果姜少筠能够悉心学习,参加科举,以后入翰林拜阁相,若干年后,说不定也能实现他的报复。
而另一边,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的冰湖上,东方隐与裴铎依然难分胜负。
拳风扫过的地方,惊起枝丫上暂落的鸟雀,扑棱棱拍着翅膀向高空飞去。
姜念汐站在桥边,擎着一把东方玥送来的绯红油纸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手脚都要冻麻了。
裴铎往这边扫了一眼,抬手挡过东方隐势如破竹的掌风,沉声道:“师傅,我们比试多久了?再比试下去,我媳妇儿要冻坏了……”
东方隐面无表情收回掌,轰然又一记腿风扫来,“那你认输,为师就放过你。”
裴铎遽然旋身跃过,又借势挥出重重一拳,“师傅,我们再打下去,一个时辰也分不了胜负。不如你给我个面子,输给我一招……”
争强好胜的东方隐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想得美。”
说完,手心寒光一闪,一把半尺长的宝剑突然出现在他手中。
裴铎面色微变,转眼踩上桥边的断木,从冰面上疾掠而去,落到对岸,又转身循着一旁的树干,几步跃到碗口粗细的树梢处,这才远远无语道:“师傅,你竟然用兵器,太不公平了吧!”
东方隐循声掠来,不过一瞬间,人影已经落在了裴铎的对面。
他挑了挑眉头,随意道:“我又没说不能用兵器,你也可以用啊,你的飞刀呢?”
明知他轻易不带宝剑,东方隐才提起他那把时常藏于袖中的飞刀。
裴铎不禁无语片刻。
那把短短的飞刀,是他危急时刻防身所用,能跟师傅手中这把神兵利器相比较吗?亏他老人家好意思说得出口!
明明是显和他比试久了,两人对决战况又胶着不下,找个借口迅速把他打败而已!
腹诽几句,裴铎星眸微转,看了眼脚下碗口粗的无叶粗皮树梢,勾了勾唇角。
他稍一用力,树梢应力而断,脚下失去着力点的同时,裴铎状似遇到意外,低呼一声,整个人长臂伸开,向树下快速坠去。
三丈高的粗树,从树梢掉落,也不过片刻的时间。
姜念汐虽然离得远,但两眼一直紧盯着这个方向,眼看裴铎跌落下来,当即吓得惊呼一声。
这样的高度,就算裴铎会功夫,直直摔下树来,必然也会受到筋骨断裂的重伤。
她抛下手中的绯色油纸伞,拎起岑摆,深一脚浅一脚向这个方向飞快跑来。
东方隐早先一步。
他虽然疑虑一瞬裴铎为何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但救徒弟的命要紧。
转眼间,他已经飞快跃至下方,想要在裴铎下落的途中,甩剑而出,给他一个足尖着力的点,好让他借此再重新跃起。
两人以往这样对过招式,裴铎只要脑子还正常,必然能够明白他的意图。
不过,在错身而过的瞬间,裴铎却稍稍侧身。
他足尖顺势一勾,东方隐腕间突然脱力,半尺短剑霎时被裴铎一脚踢飞到几丈远的地方。
眼睁睁地看着在半空中划出弧线的剑身,东方隐半是意外半是了然地呵了一声,“臭小子,耍我……”
脚踏树干,借力缓缓落地,裴铎看着师傅,扬眉得意地笑了笑。
短剑穿过飘洒的落雪,遽然扎根地面的同时,发出震动的铮鸣声。
落地的位置,恰好在姜念汐停步的不远处。
“媳妇儿,把剑收好,省得师傅不认账……”裴铎远远吆喝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给弟弟安排文武师傅了,还有,裴大人执意要向东方师傅讨一份贺礼,其实是为了送给媳妇,可以期待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79章 媳妇儿,有动静了吗?
东方隐被徒弟摆了一道, 旋身落在地面,剑眉挑起,啧了一声, 无语道:“臭小子,竟然耍诈,利用师傅良善的心理……”
裴铎掸了掸肩上的落雪, 轻笑道:“师傅, 剑在我媳妇儿手里, 你要是想要拿回, 先用贺礼来换吧。”
剑尖没于地面有几寸深,姜念汐用尽全身力气,像拔萝卜一样把剑拔了出来。
然后握住剑柄, 冲树下的两人遥遥挥了挥手。
回到房内, 裴铎先去了隔间,陪姜念汐换掉沾了风雪的岑袍。
方才在外边呆的时间长,她的脸颊冻得发红,衣袍被消融的雪花浸湿, 摸起来湿漉漉的。
这里的隔间生着炭火,暖意十足。
裴铎用干帕子帮她把秀发上的水吸干, 蹙起的眉头没有放下来过。
“你在廊檐下随意看一眼就行, ”他手里的动作未停, 十分熟练地帮媳妇儿擦拭头发, 嘴里心疼的埋怨一直不停, “偏到风雪里站着做什么?身体单薄瘦弱, 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姜念汐垂首扣上衣襟上的绣扣, 笑道:“这不是担心你吗?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再说, 师傅他老人家给不给咱们贺礼有什么关系?你干嘛老是问他要?”
且不说两人的师徒模式让她大开眼界十分意外, 就光要贺礼这件事,她觉得裴铎似乎多此一举。
裴铎勾起唇角,低低笑了一声。
“等会你跟我去师傅专门存放兵器的库房,就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贺礼了……”
虽然中途比试一番,但与东方师傅用饭的时候,姜念汐悄悄观察,发现饭桌上的氛围其实还是十分融洽的。
几人推杯换盏间,斗嘴取乐,妙语不断,乐趣横生。
除了东方隐听说周太傅收了姜少筠为弟子后,不悦地争辩一番,称他早就相中了这个徒弟,只是还没有正式收徒外,其他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用过饭后,天色将晚。
裴铎催促东方隐去库房。
外头的落雪已经悄然结束,地面上覆了一层洁白的柔纱。些许落雪飘到廊檐下,融化后又被寒风冻住,在栏杆边沿结了几只晶莹剔透的小冰柱。
三人很快穿过廊檐,来到一处门扉紧锁的库房前。
还未等东方隐拂袖开门,眼前突然晶光一闪,一直蜡烛粗细的冰柱从后面飞来,蓦然击中门框,门扉被这一股巨力冲击,哐当一下子震开。
东方隐见怪不怪道:“小把戏,都多大了,还爱这样玩。”
裴铎揉了揉手腕,笑道:“师傅,你应该上把结实点的锁……”
说完,又转首对旁边瞳眸大睁,一脸复杂情绪的姜念汐道:“别看只是普通的冰块,用处也不小。以前有的城池被困,守城的将士会趁严寒之时在城墙上浇水筑冰,石墙结冰太滑,敌方攀城的速度变慢,这个时候再把冰块当石头,用力砸对方的脑袋……”
东方隐听了几句,转首过来,眉头挑起,悠悠问:“他每天话都这么多吗?”
姜念汐完全没料到东方师傅会突然抛出这么个意外的问题,她怔了下,下意识道:“还好吧,伯伯,他以前不这样吗?”
“以前话是多,但没有这么多,逮着机会就表现自己……”
姜念汐:“……”
说完,东方隐面无表情地进到房内,点燃烛火,摆了摆手,示意裴铎爱挑啥挑啥,只要别在他面前乱晃惹眼就行。
姜念汐环视库房一圈。
听裴铎不止一次说过,东方师傅喜好收集各种兵器。
果真所言不虚,这库房里的兵器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光悬在剑格上的宝剑就不下数十把,还有刀,弩,戟之类的。
姜念汐对此十分不懂,只觉得那些剑鞘颜色看上去略有不同,至于是否锋利,东方师傅又为何收集起来,她更是一概不知。
裴铎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
他指了指楼梯的位置,牵起姜念汐的手,道:“这些东西都没用,走,跟我去楼上。”
两人走过一段有些年头的楼梯,来到二楼。
裴铎点燃壁上的灯烛,熟门熟路把靠墙搁置兵器的架子拉开,底下露出一口黑色的箱子。
姜念汐好奇地看去。
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应当是十分珍贵的兵器吧?
裴铎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的飞刀,在箱子的锁扣处轻巧地划拉几下,箱盖便应力而开。
“这件东西,师傅几年前就有了,我曾经不屑一顾,觉得威力不大,又难以一击致命,顶多用来打树梢上的鸟雀,可是后来……”
说着,他故意一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姜念汐一眼。
“媳妇儿,是你让我知道,这东西其实不容小觑。你拉不开弓,提不动剑,这把袖箭留给你防身用再合适不过。”
说完,他便从箱子里面取出件简长五寸,径约一寸的袖箭来。
它比寻常的袖箭要精巧许多,用黄铜做管,表面像渡了一层金,反射出黄澄澄的崭新光芒。
其他兵器姜念汐是不会用,但袖箭她却是十分熟悉。
裴铎咔哒两声摆弄好机括,道:“这把袖箭可以装箭六支,连续发射,不像你之前那把,每次只能射一次箭。而且……”
裴铎弹了弹箭筒,自顾自摇摇头,叹道:“威力也大,如果当初你是拿这把袖箭对付我,那……”
姜念汐伸出手来,好笑道:“裴少爷,这件事不是过去了吗?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手中稍稍一沉,她掂量几下,惊奇道:“不过这把袖箭重量很轻……”
“大周仅此一把,正适合女子使用,”裴铎勾起唇角,鼓励道,“试一试。”
姜念汐环顾周围一圈,满脸迟疑:“就在库房里,不好吧?”
“就在这里试,”裴铎俯身将她圈在怀里,大手调整一下袖箭的方向,又扶稳姜念汐的手腕,在她耳旁道,“看到那扇窗户了吗?把它当成你的敌人,毫不犹豫地拉开袖箭。”
温热的气流瞬间拂过耳侧,姜念汐耳根有些发烫,皱眉道:“裴少爷,说归说,你能正经点吗?”
裴铎一脸无辜,垂眸看着怀里媳妇儿微颤的长睫,道:“我哪有不正经?又没有……”
话未说完,眼神落在那一截优美玉白的脖颈上,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贴了过去。
姜念汐:“!!!”
刚说完要正经,这人转眼就凑了过来,这又不是在府里……
脸颊蓦然变红,她抬起绣鞋狠狠踩了一下对方的靴面。
裴铎吃痛轻嘶了一声,“姜大小姐,下手够狠,我可是你亲夫君。”
姜念汐侧眸看他,微抿起唇,警告道:“你要是再添乱,就在旁边看好了。”
“行,言归正传,”裴铎用唇蹭了蹭她的耳朵,神情恢复正常,语调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愉悦,“我放手后,你拨动上面的铁片……”
话音刚落,箭簇已经从姜念汐的掌心稳稳飞了出去。
油纸糊就的窗户正中赫然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地一下刮进来。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东方隐有力的吼声。
“臭小子,又做什么坏事,窗户都被你打烂了!”
姜念汐:“!!!”
她方才是觉得直接用袖箭射窗户不妥,但是被裴铎一打岔,反而忘记了。
看媳妇儿一脸惊慌失措,裴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从旁边抽出块完好无损的油纸,三下五除二地钉上,还闲闲解释道:“以前我还把窗框打坏过,师傅罚我修好,现在区区一块窗户纸,有什么难度……”
姜念汐:“……”
他站起那里,身姿修长挺拔,负起双手,十分满意地打量自己新糊的油纸。
“所以,你以往练武的时候,经常挨罚吗?”
姜念汐轻声走到他身后,微垂着头,伸出双臂环抱住裴铎劲瘦的腰身。
脸颊贴在他结实的后背,暖暖的。
“挨罚的时候,疼不疼?”她小心翼翼问道。
以往他在牢里受刑,身上的鞭痕很久才消失,想想就知道该有多疼,但他好面子,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半个疼字,还开玩笑说不如小时候师傅抽的鞭子重。
“媳妇儿,你不会当真了吧?”裴铎喉结一滚,转眸过来,低声道,“我那是随意编排我师傅的,为得是不让你担心。你看看东方这个老头儿,是那种蛮不讲理动辄打骂徒弟的人吗?”
姜念汐:“???”
所以,是她想多了?
“不仅不舍得罚我,等会还得给我不少好东西,”裴铎转过身来,将她揽在怀里,眉头挑了挑,莫名认真道,“你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打个赌,如果你输了……”
他喉结快速滑动几下,俯下高大的身躯,将纤细的五指握在他的大掌中揉搓,嗓音暗哑道:“今晚任由我……”
话未说完,胡言乱语被东方师傅中气十足的嗓门打断。
“臭小子,快些下来,师傅这里有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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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在北齐时,曾经救过一位王爷的性命。他当时被人追杀,手下的暗影却被人暗地调离身旁。”
室内烛火悠亮,东方隐蹙眉看着手中的令牌,陷入回忆。
“后来那王爷感恩,把这枚令牌赠予我,只要手持这枚东西,便可以随意出入北齐。但为师年轻时好游历,现在已经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把这枚令牌给你们,以备不时之需。”
令牌被放到姜念汐的手上。
四爪龙纹盘踞,暗金色的基调,女子掌心大小,一看上去便是皇室用的东西。
姜念汐观察了一会儿,不由道:“东方伯伯,你……见过暗影?”
她不懂武学,更不了解北齐的朝堂,只知道兄长也能指挥得了暗影。
东方隐言简意赅解释:“十几年前,暗影是北齐一支有名的王府卫队。暗影人数倒是不多,但个个身怀绝技,放到江湖上来说,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只效忠于我救过的这位王爷。”
姜念汐轻轻哦了一声。
她默默垂下头,又想起了沈瑾,兄长与这位北齐王爷是什么关系?
不过,自沈瑾去往北齐后,已经杳无音信,也许,以后她去北齐,凭着这枚令牌出入都城,说不定还能见到兄长一面。
耳旁又响起东方隐的声音。
“这位王爷当时受了重伤,虽然我救他一命,但没多久后就传出他病逝的消息,”东方隐罕见地叹了一声,“王府势力不再,府中儿女也无人庇护。北齐当时的皇帝,他们的亲皇叔,下令把王爷的女儿送往大周和亲。”
裴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道:“师傅说的,难道是淇妃娘娘的父亲?”
“正是,”东方隐笑了笑,沉声道,“师傅还听到消息,北齐朝政不稳,暗影偶然出没,甚至连皇帝都换了。”
这下轮到裴铎与姜念汐大为震惊。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大周的人提起?”
“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师傅有些江湖朋友,消息总要快些。再过些时日,大周内的人也会知晓了。”
裴铎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奇特的想法,该不会是沈瑾带着暗影返回北齐,影响了北齐的皇位更迭吧。
东方隐又道:“这令牌不能白送给你们,为师还有个条件……”
姜念汐:“东方伯伯,您说。”
东方隐略一思忖,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姜少筠是你亲弟弟?”
姜念汐点头。
“他听不听你的话?”
姜念汐飞快又点了点头:“很听话。”
东方隐斩钉截铁道:“让他拜我为师,我授他武学。”
姜念汐:“……”
难道又是东方师傅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在作怪?
姜少筠已经拜了周太傅为师,现下东方师傅又明显不依不饶的样子,她一时左右为难。
这手里的令牌着实有些烫手。
求救似的眼神看向裴铎。
裴铎勾唇笑了笑,大步走到她身旁。
“简单得很,”裴铎把令牌重重按在她掌心,牵起她的手便往外走,生怕东方东方师傅提出更多要求似的,“让姜少筠一日学文,一日学武。至于具体怎么安排,您跟周太傅去商议,我跟我媳妇儿都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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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府中已是入夜时分,两人洗漱上榻。
裴铎脑中已经缓缓有了个猜测。
“沈瑾是北齐人,他亲率的暗影功夫了得,”他一手搁在膝上,侧眸看向姜念汐的方向,沉思道,“莫非他是师傅所说的北齐王爷之子?”
姜念汐正在把那枚令牌十分珍重地放在一只雕花木匣中。
听到裴铎的话,她匆匆把匣子放回原位,快步走向榻旁。
“你是说,兄长与已逝的淇妃娘娘是姐弟?”
“我觉得十分有可能,年龄,时间,都对得上,”裴铎道,“北齐王府遭难,沈瑾如果随淇妃娘娘到了大周,足可以在此地韬光养晦十多年。”
默了一瞬,他思忖道:“自从刺杀完萧绍玹,他便率领暗影返回北齐,这么说来,各方面都很符合……”
姜念汐错愕许久。
再仔细回想,兄长后来常不在京都,声称自己去别地游历,如今看来,想必都是他的幌子。
她被这个推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稍稍回神。
“那兄长为何要屡次刺杀恒王?”
裴铎垂眸,用手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他倒是曾经说过一句,与虞贵妃有杀亲之仇,不过到底是什么仇怨倒是没说。与萧暮言合作,双方是各取所需,这倒是可以理解。”
萧暮言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显而易见。
不过,这不由又让人想起了淇妃娘娘的死因。
姜念汐又想起了元青青留下的那封信。
她曾经为了救裴铎,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去找虞贵妃理论。
看来淇妃娘娘在宫中自焚,确实是虞贵妃所致。
这是一桩只有内情人才清楚的宫内纷争。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沈瑾此举,一定是为淇妃娘娘报仇。
姜念汐突地想到了皇后娘娘。
身为曾经的后宫之主,她是不是对这件事知情?
可她们如今身在燕州,距离京都千里之遥,更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去,这种事情根本无法去找皇后娘娘求证。
余雪菡虽然对宫闱秘事了解比较多,但关于淇妃娘娘的死因,她如果知晓内情,早就应该迫不及待地告诉自己了。
所以,其中原因,他们只能推测个七七八八,更多内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姜念汐垂下长睫,秀眉微蹙,一动不动地在思考。
一脸严肃的模样。
下巴被一只大手往上抬了抬。
她抬起头来,下意识道:“你还有什么看法?”
“最重要的一件事你是不是忘了?”裴铎状似沉痛地叹了口气,伸出长臂把人勾到怀里,“如果我们猜测得没错,大舅子现在可能已经是北齐的皇帝了。”
姜念汐:“!!!”
她怎么一时忘了这点!
“大舅子报完仇,拍拍屁股回了北齐,还登上了皇位,”裴铎幽幽道,“他当初甚至还有带你去北齐的念头,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姜念汐:“……”
她不由好笑地瞪了裴铎一眼。
“带我去北齐,封我做长公主么?这么想来似乎也不错,”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用手指点了点裴铎的胸口处,“那我便把你从大周召去做驸马,你想不从也没用,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裴铎笑的眼眸发亮,胸腔闷声震动。
经过媳妇儿俏皮的一打岔,他反倒忘了刚才那点酸溜溜的意思。
“如果你想去北齐,我们也可以拿着令牌走一趟,”裴铎把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大手不安分地摩挲着她的乌发,“去看看北齐的皇帝到底是不是大舅子。”
大周与北齐之间有天然的高大山脉阻挡,根本难以翻越,惟有在境州北部有一条通往北齐的大路,官道修至两国交界二百里处,剩下的路途车队难行,骑马也得数日。有些北齐到境州的商队,嫌此处关口并不好行,反而会取道境州西部,越过西番乌落部与大周交界处的百里黄沙之地,速度反而会更快些。
不管哪条路,对姜念汐来说,似乎都是非常遥远的距离。
她此前没有去过北齐,现在也没有这个念头。
姜念汐想了一会儿,道:“不管兄长有没有当皇帝,他到了北齐自然不用我们忧虑。至于要不要去北齐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初到燕州,婆母想要她早日能够打理裴府中馈,要学的东西还有好多呢。
挥手放下床帐,裴铎把人拥在怀里。
乌黑如瀑的长发落在他的肩膀处,柔软丝滑,一股独有的清香沁入心肺。
大掌轻放在姜念汐的肚腹处,裴铎突然道:“媳妇儿,有动静了吗?”
姜念汐:“???”
“什么动静?”
隔着柔软馨香的寝衣,裴铎小心地拍了几下,道:“怀上了吗?”
姜念汐:“……”
“听菡菡说,女子初孕,会不适嗜睡,胃口变差,”姜念汐道,“我好像还没有这样的反应……”
她近些日子晚睡早起,虽然不用去请安,但白日里空闲时会经常翻阅外头铺子的账目,劲头十足。
江茹婵担心姜念汐身子骨柔弱,还日日命人熬了参汤送来。
兴许是补得好,她精神十分充足。
裴铎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按说两人成亲已经好一段时日了,他也表现得十分卖力,为何姜念汐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我此前在长公主府落水,身体受了寒,”姜念汐思忖道,“兴许是因为这个,不容易受孕?”
裴铎沉默了一瞬,脸色有点古怪:“媳妇儿,我知道你信任我,但未必是你的原因,要不我明日去看看大夫?”
姜念汐:“……”
没有男子会轻易认为自己有问题。
裴铎思维往往异于常人,又毫无顾忌,说出这话来自然而然,似乎压根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捂住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铎俯下身体,盯着她白皙的手背,道:“你笑什么?”
姜念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肚子,好不容易正色道:“没什么,裴少爷,我只是觉得你有这个觉悟挺好的。虽然我知道,绝对不是你的问题……”
他身精力壮,以前的不适已过去,姜念汐早已体会到其中的绝妙滋味。
裴铎不依不饶捧着她的脸:“我明日就要去请个大夫来……”
姜念汐抵住他的唇,笑着制止:“你不如先给我请个大夫,帮我诊治一下……”
说着,她忽然凝住了笑,坐起身来,正色道:“要是我真得不能怀有子嗣,该怎么办?”
裴铎想都没想,随口道:“那就不生呗,就咱俩过,不也挺好的?”
可他最近时常提起生子的事,姜念汐疑心他是十分想要一个孩子的。
而且她也很喜欢玉雪可爱的小孩子。
姜念汐凝眉道:“可是,我想要……”
绵软的音调微微拉长,带着一点置气与委屈。
水润的唇瓣稍稍嘟起,显得娇艳欲滴。
裴铎喉结突地一滚,不由自主贴了过去,低声道:“好,那我今晚好好努力,包你想生几个生几个……”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获得袖箭一枚,皇帝兄长一个,走两章日常,后面又会有大事件发生了~~~
第80章 裴少爷,严格来说,我现在认识它,它可能还不认识我……
翌日, 府里果真请了大夫来。
先是去外书房为裴铎诊了脉。
呆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大夫便捋着胡须,一边摇头一边笑呵呵地叮嘱了几句。
后又为姜念汐请脉。
大夫闭目听诊良久, 眉头久未舒展。
她忐忑不安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少夫人体弱宫寒, 气血不足, 需得好好调养才行。”
姜念汐点点头, 道:“那……何时才能怀上子嗣?”
大夫眉头又拧起。
姜念汐顿觉不妙, 手指下意识揪紧了绣帕,指节几乎泛了白。
“老夫医术不精,不敢保证。不过, 少夫人如此年轻, 按照老夫开的方子暂且好生调养,时间或许久些,不过总能怀上子嗣的。”
姜念汐默默咬唇。
虽然时间久些,并非不能生子, 手中的绣帕悄然松开,她稍稍放下心来。
大夫又道:“少夫人如果着急, 老夫可为少夫人推荐一位灵丹妙手, 由他诊治, 肯定见效更快。不过, 这人行踪不定, 老夫听说他去了岭南, 现在并不在燕州……”
姜念汐好奇:“大夫不妨说说这医者的姓名, 如果有缘相遇, 我也可以请他诊治。”
老夫捋捋胡子尖, 老神在在道:“这人人称游神医,以前曾在宫中任太医,后常在民间游历,救治百姓,少夫人能不能遇到,要看运气了。”
原来是游伯伯!
要不是这位大夫提及,她险些要忘了这位神医伯伯的存在。
不过游神医此时不知在何处,也无法联络到他,想见他一面比去北齐还难,姜念汐暂且搁置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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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前后,燕州城一连数日都有灯会。
燕州的花灯样式与京都大同小异,但好玩的地方不在于此。
几乎全城的人都倾巢出动逛灯会,包括在城内暂住的西番乌落部商人。
京都以北的数个州县,燕州商贸产业最是繁华,进出大周的国外商人,除去京都外,生意往来大多选在燕州。
因此,年节时,在燕州城的长街之上,可以看到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西番人。
他们有的甚至在燕州逗留期间,做起了适合自己的营生。
姜念汐挽着裴铎的臂弯,在一个摊位前堪堪停住了脚步。
摊主是西番乌落部的男子。
在初春尚寒的时节,他穿着单薄的粗布青袍,乱糟糟的浅黄卷发用一根黑绳随意勒在脑后,一只耳朵挂着个色泽晦暗的银质圆环。
这样的打扮,一般常见于在此地居住已久的西番男子。
他们身上既有大周的影子,又抹不去西番的印记。
姜念汐随着裴铎一路逛来,已经遇到好几位这样打扮的男子。
不过,她的眼神并没有在男子身上停留太久。
摊位上售卖的东西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摊位旁边支着一只硕大的油锅,锅里炸的东西快要熟透了,随着摊主的长筷在沸油中上下翻腾。
摊主熟练地掂起漏勺,从油锅里捞出满满一勺炸得黄澄澄的薯丸,麻利地浇上鲜香浓郁的糖汁酸奶,又捡出几个来串在竹签上,搁在碟子里,给食客送了过去。
旁边支起了几张小桌子。
碟子里的吃食上桌,食客便美滋滋吃了起来。
姜念汐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特色吃食。
她扯了扯裴铎的衣袖,跃跃欲试:“裴少爷,那个好不好吃?”
裴铎转首过来,瞧了一眼。
“老板,来四碟小吃,”他朗声吩咐完,拉着姜念汐在桌子旁坐下,“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东西,看样子应该是西番与大周结合的食物,挺有意思的,尝试一下。”
摊主热情地把糖汁玉薯球端了过来。
“这位公子说得不错,”摊主的大周口音有点生硬,不过服务却十分周到,“这是我独家研制的,整个大周仅此一份,吃起来鲜甜酥爽,保证您吃了还想再来。”
姜念汐拈起一个放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裴铎随意与摊主攀谈起来。
“老板到燕州多久了?”
摊主此时空闲下来,站在摊位旁,一边串玉薯球一边回答。
“去年就来了。”
“是在这里暂住吗?”
摊主嘿嘿笑了一声,黝黑的脸膛竟然带了点不好意思的羞涩。
“以后就住在这里了。”顿了下,摊主挺了挺胸膛,颇有些骄傲地说,“我已经成婚了,娘子就是燕州人士,模样和这位姑娘一样好看,不过,这位姑娘长得像西番的仙女,我娘子更温婉些。”
裴铎心道,放屁,没有女子和姜念汐一样漂亮。
但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总不好对此评价。
于是他敷衍地笑了笑:“那可真是恭喜你们。”
说到自己娘子,摊主瞬间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自顾自说起来。
“我去年随商队到此地来采购粗茶、绸料,与我娘子相遇,我们是一见钟情。大周什么地方都好,不像西番,只有黄沙与草地,我很喜欢这里。我的娘子不舍得我离开,所以我决定永远留在这里,照顾她一生一世。”
眸子里水汪汪的,姜念汐咬着半只玉薯球,含糊不清道:“裴少爷,他们的感情让我好感动。”
裴铎把碟子里的薯串递给她,勾了勾唇角,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是西番男子,见到你,也可以入赘姜府,当你的赘婿。”
姜念汐:“……”
他怎么这么厚脸皮,这种话随意便脱口而出?
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姜念汐脸颊鼓鼓的,嚼动几下口里的食物,睨了他一眼,小声哼道:“你想得美,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
裴铎挑起眉头:“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哪里不够格做你的夫婿?”
姜念汐:“……”
不过,这种假设明明不成立。
她想了想,手指稍稍抬起裴铎的下巴,压低声音道:“你要是西番人,就不会是这个模样了。应该长相要更粗犷些,一脸络腮胡子,两道浓眉,肤色也比现在黑很多……”
说到这儿,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她实在接受不了想象中长了一张西番脸的裴铎。
“我们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了好吗?做这种假设幼不幼稚?”她拈起一只薯球塞到裴铎嘴里,体贴道,“尝尝这个,很好吃。”
裴铎一口吞了两个,嚼了嚼,甜丝丝软糯糯,吃起来还不错。
期间,过来买薯球的食客络绎不绝。
想来摊主光凭着这手小吃,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摊主空闲下来,裴铎又开始与他闲聊。
“老板生意不错,西番人在燕州定居的多吗?”
同样都是西番人,长居于此的人自然有他们联络的方式,如遇困难,可以相互协助。
“那倒不多。留居大周并不容易,需得有官府承认的文牒同行,还得取得此地的户籍,去官府备案后,方才可以长居大周,”摊主道,“不过,去年我们一行商队几百人,除了普通商户,还有随行的乌黎护卫。那些护卫有大周特许的文书,可以在大周多逗留一些时间。”
普通商人采购完粗茶、丝绸之类的物品,一般不超过三个月,便需要返回西番,否则官府巡视,遇到这种文书过期的番人,会将人遣返到边境。
而有特许文书的人,只要在文书规定的期限内,官府巡防都会允许其通行。
这种期限,短则一年,长则数年。
裴铎听完,长指微屈,在桌子上轻点几下,若有所思地问:“那些护卫都返回西番了吗?”
摊主不太确定道:“我留在这里,便一心经营自己家的小生意,没再留意过他们去了哪里。不过,我在燕州倒是没再遇到过他们,想来应该都已经回到西番了。”
摊主聊完,又有食客过来,便自去忙活去了。
姜念汐也已经吃完最后一颗。
留下银子,两人便起身离开。
“你担心那些西番护卫会在此作乱?”
看着裴铎眉头微凝,姜念汐不由问道。
“护卫不同于普通商人,他们应该会些拳脚功夫,又不会做什么生意,如果长期留在这里,恐怕会惹出乱子,”裴铎道,“不过我看燕州城内,倒没有什么可疑的番子。”
只要官府巡防尽职负责,那些西番护卫即便留在城里,其实也根本没机会作乱。
燕州一片太平,他爹手下的兵卫更不消说,他打小就熟悉,规矩严明,根本不会渎职懈怠。
想来是他多虑了。
裴铎抬头看了眼天色。
暖阳斜挂在西山,天边一片火红的烟霭。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
“先不说这个,”裴铎微微俯身,用长指揩去姜念汐嘴角的一粒薯渣,温声道,“现在时辰尚早,晚间的花灯还未点亮,我们先去骑马。你和染霜的交情怎么样了?”
前几天裴铎送了她一匹马。
这马通身全白没有一点杂色,名为“染霜”,据说和裴铎的“青骓”同为苑州上好的大苑良马,能日行数百里。
裴铎让她先去和染霜熟悉熟悉,建立基本的友情。
不过,别说和它熟悉了,她刚接近马厩,染霜两只鼻孔便呼呼地喷气。
还没等再走近些,它扬了扬高昂的头颅,撂起蹄子就想要踢人。
姜念汐哪敢再接近它半分。
于是她麻溜地跑开了。
要不是裴铎提及,她险些已经忘记了染霜的存在。
裴铎看她似在出神,捏了捏她的掌心:“嗯?”
姜念汐心虚地看他一眼。
“裴少爷,严格来说,我现在认识它,它可能还不认识我……”
裴铎:“……”
不久后,染霜被府里的人牵了过来。
裴铎拍了拍染霜的脑袋,转眼纵身跃上马背,然后单手扯住缰绳,微俯上身,对姜念汐伸出手来。
对她狠狠撂蹄子的染霜,到了裴铎手中,竟然这么安静乖顺,分明是看人下菜碟!
虽然还没有骑过马,心中有一丝惧怕,但姜念汐绝不想被染霜看扁了去。
她默默攥起拳头,轻咳一声,看上去尽量风轻云淡道:“你不用拉我,我要自己上去……”
裴铎看出了她的想法,忍不住别过脸去低笑了起来。
“你先等我研究一下怎么上去……”姜念汐垂下头,盯着铁质的马镫,嘴里嘀咕着。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轻,已经被裴铎揽住腰身提到了马背上。
“逞什么能呢?连马镫都不会用,”裴铎把她按进怀里,不容置疑道,“先带你去骑马的草场,到了之后再教你。”
姜念汐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脑袋探出来一点,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两旁的街道行人和铺子在视线中迅速远离,转眼间便远远落在他们身后。
乘马车不曾感受过这样的速度。
方才那点被裴铎提上马的郁闷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忍不住惊呼起来。
“慢点……”她大声道,“裴少爷,速度太快了,控制不住怎么办?”
裴铎松了松缰绳,染霜的速度不情不愿地放慢了一点。
“这还叫快?”他忍不住道,“媳妇儿,你以前真的连马都没骑过吗?”
姜念汐轻拍几下砰砰乱跳的胸口,小声道:“当然了,我出门都是乘马车……”
“那我真应该早点教你,”裴铎一夹马腹,染霜像离弦的弓箭一样,飞速奔了出去,“骑马可比乘马车好玩多了……”
姜念汐吓得立刻惊叫了一声。
身体霎时后仰,紧贴在宽阔结实的胸膛上。
耳旁还传来裴铎似笑非笑的声音:“你要是害怕,就先闭上眼睛。”
姜念汐立刻听话地紧闭上眸子。
耳旁的风呼呼作响,裴铎温热的呼吸近在耳侧。
过了没多久,她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染霜速度极快,他们此时已经到了一处城外的开阔地方。
初春时节,其他地方的草木还未生芽,这里远远瞧去却已经一片绿意。
兴许是周围有环抱的山脉,使得这里气候与其他地方有异,甚至还有数棵提前盛开的桃树,花苞初绽,远观绯红若霞。
裴铎吁停染霜,翻身下马,又抬臂将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姜念汐稳稳站在地面上,轻舒口气。
方才的骑行速度太快,她还处于震惊之中,连着脑袋都有点晕晕的。
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裴铎摆弄几下马镫,道:“媳妇儿,先学习怎么踩马镫。”
姜念汐按照他的指示来做。
一手扯紧缰绳,脚尖勾住马镫,费劲吃奶的力气,才堪堪爬到马背上。
裴铎的大手还握住她纤细的脚腕。
掌心炽热,脚腕处也暖暖的。
心头霎时多了几分安心。
姜念汐挺直脊背,双手扯住缰绳,两眼紧张不安地直视前方,道:“你抓紧了,不要撒手!”
裴铎勾起唇角,低笑了一声。
“我抓住你的脚腕,你还怎么走?”他松开手腕,转而牵住一侧的缰绳,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染霜的脑袋,“从今往后,少夫人就是你的主子了,要听她的话,记住了吗?”
姜念汐:“???”
染霜能听懂人话吗?
染霜呼哧呼哧喷了几下鼻息。
姜念汐睁大眸子,好奇道:“它同意了吗?”
看到眼巴巴一脸发懵的样子,裴铎忍不住笑了一声。
“同意了,你以后可以多和它交流,”裴铎打算牵着染霜往前走,指点道,“媳妇儿,保持住这个姿势,缰绳可以稍微松开一点,染霜得到你的指令就会往前走……”
在草场上缓缓走了一段距离,姜念汐感觉自己似乎掌握到了要领。
“裴少爷,你到旁边去,”姜念汐信心满满道,“我要自己走一段路试试。”
看她兴致高昂,裴铎点头表示同意。
他双臂抱起,闲闲站在一旁,往前方指了指:“走到前头的树林处,掉转方向回来。媳妇儿,你可以让染霜跑一跑……”
姜念汐郑重地应下。
她双腿夹紧马腹,两只手抖了抖缰绳,大声道:“染霜,跑起来……”
话音未落,染霜马蹄一扬,奋力向前方奔跑过去。
伴随着姜念汐紧张的声音:“染霜,慢一点,别跑这么快……”
草场上,马背上的桃红色裙角随风卷起,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姿多了几分飒爽潇洒。
像只轻盈又自由的蝴蝶,在展翅飞舞。
染霜听从吩咐,时快时慢地向树林处跑去,紧张嗓音也逐渐沉静下来。
裴铎唇边溢出一抹笑意。
媳妇儿虽然有时胆子有点小,但确实挺聪明的,稍稍指点一下,便自己懂得了其中关窍。
他拿起水囊,稍稍仰起头来,喝了几口水,水囊复又挂回腰间。
不过片刻功夫,再转过眼来,姜念汐已经骑着马到了树林边上。
本来静谧沉默的密林深处,突然有飞鸟扑棱着翅膀,急急飞向高处。
裴铎锋利的眉头突然一凝。
他以指抵唇,打个响亮的呼哨,沉声命令道:“染霜,掉转方向,回来!”
正在这时,远处却传来姜念汐紧张到颤抖的声音。
“裴铎!裴铎!”
染霜像没听到他的哨声一般,突然加快速度,朝树林里冲了进去。
裴铎脸色突地一变。
他毫不犹豫地提气纵身,飞快向前方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西番与大周西侧相邻,南有乌黎部,北边是有落部,两个部落并没有统一,大周人习惯上统称为对方西番,有落部与大周交好,互通商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