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才刚吐出绿芽, 所以密林里虽然树木繁多,但视野并不怎么受阻。
姜念汐高坐马背上,一眼便看到了前方几个攒动的人影。
他们手中还拿着兵器, 像是埋伏已久的匪徒。
染霜扬了扬蹄子,根本没有听清裴铎的命令,抖擞精神, 径直向人影晃动的地方冲了过去。
姜念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人影的脚步声凌乱不一, 对方听到马蹄声, 也正向这边快速跑来。
如果真的是匪徒的话, 她现在闯进林中,岂不正好成了对方的人质?
情急之下,姜念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不能与匪徒正面相碰!
她拼命勒紧缰绳, 用手安抚似地梳理几下马鬃,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同染霜打商量:“染霜,停下, 我们回去……”
染霜的鼻孔呼哧呼哧喷了几口粗气,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掉转了方向。
不过还是迟了些。
姜念汐转首过去, 眼眸一下子惊恐地睁大。
对方的速度很快, 转眼间已经到了她的身旁。
三把明晃晃的长刀亮出寒光, 映出女子惊恐不已的神色。
其中一个男子眉尾至颊边有一条狰狞的疤痕, 蓬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掂了掂手里的长刀, 表情十分凶狠道:“下马!我们不伤人, 把马留下!”
鬼才会听他的话下马!
他说不伤人, 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便不是好人,分明会等自己下马后,再做下一步行动,此时在染霜背上,肯定比在地面上安全多了。
姜念汐拼命咬着唇,深吸几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害怕。
裴铎就在不远处,她听到自己的呼喊声,一定会及时过来……
想到这里,她悄悄侧转眸子。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电般从附近无声跃过。
姜念汐稍微放下心来。
不过匪徒也可能会注意到裴铎从背后袭来。
白皙的指尖握紧缰绳,她假装害怕极了,轻声道:“各位别着急,我这就下马……”
匪徒听了她的话,料定一个柔弱的女子,必定不会耍什么花招。
不过,好端端的,姜念汐却突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三匪徒瞪大眼睛,茫然错愕之际,只觉得背后一股沉重的力道袭来。
几乎来不及回身,三人同时向前踉跄几步,还未回过神来,手腕处又一阵剧痛。
长刀刹那间脱腕而出,被踢飞到几丈远的地面上。
姜念汐听到耳旁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再睁开眼时,便看到三个匪徒跪在一团瑟瑟发抖。
几人的鼻子都被打破了,本就脏兮兮的脸上,鲜血滴答落下来,又被用破旧的衣袖抹去。
所以脸上有几块鲜明的血迹,情形看上去凄惨极了。
裴铎提着那把长刀,随意打量几眼,在一旁问道:“在此地伺机埋伏,跟我有仇?”
刀疤脸是几人的头儿,闻言用衣袖挡住脸,拼命摇了摇头。
“不是,裴大人,是碰巧遇上的,我们不知道骑马的是夫人……”
姜念汐放任染霜去草地上溜达,自己轻提裙摆走了过来。
刀疤脸偷偷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女子,心中叫苦不迭。
真是倒霉透了,几人一路风餐露宿到了这里,竟然又遇到了裴铎。
脸上蓦然一凉,刀疤脸发觉长刀驾到了自己的脖颈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讨饶道:“裴大人,我真得所言不虚,还请大人放过我们这一次!”
“认识我?”裴铎用刀背拍了拍对方的脸,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你看着眼熟?”
刀疤脸眉头突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大人认错了吧……”
“不认识我怎么称呼我裴大人?”裴铎收回长刀,随手插在地面上,撩起袍摆蹲在几人面前,从那几张血迹模糊的脸颊上发现了一点端倪,“你们几个,是当初在渠县客栈的时候,想要打劫我的山匪吧?”
几人鹌鹑似的低下脑袋,试图蒙混过关:“不是,我们哪是什么山匪……”
姜念汐静静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笃定道:“是他们。”
当初在渠县抓获的山匪众多,除了匪首胡久,姜念汐对这个刀疤脸的汉子也有些印象。
主要是这个刀疤太醒目,让人记忆深刻。
裴铎站起身来,长指摩挲着下巴,朝几人点点头。
“这么说,是记恨我,从渠县千里迢迢赶到燕州来刺杀我?”
几人的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
“大人,这完全是巧合!我们要知道是您,就算再借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抢您和夫人的马啊!”
姜念汐默默打量了一番几人。
蓬头垢面,衣裳也灰扑扑的,有的地方还开了线,靴子磨损得厉害,显然这些人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到这里的。
她踮起脚尖,轻声在裴铎耳旁道:“裴少爷,他们应该说得是真的,问问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裴铎点头,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低声道:“刚才有没有吓到?”
“没有,我好着呢,”她唇角弯起,轻声道,“你就在这里,我有什么好怕的?”
裴铎握了握她的手指,随口道:“要是你受一点伤,跪着的几位,今天得十倍偿还……”
本来打算趁两人说悄悄话时溜之大吉的匪徒,闻言脚底一软,又乖乖跪了回去。
裴铎转首过来,道:“说说吧,当初送你们去渠县受罚,怎么又溜了出来?对了,不说也可以,燕州官府离这儿也不远,诸位有兴致的话,我再送你们去一趟……”
刀疤脸立刻道:“裴大人,我这就一五一十告诉您……”
“当初我们是被您的人送到了官府,但后来,那周知县不是犯事儿了吗?县衙群龙无首,乱糟糟的,连狱卒巡视也松懈了不少。我们几十号人关在牢房里,早就商量好了,趁着狱卒睡熟之时,连夜逃了出来……”
裴铎挑了挑眉头,一脸无语。
没承想,假冒的周知县犯了事,反倒便宜了这群匪徒。
“逃出来之后,我们的老窝让您一把火给烧了,无地可去。我们老大带着我们投奔了境州北边松雾山的匪帮,”刀疤脸说到这儿,抽了抽鼻子,气愤道,“那边的匪帮规模更大,有上千号人。我们胡老大跟那匪帮老大拜过把子,去了之后就成了三当家,他们兄弟齐心,决心要跟做一番大事业。后来我们才知道,那边的匪帮老大竟然和番子勾结,他们里应外合,打算占据境州,抢夺财物。我们几个觉得此举不妥,便逃了出来,看能否找个地方安身立命。”
所以,他们也是一时念起,想抢了马去换钱,毕竟这些日子肚子就没填饱过,跟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说到这里,三人对视,同时沉重地唉声叹气起来。
姜念汐深深地震惊了。
兴许是燕州一番太平景象,让她难以想象会有土匪和番子占据境州的情形。
裴铎剑眉蹙起,沉声道:“什么玩意儿?一群匪帮和番子要占据境州?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吧,”刀疤脸摸摸脑袋回忆了一下,确认道,“我们一个月前逃出的匪寨。”
裴铎:“这么说,按时间来算,他们有可能已经得手了?”
刀疤脸沉重地点点头。
姜念汐不由道:“可是境州守备呢?官府呢?他们没有一点抵抗能力吗?”
刀疤脸摇了摇脑袋,道:“我们也不清楚,但据说那境州曹守备被下了狱,他本来就跟那些土匪勾结,所以土匪和番子才想趁虚而入。至于知州大人,听说是因为查出周知县与曹守备的案子,立了大功,被提拔到别的地方去了……”
姜念汐:“……”
她表情复杂得同裴铎对视一眼。
万没想到,自他们离开渠县后,境州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刀疤脸说得是否属实,他们回去派人去探查查便可以知道。
想到这儿,姜念汐凝眉道:“裴少爷,我们先回府吧。”
裴铎拧眉点了点头,又对几人道:“今天的事,本公子先不跟你们计较,暂且饶过你们这一次,不过……”
说着,他略沉思了一会儿,“燕州裴守备的府邸,在西城长街,找人一打听就知道。你们到府里去等我,以后听我吩咐,什么时候让你们离开,你们才能离开。”
几人不知道裴铎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一番,只得应下。
姜念汐知道他的用意。
如果要去境州除匪番,这三位正好可以当做引路人。
她把荷包里的碎银子都倒了出来,搁在刀疤脸的掌心,温声道:“你们去吃一顿饱饭,换身衣裳,以后先跟随在裴少爷的身旁,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人骑马回府,已经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
外头长街上的楼檐下,挂着数盏红灿灿的花灯,但二人这时候根本没心思欣赏。
刚在府门外下了马,管事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少爷,少夫人,你们可回来了!吏部来的崔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老爷说,去见他一面还是先避一避,全看少爷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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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来的崔大人,正是之前一路追随裴铎和姜念汐而来,但半道被卫柘与冷枫甩下的那位。
崔大人回去复命,被尚书大人骂了一顿,郁闷了许久。
才过了几个月,又接到新的任务,到燕州给裴铎下达永淳帝的旨意。
这次崔大人聪明了不少,接连几日奔波后,一到燕州,便直奔裴家府邸。
与裴岳见面说明来意后,他便稳如泰山般端坐在裴岳的书房里,耐心地等待裴铎归来。
大有裴铎不领命受旨,他就绝对不会离府之意。
清茶已经喝了一壶。
崔大人捋捋短须,又开始滔滔不绝新一轮的夸赞:“境安虽然年轻,但屡立奇功。年少时率两百兵去陵州平匪,一举擒获匪首,要知道深受皇上倚重的赵将军,可是足足打了个三个月,别说剿匪了,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自此之后,大周境内谁人不知裴境安年少英勇?皇上倚重境安,让他在京都做指挥使,细说起来,境安这指挥使甚是出色,不过……”
崔大人面露难色,对后面的话轻轻一带而过,“臣子不能妄议圣上,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圣上免去境安指挥使一职,确实有失偏颇。境安离京走得急,还不曾知晓,以袁大人为首的御史们纷纷谏言,为境安求情。御史们此举,正是爱惜境安的武将之才,本官也深以为然。圣上也曾后悔,命吏部的人下令让境安返回京都,本官追了一路,这不是没追上吗?”
崔大人无奈地一摊手,捋捋胡须接着道:“放眼大周,除了镇守岭南的镇南王,大周西、北,确实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将才。这不,境州乱了点,内阁马上想到了境安,除了他,谁能担任得了守备一职?话说,境州此地极其重要,虽有于总兵在西北边疆坐镇,但……万一西北有事,境州必然首当其冲。这不仅是本官为了完成上头的命令,于大周来说,境安都不宜推脱这项重任才好……”
除了这些,崔大人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境州如今闹了乱子,这境州守备一职如今可是个烫手山芋。
能平匪番之乱自然无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免不了受责。
裴岳自然清楚其中利弊。
他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默了片刻,沉静地开口:“崔大人言之有理,但大周并非像大人所说没有可用的将才。小儿自小顽劣,任职期间不犯大错已是幸运,这以后能否完成朝廷重托,下官也不敢保证,不如大人另寻良才……”
这是要婉拒裴铎任职境州守备一职了?
虽说上头下了命令,但如果裴铎不想就任,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拒绝。
崔大人一听,急的胡子抖了抖,飞快道:“裴大人,您还是要多劝劝境安才好……”
话音未落,裴铎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悠亮的光影下,崔大人与裴岳坐在桌案两旁。
清茶两杯,看样子已经聊了多时。
裴铎顿住脚步,眸底一片沉寂。
打量的视线随即落在崔大人的脸上。
崔大人两道眉毛拧起,一只手正在不安地捋着胡须,一副神色焦灼的模样。
看来情况确实如他预料得那般糟糕了。
年轻的男子蓦然走进书房内,一身天青色束袖锦袍,身姿劲拔如松,修眉入鬓,目若朗星,俊美至极。
崔大人愣了一愣,才认出来,这不就是裴铎么?先前还在席间一同饮过酒,自离开京都后,裴大人英姿却比之前还要飒爽俊逸,看来还是燕州养人啊。
裴铎沉默片刻,唇角微弯,拱手道:“见过崔大人。”
既然裴铎来见他,这事就有眉目。
崔大人心头一喜,两只眼睛霎时发出喜悦的精光来。
他忙站起身,和颜悦色道:“境安,你可回来了。本官今日到裴府,可是有要事同你商议。”
裴铎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待崔大人又说了一遍后,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崔大人心头一紧,心中暗怕裴铎拒绝,胡子尖颤了颤,道:“境安,这事你须得应下,可不能推脱,朝廷对你委以重任,是看重你的才能……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提,只要本官能做到的,定不会拒绝。”
裴铎等得就是这句话。
境州起乱一事,虽说是因为曹守备被查后,土匪与番子趁机钻了空子,但归根结底,是境州的守备军无能。
如果这事不尽快平定,坐等匪番势大,受苦的可是境州百姓。
但他手下无兵,只空领个官职去境州,如何去平乱?
裴铎自袖中抽出张北境舆图来,平铺在桌子上,示意崔大人看。
修长的食指在舆图上点了点,他沉声道:“北境共有六州,境州居于最西,往东是苑州,但苑州虽然产马,但兵士不足。燕州处于北境最东边,守备军数量充足,但距离境州又太远,足有上千里。”
他可以借用燕州守备军,但数量不宜太多,否则千里奔袭,兵疲马乏,能携带的口粮也有限,与占据境州的匪番对战,情况极为不利。
裴铎在境州与西北边疆的地方虚虚画了条线,道:“于总兵驻守的西北边疆,距离境州不到六百里。他麾下足有三万精兵常驻,我要有能够借用他手下部分士兵的职权,要最精锐最厉害的兵。”
这是他到书房之前,便预先想到的对策。
当初他去陵州平匪,带的是他爹手下的守备军,两百余人身负口粮,星夜奔袭,采用的是出其不意的打法,不但顺利端下了匪徒的老巢,还顺道擒了几个北齐的皇室成员。
但如今境州的情况要更加复杂。
首先,番子的战斗力就比普通土匪要强得多,匪番鼠蛇一窝,说不定还有守备军沆瀣一气,难度可想而知。
再者,能多久平定匪番,时间也未可知。按照常理来说,边疆常驻士兵平日的训练更为苛刻,能力应该远远超越普通守备军,他如果能够借调边疆悍兵,数量不会太多,千人便可,把握自然会更大一些。
崔大人拧着眉头,沉吟片刻。
“境安考虑甚是周祥,这件事本官也可以理解,只是……”崔大人有些为难道,“如今户部划拨给边疆的粮饷本就有限,如果调用士兵,这一来一往的粮草花费,于总兵未必会乐意出……本官说句实话,如今国库连年空虚,去年皇上修建承远行宫,耗费了百万两银子,年底京官的俸禄都难以为继,只得用棉花药材相抵……如今这平匪一事,粮饷花费,少说也得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还得交给兵部户部去商议才成。”
崔大人考虑得并无不妥之处。
只是等朝廷各部去商议完这事,再彼此推诿扯皮一通,等事情定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借用边疆士兵,岂有还让于总兵白出粮饷的道理?”裴铎笑了笑,道,“崔大人放心,这粮饷记在账上,待境州安定下来,这笔账有境州府衙来填上就成。”
崔大人听完,赞许地点点头:“理该如此,境州事境州了。境州如今还未有新知州上任,这些事由,待你到了境州后,自己定夺即可。”
说到这儿,崔大人忽地眉头一抬,想起来一事:“境安,这调用士兵的事,本官应下了,离开燕州后,本官会亲自去于总兵处一趟。不过,这调兵的数量可不宜太多啊,不然本官可不好跟于总兵开口!”
裴铎勾唇笑了笑,“崔大人放心,我会先借用一部分燕州守备军,到了境州后,再伺机定夺,传信给总兵大人。”
说完,他转首看向默然不语的裴岳,笑了笑,问:“爹,成吗?”
“你要借就借,”他爹捋着胡须,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幽幽道,“我还能让你还粮饷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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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内,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室内还亮着一盏悠亮的烛火。
姜念汐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道:“回来了?”
说完话,又低下头去。
一缕乌黑的发丝无意垂在玉雪般的颈侧,小巧的耳铛随着她的忙碌而不断前后晃动。
裴铎愣了愣,视线继而悄然落在她身侧。
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早就被收纳起来,搁在精雕细琢的木匣里,上下层叠摞在一起。
他的外裳被姜念汐对折起来。
纤细玉白的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细微的褶皱,又将衣裳的袖子放到中间,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模样。
然后,拿过来她自己的衣裙,又是此番操作。
裴铎眉头一挑,走近她身旁,大手突地握住她的手腕。
“媳妇儿,你在干什么?”
“整理行装啊,”姜念汐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手腕来,把衣衫叠好,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自裴铎要去书房商议,她便知道境州平乱之事,裴铎必然会应下。
既然要去,肯定越早动身越好。
而且扫平匪番,不知道要多久,如果时间长的话,半年一年也有可能。
行装必然得整理妥当。
她回到房内,思虑一番,把要带的东西列了个单子以免遗漏,之后,便开始按照单子上的类目着手收拾两人的行装。
裴铎长腿勾出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沉思几瞬后,笑道:“这事不着急,你先听我说……”
姜念汐并不是急性子,但也知道这件事的紧迫性。
“怎么能不着急?”她把叠好的裙赏放到一旁,轻责道,“我虽然之前没有跟你平过匪,也知道这事越早进行越好,事不宜迟,我们……”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轻,被裴铎揽住腰身,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姜念汐:“……”
都什么时候了,他又想不正经?
“今日早点休息,”她不满地扯了扯裴铎的耳朵,“养足精神和体力……”
“媳妇儿,”裴铎微垂下头,把脑袋埋在她的颈侧,深嗅了一口馨香,轻声道,“这事太不安全。你不能陪我去,在府里等我……”
姜念汐闻言身体一僵,纤手缓缓搭在他的肩膀上。
灵动瞳眸中的失落情绪显而易见。
裴铎抬起头来,大手安抚似地摩挲几下她的后脑,温声道:“境州一旦平定安稳,我就回来接你。”
第82章 都打扮成这模样了,难不成还对你一见倾心?
按照姜念汐的设想, 裴铎带兵前去境州平匪,会先在渠县附近落脚,做为营地。
渠县与境州相去不远, 他们之前又在渠县呆过,那里太平无事。
她可以留在渠县,与留守的士兵一起, 为裴铎和其他人做些备好饭食, 浆洗衣物之类的活计。
再者, 平匪番这事有诸多风险, 她想尽可能距离他近一些,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也许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次去境州,我打算采用速战速决的方式。一旦我在那里集齐人手, 摸清那些土匪和番子的底细, 就要尽快出手整治,”裴铎温声道,“境州如今混乱,那里人多眼杂。匪徒们之所以称为匪徒, 本就没什么德行,还一惯会用绑架勒索威胁的手段。你跟着我, 不但不安全, 反而有可能……”
成为他受制于人的软肋。
他勾起唇角, 温和地笑了笑:“所以, 在燕州好好等我。这里有爹娘照护你, 少筠在这里, 秋月也可以天天陪着你, 你只有在这里呆着, 我才放心。”
姜念汐明白他的意思。
几乎在他开始解释的时候, 她就明白了。
是她低估了这件事的凶险程度。
兴许是裴铎给了她总是无所不能的错觉,让她下意识觉得,跟随在他身旁永远是安全的。
她点点头,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眼神带着不舍,眷恋不已满含柔情看着他。
裴铎心头微微一动。
手指拂过她的如瀑的乌发,他随口道:“姜大小姐难得这么粘人,是不是我还没离开,就已经开始想我了?”
姜念汐:“……”
她即便打算要跟他去平匪,也是打算出一份力,并不是单纯要粘着他好吗?
“我只是不放心你而已……”
“不放心什么?”裴铎随意地勾起唇角,低声道,“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有什么能让你担心的?”
姜念汐:“???”
她怎么感觉话题开始朝着不对劲的方向跑去?
“你要是担心什么……”温热的气息在她颈侧反复流连,裴铎压低了气息,嗓音慵懒而魅惑,“今晚就把我榨干用尽……”
姜念汐:“……”
每次都要她把他榨干,第二天他照样精力充沛,她才不会再信他的鬼话。
姜念汐决定把话题转移回来。
“你领兵在外,要多注意安全,”她把他乱拱的脑袋扳正,轻声叮嘱,“按时吃饭,不要贪吃冷食,睡前记得放下床帐,盖好被子,免得受凉……”
悉心叮嘱的话要提前说,不然明日他调兵离开,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
不过,在外平匪,每日行程匆忙,累极得时候便会和衣而卧,哪会注意到这些?
裴铎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若有所思道:“我离开这些日子,如果你嫌无聊,可以养只小猫小狗之类的……”
他记得她以前是挺喜欢那种毛茸茸圆滚滚浑身雪白的猫儿的,还有那种可爱的兔子。
姜念汐被他的思路一打岔,也跟着去认真思考这种可行性。
她是挺喜欢小动物的,不过,只怕自己没有时间照顾。
不过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
“我可以养一只小猫,那我得给它想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晚间还要让它睡在我旁边,”姜念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叫它‘安安’怎么样?”
裴铎:“……”
睡他的床榻,独得他媳妇儿的宠爱,还要占用他小时候的乳名?
裴铎瞬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提议。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猫狗都不必养了。”他长眉挑起,冷酷无情道,“在府里如果无事,日日都可以给我写信。”
姜念汐:“……”
这人变脸可真快。
她那天听婆母说起过,裴铎的小名叫安安。
安安这个名字多可爱啊。
她用手指挑起裴铎的下巴,轻笑了笑,故意道:“安安。”
裴铎:“……”
嗓音甜丝丝的,其实挺好听的。
裴铎轻啧了一声,故作嫌弃:“媳妇儿,我这么大人了,你叫我安安不觉得难以张口吗?”
她不觉得。
以前她听余雪菡叫袁大人砚砚只觉得肉麻。
她每次唤裴铎,各种称呼都有,裴铎,裴大人,裴境安,裴少爷,哪个都不如这个安安听起来好玩。
她弯起唇角,笑着道:“裴少爷,你以后就习惯了。”
说完,她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一下,郑重道:“你说过了,等境州安稳了,就要第一时间回来接我。”
裴铎把她的手指攥在掌心里,箍住人的纤腰往劲瘦有力的腰腹处贴了贴,道:“你不必担心,我当然说到做到……对了,再唤一声方才的名字。”
听起来甜蜜蜜的,搅得他心头一阵荡漾。
姜念汐:“???”
方才不是还不愿意她喊的吗?
怎么现在又愿意了?
她怀疑其中有诈。
裴铎下巴点了点,随意勾起唇角,又道:“姜大小姐,再唤一声。”
姜念汐迟疑了一会儿,才不会上他的当:“裴境安?”
裴铎的唇忽地凑近她耳边。
温热的触感贴近耳畔,她的身子一颤。
“不管你唤我什么,”他嗓音沙哑慵懒地低哼一声,“既然舍不得我离开,怎么都要拿出点诚意来……”
~~~~
第二日,裴铎点了两百燕州守备军,卫柘冷枫以及雷四都随行,还带上了刀疤脸那三名土匪,集齐人手后五更时分便悄悄出发了。
一行人踏着月色骑马离开燕州,为得是防止有人泄密,暴露行踪。
他离府之后,姜念汐便开始牵肠挂肚,坐立不安。
以前他任指挥使的时候,也曾公务远行,她虽然担心,却还没有这样焦急难安。
现在却是越发思念担心他的安危了。
但如此下去显然只会让自己更加忧心,姜念汐只得找了个法子疏解焦虑。
她在书坊买到了一张北境六州的舆图。
但这舆图不甚详细,仅有几条各州通行的官道,是为方便旅人所用。
她记得她爹但凡过目属下呈上的某地疏通水利或新建河渠绘图,必要精确到周边每块地方的用途,即便一人宽的小路也要明确绘制出来,以便寻找更合适的地方。
所以她一眼便看出了这舆图的不足之处。
但更为详尽的舆图乃是保密之物,不可能轻易得到,连裴岳作为一州之守备,也只有附近州县的舆图而已。
姜念汐托人在燕州寻了个对六州官道小路都极为熟悉的人,按他所说,默默记下各条道路、山脉以及河流的走向及距离,再在舆图之上详细绘出。
如此几次后,即便不看舆图,北境六州的各条道路,甚至通往北齐和有落部的道路,依然如同刻在脑海中一般,印象极其深刻。
做这些是为了屈指掐算裴铎的行程。
他出发了半个月,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姜念汐只能通过这个笨拙的方法,来大致推断他如今到了哪里,正打算做些什么。
秋月担心她家姑娘日夜拿着本舆图左看右看,再伤到了脑子,于是在一个风清日丽的春日午后,体贴建议道:“小姐,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好吃的东西,叫糖汁玉薯球,又甜又糯,要不咱们去尝尝?”
这是昨晚她和石虎偷溜出府去散心的时候发现的,两人只买了一串,她根本没吃够,现在刚提起玉薯球来,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姜念汐回过神来,重复道:“糖汁玉薯球?”
这名字听上去极为熟悉。
她忽然想起来,她与裴铎之前曾去吃过这样小食,摊主正是位定居于燕州的西番人。
她当即把手中的舆图往桌子上一拍,道:“走,现在就去。”
说完,轻提起裙摆,便转身向房外走去。
脚步又快又急。
秋月:“???”
她家小姐怎么说走就走,难道听说这玉薯球好吃,比她还要馋嘴?
石虎备好马车,坐在车辕上,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笑道:“少夫人,我们现在就去长街?”
姜念汐正要放下车帘,手中的动作一顿,秀眉微微挑起,温声反问:“小虎,你最近有没有记起点什么东西来?”
石虎知道自己脑袋失去了一些记忆,以前的事情总是想不起来,但他心大,也不介意这些。
听姜念汐这样一问,他握起拳头捶了捶脑壳,拧着两条粗粗的眉毛,道:“啥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见过少夫人的画像……”
虽然他跟着沈瑾的时候,名字叫阿鹘,但姜念汐其实以前从未见过他。
大夫说过,他有这种想法,是脑袋的记忆发生了错乱,兴许是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某个女子记混了。
姜念汐点点头:“那就不要去想了,免得伤神,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马车在摊位不远处停下。
三人下了车,步行一段距离,在摊位旁停下。
这个时辰逛街的人少,摊位上也无人光顾。
刚做好的白生生的玉薯球晾在一旁,还没入锅炸开。
摊主并未在这里。
秋月踮起脚来,朝不远处的门房看去,凭着自己的经验判断,笃定道:“那家门房是摊主家的,他指定是在里面休息。”
石虎手拱成喇叭状,大声喊了一句:“老板,来三份糖汁玉薯球!”
这嗓门极具穿透力。
几乎声音落下的同时,门房紧闭的木门便打开,摊主大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个抱着小娃儿的女子,柔柔弱弱的,长得一副温婉模样,眉眼含着笑,一看便是个性格极好相处的人。
来了生意,摊主自然十分高兴。
他招呼三人一声,道:“一会儿就好,你们先坐下等会儿。”
说完,便擦干净手,把炉火扇旺,等油热了下锅炸玉薯球。
姜念汐在一旁坐下,目光落在女子怀中的小娃儿身上。
看着只有几个月的大小,粉雕玉琢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爱。
她不禁弯起嘴角,冲小娃儿挥了挥手。
女子微微笑了笑,温温柔柔地在旁边坐下,挥挥娃儿的小手,轻声道:“姨姨喜欢你,给你打招呼呢。”
小娃儿奶声奶气哼了几声。
秋月看到,也忍不住过来逗小孩子。
不一会儿,玉薯球炸好,摊主端了过来,笑道:“几位慢用。”
小娃儿挥着手,想要她爹抱,但摊主一时没有顾上,小娃儿撇撇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摊主慌忙擦过手,从娘子怀里接过孩子,一时着急连西番话都讲了出来:“奥牟贝儿,乌拉思库一似,阿洛吴右哈斯玛娜……”
石虎一愣,挠了挠脑袋,也重复了一遍:“奥牟贝儿,乌拉思库一似,阿洛吴右哈斯玛娜……”
秋月根本没听清摊主说了什么,狐疑地盯着石虎,问:“这是什么意思?”
“奥牟贝儿,乌拉思库一似,阿洛吴右哈斯玛娜……”石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宝贝儿,别哭了,我好心疼……”
姜念汐:“!!!”
她脸色微变,眉头凝起,低声道:“小虎,你听得懂西番话?”
石虎怔了会儿,呆呆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听到这句话便想起来了……”
秋月赶忙问:“那你还能听懂其他西番话吗?”
说着,她转首问摊主,“老板,你再讲几句,看看他能不能听得懂?”
摊主也对石虎的反应很好奇,当即又叽里哇啦讲了一堆。
石虎摇了摇头:“听不懂。”
摊主轻柔地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笑道:“只要是西番人,就算脑袋失去记忆,也会记得这句话。这位小兄弟,模样倒是和西番人有些像呢,看上去很结实!”
姜念汐:“!!!”
石虎力大无比,确实和大周与北齐的普通少年不一样,而且仔细看去,眉眼也更深邃些。
她原来以为石虎是阿兄手下暗影中的一员,但后来又觉得石虎不太机灵的模样,应当不是暗影中的刺客,只是阿兄收留在身旁的人。
难道他的身世还有其他未知的地方?
秋月扯了扯她的衣襟,催促道:“小姐,快些吃啊,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姜念汐心事重重地咬了一口玉薯球。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她蓦然想起,这滋味其实是有几分熟悉的。
那是她娘在世时,曾经给她做过的一种甜食。
“奥牟贝儿,乌拉思库一似,阿洛吴右哈斯玛娜……”
她几不可闻地在唇齿间重复了一句。
这句话她也听过。
是她年幼时,幼嫩的胳膊擦破了皮,疼得哇哇大哭之时,她娘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出的话。
也是她娘唯一说过的西番话。
“小姐,”秋月递过一只玉薯球来,欢快道,“这串好吃,特别甜,别愣神了,快些尝尝。”
姜念汐回过神,点头笑了笑。
方才她走神的功夫,摊主和他娘子已经抱着孩子回门房里去了。
姜念汐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待。
不多时,摊主又走了出来,看到姜念汐正瞧他的方向望来,搓着手憨厚地笑了笑:“姑娘,你们还要吃吗?”
姜念汐站起身来,从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放下,温声道:“老板,今天这摊位我们包了。我有事要问你,还请借一步说话。”
“大约二十年前,西番有乌黎部、撒卢部和有落部。乌黎部、撒卢部在水草肥美的南部,不过,后来撒卢部的首领被属下出卖,乌黎部彻底征服了撒卢部。而有落部一直在北地,南北之间有河流的阻隔,所以,有落部与乌黎部一直相安无事,我就是有落部的人。”摊主解释道,“但近几年来,草场变小,部落的人放羊牧马难以维持生活,乌黎王与有落部的首领都没有办法,我们头脑灵活的有落部开始寻找出路,与大周的边境城镇互市,还可以携带有落的特产到大周做生意,我也是其中之一。”
姜念汐点点头。
这是她刚问过的话,摊主根据自己所知,都一五一十回答了。
有落部与大周北境几州开通互市,这是她以前也听说过的事。
所不知情的,乃是乌黎部骁勇好战,还曾征服过撒卢部,确切地说,现在西番已经没有了撒卢部。
“去年护送商队的西番护卫,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
“那些护卫不是有落部的人,而是乌黎部的守护兵,他们比我还要高半个头,又壮又结实,能单手提起上百斤的铁锤,”摊主用手比划了一下,“他们都配带鹰头刀,一刀下去能劈碎马的头骨,而且他们非常聪明,由他们护卫,商队很安全。”
姜念汐打量了一下本就十分壮硕的摊主,又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西番护卫兵的身高体重,手心不禁出了一把冷汗。
但从这个体量上来说,他们已经具有碾压大周人的天然优势,如果再勇猛一些,足可以以一当十。
“既然是守护兵,为什么又要去做商队的护卫?”
她对这个很疑惑。
“因为商队给的银子多,比做乌黎守护的粮饷要多得多,”摊主道,“他们不做守护兵了,只做护卫。”
姜念汐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
这么说,这些往返于大周与有落部之间的乌黎护卫,已经对着一道路线非常熟悉,在某个时候,他们与那群境州的土匪一拍即合。
那些土匪尚不是最难对付的人。
境州其实是在那些西番护卫的控制之下。
“这些乌黎护卫有多少人?”
她沉声问。
“大约三百余人。”
~~~~
境州城内。
夜色沉沉,星子寥落。
戴着斗笠,一身粗布衣裳的三人跃身翻过城墙的一处拐角。
本就破旧的城墙溅起一片灰尘,摇摇欲坠的砖石颤颤巍巍晃了晃,啪地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裴铎:“……”
三人在境州城外暗伏了几日,现下才寻到避开巡防,翻墙入城的机会。
“这城墙真该修了,”他无语地轻啧一声,按了按头上的斗笠,低声道,“按照之前的计划来。”
冷枫脚步突然一顿。
他耳力敏锐,鹰眼微微眯起,往后方扫了一眼,沉声道:“少爷,有巡防。”
十步一人的巡防听到异常响动,当即绕过转角,举着火把,朝这个方向奔来。
刚一露面,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刀柄敲晕,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卫柘收起短刀,揪住巡防的衣领,大步迈出,把人拖到角落处放好,摆出一副他正在呼呼大睡的模样。
“境州守备的戎服,”卫柘起身前,用刀把在巡防脸上重重拍了几下,低声道,“真把自己当境州守备军了?也不瞧瞧你这一脸尖嘴猴腮的土匪样,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别废话了,”裴铎打断了他,吩咐道,“动作快点。”
离开城边,绕过几道长巷,才算暂时躲过了城内巡防的眼睛。
“想起来就觉得真晦气,”卫柘低啐了一下,双手抱臂,一脸愤懑,“要不是那个刘千总狂妄自大,擅自行动,被番子发现端倪,把整个境州城戒严,不许人进出,我们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兴许早就把这些番子土匪擒住了!”
于总兵拨付了一千最精锐的士兵相援,由麾下刘遇刘千总领兵而来。
他本应该按照裴铎的吩咐,在渠县与燕州守备军汇合后,再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但刘千总对区区匪徒的战斗力毫不在意。
不过是一群没有受过什么训练的乌合之众,哪里能抵挡得住在身着甲胄全副武装的边疆锐兵?
他手下的兵,个个都出类拔萃,在西北三万驻守士兵中,当属精锐之最。
不过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守备,遇到些匪乱就当做天大的事。
他当初在镇南王手下时,曾与骚扰边境的西番人交过手。
一些大周的匪徒,再厉害,能与骁勇的西番士兵相提并论吗?
刘千总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未到渠县之前,他先率兵在境州城外摆阵。
“直接拿下境州,擒住这帮匪徒,就当送给裴守备的见面大礼了,”肆意的阳光下,甲胄反射出鱼鳞般的细光,刘千总笑了笑,高举起手中的钢刀,“攻破城门,擒住匪徒,敢有阻挡者,格杀勿论!”
还未入城,为首的先锋便被番子的鹰头刀逼得节节后退。
一千士兵足被番匪追出几十里之遥,未战而败,足足损失上百人。
境州的百姓惧惮怕匪徒的威势,为免招惹事端,居于宅中,鲜少外出。
因此长街之上也只有寥寥数个行人,就着暗沉的夜色,低着头,行色匆匆得从旁边走过。
街道旁的酒楼饭馆也大都紧闭铺门。
三人打算先找个地方落脚,等夜深时分,夜探被匪番占据的府衙。
长街一旁的巷子相对安全许多,里头有几间还在开门的茶馆。
三人沿着长了青苔的石板路向前走。
裴铎压了压斗笠的下沿,锋利的眉头突地一挑。
有个女子从他们身旁缓缓经过。
女子包着头巾,脸颊蒙在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打着灯笼,手中还提了一串药包。
在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迟疑了一下,稍稍侧首望了过来。
卫柘压低声音提醒:“少爷,有人看你!真是奇怪,都打扮成这模样了,难不成还对你一见倾心?”
裴铎:“……”
“少啰嗦,”他无语道,“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女子在原地站了片刻。
她秀眉拧起,又盯着三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犹豫一番,才迟疑地转身离开。
冷枫道:“少爷,要不要跟上去?”
裴铎觉得女子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正事要紧,卫柘去跟踪她,只要她没发现我们的行踪就放过……”
话音未落,卫柘已经抽出匕首纵身跃至一旁的墙头。
他循着墙檐,无声攀附到屋顶之上,居高临下地向前方张望。
“少爷,她可能认识你,还在回头看……”
卫柘低声说完,突然站起身来,闪电般跃过前方的屋檐,悄无声息地落在女子的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奥牟贝儿,乌拉思库一似,阿洛吴右哈斯玛娜……
脸滚键盘瞎写的。
第83章 境州土匪的库房,进城之后,一定得盯紧了才是……
片刻后, 女子被带到了三人面前。
她揭开面纱,露出一双俏丽的美目,道:“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没想到真得是裴大人。”
男子即便一身粗布衣裳,带着斗笠,但那副挺拔傲然的身姿, 却与旁人全然不同。
元青青赶忙施了礼。
裴铎笑了笑:“元姑娘, 没想到这么巧。”
“我与阿尘返回境州后, 便开了这间茶馆糊口, 多亏当初大人与夫人相助,否则我们也不会有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元青青推开茶馆的院门,引三人进来, 又赶忙把门关闭严实, “不知夫人来了没有?”
院内亮着灯笼,光线明亮。
这茶馆精巧雅致,院外一方天地花草葳蕤,看上去便知主人打理得仔细。
三人抬步进了内室。
内里还有几间茶室, 墙壁上挂着字画,笔锋内敛, 遒劲有力, 并非出自书法名家之手, 但自有一派风格。
茶室中间以半月形横木阻隔, 隔断处的空隙处放着些装饰的瓷器、草木盆景。
随着悠亮的光线, 裴铎的视线落在一本蓝色封皮的兵书上, 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茶馆里的布置都属常见, 但这些兵书, 却有些不同寻常。
他在桌案旁坐下, 道:“念汐这次没有相随,等境州安定下来,我会接她过来……这茶馆只有你们两人吗?”
元青青口中的阿尘是凌府二公子凌尘,两人自从京都返回境州后,便已经成亲了。
她给三人倒好茶水,又端来些糕点,笑道:“除了我们两个,还有陈嬷嬷。我这就去唤阿尘过来,他近来身体不适,时常咳嗽,在后面房子里歇息。”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他们进来之前,这茶馆也大门紧闭,里面根本没有客人喝茶。
看来,城内的匪番之乱,元青青与凌公子选择了闭门不出,以免平生是非。
桌上的茶水点心三人一口未动。
卫柘拧起眉毛,低声道:“少爷,我们遇到元姑娘实在意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待会儿和这位凌公子打个照面,就走吧。”
若不是元青青盛情邀请,他们一时又无地落脚,这间茶馆他们是不会来的。
平匪的事暂没有定策,如果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元青青一家难免会受到牵连。
裴铎点了点头,沉声道:“半柱香的时间,我们马上离开。”
话音刚落,后方传来一阵轻咳声。
稍顷后,一个身着玉白长袍,身材瘦削挺拔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眸子漆黑深沉,炯炯有神,但脸颊却苍白得厉害。
裴铎抬眼瞧了过去。
这人挺像个士子,但身体倒是很不强健。
凌尘看向室内粗裳模样打扮的三人,无声地笑了笑。
宽大的袖袍无声敛起,划出一道悠然的弧线,拱手的姿态优雅又端方。
凌尘对坐在中间的裴铎施礼,温声道:“见过守备大人。之前大人对凌府施以援手,未曾当面致谢,如今有缘相见,实在感激不尽。”
裴铎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指端在桌案上轻点两下,他饶有兴趣地问:“凌公子,不必客气。朝廷任命的事还未对外公布,你倒是先说说,怎么看出我是境州守备的?”
说完,他一抬手,示意凌尘坐下。
在裴铎对面端坐,凌尘道:“境州自去年冬月被匪徒占据,如今已经三月有余,消息传到朝廷,早该任命新的境州守备,命其率兵入城,平定匪番之乱。七日前,身着甲胄的士兵在境州城外与匪徒对战,刘千总骄傲自大,低估了境州城内这帮匪徒的实力,被打得落荒而逃,自此境州之内戒备更加森严。而大人这番打扮,又出现得如此巧合,其中原因,稍稍一推理便可以知晓,并非什么难事。”
说着,他温和地笑了笑:“不过,看来那位千总对大人并不俯首听命,裴大人这才不得不另换对策,亲自率领得力助手到城内探查匪徒的底细。”
看来是个聪明人。
裴铎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凌公子一直居住在境州,想必对这里非常熟悉。这匪番的底细,你知道多少?”
凌尘执起茶盏,举杯示意,道:“以茶代酒,先敬大人一杯。”
裴铎笑了笑,一饮而尽。
“境州北部的匪寨近年来势力渐长,官府坐视不管,其中缘由大人想必清楚。曹守备被查办之前,这匪寨的大当家马六出手阔绰,暗地里打点过不少守备军官员。自曹守备被查,原任知州调任,境州府衙空虚之时,马六便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凌尘回忆了一会儿,缓声道,“土匪毕竟是土匪,早晚会受到官府追剿,如果摇身一变成为正规的守备军,那他们根本不必再忧心自己的身份,而且此前的恶行,还能一笔勾销。”
想要成为正规军,能够被朝廷招安,只需要合理美化他们的行为,比如关键时刻保卫境州安危,义匪之类的说法都可以。
这是马六想要找凌尘讨个主意的原因。
裴铎拧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凌公子,我怎么听着这话,就像你亲自听土匪说的一样?”
凌尘温和地笑了笑。
“正是,”他解释道,“马大当家的因为这事,曾派人邀我去他的匪寨做军师。”
裴铎:“……”
“那为何这土匪头子肯放你回来?”
说是邀请,其实不过是派人绑到了松雾山的匪窝,想要逃出来,恐怕并不容易。
“略施小计,装愚守拙,无用之人,匪帮也不会久留,”凌尘简单一句带过,笑道,“不过,我却因此对匪帮的了解更多了些。”
裴铎缓缓摩挲几下茶盏的杯沿,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他们放了你,自然是找到了更为合适的人。”
凌尘闻言顿了顿,道:“大人不妨猜猜,他们找的是何人?”
何人?
与那群土匪一拍即合的,除了那群意图不明的西番护卫,还能有谁?
“西番人,而且是他们主动找到的匪帮。”裴铎沉声道,“而凌公子,应该也与西番人碰过面。”
凌尘眸底一亮,抬起眼来。
裴铎年少平匪之英勇,他早有耳闻,曾怀疑其中有运气的成分。
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位裴大人聪慧异常,心思缜密。
听说身手也极其了得。
是他以己度人了,他看得出,这人绝对名不虚传。
“裴大人所猜丝毫不错。”
凌尘朗声笑了笑,因为牵动肺腑,顿觉一阵咳意上涌。
他别过脸去,以拳抵唇猛地咳嗽了一阵。
裴铎不由道:“凌公子看过大夫了吗?”
“打小身体底子就不好,去年在牢狱关了一段时间,情况更糟了,”凌尘转首过来,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习惯了,无碍。”
说完,又接着道:“这群西番人对北境一带极其熟悉,对境州的官场也了如指掌,我曾经怀疑过他们有什么耳目在这里。西番人的领首有个大周名字,叫李铁木。他通晓大周语言,又非常英勇,与马大当家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匪寨二把手,但其实马六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这是凌尘在匪寨期间亲眼所见的事。
他从匪寨回来后不久,匪帮的人便开始攻打境州。
本就一片散沙的守备军溃败四逃,有些见风使舵的索性留下归属于匪帮。
而这群人占据境州后,土匪的本性暴露无疑,先是借着各种名头征收各家钱粮,收的盆满钵满,百姓敢怒不敢言,后来胆子越发狂妄,甚至占人妻女,奸淫掳掠。
这些事他不用说,裴铎也已经从逃到外头的百姓口中了解到了。
“这么说,土匪头子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原来是想要朝廷给个官职,奔着招安来的,”裴铎沉声道,“经过李铁木一游说,他们打算占据一方,自立为王。”
凌尘道:“正是如此。匪寨原有上千人,后来又吸收了部分原来的守备军,强征一些青壮年男子加入,如今不下五千人。这还没有算上骁勇善战的西番护卫,虽然他们数量不多,但战斗力极强。”
那群西番人的来历裴铎已经弄清,原是护卫兵出身,他们握有利器,力能扛鼎,以一当十。
因为刘千总的打草惊蛇,番匪已经知道朝廷派人来平乱,所以如今境州城内加强巡防,严阵以待。
但这并非是最棘手的一点。
“除了境州现在的巡防,凌公子是否清楚,马六与李铁木还有什么准备?”
若光是两方对战,即便现在他的人手少,裴铎也并不担心什么。
凌尘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静寂无声的片刻,裴铎的眉头蓦然拧起。
事情看来已经朝他所预想的最坏的情况进行了。
“大人在来的路上应该能看得出,境州城内行人稀少,”凌尘道,“这是因为自境州匪番与士兵交战后,他们在城内关押了一批手无寸铁的妇孺。”
手指猛然扣紧了杯沿,指节用力到泛了白。
裴铎狠狠无声地骂了句什么。
他们是打算一旦平匪的士兵开始攻城,便让这些妇孺围成一道人墙,迎受朝廷官兵的长矛大刀。
如此以来,官兵们怕伤及无辜百姓,只能不战而退。
而官兵远道而来,人数粮草都有限,必须得速战速决。
时间耽搁得越长,他们平匪的胜算便越小。
最后只能暂撤,或者同匪番讲条件求和。
城内的李铁木,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卫柘愤慨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真是卑鄙无耻,他们还是人吗?良心被狗吃了!”
冷枫猛然站起身来,扶了扶背上用粗布裹缠的长弓,拱手道:“少爷,我去杀了这个番人李铁木!”
刺杀太过凶险,但以冷枫的身手,未必不可能。
但即便刺杀成功,生还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茶盏啪地一声放到桌案上。
裴铎眉眼锋利地瞧过来,冷声道:“用你的命去抵他的命?一个番人,他也配?!”
话音落下,冷枫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一声不吭地直挺挺站在那里。
少爷是把他们视若亲兄弟,但总得有一个人去冒险。
他是天生的杀手,鹰目远视,耳力过人,射箭水平更远在寻常人之上。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刺杀李铁木。
“这位兄弟不必着急,这事还得计划周详,”凌尘温声道,“我想大人心中应该已经有了对策。鄙人与内子曾组织百姓抵抗过番兵,愿尽绵薄之力,请大人随意差遣。”
裴铎点了点头,忽又想起来一事。
“凌公子,境州城内如今有多少西番兵?”
凌尘垂下眸子,细算了片刻,笃定道:“三百人。”
~~~
暮色降临,境州城内一片寂然无声。
百姓早已闭了门户,院内黑漆漆的,不见一丝灯火。
惟有原来的境州府衙处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里头传来饮酒嘻笑的声音,好端端的一个朝廷衙门,成了匪番们寻欢作乐的场所。
三人无声俯身于墙檐之上,一动不动盯着府衙处的动静。
巡防的人来回不断走动,防范甚是严谨,几乎没有潜入的机会。
直到三更时分,从府衙里走出个醉醺醺的男子,一双三角眼几乎快要睁不开了,打着响亮的酒嗝,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服侍的人在一旁驾着他的胳膊,道:“三当家的,小心脚下的路。”
被唤做三当家的男子顿住脚,努力睁开一点眼皮,看了眼外头黑乎乎的天,大着舌头道:“都这个时候了,库房锁好了吗?”
旁边的人道:“锁得严严实实,您放心吧。”
“那,回我宅子里去歇息……”
两人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驶过长街,转入一个长长的巷道。
驾车的人扯着缰绳,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朝身前飞了过来。
下一刻,他两眼一翻,向后躺去,立刻失去了知觉。
车里的人还在呼呼大睡。
卫柘收了刀,把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三角眼脑袋着地,一阵剧痛遽然袭来。
他顿时睁开了眼,醉酒也清醒过来,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唤。
再一抬头,才看到眼前屹立的男子。
三角眼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打算起身跑路。
一柄长刀不偏不倚插在他脚前的地面上,寒光闪闪,发出轻微的铮鸣声。
三角眼头皮一阵发麻,很识时务地放弃了逃跑。
他往后缩了缩身子,贴墙蹲好了,勉强笑了笑:“裴大人,这么巧,怎么又遇上了?”
裴铎没打算跟他废话。
“胡久,三当家,你在这里管什么?”
胡久领教过裴铎的厉害,当下老老实实道:“马六是我大哥,我在他手底下办事,自然不会亏待我,钱粮都是我管的。”
裴铎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巧了,省去他许多功夫。
“钱粮放在哪里?”
胡久挠了挠头,不愿说。
马六对他委以重任,要是把这等重要的事说出去,岂不是辜负了大哥对他的信任?
还有那位李二当家的,坐在那里活像一尊凶神,要是知道他泄露了消息,回来还不得把他剥皮抽筋?
在他犹豫的当口,卫柘慢条斯理道:“少爷,不断只手或卸条腿,三当家恐怕不会说的。”
冷枫立刻上前一步,道:“少爷,我来!”
他本就不苟言笑,此时一双鹰目像凝着寒冰,已经缓缓走了过来,看上去几乎吓死人。
胡久两条腿都软了,他咽了咽口水,道:“几位好汉,有话好好说……”
辜负马六就辜负吧,现在他的小命要紧。
裴铎冷冷哼了一声,让他说下去。
“我们的口粮一半存放在松雾山的寨子里,一半放在境州城内的粮房里,有人专门守着,”胡久想了会儿,把心一横,道,“银子嘛,除了两位当家的财宝我不清楚,发给兄弟们的银子都存放在库房里头。”
裴铎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问:“库房里有多少银子?”
“好像有十万……二十多万两吧,”胡久又弱弱补充了一句,“裴大人,我就算告诉你们了,你们也带不走,城门巡防严着呢……”
裴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客气道:“三当家的,谢谢提醒。”
胡久听着这话太瘆人,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五更时分,一辆马车向城门处驶去,后头还跟着一辆装了几口黑木箱子的板车。
赶车的男子戴着斗笠,鹰目微凝,面色严肃。
车里的胡久坐立不安,背后的刀子时时悬在他的后颈处,几乎立刻要落下来,他额角的汗几乎就没停下来过。
裴铎慢悠悠道:“待会儿按我说的做。”
胡久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裴大人,我一定不会耍滑头,你那刀子能离我远点吗,别真伤到了……”
守门得是个番子。
膀大腰圆,提着一柄半人高的鹰头刀,气势十足。
他眯起眼,喝停马车,用不太熟练的大周话道:“现在禁止外出,回去!”
胡久掀开车帘,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你们的三当家的!现在外出是奉了大当家和二当家的命令,去一趟松雾山,要是耽误了事,你就等着受罚吧!”
说着,车里飞出一枚令牌来,恰好挂到鹰头刀柄上。
番子取下来看了,见是三当家的腰牌,又狐疑地打量几眼,对一旁值守的小兵道:“开门,放行!”
城门缓缓打开,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在破晓的熹光下,荡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这城门也该换换了,裴铎心道。
马车驶过,后面的板车又被拦下。
番子使了个眼色,让值守的小兵去查。
卫柘把斗笠一掀,从车上跳下来,笑道:“几位,大晚上的还要巡守,最近真是辛苦了哈……”
车停得不稳当,那骡子又不愿久等,撅了撅蹄子,板车上的箱子哗啦啦一抖动,露出缝隙来。
卫柘一鞭子抽在骡腚上,道:“瞎尥什么蹶子,好好在这等着……”
说着,又转首过来,笑道:“这都是宝贝,库房里的东西,奉三当家之命,送到外头去……”
小兵透过缝隙,看到银子折出闪瞎眼的亮光,不禁投出十分艳羡的眼神:“这满满一大车,得多少银子啊……”
“那不好说,这事得保密呢,”卫柘把箱子啪地一下扣严实,“查完了吧,兄弟得赶紧走呢。”
小兵拱手示意可以离开,又多问了一句:“送到松雾山?”
“那不清楚,”卫柘低声道,“跟着三当家的走,他说要去哪儿,我就送到那儿,好像是南边渠县的位置。”
前头的马车已经过了城门,看到板车还未跟上来,像是着了急。
胡久催促道:“都什么时辰了,快些跟上,再不走就真耽误事了!”
卫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上板车,重重甩了一鞭子。
骡子扬起蹄子,拉着板车出了城门。
~~~
回到渠县衙门,胡久便被关了起来。
雷四带着人过来,急切道:“大人,怎么样?”
他奉命带着燕州的两百守备军在此等候,现下已过了半个月。
裴铎带着卫柘与冷枫去境州探查,去了几日,现在才回来。
他两眼一抹黑地等待,心中早就焦急不已。
那位刘千总打了败仗,输了颜面,暂时是老老实实在驻地等候,没再给手下的兵下什么新的命令。
不过原本一千边境兵,现下伤损了一百多,还要调拨人手看护伤兵,可用的人不过八百。
雷四本就不满,看那些边境兵的日常操练也不过尔尔,水平连守备军都不如,越发觉得刘千总不顺眼。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得暂时压住心头这口怨气。
“坐下,等下我详细说,”裴铎命人在桌案上铺好舆图,抬眼时,发现刘千总不在,又吩咐道,“把刘遇大人请来。”
雷四黑着一张脸,两手握拳放在桌上,没动静。
裴铎啧了一声,不耐道:“刘遇大人以前在镇南王手下任百总,是亲自上过战场,与西番人交过手的。这次不过是一时失察,没有料到城内有西番护卫。如果只是土匪,这一仗未必会输……”
悄然站在窗外的刘千总,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动容。
雷四瞪圆了虎目,满脸不服气:“刘千总就是有错处!虽然是大人借的兵,但既然借了过来,就得听大人的命令,擅自行动,就该受罚!”
房门突地应声而开,刘遇大步走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拱手道:“大人,这位雷兄弟说得对,属下大意冒进,打乱了大人的计划,理该受罚!”
裴铎眉头一挑,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大步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刘千总不必担心,该罚得少不了,我一向赏罚分明。”
刘遇低头不语。
“但我更希望刘千总将功折罪,”裴铎缓声道,“你手底下的兵,总归是比燕州守备军强的。”
两种兵来源全然不同。
边境兵由军户充任,世代为兵,刘遇手下的一千士兵更是精锐之师,在他看来,日常操练已经十分严苛,水平过硬。
而燕州守备军乃是当地青壮年男子自发报名选拔,任期有限,时限到了便可以自行离开。
但等待的这些时日,两方士兵却也暗自进行较量过。
骑马射箭,投石攀梯,枪矛刀剑,燕州守备军绝对不落下风,甚至……比他手底下的兵还要强。
裴铎这样说,不是暗讽,而是在给他台阶下,好让他日后平匪时将功折罪。
刘遇站起身来,拱手道:“属下自当听从大人调遣,竭尽全力,绝不退缩!”
桌子上的舆图已经摊平展开,几枚棋子放在一旁。
“胡久携带库房里的官银私逃出城,境州的马六与李铁木反应过来,势必派大量人马来追他,”裴铎将棋子放在渠县的位置,吩咐道,“刘千总,吩咐你的人带兵在此坐等,一旦土匪来了,来个瓮中捉鳖。”
听到胡久叛逃,最痛心的莫过于马六,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他总能反应过来。
一旦反应过来,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第一个念头就得是抓回胡久,与守备军对峙。
马六派出的必然是他手底下的土匪。
这些匪徒们战斗力不强,即便出动境州城一半的匪兵,刘千总的兵也可以对付得来。
雷四想起来板车上的那几口黑漆大箱子,忍不住道:“大人,你们真把库房里的银子拉回来了?”
卫柘笑了起来,“那怎么会呢?搬银子得多费事,我们哪有那个时间?那几口箱子不过是做个样子,骗他们的。”
但马六一定会上当的。
刘千总拱手领命。
裴铎指了指松雾山的方向,对雷四道:“土匪的寨子你熟,带上刀疤脸去认路。一旦匪兵往渠县方向而来,你带人把那里的粮仓一把火烧了。火势越大越好,让马六把境州的匪兵再分出去一部分去救火。”
松雾山的寨子是马六起家的地方,他绝不会坐视不管,这样匪兵又会分出一部分去,留守在境州城内的兵,数量会大大减少。
但那些番子不会离开,这就是他要对付的人。
“卫柘,冷枫,以及燕州守备军,都听我的命令,”裴铎沉声道,“一旦匪兵出城,我们必须尽快进城,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擒住李铁木与马六。”
凌尘曾与裴铎约好,一旦城内有异动,他会趁乱进入府衙,伺机将那些妇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以免这些人被挟持。
要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时间耗得越久,粮饷用得越多,裴铎屈起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心中暗道,境州土匪的库房,进城之后,一定得盯紧了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凌尘,以前在边境军中做过参谋,元姑娘又上线了~~~
第84章 已经一个多月了,总该传来消息了……
还未正儿八经担任境州守备, 先欠了一屁股账。
姜念汐默默盘算了一番。
有兵在外,每日都在耗费粮饷。
按照每人每天五钱银子的用度来算,光粮饷消耗, 一个月就得一万五千两,加上后续的饷银,伤病抚恤等等, 粗略估算下来, 也得将近三万两, 就这还未算上战马、兵械的更换, 这哪是在平匪,分明是在烧钱。
这事是她今晚才想到的。
晚间的时候同公婆一起用饭,她多问了几句, 才得知边境守护军与各州守备军的军饷来源不同。
边境军由兵部报请户部批银批粮, 而朝廷为了减轻军饷负担,各州守备军的军饷由所属府衙承担。
因此根据各州富庶程度不同,军饷也有差别。
像燕州本就富裕,府衙银两充足, 拨给守备军的军饷也充足,当地的适龄男子, 都以能够加入守备军为荣。
而境州土壤贫瘠, 常有干旱, 粮税本就不多, 拨给守备军的更是有限。
姜念汐不禁开始更加发愁。
自从知道了境州里的番子有三百多人, 且强悍无比, 她就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又从公公嘴里得知, 这预支的粮饷, 以后还得境州府衙来还,她简直更难以安眠了。
所以,本该入睡的时候,室内点着一盏灯烛,她拿着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了一番。
而后重重叹了口气。
又拿出境州的舆图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
秋月给她梳发,盯了好几眼,奇怪道:“小姐,怎么睡出青眼圈了?”
想了想,又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小姐一定是想姑爷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魂牵梦萦,望穿秋水。”
姜念汐:“……”
她竟不知道,秋月最近变得好学起来,会用了这么多成语。
“境州有消息吗?”
她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
如今裴铎去平匪已经将近一个月,竟然半点消息也没传来,她每日晨起,都会习惯性问一句。
“没有……”还是那句回答,秋月顿了顿,安慰道,“小姐,不要着急,姑爷一定会打败那些土匪的。”
姜念汐低低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温声道:“我去给婆婆请安,再陪她到铺子里转一转。”
她近些时间闲来无事,总会陪婆母出去转转,一来可以排解忧虑,再者,江茹婵时常给她讲些经商之道,让她明白了其中不少关窍。
秋月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清脆急促的叩门声。
秋月放下木梳,快走几步去开了门。
不一会儿,秋月兴高采烈冲进房来,大声道:“小姐,你绝对想不到,是老爷来看我们啦!”
姜怀远在陵州任知府,距离燕州不到五百里。
他收到闺女的来信,知道姜少筠在燕州拜了周太傅与东方隐为师,本就想趁公务不忙时启程来探望姐弟两个。
后来听说境州匪乱,裴铎前去平匪的消息,便立刻安排好了府衙事务,驱车数百里到了燕州。
行程匆忙,一路赶车用了五日,在燕州也仅能停留一日而已。
姜念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去了待客的花厅。
厅内,姜怀远与裴岳相谈甚欢。
姜念汐跨过门槛,脚步匆匆向她爹走去。
知州公务繁忙,她爹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比在京都时还要好。
姜怀远转首过来,看到清瘦了不少的女儿,心头有些酸涩,关爱地唤了声:“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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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云淡,春日和煦。
马车驶出裴府,一路向城外行去。
姜念汐陪同她爹去看望姜少筠。
姜怀远突然道:“当初若不是你与境安情投意合,非他不嫁,其实翰林院的文编修也不错……”
当初与她亲事未成的章编修,如今已经升任户部郎中,而她爹口中的这位文编修,姜念汐连见都未见过……
眸底染了忍不住的笑意,姜念汐俏皮道:“爹爹为何突然说这个?”
“非是境安不好,爹也很欣赏他,”姜怀远捋捋胡须,心酸道,“只是他身为武官,平匪平乱,难免遇到凶险,少不了让你忧心。自从成婚以来,你的日子过得可安稳?嫁个文臣士子,也不用日日悬心至此,爹看着,你如今比未出阁时还要瘦弱……”
她爹这是心疼他。
姜念汐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爹,那我与裴铎和离,您看还来得及吗?”
姜怀远:“……”
“爹不过是有感而发,”姜怀远神色严肃,沉声道,“他既然做了姜家的女婿,又没什么错处,爹怎么会允许你和离?”
姜念汐噗嗤笑了一声。
她爹可真够纠结的。
姜怀远做的是工部侍郎,一直恪尽职守,勤勤恳恳,但因为行宫修建一案,才被永淳帝贬职外放,仕途之上也不算顺遂。
其实,文臣在官场也常有沉浮,只不过少了许多性命之虞罢了。
她爹最担心的,还是裴铎是否有性命之忧。
姜念汐轻笑道:“那我听爹的,不与裴铎和离。”
姜怀远沉沉叹了口气:“你娘身子弱,去得又早。爹在世间,牵挂的只有你和少筠,只要你们好好的,爹便放心了,也就对得起你的娘亲……”
提起她娘,姜念汐眼圈也有点发涩。
在她幼时,娘亲就去世了。
她的记忆中,娘亲的样子已经模糊了许多,只记得她娘将她轻柔地揽在怀里,喃喃唱着不太流利的大周歌谣。
那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眸,满是温柔与爱意,盯着她的小脸,慢慢哄她入睡。
她爹的书房中珍藏着一副她娘的画像。
每逢她娘的祭日,她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她娘的画像喝整整一天的闷酒。
只是……
姜念汐突然忆起,在她年幼之时,似乎娘亲并没有带自己去过外祖家。
想到娘亲曾说过的西番话,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悄然浮出脑海。
姜念汐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一瞬。
但,一旦这个念头生出,她便万分好奇,必须得证实才好。
车轮辘辘而行,车内却暂时陷入了沉默。
她爹端坐在一旁,双目失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念汐开口,打破了她爹的沉思。
“爹,我娘……”她顿了顿,秀眉微微蹙起,猜测道,“是不是西番人?”
姜怀远微愣了一瞬。
他转首过来,皱起眉头,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汐儿,你是怎么知晓的?”
姜念汐:“!!!”
她轻声道:“我是……想到娘以前的事,自己瞎猜的。”
姜怀远默然点了点头,唇边却兀自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与你娘相识于境州,那时我外放出京,初任通判历练。我遇到你娘时,她头部受过伤,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姜怀远道,“但从她的一些习惯和举止来看,她并非是大周人。”
只是她娘至去世前,都再没有恢复过以往的记忆。
他去调查过,却没有查到她任何身世方面的信息。
姜怀远微微动容,陷入了以往的回忆。
他第一次见到姜念汐的娘亲,是在自己尚未弱冠之时。
她那双与女儿一模一样的双眸,清澈灵动,顾盼生辉。
第一眼看到他,她的眼神便一直紧紧追随着他。
他带着迷途的她回家,给她起了新的名字,教她大周话和大周的礼仪。
她聪明极了,又适应很快,不到一年,行为举止几乎同大周的女子无异。
只是,他平时公务繁忙,夜深时分还要在书房撰写奏章。
她却极喜欢粘着他,不肯独自入睡。
有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捧着本书习读,或者临摹他的字帖。
悠亮的烛火下,一抹窈窕倩丽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他每次休息时,总会下意识抬眸看过去,双目不期而遇地对视,彼此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爹,我娘是西番哪个部落的人?”
话音将姜怀远的思绪蓦然扯回现实。
“那时,西番的乌黎与撒卢发生过冲突。爹猜测,你娘可能是撒卢部的人,在逃出西番的时候,误入境州,”姜怀远道,“只是,你娘的亲人,爹却没有寻到过,所以这点也并不十分确定。”
姜念汐一时有些茫然。
她方才的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心情却更加复杂起来。
“你与你娘长得极像,”姜怀远缓缓笑了笑,自顾自摇了摇头,“可惜你娘身子太弱,若是她身体康健,活到现在,看到你和少筠……”
余下的话尚在喉头,姜怀远突然住了口。
罢了,有些话,不提也罢,徒增女儿伤心,再说,百年之后,黄泉之下,不是还可以与她再见面的么?
想到娘亲,姜念汐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片刻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一个问题。
“爹,你在境州任过通判?那境州的钱粮税收如何,您还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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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姜少筠读书练剑的私园。
姜怀远亲去拜访,与周太傅和东方隐在隔壁房内相谈。
隔壁时而传来相谈甚欢的笑声。
姜念汐压根没听到似的,她盯着东方玥端来的清茶,良久一动未动,脑中却一直在思考姜怀远说过的话。
“境州夏季干旱无雨,冬季又寒冷异常,百姓靠天吃饭,每年收获的粮食还不够果腹,粮税更难收齐,因此境州府衙也比其他的衙门要穷。没有税银,衙门便不能办事,十几年前,爹在此任通判时,曾极力主张府衙开辟一道涂河的支流,引水助百姓灌溉农田,但后来因银两不足,朝廷又没批下专项用银,加之爹又调回了京都,这事便不了了之……”
没有银子便不能开渠引水,没有水源,百姓收获不了粮食,更难交足粮税,这似乎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嫂子,你在想什么呢?”东方玥眨巴着小鹿似的大眼睛,一脸狐疑地伸手在姜念汐眼前挥了挥,“喊你半天都没听见,茶都凉了……”
她还端了一碟红艳艳的果子和刚炒好的香瓜子来,专门给姜念汐享用的。
“无事,”姜念汐回过神来,轻笑道,“东方师傅督促少筠练功,现在练得如何了?”
东方玥撅起了嘴巴。
姜念汐觉得不太妙。
“少筠哥哥每天可辛苦了,”她小声气愤道,“上午要读书,下午要练剑,师傅和太傅有时候为了多让他学点,还故意延长时间,总之,我们现在都没有办法偷溜出去玩耍了……”
姜念汐哑然失笑。
“如果你们实在想出去玩,就给两位师傅取一坛上好的烈酒来,”她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出主意,“把他们灌醉,就能偷得一时片刻的闲时了。”
东方玥瞧了瞧隔壁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上次我用了这个法子,结果只有太傅喝醉了,师傅趁机让少筠哥哥练了一天的剑,第二天还洋洋得意,在太傅面前耀武扬威的……”
姜念汐:“……”
“不过,我听说师兄去境州平匪去了,”东方玥双手支着下颌,关切地问,“现在有没有好消息传来?”
“暂时没有。”
姜念汐拧起秀眉,颇为担心地叹了口气。
东方玥重重点了点头。
看到姜念汐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体贴道:“嫂子,你不用担心,我师兄这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
姜念汐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
“我也相信他,”她揉了揉眉心,玉白无暇的脸颊闪过明显的担忧,“但已经一个多月了,总该传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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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的夜色下,境州北部松雾山的方向突然燃起了熊熊大大火。
火光冲天,在境州城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马六在府衙的大堂内,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撵走了唱曲儿的女子,准备吩咐人去松雾山。
他早已经气愤不已。
胡久携走一半银子私投官兵,让他恨极了。
那些意欲围剿他们的官兵驻扎在渠县,胡久正是往那个方向而去。
他与二当家的商议,派出了一大半兵力去围攻那些官兵。
没想到,刚过了不久,松雾山又起了火。
那是匪帮所在的山寨,怎么好端端的,就会起火了呢?
寨子里留守的人不多,他必须得吩咐境州剩余的人手立刻去匪寨灭火。
大堂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马六抬眼望去,一个身形高大,结实健壮的男子走了进来。
是匪寨的二当家李铁木。
“大哥,”李铁木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他,沉声道,“这其中恐怕有诈,应当小心为上。”
李铁木虽然是二当家,但他是西番人,与他们这些在松雾山寨子里起家的土匪完全不一样,根本理解不了他对寨子的感情。
“二当家,松雾山的寨子是我们的老家,”马六坚持道,“我必须得吩咐人去救火,再晚的话,寨子就会烧没了。”
李铁木却没把胳膊移开。
他身材高大健壮,眼神惯常是冷冰冰的,如此盯着马六,反倒让马六心生惊惧。
马六本就身材矮小,在气势上,完全无法与对方匹敌。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二当家的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气势既然不足,马六只好先让了步。
“任它烧去,待明日再救火……”
话未说完,马六便怒气冲冲打断了他:“你开什么玩笑?那是老子和兄弟们的家,老家都被烧了,你还让老子等着……”
李铁木掀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
语调依然是没什么感情的,“大哥,我这是为大家好,你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马六气极反笑,提着刀支在桌沿上,狠声道:“就算是那些官兵的当,老子也要上。他们一共才区区一千人,我把剩下的人手都派出去,敢放火烧老子的寨子,我一定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说完,他狠狠甩了下衣袖,又要打算离开。
李铁木像尊铁塔一样站在那里,堵住马六的去路,提醒道:“如果我们的人手都离开去救火,境州的防守不足,官兵一定会趁虚而入。”
马六愣住,咬牙道:“二当家,那你说怎么办,反正这寨子的火我是一定要灭的!”
李铁木没什么表情的脸沉默了一会儿。
“大当家,灭火不需要带这么多人去。你要是不放心,亲自带几十人去,剩下的驻守在城内。如果需要增援,再派人回来报信。还有,灭火后,务必尽快赶回来,绝不能耽误时间。”
马六想了会儿,了然地笑了笑。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竖起拇指,比了个称赞的手势:“二当家,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带人驻守在境州城,我放心。如果真有官兵攻城,我带人灭了火,咱们再来个里外夹击,一定能瓮中捉鳖!”
马六很快点齐人手离开。
李铁木坐在桌案旁,让人上了酒,不发一言,自顾自用大杯喝着。
没多久,有人匆匆进来。
“卫长,”那人单膝跪地拱手,用西番话低声道,“属下找遍了整个境州城,并没有找到画像中的女子。”
李铁木几不可闻的低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来人离开后,他从怀里抽出一幅泛黄的卷轴来。
画面上的女子身着撒卢部的金色绣灵蝶长裙,一双眸子灵动清澈,是撒卢部曾经最美的女人。
他把卷轴啪地一声合上,毫不犹豫地丢到了不远处的火炉里。
卷轴很快被火苗舔舐,片刻之后,只余下一摊墨色的灰烬。
李铁木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乌蒙将军私下给他的任务而已,他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境州之主,还怎么会听他的命令?
今天匪寨的这把火,他求之不得,正好可以趁此除去马六这个没什么脑子的废物,又能笼络他部下的人心。
一举两得。
~~~~~~
夜色深沉,两百守备军暗伏于境州城外。
众人屏气凝神,周围寂静无声,惟有春虫在窸窣低唱。
远处的松雾山突发大火,在夜色中升起冲天的火光。
裴铎的双目一动不动盯着境州城的城门。
不久后,城门徐徐打开,为首一个骑马的男子,急匆匆率百十人出了城。
卫柘握紧了手中的刀,低声道:“少爷,我们现在进城吧?”
裴铎眉头突地拧起。
“不对,”他压低声音,思忖道,“这个人是马六,他怎么就带这么点人离开?”
马六的模样胡久之前曾交待过,他特征明显,喜欢披金色披风彰显自己的大当家身份。
按照裴铎之前的推测,马六应该至少会派出几百人去松雾山,这样他们可以趁境州城兵力不足之时,率燕州守备军突袭进去。
没想到,马六竟然会亲自率人手出发去松雾山。
这也就罢了,他带的人手为何这么少?
冷枫望着城门的方向,鹰目一凝,沉声道:“少爷,还有人!”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体格异常高大的男子,提着鹰头刀,骑马出了城门,如离弦之箭一样飞奔离去。
卫柘瞪大了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西番护卫。
对方的力量、速度,显然比刘千总手底下的兵强出太多。
“我去,”卫柘咬着牙,哼笑一声,“少爷,这番子不一般啊,我们总算遇到对手了!”
两人握紧了刀,只等裴铎一声令下,便会带着身后的守备军冲入境州城内。
“等着,”裴铎突然按住了卫柘跃跃欲试的刀柄,沉声吩咐,“先不要攻城,你在此继续暗伏,冷枫随我去松雾山!”
月色晦暗不明。
不远处的火光没有熄灭之势,反而愈发旺盛。
匪寨房屋噼啪燃烧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
照这样烧下去,寨子只会片瓦不剩。
马六心急如焚,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匪寨的方向赶。
行至山凹处,夜枭被马蹄声惊动,扑棱棱扇着翅膀往远处飞起。
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惊慌失措的怪叫声。
马六突然勒停了马,向后方望去。
身后传来杂乱不一的马蹄声。
一队李铁木手下的西番人,转眼便骑马追了上来。
马六笑了笑,大声道:“这是二当家派人来增援我,真是想得周到……”
话音未落,为首的一个西番人扯紧手中的缰绳,冷冷笑了声,狠声道:“大当家前去松雾山救火,路中遭遇埋伏已久的官兵,命丧于此!”
说完,一行人亮出鹰头刀,毫不犹豫朝马六身边的人砍过来。
饶是马六反应再迟钝,此刻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双腿夹紧马腹,狠狠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马儿吃痛,亮起蹄子,没命地朝前头的路跑去。
“娘的,李铁木竟然要杀了本大当家的,亏我这么信任他!”
马六朝地上啐了一口,惊慌失措地躲开旁边挥来的鹰头刀,狠命骑马向小路上逃去。
马腿中了刀。
他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后背磕到地面突起的石头上,吃痛闷哼了一声。
再起身时,对面的鹰头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上冰凉一片,马六嘴唇动了动,无声骂了句什么。
“兄弟,我宅子里还有不少银子,只要你放我一马,这些都是你的,”他把手按在腰间,想缓缓抽出刀来,低声道,“你就算为李铁木卖命,他也给不了你这么多银子。”
刀身还未出鞘,便被对方一脚踢飞。
刀刃寒冷如冰,贴着他的皮肉又往里压了几分,血珠立刻渗出来,沿着刀身蜿蜒而下。
马六暗叹一声,看来他今天大约真要丧命于此了。
“给个痛快的吧,”他闭上眼,“怪我识人不清,就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李铁木这个背信弃义的番子!”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破风的锐利呼啸之声,箭簇擦着他的脸颊堪堪而过,正中番子的心脉之处。
脖颈处的刀刃坠落在地,对方的鲜血猛然溅到马六的脸上。
马六瞪大了眼,只觉得一片鲜红兜头泼来。
这情景太过骇人,他整个人如同被卸了力道一般,双膝一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裴铎大步走来,伸手揪着马六的衣领,如同拎小鸡仔一般把他提了起来。
“马大当家的,”匕首拍了拍马六的脸,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胆子这么小,你是怎么混成大当家的?”
马六失魂落魄了好大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
守备军举着火把,把这一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昼。
那一队西番护卫早被杀的杀,捆的捆,歪七竖八躺在地上,早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只是,他带的手下,早已经被西番人杀了个精光,仅剩他一个了。
马六抹了一把脸,道:“你们……是朝廷派围剿我们的官兵?”
裴铎纠正了他。
“现在是我们救了你,”他双手抱臂,勾起唇角笑了笑,提醒道,“马大当家的,杀你的是二当家李铁木吧?怎么,分赃不均,让人起了杀心?”
马六愣在原地,没吭声。
李铁木要杀他,确实在他意料之外。什么分赃不均,明明是李铁木胃口太大想要独吞。早知道他就不该相信这个番子。
犹豫了一会儿,马六迟疑道:“你是谁?”
裴铎蹲下身来,看着他,眉头突地挑起。
“境州守备啊,”他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轻笑道,“这不是被你们占据了境州,到现在还没有进得了城吗?”
马六:“!!!”
他还当对方不过是个眉眼俊朗的小伙子,谁承想竟然就是来赴任的境州守备!
这样一想,再看一眼脸上笑意不明的裴铎,他的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马六往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大……大人为什么救我?”
裴铎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这不是赶巧遇到你们内讧了吗?否则我没打算留你一命。”
这话说得轻飘飘,马六听在耳中,却像落了个炸雷,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马六几乎在一刹那就做出了决定。
如今大势已去,又落在了裴铎手里,只有向他投诚表忠心这一条路,才能留有一条生路。
毕竟他现在并非全无用处。
境州城内还留有不少他手底下的匪兵,只要他活着回去,那些匪兵就可以放弃抵抗,让官兵进城。
然后再借助官兵之手,杀了李铁木那个番子,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大人既然救了我,想必不会再杀我吧?”他小心翼翼讲条件,“只要大人给我条活路,我……我和我手底下的兵,什么都听您的。”
裴铎笑了笑,站起身来。
留着他这个匪首,自然还有更大的用处。
匕首在指尖旋了几圈,裴铎敛去笑意,沉声道:“走,去境州,既然有马大当家的相助,今晚必定事半功倍!”
第85章 让姜大小姐看到我受伤,难免又得心疼了。
夤夜时分, 境州城静悄悄的。
马六率一行人回到了境州的东城门,大声叫骂,让守城的人开门放行。
但城门紧闭, 纹丝不动。
城内的番子和匪兵接到上面的命令,说是有官兵来袭,不准放一人进来。
城墙上的人肃然以待, 拉紧弓弦, 堪堪瞄准马背上的人。
马六举起刀, 骂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 我是你们大当家的,怎么还不开城门?”
守城的人回应:“二当家的说了,大当家出城去灭火, 不会这么快回来, 说不定你是官兵冒充的,我们今晚绝不能打开城门!”
李铁木早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马六几乎气结。
他勒紧缰绳,在城外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
另一边, 卫柘率人无声跃至城墙之上。
手起刀落,如切菜般利落, 守城的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不多久, 城门从里面打开。
一队燕州守备军悄然无声地进了城。
李铁木听到手下来报, 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他没想到, 马六竟然能够活着回来。
事情兴许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穿戴好盔甲, 他掂起鹰头刀, 大步向外走去。
外头骤然混乱起来。
原来守城巡视的匪兵, 听到了他们大当家的痛诉, 持起手里的钢刀, 呼啦啦如潮水般朝府衙的方向涌来。
连那些被关起来的妇孺也被人放了出来。
情势在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李铁木顿住脚步,忽地转首向府衙的后方走去。
他低声命令身旁的人:“带上金银珠宝,从西城门离开,我们回有落部!”
百十多名番子骑上高头大马,追随着他,走小路避开人群,朝西城门的方向奔去。
城门大开,原来守城的人早已经被守备军带走,现下这里根本无人阻拦。
李铁木环视一圈。
破晓未至的清晨,夜色晦暗不明,周遭是沉静如冰的静默。
他挥了挥手,一马当先,率人出了城。
“城内混乱,番子虽然勇武,但数量上完全无法与马六的人对峙,他们一定会趁机逃脱,”将水囊的水一饮而尽,裴铎抹了抹唇,低声道,“要想快速回番地,他们势必要经过这里。”
这一处距离境州西城门处大约二十里路,两旁有山,地势极低。
裴铎命卫柘带了一部分守备军,随马六进了城,剩余的人手则听从他与冷枫的调令,埋伏在此地。
守备军虽然势如破竹,但与番子近身对战完全不占优势,要想尽数将对方消灭,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疾奔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守备军拉弓上箭,在清晨微明的薄雾中,紧紧盯着近前的人马。
未到暗伏圈中,为首的番子突然警惕地勒停了马。
他调转马头回到李铁木身旁,用西番语叽里哇啦了一通。
李铁木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冷冷环顾四周。
这里山势高耸,云石入霄,怪石林立,寂静无声,的确是人马埋伏的好地方。
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官兵怎么会这么神机妙算?
他们此时应当疲于应对前去渠县的匪兵才对。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沉声道:“继续前行。”
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就算是有埋伏,弓箭也不会射到他们的马背上。
话音刚落,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沿着陡峭的山壁,磕磕绊绊滚落下来,径直落在马蹄前方。
不轻不重的落地声响,一下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一行西番人霎时警惕起来。
还未来得及撤退,几块巨大的山石轰隆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埋伏于两旁的守备军拉弓放箭,箭簇如雨点般,纷纷射落在西番人的身前。
为首的番子大喝一声,提醒众人应对,一时,鹰头刀击落箭簇的声音不绝于耳。
前有落石,旁有伏兵,西番人勒马后退,在躲避箭雨的同时,意欲后撤。
这里就是置他们于死地的地方,绝不能给他们逃走的机会。
刀柄压在掌心,裴铎从山石处狼跃而下,刀尖的寒光遽然闪过,映出马背上一条条慌乱的人影。
埋伏于山侧的守备军,射光了手中的箭簇,看着纷纷跌落马背的西番人,顿时士气大涨,抽出背后负着的长刀,从山上冲了下来。
西番人无法撤退,只好跳下马,探臂拔出腰间的鹰头刀,与守备军正面迎战。
李铁木双目镇静地注视着周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裴铎闪身跃来的时候,挥出了手中的鹰头刀。
凶猛的力道蓦然相撞,发出重击的铮鸣声。
裴铎反手用刀鞘相抵,身体却骤然下压,手中的长刃横向扫出,强劲的力道势如破竹般砍向马腿。
坐骑受伤,李铁木收回鹰头刀,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同时他向前翻滚,消去冲势后以刀拄地,而后瞬间又拔刀而起,向裴铎身前逼来。
裴铎身形纹丝未动,在刀锋逼近的瞬间,迎面以手中的长刀相抵。
薄雾化成了雨丝,在眼前淅沥落下。
刀刃遽然相撞又一触即分。
在对方还未回神的瞬间,裴铎侧身稍退,以闪电之势踩上背后的山石,遽然跃身而起,抬脚踹向了对方的胸口。
强劲的力道逼得李铁木踉跄后退几步。
手腕被震得发麻,鹰头刀当啷一下落在地上。
雨丝化成连绵不断的大雨,溅起的泥点阻挡了视线。
裴铎往后退了一步。
李铁木趁这个瞬间捡回了鹰头刀。
他弓身跃起,双脚踩踏树身,借力挂上粗干,攸然翻了上去,想要借助地势的优势,从上而下进行攻击。
裴铎锋利的眉头凝起,不动声色地甩去刀身上的雨珠,在鹰头刀重重砍下的时候,用刀柄狠力扛住。
雨还在下,晨时的寒意侵人。
西番人身上穿着甲胄戴着头盔,不但抵挡住了铁质的箭簇,在这种天气下,不惧寒冷雨水,反而更有优势。
血珠在鹰头刀砍下的时候飞溅出来,裴铎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一仗,虽然他准备已经算是周全,但想要以同样数量的守备军胜过西番人,依然艰难无比。
他必须要尽快赢得李铁木,提振守备军的士气。
鹰头刀下压的同时,李铁木爆喝一声,粗臂使出了最大的力道,试图将面前的年轻男子斩于刀下。
“李二当家的,”手中抵着千钧力道,裴铎竟然勾起唇角笑了笑,十分闲适道,“像你这样功夫的西番人,西番到底有多少?”
李铁木没料到对方竟然还有闲心搭话。
他面色不改,看上去风轻云淡,力量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
“告诉你也无妨,”李铁木手背青筋暴露,不吝啬再同对方多谈一句,“乌黎部个个英勇善战,比大周的士兵强了不知多少倍!等到有朝一日乌黎部占据了有落部,大周早晚也是西番的囊中之物!”
裴铎笑了笑,手臂骤然发力,将下压的鹰头刀生生挑飞。
他跨步而上,攻势陡然加快,用手中的长刀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面对遽然挥动的钢刀,李铁木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还未来得及掏出腰间的长匕,便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
高大如塔的身躯重重砸在了泥水里,脏泥溅到了脸上。
李铁木抹去口鼻处的鲜血,在对方平复喘息的瞬间,闪电般抽出匕首来。
长匕寒光闪闪,在对方接近他的刹那,用力向年轻有力的脖颈划去。
裴铎堪堪侧身避过,手中的钢刀方向稍偏,径直刺向对方的胸腹。
手气刀落的瞬间,李铁木惊恐地瞪大了眼。
在最后的时刻,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
下一瞬,身躯如铁塔般重重倒在地上,血水泥浆飞溅了起来。
“大周的地盘,西番人永远别想染指,想要在这里称王,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裴铎嗤笑一声,凉凉道,“不过,本来我是要活捉你,非得自己要送死!”
大雨渐止,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终于突破暗沉层叠的乌云。
察觉到脸上有些凉意,裴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抹显眼的血迹落在掌心。
他眉头无奈挑起,悠悠道:“让姜大小姐看到我受伤,难免又得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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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念汐在床帐中蓦然醒来,胸口狂跳不已,额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秋月闻声而来,看到姜念汐双手攥紧了锦被,失神地坐在那里,一张小脸煞白得厉害。
“小姐,可是梦魇了?”
秋月匆匆走到卧榻旁,双手握住姜念汐冰凉的手,不由担心极了。
姜念汐慢慢缓神过来。
她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轻声道:“方才做了噩梦,梦到姑爷被西番人偷袭,险些被匕首划到脖颈……”
“姑爷肯定没事,小姐一定是胡思乱想才会做这样的梦,”秋月安慰道,“我给小姐倒杯水喝,压压惊。”
姜念汐点点头。
外头天色微亮,她已经没有睡意,干脆披衣起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旁。
“今日有书信送来吗?”
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姜念汐的情绪也慢慢好转起来。
“还没有,石虎天天去驿站那里等待。如果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送回府里的。”
早已经习惯了小姐的每日一问,秋月简直对答如流。
姜念汐默默点了点头。
“秋月,给我梳发,等会我去陪婆母用早饭,”她站起身来,坐到妆台前,轻声道,“我每天担心姑爷的安危,婆母的担忧可能比我更多。”
秋月知道她家小姐就是这么个体贴的性子。
先前老爷来了一次,小姐高兴了好几日,只是每日晚间对着一张舆图,时不时又莫名地叹几口气。
现下这两天,舆图是扔到一旁不看了,却又做起噩梦来。
她只得祈祷着,他们家姑爷早日打败那帮土匪,尽快回来,不然,以她家小姐这个忧虑的模样,还不得生出一场病来?
这些日子,还是得给小姐进些安神滋补的药膳糕点才好。
过了几日,终于收到自境州发来的书信。
城内的匪乱已经平息,还剩些余下的事务需要处理。
书信上的字体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姜念汐在灯下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将信纸折叠起来,原样放入信封中,又锁到匣子中。
明日空闲时,还要再拿出来读一遍。
知道裴铎平安无事,她心头难得轻松畅快,连胃口都比平时好了几分,晚间还多用了几块秋月送来的糕点。
现下夜色深沉,已经到了平日入睡的时辰,她吹熄了灯,放下纱帐,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香甜,只是觉得耳旁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叨扰。
姜念汐翻了个身,把锦被拉至耳旁,继续呼吸均匀悠长的安眠。
朦胧中,只觉得有双大手按在她的身侧,稍一用力,便将她轻巧地翻了过来。
心内顿时警铃大作,但眼皮却沉甸甸的,她好不容易睁开一点眼睛,一时愣住。
裴铎那张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唇微微弯起,含笑盯着她。
“媳妇儿,睡的这么踏实?”他凑近一点,温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侧,“喊你也不答应……”
姜念汐怔了片刻,微微睁大了眸子。
“裴铎?”
“嗯。”
嗓音慵懒低沉,带着点笑意。
“你回来了?”
裴铎挑了挑修长的剑眉,轻笑道:“是,这不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姜念汐缓缓坐起身来。
因为尚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眼神带了点茫然。
她迟疑片刻,为了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犹豫着伸出手来,抓住了裴铎的胳膊。
裴铎顺从地递了过去,还贴心地把寝衣袖子忘上拉了拉。
“热乎的,活生生的夫君,就在你面前……”
姜念汐迷茫地哦了一声,眼神落在那条结实有力线条优美的胳膊上。
下一刻,贝齿咬在胳膊上,落下一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裴铎轻嘶了一声,眉头拧起,一脸痛苦状:“姜大小姐,你好狠的心,这么久没见,竟然咬我……”
听到对方发出真实的吃痛声,姜念汐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她的眼神霎时亮起来,像大梦初醒似的,两条纤长的玉臂紧紧环住裴铎的脖颈,惊喜道:“你真的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信上不是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完吗?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呢……”
裴铎任她搂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事情一时半会也处理不完,我先抽时间回来,接你去境州。”
姜念汐点点头,松开他的脖子,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像许久未见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瘦了……”
她轻声道。
指尖轻柔地抚过脸颊,被裴铎迅速捉住。
他轻笑一声:“姜大小姐,放心吧,这张脸绝对是真的,保证是你的夫君……”
姜念汐被他捉住了手,眼神却还未收回,也没有被他打岔糊弄过去。
脸颊上有一道伤痕,虽然已经浅到几乎看不出来,但依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咬着唇,瞳眸中有水雾凝聚。
“脸怎么受伤了?身上还有没有受伤……”
她手忙脚乱地去扯他寝衣上的系带。
裴铎根本没打算反抗。
他勾起唇角往后一躺,张开双臂,任她把衣襟拉开,露出结实光裸肌理分明的胸腹。
双手枕在脑后,他凝视着媳妇儿微微蹙起的秀眉,唇角勾起,慢悠悠道:“姜大小姐,幸亏你发现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脸上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姜念汐才不理会他的玩笑。
她疑心他身上有伤,又想要借此糊弄过去。
确认胸腹处没有受伤后,姜念汐迟疑一瞬,又想要去查看他的背。
裴铎笑了笑,没等她动作,便执着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将人按在了榻上。
高大的身形瞬间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
姜念汐的心口突然砰砰跳了几下。
她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小声道:“我还没看完你的伤……”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裴铎埋头蹭了蹭她的肩窝,嗓音有点哑:“你到底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还是想趁机占我便宜……”
姜念汐:“???”
她方才真得只是在担心他而已啊。
寝衣松散地落下,露出新雪似的肩头。
裴铎大手箍住她的纤腰,唇边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
“媳妇儿,”唇边若有似无地擦过肩头,暗哑的嗓音有几分急切,“想我了没?”
他身体的异/常/触/感分为明显,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姜念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本来还要有好多话要问他呢,现在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种情况。
她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又想起,点头的动作裴铎似乎看不到,便在他耳旁,轻柔的小声道:“天天都在想……”
嗓音甜柔魅惑,迷人心魂,裴铎喉结急促地滚动几下。
没等她再说什么,吻便落了下去。
姜念汐实在想不通,这人刚平过匪乱,又经过一番长途奔波,精力还能这样旺盛。
反正一夜肆意索取后,她早就浑身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甚至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
反倒是裴铎神清气爽,翌日一早便去给他爹娘问安,又着手去安置随他回来的燕州守备军,甚至还安排秋月和石虎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去境州。
境州匪乱方平,事项繁多,虽留下卫柘与冷枫处理日常事务,但他也不宜离开太久。
隔了一天,姜念汐便随同裴铎踏上了去境州的路。
因为相隔千里,路途遥远,为了尽快到达,一行人先绕道燕州南部的涂河,乘船前往境州以南的渠县,之后的路途再改乘马车。
此去顺风而行,乘船的速度比在陆地上坐马车要快数倍,不过两日,便能到达渠县。
快到春末时节,正是繁花初绽的时候,两岸青山相对,绿树成荫,姹紫嫣红的春花竞相绽放。
姜念汐站在船舱外,凭栏而立,不住地四处张望。
她以往坐过船,又会凫水,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宽广平缓的河流。
河面泛着粼粼细光,两岸山色倒映其中,映在她清澈的瞳眸里,像一副美轮美奂的江山风景图。
船舱外面风大,距离水面又近,凉意十足。
裴铎大步走近她身旁,随手扯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
“都在外头看了这么久风景了,还没看够?”
披风太大,姜念汐提着下摆,踮起脚仔细看裴铎的脸颊。
那一抹浅浅的伤痕终于消失不见,她轻舒了一口气。
“在船舱里呆久了晕船,”她转身靠在栏杆上,仰头凝视着裴铎,轻笑道,“裴少爷,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自己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是见到你,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是多虑了……”
裴铎抬了抬眉头,双手抱臂,垂眸看着她,低笑一声:“那就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纠结?”
细碎的光亮洒在她的眸子里,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裴铎忍不住上前一步,双臂撑住她身侧的栏杆,将人圈了起来。
姜念汐立刻瞪大了眼,心虚地往四周望了望。
幸亏秋月他们看够了风景,正在船舱里歇息,不然被人瞧见,她又会觉得不好意思。
“看什么呢?”裴铎不满意她四处乱瞟的眼神,把她的脑袋扳过来,在秀挺的鼻尖上刮了下,闲闲道,“到底什么事,还没说清楚呢?”
姜念汐笑了笑,仰头看着他。
“借调守卫边境的官兵,预支境州的税粮当做粮饷,”姜念汐轻声道,“如果境州来了新任知州,不认这笔账怎么办?”
裴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那到时候这笔银子就得我自己出,”他勾起唇角,随口道,“裴家的银子都拿出来,也抵不上这一次的粮饷花费,到时候我就成了穷光蛋,只空有境州守备这么个没油水的官职,你得跟着我过穷日子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
姜念汐假装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那可能不行,”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缓慢地摩挲着,一本正经地若有所思道,“姜家虽然不够富裕,但也是清贵的官宦世家,衣食住行都是有讲究的。”
裴铎苦恼地嘶了一声。
大手扶住她纤细单薄的腰背,他低声道:“照姜大小姐这么说,为了养得起你,我得考虑考虑怎么多弄些银子才是正经。”
姜念汐拍开他不正经的手,道:“境州是偏僻的穷苦之地,又经过了匪乱,想要银子只有一个途径……”
裴铎抬了抬眉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所以,你猜到我弄了一大笔银子抵充粮饷?”
姜念汐点头,眨了眨眸子,一脸真诚道:“我关心得是,裴少爷,你的银子抵充粮饷后,还有盈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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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河流经渠县后,转而绕了个弯,向南呼啸着奔流而去。
一行人在渡口下了船,又转乘备好的马车,向境州方向驶来。
经过匪番一乱,原来境州府衙的同知、通判和文书们都跑了个精光,知州也未到任,所以整个府衙空荡荡的。
府衙的后院空置,裴铎也已经着人收拾干净。
因为土匪头子在此住过,原来破旧的府衙后院已经被修缮一新,还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不少,甚至还有亭台楼阁。
就连卧房,裴铎还特意命人布置成原来的样子。
姜念汐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裴府。
休息片刻后,姜念汐便被裴铎带到了府衙外的一处小院。
院外有士兵披坚执锐把守,见到她,齐声高呼道:“见过大人,见过夫人!”
姜念汐被震耳欲聋的声音吓了一跳。
“原来的土匪,规矩懂得不多,”裴铎随口道,“以后还得多加训练才行。”
姜念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境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