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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250

    第241章 楚山云涨

    伏兆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窥天镜,朝东边鬾山细细看去,那山里正是昭国近几年新开的铜铁矿脉。

    据她目前得到的情报,鬾山内有九个男兵营,坐落于五处矿洞周围,轮班开采矿石。

    五天前,山南军督帅越陵王从这里调走了两个营的男兵,到北边云梦泽一带边境防守,用于给后方主力人马和炮车打掩护。

    这次伏兆带来的铁女寺军大部人马,起初都集中在云梦泽西侧,旌旗招展,大有从这里杀入中原的阵势。

    越陵王也得到了西边的情报,根据营地位置判断,她认为铁女寺军是要从这处平整湖泽两侧进入腹地,再与北边幽燕军配合谋夺云梦泽和均州地界,这几处地方一旦失守,昭国在西北侧的边界将无险可依,对来日边防大为不利,因此她将这次的主力人马都部署在了西侧和北侧,同时也下了军令让南边鬾山增加巡防班次,但她认为鬾山地势复杂,而宸国自家又不缺矿,不大可能会来啃这块硬骨头,所以没有在鬾山另外派驻主力兵马。

    这样的部署也与山南军的复杂构成有关,几年前山南军接收了大量从江南军和岭南军调来的男兵,在鬾山内扎营开矿,而其余山南军大营则主要在北侧边地和鬾山外围,女兵和男兵一直是不混营的,营地位置相隔都有几里地,女兵营除了负责边地巡防外,还负责在鬾山外截杀抓捕逃矿的男兵。

    原先的山南军大营都是各管各的,鬾山里面的男兵营也有男将和朝中派去的男官安排采矿班次,定期向当地府衙运送矿石,在这期间不得与其余营地联络。

    越陵王接手山南军后,亲自到鬾山男兵营里巡视了几回,她将自己从都中带来的几个族中兄弟提拔为将官或监军,作为她在鬾山的亲信,替她经管着营中的大小事项,随后为了降低逃矿男兵的数量,她还做主提升了男兵营的待遇,让矿区中的男兵为她效忠。

    据伏兆先前探知的情报,越陵王在鬾山男兵营里颇有声望,这次为抵御铁女寺军东征,她也在七天前再次巡视鬾山各营,做了一番御敌宣讲,话语中称内中男兵皆为“兄弟”,并呼吁众人齐心抵抗外敌,共同守住朝廷的矿脉。

    越陵王在鬾山向各营男兵吩咐完巡防和御敌安排后,便带着自己的亲兵队伍,赶往云梦泽一带主战场,伏兆掐指算了算距离,自己这日带人来到鬾山西侧时,越陵王应该还在北边被铁女寺军和幽燕军两相拉扯,头尾不得相顾。

    伏兆放下手里的窥天镜,朝身后众人挥了一下手:“出发。”

    初七日这天,与云梦泽西侧战鼓同时响起的,是鬾山内连成一片的火炮声。

    越陵王原本带人马在云梦泽迎战,听见西边的战鼓声,她立刻吩咐各营列阵,然而西边战鼓响了很久,却迟迟不见大部人马杀来。

    她派斥候前去查看,不多时那斥候回来报说西侧也只是在列阵擂鼓,但隐约看见后方有人马往南转移。

    越陵王皱了皱眉头,也转头往南看去,忽然瞧见鬾山上方起了一阵滚滚硝烟,她不禁心下一惊。

    她怀疑这是调虎离山计,决定不向南边增调人马,而是叫来几名副帅,让她们各自带兵在云梦泽北侧与西侧按事先的部署迎敌,她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亲兵,快马赶往鬾山指挥御敌。

    鬾山的地势确实复杂,在越陵王瞧见硝烟快马赶到的第二日午后,铁女寺军只拿下了最西侧的两座山头,距离真正的矿区还有好几里山路。

    越陵王赶到后,迅速叫来了自己在鬾山内的几个族兄弟将官,让他们各自带人出矿区迎战,她自己也带了一个营的男兵往西边赶来。

    两边军队在鬾山西侧一处狭长的山谷两端对峙的时候,斜阳渐渐从铁女寺军身后落了下去。

    这晚的鬾山上方云层密布,月光并不透亮,因此两边队伍都没有行动,而是隔着山谷,对向扎营休整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西边的铁女寺军营地先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东侧山南军的男兵营也已在越陵王的命令下,开始列队集结,准备向西迎敌。

    因山内不好带炮车,伏兆这边军中众人进山后都是身背长箭,手持长刀或长锏,而东边矿山内的男兵则主要使用长矛和铁盾。

    西边的号角声结束时,位于伏兆右翼的一支先遣队开始向东侧密集放箭,趁着那边纷纷举盾的时候,从两边杀出了持长兵器的铁女寺军队伍。

    越陵王见第一轮进攻是从两边来的,忙吩咐身后队伍前去支援,然后又分派了两队人,一队从正面向西发起冲锋,一队往北绕路包抄侧翼。

    然而这一连串下军令的动作,恰恰暴露了越陵王本人所处的位置。

    伏兆在西边队伍中段,默默端起大弯弓,眼睛透过弯弓上方的准星镜,瞄准了越陵王。

    她手里的这支大弯弓,是铁女寺军这几年新研制出来的,参考了当年昙烛跟随幽燕号出海后引进而来的窥天镜,在弯弓上增设准星镜,可以放大目标,不仅更易于瞄准,而且比寻常的硬弓射程要远上两倍有余,她们铁女寺军也正是靠着这新弓提升的远程战力,摆平了西域的威胁。

    伏兆拉弓的时候,前方两边队伍已经开始厮杀起来了。

    准星镜里的越陵王也抽出了配剑,看她发令的口型,说的是“兄弟们,跟我上”。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伏兆弯弓上的箭登时离弦,朝着越陵王颈部直直飞去。

    然而就在那箭距离越陵王仅有不到一丈远时,她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颈部也跟着偏离了箭道。

    伏兆透过窥天镜看到这一幕,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却见一支长矛猛然从越陵王的腹部穿出。

    这位在山南军鬾山男兵营颇有声望的郡王统帅,在两军对阵时,出其不意地遭到了来自“兄弟”的背刺。

    而伏兆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在越陵王倒下时,正好擦过她的颈侧,直直插进了在她身后手持长矛的男兵胸口。

    鬾山男兵队伍就这么在两军对阵之际,忽然起了哗变。

    有几个男将官和监军回身呵斥叛兵,却被一哄而上的男兵用长矛戳成了刺猬。

    伏兆见此情形,当即朝后面一挥手,带着众人向东边山头杀了过去。

    东边的鬾山男兵已是乱成一团,跟随越陵王前来的那队亲兵,一边护着越陵王的尸身,一边挥刀击退身后哗变的男兵,这时她们又听西边有动静,转头看去,发现铁女寺军已杀到了面前。

    真正的腹背受敌。

    抱着越陵王尸身的领队见鬾山内大势已去,只得向其余亲兵下令缴械投降。

    那些哗变的男兵在杀完一众将官和监军后,见铁女寺军已来到这边山头,又见越陵王那队缴械的亲兵没有被杀,于是也跟着纷纷缴械投降。

    伏兆见状抬手下令,让部下停止了屠杀,随后分成数十支队伍,将缴械投降的男兵按十人一串绑缚起来,虽然那些人放下了长矛和盾,但是为了避免身上藏有暗器,打捆绑缚的时候,伏兆要求将他们身上军装全部扒光,连靴袜一并除去,周身寸布不留。

    这些缴械投降的男兵,还只是鬾山内五个营的人数,另外还有两个营留守在矿区之内,伏兆这边分了人手看管那些男兵,随后又带人往鬾山几处矿区检查了一遍,终于在两日后,将其中里里外外所有男兵全部绑在了一处。

    这天伏兆听看管男兵的一名将领回禀了那些男兵哗变的缘由,原来是越陵王安插在营中的那几个族兄弟一直在矿区内敛财弄权,荒淫无度,闹得内中男兵受不住欺压凌辱,加上营中还有传言说前几日被调去云梦泽的两个营都是填埋战场的,更让其余人恐慌不已,终于在开战这日被对面飞来的利箭激起了哗变。

    而据越陵王的亲兵所说,越陵王对此事确有失察,在这日之前,她还一直视那几个族兄弟和营中男兵为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曾对她们说“男人之中亦有可信者能为我所用”。

    伏兆听完这话,看着越陵王被亲兵草草埋葬的土包,轻蔑地“嗤”了一鼻子。

    接着她下令,分批结果了那些赤身绑缚的男兵,将碎尸一股脑扔进了鬾山西侧的一处天然宽坑。

    到初十日,鬾山已完全被铁女寺军占领,伏兆麾下的几位统帅分派了接管各处矿区的人手,伏兆也准备带一部分人马往北边云梦泽看看那边的战况。

    这次云梦泽不是她们的主战场,所以她只留了三成人马在那边,按照事先的部署,云梦泽那边到这日也应该有些捷报传来了,可是伏兆直到撤出鬾山这天,都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这却有些不大寻常,她也不相信越陵王留在那里的人马能够以一敌二,同时挡住自己的部下和北边幽燕军南下的兵马。

    就在她往北行了十数里远时,忽然在路上遇到了几个落荒逃来的部下将领,带来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云梦泽已被幽燕军全面控制,她们铁女寺军的大部人马和昭国山南军的主力将士,在开战前同时被俘了。

    第242章 凭空击虚

    伏兆眉头紧锁地听那几个部下把云梦泽的情况说了一遍。

    当日她们的前锋队伍抵达云梦泽西侧边界时,依照军令先擂战鼓,并且没有在鼓声响起后立刻冲锋,而是反复擂了三轮战鼓。

    这一招是为了惊战马。

    东边山南军骑兵队伍里用的马匹,大部分还是燕国两年前输送至南边的漠北新种雄马,按年限算应该已经死了一批了,如今战场上的也都差不多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越陵王部署的骑兵队伍骑着这些马匹,原是想用尽牠们的余力,然而没等双方交战,这三轮擂鼓就把对面骑兵队伍里一部分大限将至的雄马惊着了,纷纷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也有受惊后直接倒下的,骑兵队的阵型也很快混乱起来。

    山南军事先其实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们在迎战的队伍后方,也备了一批自家马场培育的马,在那些新种雄马受惊倒下时,骑兵队伍里的将士们也都立刻跃下来,向后方跑去换马,因备用马数量不多,骑兵队伍规模因此缩减了三成,部分骑兵只得在后方快速换装换兵器,转为步兵候补上阵。

    尽管山南军将士在面对开战前的这场马匹意外时,反应还算冷静敏捷,但阵型的变动还是让她们失了先机,在队伍重新收整好后,原本被安排在最前面打掩护的那两个男兵营,已经被铁女寺军的铁蹄冲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着西边气势汹汹的队伍即将杀到眼前,山南军将士急忙上前迎战,然而就在两边阵队相距不足百步远的时候,忽有一支打着紫旗的人马从北边侧方冲进两军之间,生生劈开了云梦泽的战场。

    那将领讲述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然后呢?”伏兆追问,“幽燕军杀进中间再往两边打?这怎么可能?”

    按照伏兆原本的计划,幽燕军应该在云梦泽西侧起狼烟时越过边境往均州杀来,从距离和行军速度来算,绝不可能在云梦泽这边开战时赶到,除非她们是提前出发的。

    “冲进中间的只是她们其中一支队伍。”那将领说道,“还有一支从北边绕路往我们侧方包抄,想必对面也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往山南军侧方绕去。”

    伏兆笃定说道:“她们不可能有足够包抄两军的人数。”

    那将领点点头:“当时三支队伍人数都不多,没有超过万人,她们越境过来的兵马应该的确是在三万人左右。”

    伏兆往旁边树上捶了一拳:“那你们怎么还能输?”

    那将领的神情有些窘迫,当时的场面她们也很意外,一来幽燕军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云梦泽,二来她们一直以为幽燕军是友军,在得到主帅的下一步军令前,也不确定到底应战应退。

    当然随后的情况也不容她们等待下一步军令了,就在幽燕军兵分三路从北边侧方冲过来之后不久,她们听到了几声不太大的炮声,随后有铁珠一样的东西从空中落下,接着队伍上空似乎起了一阵霹雳,很多人当时就动不了了,很快朝各个方向倒下,就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

    当日的云梦泽上方晴空万里,这一阵雷霆落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将领说她当时也被劈了一下,但似乎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与空中落下来的铁珠有些距离,所以当时她只是站在原地全身麻痹了片刻,等到稍稍能够活动了,她赶忙令旁边人吹撤退号,带着一部分没有倒下的人往西边撤离,回到宸国的驻边营地后,她令军医给撤回来的众人瞧看伤势,自己则带了一队情况不严重的人往鬾山赶来报信。

    伏兆听完低头想了想,心中怀疑是幽燕军在内部战策上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会提前出发,敌我不分地在云梦泽战场对两方军队同时出手,于是她又问:“看清那边主帅来的究竟是谁了吗?”

    那将领认真回想了一下,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幽燕军跟她们铁女寺军和昭国军队都不一样,军中没有明显的将帅标识,更不似她们军队中的主帅周边都有一圈亲兵围护,幽燕军的各营将领包括主帅,跟众人穿用都是一样的,混在队伍之中,从外面望去根本看不出区别,当时的情形也容不得她们近距离辨认。

    伏兆皱眉提醒:“有没有持金钺的?”

    幽燕军众人使用的长兵器主要是枪槊一类,她们也知道其中还有一支坤乾军,使的是清一色镔铁坤乾钺,纵观整个幽燕军,持金钺的只有一个人,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应该很容易识别。

    那将领的神色更加为难了,似乎也觉得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有些荒诞:“她们……没有兵器……”

    伏兆急了:“什么叫没有兵器?”

    “幽燕军里的所有人,都没带铁器。”那将领艰难地说道,“没有兜鍪,没有甲衣,也没有任何长兵器,只在腰间挂了几卷绳索之类的东西。”

    伏兆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决定先同众人往她们撤回去的营地看看其她人的状况。

    当伏兆一行人第二日抵达营地时,从云梦泽战场撤回来的那批人已经恢复如初了,见伏兆赶来慰问,她们都说回来后的头一天偶尔还能感觉到腿脚麻痒,过了一晚就渐渐消退了,军医给众人把过脉,也说没有什么问题,只开了几剂安神汤药。

    伏兆想了想,又在这边营地点了五千人马,带上左右两名统帅,要去云梦泽查看情况,其中左帅还劝了两句,说不知那边有什么危险,自请先带一支队伍前去查看,但伏兆没有同意,坚持要亲自带人前往。

    当她们这天上午抵达云梦泽西侧时,远远瞧见了自家军队的旌旗,完好地插在那里,甚至搭起了几座营帐。

    伏兆令大部人马暂时停下待命,随后只带一支小队往近前查看,发现那处营地外围还有幽燕军的人马在巡逻,似乎是为了看管后面的铁女寺军营地。

    巡逻的那队人瞧见西边有人来,先是停下来用窥天镜瞧了瞧,随后有个人调转马头往东跑去,不多时又回到了这边,接着跟其她两个人一起策马往伏兆这边行来,一直到她们面前三十步远的位置停下来,其中一人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往西边走来。

    伏兆身侧的左帅见状也下了马,走到两边队伍中间取了信,回来递给伏兆。

    伏兆坐在马上接过信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字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妊婋的亲笔。

    她飞速看完,把那信纸捏成了一团。

    信中说她们的人马没有受伤,这两日都在营地里好生休养,幽燕军稍加“协助”,“帮”她们安置了营地,还没来得及往西边报信,另外妊婋又在信中说,这次的变故事出有因,请她即刻前往云梦泽面见详谈。

    就在伏兆看信的时候,面前营地四周巡逻的幽燕军队伍一同撤离,伏兆带人往营地内看了看,果然都是她先前派往云梦泽的将士,身上完好无损,细问当日经过,也都只说幽燕军冲过来时,她们似乎突然遭遇雷击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在这处营地里,四周有幽燕军的人让她们在这里原地休息,不准她们离开。

    这时周围看管的幽燕军队伍已经撤走了,似乎是将这处营地还给了她们。

    伏兆身边左右统帅这时也看过了妊婋那封信,其中左帅与妊婋还算相熟,过去妊婋去长安时,她也曾在宫宴上跟妊婋一起玩过投壶,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婋帅”地叫着,而今面对幽燕军的翻脸反目,她也不称“婋帅”了,咬牙切齿地跟伏兆说道:“妊婋此人诡计多端,殿下还是别亲自去了吧,我替殿下过去质问。”

    “不。”伏兆捏了捏拳头,“我要听她亲口给我解释。”

    说完她当即点了一队亲兵,叫左帅随她一起,留右帅在原地等候。

    随后她们一行三十余人来到营地外面,上马往妊婋信中说的位置行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幽燕军驻扎的营地,一面面飘扬的紫旗正在迎风摆荡,那边显然也瞧见了西边来人,不多时有几个人出营上马往这边赶来,伏兆身侧的亲兵拿起窥天镜看了一眼,见对面领头的正是妊婋。

    这边队伍也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就地下马列了一个圈阵,端起弯弓护着中间的伏兆。

    东边那几个人来到她们面前五十步远停了下来,只见妊婋抬腿一跃下马,独自一人往这边走来。

    那圈阵外围的人见她走来,先开口让她缴械,妊婋无所顾忌地抬起了双手。

    有两个人走上前在她身上摸了摸,确实没有兵器,又回头看向伏兆,见伏兆抬了抬下巴,才侧过身让妊婋走进她们的圈阵。

    伏兆见妊婋独自前来,觑起眼睛细看了看,见她穿着寻常的布衣长靴,头上是一顶羊毛毡小帽,右手上还戴了一只皮革手套,打扮得好似个误闯军区的牧民。

    妊婋悠悠走到了圈阵正中间,在距离伏兆五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伏兆身侧的左帅赶忙上前一步,要护在她身前,却被伏兆抬手拦住,这时圈阵内的众人已经将弓拉满,所有箭头全部对着妊婋。

    伏兆让左帅退到一边,径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妊婋仅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说道:“妊婋,你最好有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这个嘛,说来话长,恐怕得请你跟我回洛京,听我慢慢解释了。”

    伏兆听了这话当即警觉起来,这时四周忽然传来一阵响炮声,有几枚铁珠落在了圈阵四周拉弓的众人身后,紧接着数道雷霆落下,将那一圈人劈晕在地。

    伏兆转头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后退,又见妊婋一个大跨步走上前来,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拍了一下她的臂膀,她登时感到一阵麻痹感传遍全身,很快眼前一黑。

    第243章 荆榛狐兔

    落日余晖轻抚过平原上的细草野花。

    这次出征一直跟在伏兆身边的左帅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

    旁边有人轻轻扶了她一把,搀着她坐了起来,她拿手拍拍头清醒过来后,赶忙四处瞧看,问:“殿下呢?”

    搀起她的人,是原本留在西边营地的一个侦察兵,听她这样问,那侦察兵声音低沉:“殿下……殿下被幽燕军请走了。”

    说完左帅见她递了一封信在面前,于是伸手接过来,借着夕阳细细看了三遍,里面话也不多,简短而狠利,大致意思是她们请伏兆到洛京做客,不日便奉送回长安,希望她们不要担心,也不要试图劫人。

    那左帅看完这信,恨恨地朝地上捶了一拳,又看向四周,先前被那阵雷霆放倒的人,也都陆续开始醒转,她又转头问那侦察兵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侦察兵说,她们午后从西边营地离去,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都还没有返回,那边的右帅就派了几个侦察兵往这边探看情况,她们这支小队赶到这里时,只见左帅和众人围着圈倒在地上,不见伏兆的身影,更没有幽燕军的踪迹,左帅身边只放着这封信。

    听她提到幽燕军,那左帅又往东边看了一眼,午后她们来时还能瞧见幽燕军营地的旗帜,此刻却只剩了一片青草,看样子是在她们昏迷时带着伏兆撤走了。

    “一帮子无赖匪徒!”那左帅以手撑地站起来骂了一句,又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决定先带大家回营地,一面收整队伍再轮番往东边查看幽燕军的踪迹,一面派人速回长安报信。

    这时周边众人也都缓缓站了起来,略带惆怅地往东边看了一眼,又神色复杂地面面相觑片刻,才满脸沉重地转身往西边营地返回。

    暮色在她们返回的路上悄然降临,很快笼罩四野。

    夜晚的漫长黑暗渐渐退去,一道晨曦撕开了混沌。

    伏兆在阳光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行军床上,目之所及处是帐顶,她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没有被绑缚。

    “哟,醒了?你还挺能睡的。”有人从侧边掀开了帐子,她转头看去,是妊婋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面是几样在她看来颇为粗陋的吃食。

    伏兆又皱起眉头,前两天她从鬾山往这里赶,路上都没怎么好生休息,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是睡了很久才醒过来,很快她又回想起了“睡下”之前的事。

    “吃点东西吧。”妊婋把托盘往床边的方桌上一放,语气轻松得仿佛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

    伏兆站起身,瞥了一眼托盘里的吃食:“谁吃你这些东西,我也不想回洛京。”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妊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的人早就撤走了,不跟我们回洛京,难道出去到荒野上流浪不成?”

    伏兆甩开她的手,转过身来厉声质问道:“你背信弃义使这些鬼蜮伎俩,就是为了把我绑回洛京?”

    妊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视她问道:“听这边的铁女寺军将领说,你下了军令,让她们越境之后先不劝降,而是杀完前锋主力才放话说‘缴械不杀’?你的东征大计,就拿这些人命铺路?”

    伏兆听她这样问,也定睛看了她片刻,知道幽燕军违背她们事先的约定,提前杀到阵前,就是为了打断此战,而她这番话明显不认同自己东征复仇的举动,也不认为昭国将士该杀,伏兆又想起了鬾山里那位越陵王,不禁轻“嗤”一声:“她们都是季无殃的鹰犬爪牙,有什么杀不得的?倒是你,敌我不分地护着昭国军队,这是为了江南那点布匹粮食,改向杀亲仇敌投诚了?”

    妊婋看她前半句话说得满不在乎,后半句话又一脸嘲讽,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捏紧拳头朝她脸颊挥了过去。

    伏兆也不躲避,迎着她的拳头跟她对打起来。

    两个人在不算宽敞的行军帐里你来我往地挥拳,撞到四周立柱时,整个大帐都跟着歪了几分,帐顶也险些因此垮塌。

    “诶诶诶!”外面传来一阵喝止声,厉媗和杜婼很快冲了进来,见里面两个人打起来了,厉媗还以为妊婋这是劝饭劝急眼了,赶忙一把抱住她的腰,“她不吃咱也别硬劝,回头等她饿了肯定就吃了!”

    杜婼也从另一边扯住了伏兆,帐子外面众人隔着帐布扶住了四周摇摇欲坠的立柱,没让这帐子把她们几人都扣在里面。

    “谁管她吃不吃饭!”

    “谁要吃你们的饭!”

    妊婋和伏兆同时吼了一句,帐子里的四个人两两对峙着,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收场,这时又有个人从帐子外面走了进来。

    妊婋转头看去,是这次跟她们一起来云梦泽踏勘地形的玄微,正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右手上的手套。

    伏兆看见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手套,跟昨天妊婋手上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她刚感到有些不妙,忽然发现方才还在死死拉着她的杜婼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那陌生人二话不说直冲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是那阵熟悉的麻痹感,令她再度眼前一黑,但这次她昏过去前听到了一句话。

    “我就说还是得给她绑起来吧?”

    这次她昏过去的时间没有上一次长,再次醒来时大概是傍晚。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垫了几层草席,她的两只手都在身后,被绑在帐中立柱上。

    她醒了醒神,用手肘撑着地,盘腿坐了起来。

    因她起身,带动那立柱微微晃动,整个帐子也随之轻摇了几下,外面的人发现她醒了,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又是端着托盘,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妊婋,而是杜婼,托盘里也换了新菜,她搭眼一瞧,里面有两份吃食。

    杜婼走到她面前,扯过旁边的小方桌,把托盘往上一放,介绍说那几只陶碗里装的是酱焖鱼和杂烧野兔肉,还有菜汤和麦饭,说完杜婼也就地一坐,在伏兆对面端出了自己的那份,一边吃一边说:“她们不叫俺给你松绑,你想吃啥你就说,俺喂你吃。”

    伏兆别过脸:“没有我想吃的。”

    杜婼也不在意,耸耸肩自顾自吃了起来,等她吃完见伏兆还是扭着头,她歪头看她:“真不吃啊?好歹别糟蹋粮食。”说完她拿起对面的竹箸夹了一块兔肉,送到伏兆面前,“这肉多香,你闻闻。”

    这两天一夜折腾到现在,她肚子早就空了,但看着送到嘴边的肉,伏兆还是朝另一边转开了头:“拿走。”

    杜婼摇摇头,也不坚持:“行吧,那俺明早再来。”

    杜婼收拾完自己的碗箸,端着餐盘又走了。

    她离开后,再没人进到这间帐子里来,等帐中的昏黄夕阳消散,帐中陷入一片黑暗。

    伏兆就这么背着手,在帐中盘腿坐了一夜,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寺中学着打坐入定的时候。

    第二日清早的阳光洒进帐子里时,杜婼果然又来了,还是端着一盘吃食,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妊婋。

    杜婼还和昨晚一样,把新端来的餐盘放到伏兆面前的桌上,劝了她一回,见她仍是不吃,遂起身朝妊婋摇了摇头。

    妊婋也走到那桌前蹲了下来,看着伏兆说道:“我们今天就要收帐开拔了,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接下来的路,怎么有体力跟我们走?”

    伏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失望:“妊婋,从前是我看错你了。”

    妊婋把头低了一低:“我只是不想再增添无谓的仇恨了。”

    “无谓的仇恨,你说得轻巧。”伏兆冷“嗤”了一声,“我也想明白了,当年杀进洛京前,你过的都是糊涂日子,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对她们也根本没有一丝感情,所以说放下就放下了。”

    妊婋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这些年她也从各处收集了不少母亲与祖母的遗物,也曾打探过她们从前的事迹,但亲情并不能从这些旧物轶闻中生发出多少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总是觉得自己离她们很遥远。

    “你说得对。”妊婋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不知出身来历,一直以来只能靠自己,所以也只会成为我自己。”

    说完这话,妊婋也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了,只是说道:“这些事等我们回到洛京再说吧,你吃些东西,我们巳时收帐开拔。”

    这时杜婼走到伏兆身边,蹲下来要给她解开身后的绳索,让她自己吃些东西,但她刚一靠近,就被伏兆抬臂用手肘怼了一下:“别碰我。”

    即使两天水米未进,伏兆这一肘力道仍然不轻,也幸亏杜婼肉厚,这一击在她根本不痛不痒,只是因没有防备,还是被这一下推坐在了地上,她挠挠胳膊,无奈地看着伏兆:“你这……你打不着她也别拿俺撒气啊。”

    看她这么抗拒,杜婼有些为难地看向妊婋:“这咋整?”

    她们外面还有数万名山南军的战俘,需要尽快向北转移,今天是一定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但看伏兆眼下这个状态,似乎不大可能愿意好好跟她们走了。

    妊婋居高临下地看了伏兆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电晕扛走。”

    第244章 声在帘帏

    山南道例行发回建康的军报,忽然中断了几日。

    季无殃这日晚间就寝之前,靠在榻上思索了许久,对于荆楚一带的战况,她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越陵王在最近一次发回来的奏疏中,称自己在云梦泽和鬾山以及北边与燕国边界相邻的地带都部署了人马,并推断此次主战场应该会在云梦泽西侧,为了守住荆楚腹地,她也将这次的主力都放在了这里。

    季无殃这几天连续听到内阁回禀荆楚情况,若燕国也掺和进来,战事恐有不利,为了以防万一,她这日早朝上还是下令让江南军往西边支援了一支兵马。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凌晨时分朦朦胧胧间,竟还梦到了年轻时的广元公主,带着一脸嘲弄的神情,呼唤她的小字:“莺娘,这江山到了你手里,怎的只剩了半壁?若换了我来,必不会沦落至此。”

    天亮前她醒来一次,坐起身望着殿中地面上的银霜出了片刻神,喝过侍夜宫人递来的温水,又躺下辗转反侧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时,她再次起身,有宫人在外禀道:“圣人,山南道传战报回来了。”

    说的是“战报”而非“捷报”,她心下一沉,命人将战报速速呈进殿中。

    她靠坐在宽阔的御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战报,打开看去,满眼触目惊心:“越陵王阵前被杀……鬾山矿脉遭宸国铁女寺军攻占……楚西云梦泽三州被燕国幽燕军占领……山南道三万将士被俘……”

    看完这些,她又想起了天亮前的那个梦,再也顾不上往日为君的矜重,抬手狠狠将战报摔出御榻纱帐外。

    那战报磕在大殿金砖地上,发出几声闷响,翻过两下身后,躺在了殿门口前。

    殿内的宫人们见状都慌得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圣人息怒。”

    殿中沉寂半晌,宫人们才见季无殃下榻,赤脚踩在紫檀足踏上,冷声说道:“传太子与内阁即刻进宫。”

    徽音殿的东书房里,已有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气氛沉重了。

    幽燕军突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战场上,是书房中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她们与宸国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听说燕国往边界处调派了兵马,但以这两年她们与燕国交接物产的频繁程度和两边的洽谈态度,没有人认为燕国会大举出兵干预此战,毕竟云梦泽距离燕国边界也还有段距离,她们先前都认为燕国往边界调派兵马,只是为了避免南边的战火会波及自身。

    而此刻得知自家山南军有三万名将士被幽燕军俘获,书房中众人都在试图给燕国这个狂悖举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国与宸国互市紧密,比之我国更甚,此番大举出兵夺取云梦泽,或许是迫于宸王的要求,才与之联手配合。”站在殿中的一位内阁平章事谨慎推测道,“臣以为,还该遣使至淮水诘问,同时再派战船到鲁东海湾稍加弹压,先以谈判换回我方人质,再定来日战策。”

    从她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这次燕宸两国看似是联手杀入楚地的,而后各自瓜分了鬾山矿脉和云梦泽三州,以及山南军的战俘。

    但季显容看完军书想了半晌,摇头说道:“燕宸这次未必是事先商议好的,云梦泽地势关键,是西边直入中原腹地的最佳途径,宸王不可能将此地拱手让给燕国,若说要联手,让燕国在北边牵制我军,至多也只会让出均州地界,或许她们亦有不和,才会出现今日这样不合常理的瓜分。”

    眼下她们能从战报中获悉的云梦泽战场实际情况还是太有限了,众人在书房里推测分析了几句话后,有宫官来报,说送战报的将领醒来了,正在殿外听宣。

    跟这份战报一起快马进城的,正是当日云梦泽战场后方的一名骑兵将领,因连日赶路过于疲累,今晨一进城就昏了过去,被季无殃下令带进偏殿传太医诊治,看来此时已无大碍了。

    “带她进来。”季无殃说道。

    不多时,那位将领跟在宫官身后走进书房内,步伐还有些虚弱:“末将参见……”

    看她作势要行大礼,季无殃摆摆手:“免礼罢,赐座。”

    那将领被宫人搀扶着告了座,在一只绣墩上坐下来,将当日云梦泽战场上的所见所闻,细细回禀了一遍。

    她是骑兵千户,当日云梦泽西侧战鼓响起后,惊了一批战马,她只得迅速带人往后方去换马,刚让部下换上备用马匹,就见前方有打紫旗的队伍冲进了两军阵前,紧接着空中数道雷霆落下,她的兜鍪也被击中,所幸冲力不大没有晕倒。

    等她定神往前看去,发现前方步兵队伍已经大批倒下,于是只得下令让周遭兵马向后撤离。

    其她没有被雷霆击晕的人,都跟她一起从战场后方撤了出来,在云梦泽的东侧襄州边缘一带停下休整,随后又探知到先前倒下的那些人陆续在一两个时辰后醒来,已经落入幽燕军的掌控,在出事后的第二日,都被绑做战俘跟着幽燕军往北去了。

    书房内众人眉头紧锁地听完了这段有些离奇的战场自述,如果这将领不是为脱罪信口胡诌的话,显然幽燕军目前是有了一种攻击范围极大的新式火器,或者说,雷器。

    那阵雷霆到底是怎么落下的,这将领也说不清,看她的神色和语气,也不像是扯谎。

    从这将领的讲述中,大家仍然无法确定这次云梦泽的战场上,燕宸两军是否存在联手配合,因为这将领和部下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靠后,她们也都没看见铁女寺军那边的情况,只知道在自家将士被俘后,铁女寺军似乎直接撤离了云梦泽,而幽燕军在划出占领地界后,增派了新边界的巡防队伍,看上去并没有要乘胜进一步东来的打算。

    这将领连日赶路报信,还没来得及休整,这日初次面圣,又讲了一大通话,回忆当日战场上的惊险时刻,到这时已有些体力不支,季无殃见状令宫人先将她带回偏殿,让她先休息一下再来回话。

    等那将领被宫人带出书房后,季无殃才让众人说说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前日调去增援云梦泽的江南军队伍已经在路上了,但季显容和内阁中众人认为山南军战俘未归,燕国新式雷器的情况她们也还暂时没有了解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强行以武力夺回云梦泽。

    季显容也说虽然她认为此次云梦泽一战并不是燕宸联手所为,但考虑到目前许多事未明,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经此一战后,鬾山矿脉被宸国收走,那里距离黔南不远,黔南也很有可能会因此被迫再次倒向宸国,而与中原断交。

    她们原本还想要通过黔南来钳制宸国与南海国的商贸往来,避免自家被宸国通过海上商路扼住咽喉,看如今的情形,季显容认为势必要在海上开辟出一条生路保住商税,以避免燕宸两国在此战之后,再以商贸掐住她们的税收命脉。

    在季显容说完这番话后,几位内阁大臣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听完沉吟半晌,连下数道旨意,再派江南军将领带援军守住云梦泽和鬾山的东侧地带,同时令季显容调动江淮水师和闽东水师,一边向鲁东外海示威要求燕国归还人质,一边往南,从南海国手里夺回一片海域控制权。

    旨意明确后,众人纷纷告退,离开徽音殿东书房。

    她们往宫外走去的官靴步履声,和来时一样沉重。

    在一众内阁高官往建康宫外走去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也有一队身着军装的将领,正迈着沉重步伐,往太极宫里走去。

    这几位将领里走在最前头的,是跟随伏兆前往云梦泽的左帅,因她一直沉着脸,其她几位从鬾山凯旋的将领连大气都不敢出。

    按说铁女寺军此次东征,抛却把国君弄丢这件事,在鬾山那一战打得还是挺出彩的。

    但因后来云梦泽出了这一场变故,从鬾山回长安报信的几位将领,也不好过于张扬她们在鬾山的这场胜仗。

    九霄阁众人正在钧仪殿里等她们。

    伏兆带兵出征期间,隽羽奉命监国,九霄阁近日处理政务,都在位于太极宫平日上朝的正殿东边的钧仪殿中召见众臣。

    鬾山和云梦泽的情况,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快马传回了长安,左帅和一众参战将领安顿完各营诸事,也匆匆赶回长安,向九霄阁众人细述云梦泽一战的详细经过。

    大家听完左帅等人的述说,也都是一脸凝重,有几人转头看向坐在最前面的隽羽。

    隽羽冷静听完,先与几位阁相议定了两份旨意,一份发往鬾山,让那里的铁女寺军将领把矿中情况盘查一遍,并在东侧设立巡防人马,不准再往东出兵。

    另一份发往云梦泽西侧,让留在那里驻守的队伍,也只以目前临时划分的边界巡防,不得继续向东。

    等这些事确定完,她请左帅等人回去休息,因她们也是今日才抵长安,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宫里来了,那左帅见隽羽并未向她问责,稍稍松了一口气,得了九霄阁的诏令后,同众人一起退出了大殿。

    她们离开后,隽羽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伏兆是被妊婋带走的,她相信伏兆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也清楚妊婋不会轻易放她回来。

    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这天来钧仪殿前,先到武德殿里取了一件物事,此刻当着九霄阁众人拿了出来。

    那是一份明黄蜀锦制成的卷轴,是几年前伏兆重病时亲笔写下的遗命,九霄阁里也有人见过这卷轴,只是都不知其中的内容。

    直到这日,卷轴在钧仪殿内当众展开,里面寥寥数语中有一句十分明确的话:传国君位于隽羽。

    第245章 宫门半掩

    殿中众人对这份遗命的内容并没感到十分意外。

    当年伏兆重病时,隽羽曾得到了长安朱雀军和铁女寺军边防大营的调度指挥权,在能够调集的兵马数量上,一度盖过了当时铁女寺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群怀。

    那时候群怀对于隽羽手中权势过重也颇有微词,在九霄阁内带头与她不睦,大抵也是因为群怀看出了伏兆的心思,而她当时还在坚持王位应该传于太后族亲,所以对自己养大的隽羽起了提防之心。

    后来群怀因假传军令被捕,九霄阁借此重组,又剔除了大部分支持血脉相传论调的旧派老臣,此后这几年宸国各地官制革新,在新的官位传递形式逐渐稳定下来后,伏兆也把“嬗让制”这个名头正式摆上了台面,众人此刻看着眼前这份旧日遗命,再回想这些年来的改制,步步皆是在为隽羽铺路。

    到如今宸国朝堂上下已逐渐接受了嬗让制,这份遗命的内容自然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可能遭到众臣的质疑和抵触。

    正在九霄阁众人猜测隽羽是否要靠这份遗命正式接手王位时,她却开口对她们说,自己今日拿出这份遗命,只是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绝不会放弃跟燕国谈判接伏兆回来,但是在此之前,她将以这份遗命为凭,代行宸国君权。

    殿中众人听了这话都站起身来,隽羽却摆摆手:“不必拘礼,大家仍旧坐着说话。”

    她们这才又坐下来,方才众人当着左帅和几位将领,对鬾山一带和云梦泽的部署做过了安排,接下来还要确定与燕国的谈判事宜。

    目前她们能够最快联系上的燕国代表,自然是坐落于崇宁坊的燕国驻宸大使府,原本还应该有蜀中的潄玉馆,但是今年暮春时节,潄玉馆协调完黔滇和蜀中物产送回洛京的队伍食宿后,也借“夏日里暂时没有互通公务”为由,暂时挂牌关闭,跟着车队一起回国休假了,所以目前在宸国境内的燕国人,仅有大使府内的不到二十人,都是前不久新换任过来的。

    想到之前燕国大使府换任的事,再结合今日的情况,显然燕国在劫持伏兆这件事上筹备已久了,大使府里最新换任来长安的这些人,必定也早都做好了两国关系生变的应对准备。

    隽羽垂眸想了想,下了一道旨意,调一队朱雀军先去围了燕国大使府,一则避免她们脱逃,二则也想看看她们的反应。

    第二日有朱雀军的将领来报,说燕国大使府里众人知道被围了,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递话出来,周边围墙上方还增加了一层铁网防护,看起来已在园中提前备好了充足的吃食用物,似乎是要跟她们做长期对峙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隽羽点点头,吩咐那领队只在园外围守,在得到她的命令前不许擅闯,若里面有任何异常情况,第一时间进宫向她回禀。

    吩咐完这些事,她又在钧仪殿内踱起步来。

    自从她向九霄阁和朝中众臣宣布自己要“代行君权”,她就从璞园搬进了太极宫,但不许人呼唤“殿下”,只以“代君”为称,并将钧仪殿作为她日常处理政务和歇宿用膳的地方。

    伏兆这次出征之前,把武德殿内卫和宫人的调派权也交给了她,她原本可以搬进那边的偏殿,仍在东书房里处理政务,但她不想占用伏兆的屋子,于是只带人到武德殿东书房里,将印章国玺等物拿到钧仪殿来,作为平日里批阅奏疏和下发赦令之用。

    而武德殿那边,每日仍由内卫值守,宫人照常掸尘,只为了等伏兆回来时,各处都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

    隽羽此刻还在钧仪殿的书房大案前,踱着步细细思忖。

    伏兆没有回长安这件事,对外瞒不了太久,昭国那边虽然此刻可能还不知道内情,但迟早也会发现云梦泽一战实际并非燕宸两国联手所为。

    山南军经此一役,大批将士被俘,后面燕国大抵还想以此跟昭国谈判,换取所需,再继续恢复两地联络。

    这样看来,燕昭两边可能很快就会有接触,到那时,伏兆被带到洛京的事,恐怕也会传到建康去。

    隽羽皱了皱眉头,她不能让昭国趁着她们两国生隙拉拢燕国。

    捋清思绪后,她转身走到大案边,提笔写了一封信,盖印装封后,她拿着这封信走出了钧仪殿。

    她没有乘坐轿辇,只带了两个传话的宫人,出钧仪殿径直往西走去,穿过两条甬道,来到一处禁卫森严的宫门前。

    门口值守的朱雀军内卫见她来了,各往两边让了一步,将那宫门缓缓推开。

    宫内门是两层不太大的殿宇院落,殿门外和廊下都有人值守,隽羽先往东边走去,让门口侍卫从一间矮房里提出来一个人质,正是铁女寺军的暗哨先前从荆楚那边带回来的,季无殃身边的叛变宫官。

    那宫官较当初被带回来时又消瘦了不少,神情憔悴而茫然,对于侍卫将她架着提出来这件事,也没做任何反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隽羽让侍卫把她带到了北边的一片长屋里,这里也正关押着几个人,是昨日被左帅等人从鬾山带回来的,越陵王的亲兵。

    “你们有人认得她么?”

    隽羽让侍卫把那宫官带到几个被俘的亲兵面前,扫视了她们一眼,冷冷问道。

    那几个亲兵抬眼看过来,其中一个人细看了片刻后突然睁大双眼,作势就要往前冲,怒喝到:“你这背主忘恩的小人!你跟她们都说了什么?”

    越陵王的亲兵里,果然有人参与过荆楚一带大范围搜捕的任务。

    当时被建康宫通缉的名单里,第一位就是这名宫官,是季无殃点名要捉拿的人,当时此人的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但她们在各处搜寻了大半年也没抓到,后来只得暂且搁置。

    那亲兵因参与过搜捕,对面前这张脸印象深刻,据她所知,这宫官因自家男人与旧朝遗臣有牵扯,于是跟着男人投奔了造反军,她并不知道这宫官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值得宫中下旨大张旗鼓地搜捕,如今见她落入敌国,显然是交代了一些对季皇不利的事。

    那亲兵冲上前的时候,被朱雀军的一名内卫拦住了,那宫官对于她的呵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脸木然:“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那亲兵闻言,神色更加激动,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旁边的内卫死死拦着。

    隽羽见此情形,先让人把那宫官带回关押的矮房里,然后又让人带着认出她的越陵王亲兵,来到旁边一间僻静的抱厦内。

    越陵王的这一队亲兵被俘后,左帅带她们回长安的路上,也问了问建康的情况,但她们只是闭口不言。

    隽羽见那亲兵被带进抱厦后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没再开口问什么,只是让随行宫人把自己带来的信放到那亲兵身旁的桌子上,悠悠说道:“我可以放你回去,有劳你替我给你主子带去这封信,再把你今日见到的情况,如实说给她听。”

    那亲兵先是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可以轻易被放回去,听见隽羽让她带信传话,她想了想方才的事,朝隽羽点了点头。

    见那亲兵把信揣好,隽羽叫了两个朱雀军内卫进来将她带走,等她们离开后,隽羽才走出殿外,站在门口往关押那叛变宫官的矮房瞥了一眼,那人已没有用处了。

    跟在她身边的宫人看她往那边瞧,低声询问:“代君,东屋里那个,需不需要再提出来问话?”

    “不必了。”隽羽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赐鸩酒。”

    关押战俘人质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隽羽仍和来时一样,散着步往钧仪殿走回,一路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各方安排。

    等回到钧仪殿时,正见九霄阁中有几个人在外殿等候,是来送朝中奏报的,见隽羽回来,忙要行礼,却被她抬手制止:“往后都不必这般多礼,就还和从前一样。”

    说完她带头走进正殿里,仍和前段时间伏兆出征时一样,让众人各自落座议事。

    因时值仲夏,国中近日的奏报无外乎都是各地田土的情况,以及例行的税收进展,如今因她们与燕国关系发生变动,秋日里想必不会再有海盐送来了,因此还要自家增产井盐,以补足民需。

    隽羽就这些政务琐事下了几道敕令,跟众人吩咐完,就叫她们各自散了,此后数日里,她凭借伏兆旧日遗命,以“代君”的身份稳住了国中局势,还召开了一次朝会,颁布了几项应对周边邻国变动的新政令。

    这日下朝后,她回到钧仪殿,见有两个朱雀军内卫等在这里,回禀说前几日被放走的那名越陵王亲兵,已经被她们送出国界了,绕开幽燕军控制的区域,往昭国山南军驻扎地去了。

    隽羽闻言点点头,在心里算了算路程,估计着建康那边大概会在什么时间收到她这封信。

    算完日子,她又回想了一遍信中的内容,其实她只写了两件事,一是承认她们扣押了背叛季无殃的宫官,并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二是明白告诉季无殃,此次谋夺云梦泽的幽燕军统帅妊婋,是旧朝尚宫妊辞之孙。

    第246章 长夏与共

    槐荫匝地,蝉沸盈天。

    从云梦泽凯旋的幽燕军队伍,终于在仲夏时节回到了洛京。

    因带了大量战俘,她们回城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快,沿途在各地州镇将一部分战俘留下来,请当地州府君接管。

    从云梦泽绑回来的那三万人,在北上的这些天里,被三千五千地拆分成几批,暂时留在洛京南边几个州中安顿休养。

    等到终于回到洛京这天,妊婋她们这支凯旋大军里的战俘,只剩了百余名山南军将领,和一个伏兆。

    留在城里的上元府众人早已收到云梦泽的战况,也给伏兆在晏安坊大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套屋。

    这天上午,伏兆走进了上元府给她留的屋子里,听迎接她们进城的圣人屠给她介绍着各处布置,说水已提前烧过了,都是温热的,请她自家在兰室里洗尘歇乏,又说明日要给她安排接风宴,亲和得像是在接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从前她也在国书里瞧见过圣人屠的名字,这日是初次见到本人,其她几位上元十二君,她也在这天进城时瞧见了,在进城后到晏安坊大院的这一路上,她也差不多把那些面孔都认清了。

    然而沿途所见的大街小巷,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洛京了,回洛京的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许多城池县镇,与旧朝风貌相比,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圣人屠给她介绍完这处套屋后,说了句“你先歇歇”,就转身出去了,伏兆见她把门关上,屋中只剩了自己,也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屋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燕国如今各处房屋布局皆是大同小异,她先前曾听隽羽和群星给她描述过皇城福清宫里大使府的屋内布置,跟这间套屋似乎也差不多。

    燕国城镇大范围铺设引水管道的事,她是知道的,还有各个院落里清洁衣物的水力洗涤篮,她方才也听圣人屠说过了,还给她指了指兰室里的竹筐,说把换下来的衣物放在里面,等明日一起洗晒。

    她走到兰室,在洗漱铜盆前停了下来,那铜盆上方有一枚精致的鱼形铜钮,这装置她也在群星写的燕国见闻里看见过,她伸手拧了一下那枚铜钮,立刻有水从盆底涌出,她摸了摸水,果然是温热的。

    那水涨了片刻后,她把铜钮拧回原来的位置,盆里的水也不涨了,等她再拧开,水位又开始缓缓上涨,她再次试了试水温。

    她就这样在铜盆边玩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见是妊婋站在门外,怀里还抱着几件衣物。

    方才玩水的轻松神情登时消散,伏兆又换回一张冷脸:“有事?”

    自从上回在营地里跟妊婋干了一仗后,伏兆就再没见到她,队伍开拔之后,妊婋忙着在沿途安顿山南军战俘,伏兆这边都是厉媗和杜婼陪同,她两个先前都去过长安,得到过她在长安的招待,对她也还算客气,一路上整天劝她多少吃些东西,她也不想把自己饿死在幽燕军里,于是后续路上她也挑几样顺眼的吃食,全做补充体力,但路上扎营休息时,她不怎么跟她们说话,只是独自打坐静思。

    妊婋见门开了,也没跟她打招呼,径直走进屋中:“屠大娘子说要给你裁身夏衣做见面礼,但做新的没那样快,我跟厉媗各找了一套夏衣,都是干净的,你洗完澡先穿着。”

    上元府里,也就妊婋和厉媗跟她身量相仿,但她看着妊婋把那两套衣服放在外间椅子上,还是撇了撇嘴:“谁要穿你的衣服?”

    妊婋听了这话,叉腰皱眉上下打量她:“不穿那你就光着,反正现在是夏天,也冻不死你。”说完捞起椅子上的衣服,转身就往外走。

    伏兆见状上前两步,又把她抱在怀里的衣服夺了过来,正好妊婋这时也走到了门口,伏兆抢完衣服顺手给她推到了门外:“行了,你可以退下了。”说完把门关了起来。

    妊婋站在门外眨了眨眼睛,本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转身摇了摇头:“算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出了这边大院,妊婋快步往上元府走来,因为云梦泽一战,眼下中原局势被她们搅得有些扑朔迷离,接下来众人还有不少安排要议。

    这日进城后,她跟厉媗和杜婼都在第一时间先回到自己屋里简单洗尘换了夏衣,随后各自赶往上元府来议事。

    因给伏兆送衣服耽搁了一点时间,当妊婋走进议事厅里时,其她人都已经到了。

    千光照见妊婋随手拿起一只蒲团坐在了她身侧,遂将面前一封信递给了她,说其她人已经看过了。

    妊婋接过来一瞧,是玄易从长安送回来的信笺,因是鸮信,内容不长,玄易和穆婛各写了一句话,说她们大使府被封围,但大家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所以没太受影响,并称隽羽已凭伏兆的遗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

    妊婋看完点点头,伏兆当年那份遗命里的继位人选,她早就猜着了,前段时间换任去长安的玄易和穆婛也对此情形有所预料,只等着洛京这边回了信,她们再按照事先议定好的应对方式,去跟隽羽和九霄阁谈判。

    大家这天在议事厅里先谈了谈云梦泽一带的情况,除去被带回来的那三万山南军战俘外,云梦泽也还有数万民众,需要她们安排人手前去整肃,并宣讲新国法规。

    待那边状况平定后,还要分批将南边民众带到北边来,再征召一些燕北民众往南迁居,以促使云梦泽三州尽快融入燕国。

    这些事颇为繁重,需要调派大量人手进驻云梦泽,不仅包含幽燕军将士,还有各地的府君和讲学师傅,众人很快议定这些事先由花豹子和东方婙还有鲜婞一同安排,而后大家再轮流前去坐镇。

    除了云梦泽的善后事宜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确认跟宸昭两国的后续关系走向,因山南军的战俘和伏兆此刻在她们手里,宸昭两国又绝不可能联手来攻,因此大范围的报复性战事应该不会出现,但过去数年来她们与此二国建立的盟友关系及互通协议,在此战后已是荡然无存,正待以全新的立场和姿态重建。

    当然此战影响的邦交关系也远不止宸昭两国,还包含与鬾山矿脉南侧接壤的黔南,以及这两年卷进宸昭两国互市之争的南海国。

    大家这日在议事厅里就各方接下来的安排议了大半日,写了许多份文书,所有人身上都分了两三件要务。

    第二天一早,洛京四个城门齐齐打开,骑手们从各个方向飞奔出城,递送文书或国书。

    其中往南来的骑手在几日后抵达淮水北岸,从燕国与昭国新建的互通港口给南边送去了一份国书。

    五日后,这份紫色封面的燕国国书,与隽羽送至建康的信,一起摆在了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的大案上。

    季无殃的目光缓缓移到大案前,看向此刻正跪在那里的越陵王亲兵。

    鬾山当日的战况和后来被带去长安的见闻,她方才已细细向季无殃回禀了一面,说完见上头没有发话,她也不敢抬头,只是跪在地上,两肩微微打颤。

    半晌后,她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知道了,你去吧。”

    没有对自己的处置,或许还要回去等发落,她惴惴不安地叩了个头,说句“罪臣告退”,起身低着头,跟随书房里的宫人离开了徽音殿。

    等那亲兵离开后,季无殃才向大案上伸手,先拿起了燕国的国书,这次的国书内容不短。

    开头先说了幽燕军此次向云梦泽发兵,实为止战,被俘的三万名山南军将士并无伤亡,而燕国暂时接管云梦泽三州,也只是为了避免宸昭两国再起争端。

    上元府在国书中提出愿与昭国接洽有条件归还战俘事宜,同时对鬾山矿脉被宸国占领一事深表遗憾,称昭国后续若有铜铁短缺,燕国可以在恢复两国互通后向南输送,以助昭国补充国用,末尾又写了一通协力维护中原平靖之类冠冕堂皇的话语。

    看燕国这封国书的意思,她们此番出兵云梦泽,并非是与宸国联手,而是为了劝架才来的。

    季无殃看完又打开隽羽的信,眉头登时紧锁起来。

    这两年她持续派人在荆楚一带搜寻那名宫官未果,又见宸国通过南海商路屡屡挑衅,就猜到那宫官可能是在造反军被击溃的混乱中,往宸国逃去了,所以宸国才会在不久后出台各种与她针锋相对的商路政策。

    旧事可能会被翻出,她也料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燕国上元十二君之一的妊婋,原来与妊辞有渊源,而显然,宸国从这名宫官口中得知的旧事,也已经告诉给妊婋了。

    所以幽燕军在昭宸两军对阵时横插一脚夺走云梦泽,似乎也并非国书中所言的单纯止战那么简单。

    隽羽信中寥寥数笔,让燕国国书中的内容威信大失,也让季无殃对接下来与燕国洽谈接回战俘的事,生出了些许疑虑。

    正在思量间,书房外又有宫人来送军报,季无殃抬眼一看,是季显容从海上发回来的奏疏。

    第247章 浮海吞江

    为了向燕国施压,季显容数日前调动江淮水师,亲自带领一支舰队,越过先前与燕国达成共识的缓冲海域,来到登州南侧示威。

    当她抵达登州外海时,远远瞧见了北边的燕国海防船。

    那些船看起来比寻常舰船的颜色要深些,等她们缓慢靠近才逐渐看清,来的竟是清一色的覆铁战舰。

    早在妊婋她们前往云梦泽之前,渤海湾内铁鳞港的舰船就分批开离了港湾,因夏季南边多有飓风,当时登州港口上往来的南海商船,几乎都在暮春时节就离港返航了,燕国这一年也提前清退了商船队,等到夏初时节,那队铁鳞号战舰绕过登州港口,来到与昭国的缓冲海域边缘巡防。

    季显容这日带着水师舰队来到这里,与早已在此等候的燕国舰队隔着一小片海对峙起来,季显容正想下令派一支巡防斗舰前去喊话,却忽然见东边有几艘倭寇贼船误入。

    看船上的旗,正是几年前从江淮一带往东岛逃去的旧朝遗民男贼,似乎是瞧见燕国舰队开到外海,猜测两国海上有战,这日又见江淮水师大举北上,于是赶到近前观战,怕不是想等着这边两败俱伤后,趁机过来捡漏,顺带上岸劫掠。

    那些贼船原本应该在更东边的海域探听战况,不料昨日东边海面上忽然起了飓风,掀起的巨浪使船大批走锚,顺着风一路飘到了她们南北两边对峙的海域。

    燕国舰队先瞧见了误入的东岛贼船,两艘走舸很快开出船队,不知放了什么炮弹,只听得“砰砰”几声,紧接着数道雷霆凭空落下,直接劈沉了最前面的三艘贼船。

    江淮水师这边瞧见有船闯入对阵,前锋舰也架上了炮,在那几道雷霆落下之后,也开炮轰沉了剩余的几艘贼船。

    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外来船只,两边舰队都往前上了一步,以至于江淮水师这边发出的几炮里,有一发流弹也不经意击中了对面的战舰。

    身覆铁甲的战舰被她们这边流弹打在了船头下方,待浓烟散去后,那艘船体看上去竟只有些浅浅炮痕,仍然稳稳屹立在海面上。

    对面被打中后也没有还手,反而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接着又有两艘覆铁走舸开到江淮水师这边,递了一封信。

    信是燕国水师统帅发来的,显然她们的海湾军港也收到了上元府关于云梦泽战况的消息,面对前来示威的江淮水师,那边的燕国水师统帅称不欲与昭国开战,并表示上元府正在商议山南军战俘的归还事宜,若海上再起纷争,不仅不利于后续洽谈,且也容易叫东岛贼寇钻了空子。

    季显容收到信后,也回了一封信给对面舰队,命令上元府尽快归还人质,并将军队撤出云梦泽。

    不久后,那边统帅又回了一封信,说自己只负责东边海湾的平靖,云梦泽的具体情况以及上元府的决策,暂时还没有传到她这里来,但她愿意把季显容的话原样送回上元府,帮助山南军的人质平安回国。

    季显容随即表示,在燕国归还人质之前,她的舰队不会撤出这片缓冲海域,那边统帅则答复说不赞成江淮水师越界的举动,但也表示理解季显容的愤怒,随后称她们也不会再进一步向南,而是只在自家警戒海域区内进行日常巡防,直到她们两国达成议和。

    两边你来我往地在海面上通过书信交流了三日,季显容才写下一份奏疏,连同燕国水师督帅的来信一起派人送回了建康,细细讲述了她在鲁东外海的见闻,确认燕国的确拥有了某种可以引雷的新式武器,也算是侧面证实了先前从云梦泽撤回来的山南军将士所言。

    季显容在奏疏末尾称自己令三名水师副帅代替她,留在这片海域盯着燕国的后续动作,自己则带了一支小型舰队前往闽东外海,准备从南海国手里为自家夺回一片海域控制权,避免再被宸国通过南海商路扼住咽喉。

    季无殃看着手中这份奏疏算了算日子,季显容此刻应该已过了苏州外海,不日就将抵达闽东。

    她看完奏疏和那几份燕国水师来信后,内阁众人也已接到传召,来到了这间书房里,和往常一样按次序告坐,从宫官手中接过了燕国国书和季显容的奏疏,以及燕国水师督帅的回信。

    唯有隽羽的那封信还被季无殃扣在大案上,没有拿给内阁众人传阅。

    “燕地,匪国也。”

    一位内阁平章事看完这些国书奏疏和书信,愤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燕国国书中的有恃无恐和水师统帅软硬不吃的态度,她们都感受到了。

    她们也想过更多反制之法,但是位于淮南的燕国驿站潄玉馆,早在云梦泽开战前就向当地府衙递了文书,说内中使者夏休回国,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而另一间潄玉馆开设在云梦泽,现在是幽燕军驻扎的地方,眼下她们昭国地界上,竟没有可以拿来做人质的燕国使者。

    这时又有一位阁臣称燕国种种行径皆表明其对云梦泽蓄谋已久,未必真有诚心谈判,不如还是从鲁东外海对其稍作敲打,但婺国君何却歧认为还该先跟燕国谈谈,至少搞明白对面国书中提到的“有条件”归还人质,究竟是想提什么条件。

    季无殃坐在大案后方,默默听众人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忖度半晌后,她连下数道旨意,令禁军督帅何去非举荐将领接手山南军,同时又从嫖姚军和岭南军各调了一批将士,一部分将山南军补充起来,按照如今的新边界密切巡防,另一部分则补充进江南军,沿着淮水南岸驻扎,时刻关注对岸情况,而东边则仍然让江淮水师在鲁东外海与燕国水师保持对峙。

    燕国这封国书暂时留中,等季显容在南海有了进展后,再定答复。

    内阁众人从徽音殿东书房里得到明确旨意后,来到内阁官署拟订了几份文书,又将举荐将领与调派兵马等事转给了禁军指挥府。

    何去非在指挥府里接了旨,也从内阁听说了燕国的国书和季显容的奏疏内容,随后她为调派兵马等事忙到更深夜静,才回到自己府上。

    这时候她也没了困意,一进府便叫管家吩咐厨房,给她弄些吃的下酒,然后又让执事把府上那几个山南军将领叫过来陪她用消夜。

    府上近日住的那几位将领,正是先前从云梦泽撤退回来的骑兵领队,起初她们一回到建康,直接就被带进了宫,宫中询问数日后,又将她们移交给了禁军指挥府,调查她们是否阵前违令脱逃。

    直到前日,指挥府公布了调查结果,称她们是在前方队伍和军旗大批倒下后,为了尽快离开对方的攻击区域而进行的有序撤离,不属于逃兵,因此很快被释放,随后何去非以“了解云梦泽战况详情”为由,将她们带进了自家府里,这两天就云梦泽当日的情况,前前后后也问了不下十次,反复让她们再多回想些细节。

    她主要是好奇,幽燕军的雷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够顷刻间放倒成千上万人。

    但那几个将领当日离得都远,而事情发生得又太快,她们实在是没看清,也想不起来多少,凭她怎么问,都只说不知雷霆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好似是凭空落下的。

    这日晚间,何去非又把她们叫了出来,不过倒不是为了问那雷器,而是跟她们聊了聊山南军先前各营的情况,这是为了确定后续举荐接手山南军督帅的人选。

    这次越陵王在鬾山折戟,何去非一开始并不清楚内情,以她对越陵王行事做派的了解,鬾山当日发生的事她也有过一些猜测,她认为很可能是山里的男兵营在紧要关头坏了事,才使得战况急转直下,而这日回到建康的越陵王亲兵在出宫后被带到了禁军指挥府里,交代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最早何去非组建嫖姚军的时候,也曾邀越陵王加入,只是没过两个月,她就以家中父兄不同意为由,带头退出了队伍,第一次组建军队失败后,何去非跟越陵王也生了些隔阂,直到后来季无殃政变登基,见各军都缺人手,才让新封爵的越陵王开始接手军队历练,越陵王还曾特地登门到嫖姚府拜访,为前事向何去非赔了不是,二人才恢复了面上过得去的交情。

    何去非知道越陵王有些爱轻信族兄弟的毛病,时常被三言两语哄得飘飘然,因此这次她也在战前给山南军调了几员大将助阵,只为在关键时刻提醒越陵王莫要乱了方寸。

    这几年随着昭国各地平靖,嫖姚军作为禁军主力和天子亲卫,已不再直接参与戍边和平乱这类任务,但军队虽然未去,何去非也还是给各军输送了不少将才。

    而如今她借调给山南军的几位爱将全部被俘,本来里面还有十分适合接手山南军的人,让她此刻想来仍不禁大呼后悔,就不该借人给越陵王。

    不过她倒是并不太担心那些部下的性命,毕竟跟幽燕军交手后被俘这种事,放眼昭国上下,没人比她更有经验了。

    她想着燕国接下来既然要拿这些将士跟她们谈条件,那她们还得对幽燕军的实际情况再多些了解才行。

    这日晚间,何去非就着一桌酒菜,连说带吃地跟那几个骑兵将领聊着各营的状况,心中琢磨着山南军驻边营地来日重建的事,又想起季显容奏疏中提到燕国水师舰队里也有跟云梦泽战场上类似的神秘雷器,她愈发觉得,应该找机会亲自往云梦泽周边查看一番。

    第248章 月落潮生

    数道雷霆自晴空万里的海面劈落而下,顷刻间点燃船只风帆,紧接着船体随之瓦解,很快变成了飘在海面上的残板碎片。

    季显容这日坐在灯下闭目凝神,细细回想着先前在登州外海瞧见的那一幕。

    她是这日清早抵达闽东的,在这边接见了闽东和岭南水师的几位将帅,听她们介绍完几处内海情况后,她晚间在闽东水师督帅府的后厅里独自对着海防图思量来日部署。

    脑中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在登州外海被雷器击沉的那几艘东岛贼船。

    于是她索性不看那图了,捏着鼻梁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这几年燕国从南海国引进了不少造船木,也请了那边的匠人过去指点造船,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因她们也在与燕国洽谈互通,所以在这方面并没有过多干涉。

    南海国的造船水平她心里有数,原先旧朝时期的闽东造船处贪腐严重,流失过不少技艺,南海国的许多船只图样其实都是捡闽东造船处的漏,只是胜在渔女行会出身的水手们经验丰富,才让司砺英和她的舰队在南海上横行了这许多年。

    这几年随着她接手重整闽东造船处和闽东岭南两军水师,过去的贪腐之风已尽灭矣,这两年据她的观察,也确实没有新式炮船图样流出了,南海国的新船样式都还是沿用前几年的。

    而燕国向南海国请工匠指点,也只能在旧有的图样上学习技艺,毕竟由于旧朝的政策限制,鲁东沿海和渤海湾过去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造船机构,更遑论相关的工匠人才,燕国的起步之低,原本在她看来不足为惧,再怎么拜师学艺,也不过打几艘旧式楼船斗舰充充门面而已。

    但是这次她在登州外海见到的那几艘铁甲战舰和船上的不明雷器,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没想到燕国这两年在海防方面的精进速度会如此之快,不仅在南海国已有的造船图样上另加改造,而且拥有了她们甚至还有些没太看明白的新式远程武器。

    当然她也瞧出了对方的不足,那些看起来颇具气势的铁甲舰船,数量其实很有限,除了前面几艘震慑外敌的大型战舰外,后面的都还是旧式楼船斗舰,整体船队规模仅有她们的三成左右,真跟她江淮水师的舰队炮船硬碰硬,对方未必有很大胜算,当然,她也清楚若她们真的全力以赴地在登州外海打上一仗,两边伤亡都不会小。

    在对方手里扣着自家山南军三万战俘的情况下,她认为还是应当先在海上对峙观察一下,避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在发往建康的奏疏中,她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并且提出应该尽快弄清楚燕国目前在海陆两军中的新式雷器究竟是什么,而在此之前,她们断不能轻易与燕国正面开战。

    思索完燕国的事,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海防图。

    这张图上包含了闽东和岭南外海,也有南海国的流求和琼州二岛,以及几片海域的警戒情况。

    如今闽东水师和岭南水师的巡防区域都只在沿岸近海,外面则被南海国密不透风地围着,以至于南海诸国能够开来她们陆地的所有商船,都要经过南海国的查验,能运什么不能运什么,也都要受到南海国的控制。

    前些年还有小商队能绕过南海国的控制海域,冒险从交趾湾开到岭南西侧登岸,随着交趾湾彻底落入南海国和黔南手中,这条海路也被严加管控起来,可以说她们陆地商税重要来源之一的海上丝绸之路,眼下都被司砺英牢牢握在手里,而交趾湾港口还在跟宸国有互市往来,在云梦泽开战的前两年,南海国就靠着操纵商路,让她们吃了不少暗亏,来日若宸国趁她们失了鬾山矿脉,再与其联起手来谋算她们,昭国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

    季显容这天对着面前的海防图思索至深夜,又在第二天召集闽东水师和从岭南赶来的水师将领,细细吩咐了各处的部署与准备。

    接着又让军中的风象师连续两日夜观天象,确认近十日的闽东外海到流求岛一带都不会出现大型飓风后,就在这天傍晚吹响了水师出征的号角。

    流求岛北端淡水港口的夜晚漆黑静谧,一艘艘海船紧紧靠在一起,随着海浪微微摆荡,那些船上的桅杆,组成了一片摇摇晃晃的墨色树林。

    炮声是子时响起来的,淡水港口的外围船只很快随着炮声起了火光。

    淡水如今作为南海国与燕国和漠北等地物产的中转港口,在夏季大部分商船停运时并不忙碌,岸上也仅瞭望楼和巡夜班有人在值守。

    这一晚突如其来的炮声惊醒了瞭望楼里打瞌睡的守卫,第一轮炮响完还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给岸上人留出了逃跑报信的时间。

    在外围船只起火后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第二轮炮声才接着响起,这时候港口巡夜的人都已经撤到了后面地势更高的瞭望楼里,一部分则返回淡水大寨报信。

    因这晚海面上的月光时有时无,她们一时也看不清敌在何处,淡水港口上的众人没有贸然出海迎战,而是在岸上召集众人抄家伙沿海岸御敌,防止敌军从港口边登岛作乱。

    但是敌军只在港口外围朝着船坞轰了几轮炮,并没有登岛,直至天亮前炮声止息,等日出时分岸上人往海上望去,已瞧不见敌船的踪影了。

    这一晚停靠在淡水港口的近百艘大小船只,在几轮炮火中无一幸免,好在港口巡夜的众人在炮声响起后迅速撤离,倒是无人伤亡。

    这场突袭不像宣战,倒像是一场警示。

    淡水港口上的众人在天亮后来到船坞边,看着被炮炸毁的船体和船坞里许多地方都插着长箭,箭上钉着信,每封内容都是一样的:“叫司砺英到闽东海峡来见我。”信末尾处是昭国太子季显容的龙纹私印。

    司砺英这天不在淡水,她最近都在流求岛东南边的达皋港,趁着南海夏季船只出海频次降低,查看自家旧船增设水动力装置的改造进展。

    昨日傍晚时分,司砺英才收到黔南那边来的消息,说宸国跟昭国在云梦泽一带开战,后来又有燕国加入战场,但很快就停战了,此次中原初战波及范围不算太广,但后续是否还会有战也很难说,目前云梦泽的具体情况还是未知,黔南那边正准备遣使往长安打探情况。

    中原这一战司砺英也料到了,她本打算第二日登船往琼州岛去一趟,就近找黔南那边谈一谈,另外她也想着要派船队往北边看看,若是江淮水师在鲁东跟燕国打起来了,她还得准备应对海上乱局。

    这一晚她把来日的各项安排都设想好,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北边紧急发来的消息,打乱了她的计划,季显容连夜从闽东带人过来炸了她的淡水港口,船只船坞损毁严重。

    司砺英愣了片刻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云梦泽一战,昭国必定从燕宸两国那里吃了亏,而她这两年为了开辟新航路让商船分流避开陆地战乱风险,跟燕宸两国都走得比较近,季显容这是为了避免自家在战后被燕宸两国和南海联手制约,所以转头南下朝她动手了。

    司砺英这日一早听说消息后,立刻叫人备船,一面让人给琼州岛送消息说她要迟些日子再去,一面吩咐大副留在达皋坐镇,她则带着几名二副和一众水手登上断浪舰,往北边淡水赶回。

    船行至半程时,司砺英还遇见了北边来报信的走舸,又给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流求岛东侧巡航的三艘斗舰,有两艘被击沉,船上人半数被俘,另外半数游回剩下的那艘斗舰上,对方也没再追击,而是让她们回来带话,让司砺英亲自到闽东海峡接人。

    司砺英捏了捏拳头,这又是季显容的杰作。

    这时节南海上飓风多,流求岛东侧日常巡航的班次和船数都有减少,加上这些年南海各处平靖,她们的巡航水手失了警惕,也还不知道淡水出事了,才会在返航遇袭时落了下风。

    司砺英沉着脸回到淡水,港口的残破境况竟让她的舰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靠,她干脆也不靠岸了,只让岸上人从唯一完好的小船坞开一艘走舸出来,到她这边断浪舰上,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港口被毁,船只遭难,所幸岸上的人都没事,昨晚突袭过后也没有敌军登岸,看得出来季显容还算克制,给两边留出了一些谈判的余地,炸港和劫人,都是在催她前去交涉。

    司砺英觑着眼睛看了看残破的港口和船坞,淡水港虽然是她们岛上的重要港口之一,但近日停放的多是普通货船和巡航旧船,尽管经过这场劫难后,港口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但整体损失对她们来说也还有限。

    “大司命可以上我们的走舸,从南边小船坞登岸查看情况。”从岸上过来的水手说道。

    司砺英却一摆手:“不登岸了,直接去闽东海峡。”

    第249章 直泛沧溟

    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日傍晚时分开进了闽东与流求岛之间的海峡。

    晚霞洒在海面上,似火烧一般。

    海峡对面的闽东水师舰船整齐排列静候,见到东边有船队靠近,那船队里也开出了一艘大型龙首楼船。

    司砺英拿着窥天镜朝对面望去,赭漆金纹,桅高飞檐,正是季显容的龙骧指挥舰。

    还是在甲板上那顶熟悉的遮阳凉亭下,司砺英熟络地往大椅上一座,看着对面的季显容,感觉她似乎比上回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但这却与她近日的举动有些不大相符。

    “太子此来南海,真是耍了好大一通威风啊。”

    上一次她二人在这凉亭下对坐,已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是季显容因部下被劫持,过来找她要人,今日却是对调了。

    季显容微微一笑,丹凤目也跟着往上扬了几分:“一个旧港,早该重建了,我替大司命无偿拆除,不说得声‘劳驾’,也不该落埋怨。”

    司砺英听了这话不怒反笑:“这么说来,太子远道来我南海,竟是为了给我干苦力的?”

    季显容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也不跟她闲拌嘴了,收起笑容,冷冷说道:“大司命这几年跟燕宸两国频频勾结,吃里扒外辖制我国,我都看在往日交情上容忍了,想着大家也该顾念太平,才能各自从海上获利。但是前阵子宸国突然大举东出,侵扰我国云梦泽一带,又有燕国趁机从中渔利,若非大司命这两年与她们各设港口分走我国商流,又出人力物力扶植燕国水师,也不会叫她们觉得我国可以趁虚而入,所以我想,大司命在这里头多少也得担些责。”

    司砺英皱了皱眉头,季显容这番责难,乍一听未免有些牵强,但细究起来其实也不算无理取闹,这几年她做主分流商队是确有其事,包括暗中支持宸国跟昭国争夺互市,趁机从中加倍牟利,叫昭国商税受损,她也自知理亏。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交趾湾港口和沿岸兴建的烧钱程度,实在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使她不得不多想些捞钱的路子,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内陆可能会起战,她也得寻些旁的出路,以免过于依赖岭南港口的收入,受战事牵连。

    至于“扶植燕国水师”,她确实出力了,也有让她们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的意思,但燕国的新式战舰却是瞒着她研制出来的,她听说后也不禁担忧燕国水师崛起速度过快,会影响到来日海上的格局。

    面对季显容的兴师问罪,司砺英没有推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这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没人不盼着中原平靖,若太子信得过我,我也可以替贵国再跟燕宸两国谈一谈,有什么仇是解不了的,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请大司命替我从中调停的。”季显容没有被她这话牵着走,只是拿一双锐目看着司砺英,连称呼也改了,“你在南海一手遮天,却只顾着自家敛财,既然不能襄助维持岸上平靖,那这南海格局我看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司砺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想起流求东边那几艘被袭击的巡航斗舰,流求岛东侧的茫茫大海上,原本也没有明确划定边界,这些年来,南海国的舰船开到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地盘,只是距离主岛太远的地方,不好补充淡水,商队们通常只选短且熟悉的航道,所以她们也没有把巡防范围往东扩出多远去,目前南海国的巡防船往东一般只到流求东北侧一个名为“观鱼台”的小型海岛,例行绕岛一周后返回。

    看来季显容这次大张旗鼓地催她前来交涉,是想从她这里拿走流求东侧海域的航道,让部分南国商队货船可以绕开她的管控,直接前往苏杭一带港口。

    果然季显容在说完刚才那番话后,紧接着就提起了观鱼台东边名为“赤屿”的荒芜海岛,说闽东水师在劫持完人质后,分出一队水手登上了赤屿,并将昭国水师的军旗插在了上面,往后她们将以赤屿和观鱼台中线为界,共同掌管流求东侧海域。

    赤屿的位置,司砺英也清楚,她几年前还曾经去过一次,当时考虑到那边位置过于偏僻荒芜,因此没有在那里加设驻点,只将海上补给站设在了更靠近主岛的观鱼台上,不料这次却被季显容寻到这个空子,直接派人登岛插旗抢占了去。

    看得出来昭国这是铁了心要打破她对南海商路的全面控制,但赤屿那个地方实在过于偏僻,不是商队普遍会选择的航道,昭国要想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绕过她的管控引商船直接前往苏杭,也不是光占个海岛就行的。

    司砺英垂眸飞快思索了片刻,清楚这事若是闹僵了,对两边都没好处,等飓风季过去,商路上还得接着做生意,她手里的两座岛可没有内陆家底丰厚耗得起,何况她们南海国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仍然要靠往来岭南港口的商队,而今交趾湾兴建未完,南海局面不能乱。

    于是她顺着季显容的话,先是不咸不淡地责怪了几句闽东水师袭击淡水港和巡防船只,又不问自取,占走赤屿,实在太过霸道无礼,接着话锋一转,要求季显容拿出些诚心赔补,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就不追究了,最后说了一句“南海之大,岂能容不下贵国区区一座海岛”。

    季显容见她表了态,满意地点点头:“我自然也不会叫大司命在国中失了威望。”说完她向司砺英提出了早已备好的“赔补”,一批数量颇为可观的江南稻米。

    司砺英闻言,又趁机跟她提出要增加几项昭国之前一直没有松口同意对南海通商的名贵物产。

    她二人就在这龙骧指挥舰的甲板上,从傍晚时分一直谈到海月高悬,才终于达成了口头协议,约定三日后还在这海峡中线上,签署文书并交接人质和赔补。

    恰逢这天是十六月圆之日,月光格外明亮,将夜晚的海面照得波光粼粼。

    季显容目送司砺英的舰队船影消失在东边的月光里,转身回到舱室内,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等到午夜后回到岸上,命人速速送回建康。

    当这份奏疏抵达建康的时候,季显容已经跟司砺英完成了交接,乘坐指挥舰从闽东北上,准备再到登州外海看看那边的情况,然后才返回建康。

    江淮水师自夏末起,就在登州外海与燕国水师对峙,而登州也一直在与洛京保持着联络。

    妊婋这日在上元府收到千山远从登州发来的信,得知两边仍在登州外海默默对峙,送去建康的国书也还没有回信,她们似乎与昭国陷入了僵局。

    上元府众人这天就周边各国的情况议了大半日,至傍晚时分才散,陆续往晏安坊大院回来吃饭,妊婋没跟她们一起吃,而是从厨院里端出了一盘餐食,往西边的套院走来。

    她走到这边门口,因腾不出手,于是拿脚踢了踢门,里面很快传出来一个字:“进。”

    妊婋撇撇嘴,侧身用肩膀顶开了门,果然瞧见伏兆坐在外厅大摇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摇椅边的高几上摆了一杯茶,正冒着热气,茶盏边还有两碟蜜饯点心。

    伏兆头上已长出了新的发茬儿,毛茸茸一层黝黑茂密,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没有剃光时那样锋芒毕露了。

    圣人屠给她裁的新衣已经做好了,但她还是留下了妊婋和厉媗那两套夏衣,跟她自己来时那身换着穿,这天她身上穿的,正是妊婋那套。

    见妊婋进屋,伏兆只是懒懒地朝她瞥了一眼,问:“今日晚膳有鱼么?”

    见她摆主子款,妊婋没好气地把餐盘往外厅大桌上一放:“没有。”

    “我昨天不是点了菜说我想吃鱼么?”

    “你还点上菜了?跟谁点的?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实在没有鱼,蒸点螃蟹也行。”

    “那更没有。”

    “我原以为你们燕国海味丰富,住了这些天发现,要啥没啥。”伏兆把手里的报折起来,往旁边一放,从摇椅上站起身,走到大桌边看了看盘中的餐食,一脸挑剔,“又是这老几样,你们上元府,怎么把日子过得这么艰苦?”

    “想吃别的下回你自己做。”妊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点了点,“隽羽给你送来的,吃完才能看。”

    伏兆看了一眼那信,耸耸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不会做菜,要是吃出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得救我。”

    妊婋没有理她,从托盘中把自己的餐食端到面前,兀自吃了起来,伏兆见状也把自己那份拿了出来。

    二人对坐默默吃饭,也没再说什么别话,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妊婋将碗碟收回托盘里,伏兆把那托盘又往边上推了推,回身拿过茶壶和两只茶盏,倒满后推了一杯给妊婋。

    “看你今日没甚好气色,必定是外面局势不大乐观吧。”伏兆没急着去拆桌上的信,而是往后一靠,一只手拿着茶盏,一只手搭在旁边椅背上,带着几分玩味神情看着妊婋,“若不是你当日非要拦我,也不至于叫燕国落得今日这样两边不尴不尬的境地。”

    “两边不尴不尬”说得自然是她们和宸昭两国,一边因她带走伏兆,两地大使府和互市全部停摆,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另一边因抢占云梦泽并带走大批战俘,与昭国的进一步交涉,必然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妊婋倒是不介意跟她说说外面的近况,反正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把江淮水师正在鲁东外海跟她们对峙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伏兆挑了下眉,问:“你们跟江淮水师,谁更厉害些?”

    妊婋坦白道:“我们起步晚,舰船数量连人家单支水师的一半都不到,若是开战,最多能打个平手吧。”

    伏兆若有所思:“听起来这季显容也不难对付。”

    妊婋又抬眼看向伏兆:“看往日做派,季显容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不想再增添无谓仇恨了。”

    伏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若有一天你为复仇取了季皇的性命,到那时候,与旧事毫无瓜葛的季显容,杀还是不杀?”

    伏兆捏着茶盏没有说话,她母亲去世那年,季显容才出生,确实与那些事无干,但世仇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她此前也曾设想过,季显容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终身幽禁,毕竟成王败寇,古今历来皆如此。

    然而东征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幽燕军强行打断,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复仇再把季显容关起来,就被妊婋先一步关起来了。

    这可真是,世事无常。

    第250章 投机赴使

    伏兆想完这些事,没有回答妊婋那个“杀还是不杀”的问题,只是仰头喝了一口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伸手去拿隽羽的信。

    这是隽羽近日送来洛京的第三封信。

    伏兆被带到洛京后,从妊婋那里听说隽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稳住了国中局势,随后又通过燕国驻宸大使和参赞,给洛京发来了第一封信,要跟上元府确认伏兆的情况,试图谈一谈把她“赎”回长安的条件。

    上元府这边也很快给出了答复,称希望能和宸国达成新的平靖协约,以确保中原来日不会再起战事,也不要使用互市手段扰乱民生。

    隽羽虽然并不是个主战派,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同意燕国干涉宸国内政的态度,而是在第二封来信中再次确认伏兆的状况,同时表示自己只是临时代行君权,中原将来的局势,还得等伏兆回国后,再与各国交涉洽谈。

    上元府收到第二封信后,回信说伏兆在洛京一切安好,并提出可以为隽羽转交一封信给伏兆,再把伏兆的回信送去长安,以向宸国证明她们的国君在洛京没有受到任何迫害或虐待。

    伏兆展开信纸从头读来,隽羽这信不算短,足有五页纸,内中详细写了宸国如今上下各处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又花了一整页纸的篇幅拿话安慰她,说九霄阁会尽快跟上元府商谈接洽事宜,接她回长安。

    “信里都写了些啥,能给我看看么?”妊婋见她看完把信放回桌上,托腮问道。

    伏兆把桌上那几张信纸往前一推:“假惺惺的装什么,一会儿信你拿走还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妊婋闻言笑着拿过那几张纸,飞快扫了几眼,都是她料到的内容,于是又把信放回了伏兆面前。

    隽羽目前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是直接拒绝上元府提出的止战要求,而是称自己仅为临时摄政,国策大方向上的事,都得等伏兆回长安后才能给出决定。

    而伏兆本人现在就在洛京,如果上元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跟伏兆谈,但就算伏兆在洛京给了上元府一些承诺,来日也可能出现被隽羽放弃的情况,到那时,上元府即便跟伏兆达成了共识,也是白费力气。

    妊婋知道伏兆既然能留遗命让隽羽接手,二人必定情谊深厚,但能深厚到什么程度,她也很好奇,于是她不怀好意地看向伏兆,说道:“隽羽眼下才掌权,或许还有些不习惯,待日子长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改了主意,不接你回去了?”

    伏兆冷冷地看回妊婋,清楚她在试探什么,也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

    二人默然对坐片刻后,伏兆才开口,说的却不是妊婋以为的“隽羽不会”,而是:“隽羽当然可以改变主意。”

    伏兆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淡淡说道:“既然把国交给了她,她自然会有她的考量。”

    妊婋听完打量了她一会儿,居然有些拿不准她究竟真是这样想的,还是只是用这话来应对她的试探,或许二者兼有。

    她想了想,没再继续试探,而是伸手从旁边架上取过纸笔,放到伏兆面前:“你给她回一封信吧。”

    伏兆接过笔,没有多加斟酌思考,一气呵成写完了仅有一页纸的简短回信。

    晾干墨的间隙,妊婋也看了这封回信的内容,见她在信中告诉隽羽,自己现在跟上元府众人一起住在晏安坊大院里,这里虽不比太极宫,但也还算舒适,鉴于上元府里所有人都是同样的食宿水平,她也就不好苛求什么了,末了她让隽羽不必担心,说她在这里衣食不缺,也不用送什么东西来,最后说国中事多不易,请隽羽照顾好自己。

    几天后,这张早已晾干墨迹的信纸,被隽羽拿在手中来回看了三遍。

    字确实是伏兆的字,语气也是她平常写信的语气,内容似乎也不是故作轻松,还有心思调侃上元府众人所居环境没有太极宫优裕,看来确实在洛京得到了礼遇,这让隽羽稍稍减轻了些忧心。

    她才将这封信放在桌上,忽有一名传话宫人在钧仪殿外禀道:“代君,黔南和南海国使者一同进城了。”

    这次黔南和南海国在云梦泽一战后,几乎同时提出要遣使来长安,隽羽没有推却回绝,不仅答复国书邀请她们前来,还请她们进城后不必往四方馆去,而是直接住进太极宫里来。

    对于伏兆目前不在长安的情况,黔南和南海国使者在来时路上都有所耳闻,但内中详情知道的不多,太极宫对此给出的说法是,伏兆因中原局势问题,此刻正在洛京访问,更多的原因和前后经过也没有细说。

    这次来长安的黔南主使,仍旧是刀婪,她这日在太极宫外下了车,进宫门转轿辇往西边殿群行来,途中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金瓦红墙,太极宫她也来过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有明显不同的感受。

    从此行路上收到的外使司回信语气,到这日迎接她们的宫使言谈氛围上,她已隐隐约约感觉到,太极宫,似乎是换主人了。

    前不久宸国东征声势浩大,数日间便占据了昭国在蜀中东侧的鬾山矿脉,山脉南端直抵长江,距离黔南的北侧边界也不远了,为此黔南自治军也在北侧增派了巡防人马,以防宸昭两国的战火烧到她们的地界,但是铁女寺军夺了鬾山后,北边很快就停火了,黔南见状同时往长安和建康都发了国书,称要遣使洽谈。

    就遣使到长安这件事,其实黔南内部也有些争议,舍乌起初听说铁女寺军在鬾山先一步向昭国开战,认为此乃不义之举,原本她只想向建康遣使加强联络,并借此事逐步减少与宸国的互市往来。

    但刀委认为她们仍然应当保持中立,所以坚持给长安也发了国书,并让妹妹刀婪做主使前去打探情况。

    如今刀委在国中权柄日益加重,军务内政大部分时间皆由她做主,而舍乌因年岁渐长,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许多事上精力不济,去年春天她还曾因头风反复发作,卧床休养了整整三个月,刀委为她向蒙雌屹求请了两位巫医来调理经络,平日得闲时也常往舍乌这边问候病情,在榻前端汤奉药。

    前段时间二人在对待宸昭两国的态度上出了这场分歧后,舍乌静思数日,认为在中原尚有动荡的时期,执政分歧不利于凝聚国力,于是她决定将黔王之位正式交给刀委,趁着身体好转时走完了王位交接仪式,让国中权柄以体面的方式完成了传递。

    就在刀婪启程前往长安的同一天,舍乌也乘车离开了矩州,往她的家乡滇南北部养老去了。

    因长姊已登王位,刀婪的身份跟着更上一层,这次到访长安的排场也愈发隆重,宸国九霄阁在黔南来使前的国书中得知刀委即位成为了新任黔王,这日外使司出城接待,也发现刀婪使团内随行的官员职位和规格比从前明显不同了。

    而南海国此次派来长安的主使,还是从前来过长安的那位琼州岛管事潮姑,和上次出使一样,她们先从交趾湾登岸到黔南矩州,再跟黔南使团一起经蜀中北上。

    两支使团抵达长安的几天前,南海国主使收到司砺英派人飞鹰传来的密信,得知自家流求岛与昭国闽东水师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又在此事后与昭国达成了新的协约,司砺英在信中提醒她谨慎应对接下来与宸国的南海互市洽谈。

    云梦泽一战后,各国停摆了一段时间的邦交关系,都在谨慎地缓慢恢复当中,隽羽在招待黔南与南海国使团的接风宴上,没有回避中原目前的纷争与问题,但她也没有明确提起昭国,而是称她们会尽快与燕国协商确定中原接下来的走向。

    自从隽羽得知伏兆在燕国一切安好,宸国位于洛京皇城福清宫的驻燕大使府也没有被封锁,上元府只是请她们不要离开洛京,隽羽也随即撤去了燕国大使府外围的朱雀军侍卫,同样请燕国大使玄易和参赞穆婛等人不要离开长安。

    随后隽羽与九霄阁众人商议,准备就燕国国书中提出的几项休战要求,遣使往洛京去谈一谈,再看使团能否跟伏兆见上一面。

    她甚至在使团中安排了一名跟伏兆身高体貌十分近似的内卫,吩咐使团众人见机行事,想方设法以假换真,把伏兆偷回来。

    宸国要向洛京遣使的国书,在初秋时节摆在了上元府议事厅里。

    众人商议半晌后,一同拟订了答复国书,称欢迎宸国使团到访洛京,但没有在国书中明确承诺使团能与伏兆相见。

    这天她们议完事,妊婋回到晏安坊大院,盛了两份餐食来找伏兆,推开门时见伏兆仍旧坐在外间大摇椅上,手里拿的是豹子寨最新出的《寨闻》,正在那里看得颇为投入。

    妊婋进屋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叉腰对她说道:“我过两日要往登州去看看那边外海与江淮水师对峙的情况,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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