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素笺恨切
“不是派人去楚地。”隽羽淡淡说道,“而是从楚地调了一些人回来。”
先前群怀曾派过不少暗哨前往楚地,原是为了联络那边的造反军,后来群怀因计谋暴露被关押,伏兆遣人到边防大营查明情况后,也没有立即将余下的暗哨调回蜀中,而是令她们分散开来按兵不动等待消息。
当初被隽羽从路上带回长安的那名暗哨,在太极宫内养好伤后,被伏兆调回了谛听营,又升了一级军衔,自此后直接听令于伏兆,负责为她联络群怀安插在楚地的人。
这些事是九霄阁和铁女寺军的内部机密,妊婋不知原委,隽羽也没有跟她解释为什么她们可以从楚地“调回”一些人,此刻说出这话,也只是为了顺便给妊婋做些提醒,暗示铁女寺军在昭国边界有不少眼线,好叫上元府这边谨慎插手她们宸昭两地边界的事。
见妊婋听完这话神色如常,也没有追问调的是什么人,隽羽又抿了一口茶,接着往下说起她们从楚地查到的消息和带回来的人证。
前年荆楚一带有士族男民造反的事,隽羽也曾在那年妊婋到访长安时给她说过一些。
那些造反军中有一支稍微成些气候的,是从旧朝山南道官军里叛变出来的队伍,领头的男将靠上了荆楚当地一家势力不小的宗族,那宗族里也有在朝为官的男人,都在建康政变中被杀,男族长为此与那男将一拍即合,打出匡复旧朝的旗号起兵造反。
当时各地府衙里还有不少旧朝遗臣,惊闻建康政变后,那些人不愿臣服,又听说荆楚一带有人反季皇,于是纷纷前往投奔。
在投靠造反军的那些人里,有一个女人身份最为特殊,曾是季无殃身边的一名宫官。
起先那些宗族男民对这宫官出身的女人十分忌惮,一度担心她是季无殃派来的,还是与她同行的男官为她做保,说自己与她成亲数年,育有一男,一家三口同来投奔,绝非新朝廷的细作。
妊婋听到这里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定州城外施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那个为男人讨粥无果后仍旧不离不弃,却被男人杀来要吃肉的女人。
但她没有出言打断隽羽,只是低头呷了一口茶,继续听她往下说去。
隽羽接着说,那个叛变宫官向造反军自述,说她跟在季无殃身边十余年,从前在宫里做过正六品司膳,曾负责过庆平帝的部分药膳汤饮,因识得文字且颇有才学,后被季无殃派出宫做黜陟使,在开放女子科举那一年,她也曾被召回建康赴考,中了进士后再度被派至淮南州府为官,随后她与当日赴考结识的男官成亲,在任期间生下了一个随父姓的男儿。
庆平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来时,那宫官就在私下里怀疑过,认为应该是膳食上出了问题,断定庆平帝必定死于季无殃之手,她觉得季无殃此举过于残忍,又预感到朝中恐怕要生变,于是暗地里找到过去与她相熟的内廷典膳和司药,收集了庆平帝的一部分膳单和脉案药方。
而后建康果然发生政变,季无殃登基后强令宗室和民间改随母姓的事,也让那宫官有些腹诽,加上她听说建康政变被杀的旧朝重臣里有她男人的老师,她男人也担心自己会在随后的清算中被牵连,于是两个人一合计,带上男儿往楚地投奔了造反军。
后来昭国新朝廷大举派兵前往荆楚一带平叛,那支造反军也被前来支援的嫖姚军冲击得七零八落,铁女寺军的暗哨在混乱中抓住了这名叛变宫官,在收到谛听营的召回令后,其中两名暗哨押着这个宫官回到了蜀中边防大营里。
“所以群星她们在建康城外获得的膳单和脉案,都是从这个人手里流传出来的。”妊婋总结了一句,又问,“荆楚一带平靖后,还有新朝廷在山南道的官军挨家挨户严查叛党,其实是不是在找她?”
隽羽点点头:“应该是了,她也是内廷宫官世家出身,她母亲从前负责过懿德太后的药膳。”
随后隽羽又说,那叛变宫官的母亲,在当年迁都时随季无殃逃往建康的路上染风寒殁了,季无殃当时赏了银子,许她就地葬母,而后也给了追封尊荣,这在季无殃身边一众宫官里,也算是颇得圣眷了。
“我们的人把她押回边防大营的时候,她的状况不怎么好,一直在念叨自己死去的男儿,有些神志不清。”隽羽接着说道,“我们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从她口中陆续问出了一些陈年往事,也按她交代的话,在楚地搜查到了书信文册为证。”
隽羽所说的那些“陈年往事”里,不仅与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有关,也涉及到妊婋的母亲与祖母先后去世的原因。
妊婋这日从隽羽口中获悉的当年情况,果然跟灵极真人先前的推测相差无几,一切的根源,还是旧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愈演愈烈的党争权斗。
当年还是皇后的季无殃,在皇次子夭折后失去了摄政的筹码,而旧帝大病初愈后似有病情反复之象,同时她在宫中的眼线又探知到,懿德太后在宗室里选中了一个跟旧帝同辈的男童,准备在旧帝驾崩后立为新帝,自己仍做唯一的太后,彻底将她踢出摄政之列,她因此对懿德太后起了杀心。
“那叛变宫官的母亲曾经参与了此事,临终前悔悟,把内中实情告诉了她,还给了她一份自述书,说要向老太后和公主谢罪。”隽羽说道,“这两桩事都做得极为隐秘,知情者甚少,而且也都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细节。”
显然季无殃通晓医术,也在暗中细细筹划了许久,本以为时隔多年这些事早已随逝者深埋地下,才发诏书叫旧帝做了个替罪羊,却不料自己提拔的宫官会把这些往事再度翻出。
除了这些事外,那宫官也交代了许多前尘秘辛,包括广元公主府的翊卫,曾在一桩涉及皇后外戚的贪墨案中被害,这件事发生在懿德太后崩逝之前,那时候两家外戚在明面上并非敌对关系,而那桩贪墨案牵扯又广,朝中也有几家党羽包括阉党也卷了进去,然而最后只查抄了几个小官就不了了之,直到旧朝覆灭,这桩贪墨案仍是一笔糊涂账。
见隽羽提起母亲妊疆的往事,妊婋不由得握了握拳头,先前她从伏兆那里听说过,她母亲是替广元公主在外办差时出意外去世的。
妊疆出事那天,正好是广元公主的生辰,她正在懿德太后宫中看戏,没能及时收到妊疆的求援,因为这件事,广元公主此后再也没有庆过生辰。
然而当时妊疆遇害的原委和细节,并没有留下记录,知道内情的许多人也都在懿德太后崩逝之后遭到暗害,随着广元公主薨逝,她身边知道前情的人也几乎全部被害,只剩了她留在益州的部分亲信,对京中的事所知不全,所以伏兆也不清楚当年朝中的情况。
听那宫官交代的意思,她不确定妊疆遇害与季无殃有关,但这件事季无殃一定知道原委,而懿德太后崩逝之后,最受她信任的前尚宫妊辞在家中被害,这件事她确定是季无殃吩咐人假借阉党之手干的,事后她把这些事全都扣给了阉党,将自己摘了出去。
隽羽说完这些事,抬眼看向妊婋,见她只是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宫官在接受铁女寺军和太极宫轮番询问的一个多月里,说了不少跟季无殃有关的事,话语中既有对她素日提携的感激,也有对她狠戾做派的恐惧。
隽羽回想着那宫官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日只说了其中跟妊婋有关的部分,见妊婋听完没有说话,她也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端盏将杯中剩的一点茶喝了。
茶室内一片静谧,因关着窗,外面月光透不进来,满屋里只有通明的烛火。
烛光将她二人的身影投在四周墙上,正随着火苗跳动摇摆,而屋中对坐的两个人,在这些光影的映衬下,几乎如同静止。
“噔。”隽羽将饮尽的茶盏放到了面前的矮几上。
妊婋这时才抬起头来,却不提母亲与祖母跟季无殃的往日仇怨,只是看着隽羽问道:“伏兆知道这些事后,是怎么想的?”
隽羽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坦诚说道:“她自然恼恨,原想着催促群星来洛京,阻止你们春日里这场南北互通,但我想这其中应该还能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所以揽下这桩事替群星过来一趟。”
妊婋目光如钩:“她恼恨,那你呢?”
隽羽听她这样问,眼中闪过一丝感伤:“我当然和她一样。”
“所以你这次来洛京,其实也不是为了让中原能像如今这样维持长久并立,对吗?”
隽羽迎着她的质问笃定说道:“对,这次你们南北互通运送的马匹,是第一批,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批。”
在她说完这话时,茶室矮几灯台上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哔剥声。
第232章 雨浸春愁
隽羽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尽管宸国眼下并没有东征的计划,但两年之后必会有动作。
妊婋听完当即摇了摇头:“这事却由不得我一人做主。”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矩。”隽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更进一步,“我也知道你有你的为难,左右你们来年与南边的互通内容尚未谈定,等你回去想想,我们来日再谈亦可。”
妊婋“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见屋中漏刻钟已接近亥时,遂跟隽羽说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
二人走出茶室来到廊下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隽羽见状忙说要用大使府的车送她回去,福清宫位于皇城外层甬道附近,进出车辆十分便捷。
妊婋从廊下伸出手去探了探雨,清清凉凉三两滴,下得倒是不大,于是她也没让隽羽请人套车,只从她们这里借了一把油纸伞,说没有多少路程,她要散步回去。
隽羽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再坚持,又撑了一把伞,将她送到福清宫的大门口,又站在宫门处一直等她走远了,才回身进门。
这场小雨时下时歇,等妊婋走到皇城门处渐渐止息,月光从云层里漾出来,泼了一小片在大地上。
上元府众人如今所住院落,就在与上元府一墙之隔的晏安坊里,从皇城走回去,也就一刻钟出头的路。
雨夜中的洛京城里行人寥落。
如今燕国各地都不设宵禁,夜间也没有巡防队伍,除了四个城门和皇城门照例值守的幽燕军将士外,仅城中各处火情瞭望楼上,有每日轮班的民众看守着。
上元府众人在城里时,也都会跟着抽选这几处地方值夜,前不久的正月里,妊婋也去守了一晚北城门。
因皇城内还有些学子喜在夜深人静时做研究,皇城大门总是昼夜不关的,妊婋这日走出皇城时,背后还有几间殿宇闪着烛光。
她跟皇城门口记录每日进出的值守人打了个招呼,走出了黝黑的门洞。
春雨后的空中弥漫着草木芬芳,妊婋把伞一收,踏着月光往上元府的方向走去。
她拎着伞,踩在积水未散的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细细回想今日隽羽说的那些话。
母亲与祖母的死多半与季无殃有关,这是她事先预料到了的,但从隽羽口中听到大致原委时,她还是十分难过。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今日听完这些细节,思绪不由得又生反复。
一颗冰冰凉凉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雨又下起来了。
她再次将伞撑起,把那些反复愁绪暂且放下,开始琢磨隽羽此行目的,显然她跟伏兆的立场完全相同,皆与昭国势不两立,但比起伏兆想要以武力强行吞并,隽羽看起来更倾向于采用相对平和的方式,利用邦交互市手段对其施以拊背扼喉之计。
她又想起了去年长安那场六国平准会谈。
虽然当时会谈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宸国东征这个话题,但其实也能从各方的态度看出彼此的立场。
黔南刀婪去年北上其实已经摆明了自家的中立态度,她们既要保持与宸国的物产互市,也要推动与昭国的驿道互通,而对于这两家来日可能打起来这件事,黔南则明里暗里表示过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滇南的态度也与黔南大抵相同,她们不与昭国接壤,宸昭两国就算打起来,也波及不到滇南,只要不是旧朝男政权卷土重来,蒙雌屹也只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
与西南两家相比,漠北各部联盟明显是站在宸国这边的,毕竟两地有着极其广阔的接壤地带,是关系紧密的邻居,而且漠北也需要通过宸国向西域和黔滇等地换取物产,一旦中原起战,漠北各部势必会表态支持宸国,以确保整个西部的安定。
至于当时最后一个抵达长安的南海国,在立场方面则显得最为灵活,以妊婋对司砺英的了解,她大抵打的是全盘通吃的主意,在维持对昭国港口外侧海域控制的同时,还要在燕国鲁东登州和交趾湾增设商队停靠港,一旦中原开战,岭南港口商路必将受到影响,届时司砺英仍然可以靠着北边和西边新开辟出来的港口,稳住海上丝绸之路,继续从商队兜里大肆敛财。
而在长安会谈中不曾露面的肃真部,与宸昭两国俱不接壤,物产互通方面也主要都是与燕国和漠北联络比较密切,因此对于中原纷争只是冷眼旁观,平日里也极少出现在各地会谈中,只因孕育法的交流与滇南保持着私下联络。
妊婋就各国对于中原局势的态度想完一圈,正待要再想想接下来的走向,一抬眼恰好见到晏安坊门外的两盏“晏”字灯笼,在雨夜里暖烘烘地亮着。
她才抬起手要推门,忽见那坊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花豹子打灯,厉媗撑伞,瞧见妊婋站在门外,她二人也愣了一下。
“想着你没带伞,也不爱坐车,这天黑路滑的,我们正要过去接你,不成想竟晚了一步。”花豹子笑着走上来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吃不吃消夜?”
等妊婋进来后,厉媗回身把坊门一关,也走上前说道:“今儿好容易得闲,鲜婞带大伙儿包了小馄饨。”
她两个一左一右夹着妊婋,左一句说这场春雨来得及时,今年应该不会有大旱了,右一句告诉她今晚小馄饨的肉馅都里加了啥料,说了满筐的闲话,就是不问她今晚去见隽羽都聊了些什么。
先前灵极真人对于季无殃与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等人旧日仇怨的推测,上元府众人都是知道的,对于隽羽此行目的和她今晚跟妊婋说的话,也多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想着妊婋听了这些事必定心中不好受,所以她两个谁也没提,只等妊婋心绪平复些再说。
她三人在坊里走的时候,雨势又见小了些,等她们跨进院落大门时,雨已完全停了。
厉媗接过妊婋手里的伞,跟自己拿出来的那把一起放在院门内廊下控水,花豹子也把外出打的那盏灯笼熄了放在廊下,跟妊婋一起往敞厅里走来。
上元府众人住的这处大院,是她们后来改造的,原本上元府所在的位置是旧朝京兆府,与其一墙之隔的坊里也都是些官署,有六部的衙门值房,还有旧朝的科举考院,这些年拆的拆,改的改,原本的旧衙门地盘上现在已是新的院落和几座开放花园了。
如今这处晏安坊大院里,有三间大敞厅和一座厨院并十五间小院套屋,上元十二君在这里各分了一套独门小院住着,其余空着的则用来临时接待来客,有时候花怒放和叶妉回到洛京,也会往这边来住上几晚,再回她们自家选在城东的院落,跟相熟的媎妹们热闹团聚。
这边院落里的大敞厅,是她们平日消闲的地方,有时在这敞厅内外摆上一席,赏花赏月吃酒吃消夜,又或者三三两两坐在敞厅大书架边看着书报闲谈,再不就是玩玩樗蒲、双陆或叶子戏,看似平平无奇的开间敞厅,用处倒也颇多。
此刻妊婋三人从院中长廊绕过庭中小花园,走进灯火明亮的敞厅,见鲜婞跟圣人屠还有陆娀三人,正站在桌边包馄饨。
“嗯?这么快就接回来了?你们不是才出去吗?”圣人屠转头见她三人走进来,还有点恍惚。
听花豹子说在坊门口碰见妊婋回来,鲜婞也说:“没料到你们速度这么快,不过我们这里也差不多要包完了,汤底料我都调好了,一会儿那边水开下锅,说话就能吃上。”
她话音刚落,杜婼从厨院通往敞厅的内门走进来:“水烧上了,等一会儿妊婋回来……诶?已经回来了?”
妊婋笑着跟杜婼打了个招呼,随手拿起旁边的盖帘,跟厉媗两个把桌上包好的馄饨捡到上面,再跟杜婼一起往厨院送去煮水下锅。
千光照这日换了一身利落短打,正在厨房灶边烧水,见妊婋回来,只是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也没有问她这日晚间跟隽羽的谈话内容。
不多时,鲜婞端来了最后一盖帘馄饨,在这边掌勺一锅煮了出来,分到灶台上备好汤料的八只瓷碗里,香气登时充斥了整间厨房。
她们将馄饨端出来,在敞厅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说起今日妊婋出门后,萧娍和素罗刹从漠北来了信,称已同那边各部谈成了交邻孕育院的安排,过两日准备启程往肃真部去。
众人就此聊了几句后,又说起今晚这场雨,去年过年前,苟婕同皇城大学堂里的几位星象师定了今年的节气月历,又列了一些应该有雨的时节。
因去年河东和鲁东旱了一场,若今年这个时节还没有雨,恐怕夏日又要有旱情,所以今天这场雨在众人看来还是十分宝贵的。
大家商量着过两天收集一下周边各地的雨水情况,再给前往淮水北岸送马的苟婕和东方婙写信。
提起苟婕和东方婙,又不免聊到她们接下来跟昭国互通的事,等这次两边交接完毕,还要再洽谈明年的互市安排。
妊婋捧着馄饨汤碗低头想了想,还是提起了今日晚间去宸国大使府见隽羽的事:“明年咱们与昭国的互通,我看还得再做些调整。”
第233章 谈说之传
“是宸国那边提了什么条件吗?”花豹子问,“想要我们终止来年与昭国的物产互通?”
妊婋摇摇头:“那倒没有。”
隽羽今日的话说得比较含蓄,与其说是谈条件或者提要求,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提醒。
目前看下来,吞并昭国地界,是宸国已经确定的方策大略,不确定的只是具体方式和动手时间而已。
隽羽说希望她们接下来不要再继续往南输送马匹,看似是个客气的提议,但实际上,宸国有的是法子直接禁止漠北向燕国运马,而单靠燕国自家马场培育的新种雄马,根本达不到昭国在互市中提出的数量,她们也不可能真的给南边运送上好良马去填埋来日的战场。
妊婋还是把今晚跟隽羽所谈的内容,简要跟她们说了一遍。
大家听完,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凝重,有这起旧年仇怨横亘在宸昭两国之间,接下来的纷争怕是难解。
厅中沉默片刻后,厉媗从氤氲的汤雾里抬头看了一眼妊婋,又看了看其她人:“那接下来咱们跟南边的互通,要不还是先缓缓?反正今年运来的布匹粮食加上咱自家产的,省一省也够存用个两年了。”
“不,这两年她们打不起来,咱们还是要增加跟长安和建康的联络。”妊婋环顾众人,“尤其是,学说方面的联络。”
自从包括嫄学在内的一众燕国新学说在燕北各地兴起,上元府也印了不少文册,随着与宸国互市往来密切,渐渐在西边传播开来。
前年鲜婞跟妊婋一起去长安时,也顺便拜访了那边的学堂,了解了宸国如今的学制,是在旧朝科举之上做了些革新,最大的变化是将文试和武试并在了一处,殿试拔尖者都是文武全能,余者中榜的则按文武等第,由负责官员任免的璇玑台和各部及地方郡府共同议定去向。
宸国各地这些年建起了不少官营学堂,伏兆也曾发布诏令,强制民间所有适龄女童登名进学,但这种学堂只能作为开蒙之用,目的是让民众们都能识文断字,看得懂官府发文即可。
若要进一步考学做官,要么靠家中出钱送去私塾考院,要么自家去考官营的文武学馆,大部分民众是没有这样条件的,从学堂出来后,她们要么去应选衙役吏员,或是到作坊里当学徒,再不就是去做生意。
宸国这套进学制度经过数年发展,到如今已经运转得颇为顺畅了,加上太极宫还有个储贤馆,时常在长安和各地择选英才,加上那些官营文武学馆和地方私塾考院,每年都能给宸国朝堂带来数百名出色的新人。
由于这些馆院都是为了来日考学所设,目的十分明确,宸国官府在这方面管得也很严,燕国上元府难以通过与这些地方的交流来宣传自家学说,毕竟她们的学说理念虽然新奇,却于考学为官没甚帮助,那些一心要入官场的学子们对这些学说并不感兴趣。
后来还是妊婋出的主意,以她们大使府时常有人往蜀中接送与黔滇互市的物产为由,在蜀中设立了一家燕国驿站,供燕国使者中转歇宿。
为了这处驿站能自负盈亏,她们在旁边顺带着开了一家名为“漱玉馆”的茶楼,每日午后免费说书,讲的都是燕国流传的话本,将嫄学等一众新兴学说融入其中,除了说书外,潄玉馆还会定期发放一些趣闻墨画册,不少人慕名前来听说书,这两年生意做得也算是颇为红火。
妊婋这一晚提起要增加“学说方面的联络”,众人也都想到了漱玉馆,知道她的意思是想靠着与昭国的互通,再在南边找个地方,也把这漱玉馆开起来。
一方面是为了瓦解旧世道的儒家礼法,传播她们燕国的新学说,另一方面也便于她们探听各地动向。
“这事好说。”厉媗撂下汤碗一拍大腿,“明儿我就写信,叫蒯三姐回来一趟,南边要开新馆,还得她来牵头。”
蒯三姐蒯雁,也是厉媗的老熟人了,当年鸡毛贼杀到幽州前,厉媗为了找她讨账,差点没能出城,后来蒯雁在涿州城给幽燕军递消息投诚,她们占城后,蒯雁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幽燕军,这些年也跟她们一起东征西战,待她们在洛京立国后,蒯雁的老娘寿终归西,她少了这个牵挂,遂同女儿一起作为使者往宸国洽谈互市,又在两年前到蜀中把潄玉馆开了起来。
蒯雁从前做过旧朝衙门的买办,常年跟官府打交道,人精似的,像潄玉馆这种外邦驿站,除了官面上的许可之外,也得给地方府衙上下做些打点,尽管宸昭两国如今已是日月换新天,但各地官府衙门办起事来,到底还是有些旧朝陋习,所以蒯雁往日的经验也颇用得上,能把这处驿站茶馆开得既红火又不引得官面注意,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蜀中的潄玉馆运转平稳,有蒯雁的女儿在那里坐镇就够了,接下来的南边新馆,也必得蒯雁亲自牵头,才最为妥当。
既然宸国的东征看起来已是势不可挡,她们燕国也得为对应来日的局势变化加紧做些部署。
大家吃着消夜,商量起往南开设驿站的事,直到临近子时,才一同收了碗箸,各自回院安寝。
燕国上元府里没有宸昭两国那边仍旧保留的“早朝”,没有要事处理的时候,妊婋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天也是一睁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她更衣洗漱毕,照常走出大院,往上元府来吃午饭,见厉媗她们也正在这边厨院里外忙活着,妊婋走过去端碗碟,听说厉媗给蒯雁写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她点点头,又看四周发现千光照和圣人屠不在这里,想起她们这日还要招待隽羽在城中观览。
隽羽这次到洛京,并无要事与上元府召开正式会谈,除了昨夜请妊婋说了一回话,其余时间确实如她来之前的国书中所说,是来参观访问的。
千光照和圣人屠这日陪同隽羽在皇城大学堂里观览完,跟学子们在皇城膳堂里用的午膳,午后又到城中各处转了转。
给隽羽留下印象比较深的,还是城里的几处“同乐苑”,里面种着各式花草,内中设有溪流小桥和亭台水榭,里面还有供民众歇脚的纱帐凉棚,她跟千光照和圣人屠在里面游览时,还瞧见有一群人带着几个五六岁大的女童在空地上放纸鸢作耍。
“这里原来是座王府。”圣人屠悠悠介绍道,“我们把东边的园子辟了出来,里面倒是没做太多改造,这样好景致,原本只供皇亲贵胄享乐,也实在可惜,如今做了我们的‘同乐苑’,供所有人消闲游玩,想必这里头的花草也比从前听得更多欢笑声了。”
惊蛰过后树木才刚抽芽,牡丹还未盛开,这处同乐苑中此时多是明黄色的迎春花,不时随风飘落,漫天飞舞。
隽羽看着远处玩乐的民众和幼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府邸,她府里也有座东园,亭台楼阁的制式与这里颇有些相似之处,这早春时节的景色也差不离,她离开长安到洛京来,府邸里只有各处执事照例守着,想必是冷冷清清,倒把这春光辜负了。
她听圣人屠介绍说,这样的“同乐苑”城里还有五个,之所以设这么多,主要是为了避免民众大量聚集,同时也让所有人住所附近步行一刻钟内,都能有个散闷的去处。
皇城御园里的牡丹花种,据说也在各处同乐苑里移植培育了一些,省得城中民众还要像往年那样登名排队进皇城里看。
隽羽这日边走边看,在上元府众人共同治理下的新洛京,处处透着与旧朝截然不同的气度。
尽管在这次来之前,她也听群星说了不少洛京的现状,但听旁人转述总是不如亲身体会来得震撼,她不禁默默想着,这次揽下出访洛京的公务过来看看,果然是值得的。
隽羽来到洛京后的三天里,都在上元府众人轮流陪同下到各处观览,只有妊婋自那一晚与她谈过话后,再没露过面。
她想着妊婋大抵是因身世缘故仍在为难,所以也没有在观览时跟上元府的其她人过多打听,左右等到自己此行结束前的送行宴上,应该还能再见到她,到时候就能知道当日她们的谈话,是否会改变接下来中原局面的走向。
因隽羽在九霄阁还有不少要务,她这次到访洛京不能留太长时间,之前长安发来的国书中也有写到,隽羽预计会在洛京访问五日。
在洛京的五天一晃而过,上元府在隽羽离京前设了送行宴,这日在洛京的上元府众人都到了,隽羽事先已经知道有四位近期不在洛京,上元府里目前只有八个人在,但这日她来时却见席上只有七人,独不见妊婋的身影。
等隽羽落座后,千光照给她递了一封信函:“妊婋前日一早往南去了,来不及为你送行,托我代为致歉,她留下这封信,想请你转交给宸王。”
第234章 风落江皋
隽羽接过那封信,见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个紫色蜡封,上面是妊婋的“寅”字印。
她也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朝千光照颔首一笑,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晚间的送行宴如常举行,大家在席上说了些彼此间要时常往来的话语,隽羽也顺势邀请没去过宸国的几人择日往长安去坐坐,届时她必定倒履相迎。
因隽羽第二日的行程是一早出发,这夜的送行宴没有进行到很晚,不到二更天就散了。
转天一早,和当初接隽羽进城时一样,仍是圣人屠和鲜婞将她送到了西城门外,目送她的车子在春日艳阳中渐行渐远。
几日后,隽羽带着妊婋请她转交的那封信,走进了太极宫武德殿的东书房里。
伏兆见她回来,屏退了书房里的宫人,从大案后头站起身,拉着她走到旁边长榻上坐了,随手拿起中间榻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盏茶。
“这是妊婋托我给殿下带回来的。”隽羽把那封信放到桌上。
伏兆坐下来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看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满页张牙舞爪,但细看字形似乎又比从前工整不少,甚至带着自成一脉的笔锋,她不禁脱口而出:“这家伙私下里居然还练字呢?”
这几年她们与燕国的往来国书信件,都是千光照执笔写就的,之前妊婋来长安,至多也就是在会谈之后留下个签名,这还是头一回给她写这么长篇幅的信。
隽羽想了想:“听说她从皇城里取出了妊大家从前的墨宝文册,闲来誊抄练习,必定也有怀念之意吧。”
见隽羽提起妊婋的祖母妊辞,伏兆也想起了益州铁女寺大门上的匾额,那三个字也是妊辞的墨宝。
这座武禅寺在旧朝大范围整改比丘尼寺时,被广元公主保下来作为府上择选护卫之地,当年的住持称寺中旧匾年深墨褪,请广元公主另赐新匾,她答应后自己写了三张纸,均不满意,于是请了师傅妊辞来题,如今挂在铁女寺门前的大匾上,除了广元公主的记印外,还有一枚妊辞的私印。
那年益州公主府查抄的时候,府上收藏的文玩墨宝皆付之一炬,伏兆对母亲这位书法师傅的笔触,唯独熟悉的就是“铁女寺”这三个大字。
回想完寺中的匾额,再看手中妊婋这封信,字里行间还真能看出一点妊辞的风格。
伏兆这时才从头读起这封信,妊婋写的都是大白话,字虽多,但通篇读下来其实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向昭国输送的马匹,妊婋在信中说,她们使团去年跟建康洽谈两地互通时,在马匹这项上,只确定了今年春日里交接的这一批,而并非是持续输送,她们今年春天将这批新种雄马送到南边后,还要看昭国那边的使用情况,再谈下一批,大概是要等到两年之后,也就是说,明后两年燕国将不会继续向昭国输送马匹。
紧接着第二件是她们燕国与昭国的南北互通,妊婋明确表示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仇怨,强令上元府终止与昭国的邦交往来,所以接下来她们仍会在淮水和东海上,定期与昭国进行布匹粮食和煤炭毛料的互市交接,希望伏兆能够理解她的决定,不要因昭国关系影响了燕宸两国的缔盟。
伏兆看完将信递给隽羽,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她们群议制度就是这样,顾虑太多,憋屈得很。”
隽羽也飞快读完了信,将信放回她们中间的榻桌上,听伏兆又跟她问起这次去洛京见妊婋的具体情况,包括她听说了那名叛变宫官交代的事后,都有些什么反应。
隽羽垂眸细细回想了片刻,妊婋当时的反应,其实比她预想中要冷静得多,这应该是因为上元府里有人推测出了旧朝当年的党争仇怨,所以妊婋对于隽羽说的那些事早猜着了七八分。
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妊婋得知这些事时,面上的沉重神色。
“我就知道她不会无动于衷。”伏兆听隽羽说完妊婋的反应,握了握拳头,“别看她这信里的话写得冷静自持,但你走之前她却避而不见,可知是两下里为难,说不定她们上元府十二个人想法也不一致,咱们还该借这件事,让她们跟江南的关系再冷一冷。”
隽羽这次亲自去洛京,其实也与她们先前谋划的互市限制有关,因她们与燕国互市关系紧密,她们完全可以借此对上元府恩威并施,进一步限制她们跟江南的互通物产数量和频次。
妊婋在信中提到希望伏兆不要因她的决定影响两国互市,也说明了这的确可以被拿来要挟上元府。
隽羽清楚伏兆已决意东征,她只希望能在战前通过对昭国周边各势力的牵制,将她们此战要付出的代价尽可能降到最低,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以非战手段拖垮对方。
毕竟昭国的疆域摆在那里,以目前的形势看,一口必然是吞不下的,她们需要做好长远规划。
二人在长榻上说完燕国的情况,伏兆起身走回大案后面,提笔写了一封信和几份手书敕令,是分别给戎昌国大小王还有各地铁女寺军大营统帅的。
隽羽也随后走到她大案边的坤舆图前,就来日向黔滇和南海国遣使的安排谈讲了一番,这其中尤以黔南和南海为重,此二国可以在战时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为她们分散昭国的注意力和兵力。
谈完南边的谋划,她们又把目光向北移来,隽羽拿着手杖在淮水北岸汝阴一带画了个圈:“燕昭两国新建的对接港口应该就在这一带,具体位置虽然还不清楚,但一定不会离北岸城池太远。”
就在隽羽手杖划过的地方,此刻正是烟尘密布,燕国向南输送的马匹和煤炭,正在新港口上热火朝天地装船。
妊婋戴着防尘面纱罩站在港口边,看着已经装载完毕的货船,往东顺流而下。
这些货船都是江淮水师提前从淮南港口调过来的,早在三日前就停靠到她们这边了。
她们燕国接货的船也在三日前启程,往下游的淮南新港开了过去,由苟婕和东方婙到那边查验并接收布匹和稻米。
等江淮水师的货船陆续离港,岸边的尘烟也渐渐消散,妊婋摘下面纱罩,同众人到港口边的茶亭休息,她们自家的货船也已经从淮南离港了,预计将会在这日午后抵达。
她们要在这里等船回来,赶在天黑之前把货物运到北边汝阴城里,然后再分批运往洛京和各地的粮仓布仓。
妊婋是五天前从洛京快马赶到这里的,她从隽羽此行看出了宸国的态度,知道来日东征这一战是无法避免了,因此同上元府众人商议要赶在两边开战前,进一步增加与昭国的互通,最好能在今年之内,把漱玉馆在昭国境内开起来,以便来日传递情报。
原本这次交接中,还有一封要随货物送去建康的国书中,她们商议过后又在之前的国书内容里增加了几项交流提议,好为来日增设外邦驿站做些铺垫。
这份新国书盖上印后,由妊婋带着赶到汝阴港口,跟苟婕和东方婙解释完当前的情况,换下了之前的国书,送她们带着新国书登船往淮南去了。
妊婋同众人这日送走江淮水师的货船,就在茶亭里吃过午饭歇晌,直到未正前后,听见港口那边有人高喊:“咱们的船回港了!”
大家闻言纷纷从茶亭迎出来,妊婋跟着一起来到港口时,那边船上已有人开始往下走了,打头的是苟婕,只见她端着烟杆,将艞板踩得“噔噔”直响,看面上志得意满的神色,可知这次交接进行得十分顺利。
妊婋迎上前,伸手接了她一把,听她说道:“这一批布帛和稻米都是顶好的,我们一摞摞一袋袋都打开看了,品质不赖,数也不短,昭国那边别的不提,就单说这次互市,诚意还是有的。”
妊婋点头:“这也是应该的。”说完她又跟苟婕身后的东方婙打了个招呼,因从淮水边往城里拉货物还得走半个多时辰,她们也没在港口耽搁时间,大家一起协力将船上的布帛稻米卸下来装车,等运到汝阴城时,日头刚好从西边落下。
晚间妊婋跟苟婕和东方婙细问了问她们与淮南那边交接的情况,听说建康对于这首次互通亦颇为重视,是何去非亲自带人来的,苟婕把国书直接交给了她,想来不日就能有回信。
妊婋听完想了想,请她们明日照常护送布帛稻米回洛京,说自己还要往西边去看看,过两天再追上她们的队伍。
第二日一早,妊婋先骑了一匹马离开汝阴城,一路往西疾驰而来,直奔她们燕国与宸昭两国的三边交界处。
她从这里驻边的幽燕军大营外路过,一直策马来了国界警戒区前面,在山坡上往南边眺望。
她觑起眼睛看着南边连绵起伏的山川沟壑,来日若有战,战场必将在山川的那一边,湖泽之畔——荆楚云梦泽。
第235章 恃商为敌
妊婋在边界处盘桓了两日,向这里驻边的幽燕军将士们问了问附近的情况,跟巡防队一起在国界内各处踏勘了一遍,又细细看了大营里挂的坤舆图中荆楚云梦泽一带地形,推测着那里来日一旦起战,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直到第三日上午,她才告别了这里的驻边将士,翻身上马,往北边追赶苟婕她们回洛京的车队。
这次苟婕她们从淮南接来的布帛稻米不少,单单运回洛京的部分就装了五十辆大车,又逢春日里不时落雨,因此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碰上道路泥泞不好走时,就在临近的县镇乡村里歇宿一宵,等到出太阳把地晒干了,再继续北行。
妊婋追上她们这天,队伍距离洛京仅剩一日路程。
大家在洛京南侧的一座村落里相见毕,苟婕和东方婙都忙问起边界处的情况,还以为是宸国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妊婋摇摇头:“我只是去瞧瞧地形,去年的六边会谈上,伏兆明确说过了,两年内不会起战,涉及到多国互市,她应该不会食言,再说咱们往南的马匹才刚运走,总得等这批马差不多到寿了再开战,才能事半功倍。”
苟婕和东方婙听她说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一战不比从前,她们都还想着能不打才是最好,但听妊婋这话的意思,也明白伏兆那边态度坚决,连带隽羽也有同样的心思,看样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旧日的战火在她们脑海里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甚至连战场上的景象也逐渐开始模糊褪色,但是浸透泥土的血腥味,还是会被“开战”这两个字瞬间带回鼻窍中,让人如身临其境般再次嗅到杀戮的气息。
妊婋见她两个神色凝重,又说从南边的地形来看,来日可能开战的地方,离她们的边界也还有段距离,战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她们这里来。
当然她也清楚她们在担忧什么,这在上元府众人亦皆曾有共识,中原一旦开战,不论输赢必多伤亡,若打得十分惨烈,两边朝中都会开始琢磨起促进人口的事,届时对男民的严格管控就有可能会放松,甚至将男民引入战场,长此以往持续下去,极易引得蝗蝻复生。
所以哪怕战场不在她们的疆域之内,这也不是一件能够袖手旁观的事。
“等回去了看看大家怎么说吧。”苟婕难得严肃,“情况果然严峻的话,有必要出手遏制,谈判若是谈不通,那就动用军队。”
“动用军队干涉邻国争端,这恐怕不太合适。”
两日后妊婋她们回到洛京,大家仍在上元府议事厅里坐下来谈讲宸昭两国的矛盾争端,听到苟婕提议必要时刻出动幽燕军越境干预战事,圣人屠开口驳了这么一句。
眼下萧娍和素罗刹还在肃真部洽谈交邻孕育院的事,下个月才能来,这日上元府议事厅里仅有十个人,大家商谈完那批布帛稻米的调配安排后,听说妊婋回程前到国界处去看了看,于是不免又谈起了她们两个邻国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冲突。
“宸国那边没明说两年后立即开战,人家都还没动静,我们也没有理由提前干涉。”花豹子顺着圣人屠的话说道。
厉媗皱起眉头:“等到南边真有动静了,那不就晚了?”
“也不至于晚,若是蜀中铁女寺军开始集结,咱们漱玉馆也会有信来的。”圣人屠认真说道。
厉媗坚持:“漱玉馆离她们边防大营还有段距离呢,探听的也都是些民间传言,本就没那么及时的,到时候等我们收到消息,再集结队伍赶过去,人家那边说不定都打完两个来回了,咱们去了只有帮着收尸的份。”
上元府众人这日在是否应该插手邻国争端这件事上有了些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应当静观其变,就算真的开战了,也要视战局走向再决定是否出兵,毕竟她们幽燕军的媎妹们不该平白去填人家的战场。
但另一部分则认为应当在开战前或开战初期就出手干涉遏制,以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弄得两边愈发仇深似海,将来于大家都没好处。
她们把各自的想法摊开说了一遍,又站在彼此的立场上想了想,确实各有各的道理,一时也难说对错。
妊婋坐在边上听众人争论了半晌后,才寻个空隙缓缓开口:“东征的事,宸国那边从未彻底打消过念头,就连上回六边会谈,各国使团都在关注这个问题,伏兆为了安抚周边,也只明确表示‘近两年’不会起战。这次隽羽到洛京,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们,不要再继续向昭国输送马匹,又以此试探我们的态度,可以看出这场东征是不可避免的了,战前谈判恐怕用处不大,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因为一旦把这件事摆到台面去谈,就意味着我们也要表明自家立场,宸国断不会接受我们中立,势必以互市要挟我们与昭国断交,依我看,还是要请所有人做好以战止战的准备,才能尽量把战火和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她说完这番长论,厅中众人皆沉默下来,眼下她们与宸国的互市比与昭国更为紧密,若果然到了要挑明立场的那天,为了稳住国内外局面,必然只能选择站在宸国那边,与其陷入非此即彼的被动局面,或许以战止战才是最好的破局方式。
为了应对过两年可能会出现的战火,大家还是讨论起了各地幽燕军大营的日常训练和边界换防等事,还有各国的互市和使者安排,以避免受到宸国太多辖制。
如今她们的‘杜婼稻’又扩出了几片水田,从西域引进的棉花也在自家田土里种起来了,水力纺纱车经过几轮改造,已经能够织出少量品质尚可的白叠子布,因此大家商量着对接下来的田土分配和互市物产再做些调整,像布匹粮食这样关乎民生的作物,尽快增加自家产出,再把对外互市逐渐更换成消遣乐利类的物产,这样就算有朝一日因战事中断互市,也不会给本国民生造成严重打击。
就在燕国上元府众人商讨调整国中田土布局和互市物产的同时,宸国九霄阁也在为接下来的各方部署做着各项安排,包括在河西走廊与戎昌国兵马联手围困于阗国,敲打其新王尝试吞并小国以壮大自身的企图。
等到这一年夏末,铁女寺军从西域撤回来,伏兆下了敕令,派人协助于阗周边几个小国重整自家军队和内政,又让戎昌国的一支军队直接进驻于阗国的都城,名义上说是为了稳定西域。
解除完西域的后顾之忧,隽羽派去黔南和南海国的使者们也都回到了长安,去年秋末时,黔王舍乌曾派遣使臣去往建康洽谈恢复两地驿道的事,今年春日里也用自家的药材换了一批洞庭稻米,宸国对此没有阻挠,而是要求黔南持续开放驿道,让交趾湾上岸的南海商队也通过黔南驿道往蜀中来,进而打通南海与西域的商路。
海上的司砺英看出了宸国的意图,知道她们这是想让南海国不再全面依赖昭国陆地的商路,司砺英自然也乐得多一条财路,于是在宸国使者到访之后,颇为配合地引了些南海商队从交趾湾港口登岸进出货物,同时也对海面上前往岭南的商船数量做了些管控。
到这一年冬日里,建康朝堂上归拢全年税收的时候,发现岭南道各个港口的商队数量和交易税额,较前一年下降了近三成。
这一年的南海上并未传来什么风波,甚至连往年接二连三的飓风都只来了一场,夏日里各个港口登岸的商船也比往年多些,但从全年整体情况来看,降幅却非常明显。
婺国君何却歧很快从一些南国商队处探听到了原因,由于交趾湾平定和黔南驿道开放,宸国开始大力引入南海商队,让她们得以途经蜀中前往西域进出货物,加上这些年宸国织锦院也提升了蜀锦技艺和产量,其它品类亦有增加,并在今年开始下调丝织物市价,发布商税和关税减免,甚至还专门增设了路券和仓券,供过往商队入住驿站和存放货物所用。
一部分过去固定从江南采购丝绸的南海商队,今年下半年转而去了蜀中,顺带着促进了西域的商路。
这正与江南今年丝绸销量下降对上了。
幸而江南的瓷器仍是蜀中难以替代的,所以在丝绸销量下降的同时,她们仍然靠瓷器稳住了大部分关税,但瓷器一时半会难以提高产量来补充丝绸的缺口。
对于这个情况,季无殃和内阁众人迅速谋划起对策,为了稳住丝织商行的生计,内阁提议转为对外倾售丝织染料,其中江南所产的红蓝染剂,要比蜀中自家用的红花和蓼蓝更易固色,而且工本也低许多。
于是昭国在年底对南海商队开放了丝织物染剂,要促使商队将这些染剂转手从交趾湾运去蜀中,让江南染剂成为提升蜀锦色泽和控制工本的必需之物,一则为保住关税,二则为反制蜀锦。
第二年春天,上元府从登州港口的南海来使处,听说了南边的这些商路动向。
妊婋这日坐在议事厅里,看了看墙上挂的坤舆图,虽然两年之期未到,但宸昭两国的战争,似乎以一种没有硝烟的方式,提前开始了。
第236章 昼日移阴
“得益于南海国工匠的指点,咱们船运府去年的造船速度突飞猛进,如今渤海湾几处新港口和船坞里,连指挥舰带炮船走舸,共计近百艘矣。”圣人屠放下千山远从登州送来的信,喜上眉梢地总结道。
议事厅里众人听了也都笑着拊掌称赞了几句,称要多备些国礼,请近日到访洛京的南海国使者带回去。
司砺英去年派来的这批造船工匠,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倾囊相授,当然这技艺不是白给的,燕国也要为南海开来的商队提供北地货物中转。
这次到洛京的使者,正是为了漠北和肃真部的皮货毛料以及山珍药材来的,她们希望商队只需交付少量关税等价的物产,就能将这些北地珍品从燕国港口运回南海。
南海国从去年开始引导商队分散去向,前往不同地域进出货物,也是为了应对中原可能出现的局势变动。
对于这一点,上元府众人心知肚明,这些以燕国为中转的交易,原也是当初请工匠时跟司砺英那边议定好的,于是她们一起定了关税等价的物产量,列了几张单子作为协定文书,准备来日跟南海国和漠北以及肃真部来人洽谈确认。
往日里像这样的文书,通常都是千光照执笔,然而这日千光照不在洛京,议事厅里提笔的是厉媗。
这天的议事厅里,除千光照不在外,杜婼也因春耕的事往淮水北岸查看田土去了,所以在座议事的仅有十人。
上元府的这间议事厅,一年里大约只有秋收之后和过年期间人是齐的,这倒也不影响上元府的日常决断,她们早已习惯了用更加灵活的方式处理事务,在各项决议上也愈发有默契。
大家这天确定完北地与南海国的物产中转关税等价清单,请南海国使者两日后来上元府参加会谈。
等大家在这些事上达成了初步共识后,她们又送了南海国使者出城,由萧娍陪同使团前往肃真部和漠北聘问,并洽谈来日的物产互通。
就在她们前脚刚送完萧娍和几位使者,后脚就听说千光照回城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去年充作驯马师往昭国走了一遭的玄微。
千光照履行去年的诺言,提前三日到汝阴港口迎接玄微,当时一起去的其她驯马师也都回来了,其中有几位是漠北人,她们准备到洛京休息几天,再启程一路观览一路北归,赶在夏日暑气来临前回到草原。
为了犒劳这些远归之人,上元府在第二日开了一场接风宴,席上大家都好奇地问起南边的情况,得知这些马匹运到昭国境内后,全部被送到了山南道几处马场里,她们一行驯马师也分作三班,在临近的马场为昭国军队提供新种雄马的驯养指点。
这一年来,山南道也陆续调了不少新进骑兵,就在临近宸国国界的驻边大营里,连巡防带熟悉坐骑,平日里也办一些小型的骑兵操练军演,不过因是军队内部演练,玄微她们并没有被邀请观看,许多情况都是听马场里的人转述。
玄微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梦泽的两处马场里,平日在两边来回奔走,闲暇时也曾乔装到附近村落里探听消息,她始终记着灵极真人的嘱托,要在这里搜寻楚巫文明的踪迹和与《归藏易》有关的消息。
然而旧日的楚巫文明历经数朝更迭后,在现今云梦泽一带已很难寻到踪迹,于是后来她又往其余几处马场看了看,这一年来饱览了山南道的山川地貌,也从几个偏僻村落里听了些远古的楚巫传说,其中果然有与《归藏易》有关的祭歌词句,又听说云梦泽北部或许还有旧日遗迹。
后来她又回到了云梦泽,仍借机乔装出去搜寻,却一直没见到什么遗迹,于是她日夜观察起马场周边地形山脉走向,凭借从前跟灵极真人学来的观山望气点星穴的本事,她判断云梦泽北侧山中,应该还有一片未出土的古墓群,年代甚至在战国以前。
“要说战火过境朝代更迭后,哪里还能有保存完整的古籍,我看也就只能在墓里了,先前老神仙得的那批竹简,不就是蜀中地龙翻身,从古墓里涌出来的么。”妊婋听说那边有古墓并不意外,只是语气有些遗憾,“可惜那里不是咱们的地盘,咱也没有正当理由上别人家里掘墓翻找古籍,哪怕这些古墓跟当今朝堂一点关系也没有。”
众人闻言,开始商议后面是否能有机会借两国互通,以给自家使者提供便利为由,请蒯雁到云梦泽一带再开一间漱玉馆,就近找机会往那边探探情况。
去年春日里,她们顺利完成了两地的首次互市交接后,这一年来又与昭国谈了几项南北物产,她们往南运了一些鲁东所产的麦子和大豆小豆,还有干枣和几种北地药材,当然还有先前谈过的煤炭,用这些东西又换回了大量稻米布帛和茶叶,还有竹编器皿及南方药材。
赶上去年是个丰年,燕国各地收成可观,加上从南边运回来的粮食,各州城池县镇里谷物满仓,布帛存量也渐渐充裕起来。
有了这些物产丰实仓廪,上元府众人对于南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动乱,也终于可以稍感从容些了。
由于这些繁杂的物产互市洽谈,她们去年出使建康时顺势提出了建立外邦驿站,因为与宸国事先曾有约定,上元府也对两国都明确表示过,暂时不会在昭国设立大使府,为了两地互通能够顺畅进行,外邦驿站算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建康那边为了拉拢燕国,也同意了这个提议。
去年夏日里,蒯雁跟燕国使团一起先去了趟建康,办完各项凭证文书后,到淮南开设了昭国第一处燕国驿站,仍和蜀中一样,为了自负盈亏,在驿站旁边开了一间名为“漱玉馆”的茶楼,仍是连卖茶点带说书,经营得也颇为红火。
今年她们还准备去谈些山南道的长江鲟鱼和藕粉等物产,到时候往荆楚一带设立驿站也能顺理成章了。
众人又听这次回来的驯马师们说,眼下荆楚一带已经严查完两轮,不似她们刚到时那样“半戒严”了,民众也恢复了日常走动,只是各乡镇里还张贴着一些巡捕文告。
妊婋问了问文告上的内容,见其中搜捕的人里,果然有先前隽羽同她说得那名叛变宫官,文告中写明要在宸国边界处搜寻并严防偷渡,还悬赏鼓励民众告发可疑细作,看来建康那边已经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推测到那名宫官或许已经被宸国细作带走了。
所以去年年底,昭国内阁对宸国在南海抢占商路的事,反制得那样迅速,妊婋想着,季无殃料到旧事可能遭人泄露,或许也已经开始筹备应战了。
去年建康那边还曾遣人来与她们洽谈引进漠北优良马种,甚至给燕国和漠北同时提出了颇为丰厚的等价水平,但是上元府一直没有松口,只是同来使避实就虚地周旋了一番,说等先前那批雄马差不多到寿了,再考虑为她们牵线跟漠北那边谈一谈,在输送下一批新种雄马的同时,也提供一些优良马种,但上元府对此仅做了口头承诺,并没有签订任何具体的协约文书。
这一年她们与昭国频繁往来,都没有避着宸国驻燕大使,也没忘了不时遣使到长安维护两国的睦邻关系。
伏兆见燕国果然如妊婋先前信中所言,只进行了一次马匹输送,而后两边互市物产都不过是些布匹药材之类,数量上也比跟宸国的互市要少,而且至今仍然没有在建康设立大使府,可知尚未达成紧密结盟,伏兆这才稍稍放心了些,遂也没有再进一步从互市方面威迫燕国与南边断交。
除昭国之外的中原及周边各国,在新的一年里仍旧按照先前长安平准大会上确定下来的协约,如常进行着各地的物产互通,宸国也仍在通过南海国的商路枢纽,以各种控扼争夺的方式暗中跟昭国较劲,持续打击削弱其沿海关税和商税收入,为来日的东征做着准备和铺垫。
各国就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暂时安宁中又度过了一年,眼看着当日伏兆承诺的“两年平靖”即将结束。
这一年正月里,上元府收到了豹子寨研学馆发来的信,称她们与造船处联手研制的火器有了新的突破,这两年常在海湾和豹子寨两地奔波的花怒放和叶妉也来了信,邀请她们来平州参观。
大家在议事厅里讨论了一回,最后决定由妊婋和厉媗往东走一趟。
她们一过正月就上马出发了,于春分之前赶到了平州城,花怒放和叶妉早已来到城门外等她们,妊婋大老远瞧见那边两个骑马的青年,其中一个头上站着个鸟。
喜鹊蛋蛋今年十二岁了,已是真正的高龄老鸟,也不似过去活泼爱飞,瞧见西边来人,只是懒懒地动了下翅膀。
两边人在城外短亭打了照面,听说港口上今日正好有演练,妊婋她们也不进城了,都径直往港口行来。
等来到平州新港,果然见这里帆樯林立,才到港边时,忽然听到海湾里一声巨响,其中一艘船的桅杆和风帆像是被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劈中,登时燃起熊熊烈火。
叶妉得意地回头朝妊婋和厉媗挑了下眉:“厉害吧?这就是雷炮。”
第237章 星落霆击
燕北平州城外这处港口,名为“铁鳞港”,位于渤海湾内侧。
不同于鲁东登州面朝南方的互市港口,铁鳞湾的位置相对隐蔽,是她们燕国目前最主要的军用港。
这两年来,豹子寨研学馆一直在和铁鳞港新设立的幽燕水师共同研制新式战船,这里不比南海每年飓风季需要减少出海,铁鳞港外面的海湾被半岛环绕,海面上风浪不大,很适合新船试水。
因为她们燕国海防起步晚,工匠水手的数量也有限,这几年大家在造船坞里紧赶慢赶,船队战舰的规模也还是追不上南边江淮水师百余年积累下来的家底,为了保护南边登州港口停靠的南海商船不被东岛倭寇侵袭劫掠,她们只好在提升攻击力度上多花些心思。
这几年因有南海国派来的工匠加以指点,她们的造船技艺日益精湛,甚至已经开始自家研制新式船样。
南海国来的工匠们一直都在登州,大部分时间都是为她们指点楼船货船和普通巡防走舸的打造要领,而江淮水师和南海舰队都在用的炮船,部件构造方面也已经不再是什么机密,那些工匠师傅照着几年前千山远等人从闽东盗来的图样,也给她们传授了一些打造技艺。
在登州港口学成的优秀匠人,很快被幽燕水师请到了平州,开始在铁鳞港的造船坞里,打造自家的水动力武装战舰。
从去年开始,她们的新式战舰在渤海湾里试水成功后,就陆续开往登州外海巡防,拿东岛倭寇练练自家新炮的准头。
这些新战船从渤海湾开出来,都远远绕开登州港直奔外海,在登州停靠的商队和南海使者船队也没有见过燕国的新船,只隐约听说新船武装的火炮射程更远,破坏力也强一些,如今能靠近登州的东岛倭寇近乎绝迹,商船在登州港口停靠装卸货物,也不用另外掏钱请南海舰队在外围保驾护航了,又省了一大笔钱,因此往登州来的商队也渐渐多了起来。
燕国自家研制新船的事,司砺英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去年曾以两国技法交流为由,提出要遣人来参观铁鳞港。
上元府没有同意开放参观,但考虑到船运府这些年确实得了南海国在造船方面的不少指点,她们也认为不应过于私藏,正好铁鳞港的新式水动力枢机也在夜以继日地研制打试中趋于成熟,正准备给登州港的楼船和货船都陆续换上新装置,这些情况也瞒不住南海使者和商队们,所以上元府顺势将此事告诉了司砺英,并提出将这个可以大幅节省人力的新式动力装置传授给南海国,作为这几年受她们指点造船的回报。
至于豹子寨和铁鳞港最新联手研制的这个雷炮,目前还没有对外展示过,连上元府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只大致知道自家渤海湾里正在打造一些了不起的东西。
燕国如今各个行当,都在以一种野蛮生长的方式发展着,上元府极少对各地学馆工坊提什么具体的目标与要求,她们只是在大的国家方向上,持续向各地传达上元府的理念和决策,同时尽量为所有人解决衣食住行等日常保障,提供一个自在而广阔的天地,支持人们在兴致所在的领域尽情探究万物。
那些探究成果,时常给她们带来惊喜,有时候甚至吓她们一跳。
妊婋和厉媗这天也是首次代表上元府前来参观铁鳞港,皆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惊得直直发愣。
“一发雷炮就能击沉一艘船?那雷炮到底搁哪发出来的?怎么瞄准的?我都没看明白。”厉媗震惊完问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
她们抵达铁鳞港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瞧见三艘旧船先后被闪电一样的东西劈中起火解体,才见海湾内的战船开始收队,今日演练已经结束,这时有几艘海鹘船从多个方向张开网,开始打捞解体船只的漂浮船板和风帆残骸。
叶妉和花怒放见那边收队了,也请她们往埠头上走来,叶妉一边走一边朝那些新式战船的船头比划,给她们介绍雷炮的位置。
眼前炮船上这项改造,正是脱胎于两年前上元府众人见过的那个闪瓶,虽然跟江淮水师和南海国现有炮船上的火器都称为“炮”,但模样差别很大,远远只能瞧见船头和舷侧有数根半人高的铜制立柱,中间固定着一个透明的大瓶子,四周还围着一圈被称为“雷钥”和“望仪”的装置,叶妉说那些是瞄准放雷用的。
与传统火炮不同的是,眼前这个雷炮没有明显的发射痕迹,方才妊婋她们站在岸上看那几艘被击中的船,也都好像是凭空劈落下来的,根本没看出是哪艘船放的,所以厉媗才惊奇地问“炮是从哪发出来的”。
“放雷之前其实还打了一发引雷弹。”叶妉说,“咱们刚才离得远,所以没看出来,不过引雷弹这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放雷的船发出来的,旁边小船上也有发射装置,两边分散动手,更加出其不意。”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演练用的埠头,方才海湾里的几艘战舰,也都已陆续停靠在岸边,幽燕水师的将士们正从船上往下走来。
她们此刻与那几艘新式战舰仅有一丈距离,妊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船身,见这新式战舰与她们最初的幽燕号差不多长,但船身更窄些,也没有幽燕号五层楼船那样高,甲板上方仅有三层小高楼用于瞭望。
除此之外,更显著的差别在于船身的材质,过去她们登州的船,包括江淮水师和南海舰队的船,都是全木打造,而她眼前这几艘战舰的船身却是大片包铁,难怪方才她们在港口边远远瞧着这边的船比寻常见到的颜色要深,几乎与灰蓝海面融为一体,妊婋还以为是什么特殊的隐蔽涂料,走近才发现是船身外面有一层状如龙鳞般的铁衣。
她想起先前在上元府里见过幽燕水师最初建成时发来的信,请陆娀创立的铁工府给她们提供一些技艺支持,里面有提到她们想要在新式战舰上加装耐腐的合金防护层,因此这一批战舰得名“铁鳞号”,她们脚下的“铁鳞港”,亦是由此而来。
这时战舰上的将士们已经陆续下完了,海湾里打捞旧船残骸的海鹘船,也正兜着大网缓缓靠岸。
厉媗看那些漂浮的破烂船板上还有火烧的痕迹,不禁有些心疼:“演练确实有必要,但辛辛苦苦造的船,就这么一炮给毁了,也怪可惜的。”
花怒放哈哈一笑:“咱们自家旧船也没人舍得这样糟蹋,这都是从东岛倭寇手里抢来的,留着也用不上,所以拿来练准头试效果的。”
“这样啊,那没事了。”厉媗点点头。
她说这话时,几人面前那艘铁鳞号的艞板尽头,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妊婋抬头看去,一个是如今挂帅幽燕水师的千山远,另一个是豹子寨研学馆锻艺班的班主,两个人皆神采奕奕,看得出对今日的演练成果非常满意。
等她们走到埠头上来,大家在这里打过招呼,千山远笑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的水师营房里说话。
“先前雷脉一直不稳,准头也不太行,三炮总要落空两炮,所以没请你们过来看笑话。”千山远请她们进到营房里坐下来,一边给她们倒茶一边说道,“前阵子追着外海贼船又调试了大半年,现在总算是能指哪打哪了。”
听千山远提起雷炮落空的经历,花怒放又想起方才厉媗惋惜的那艘船,笑说那次出海她跟叶妉也去了,原是为了检验新改造的水动力枢机,恰巧碰见几艘东岛贼船,要往登州去劫商队,于是千山远决定追上去再试试准头。
那时候的雷炮确实还不稳,打出去三发只击落了对方一艘船,其中离她们最近的一艘船上倭寇见这边火力不小,眼看转舵来不及了,于是纷纷跳海往船队后头游去,铁鳞号这边见状又打了一发引雷弹,本想劈那边船队后方,结果再次失却准头,一记雷霆落在了海面上,把那群跳海逃脱的男贼,直劈得死鱼一般翻了肚皮。
那时候她们的准头虽然还有点差,但也够给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慌得紧忙调转方向,她们也没追出去太远,只过去收缴了三艘贼船,就收队返航回港了。
妊婋和厉媗听完这段经历,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听千山远和那班主给她们讲了讲铁鳞号接下来的精进方向和计划。
由于伏兆先前承诺的两年平靖之期即将结束,上元府众人也担心一旦在荆楚开战,昭国可能会令江淮水师北上向鲁东南侧,向燕国谈判施压,避免她们在战时与宸国联手。
如今她们的船队规模,虽然也还是不及江淮水师的一半,但这个新式火器让她们在面对江淮水师的威胁上,多少有了些底气。
妊婋和厉媗这次在平州铁鳞港参观了整十日,细细了解了新式战舰的船身构造和水动力机枢,还有雷炮的使用方式。
从平州参观完,锻艺班的班主和花怒放还有叶妉要回豹子寨整理技艺文书,妊婋听那锻艺班的班主说,她们研学馆里基于闪瓶也研制了些其它陆地上使用的小型雷击兵器,于是同厉媗一起跟她们又回了一趟幽州。
她两个回豹子寨连访学带参观,又住了小半月,直至暮春时节,她们忽然收到了洛京来信,是上元府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宸国有异动,速归。”
第238章 驰书迅极
“两年之期一到,立刻就要起兵,时间掐得这么准,伏兆这两年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吧?”
厉媗打了两碗茶端到桌边,给对面的妊婋推过去一碗,坐下来抱怨了这么一句。
妊婋和厉媗在豹子寨收到上元府的信后,连日从幽州往洛京快马赶回,于这天黄昏抵达魏州地界,距离洛京还剩几日马程,她两个也没进城,只在城外驿站里停下来让马歇脚,又跟这边驿站管事要了两间屋子,准备住一夜再走。
妊婋听完她这话,看了一眼旁边墙上挂的上元历,随后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放下来擦擦嘴,才说道:“两年前承诺中原平靖的六边会谈是在夏天,现在才过谷雨,严格来说时间还没到呢,信里也说是‘异动’,应该还没正式起兵,只是在为东征调集人马,我们还有些时间准备应对。”
厉媗也将喝完的茶碗往桌上“咚”地一放:“看西边这架势,必定是要血战到底了,咱们断不能作壁上观,等回去议对策,我是一定要召人马过去制止的,也不是非得平白叫咱军中媎妹去填战场,到时候我去大营里把话说明白,愿意去的,就同我一起去,不愿去的也不强求。”
去年她们在上元府议定来日对策时,厉媗就赞成苟婕的提议,坚持要在南边开战时出兵干预,避免局势愈演愈烈,加上近日她们在豹子寨研学馆里参观,也从锻艺班得了些于战场上颇有助益的新式雷器,因此厉媗更加胸有成竹,认为她们幽燕军一出马,必定能止住宸昭两国的这场争端,把影响降到最低。
妊婋低头想了想:“你说得没错,确实不能作壁上观,但是几时出兵如何出兵,还得回去同众人细细商议,尤其南边战场很有可能不在我们的国界边,云梦泽距离我们的驻边大营,至少有个两百里地,我们突破边界到邻国地盘上行军,若遇民众阻挠,又该如何应对。”
厉媗听完也皱眉思忖起来,她们本意是为平靖中原,若越境行军与当地民众起了冲突,那她们的正义之师,转眼就变成侵略大军了。
二人对坐无言,沉默了片刻,驿站里的管事大娘给她们端了晚膳来,道她们这一路奔波辛苦。
妊婋定睛看去,面前托盘里是一碗羊肉羹,一碟蒸鹅拼炙鸭,一碟酱驴肉,一碟拌醋芹,一小盆鲫鱼鲜菜汤,并一笼热气腾腾的槐花蒸饼。
如今的魏州算是她们燕国南北往来的枢纽州城,不论城内城外驿站里,都常有骑手和游人过路歇宿,内中的时令菜肴一向颇为丰盛,此时与她们同坐在驿站厅堂里的其余几桌人,面前也都是这些菜式。
妊婋她们这天赶了许久的路,到这时候肚子早都空了,二人闻到一阵阵肉菜香气,对视了一眼,也都暂且把方才谈论的严肃话题抛诸脑后,同那管事大娘道过谢后,把箸儿一提,闷头吃了起来。
转天一早,她们各自洗漱收拾好屋子,跟这边驿站众人道了别,取过马继续上路往洛京赶回。
她们抵达洛京这天,还没到立夏,距离伏兆当年在六边会谈上承诺的两年之期,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上元府里除妊婋和厉媗外,也有几人开春时节往各地去查看春耕和学堂的,都在这几天里收到千光照的信陆续赶回,到妊婋她们进城这天,上元十二君终于到齐。
她两个这日上午进城,在城防幽燕军大营交割了马匹,先匆匆回到晏安坊大院里洗了头脸,掸去一身风尘,又各自回屋换了身洁净衣裤,也没坐下歇歇,径直往上元府赶来。
因事先知道她二人今日回来,其她人也都早早来到议事厅里了,只有千光照因去取新到的信,这会儿没在屋中。
妊婋和厉媗走进议事厅里跟众人打了个招呼,随意取过蒲团找空位坐下来,简单讲了讲她们此行往平州和幽州去的事。
其实这段时间她们从平州和幽州给洛京也发了不少信回来,她们的所见所闻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因此只拣最关心的问了问,主要是闪瓶和雷脉技艺打造的火器,包括她们在平州铁鳞号上看到的雷炮,以及后来在豹子寨看到的几样新制雷器。
大家在厅中就这些新式兵器谈讲了一阵,忽听议事厅的门轻轻响了一下,被人从外面打开,大家转头看去,只见千光照手里拿着一沓信封走了进来,虽然面上还是一如往日波澜不惊,但眼神中也有几分凝重。
千光照见妊婋旁边是个空,遂取了蒲团在她身边坐下来,将那几封信放到面前叠席上,说道:“有洱州西南大使府和长安大使府分别发来的,有蜀中潄玉馆发来的,也有淮南和荆楚潄玉馆发来的,另外还有苏州城外麻姑仙观的来信。”
那些信有些是前两天收到的,已经拆过了,只是当时尚未回到洛京的几人还没看过,还有些是今日新到,没有拆封的。
千光照把拆过的那几封递给了身旁的妊婋,请她与近日才回城的几人先传看一遍,然后拿起旁边的拆信刀,开始拆那几封新到的。
妊婋接过千光照递来的三封信,见分别来自西南大使府和长安大使府,以及淮南潄玉馆。
她先抽出了长安大使府的来信,是现任驻宸大使写来的,信中说她们今年与宸国外使司的例行洽谈已经完成了,互市物产按照去年的协约如常续期,除了往南去的驿道路线稍有变化外,没有其它异样,接着又提到外使司令群星近日有计划聘问洛京,应该很快会有国书发来。
妊婋把驻宸大使这封信递给厉媗,接着看起洱州的来信,现任西南大使也在信中说今年她们与黔滇两地的互市洽谈如常续期,但是途经蜀中的驿道路线近日有些变化,过去有一条靠近昭国边界的路现已封锁,宸国外使司在驿道封锁前就给黔滇两地和燕国大使府都发了函,请她们来日走西侧新修驿道,这条驿道她们此前只走过一次,路程上要比原来的远些,所以今年暮春两地互通的物产,也会比往年抵达的时间晚个十天左右。
看完宸国这边的两封来信,妊婋又抽出淮南潄玉馆的那封,是蒯雁发来的,里面用密文写着江南军近日频有兵马变动,似乎是在向西侧调兵,不过漱玉馆的位置离江南军大营不算近,这些事也都是她们从民众口中道听途说,汇总后推测出来的。
屋中还没看过这几封信的人,从妊婋手里接过去传阅完,千光照也把其余几封新信拆开取出,依例当着大家念完一遍,再传阅给每个人看过。
这几封新到的信里,与方才那几封有些相似的部分,蜀中漱玉馆也说蜀中东部区域,先是驿道封闭,然后是官道封闭。
其实这两年来,蜀中各郡一直在持续清退国界周边的民众,各家给了安置费用,让她们往西搬迁,所以封闭区域的情况,百姓们也都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那附近的巡防队伍比之前频繁了些,因此私下里也都在猜测宸王这可能是要准备东征了。
而昭国这边,荆楚一带新设立的漱玉馆来信说,云梦泽一带的巡检司和山南道驻边军,对靠近边地的各州县镇民众管控极严,没有什么人敢乱传闲话,加上她们驿站也才开设不久,所以暂时没有听说与军队调动有关的事。
目前最靠近建康的新消息,来自麻姑仙观,那边的观主前些天往建康去了一趟,说城中看起来一切如常,市廛兴旺,价平物阜,她还碰巧在街上远远瞧见了禁军督帅何去非,正带人查看城中哨岗,跟麾下将士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一点没有督帅架子,举止张扬且悠闲,市坊间也没听到什么要跟西边开战的传言。
大家传阅完,把信放回中间桌上,苟婕摩挲着烟杆思忖道:“淮南那边说,大军已经开始陆续往西调集了,但麻姑仙观的道长却在城中见到了何去非,看来这次西侧应战,不是她挂帅了。”
妊婋想了想:“毕竟如今不比从前政局未稳,现在昭国上下平靖,若是边地有点什么事都要禁军督帅亲自出马的话,不利于安定民心,但若是去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帅,也不合适,我估摸着这次可能会是某个新宗室的郡王挂帅,就像江南军督帅那种,季无殃的族亲晚辈。”
众人闻言皆点点头,面对各方信中描述的情况,又细细商讨了一番来日的应对之策。
这日她们在议事厅里谈讲了大半日,出来时,正好收到了宸国发来的国书,内中果然是关于阁相群星来访一事。
上元府转天答复了国书,称会依例接待,这次长安那边动作也快,国书答复后没几日,就有函谷关驻边大营传来消息,说群星和两位随行使者已入关,将在三日后抵达洛京。
第239章 相逐牵萦
时隔两年,群星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洛京皇城福清宫。
她这日在宫内甬道处下了车,抬头看着前方宫门口匾额上“宸国大使府”几个字,不知怎么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出使来洛京时的情景,以及当日面对将大使府官署设立在皇城宫殿里,看上去十分“僭越”的忐忑心情,也都是好几年的事了。
那时初次出使邻国的她还有些青涩,想到这里群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旋即想起此次前来的使命,她很快又换上了一脸严肃,迈着沉稳的步伐,踏进了福清宫的宫门,抬眼时恰好瞧见现任驻燕大使和几名使者快步走出来迎接。
方才群星进城,是圣人屠和鲜婞去迎接的,她们送她来皇城的路上跟她说,近日上元府众人都忙着收整今年各地春耕进展和新修法典文书,还有学堂和研学馆的教案调整,以及房屋桥梁水坝搭建等诸般杂事,因此最快也只能安排后天请她过去参加会谈,这两日还请她在大使府内暂且先歇歇。
群星知道上元府往年这时节也忙,遂只向她两个道了声辛苦,说能安排在后天就已经很好了,随后目送她们离开了皇城,才转身往大使府里来。
那位驻燕大使和几名使者此时已到了群星面前,大家站在福清宫正殿外的宫道上寒暄了几句,一边说一边往正殿走去。
群星这次来洛京前发的国书里,也给这边大使府带了一封简信,但信中内容并不详细。
现任驻燕大使见到信时已猜着了几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奉伏兆之命出使洛京,显然是与东征有关,但事涉军机,那驻燕大使也不好打听太多,所以话语里只是问了问伏兆和长安众人安好,因这位驻燕大使的任期也就还剩半年,而群星除了阁相外还任着宸国外使司令,因此她们在正殿落座后,又说起了后面继任大使的人选推举等事。
燕国在长安的驻宸大使,跟她们这边的任期年限差不多,今年也到了换任的时候,只是驻宸大使比她们这里换得要早些,这段时间应该就要有新任燕国驻宸大使前往长安,跟现任大使做交接,同时也会有一批新人同行,将大使府里常驻的管事和使者们一起换回洛京休长假。
所以群星这次要跟上元府洽谈的内容,除了东征外,还有两边大使府换任的事。
她们先在自家大使府里谈讲了半日,转天群星又在府中查看了两国近一年的互通进展,直到第三日一早,才往上元府参加会谈。
这天的上元府里人也还是不齐,上元十二君里有五位仍在城外忙碌未归,群星进到外事厅里先向众人扫视了一圈,见妊婋在座,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不多时,千光照从外面走了进来,跟群星问过好后,说上元府这日参加会谈的,就只有此刻屋中的七位,群星点点头,大家在这间四面通透的大敞厅里各自落座,群星坐在了妊婋正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见妊婋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她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群阁相此次前来,是为了贵国的东征事宜吧?”妊婋开门见山。
“是。”群星也没做什么铺垫,面不改色地说道,“殿下两年前向各国承诺过,会保证中原平靖,下月期限已到,殿下决意向东征讨,个中缘由,想来在座各位也都清楚。”
厅中众人对她说的“个中缘由”皆心知肚明,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谈讲,以免触及妊婋的身世问题。
“宸国是打算期限一到就发兵么?”坐在妊婋身侧的厉媗也问得直白,“群阁相这次是来找我们联手?借兵?还是让我们不要插手?”
群星没有回答她前面关于发兵时间的问题,只是摇摇头:“都不是,我这次来,其实是代表殿下给你们送一块地。”
这间外事厅堂东墙上挂着一面最新的坤舆图,群星朝那坤舆图抬手指了一下,正是燕宸昭三地边界南侧的昭国均州,位于汉江与丹江交汇之处:“此地汉丹交汇,宜稻宜桑,殿下的意思是,可以将此州划给你们,有了稻桑田,往后也不必非要与江南互通了,这是我们的好意。”
上元府众人顺着她的话,也看向墙上的坤舆图,一时没有答言。
妊婋朝那图上飞快扫了一眼,又看回群星,她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伏兆此次东征的战策,以昭国如今这片宽广地界,一次征伐必然是吞不下的,显然伏兆这次出兵也没打算一路杀到江南去,所以才有让她们“往后不必与江南互通”这话。
如果不打算直取江南,妊婋想了想,又看回墙上的坤舆图,她顺着均州往南,仍旧把目光停到了均州南侧的云梦泽一带,以及再往南的新开矿脉上。
宸国其实不缺矿,虽然金银铜铁的整体开采量没有她们燕国富饶,但也算是颇为可观的,如今中原三地中,唯有昭国矿产相对紧缺一些,这次伏兆若果然盯上了距离边界不远的矿山,那必然是为了绝其矿冶国用,这是断脉之谋。
结合近两年宸昭两边通过南海国商队,在市舶方面明争暗斗,据她们潄玉馆在当地收集到的市井情况来看,昭国表面上应对从容,但税收其实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只是这些影响目前还只体现在偏僻乡野,都城建康和几处重要的大州城里尚未显露出来。
若是来日两边开战,昭国在西侧再失一片重要矿脉,不仅军备会受打击,甚至还可能影响铸钱,等这一战功成退兵,宸国仍旧换回互市打压的策略,然后找时机再次开战,一点点将昭国拖垮,吞食入腹。
若果然三五年间成了事,下一个被吃的,就得是她们燕国。
而这次提出主动要把均州地界拱手让给她们,明显是想让幽燕军在北边牵制昭国的应战人马。
厅中的上元府众人听完群星的话,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彼此,妊婋转头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厉媗此刻也咂摸出味儿来了,群星这次来,的确不是伏兆想找她们联手或者借兵,反倒像是给她们扔了块肥肉在地上,让她们幽燕军出兵给铁女寺军分散火力呢。
“均州确实是块膏壤,宸王还挺有诚意的。”妊婋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昭国的边防情况如何,我们也不能看见块肉就往上冲,万一挨了打,那岂非得不偿失。”
群星见她这样说,顺着这话将她们铁女寺边军谛听营的暗哨打探到的部分重要消息,给上元府众人透露了一些,都是她来之前跟伏兆和隽羽等人再三确认过的内容。
这次率兵往西应战的统帅,是季无殃的母族姪女,三年前被封为郡王,封号为“越陵”。
这越陵王在江南军和江淮水师都带过一段时间兵,两年前她被提为山南军督帅,主要负责山南道新矿开采和西部边防军务。
对于宸国意欲东征的事,昭国那边一直有所防备,前不久越陵王的部下从边界处瞧出了宸国这边正在换防并陆续调集人马,于是分别从江南道和岭南道各借了一万兵,加上山南道原有的五万兵,共有七万人驻扎在荆楚一带,抵挡宸国的东征大军。
“我听说……”苟婕得知这次抵御宸国东征的主力队伍是山南军,回想了一下问道,“这个军区里还有一部分男兵?”
群星点点头:“是的,山南道因为要开矿,先前接收了不少江南和岭南调过去的男兵,这几年开矿死了不少,目前剩了大约有两万人,这些男兵全都是矿工兵,平日里只在矿区,但来日起战时,也不排除会被拉出来填人头,给主力人马打掩护。”
妊婋听完这番话,就山南道的军事部署情况,又跟群星问了几句,群星仔细斟酌着,将目前能够明说的部分,又跟她们讲了一些。
这日她们在厅堂里先说完东征的事,又确认了燕国驻宸大使府换任的安排,直谈到午初刻方散,上元府在会谈结束前跟群星说她们还要自家再议一议,待过两日给她答复。
两日后,上元府再次邀请群星前往,在她们上次谈话的外事厅里给了答复,并将一封正式国书交给了她。
群星看了一眼那封国书,是她熟悉的紫色暗纹封面,中间一枚金色的上元府徽章,下方是一条同色蜡封。
当那蜡封被拆开时,群星已经坐在了长安太极宫武德殿的东书房里。
伏兆将拆封刀放到一边,展开了那封国书,内容倒是不长,伏兆跳过了前面的照例问候,直接看向中间的内容:幽燕军将会在下个月调集三万人马,开至南侧边界,配合铁女寺军的战策夺取均州。
这次的国书下方盖的不是上元府大印,而是此次参会的七位个人签名印。
伏兆看着那几个签名印当中的“寅”字印和妊婋两个字,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第240章 虽战可也
“殿下,这是燕国大使府今年的换任名录。”
群星待伏兆看完那封国书,起身又递了一份外使司的文书。
伏兆接过来打开一瞧,里面继任大使名字写的是“玄易”,在继任大使的名字旁边,还有新任参赞,名字更是熟悉,正是首任宸国驻燕大使——穆婛。
她记得燕国驻宸大使也是不会一直连任的,穆婛三年前卸任大使,隔了三年再次回来,改为出任参赞,这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倒也没有违反她们两国先前沟通过的驻使则例。
除大使和参赞之外,这份文书上还有今年换任的其她使者姓名,整体数量上要比现在大使府中少些,文书后面说是上元府将大使府和互市府的部分事务重新做了整合,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新一年换任后的使者数量也精简了,从原来的三十余人到现今不到二十人。
伏兆看完又问了问她们来时一路上的情况,玄易和穆婛以及几位使者,昨日跟群星同路进了长安,现已住进燕国大使府,待大使府事务交割完毕,宸国这边外使司的相关登册也办完后,现任大使和一众旧日使者将会跟随今年从黔滇和蜀中运送物产回燕国的车队,一起离开长安,往洛京而回。
群星跟她讲了讲这次回长安路上的情况,玄易和穆婛是她们都相熟的,其余同行的新任使者虽然都是生面孔,但路上同行这几日也与群星混了个脸熟,群星得知她们都是幽燕军出身,大部分原先是将领,还有几位过去在军中管粮草,算起账来比较熟练,正适合统筹大使府内跟互市相关的事务。
这些出身经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如今大使府里现任的使者们也都是幽燕军出身,只是原先大部分都是军师或主管军务的文职幕僚,而这次来换任的则多是武将而已。
伏兆听完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就接下来她们要安排去洛京将现任驻燕大使和一干使者换回来的继任人选讨论了一回,群星对此已有准备,这次去洛京也问了问现任大使的意见,等来日再同九霄阁的其她人并各部合议举荐确定最终名单,于今年秋末时节出发前往洛京换任。
等说完这几件要事,伏兆让群星先回去休息,随后又命宫人去请隽羽和此次东征定下的几位大将到她书房里来议事。
东征开拔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下月初七,两年前的六边会谈是初五日结束的,伏兆严格遵守了自己当日许下的诺言。
这段时间,铁女寺军驻边大营持续不断传来国界东边探听到的情况,隽羽和几位大将在群星离开武德殿后来到书房,又给伏兆带了些边境附近的新消息。
伏兆细细看完这些情况,起身来到书房东侧的沙盘边,跟她们说起来日的行军部署。
就在宸国朝堂上下为东征一事做周密筹备的同时,这一年黔滇和蜀中与燕国的互通物产,也途径蜀中西侧新开设的驿道赶到了长安,车队进城的时候,已经是夏初时节了。
往常燕国与黔滇和蜀中的互市都在每年春日里,大抵于暮春在长安完成物产交接,这一则是为了避开北方的严寒和黔滇及蜀地的夏日雨季,减少车队和使者们在途中的艰险,二则因物产中还有药草和蔗糖块等物,前者需要开春采摘,后者则是黔南在秋冬季节取新收甘蔗制成的,这两样物产都得赶在暑热来临之前运出黔南。
因今年改换了驿道,黔南物产抵达长安的时间迟了些日子,这也是众人皆有预料的,燕国互市府早备好了要运往黔滇的物产车辆,等她们来长安交接。
所幸这时节还不算热,燕国大使府换任回洛京的众人也已将事务交接完了,在互市车队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她们拿着宸国外使司出具的文书,跟车队众人一同启程,往函谷关的方向开去。
在燕国这一行人离开长安数日后,伏兆将九霄阁各项事安排妥当,换上了新制的战衣,带着那几名大将和亲兵,上马往蜀中铁女寺大营赶来。
这边的大营统帅早得知了消息,因伏兆事先有过吩咐要隐蔽行事,那统帅也就没任何带仪仗,只带了一队骑兵从大营出来,往北三里迎接伏兆。
伏兆抵达蜀中大营这天是初二日,距离开拔的日子还有五天。
她被几位统帅和大将簇拥着走进幕府大帐,迎面瞧见了正中间的巨大沙盘,山川地形制作精细,上面还插着些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子。
她走到沙盘边看了看几处大营的位置,这时旁边一位统帅给她递上一封信:“幽燕军发来消息,称人马已集结完毕,将在三日后抵达南侧边界,并在我们起烽烟后开拔,跨越国界,直取均州。”
“幽燕军这次是谁挂帅,信里说了吗?”伏兆的眼睛还盯着沙盘,问道。
“信里写明的主帅是厉媗。”
“妊婋没来么?”伏兆皱了下眉头。
“这……”那统帅迟疑道,“信中说上元十二君里还有两位同来助阵,但没提名字。”
伏兆听完这话,往沙盘的东北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是燕国的南侧边界,沙堆上插着一小面紫色的三角旗。
紫色的旌旗在夏日艳阳下猎猎作响,那些旗子中间都绣着明黄色的一个“燕”字,正是幽燕军的军旗。
妊婋这日也换了戎装,正站在洛京城外的一片墓园里。
这里是她们幽燕军过去阵亡将士的合葬墓地,有些是在洛京周边清剿反抗遗民时受伤不治的,有些是从前在北边阵亡后被战友带着遗物在此地新立的衣冠冢或石碑,她身后的墓园石牌门上写着“神英陵”三个字,是她们当年占领洛京后,由千光照题写的。
从前她们自燕北山中杀出,跟官军男兵作战的岁月里,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计取胜,伤亡情况整体来说并不严重,但尽管如此,只要上了战场,总还是会有伤亡。
因此对于过去在战场上厮杀的日子,妊婋没有一点怀念,这次离城前她换上戎装,甚至感觉比从前更加沉重。
她们昨天在洛京城外集结启程,往南途经神英陵,妊婋提议在此地驻扎一夜,在出征前祭奠一下旧日的战友。
这日上午大家在墓园外围默哀完毕,正各自上马回队,准备分批启程,忽有一只信鸮从南边飞来,在这边上空盘旋着观察了两圈,扇着翅膀落在了妊婋的臂上。
“你怎么知道吃的在我这里?”
妊婋抬手点了一下它的喙,从腰侧的皮质鞶囊里抓出一小把肉干喂了鸮,然后才取下鸮腿上绑的信,展开看了两眼。
旁边的厉媗见状策马凑上来问:“蜀中那边来消息了?”
妊婋“嗯”了一声,把信递给她:“那边铁女寺军已经蓄势待发了。”
厉媗接过那信看了看,想起她们开拔前收到的边地情报,昭国那边目前也已在各处关键地势上部署好了兵马,看那架势似乎是得到了朝中的命令,不允许先一步动手。
“咱们也得尽快往南赶路了。”厉媗三两下折起那信笺,低头算了算日子,虽然她们目前还不知道铁女寺军具体开拔的日子,但就伏兆这个迫不及待的状态来看,她估摸着不是初六就是初七。
于是她们也没再说别话,在神英陵外面分队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地往边地大营赶去。
几天后她们抵达幽燕军西南角的驻边大营外,得知这日一早又有蜀中飞鹰传来的军书。
大家在提前预备的营地安顿好后,一众统帅和领队来到大帐里议事。
这次幽燕军出兵,挂帅的是厉媗,除她之外,上元府来的另外两位统帅是妊婋和杜婼,在她三人四周是各营的大将和领队,帐中一共站了十来个人,围着中间的巨大沙盘。
厉媗又展开了手里的军书,上面的内容在众人走进帐中后都已经传阅过了,是铁女寺军那边的出征令,其中有一项是关于敌军处置的:女兵缴械不杀,抵抗者尽屠之,男兵殄灭无遗。
军书末尾还有伏兆带给她们幽燕军的话,提醒她们莫要在战场上对昭国军队心慈手软。
妊婋跟厉媗和杜婼对视了一眼,据她们出发前探听到的昭国情况,季无殃如今在举国上下有着数不清的狂热拥护者,军队中也时常接受朝中恩惠,对季无殃的拥戴程度较民间只高不低,在这种情况下,上了战场能毫不反抗直接缴械投降的人,想也知道不会有多少。
帐中气氛有些凝重,妊婋捏了捏拳头,片刻后拿起旁边的手杖,对着南边的地形,讲了讲来日以战止战的行军策略。
随后各营领队将她们前一天议定的内容传达到了队伍中,大家在营地中养精蓄锐,又筹备了两天。
初七日一早,妊婋独自来到边界瞭望楼上,只见巳时一到,南侧山脉边立即起了三股狼烟。
正是铁女寺军出征的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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