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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第22章 质问

    光线昏暗,烛火飘摇,衣带扫过风檀的膝骨又飘落到萧殷时的足靴上,打叠成团,缠扯出意动靡思。

    萧殷时的手指继续解风檀的内衫,在内衫剥落之前,风檀对上他猩红的眼睛,急斥道:“萧大人!大人怎可仅凭猜测就如此羞辱下官?大人起了欲,就可以按着下官行秽吗!”

    风檀用尽全力挣脱开萧殷时大掌的钳制,按住他在自己身前作乱的手指,再斥道:“大人被春|药迷了心智,还请大人自重!”

    “风檀,春|药的药效还没发作时就被我用内功压下,真正以色惑我心智,逼出药效的”萧殷时看着风檀染上胭脂色的脸颊,恶意地反握住她的手腕,嗓音嘶哑得不像话,“是你。”

    这是明晃晃的倒打一耙,风檀冷笑一声,轻嗤道:“萧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黑白颠倒诬人是非脱口就来,我不过是长得瘦矮又好看了些,就被你怀疑是女子,那楚馆里的小倌们萧大人岂不是要各个验明正身?!”

    少年说话时脖颈间的喉结也随之上下滑动,萧殷时眯眸看了片刻,抬手就要抚摸上去。

    风檀见状急忙抬手拦住他侵袭过来的手指,微扬起下巴看着萧殷时,道:“萧殷时,不然打个赌?若我是男子,你辱我羞我,便以一巴掌为偿还。若我是女子”

    萧殷时烧红了眼睛,勾起的笑意却玩味十足,低声笃定道:“若你是女子,又当如何?”

    风檀抬眸对上男人漆黑泛红的双瞳,清声道:“今夜这具身体,你拿去便是。”

    萧殷时道:“可以。”

    他慢慢松开对风檀的桎梏,唇息热意远离少年皎白的皮肤,眼神清明些许。

    风檀抿了抿唇,心中雷动如鼓,面上却波澜不惊,她站在萧殷时跟前,慢慢握紧了手指。

    萧殷时不耐烦道:“怎么不脱?”

    风檀凉声笑道:“这么冷的大冬天,袒胸露腹怪冷的,大人亲手感受一下岂不更好?”

    说罢,她抬手握住萧殷时的手腕,一把按下去。

    这是孟叔特有的手艺,用植物凝胶做成的仿真物件,平日里偏软不硬,现下所在的藏书阁冷了些,所以它也就有些受冻。

    “不好意思啊大人,你方才摸我半天,我这生出了点反应。”看着萧殷时勃然变色的神情,风檀笑得腼腆,言语却风流起来。

    萧殷时掌心按在风檀的要紧处,含欲眼里波澜重重震荡,周身蓄势待发的情动骤然熄落,他迅速抽出手来,抿紧唇线锁视风檀。

    风檀看着他骤变的神色,高悬的心放下,问道:“大人可愿赌服输?”

    情|欲潮落,萧殷时又恢复成平日冷面阎罗的模样,“自然。”

    风檀捡起地上掉落的衣带,有条不紊地将衣服穿好,将散落开来的头发梳理成髻,随后活动了活动手腕,走到萧殷时身前立定,莞尔一笑后挥臂打来。

    “啪!”

    这一巴掌声音脆响,风檀在萧殷时手下吃了这么大的亏,心中郁气不滞,用的是最大力度。

    萧殷时牙齿抵了抵腮帮,看着风檀的眸光犹如凶兽,半晌他轻笑一声,道:“风檀,你最好真的没有骗我的地方,否则”

    否则会怎样,他没有说清楚,但风檀知道以这位上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手段她不会有好果子吃。

    风檀心中打了个寒颤,面上笑得真挚可欺:“大人多虑,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行得正坐得直,何须欺瞒大人。”

    见萧殷时不再言语,风檀将方才不慎掉落的《大晄地理奇谈》捡起放回书架上,躬身施礼告退。

    “回来。”萧殷时站在昏昧的光线里,脸色阴沉地都快要滴出水来,叫停风檀后转身坐到书案前,“不是来查线索的吗?说说都查到什么了。”

    风檀看他面色不善,收回摸上殿门的手指,折身坐到萧殷时对面,一本正经地道:“萧大人,那日我在你轿中见你手执这本《大晄地理奇谈》,大人你知晓此书中记载着关于临漳海域的异族怪事,也就是说,大人早就知晓溯白是鲛斯族人,那日诏狱中他道出‘邪门’和‘恶灵岛’,下官方才翻阅此书,其中有句‘乩童过邪,恶灵现世投之于岛,以慰女道’,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瞧起来与国库被盗案无甚关联。这页之后是关于鲛斯族的记载,其中有句‘鲛斯族皮肤与常人有异,冬日纹身不显,唯有夏日海浪滔涌,纹身方现’,所以下官心中有个猜测”

    萧殷时停下翻动《临漳海域诡事录》的手指,闻言漫不经心地抬眸问道:“什么猜测?”

    风檀道:“背后主谋要行偷盗国库之事,其中牵涉步骤繁多,而最重要也是最机密的就是偷盗国库路线图,他很聪明,选择盗空国库的时间刚好在国战期间,将偷盗国库路线图做得隐蔽些,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至于他要把国库的银子运送到哪里,哪里最乱,他就往哪里运,如此以来掩人耳目之事做得也方便些。所以国库银两就在临漳海域,而具体的位置,临漳海域大大小小的岛屿有十几个,却从没听说过有恶灵岛这座恶灵岛的位置”

    风檀眉眼里疑惑愈重,问道:“大人,锦衣卫可有调查溯白那几月的行踪?”

    烛光暗影间横斜着古籍暗影,萧殷时在昏光里注视着少年沉静的面庞,“溯白行踪未露端倪。”

    风檀颔首道:“那就对了,他们走得不是明道,是暗道。只有偷渡到海上,才能如此无声无息消失在帝京。而临漳海域群岛诸多,岛屿位置随海流变幻不定恶灵岛的位置,或许就在溯白身上。”

    方才她在翻看《大晄地理奇谈》一书中注意到‘鲛斯族皮肤与常人有异,冬日纹身不显,唯有夏日海浪滔涌,纹身方现’这句话时,心中便有了这样的猜测。既然背后主谋以溯白为指南针,又不肯泄露半点藏匿银两地点,那么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将航线图纹到本就是鲛斯族的溯白身上,利用他们族类特有的皮肤特点,保证只有知道核心机密的人才能看到这张航线图。

    萧殷时倒了杯茶递到风檀跟前,道:“你说得不错,线路图的确就在溯白身上。”

    风檀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沉默少顷后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润嗓,道:“大人又是一早就知道?”

    风檀是通过任平生给她的临漳海域资料辗转得知,而萧殷时早在见风檀的第一面时就拿着《大晄地理奇谈》在看,结合那日她审溯白时得到的讯息,想必他早就有了揣测。

    萧殷时将《临漳海域诡事录》调转面向对坐的风檀,手指停在翻开纸面上的一行。

    风檀念道:“建明庚子,普世圣母祀日,余挈族人同游恶灵岛,适逢邪门局,焰火滔天,女灵尽噬。”

    风檀眉目间泛上不解,问道:“大人,这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

    萧殷时言简意赅道:“想要登岛取财,必要的准备工作不能少。”

    “大人,”风檀将茶盏重重磕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声音里添了不少凉意,“我与你之间的交易是我帮你审问溯白,探查出国库银亮的下落,换你救出婉娘,我并没有要与你继续查案的约定。现下我已完成属于我的任务,该大人完成大人要做的事情了。”

    萧殷时微仰首,稀薄的光线映出他眼底的阴刻与冰冷。盯了风檀半晌,他漠然地嗤笑出声:“风檀,从我把国库失窃案告之你那刻起,你就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事情没办完,你现在想跳船”

    他声音低沉了些,像是地狱阎罗的低吟,“风浪太大,你只能做个落水鬼。”

    湛黑犀利的眼神透出一股近乎病态的阴鸷与冷漠,像是猎手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审视,他明明静坐居下,却有难以言喻的威势侵袭到风阮面前。

    风檀不避不让地对上萧殷时的视线,少女身上那天地不怕的锐气笼了上来,“萧大人心中有乾坤,风檀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落水鬼,帝京诡谲,我本就在风浪中,又何惧巨涛吞噬?”

    她来帝京要办的事还没办完,涉足一个与她无关的案子毫无裨益,与萧殷时做交易的初衷只是为了救出婉娘。

    两个人一立一坐静然对峙,藏书阁中唯有烛火微晃。萧殷时感受到少年身上似曾相识的孤勇,不怯不退不畏强权,却也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他不准备跟他讲,只是慢悠悠抛出早已备好的诱饵,“刑部郎中一职空缺,办完此事,我举荐你坐这个位子,少熬几年资历官升五品,风大人意下如何?”

    风檀心中审时度势一番,萧殷时任职左都御史,身为都察院的掌舵者,每年都要督查考评官员的政绩,若他能保举她升至正五品,那么以后在为先生谋划翻案一事上的确方便不少,以她如今刚踏上官场七品的官职,要做的事情受掣肘太多,如果有了刑部郎中这个身份

    风檀手指收紧,问道:“萧大人说话算话?”

    “自然。”萧殷时隔着茶雾看过来,英俊的脸庞半数氤氲其中,“上一交易未毕,风大人不敢轻信也是正常。待明日,我亲去刑部放人。”

    风檀闻言放下半数戒备,点了点头道:“好,那我现在就去诏狱描摹溯白身上的航线图。”

    萧殷时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又拿出一本古籍,道:“不必。”

    风檀疑惑道:“大人是要溯白一同前去?可我瞧着他再也不肯多透露任何讯息了。”

    萧殷时将新拿下来的古籍连同方才那两本书一同递到风檀跟前,居高临下又一语双关地道:“冥顽不灵之人留之无用,他已经死了。”

    “大人杀了他?!可航线图以纹身形式附着在他的身上,溯白死了,航线图还如何能够显现?”风檀接过古籍,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殷时,想要在他冷厉的面庞上瞧出点破绽的影子,“还是大人已经拿到了航线图?”

    孤殿深夜寂静,唯闻乌啼声声,萧殷时从袖中拿出一卷绵韧的绢帛,摊开来看正是临漳海域群岛航线图,他语声凉薄地道:“诏狱手下功夫最好的锦衣卫仅用十五刀就将这张人皮完整剥下,放滚水里一烫,航线图立时显现。所以这件事,用不着风大人去办。”

    乌啼止鸣,风檀看着眼前这位面如神祇手段狠辣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言语断续无力地道:“大人把溯白的皮肤剥、剥了?”

    萧殷时看着少年稍显动荡的神情,道:“我对人从不留有怜悯,亦不是什么手段干净温和的人,风大人这句话是明知故问,更是不该问。”

    风檀惊魂已定,她在刑部大牢里见过婉娘身负枷锁受尽折磨的惨样,也从市井官场中听闻过萧殷时的惨烈手段,厉法酷刑是上位官员审问犯人的手段,生死簿上抬笔就能勾掉生人性命。

    溯白于她而言只是一面之交,风檀并没有过多的情感波动,静了片刻后道:“萧大人好手段,动手利落的确省了不少麻烦事,那么婉娘之事,就拜托大人了。”

    冬月破层云,清辉洒在藏书阁外四四方方的庭院中,忽有一队脚步声响起,数十名太监与宫女打着灯笼鱼贯而入,为首的宫装丽人形色焦急。

    殿外值班懒洋洋打盹的太监被这阵仗吓得一机灵,高亢传唤道:“苏贵妃到!”

    殿内风檀与萧殷时交换了个眼色,风檀脚步轻巧地躲到书架后面。

    与此同时,殿门恰好被两名粉衣宫女推开,苏贵妃手腕搭在身旁的老嬷嬷身上提裙而入,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殿内,才对着萧殷时道:“萧大人,本宫深夜相扰实属抱歉”

    她顿了顿,面露犹豫又焦急地道:“待姊她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本宫实属无颜面见萧大人,可方才待姊她难忍药效,敲晕了随侍的宫正司云姑姑,现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身上中了那么重的春|药,本宫实在是担心得很”

    苏贵妃泪盈于睫,用手帕擦了擦落在颊边的眼泪,问道:“待姊她有没有跑来找萧大人?”

    风檀躲在书架后,在听到苏贵妃的声音之后浑身一震,她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紧靠在一起的书册,透过细小的夹缝看着烛光明亮处柔声泣哭的宫装女子。

    苏贵妃头饰奢华,浓密墨发里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垂首掩面拭泪的动作轻轻摇晃,抬首后容颜映在烛光里,于风檀而言,疑是故人来。

    苏贵妃同先皇后长得有十分相像。

    风檀胸中燃起烈焰,她不可置信地将眸光刻在苏贵妃的容颜上,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捏着书册的手指指节泛着青白。

    崇明帝在孝贤皇后薨逝之后新纳的妃子容颜与皇后无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阿娘不是谁的替身,更不该死后还因为那张脸被人封印在密室冰棺里!

    风檀怒火太甚,只听“咔”得一声脆响,手中紧握的书册封胶处被她弯折出声。

    苏贵妃闻声向后望过来,疑惑方起,就被对面人的话语压回了心头。

    “公主不在臣这里。”萧殷时不显情绪地开口,“公主今日给臣下的春|药甚烈,臣也险些抵挡不住,贵妃还是快些找到公主的好,否则被药效迷了心智,则为时晚矣。”

    苏贵妃闻言顿时像被人架在了油锅上烤,贵妃仪态不在,眉目间唯剩对女儿处境的焦急,顾不得礼仪匆匆转身出了殿门。

    书架后的风檀缓步走出,看着苏贵妃离开的身影面露复杂。

    萧殷时道:“以你的谨小慎微不会出这样愚钝的差错,你认识她。”

    风檀摇摇头,否定道:“不认识,失态是因为她与故人长得有些像。”

    萧殷时看着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了的少年,罕见地说了句长言,“苏贵妃名唤苏梓柔,崇明十年陛下京郊祭天时在山野中巧遇,对她一见倾心,彼时后宫已空置两年,苏贵妃随陛下回宫后可谓荣宠至极,不足一年,贵妃有孕,十月后生下二公主凤待姊。”

    风檀问道:“大人见过先皇后吗?”

    “没有。”

    那就是了,萧殷时入仕时阿娘已薨逝三载,他没有见过先皇后的相貌,所以风檀也敢无所畏忌地说苏贵妃与故人长得相像。

    “大人可知苏贵妃的荣宠程度与先皇后比之如何?”风檀勉力牵起嘴角笑道,“大人莫多虑,我只是好奇问问。”

    萧殷时声音平和,“宫闱之事,我亦不清楚。”

    “下官还有最后一问,”风檀站在光明处,抬头看着萧殷时问道,“六部九卿百官人才济济,大人为什么选了下官同行临漳海域?”

    萧殷时半垂着视线,手指把玩着案上的檀香细烟转了个身,轻哂道:“风大人聪明,有血性,是名孤勇者。”

    见风檀的第一眼,萧殷时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少年身上某些特质,他看似是手捧蒹葭步上高台,实则步步都在不知死活地跌向尘埃。在这不惧不畏的孤狼战术中,他看到了似曾相识。

    他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斗兽场里啮咬同类的自己。

    他自大晄官场权斗倾轧中从白衣一步步走到如今高位,悲苦冷眼不知受过多少,抱着连他自己都道不清的心态,他很想知道少年步入斗兽场之后是被撕吞干净,还是将其他异端收入麾下。

    至于如今助他一把,就像是给多年前的自己一个造化。

    萧殷时身在孤绝化境,鬼使神差得想要与这只云中白鹤同行一趟。

    见萧殷时不欲多言,风檀便也不再问,她将萧殷时递来的书籍揣入怀中,告辞道:“今夜事毕,下官先行告退,明日下官可否能随大人一道前去浮屠狱?”

    萧殷时挥了挥手示意风檀退下,轻飘飘落下两个字,“随你。”

    殿门开合之间,萧殷时看到窗外月色溶溶,好似恰在眼前举手可捞,抬臂欲揽入怀中时方觉海市蜃楼。

    恰如远道而来的少年一样。

    奇怪的是,他对少年并没有生出什么情思,只是单单饥渴那副生的上好的皮囊。

    确实难解。

    ***

    海东青盘旋在湛黑的天空,冬夜雾霭渐起,散了夜宴的宫道上一片静谧。风檀走到僻静拐角处动作迅速地换回官袍,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往宫门的方向走。

    她挑着狭窄的宫道小心前行,宫灯稀少光线也淡薄,突然“哐啷”一声,一支金玉镶粉梅发簪被抛到风檀跟前。

    她吓得一机灵,猛地扶住宫墙。

    凤待姊泣音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鱼汝囍的不耐烦哄慰:“我说公主殿下,你怎么还哭个没完,行了别哭了,快穿好衣服,我送你回去。”

    凤待姊不说话,哭得肝肠寸断不肯停下。

    鱼汝囍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掀眼皮看向脸色古怪的刑部尚书高聿之子高治臻,道:“高公子,怎么着,你惹的滔天大祸还一直指望着我来给你收场啊。”

    鱼汝囍心中唏嘘不停,她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放着宫中大道不走,偏来走这条僻静小路,没成想正好撞到这二人在草丛里颠鸾倒凤。就在鱼汝囍停滞的片刻间,凤待姊已经逐渐清醒过来,待看清深埋在自己身体里的人是谁时,绯红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好在她还有点理智,没有失控大喊引来宫人,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打起哆嗦。她急匆匆推开自己身上的人胡乱穿起衣服,哭个不停,手指也哆哆嗦嗦地穿不稳当,心中痛苦愈发剧烈,索性心一横,拔下发髻上的发簪就要刺向自己胸口。

    鱼汝囍见此场面也不敢再作壁上观,飞身而至夺下凤待姊手中紧握的发簪,迅速把它扔到一边。

    高治臻是刑部尚书高聿的独子,他如今尚未及冠,在宫中任编撰一职,舞双殿夜宴的记录由他负责,他在席面上与好友高谈阔论时喝了不少酒,散席后选了条僻静小路准备归家时撞到凤待姊,之后两人干柴碰烈火,翻滚到冬青草后边一通胡天海地,清醒后已经覆水难收。

    自知犯下大过,高治臻全力为自己辩解道:“公主殿下,此事实在怨不得我,若不是你先投怀送抱,来使劲撩、撩拨,否则,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不敢对殿下行如此不轨之事。”

    凤待姊听闻此言心火烧得愈发旺盛,她想戳穿眼前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手指摸上空无一物的发髻,想起方才鱼汝囍已将她的发簪夺走,她抹了抹眼泪从地上爬起,冲向朦胧月色下金芒微闪的发簪落地处。

    捡起发簪抬眸时,紧贴在墙壁角落处的人影映入眼帘。

    “你,你又是谁?!”凤待姊紧握发簪,发簪尖头对准风檀,惊惶道,“滚出来!”

    风檀暗叹自己今夜时运接连不济,她从浓重潮雾中走出,作揖施礼道:“下官刑科都给事中,见过殿下。”

    场面已经乱成一团,凤待姊纵然娇蛮,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堪难解的境况,她软了声音,对着鱼汝囍道:“鱼姐姐,我我怎么办呀!你杀、杀了他们好不好!”

    凤待姊不足十五的年纪一言一行中有昭然的恶毒,鱼汝囍向来不喜欢凤待姊,方才还生出了些对她的怜悯,闻言后那点怜悯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凤待姊是皇室中人,她也不能弃之不管,否则今日丑事传出之后,难免皇帝对鱼家心生芥蒂。

    哎,还真是个麻烦篓子。

    鱼汝囍握紧掌中剑柄轻言厉声道:“风大人,女孩子家的名誉事关重大,尤其是皇室女眷的名誉,大人是在官场混的,应该知道三缄其口,祸从口出。”

    女孩子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还遭到不熟之人的围观,生出想死的心思不足为怪,风檀言谈谨慎守礼,道:“鱼姑娘放心,下官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

    凤待姊紧握着鱼汝囍的手臂泪眼朦胧摇头道:“鱼姐姐,不能放他走!我还没有议亲,此事若传出去,皇家颜面尽失,父皇不会饶过我!鱼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

    鱼汝囍无奈望天,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殿下,那你想怎么做?夺了你清白的这位高公子是朝中二品大员之子,不幸观你糗事这位是口含天宪的六科言官,莫非公主殿下还真能为了封口弄死人家不成?”

    高治臻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放心,我定会为你负责,公主及笄大礼之后我父亲定会前来提亲!”

    凤待姊发疯了一般将手中簪子抛到他身上,痛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权无权,要貌无貌,你当本公主什么阿猫阿狗都嫁的吗?!”

    夜色昏暗,高治臻狭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又很快地被他掩饰下去,转而换上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事已至此,公主殿下若有其他退路可选,下官绝无二话。”

    “你!”凤待姊气得俏脸通红,“你是说本公主现在已经是没人要的破鞋?高治臻,别以为你父亲是刑部尚书我就不敢动你!”

    高治臻道:“女子身子娇贵,公主方才劳身劳神,还是莫要动气得好。”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鱼汝囍连哭带骂一一指过立在场中的两个男子,“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散播出去的,刀呢鱼姐姐,你们鱼家刀剑最利,借我用用好不好父皇不能知道这件事,我要嫁就嫁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绝不可能是这等下流货!”

    眼看凤待姊已经失了智,鱼汝囍极快地上前,对着她的脖颈化手为刀,用力一劈,凤待姊软软地晕倒在鱼汝囍怀中。

    鱼汝囍揽着凤待姊转身看向场中另外两人,有条不紊地安排道:“陛下与贵妃深爱公主,两位大人应知道今夜之事外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高公子,你惹得祸你自己承担,你在这里看着公主,我会派人前去通知贵妃娘娘。至于风大人,宫禁时间要到,我带大人出宫吧。”

    鱼汝囍这是不准备掺和这桩风|流事,风檀不置可否道:“鱼姑娘先请。”

    宫墙外的官道上起了风,砭骨的寒意浸透冬衣,风檀侧眸看着鱼汝囍弧度流畅的侧脸,笑道:“鱼姑娘刚从沙场下来就同我撞到一起两次,真是有缘得很。”

    鱼汝囍牵着马儿缰绳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她换了只手牵马,对着冻红的手指呼了呼气,道:“第一次遇到算不上有缘,今日这次倒是碰巧。”

    “说起这个,”风檀牵过鱼汝囍的马,顺便摸了摸它的头,马儿温顺地贴上她的掌心,“鱼姑娘将晚舟姑娘安置到哪里了?”

    鱼汝囍错愕地看着风檀行云流水的动作,又看了看自己毫无反应的红头骏马,心道这小畜生今日被冻傻了不成,往日不是一有陌生人靠近就要蹬鼻子上脸吗?

    鱼汝囍道:“风大人不过见了晚舟两三面就对她情根深种了么?”

    风檀勾起嘴角笑道:“她对我很重要,我希望她平安。”

    “这话倒不像是对心爱的姑娘说的。”鱼汝囍看着少年容色出尘的脸庞若有所思地道,“帝京中关于风大人的风|流佳话传得愈演愈烈,跟冷面阎罗萧殷时抢女人还怒掴上官,听闻红袖阁的婉娘也是你相好?这位娘子好像涉及一桩大案被高聿逮捕了吧。”

    提到这儿,风檀神色微微放松,“是,不过很快她就可以出来了。”

    鱼汝囍道:“当今世道妓子性命如草芥,风大人肯为她周旋奔波,倒是用心赤诚。不过,风大人既招惹了婉娘,以后就莫要招惹晚舟。”

    风檀颔首,轻声道:“鱼姑娘这些年跟随父兄征战边疆,从北方倭寇到南蛮骑兵,每战每胜,功绩卓勋为何不请将位?”

    鱼汝囍突然脚步一滞,面上嬉笑之色全然淡去,自嘲道:“且不说我朝从来没有女将军,就是我去找陛下以军功换官职,我还没出家门就会被父亲打断腿,能允我上战场厮杀就是父亲对我忍耐的最大极限。”

    风檀看着身畔英姿勃发的少女,她向来鲜活明亮敢爱敢恨,策马奔跑在无垠草原上,如今风檀恍然明白,鱼汝囍最自由的时刻,也只有奔跑在草原上。就算鱼汝囍是天生将种,作战天赋高于她的哥哥,但因为大晄自古伦理纲常的限制,她只能终身湮没在父亲与朝纪的铁蹄下。

    风檀想拍拍鱼汝囍的肩膀,手掌微抬终究是没敢触碰她的肩头,安慰道:“鱼姑娘,这路嘛,都是人走出来的。我瞧着桦国护国将军沉诗毅也是女孩子,在桦朝照旧大放异彩,她可以,你也可以。”

    鱼汝囍摇头轻笑,声音里有着无奈的释然,“桦国沉家与我家一样都是将门,沉诗毅的哥哥是桦国第一大将,在被俘后桦国再无名将可用,沉诗毅之所以能崭露头角,就是因了这层关系。我哥哥骁勇善战,自小将我捧在掌心,我可不希望他有什么意外,所以呀,这辈子上过几次沙场也就值喽!”

    月亮被云层吞没,群星光芒黯淡,寒风吹起,凛冬已至,鱼汝囍的神色与此时夜色无二。

    风檀忽然想起先生说,在一个新的时代里,女性与男性一样,同样可以考取功名,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之奋斗,可以拥有更广阔的舞台。在那个时代里,天下昭昭,路净无尘,女性之花,灿若朝霞。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风檀凝向鱼汝囍道,“也许,大晄会有女孩子也可以参加科举的那天。”

    月光乍泄,清辉落在少年眉睫,鱼汝囍怔愣片刻,笑道:“风大人不必安慰我,我先生也说过这句话,她不仅说,她还做了,可结果呢,皇帝下旨囚禁十年,十年之期一到,即刻虐杀。”

    风有命立下的是成圣之志,走得是必死之路。风檀其实也不相信自己方才安慰鱼汝囍的话,自古以来,科举就不曾向女子打开大门。

    她复言道:“鱼姑娘性情中人,无须为未来之事伤春悲秋。如今大晄边疆倭寇年年来犯,鱼姑娘的用武之处还多得很。”

    鱼汝囍闻言笑道:“真是没瞧出来,风大人还是枝解语花。今日识得你这样一个妙人也算不虚这趟大内之行,我哥哥来接我了,更深露重,风大人骑我的马回去吧,记住了,它叫杀破狼!”

    官道尽头一人身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如同鹰隼的眸光审视着风檀,风檀心中一凛,拱手施礼道:“下官见过鱼将军。”

    正是大都督鱼方毅之子鱼振羽。

    儿时鱼汝囍做永乐公主伴读,每每出宫都是由鱼振羽来接她,因此风檀也见过鱼振羽几次。

    鱼振羽不苟言笑,周身气势凌冽孤傲,见了永乐公主微颔首算是作礼,两人交集并不多。

    见风檀拱手施礼,鱼振羽微微点头,侧首对着小跑过来的鱼汝囍扔来一件披风,冷斥道:“寒冬腊月穿这么少,披上!”

    鱼汝囍翻身上马,接过披风笑嘻嘻道:“我这不是知道哥哥会来给我送衣服嘛。”

    “出息!”

    “都是哥哥惯得!”

    风檀笑望着两人起骑马远去,眸中流露出羡慕之意,小声喃喃道:“有家人真好。”

    身边的高头骏马打了个哈欠,风檀摸了摸它的头以示安抚,忽而又听一阵马蹄嘚嘚声,对方在大雾中疾驰,她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道:“任姨,你怎么来了?”

    任平生勒紧马绳,马儿扬起前蹄长啸一声,稳下来后方道:“据探子来报,高聿三个时辰前去了浮屠狱,他连夜提审了婉娘!总之,婉娘今夜有危险,阿檀,我无权进入浮屠狱”

    风檀打断任平生的话,快速翻身上马道:“任姨,我去浮屠狱看看!但我势单力薄官职又低,无法撼动高聿权威。萧殷时答应助我救出婉娘,他眼下应是回了府邸,你让孟叔代表我喊他来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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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被天子pua》《被囚在岛上的娘娘》

    第23章 深渊

    鱼汝囍自小就爱收藏骏马,她幼时养的名贵马种占满了鱼家半个马厩。杀破狼是她征战临漳海域新得的汗血宝马,体格威武剽悍,奔跑时快若流星。

    刑部浮屠狱与大晄宫城相距甚远,风檀一路快马加鞭,将半个时辰的马程缩短到两刻钟。

    更鼓沉沉,浮屠狱静矗在黑暗四涌的大雾中,风檀停在庞大的古老牢狱前,仰首看到第十八层已漫入云层,就像是一头蛰伏百年的恶兽,狰狞又阴森。

    浮屠狱所在的这一带血腥气重,入夜以后杳无人迹。狱典在严寒冬夜里打着哈欠,见有人自雾中骑马而来,睁了睁有些惺忪的眼睛,厉问道:“来者何人?”

    风檀翻身下马,将牙牌棉绳攥在手心,随意晃了晃牙牌,朗声道:“刑科都给事中,前些日子跟着侍郎大人甄永明来过这办案,不知小哥是否还记得?”

    狱典接过风檀的牙牌,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又看了看风檀的脸庞,喜笑颜开道:“风大人嘛,我记得的!不过近日来高大人改了咱们办事章程,入夜之后大门不得再开,办事官差只能从耳门进出,大人呐,您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个几百米,递交牙牌就能进去了。”

    夜色已深,浮屠狱四周仍旧岗哨密布不敢有丝毫松懈,风檀走到公差办事耳门处,交了牙牌后谎称高大人召见,由守牢的锦衣卫士兵领她进了大狱。

    甬道森然,火光幢幢,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与血腥味愈往上愈浓厚,许是刚处死过人犯,半臂长的老鼠在阴暗角落啃食着人犯被用刑后留下来的肉沫,幽幽泛绿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风檀跟着领路狱典爬到第十三层时,担心过会儿惹恼高聿后连累他,在铁门口示意他退下。

    站在密不透声的铁门外听不到任何里间的动静,高聿已经进去了三个时辰,风檀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推开了铁门。

    入目所见,风檀毕生难忘。

    婉娘衣物破碎,浑身血污遍布,被两名狱卒架起胳膊坐在一只铁马雕塑上,下巴被人捏紧掐开,被迫含着第三个狱卒的东西,表情痛苦非常,像是还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刑罚。

    在他们身旁,四五个狱卒猥琐地看着眼前淫|靡恶毒的场景,他们神色餍足,裆部微松,已经在婉娘体内发泄过。

    窗门微开以清散牢内浊气,高聿坐在木桌后边,桌上摆放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大壶米酒,边吃喝边懒洋洋地看着眼前淫靡场景。

    一瞬间,风檀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冲向头颅,平日里做小伏低的谨慎被冲冠的怒意淹没,她飞身至两名抓着婉娘手臂的狱卒前横踢两脚,又一拳挥向将阳|具塞进婉娘口中的狱卒,招式利落又攻得人猝不及防,将三人打得呲牙咧嘴委顿于地。

    婉娘受到的掣肘松懈,肚腹中窒息的恶心犹如洪水一般涌向嗓子眼,她坐在铁马雕塑上歪了身子,倾身吐了出来。

    混杂着胃液与精|液的黏液浓稠带血,令人作呕的气味扑入鼻端,婉娘无力地用手指撑在铁马雕塑的后背上以保证上半身的挺直,肩胛耸动涕泗横流。

    婉娘先是小声哭泣,后来她哭着哭着大笑起来,高声道:“老天既以娼妓为刍狗,何苦要爹娘生我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生都在泥沼里浮沉,儿时家中族人参与建明皇帝三子夺嫡案错认主,事败之后被腰斩,九族女眷皆被充入教坊为官妓。她没有享过官眷的福,也没有落过一天官妓的苦。男人强壮的身躯将她压在身下,她认了命,不敢懈怠地讨好他们。

    现在她掉到更污秽的浮屠狱里,所有狱卒都视她为玩物,高聿见她不肯画押,阴狠冷笑令下,在场的所有狱卒都来扒她的衣裳,她是娼妓,她没有选择嫖客的权利,但不代表着她没有一点尊严。她高喊着认罪画押,高聿却不喊停,于是所有狱卒一拥而上撕扯她的衣裳。

    肩上的披风是风小哥那夜送来的,她还想着出狱后洗干净送还他,她仓皇地自己脱下披风,于是在场所有狱卒都笑话她不知廉耻。他们把她扒扯干净,用各种姿势和言语羞辱她,等他们都发泄完了,高聿着人搬来一只半身高的铁马雕塑,马背上绽放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铁梨花。

    她奋力挣扎也敌不过狱卒的蛮力,他们合上铁梨花把她架到雕塑上,使劲掰开她的双|腿,精准地找到还在流血的地方,对准铁梨花的位置把她按坐下去。

    铁梨花机关与马头缰绳相连,一名狱卒伸手用力一拽,处于闭合状态的铁梨花在体内顷刻张开,锋利的铁片勾嵌着血肉撑爆细窄的下|体,极痛袭来,她顿时昏厥,之后又被高聿用冰水浇醒,继续承受残酷的刑罚。

    在他们眼中,她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供人发泄的牲口。

    婉娘笑声愈发疯狂,洞开的窗户吹起她凌乱的鬓发,她坐在铁马雕塑上肆意高喊,“原来是生来身份贱,堪配裆下兽!”

    婉娘竭力翻身下马,铁钩与皮肉牵连,在没有紧闭的情况下就暴力脱身让她的下|体血流如注,她硬生生地将哀嚎咽回肚子里,眉目间依旧泛着嘲讽世态的薄凉,回身猛地将那只铁梨花拔了下来。

    婉娘用另外一只手捡起被人践踏过的披风,小心地披在自己身上,又用手指拨弄清理凌乱的鬓发,对着风檀道:“风小哥,你不该来这样污糟的地方还有,谢谢你,肯来这么恶心的地方看看我。”

    此情此景,所有的话语都很单薄,风檀站在婉娘身旁,根本无从开口回言。

    高聿撂下酒盏,言语中有明晃清晰的嘲意,“风大人挨了顿板子,身体可是恢复好了?”

    风檀冷冷地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牙齿龃龉,竭力掩下胸中火焰,“敢问高大人今日行的是哪条刑法?在《大晄刑典》中第几章第几条?为何无人执笔记录在案?”

    高聿看着兴师问罪的清瘦少年,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没有第几章第几条,为官者要学会变通,刑典上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喏,我明日就可以把今日的刑法加上去。”

    “加哪条律法?可对牢中女子去衣行淫,直至对方招供?还是可对女子施开梨花之刑,无论对方是否冤屈?”

    高聿闻言付之一笑,捡了个炸的金黄的花生米放到口中,边嚼边说道:“瞧瞧风大人说得是什么话?这样的事儿本官可写不来,自建明皇帝爷立朝以来,我大晄从来都是施以仁政,但是我朝律法中也没有哪条规定拷讯人犯的限度不是?遑论人犯还是一个娼妓?”

    风檀义正词严道:“《大晄刑典》第四十六条,凡律令该载不尽事理,若断罪而无正条者,引律比复,应加应减①,拟定罪名,转达刑部,拟定奏闻,若辄断绝,致罪有出入者,以过失论!高大人今日之举残忍无律,若此事传出,天下人将再不直我大晄刑典!”

    高聿并不在乎一个七品文官的威胁,于他而言,风檀只不过是官场里最微不足道的蝼蚁,无以为惧地道:“风檀,老夫看你这顿板子还没挨明白,大晄律令不可悖,上位者的旨意更不可忤逆!律法是制定给下三流的百姓们看得,真正办事的时候,只能看天威!今日之事,是天威要我如此,风大人莫非还要与天威作对?!”

    高聿说罢饮下一口米酒,回味似得咂了咂嘴,浑浊的老眼看向少年与娼妓的身影,“朝中两位官员被阴鬼毒毒杀,此事陛下看重得紧,刑部日日都有奏章呈进宫中禀告陛下事情进度,而陛下的最新旨意,便是杀了浮屠狱里这位始作俑者婉娘结案。”

    风檀直视着高聿的眼睛道:“刑部真的查清了吗?!婉娘当真是杀害两位朝廷命官的真凶吗?她有什么理由杀害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与户部侍郎诸友清?高大人办案空凭一张嘴就可塞得他人满身污水吗?就算是陛下要杀婉娘,也要拿得出证据才是!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暗操独治!”

    “大胆风檀,竟然出言不逊!”高聿提高浑浊的身影,眯了眯眼道,“本官自然是已将证据呈上,明日帝京邸报自会刊登,届时你便会知晓。还有本官任职刑部尚书已十二载,凡经我手,没有冤案!”

    风檀心中惊怒交加,崇明帝示意高聿要处死婉娘,高聿正好为满足自己残忍本性虐杀婉娘,以此类推,八年前的女祸案中在浮屠狱里被关了三个月的一百三十位女子,又遭到了怎样的虐待

    崇明帝与萧殷时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想要婉娘做这个替死鬼以混淆大众视听,届时再引蛇出洞,抓住真正的主谋。不同的是,萧殷时在与风檀的交易中为保婉娘性命要假死结案,而崇明帝并不在意一个娼妓的死活,所以他指使高聿直接杀了婉娘。

    风檀定了定心神,以她的身份地位无法撼动高聿,只能盼任平生脚程快些,她无论如何都要拖到萧殷时过来。

    风檀看着高聿老神在在的脸庞,低嘲道:“没有冤案?那么还请高大人直面我的问题,若你真是一个辨明冤枉的好官,为何今日提审经过无人记录在案?”

    寒雾涌向窗台,浮屠十三层里雾霭渐起,十三层外雾月迷津。

    “岳玉达说你世事洞明,我看却不尽然。本官把话都说得这样明了,风大人装傻|逼问又有何意义?此案供词在就在这里,”高聿从窗前站起身来,身后沉雾与他渐浸渐融,他拿起陈放在桌案上早已写好的供词,对着婉娘笑道,“喏,本官在这看你颠鸾倒凤也看累了,早点画押,本官也好早点下值。”

    婉娘嘲笑一声,又仰天长笑不停,像是魔怔了般,笑够了一步步走向高聿,足下血迹斑驳,她好像一点痛意也感受不到,直到距高聿半尺之遥,才缓缓道:“高大人深得君心,真是好一只忠犬!”

    夜枭桀桀,扑棱着翅膀飞离窗口,甩下的羽毛无声无息落到阴暗的墙角里。高聿被风檀叱责尚可忍受,但是被一个毫无尊严与地位的娼妓如此评论绝不可忍,他刚想拿人,便被婉娘忽然凑近的血污的脸惊得一滞。

    “高聿,你这张老脸下到底吞吃了多少人命,人常道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是要下地狱的,你瞧瞧我,上辈子或许做了不少恶事,今日进了这阳间地狱。高大人,我帮帮你,免你死后入地狱受尽酷刑。”

    窗外雾夜漆寒,身前女子形容阴诡,高聿心中咯噔,忽觉大事不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婉娘拿起手中的铁梨花,手起花落,一把刮上了高聿的脸,锋利的开花贴片将面皮剜开,离开时深深带起皮肤下的血肉,顷刻间,两人之间下了一场血肉淋漓雨。

    “啊!!!”高聿长啸痛呼,伸臂猛力推开婉娘,捂着满是鲜血的脸痛叫道,“快,给我抓住她!给我抓住她!”

    铁梨花哐啷一声落地,婉娘双臂被两名狱典紧紧勒住,她笑得涕泗滂沱,高声痛骂,声音里悲怆欲绝,“哈哈哈!没杀了你倒是可惜!我该杀谁呢?哈哈哈!是昏聩无道的昏君,还是这不公平的世道!哈哈哈!我谁也杀不得!就这么烂下去吧!这样的世道,就该烂到发馊发臭!”

    “反了!反了!”高聿颤着手指指向婉娘,大声道,“打!给我打!让她先在供词上按了手印,然后你们给我把她打死!”

    婉娘没有说错,如今崇明帝独揽大权暗操独治,看似八年不上朝,将君权放予百官自行按制裁决,实则晄朝上上下下之事皆在他掌握之中,他把百官作为拥护自己皇权的工具,心思不在富国富民之事上,大晄边境一带民生困苦,屡遭他国侵犯,内地赋税严重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国库空虚,匪患不绝,官员贪墨诸事一概放手,只关心自己的权利是否受到党争的威胁。

    婉娘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番话,闻高聿之言也只是蔑笑一声,再也无惧无畏。

    狱典们下手阴狠,对着婉娘拳脚相加,婉娘被打倒在地,本能地护住头颅,他们拿来供状迫使她抬手画押,婉娘整个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将手指护在怀中,不肯就范。

    钳制着婉娘手臂的狱典狞笑一声,拿出身旁烧红了的铁棍一把烫到婉娘后颈上,嗤笑道:“还不给我画押!”

    “啊!!!”婉娘受痛,痛呼高亢穿透耳膜,人在极端悲愤的情况下,意志力难以撼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们依旧拿蜷缩成团的婉娘没有办法。

    高聿捂着流血的脸庞骂得响亮,“几个废物!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玩意儿,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吃干饭的吗!平日的俸禄都拿去耗干肾精了吗!”

    混乱间,风檀急奔几步上前要推开狱典,道:“住手!”

    高聿道:“孟晟!给我捉住他!扰刑部审案秩序,就算是刑科之人又如何!”

    孟晟是刑部浮屠狱的典狱长,他候在狱外不远处,不肯参加方才淫|事,如今高聿呼唤,他不得不进来亲自处理内间乱象。

    孟晟三步并两步来到风檀身后,他是七品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风檀掣肘,低声道:“风大人可别挣扎了,我老孟一介武夫,不想伤了大人。”

    狱典们殴打婉娘的动作不停,每拳每脚都实打实得用足了气力,再这样下去婉娘一定会被他们打死。风檀瞠目欲裂,被反剪了双手无法动弹,她对着高聿高声道:“高大人,你无权私下打死囚犯!若婉娘出事,我与你誓不罢休!”

    高聿眯眼看着风檀额间急出的细汗,眸中淫光点点,他缓步走到风檀跟前,带着血的枯手一把摸上风檀脸颊,“与我誓不罢休?风大人要怎么与我誓不罢休?”

    高聿说话时牵连脸部肌肉扯动,他痛得“嘶”了一声。

    染血的手指在风檀白净的脸庞上落下污秽,高聿掐住掌中人左右摆动的下颌,“风檀,你初入官场,自以为洞若观火,实则尔虞我诈还玩不明白,今夜这局,你以为你抗的是我,其实是君命!君父之道,你我哪个不得顺从!你抗我,明日锦衣卫便会提刀把你捉拿!因为你坏的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制衡之道!臣道不通,君道不明,你这官儿,别说升到个四五品,能不能在帝京待够三年都不一定!”

    高聿说得风檀何尝不明白,顺从君臣之道顺从官场之道不必付出代价,逆向反驰必会被撞得头破血流。可是顺从既定的规则,规则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婉娘性命在上位者的眼中一文不值,就该被活活糟蹋至死吗?她不过是被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权利阴谋,所有人都拿她当棋子,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可风檀在意,任平生在意,红袖阁里的女郎们都在意。

    于风檀而言,婉娘把挣来的大部分银子都用来供她读书,这是恩情;于任平生和阁中女郎们而言,婉娘与她们同处一阁,互帮互助同甘共苦,她们是好友,这是友情。

    风檀不认可他们制定的规则,又无权翻覆这规则,做正确的事情是有代价的,她今夜逆的不仅是高聿,更是崇明帝。

    先生说,蚍蜉撼树,虽死犹生。

    风檀眸中光芒炽烈,逼得高聿松了松钳制着她下颌的手劲,不紧不慢地道:“高聿,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总有一天,悬在婉娘头上的斧头,会把你劈得头破血流。”

    大雾浸透囚室,立在中枢上的人都在为权利醉生梦死,他们不关心底层人物的死活。大晄潢潢天国,立国三百年,溃败之象已在权力倾轧中透出端倪,人上人都捂着,他们都怕小人物看清。

    少年语气坚执,立场不肯挪移,话中威胁之意力透高聿胸背,“人活在世,无非是你方唱罢我上台,今日我权利地位不如你,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有机会让你拿命来还。”

    高聿眼瞳深处剧烈震荡,须臾,他狠笑一声,回过味来,松开风檀的下巴,一巴掌扇到风檀脸上。

    “啪!”

    高聿甩袖倾身,咬牙冷嗤,“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靠着点嘴上功夫就想威胁本官,有这本事,不若跟你相好一样勤练嘴上功夫伺候好男人!不若这样,你给本官唱个曲儿,本官给你这相好的一个干脆死法。”

    抬眸对上风檀桀骜不逊的眼神,高聿脸上伤口辣痛,心火拱起,叱道:“让他给我跪着唱!”

    孟晟从后头卡着风檀的胳膊,屈膝迫使她跪了下去,启唇时声音低弱,“得罪了。”

    风檀双膝被这大力一折,重重跪在了地上,膝头碰撞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婉娘狼狈地倒在地上看到风檀受辱,眸中情绪逐渐发生变化,最后化成无望的悲戚,她慢慢松开了紧握在一起的五指,对着正在捶打她的狱典们道:“我画押我画押!”

    高聿俯首盯着风檀不甘受辱的神情,好整以暇地擦了擦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指,又不紧不慢地把金疮药撒到脸上,方道:“用了刑她才肯画押,你来了她又不肯画押,瞧瞧,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画押,折腾个什么劲呢?”

    风檀握紧了手指,太过用力指甲刺穿掌心有鲜血溢出,“婉娘,你没有做过,你不能画押你会死的你不能”

    婉娘慢慢走到风檀跟前,跪在同样跪着的风檀跟前,摇了摇头道:“风小哥,早在我十九岁受族中连累入红袖阁那日,我就该死了,若不是任平生劝说何处没有大自在,我不会苟活这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虽然”

    虽然风檀还没有能力让她们从贱籍恢复成良籍,但是这些年有个希望支撑着度过,也算人生有盼头。

    婉娘擦了擦风檀的眼泪,又用披风仅存的干净里面擦了擦他血污的脸,柔声道:“风小哥是赤诚少年,不值当为我跪着,少年膝下有黄金,婉娘今日得了黄金万两,风小哥那些年欠我的读书钱也就两清,你、你不要内疚要好好的”

    婉娘俯身跪谢,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供状,看到满纸荒唐言,不由地笑出了声。

    高聿眯眼冷嗤:“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些画押!”

    婉娘拿起供状站上桌案,倾身坐上了洞开的窗台。

    她垂眸,笑着念出剩下的供词:“受佐惑,要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与户部侍郎诸友清而杀之事后欲作伪脱罪,奈何证据确凿,遂供认不讳”

    “哈哈哈好一个证据确凿!天理不昭,我为鱼肉”婉娘大笑着将手中供词撕碎,抛出碎纸时站上了洞开的窗台。

    她看着窗外寒夜冬雾,又慢慢回转了头看向风檀,笑意湿眸中带着无望与妥协,“婉娘认命风小哥,再见啊”

    风檀瞳孔急剧收缩,忽然明白了什么,跪在地上用力挣扎,孟晟沉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松了些钳制风檀的气力。

    风檀挣脱开束缚,在奔向窗台的过程中,她看着婉娘闭眸后仰,从狱浮屠第十三层坠|落——

    作者有话说:①《大明律.吏律》(断罪无正条)

    第24章 自由

    风檀疾奔几步来到窗前,飞速倾身伸出手臂拉住婉娘的手臂,手臂由于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脸颊憋得通红,“婉娘再等等你信我只要再等一会儿,你就自由了!”

    婉娘身上的披风在垂挂的半空中鼓荡飘扬,她另外一只手缓缓覆上风檀握着她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指掰开,“婉娘跳下去,才是真正的自由。”

    “不、不要”风檀眼眶通红,泪水滴落下来,她感觉整条手臂都要与身体分离,无法禁受不住婉娘掰开她手指的力道,陡然卸力时看着婉娘微笑坠下,“婉娘!!!”

    迷雾遮住少年探出囚窗的身形,婉娘渐渐什么也看不清,她感受着身体在空中的疾速下坠,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自由。

    积年的做小伏低,积年的小意讨好,积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在此刻化空,她终于是一个自由的人。

    婉娘重重坠地,红艳的血液从头颅、四肢、躯干涌出,这身在俗世里秽乱的脏血啊。

    流吧,流吧,流干吧。

    她跳下了深渊,也跳出了深渊。

    两道力量阒然松开,风檀上半身被这力道带得往下猛坠,随后又被疾速赶来的萧殷时大力拉到怀中。

    “风檀,你不要命了?!”萧殷时将风檀松开,低眉俯瞰着少年通红的眼眶,寒峭眼神猛地一顿。

    竟然哭了么?

    冷冽木质香扑在鼻端,风檀的头颅在后挫力的作用下扣上了萧殷时的心跳,她转身抬眸看到了萧殷时英俊的脸颊,低缓道:“婉娘死了只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

    至于是只差一点风檀就能抓住她,还是只差一点时间萧殷时就能赶到,风檀没有说。

    只是觉得阴差阳错,何其讽刺。

    萧殷时看着风檀的眼神复杂难辨,方才他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气氛凝滞,高聿不明白为何左都御史今夜也来了浮屠狱,他与萧殷时官职平级,上前见礼道:“萧大人,今夜来此所为何事啊?”

    萧殷时看着高聿被开梨花划伤的脸颊,清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官员被杀案事关重大,听说今夜犯人招供,陛下派我前来监察,瞧这情形,高大人已经拿到供状了?”

    高聿道:“供状嘛犯人方才畏罪自杀,没来得及签下供状,不过这不妨事,我再换一份就是了。”

    萧殷时道:“犯人没有画押,高大人准备怎么伪造?”

    “萧大人说笑,谁说她没有画押,”高聿示意狱典拿来先前几日拟好的供词,“早就画押了,只是事实陈述不全,今日又抖落出了些新线索,所以我想着再写份完善一些的,谁知她如此不配合,就跳下去了!”

    狱典呈上婉娘画押过的供词,萧殷时大致浏览了一遍,眼风向高聿重扫过来,道:“高大人差事办得漂亮,今年高升有望,必定入阁。”

    高聿伪造供状这事早已做得手到擒来,趁着婉娘昏迷期间用她的手指在供词上印指纹并不是什么难事,听得萧殷时的供奉之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入阁不敢说,咱么做臣子的,只是尽心为陛下办事罢了。”

    风檀眸底氤氲着水雾,唇间溢出一声冷笑,“恪守官箴,谨遵谕令,高大人真是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

    少年的明讽并不能使高聿羞赫分毫,他毫不在意笑了笑,道:“风大人谬赞,老夫愧不敢当!”

    风檀手指缓缓收紧,她转眸看向萧殷时,诘问道:“萧大人,我依你之言践诺,可你食言了。”

    ——婉娘死了,你并没有救出婉娘。

    萧殷时自然明白风檀的弦外之音,眸底戾气渐沉渐郁,“是我食言,婉娘之事脱我掌控,算是我欠你一事,日后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昏光薄雾的囚室中,风檀极浅地勾了下唇角,吐言声音低幽,莫名让人犯怵,“何须日后?”

    话落,风檀出手快若流星,抽出身后孟晟腰间挂着的大刀,剑身映照出她亮得惊人的双瞳,随后咔嚓一声,高聿的左手四指被齐根斩断。

    “啊!”高聿后知后觉感知到痛苦,痛吼一声后晕了过去。

    弯刀滴答滴答落着鲜血,四根手指散落在杂乱的荒草上,少年皮下风骨冶烈,不惧萧殷时阴鸷得骇人的眸光,甚至很有礼貌地拜托道:“有劳萧大人,替下官收个尾,安抚安抚高大人。”

    孟晟佩服地看了一眼风檀,随后不太情愿地背起高聿率着一众狱典前去就医。

    浮屠狱里寂静悄然,萧殷时漆黑双眸在风檀颊上寸寸逡巡,周身压迫感与侵略感一点点向少年侵蚀而来,与此同时,还有风檀久违又熟悉的凛冽杀意。

    “为一娼妓斩断当朝二品大员四指,”萧殷时薄唇微勾,透出些奇异赞赏的意味,“不怕吗?”

    初见之时,萧殷时将溯白的随侍剥皮剔骨,同时还割掉了溯白的舌头,他问风檀怕不怕,那时风檀没有筹码,自然回答怕。

    可是如今不同。

    风檀道:“不怕。”

    萧殷时锁视着风檀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我对萧大人有用,萧大人还要我协同查案,怎么忍心让我折在高聿手里?今日他逼死了我的人,断指不足以解恨,待到来日,我要他拿命来偿。”风檀回答道。

    萧殷时的声音落在风檀头顶,低沉道:“风檀,你腹中有经纶,经纶却叛道,千万别让我扒开你这层皮,看到里面藏的魑魅魍魉。”

    “否则”萧殷时语声稍顿,脚步微挪,暗影覆住了风檀的身体,意味深长地道,“你暗藏的玄机,要办的事,都会被粉碎在股掌。”

    风檀心中一凛,迎上男人狠厉眉眼,不卑不亢地道:“萧大人何须恫我以权势?大人什么都不皈依,所以不明白——我观观音观自在,我心有皈依,不惧兵败。”

    她为救出先生努力了八年,距先生虐杀之期还有一年多,辗转十年努力,她绝不允许一切都化为齑粉。

    风檀看他不再言语,敛衽退出了牢房。

    浮屠狱外天色将明,大雾未散,海东青盘旋在风檀的头顶,咕溜溜的眼睛看着青衫落拓的少年缓缓弯腰,将摔出一身鲜血的婉娘背在背上,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几乎步步生花。

    “来世不做池鱼笼鸟,愿你生在先生所述的那个时代,”薄雾暝暝,风檀看着前方不辨方向的官道,轻声道,“婉娘,我带你回家。”

    雾气漫延至萧殷时的袍角,他站在浮屠狱下静如修竹,看着少年渐行渐远逐渐被大雾隐没的身影,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

    翌日刊登在帝京邸报上的内容,引得各衙门争相传阅,京官们来回翻阅导致邸报最后都烂得不成样子。

    邸报上刊登了两件事,一是京官被害案凶手已认罪伏法,二是着刑部尚书高聿即刻入阁。

    内阁机衡之地,标配八位官员,如今八缺二,帝京官场里头,各方人物都铆足了劲儿观望猜度下一位入阁之臣。萧殷时深沉练达,高聿惟务从命,两人都身居高位,同位居二品,资历不浅。

    崇明帝知道选阁臣比选六部尚书还要重要,所以尽管郑阁老上书多次再选拔一位大臣替他分担政事,崇明帝都以有待考察驳回。

    崇明帝久居九五之位,对驭下官场痼疾了如指掌。十八衙门十八卿,大九卿心有大九九,小九卿心有小九九,官员结党营私历朝历代都有,要想根除千年积弊,非一日之功也。高聿暗行阴招为人龌龊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在一路提拔,因为高聿非庙堂神器,他是循吏,没有清流的清高,从君命不从官箴,在必要之时可以做出必要之事,符合崇明帝对办事刀要求的一切规格。

    而萧殷时不同,萧殷时其人虽厉,清心寡欲不爱财不好|色,他只求权势,从百官士林中一步步走到如今大九卿之一,可谓官场奇才,可崇明帝却总觉得看不透他,

    这是崇明帝重用他的原因,也是忌惮他的原因。

    所以在内阁阁员的选拔中,崇明帝犹豫再三选择了高聿。

    霜寒料峭,湛黑天幕上弯月如钩,冬夜又至。

    萧殷时下值后回了府邸换上身常服,没有用饭径直去了书房。

    大晄六年一度的京察将至,按照往年惯例,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考察。

    吏部和都察院两个衙门的掌门人无偏无党,由他们二人领衔考察,结果公开公正。郑观鹤已至耄耋之年,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因此大半事宜都靠萧殷时主持。

    京察事大,国库被盗一事也大,两个重担都压在萧殷时身上,回府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

    随侍孙丞与侍卫朱七两人看着他如此操劳,一早吩咐厨娘务必在今夜大人下值前炖好一碗佛跳墙,能够让大人好生补补。

    萧殷时进了书房后好一会儿羹汤还没有送过来,朱七不由皱起了眉头,道:“奇怪啊?今日吴大娘是怎么回事?怎得过了半刻钟还没做好?”

    孙丞年过半百,斜眼瞥了朱七一眼,在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嘣,笑骂道:“没眼力见的毛头小子!催什么催!”

    朱七神色迷茫,委屈巴巴地道:“啊?”

    “久等了吧,我手笨,吴大娘教了我好一会儿才学会,”头戴幕篱的女子身段窈窕,说话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小心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朱七这才了然笑道:“原来是轹灵公主来了,快请!”

    萧轹灵小心翼翼端着刚出炖锅的佛跳墙,感激地看了一眼替她开门的孙丞,迈步进入了书房。

    萧殷时放下手中公务,道:“帝京人多眼杂,你不该来我这儿。”

    萧轹灵将羹汤放到萧殷时书案上,撩开幕篱微笑道:“二哥不必担心,我行事小心,绝不会有人发现。”

    萧殷时骤然抬首,狠厉眸里带着杀意,“公主,你唤错称谓了。”

    他如此不留情面,萧轹灵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情绪,含笑道:“多年不见,大人还是与我生分了。”

    萧殷时言简意赅道:“找我何事?”

    萧轹灵道:“父亲让我问问大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萧殷时眸如寒星,起身从身后机关里拿出一只紧锁的铁匣,“他要的情报都在这儿。”

    “好我会”

    “告诉你父亲,办好他该办的事。”萧殷时打断萧轹灵的话,高大身影俯压过来,逼得萧轹灵面上笑意停滞。

    萧殷时所言何意两人都心知肚明,萧轹灵与他十多年未见的雀跃之心在这一刻凉了个彻底,她很快地收了面上所有女儿家神情,恢复成一国公主温柔守礼的模样,“大人所言,轹灵谨记在心。”

    她顿了顿,忍不住关心地道:“听闻大人要出使临漳海域,那里地处大晄边境,向来以奇险阴诡著称,又是兵家要塞,此行危险重重,大人非去不可吗?”

    萧殷时眸中孤冷之色不减,眸底沉静的恨意让萧轹灵忍不住心惊肉跳,“要入大晄中枢内阁,这是必经之路,我没得选。”

    萧轹灵苦笑一声,是啊,他们都没得选。

    那个会背着她夜行三里路看旷野繁星的萧二哥,死在了她父亲筹谋了十年的篡位兵变里,活下来的人不再是萧二哥,只是萧殷时。

    萧轹灵的父亲萧颂韫原是桦朝宣王,十五年前发动兵变篡夺皇位,将自己的亲哥哥萧绰颐射杀在了高殿龙椅之上,本想将他的妻儿一并杀死,却又畏惧人言可畏,说他嗜血残暴杀人不眨眼,最终还是留下了萧殷时与他的母亲班骅芸。

    萧颂韫生性谨慎多疑,他惧怕萧绰颐的旧部会暗暗中操作助彼时名唤萧黎的萧殷时东山再起,又担心发配边疆他会卷土重来,遂干脆把他发配到了大晄,并以萧殷时生母性命为威胁,要他交换大晄秘情。

    她恨父亲的卑鄙,却又无能为力。十余年来,她看着萧殷时为了生母之命以少年之身孤身入大晄,从一介白衣书生一步步走到大晄重臣之位,其间受过悲苦不知多少。

    萧轹灵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萧殷时的母亲照养着她长大,萧殷时虽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她这个妹妹却纵容爱护,可没成想父亲的一场政变使她再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萧轹灵闻言面上笑意散了,她垂眸看着萧殷时案上的官员考核表,淡声道:“临漳海域阴诡非常,大人准备带何人同去?”

    萧殷时合上摊开在紫檀桌面上的卷牍,淡声道:“六科都给事中,风檀。”

    萧轹灵听闻过风檀与萧殷时之间的过节,昨夜舞双殿里见少年时不过惊鸿一瞥,只记得少年生得是人间少有的好颜色。萧二哥多年不近女色,有时候她真是担心他是不是好男风。

    萧轹灵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问道:“我听闻这位风大人官职不大,行事却嚣张,二哥带他前去对探案有何裨益?”

    “少年轻狂是假,思维缜密是真,他是个很有用的人。”萧殷时道。

    萧轹灵若有所思,见萧殷时无话与她,两厢僵持也是尴尬,遂嘱咐道:“那大人万事小心。”

    待她走到门口,萧殷时的声音从身后淡声响起,“想好了么?当真要嫁到大晄做皇妃?”

    萧轹灵指尖搭在了门框上,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二哥,我同你一样,从来都没得选。”

    说罢,她等了一瞬,见身后之人无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朱七见萧轹灵脸色不好,知道自家主子没给公主啥好脸色,上前安慰道:“公主,主子他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嘛,对谁都冷心冷情的,况且你又是那位的女儿所以,不要放在心上嘛。”

    萧轹灵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不是的。二哥他外冷内热,他的血比谁都热。”

    朱七默默睁大了眼睛,心道公主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孙丞笑道:“天色不早了,公主路上小心。”

    萧轹灵颔首,重新戴上幕篱,窈窕身形漫入了夜色。

    大晄帝都景茂繁盛,宵禁时间也晚,刚过戍牌不久,街道上人头灯火攒动,一派闹哄哄的模样。萧轹灵脑海中混乱一片,思绪万千,她心中担忧萧殷时的安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百花街。

    百花街前有一少年头戴青玉簪,身穿素色常服,背着一箩筐纸钱,正向红绣阁里的女郎们拜别。

    少年的侧脸弧度玲珑天成,眸中含着温软的光亮,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灿若星子。

    萧轹灵双眸微眯,这位不正是要同萧二哥一同出使临漳海域的那位风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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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送别

    婉娘死后的尸骨被埋葬在了京郊,红袖阁的女郎们不便出门,婉娘头七坟前亦无人守灵,她们心中过意不去,遂托了风檀替她们给婉娘烧些纸钱聊表心意。

    风檀宽慰道:“诸位所托之事,风檀定当办到。婉娘坟前,下葬的章程一样都不会少。”

    夭娘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哽咽道:“婉娘生前还借了我二两银子没还,小哥烧纸钱的时候可别忘了跟她讨要。”

    风檀闻言微笑道:“好,保准给你全要回来。”

    突然人群里传来嘈杂之声,有清亮的少女声音从一旁宽阔大道上传来,“小贼,你给我站住!”

    风檀顺声望去,只见杂乱的人群中鱼汝囍身骑高头大马追赶着一个乞丐打扮的黑头土脸小男童。

    见那男孩离得近了,风檀出手像是拎小鸡崽子一般把他拎了起来,左瞧右瞧两下后,发现了他藏在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鱼汝囍骑马穿过人群,拿着马鞭重甩在红袖阁锃亮的地面上,吓得小乞丐浑身一震,哇哇大哭起来。

    鱼汝囍皱了皱眉头,道:“嘿,我说你这小乞丐,你偷了我朋友的钱袋子,我们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小乞丐闻言瘪了瘪嘴,不敢再哭,抽抽噎噎道:“你太凶了,我怕”

    “”鱼汝囍横眉冷对小乞丐道,“你当街偷钱还有理了?”

    小乞丐自知理亏,更知自己如此做法有违法制,他害怕眼前这位有钱小姐抓了自己去见官,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我还给你就是了,你放我走吧。”

    郑清儒从围观的人群后走上前来,温声对着小乞丐道:“当街偷钱可不是君子之道,好了,你也别哭了,她不过是说话凶了些。”

    小乞丐停止了哭泣,断断续续抽噎道:“公、公子,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我娘死了,我爹要把我卖到宫里做太监,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可是我身上没有钱,我、我真的是饿坏了才、才偷你钱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郑清儒见小乞丐态度真挚身世可怜,把钱袋子又放到小乞丐手上,叹了口气道:“去买点吃的吧。”

    小乞丐刚停止的眼泪又唰唰往下落,再也控制不住得哇哇大哭起来,“除、除了我娘,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钱”

    红袖阁的女郎们看得眼眶泛热,夭娘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简娘,简娘会意,从阁中拿出了些吃食净水出来。

    风檀接过她们递来的热腾腾肉包,弯腰拍拍小乞丐的头顶,轻声道:“快吃吧。”

    小乞丐先是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大口大口的吃掉了一整个肉包子,那模样就像是小狗吞食一样,狼吞虎咽的模样可爱又可怜,见他吃得开心,红袖阁的诸位女郎不禁对视微笑起来。

    鱼汝囍从马上跳下来大步向小乞丐走来,吓得小乞丐浑身一震,险些扔掉了手中剩下的肉包子。

    鱼汝囍将自己身上的钱袋子取下,放到小乞丐的手中,声音不冷不热地道:“不要乱花,拿着钱租个小院,要么去学堂念书,要么请个师傅学门手艺,横竖找个养活自己的方式,莫要再偷了!”

    小乞丐怔怔看着手中的钱袋子,又抬头看了看鱼汝囍圆润可亲的冷脸,嘴巴含着肉包子哇得一声又哭出来。

    这下可把鱼汝囍吓到了,她无措地与郑清儒含笑的眼眸对上,道:“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人群中带着幕篱的萧轹灵含笑道:“小鱼将军,这孩子心中感动,年纪又小,不知如何掩饰情绪。”

    很少有人唤她鱼将军,鱼汝囍闻言脸上赫然,耳畔小乞丐忽得一声炸响,“萧姐姐!”

    萧轹灵虽然带着幕篱,但是小乞丐还是很容易辨认出萧轹灵的声音,前日他被一群乞丐抢夺走好不容易乞讨得来的吃食,他们抢夺完之后并不罢休,对他猛得一顿拳打脚踢,正在他毫无招架之力狼狈求饶的时候,就是这位萧姐姐救了他。

    萧轹灵走到前来,视线不着痕迹得划过风檀,落到郑清儒身上,柔声道:“想必这位就是帝京双绝之一,遇之春和景明的郑公子吧。”

    郑清儒道:“绝字描之太过,清儒愧不敢受。公主金尊玉贵,何故独自来到百花街?”

    “金尊玉贵四字轹灵也不敢受,我不过是被用来两国和谈的一枚棋子。”萧轹灵直言不讳地低声道。

    她这番直白地剖析倒是把一向善于在官场上伪饰太平的郑清儒听得一愣。

    风檀提了提快要脱落到肩头的麻绳,道:“这世上人人是棋子,人人也是棋手。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但站在旁人的视角做自己有什么用嘛?公主,别人把你看做棋子,你就偏做自己的棋手。”

    萧轹灵闻言先是一愣,之后开怀一笑,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萧二哥在那么多大晄官员中独独选中了风檀随他查案。

    鱼汝囍闻言也大笑起来,“风大人当真是个妙人,背着这篓纸钱是要干什么去啊?”

    风檀道:“故人头七,烧纸钱。”

    郑清儒闻言一愣,想起了今日帝京刊登的那则邸报,敛了神色没有说话。

    鱼汝囍也是看过今日邸报的,她伸出手拍在风檀的肩头,好兄弟似的叹了口气,“风大人节哀顺变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听闻风大人明日就要随左都御史前往临漳海域查理盐税,这是个肥差,此去升官发财唾手可得。”

    萧殷时是都察院最高权威人物,作为钦差大人前往临漳海域去查盐税只是个明路上欺骗官员与百姓的幌子,实则是为了调查失窃的国库白银。而风檀能跟去的理由更是方便,她职属稽查,受皇命被派往外地行探查之职亦在职责之内。

    至于为什么萧殷时会选择一个七品刑科都给事中随行,官场中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两人因抢夺当红名妓结下了仇怨,萧殷时要把人拎出帝京好磋磨整治;也有人说风檀貌若好女,冷面阎王在接触中动了凡心,又怕在帝京让有心人拿了把柄,遂以公事之名把人提到帝都之外才好享用

    郑清儒在大理寺里当值,这些风言风语也听到了不少,他垂眸看着少年纯净的侧脸与背后满筐的纸钱,低声道:“风大人要去何处烧纸钱,夜色深寒,既然你我相遇,不若我与你同路一程?”

    风檀还没拒绝,便听鱼汝囍附和道:“所幸闲来无事,咱们就陪风大人走一趟!轹灵公主,那我们便去烧纸钱了,你回去路上也小心啊。”

    萧轹灵道:“今夜相遇就是有缘,我可以一同去吗?我也想去散散心。”

    鱼汝囍失笑,去坟头散心?桦朝来的这位公主可真是有意思。

    因了风檀那日将婉娘的尸首从浮屠狱中领回,婉娘尸身才没有投至乱葬岗。任平生在京郊有处别院,院外鲜有人迹,红袖阁的姐妹们便把婉娘安葬在了京郊别院的后山脚下。

    冬夜深寒,朔风刺骨,一行四人策马而至。

    风檀站在婉娘碑前,神情虔诚,被青玉簪挽起的墨发随着俯身洒酒的动作微微晃动,“婉娘,你生而蒙冤,但天理昭彰,终有一日,风檀会还你清白。”

    她顿了顿,随着篝火“噼啪”一声,缓缓开口道:“风檀必不让你做孤鬼,黄泉路上,高聿为你偿命。”

    郑清儒神色一变,“风大人,不可妄言!”

    鱼汝囍却笑得开怀,她将酒壶架在篝火上烤热,抬首豪饮一口,道:“风大人好气魄!自古不畏强权独少年!大晄弊政陈多,指望着官场上那群老油条子绝无可能改新换日,我看不惯那群老鳖孙很久了!”

    “鱼汝囍,莫要放肆!”郑清儒蹭的从枯木上站起,道,“你们未免也太过离经叛道!”

    风檀将纸钱一点点洒进火盆中,燃起的火光映照着面庞愈发莹白,她抬眸对上郑清儒的眼睛,轻笑道:“郑清儒,那你倒是说说,我们离的哪门子经,叛的又是哪门子道?”

    郑清儒望进风檀的眼睛,少年清润的双眸深处坚执凝定,他胸腹中的儒家古训等名家名言一瞬之间全被无声击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萧轹灵看着三人迥异的神态,若有所思道:“我想或许是因为风大人与鱼小姐自小接受的教育理念相似,所以有了相同的感悟?”

    “错,”鱼汝囍摇了摇手指,否定道:“我和郑大君子,才是同一个先生教导出身呢。”

    “哦?”萧轹灵惊讶地扬了扬眉,好奇道,“你们二位师从哪位先生?”

    鱼汝囍道:“三朝元老两朝太师之长女——风有命。”

    萧轹灵太过震惊,本柔婉的音量一下子提高,惊叹道:“竟是她!”

    风檀烧完了纸钱,走上前与他们一同围绕篝火而坐,轻笑道:“轹灵公主也知道风有命吗?”

    萧轹灵点了点头,道:“风先生的名讳于我而言耳熟能详,大晄将她定为罪人,我却不这么认为。”

    鱼汝囍来了兴趣,问道:“那公主有何看法?”

    萧轹灵心思深重,知晓不该与他们有过多思想层面的交流,但潜意识与本能都在让她今夜在冬夜繁星下与他们一吐为快,她是大桦派来的和亲公主的同时,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萧轹灵眼神一一划过鱼汝囍、风檀和郑清儒,顿了片刻后开口道:“我觉得风先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风檀闻言手指紧了紧,她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先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萧轹灵继续道:“风先生的事迹轰动整个大陆,女祸案不仅大晄举国皆知,我们大桦也无有不知。大晄视她为女祸案的始作俑者,我却觉得她恍若神明我从小困于宫廷,虽为公主,可也知晓我的婚姻不由我决定,日后嫁了人,无非相夫教子终老一生。后来机缘巧合下我读了风先生所写的《女书》,她告诉世上所有的女孩子,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

    风檀一直觉得这位大桦来的和亲公主柔顺温婉,没想到这位公主也同她和鱼汝囍一般“离经叛道”,问道:“那么如今呢?如今为何又甘于和亲的命运?”

    萧轹灵无奈笑道:“仗打败了,割地赔款不够,大桦需要一位公主来晄朝和亲。我受用大桦百姓民脂民膏,如今他们需要我,我便来了。我想,风先生书中所写的独立自强,并不是在不负责任上建立的。”

    鱼汝囍由衷地道:“公主好心性!”

    一直默默倾听不发一言的郑清儒往篝火中添了把树枝,缓声发言:“其实”

    鱼汝囍狡黠一笑,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其实你也很认同先生,我知道的。只不过嘛,你们郑家世代学儒,你祖父郑阁老不允你在君子之道和为臣之道上有任何偏颇。所以啊,你不是不认同我们的理念,是不敢。而他们呢,是不肯。”

    郑清儒不敢认同女子不逊儿郎,也可同男子一般封狼居胥。而世上绝大部分男子则是不认同这种观点,他们认为女孩子天生就是该在后院养着,终其一生只是他们建功立业的附属品。

    山野静谧,星月皎洁,枯枝败叶划过婉娘的墓碑,打了个旋落在风檀脚边,她捡起枯叶放在指间,抬起眼睛看向萧轹灵,道:“风先生以身入局,复又请天下人入局,而今时过境迁,如公主这般记得她的人不多。”

    萧轹灵喝了口酒暖身,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笑道:“当年风先生在麟州高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此句撼我心境良久,虽未曾与风先生谋过面,但在我心中,她是最皎洁的传说。”

    “来,干!”鱼汝囍拿起酒杯,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什么狗屁女祸案!谁起的烂名字!先生何错之有?!十年虐杀之期哈哈哈不过是害怕天下女子受先生影响太深共同造反,为了消磨她们心绪所定的一个期限!即便为了永乐,我也一定要救先生唔!”

    “郑清儒!你捂我嘴巴做什么!”

    “鱼汝囍,你喝醉了!”郑清儒拎着鱼汝囍站起身来,用一只手臂扶着脸颊通红、手舞足蹈挥舞乱动的鱼汝囍,“抱歉,醉话算不得数,风大人与公主殿下莫要对外乱说生出事端,我先带她回去了。”

    山野间再度安静下来,唯剩火柴燃烧的微弱声响,风檀看着鱼汝囍未尽的半壶酒液,无奈而笑,酒量还是这么浅啊。

    萧轹灵目送着鱼汝囍与郑清儒离开的背影,轻声道:“他们师从同一位先生,性格倒是天差地别。不过,我听闻风先生的虐杀之期就在明年大晄律法严苛,在崇明帝眼中风先生犯下的罪孽深重,要想保她不死,谈何容易?”

    风檀饮下一口辛辣的酒液,眉眼染成了微醺桃花色,吐出的话语却如北川湍流,蓄势待发,“虽千万人,唯有命之人往矣。”

    当年风有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宣扬女学,她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天命。而如今的风檀,将把先生救出视作自己的命途。

    她们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萧轹灵听得云里雾里,她循声看来,与与少年晶亮锋利的眼神相撞,感受到了少年温和态度下隐藏的锋芒,顿了顿方道:“时候的确不早了,再不回去恐兄长担心,今夜篝火会便作风大人的践行宴,轹灵就此与风大人别过,愿风大人临漳海域一行无灾无难,顺利平安。”

    风檀闻言真挚笑道:“借公主吉言,我定归来升官!”

    ***

    都察院之首左都御史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去临漳海域清查盐税是朝中大事,翌日前往送别萧殷时的官员挤满了帝京城楼前的官道。

    冬日朔风微寒,郑观鹤年事已高,因畏寒怕冷所以穿得很是厚重,他双手怀揣在袖子里,看着远方人来人往谄媚拜别的官员,对身旁眼盲的风太师道:“太师啊,这么大冷的天,你说说你非要出来干什么啊?害得我老头子与你一同在这里受冻。”

    郑观鹤话音调笑,显然没有责怪自己老先生的意思,风太师听了也是付之一笑,咳了声道:“观鹤,柳枝生芽了吗?”

    “老先生又在拿我取乐了不是,现下寒冬腊月呢,柳树生芽在春三月。”郑观鹤扶着风太师的胳膊引他前行,“老先生您走慢些,若是摔倒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扶你不住啊。”

    风太师在郑观鹤的搀扶下伫立在亭外“眺望”远方,良久好道了一声,“观鹤,帮我折一根柳枝吧。”

    郑观鹤闻言眸中含疑,示意身畔小厮折了一根柳枝递来,问道:“太师,柳枝给您折好了,要拿它做什么啊?”

    风太师接过柳枝,微微牵起嘴角笑着道:“我自知活不到来年开春,今日大抵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给她留个念想吧。”

    郑观鹤问道:“太师所言何许人也?”

    “刑科都给事中,风檀。”风太师咳出一口血沫,清了清嗓子方道:“观鹤,你工与谋国,自有一番自己的用人之道,想必你也见过这孩子了,我有一请,望你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务必答应。”

    郑观鹤连忙恭敬敛衽作礼,道:“先生请讲。”

    “我跟风檀这孩子甚是投缘我自知活不过今年冬天,大概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她年少执拗,心性如有命一般,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来日她犯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请你务必保她一命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便将这封信交给陛下,陛下看了,便再不肯动她。”

    风太师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虔诚躬身一礼道:“观鹤,此事乃我临终遗愿,望你成全。”

    郑观鹤忙拉住风太师向自己行礼的动作,“先生万不可对我行如此大礼!先生不愿多说个中缘由,学生也不多问,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学生定会保风檀无虞。”

    “好好好,”风太师眸中泪液汹涌,他一生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最让他担心的莫过于风檀,“劳烦你派人将这根柳枝递到风檀手中,她会明白的。告诉她”

    有风自离人的方向吹来,风太师满头的白发被风吹起,他拂了一把眼角的泪液,“告诉她,想救出先行者难如登天,无论成与不成,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身为风有命和风檀的父亲与姥爷,他很荣幸能跟她们这样无畏死生的后人生在同一个时代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风檀握着手中尚未发芽的柳条,从里三层外三层前来送别萧殷时的官员中间匆忙穿过,最终还是只能看到远方满头白发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远去。

    她眸中一点点漫上湿意,紧紧握着手中的柳条,耳畔又回响起年少时娘亲时常哼唱的歌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阿娘的爹爹说,想爹爹了就折根柳枝送到太师府,以后我的小永乐嫁个好儿郎,想阿娘的话,也折根柳条送到宫里来”

    郑清儒看着自从接过柳枝就神色怔忪的风檀,清声道:“风檀,风太师很看重你。”

    风檀收回眺望的目光,转首对着郑清儒道:“大抵是念在我不惜官位也要保林晚舟无虞一事,风太师才折了根柳条送我。”

    郑清儒听出风檀话语中的有意隐瞒,风太师口中的先行者不会是林晚舟,不过他性格淡漠,也不对此感到过多好奇,交代好了爷爷派来的任务,无意多留,遂对鱼汝囍道:“好了,如今你人也送别了,咱们该放风大人回车队了。”

    鱼汝囍看着风檀,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亲近感来,“风大人,你此去临漳海域,山高水长,万望珍重啊。不过嘛,朝局诡谲多变,临漳海域动荡不安,说不准咱们会在那再相见呢!”

    “一语成谶,莫要轻易妄言。”郑清儒告诫道。

    几人正寒暄告别着,朱七从车队当头那顶三十二人高抬大轿前策马过来,低眸睨着风檀道:“风大人,主子唤你上轿,说有事相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新脑洞,喜欢的话可以专栏收藏一哈

    《被囚在岛上的娘娘》

    “皇上杀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了吗?”

    “回娘娘,皇上把她囚到丹铜岛上了。”

    “哦,丹铜岛当冷宫,挺新鲜。”

    “可是娘娘,”小宫女欲言又止,“皇上他每夜都乘船去啊!”

    *

    风禅被萧胤然囚在岛上,该岛四面环水,没有任何逃出的空间。

    她坐在案前,在宣纸上列出种种逃脱的办法:

    ①火烧小岛,假死逃匿

    ——但是丹铜岛被皇帝的御林军层层包围,不太可行。

    ②杀了侍卫,鱼目混珠

    ——但是御林军一日点卯三次,分分钟把她认出来,也不太可行。

    ③挟制狗皇帝,逃之夭夭!

    风禅咬着笔杆子,思索着这条的可行度:萧胤然蛮力挺大,有没有武功她倒是不清楚,趁他睡着的时候给他一刀,让他昏迷或许可行?

    “朕瞧着不太可行,”萧胤然来得悄无声息,熟练的拿出缚带扣上那圈还没散去的瘀痕,“你在榻上被绑着,手里可怎么握刀?”

    被狗皇帝废了武功的铁血娘娘VS每天都要登岛做人的乖戾皇帝

    第26章 行路

    风檀撩开轿帘,抬眸对上萧殷时沉冷的视线,就着手中柳枝拜谒道:“下官见过大人。”

    自那日风檀斩了高聿的手指之后,两人这段时间从未见过面,她不知道萧殷时用的什么办法让高聿放弃了参奏自己,也不打算过问,只道:“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要事?”

    轿中一应物什奢华至极,袅袅沉香从鎏金兽首炉中飘出,氤氲了风檀的面庞,萧殷时缓缓收回注视风檀的眸光,落到那日风檀受刑后上马车随手落的棋局上,道:“昔年工部尚书朱凌几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治理河道,他秉持朝纲却不懂得投鼠忌器,故而最后落得个被人陷害流放的下场。你我以治理河道的身份出使临漳海域,除了提防幕后偷盗国库白银主使之外,还要谨防沿途官员心虚作祟,届时若是陷入不明不白之地,致使查案之事难以开展。”

    风檀道:“有此前车之鉴,下官行事定会谨慎小心。”

    “从大晄帝京到临漳海域,选取最快路径也要行驶一月之久,”萧殷时取出从溯白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地图,把它铺陈到风檀跟前,指尖点在目标位置,抬眸对上风檀的眼睛,沉缓道,“依你之见,我们应走陆路还是海道?”

    这是道考题吧?风檀心中暗忖,思虑一番道:“一半一半。”

    “哦?”萧殷时剑眉微挑,问道,“怎么个二分法?”

    风檀伸出一指点在如今他们所在的坐标位置上,“京都地处大晄中心,大人随行车队人员浩大,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脱群而去困难重重,不若我们在康绛县时弃陆登船,海上行进时大人选得力人手悄然离船,待行至东南海域时,我们再重回陆地,如此方可便宜行事。且如此陆海结合是通往临漳海域的最快路径,不会耽搁大人时间。”

    风檀眨眼间就将利害关系诠释透彻,并且所选之路与萧殷时所想不谋而合,萧殷时面不改色,心却不着声色沉了沉,他端详了风檀一瞬,复问道:“风檀,行棋之路为照将,你胆子很大。”

    风檀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萧殷时是什么意思。

    那日她在午门受了二十仗刑后上了萧殷时的马车,车轿里摆放着一盘未尽的死局,她捡起了一颗落在地上的棋子,放在了一处攻位上,从而使陷入死局的棋子重呈一方倾轧另一方之势。

    风檀道:“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我如今既为大人谋士,自竭力为大人攻破悬案谋划周全。”

    萧殷时看着低眉轻语谄媚之言的少年凉薄笑道:“你我同朝为官,何来为我谋士之谬论?”

    咋还不承认呢?这人可真是前后两张皮啊。

    风檀微笑道:“大人可真是似契似离。”

    “似契似离,纯纯各归。”萧殷时倒了杯茶水递给风檀,在昏暗的日光里眸光似箭,一错不错地看着风檀风云不动的模样,淡声道,“此行凶险,我还是希望与尔同归。”

    风檀讪笑道:“自然自然,承大人诺,下官还要回去升官呢!”

    说罢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人,下官听闻陛下为公主许了一门婚事?”

    萧殷时垂下眼睫,慢慢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风大人身畔佳人良多,不过与公主见了一面,这就惦记上了?”

    或许是离开了风云诡谲的帝京,萧殷时罕见的心情不错,竟开始调侃起风檀。

    风檀回答道:“下官与高聿的梁子已经结下,不,或许叫仇怨更合适。而我听说,陛下指的驸马是高聿之子——高治臻。”

    萧殷时搁置下茶杯,斜眸睨着她瞧了片刻,道:“你是怕高聿再添一臂助。”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风檀为他续上一杯茶,双手恭呈到萧殷时面前,“高治臻本只在宫中任职编撰,无权无势一闲职自然无关紧要,可若是他娶了当朝公主,陛下会不会升他的官?”

    “不会。”萧殷时接过风檀递来的清茶,两人手指一触即离,他眼波稍稍浮动,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至今仅有两个女儿,萧待姊不是嫡出公主,她的夫君没那么重要你若想要有与高聿相抗衡的力量,短短数年几乎不可能办到,不过我倒是可以为风大人指一条明路。”

    风檀姿态更加虔诚,忙道:“大人请讲。”

    “咔”得一声,萧殷时将茶盏放到小几上,垂首慢慢凑近风檀的脸庞,眸光自上而下地掠过,勾唇轻缓道:“娶了那位消失八年即将回京的嫡公主,风大人必定平步青云。”

    绕是风檀的表情管理再好,此刻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风檀眉眼间漾出微微笑意,“下官乡野出身,七品之职,不敢妄求公主。大人指的这条路,下官消受不起。”

    昏暗的薄光里,少年肌肤莹润,如玉面容似星霞郎朗,盯得时间长了,刚才与他指身相触的温度好似燃烧起来。

    萧殷时心底又腾起莫名的躁意,这总是控制不住的古怪情潮让他的目光却渐冷渐戾起来。

    风檀觉得上首空气忽然变得凉飕飕的,不知自己哪句话又惹到了这位阴影不定的爷,赶紧起身道:“大人若无事,下官便先行”

    “告退”二字还未说出口,萧殷时伸手握住风檀的手臂,薄唇轻启将风檀未尽的言语堵了回去,“站住。”

    胳膊上手指的力量霸道强劲,风檀皱了皱眉头,目光从男人手臂上移开,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问:“大人还有什么事?”

    萧殷时慢慢松开钳制住风檀胳膊的手指,也问:“回京之后,你想要去哪个衙门任职?”

    风檀伸出五指,对着萧殷时比划道:“刑部郎中,正五品。”

    萧殷时犀利评判道:“不光胆子大,胃口也大。”

    “承蒙大人谬赞,下官行的是蜉蝣撼树的事,哪里还敢一步一个脚印。”

    大晄官职升级制度严明,吏部选官,循资历或出身。升官共两途可走,熬资历或被举荐。熬资历,需经三年考选,风檀没有那么多时间,想要为先生翻案,一个正五品刑部主事是她目前剑走偏锋能升到的最大的官。

    “蜉蝣撼树?”萧殷时咀嚼着这几个字,眸中厉色一迸而发,“借我的势,撼的是哪棵树?”

    风檀眸光坦坦荡荡,“自然是高聿这棵树。”

    扳倒高聿为婉娘报仇,为先生翻案做引。

    “看来风大人谎话说多了已不怕折了舌头,寻常人家可教养不出你这样的脾性。”

    萧殷时有着孤狼般的警觉性,风檀遽尔闭嘴,不肯多言。

    马车驶出官道,车身与枯死的藤蔓相刮发出吱吱声。待行过这段曲折小路后,车外朱七朗声道:“主子,往南走上七八个时辰后天色差不多就黑了,按照我们的脚程,那时差不多在康绛县附近,我瞧着那处有个驿站,咱们今夜在那休息可好?”

    “可。”

    风檀掀起车帘看向轿外,方才还晴光潋滟的天空不知何时蒙蔽上了乌云,瞧着又像是要降一场大雪。天公不作美,若是中途下了雪车队的前进速度必受阻碍,届时可莫要停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她放下轿帘,转首看着萧殷时的侧容道:“大人若无其他事情要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即将踏出轿门之际,风檀回眸望进萧殷时沉冷如刀刃般锋利的眼,在昏光里打量了片刻,温吞道:“大人,我不好男色,也不准备好男色,而且我也瞧得出来,大人并非贪恋情爱□□之人,让我做手中利刃比做榻上禁脔更有价值,不是吗?”

    自那日这男人险些戳破她女儿身之事后,今日他又露出了贪欲的凶光。在帝京官场人人皆知的坐怀不乱柳下惠,在风檀面前却缕缕被欲煽动起情潮。

    这让风檀很不舒服。

    风檀一鼓作气说完,并不给萧殷时骂她的机会,便飞快跳下了马车。

    阴暗里,萧殷时嗤笑一声,这才是真正嗅觉敏锐的小狼崽儿。

    轿外朱七听到这笑声混不吝打了个冷战,大人这笑怎么阴恻恻的渗人呢!

    *

    从萧殷时的豪华三十二人高台大轿出来,再次回到自己的落魄小轿上,风檀眼睛咕溜溜地转了一圈,对着孟叔道:“果然由奢入俭难呐!”

    孟河纳布尔自小炉上取下方才为她温好的热粥,粗糙大手托着小碗递到风檀跟前,“当归红枣粥,喝了,肚子就,不痛了。”

    因服用变声药的原因,风檀的月事向来不准,孟河纳布尔前两日为风檀切脉,判断出风檀的月事就是这两日。

    药粥散发出阵阵香气,风檀接过药碗,拿起瓷勺一圈一圈搅动着,轮转间好似回到了从前。

    十三岁那年,她自学堂归家后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孟叔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了围裙净手为她切脉。

    这个中原话从来都说不好,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叔,红着脸一字一句为她讲解身体里的变化,“阿檀,《寿世保元》卷七,中写,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你,不要害怕,若是疼,告诉叔,叔为你,配药。叔前年,就给你,做好了,月事带,我去给你,拿,拿过来。”

    那时天光明亮,孟叔落荒而逃的模样让风檀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也不捂着肚子喊不舒服了,只笑得在床上打滚。自风檀初潮至如今,有孟叔在身旁照顾,风檀每逢月事都没有受过什么罪,只是身体会感觉有些乏力。

    手中热粥烫度稍退,风檀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软糯香甜,孟叔,你的手艺这样好,我的俸禄可都快付不起了。”

    一碗热粥很快见了底,风檀饮了口茶清口,问道:“孟叔,擎苍跑去哪儿了?”

    擎苍就是一直跟随着风檀的那只海东青。

    孟河纳布尔是柯尔克孜族出身,身怀四绝:功夫、厨艺、医术和驯鹰。柯尔克孜一族历代生存于大晄南部凛天山脉一带,千年以来向往与鹰同骋,鹰的翅膀就是他们的翅膀,自由是柯尔克孜族的向往。

    而孟河纳布尔跟随着风檀,在清宁县那方小院里一呆就是八年,只因当年应下了风有命的一诺。

    中原话说得不好,他努力学,不过孟河纳布尔语言天分着实不高,至今说话仍磕绊得厉害,“擎苍,跟着车队,慢慢飞,我给它,备好了,肉。”

    风檀放下心来,她自小爱驯养猛兽猛禽,小时候养的那只白虎不知现下如何了,如今养的这只海东青忠诚勇猛,尤擅传递消息,她宝贝得紧。

    孟河纳布尔自袖中拿出自京城传来的信件,放到小木几上,慢吞吞道:“任平生,寄来的,银票。”

    一大叠银票,总值可抵风檀五年的俸禄。每张银票面额都不大,好方便风檀去钱庄兑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任平生近期搜集来的临漳海域情报。

    “任姨做事总是这么周全,”风檀将银票一半塞给孟河纳布尔,一半塞到了自己怀里,笑弯了眼睛,“果然还是有银子傍身的感觉踏实啊。”

    孟河纳布尔不置可否,见风檀拿着情报和新得来的临漳海域古籍皱着眉头研究,不动声色地带着风檀吃完的碗筷下了马车。

    朱七见孟河纳布尔终于从轿子里出来,忙打马过去,笑嘻嘻开口:“孟兄弟,我瞧着你腰间大刀不像是中原的手艺,刀身宽阔,刀柄厚重,气势磅礴得紧,可否借我瞧瞧!”

    朱七跟随萧殷时多年,除了兵器没别的爱好,车队刚启程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高大汉子身侧带的兵器,只不过他一直在风檀的轿子里忙碌,他没有机会打招呼,左等右等终于把他等下了车。

    孟河纳布尔看了一眼朱七,简言道:“不可。”

    “”说好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呢,朱七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又看了眼这柄战意盎然的宽阔大刀,敛了脾性道,“孟兄弟,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只是看看又不干别的”

    风檀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纸张下了马车,对着朱七道:“朱大人,孟叔这把刀是我锻造的,你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就好!”

    她转首又对孟河纳布尔道:“孟叔,忙了大半日了,快去休息吧。”

    朱七看着风檀这番生怕自家仆从受到一点欺负的样子,挠了挠头,稍有委屈地道:“风大人,你们主仆二人都好小气!”

    风檀笑道:“朱大人有所不知,这柄刀我叔实在是宝贝得紧,我也是仅在锻造好的那日碰了碰,送给孟叔之后,孟叔连我也是再不准碰他的刀了。”

    朱七问道:“我瞧这把刀的制作材料不像大晄寻常工匠采用的铁质,这是什么做的?”

    “这种材料叫做钢,它具有铁的坚硬度和碳的韧性,刀刃锋利不易折断。”风檀复述着先生曾说过的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身上,“比脆质的铁要好上不少。”

    朱七眼睛一亮,“我就说嘛,孟兄弟这把刀绝非凡品,风大人有这制造手艺,何不去工部任职?也好造福我大晄百姓。不知风大人,可不可以”

    风檀微笑道:“不可。”

    朱七:“”

    这两人不愧是主仆,说话语气都一模一样!

    “不过,若是朱大人实在想要的话。”风檀言语间峰回路转,笑看着朱七表情变幻精彩纷呈的脸色,道,“我回京后可为朱大人锻造一把,这价格嘛一百两。”

    “一百两!”

    朱七闻言跳起了脚,一百两,一把刀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风檀挑眉看他。

    朱七咬牙:“一百两就一百两!”

    风檀看着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安慰道:“朱大人,我可不是漫天要价,这钱保准让你花得值。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劈开锦衣卫诏狱第八层的牢门都不成问题!”

    “嘁——”朱七露出洁白牙齿不屑撇嘴,“大话莫要说过了头,你可知锦衣卫诏狱是什么地方,大人做锦衣卫指挥使那些年,我上上下下出入过诏狱重刑区不知多少回,那里的牢门通体厚铁,你这把钢刀可劈不开。”

    风檀心中一凛,诏狱防守如此严密,是想从根本上杜绝劫狱的可能。

    如今只能走为先生翻案这一条路,若是事败,劫狱便是九死一生。

    风檀不着声色地又问:“朱大人见识得可真不少!下官也曾去过一趟诏狱,瞧着跟刑部的浮屠狱也没什么不同嘛,不过一个是地上十八层地狱,一个地下十八层地狱。”

    “这可不兴瞎说啊!这两个牢房差得可多了去了!单从关押的刑犯来讲,一个是平民,一个是官员,就从这点上来讲,浮屠狱跟诏狱可差得远呢!”

    风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诏狱防守应是更为严格一些,可我瞧着诏狱的容积率要比浮屠狱小上许多,这样的话,会不会出现牢房不够占用的情况?”

    “绝不可能,”朱七摆摆手,“凡是进了诏狱的官员,受刑之后要么流放,要么就死了,不会一直放在诏狱里的。”

    风檀脊背发凉,再度试探道:“朱大人,我瞧着可不尽然呐。单说敌国大将沉泽,不就一直放在诏狱嘛。”

    朱七摆摆手道:“嗨呀,那是特例,自大晄诏狱开狱以来,也就迎来过两个常驻客,沉泽被囚不过两三年,算不得久,要论谁在大狱住得长久,八年前女祸案那位风家长女不遑多让!诏狱建造在地下不见天日,饶是常人早就疯了,可这位风家长女,数年来不疯不魔,每日自持依旧,倒真是生了副铁血心肠!只不过岁月催人老,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如今头发全白了”

    风檀喉间哽塞,只觉眼前天光大暗,囚室漆沉如长夜,唯有一束光亮下潜,照亮败落蒲团上独坐的先生。

    茹苦半生已臻孤绝境界,被皇权压制在黑夜仍可凌寒自曳。

    “朱七!”车队前方孙丞一声短喝,打断了朱七的讲话。

    朱七看了眼前方,对着风檀摸了摸鼻头讪笑道:“风大人,瞧着应该是大人唤我,咱们改日再聊,改日再聊啊!”

    风檀颔首,笑道:“一定。”

    车行了大半月,阴了数日的天公终于下起了大雪。

    天地间风雪苍茫,狂风怒吼,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白色的风暴般肆虐。这些雪花密集而狂野,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整个栈道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飘飘扬扬的大雪迷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大雪封路,车队行进得很是艰难。

    自帝京出来,车队一路南下,如今已至临漳海域诸海岸附近处的康绛县附近,不过山路崎岖艰险,要到康绛县,还需要大半日的行程。可瞧着这越下越猛的大雪,只怕去康绛县附近的驿站修整一夜的计划不成了。

    朱七坐在高头大马上弹了弹肩头落下的厚雪,对着孙丞道:“咱们不能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我瞧着过了这条栈道,前方影影绰绰矗立着一座高塔,咱们今夜就到那休息吧!”

    孙丞握紧马儿缰绳,点头道:“你跟随大人在外勘探经验丰富,都听你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车队在暴虐的风雪中终于停在了高塔前。

    抬目望去,高塔共七层,塔顶四角各有一只铜铸的海兽,塔身用砖砌成,磨砖对缝坚固异常。塔内有楼梯,可以盘旋而上,只是里面陈设已经有些腐朽。

    大雪封山,侍卫们一路走来又冷又饿,不用孙丞安排,已自发地出去拿备好的木炭生火。

    暖融融的火光燃起,风檀接过孟河纳布尔烤好了的羊腿肉,咬了一口赞叹道:“孟叔,你瞧瞧,这大半月,大家都累瘦了,只有我被你的好手艺养的胖了不少!”

    孟河纳布尔听得眸中泛笑,“多吃些,壮实!”

    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像主仆,更像亲人。

    萧殷时收回眸光,狐绒黑金披风泛起的光泽衬出他的脸色凉薄阴刻。

    塔里没有可以床榻可供休憩,侍卫们又累又困,吃饱喝足之后也不讲究,拥着篝火裹着厚衣就地而眠,十人一队分班值守。

    夜半时刻,大雪消停,风声在塔外呜咽。

    忽闻婴儿哭泣声隐隐传来,“哇哇”

    “什么、什么声音?”

    “我、我早就听闻临漳海域恶鬼横行,这、这是不是”

    “鬼、鬼吗?”

    残余的火苗微光里,风檀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27章 弃婴塔

    荒郊野岭,风雪呼号,废弃高塔里伴随着诡异婴儿啼哭声,随行侍卫平日里训练有素,猜测纷纭间已握紧了兵器。

    萧殷时是踏着血肉白骨活在人间的恶鬼,深邃沉郁的面容上半点涟漪也没有,稍抬了抬眼吩咐朱七,“去上边瞧瞧。”

    朱七领了差事,率领两队小兵去上边查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下来回禀,“大人,塔上有一农妇,怀中抱着婴儿,方才的啼哭声就是这婴儿发出的。”

    说罢朱七往后一喝,“还不快过来拜见大人!”

    朱七声音很大,尚站在楼梯上的农妇听闻此声吓得浑身一震,怀中婴儿啼哭声又起。

    她紧紧怀抱着婴儿,颤颤巍巍下了楼梯,走到萧殷时跟前扑通跪下,哆嗦开口:“大人”

    她被这阵仗吓得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本就苍白的脸颊已浑然没了血色。

    萧殷时没了耐心,眸光投向风檀,示意风檀来审。

    风檀道了声“是”,走到农妇跟前站定,温声道:“大姐莫要害怕,今夜风雪太大,我们便在此休憩,听到小孩的声音这才上去查看,倒是惊扰到了大姐,我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风檀说罢躬身施礼,看了眼农妇怀中的小婴儿,问道:“大姐缘何在此?”

    农妇见眼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面容和善,并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些许,“俺是乌贤岛葛家村的,俺俺生下的娃娃夫家不要,便把俺娃扔到了这弃婴塔里,俺也活不长了,就跑来陪着俺娃!俺不知大人一行是什么人,所以一直捂着娃娃的嘴,方才太累了,不小心睡着,这才惊扰了大人。”

    风檀闻言眉头紧皱,原来此塔名为弃婴塔,她思索着又问:“你夫君为什么不要这孩子?”

    农妇心头漫上一股委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俺娃是女娃,俺夫君说如果以后让她过邪门,被选去恶灵岛,还不若直接抛在这弃婴塔里其实俺知道,这是他骗俺的,女娃娃是赔钱货,他只是不想养女娃娃。”

    邪门,恶灵岛

    《大晄地理奇谈》有载:乩童过邪门,恶灵现世投之于岛,以慰女道。

    他们要寻找的位置,恰好就是恶灵岛。

    风檀下意识看向萧殷时,正好对上男人漆黑沉冷的眸。她喉咙有些发紧,定了定心神又问道:“大姐,为什么生下的女孩要过邪门,去恶灵岛?”

    “唉,小公子不是岛上人吧!海岛上的人靠老天爷赏饭吃,海神不发怒,一年就风调雨顺!百十年前海神发过一次好大的怒,那年岛上瘟疫遍布,渔夫们什么都捞不上来,海神教的人传话说,是因有恶灵在此降生,要周围诸岛的岛民把自家孩子交给他们送往邪门,过了邪门时查验是人还是恶灵,若是恶灵就要送到恶灵岛!”

    农妇说到这小声啜泣起来,“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一辈子都不能出岛最一开始,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有男有女,渐渐地,便演变成了只有女孩子,女孩子养到八岁,海神教就会派人来带孩子前往邪门勘验正身,俺们从来都不知道恶灵岛的位置在哪里,只知道,若是过不了邪门,便再也回不来了俺婆婆和夫君觉得娃娃生得好看,必定会被带到恶灵岛上,所以他们干脆就、就不要她了!”

    婴儿好似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在她怀里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农妇连忙摇哄孩子,“囡囡乖,囡囡睡觉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农妇半跪在地上,风檀蹲身看着她怀中的小婴儿,见婴儿啼哭不止,示意孟河纳布尔拿来暖炉上煨好的羊奶来。

    婴儿喝到奶水停止了啼哭,农妇看着怀中孩子竭力求生的模样,抑制不住地痛哭出来,“是娘不好,娘就不该带你来这世上,活生生的受罪啊!”

    她情绪激动,昨日刚生孩子到现在一直血流不止,现在下身的血液更是汩汩涌出,顿时染红了布满灰尘的地面。

    女子阴血乃不洁之物,打着火把的侍卫们不由地都往后退了许多。

    风檀上前揽过农妇已虚弱无力的上半身,急喊道:“孟叔,快来看看!”

    “俺活不成的,生孩子之前,大夫说俺这是男娃娃,夫君婆婆听闻高兴得不行,怀孕的时候一直喂俺好吃的,俺这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俺吃过鸡肉,还喝过鱼汤了生孩子那天,俺生不下来,俺婆婆就喊来了牛车,把俺放在牛背上,说这是土法子,可以把孩子颠出来幸好,俺娃生下来了,俺知道俺活不成,可她们觉得俺生的是女娃,硬要把俺娃送走”

    孟河纳布尔手指搭在农妇脉上,对着风檀摇了摇头。

    “在牛身上把孩子颠出来,俺本就是活不成的,”农妇用剩余的力气揽着婴儿,绝望道,“就是苦了俺的娃娃”

    “小公子,你能不能,帮俺”

    在众人都以为农妇会说“养她”的时候,农妇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虚弱声音散在了雪夜里,“掐死她。”

    风檀瞳孔狠狠一震。

    很多不愿深究的因果瞬间将她钉在了原地。

    数年来她选择置身事外,不去探寻先生多年来种种行为的动因,狠命背身,只道先生一声大义。

    除了救出她来,再无他想。

    风有命是跋涉在世间的神,用两世修来的正果身,在不属于她的时代,呐喊着还她们一个公道,这个时代却无人肯聆听。

    风檀接过农妇怀中已经吃饱并陷于沉睡的婴儿,转身递给孟河纳布尔后独自上了楼梯。

    这一层白骨堆叠,从小小的头骨身骨上不难辨出这是属于婴儿的身形,她们的家人在抛弃她们前在身上还挂了铁牌,上面写上了取好的名字。

    蒋棂月、解丽华、姬飞菲、杨德馨

    果真是

    “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风檀喃喃道。

    萧殷时看着风檀失魂落魄的模样,深眸中敛着探究,“这句话,出自风有命,她同样也是在此地说的。”

    这层唯有他们两人,萧殷时的那些侍卫们没有跟来,孟河纳布尔在忙着照顾婴儿,也没有跟上来。自那日马车一别后,行路大半月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风檀走过白骨堆积的地方,站在拱券式甬道下,负手看着寂静雪夜,“这倒是巧了。”

    她背对着萧殷时,孤影孑立在漫天密雪中,萧殷时敏锐的捕捉到了风檀此时情绪的翻涌,以及无意间泄露出的微小破绽。

    风有命。

    风檀一直在探寻关于诏狱的事情,上次在诏狱中她装作不经意得问,车队行进那天又在问朱七诏狱的布防,多次提及里面关押的人员。

    甚至,风檀为了风有命之女丢了性命也不怕。

    风檀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一直探寻诏狱内部构造一定有她的目的。

    萧殷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审了不少案子,审案时从未有过好奇心,如今他对风檀,倒是罕见地产生了诸多好奇。

    “八年前轰动天下的女祸案是风有命一手缔造,”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年脸色,“两年后便是陛下设下的虐杀之期,风檀,你的字迹与她有七分像,何故?”

    风檀闻言转首向萧殷时看来,笑道:“大人,我们是一起办案,可不是你审我。”

    “记得我同大人讲过,下官少时曾得林晚舟相救,遂在风府借住过些日子,”风檀不准备回避这个问题,否则以萧殷时的多疑性格,当真去调查十年前的往事就麻烦了,“那时有幸在林姑娘的帮助下识字写字,林姑娘的字是风有命教的,我的字迹有些像她自然不足为奇。”

    萧殷时并不计较少年话中真伪,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字有她的风骨,那人呢?”

    风檀不愿在任何时候诋毁风有命,实言道:“人不如风有命万分之一。”

    萧殷时道:“大晄朝官皆知风有命罪大恶极,风檀,在左都御史面前赞扬风有命,你是不想活了吗?”

    “监察院职属纠察百官,大人又是监察院的首脑,我若说假话,大人就会信了吗?”风檀反讥道。

    “说说看,”萧殷时收了语中利刃,态度温和了些,还加了点循循善诱的蛊惑,“你的想法。”

    风檀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如盲见日月”萧殷时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沉沉笑起来,漆黑的瞳仁攫住风檀,“陛下眼盲,百官眼盲,世人眼盲你倒是敢说。”

    风檀不置可否,她就是这样的想法。

    萧殷时收了居高临下的姿态,转首望着萧瑟雪夜,忽然想起那日也是这个少年郎,在大雪中背着一具女尸踽踽独行。

    少年看似好|色无端,实则在努力保护每一个他遇到的女子。

    萧殷时轻眯了下眼,风檀在某些方面同风有命才是不谋而合。

    风雪夜摧人肝胆,风檀也想了解诸如萧殷时这种顶级男性权臣关于女祸案的想法,遂道:“常言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诚然,私心里我并不认为风有命有任何错误,是因为国无道,而不是她叛道。那么大人呢,大人对女祸案又是怎样的想法?”

    女祸案事发之时,负责抓捕与审问要犯的是当时任职刑部侍郎的高聿。萧殷时彼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负责最后的关押。

    先生被关押的这些年,想必萧殷时同她的接触最多。

    清寒的夜里冷风登堂,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意态始终松散,“蜉蝣撼树,毫无胜算。”

    “避而不答,”风檀转眸凝望萧殷时,沉吟着道,“大人心有恻隐?”

    萧殷时没有论女祸案的对与错,只是批判了风有命的事败之因。

    萧殷时英俊的面容在昏黑的夜里晦暗不清,他牵起的唇角笑容凉薄,俯首看向少年时意味不明,“风有命才学见识高出前古,大晄之盛未之有也。至于‘离经叛道教唆天下女子皆奋起’腾焰飞芒,扶绥万方,却也害人断肠。”

    腾焰飞芒,扶绥万方。

    很难想象这样的极高评价会出自大晄最高监察院核心人物。

    风檀望进他低垂的眸,深眸里的光芒在黑夜里荡漾,像是蕴了点点星光,驶过山河万象。

    受了这种蛊惑,她的心错漏了一拍。

    少年少有的怔愣模样愉悦了萧殷时,他低眸浅笑一瞬后,迅速出手握住风檀的双肩,将她摁在了塔身外侧的栏杆上。

    风檀后腰受到栏杆的冲击,痛得闷哼一声,她半悬在塔杆上,双手紧紧握着身前男人的衣服,质问道:“大人,你失心疯了不成?!”

    话音方落,埋伏在塔顶的黑衣蒙面杀手携剑俯冲而下,将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戳了一个大洞。

    萧殷时松开钳制着风檀的手指,迅速回身以双指抵过刺客袭来的暗剑,将刺客逼得往后倒退数步后猛然撤了力道,一把将长剑甩给身后的风檀。

    “护好自己。”

    话毕,越来越多的刺客从塔顶跳下,加入战斗同萧殷时厮打起来,而楼下护守的侍卫也被刺客围攻,在塔下厮杀。

    萧殷时是九品高手,这十几个刺客功力皆在五品之上,虽伤不了萧殷时,但想把他围困住伤了风檀却是轻而易举。

    风檀武功不高,轻功尚可,刺客的水平她摸不准,逃跑的话若是更方便他们下手就麻烦了。她在萧殷时身后紧紧握着长剑,时刻准备着加入战斗。

    刺客首领一声大喝,十几个刺客变幻阵型,派出猛将围攻萧殷时,剩下两人提剑向风檀袭来。

    风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凡三品以上的武者,她都打不过。

    不过风檀也并不准备让‘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手拿着长剑,一手悄然从袖口中握住先生早年为她制作的手榴弹,抬眼看了眼萧殷时。

    先生曾说,这手榴弹威力虽不如军用火炮来的强大,但若是想炸开这一层楼是没什么问题的,并且这层和底层之间相隔着五层,不会伤害到底层的人员。

    只是她若出手,萧殷时所在的那个方位,必死无疑。

    不过这点恻隐之心对于救出先生来讲,无关轻重。

    对萧殷时,她没什么道义。

    风檀打定了主意,刺客一步步逼得越来越近,她深呼吸一口,在拔出栓塞之际,萧殷时破开重围杀了过来。

    风檀被揽进满含血腥味的怀抱,与此同时,手榴弹被她拔开,奋力投掷了过去。

    “轰!”

    一声炸响伴随着数声哀嚎,刺客们所在的位置被炸出了一个大洞,霎时间血肉横飞。

    蒙面黑衣刺客首领心道不好,如此一来战力悬殊,即刻发出信号让所有人撤退。

    硝烟散尽,风檀在萧殷时的怀中有些心虚地抬起了头,陡然对上萧殷时沉俊的脸庞,心中一长串国粹飘过。

    怎么就不偏不倚刚好卡在这个时候把手榴弹投了出去呢!

    时运也忒不济了吧!

    萧殷时这铁阎王不得扒下她一层皮!

    她从萧殷时怀中后退两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虔诚施礼道:“下官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萧殷时刀尖上的血液尚未干涸,方才疾冲出阵时胳膊上受了一剑,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使本就冷酷的面容更添孤绝。

    他提着剑走到风檀跟前,剑尖抬起风檀的下颌,齿间溢出一声冷嘲,“风檀,你想怎么死?”

    风檀这次真实地感受到萧殷时凛冽得毫不含糊的杀意,下颌处的长剑锋利嗜血,她扑通一声跪下,“下官有罪!大人恕罪!一击未中,他们肯定还会再来!小人欠大人一命,之后一定竭诚相报!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动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面前,风檀谄媚谄得毫不含糊,俯首称臣的姿态干净利落,让萧殷时生生气笑了。

    他半蹲下身,改用虎口钳住风檀的下颌,稍一用力便将风檀的脸颊抬起来,道:“杀我三次仍留性命的,你是第一个,今日我不杀你,是留你有用,待回帝京后,咱们这些账一一清算。”

    粗糙的手指在风檀柔嫩的脸颊上轻微滑动,萧殷时自下而上掠过风檀脸颊的眼神实在不算清白,薄唇在距风檀颊边一寸处停住,咬齿出声,“白眼狼。”

    “大人,您受伤了!”朱七从塔底的厮杀中抽身,三步并两步爬上了楼。

    萧殷时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对朱七道:“底下情形如何?”

    男人侵略性的气息远离,风檀秉住了的呼吸才慢慢通畅起来,她从地上站起,往栏杆下看去。

    朱七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跟上次在永乐寺偷袭我们的人出自一脉,不过都是死士,跑了大半,活捉了的已经服毒自尽。”

    “呵,”萧殷时讽笑一声,“还没到临漳海域,便急不可耐地开始刺杀了。”

    朱七义愤填膺道:“依卑职看,一定是盗国库银子的人心中有鬼,背后说不定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阴谋呢,这才急着刺杀!还有啊大人,以你的武功怎么受伤了呢?还好随行人员里有医官,我去唤他们来包扎!”

    身为始作俑者的风檀面上露出歉疚之意,萧殷时因她而伤,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袖手旁观,遂自随身囊袋中拿出了孟河纳布尔特调的金疮药,递到萧殷时面前,“大人,这药见效快,擦上去就不疼了。”

    萧殷时唇线紧抿,侧颜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冷漠,打定主意不理会这只白眼狼,转身下了楼。

    察觉出大人心情不佳,朱七对着风檀爽朗一笑,“我家大人就这性格风大人这药,我就替大人收下了哈!这一|夜跌宕起伏的咱们也没休息好,哎呦,困得呦,我得抓紧这个把时辰补个觉,风大人也快去睡会吧!”

    *

    千里之外,帝京,大晄宫城。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每到这个时候,宫城里的二十四衙门各个都忙碌非常,更何况今天日子特殊,陛下丢失了八年的嫡公主永乐公主归京了。

    秉笔太监蒋立立几日前就领了他干爹的命令,亲自将公主幼时居住的宫殿清扫布置了一番,收拾了一天,穿着貂袍的朱衣太监们累得有些直不起腰来,还没休息一会,便听到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盛老公公到——”

    掌印太监盛洪海在几十个贵珰的簇拥下走进永乐宫,蒋立立对着两侧累极了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精神点,又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提起笑脸迎上前来,“干爹,这还没打扫完呢,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永乐宫的大门时隔八年再度开启,盛洪海站在此处只觉时隔经年,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他定了定心神,说道:“今日陛下迎公主喜庆了一日,再过会儿公主就该下宴回来了,打扫得如何了?”

    内府二十四衙门各有各的职责,为迎接公主回京,这几日前后,各个衙门都快乱了套,蒋立立虽任职秉笔,可办事周全,是盛洪海信得过的人,把活计交给他,盛洪海才能放得下心。

    蒋立立擦了擦已经锃亮的薄胎福禄寿青花盏给盛洪海瞧,并笑道:“干爹放心,日日打扫,儿子保证角角落落里没有一点灰!”

    盛洪海在大殿中检查了一遍,指了指炭火道:“炭火烧得再旺些,公主怕冷,要保证殿里温暖如春。”

    蒋立立弓腰道:“还是干爹记得清楚,儿子进宫时无缘觐见公主,不知公主喜好,干爹您再瞧瞧,可还有要安置的?”

    盛洪海道:“你差事办得不错,估摸着时间陛下快过来了,让他们撤了吧。”

    “是。”蒋立立打了个手势,手底下的太监们便鱼贯而出,永乐宫中眨眼间只余他们干父子二人。

    蒋立立看着岿然稳重的干爹,不再避讳地提出心中疑问:“干爹,自今晨恭迎公主大典开始,咱们就累得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的,以前举办过得盛典不知多少,哪个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累过,儿子想问问,咱们这位永乐公主的仪仗典礼怎么比百官宴还隆重呢?”

    盛洪海不带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蒋立立,蒋立立心中一凛,道:“儿子入宫晚,得了干爹的提拔才走到这个位置上,对后宫之事知之甚少,知道多些,也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不是?”

    盛洪海道:“陛下一生只一位正妻——孝贤皇后。孝贤皇后诞下公主那日百鸟齐鸣,是天降祥瑞的好兆头,遂陛下为公主取名凤倾凰,号永乐。永乐公主自小聪慧非常,陛下极为喜爱”

    盛洪海跟随崇明帝多年,早已将崇明帝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自私、阴刻、凉薄,善于玩弄人心,更善于伪装,他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是假的。自公主降生后,他才开始显示出一些真性情,那是单纯的对于女儿的喜欢,盛洪海不知他对公主是爱屋及乌,还是单纯的父爱。

    如今,倒是稍稍明了些了。

    或许只有对公主,崇明帝才会显示出为数不多的真性情,不然不会不依不饶地派锦衣卫寻找了八年。

    蒋立立道:“如此说来,待姊公主怕是要失宠了。”

    “失宠?”盛洪海微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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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中计

    蒋立立看得心中发毛,干爹这笑,是什么意思?

    容不得他多思考,宫门口鞭炮炸响,蒋立立连忙站在盛洪海身畔,跪身行礼。

    崇明帝今日高兴,朗声叫他们都起来,对着身畔的凤倾凰道:“永乐还记得这里吗?你幼年时朕为你特批的寝宫,瞧,这棵梧桐树已经这么粗壮了!”

    四方院中的梧桐树树干粗壮而坚实,是凤倾凰出生那年崇明帝亲自栽种的,如今终于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凤倾凰微笑道:“儿臣记得。”

    庭院里的灯笼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少女亭亭玉立站在梧桐树下,眉眼间泛起的柔色与孝贤皇后如出一辙,崇明帝心中微涩,道:“好孩子,在外流落多年过得很辛苦吧,如今既然回来了,便在宫里好好呆着,父皇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定会为你寻找一门极好的亲事!”

    “父皇要为您失散多年的嫡公主寻一门好亲事,便将我的亲事弃若敝屣,抛到一个混球身上吗!”

    “你们松开我,让我进去!”

    “待姊,莫要闹了,快随母妃回去!”

    “母妃,你放开我,凭什么她回来了,就要我嫁给高治臻那混球!”

    听到凤待姊在外吵吵嚷嚷,崇明帝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待姊,进来回话。”

    凤待姊对着门外拦着她的侍卫冷哼一声,提起宫裙踏入永乐宫。

    苏贵妃被拦在了殿外,侍卫歉疚地道:“贵妃娘娘,奴才对不住,没有陛下的吩咐,卑职不敢放其他人进永乐宫。”

    苏贵妃勉力提起点笑意来,“好,本宫便在这等,不让你们为难。”

    凤待姊在今日大典上赌气没有观礼,如今是第一次见到凤倾凰,看到她的模样瞬间眼眶就红了。

    荔枝红的云缎面料上纹饰凤凰,头戴北疆进献的朝凤冠,华贵脱俗的打扮将凤倾凰本就不俗的气质烘托得更加典雅。

    凤倾凰染了丹蔻的手指搭上凤待姊的衣袖,亲切道:“父皇,这便是妹妹吧。”

    凤待姊一把甩开凤倾凰的手指,声音尖利,“走开,谁是你的妹妹!”

    崇明帝面露不虞,“待姊,莫要不识大体。”

    闻言,凤待姊心中多年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泪眼滂沱地道:“识大体?什么是大体啊父皇!我还不够识大体吗!您给我起待姊,待姊待姊,等待姐姐我的存在对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等待您丢失的嫡公主?!”

    崇明帝脸色铁青,盛洪海忙道:“陛下息怒!待姊公主小孩心性,又受您多年独宠,如今永乐公主回来了,您对她的宠爱被分走一半,她心里难免有不平,陛下何必跟自家女儿计较。”

    “才不是!”凤待姊怒吼一声,“父皇,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工具,及笄之前,我就是您用来等待姐姐的寄托,及笄之后,我不过是你收揽臣子的工具正因父皇对待亲情冷刻至此,才会多年无子!”

    崇明帝闻言胸膛起伏,掌掴向凤待姊,“啪!”

    帝王之怒,波及冗长,侍立在宫院中的内监立刻下跪,齐声道:“陛下息怒!”

    凤倾凰垂眸看向捂脸痛哭的凤待姊,柔声对着崇明帝道:“父皇莫动怒,正如盛公公所言,妹妹小孩心性,父皇跟她动什么气。我们姐妹二人很久没见了,今夜正好叙叙旧!苏贵妃在外边也等父皇很久了,父皇去看看吧,别让贵妃担心。”

    凤倾凰身上有很多孝贤皇后留下的影子,崇明帝心中感念,怒气消减了些许,对着不忿流泪的凤待姊道:“今日托你姐姐的福,朕便不禁你的足。再有下次,你就在你的宫中等到出嫁!”

    崇明帝离开,盛洪海急忙跟上,小太监们跟在后边一起鱼贯离开。

    凤倾凰的贴身嬷嬷尚春香自她离宫时就跟在身边,如今回宫后掌管着永乐宫的所有宫务,只需一眼,她就明白凤倾凰的意思,甩手示意所有留守伺候的宫婢退避。

    偌大的庭院,转眼间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凤倾凰身量高挑,今日站了一日早就乏了,她旋了个身坐到梧桐树下的檀木椅上,红艳的指甲轻剥开一颗蜜桔,取下一瓣送到口中,“妹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见凤待姊转头懊恼不答,凤倾凰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中稍带着丝缕娇媚,与方才端庄守礼的模样截然相反。

    她慢慢站起身来,拿着剩下的一半贡橘送到凤待姊唇边,悠然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但你碍着我的事,我就不能不管了。”

    凤倾凰唇角的笑容更加魅惑,纤细长指轻轻一松,送到凤待姊唇边的贡橘掉落到地,“我回京不过一日,礼服上崩裂的领口,扎着银针的宫靴,下了药的酒水这都是你的杰作,我的好妹妹。”

    “再有下次的话,”凤倾凰状似爱怜地摸了摸凤待姊的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眼神毒利得像是一条美人蛇,“姐姐可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最毒妇人心了哦。”

    说罢,掉落在地上的橘瓣被她轻轻碾碎,橙黄色的汁水炸开,浸入到凤待姊的脚底。

    凤待姊心惊肉跳。

    *

    惊魂雪夜过去,车队驶离弃婴塔,向着康绛县的方向行进。康绛县距帝京千里之遥,地域广袤三百里,是税粮八万两千石的上县。康绛县的码头直通临漳海域,等到了那,便可登船分队而行,这样车队便再也不是惹人耳目的移动活靶子。

    今日天空湛蓝而高远,康绛知县梁宝全一早便收到知府的来信,要他好好招待自京城来的贵人,切莫惹了上官的不悦。

    大晄知府官职正四品,在大晄已属于高级官员的序列,品阶相当于都察院佥都御史。能让知府大人派亲信特地来传信,得是多大的官啊!

    梁宝全看着远方渐行渐近气势森严的仪仗,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对着身畔主簿小声道:“本官安排可有疏漏?穿着可伤大雅?”

    主簿也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小人检查再三,大人安排没有疏漏,穿着也不伤大雅!”

    “好好好!”梁宝全正了正自己的官帽,道,“让底下的人都打起精神来,可不能苛待了帝京来的贵人!”

    “那是自然,自然大人您瞧,他们来了!”

    车队行进速度很快,士兵骑马,钦差坐轿,高头骏马齐头并进,转眼就到了康绛县的石碑前。

    风檀抱着婴儿率先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一下梁宝全的装扮,问道:“大人可是康绛县的知县?”

    “是,是”

    “有没有奶娘?”

    “有,有”

    “啊?”

    梁宝全回过神来,却见方才那位姿色脱尘的少年走到车队中间三十二驾奢华马车前,正朗声道:“大人,昨夜兄弟们都没有休息好,咱们今天白天就不赶路了吧,何况今日是除夕,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也好事半功倍!”

    高坐马背上的朱七冲着风檀比了个大拇指,附和道:“是啊大人,我的屁|股都快坐开花了!”

    昨夜孟河纳布尔照顾了一宿婴儿,现下正累得在马车上打鼾如雷响,风檀接过小孩儿又不会照顾,更不能一直让这孩子跟着队伍,只能想法子把这孩子交到一个靠谱的人手里。

    “哇哇”

    婴儿醒醒睡睡没有时间观念,才刚安生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哭嚎起来,风檀摇哄:“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给你奶喝好不好?”

    萧殷时撩起轿帘,在日晖里看着少年揽抱婴儿的笨拙动作,道:“今夜歇在此处,明日登船。”

    众将士闻言面上皆露出松快的笑意,一日都不曾休息地赶了二十多天的路,又遭遇了场刺杀,铁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啊,再不休息可真要把人累死了。

    梁宝全赶紧上前引路,边走边道:“大人一行舟车劳顿,康绛驿站简陋,大人们恐住不习惯,不若去我的宅院,家里宽敞,好让大人们过个好年!对了,大人贵姓?”

    “免贵姓风,”风檀看了看梁宝全的装扮,笑道,“梁知县,你我平级,不必如此恭谨。”

    到梁宝全宅邸的路程不长不短,赶路这半月来风檀没机会洗澡,一到房间便向小厮要了桶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风檀自随身包裹里拿出用来替换的裹胸带,将它紧紧绑缚在胸|前,又将穿了半月的这条带子洗干净,用暖炉烘干后小心放到行囊里。

    确定收拾妥当之后,风檀再出来时已至戌时。

    夜幕之下,远处连绵的山脉朦胧旷远,康绛县地处临漳海域之东,腊月气候比之帝京不算太冷。

    今夜是除夕,知县府邸里到处都贴着喜庆的对联和年画,在门口恭候风檀出浴的小厮见她出来,忙道:“大人,我家大人请您去前厅饮宴。”

    “奶娘喂饱小娃娃了吗?”风檀问道。

    小厮回答道:“一切都照您的吩咐来,现下娃娃也在前厅呢。”

    前厅里,梁宝全身着湛青色的丝绵直裰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着,见风檀率先过来,急迎了两步道:“风大人,寒舍粗陋,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大人莫要见怪啊,快给风大人看座!”

    小厮犯了难,支吾道:“风大人该是坐在”

    风檀明白梁宝全的用意,帝京派了两位钦差来巡理盐税,梁宝全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萧殷时的官职,她坐在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道:“与我同行的大人身居高位,乃当朝左都御史萧殷时。”

    梁宝全声线有些抖,说话还磕巴了起来,“总、总宪大人,要亲查康绛县的盐、盐税吗?”

    风檀边看奶娘怀中安睡的小婴儿边回道:“主要是查边境地带,尤其是临漳海域此等产盐量高的地域,康绛县不在范围之内。”

    梁宝全道:“那就好,那就好”

    风檀笑道:“怎么,梁大人还做伪账了不成?”

    “风大人!这可不能瞎说啊!我梁宝全任康绛知县七年,从未偷吃过一分民脂民膏,你若不信大可把我家搜上一搜,看我可有多余的私产!”梁宝全激愤道。

    风檀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梁宝全反应如此之大,忙道:“梁大人莫同我一般见识,玩笑而已,可别当真!”

    梁宝全憨笑道:“不会不会!”

    两人家常话唠了半晌,风檀发现梁宝全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说话密不透风,说了半天她竟没得到半点有效信息,“梁大人别站着了,咱们用膳吧?”

    “可是萧大人”

    “他讲究得很,”风檀摆摆手,“不会来的,咱不必等他。”

    梁宝全闻言彻底地松了口气。

    风檀知道萧殷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狠辣程度闻名遐迩,却没想到已波及至此,边疆地带的官员听他名号如同谈虎色变。

    说起小儿,风檀这才想起正事来,问梁宝全:“梁大人,我下午拜托你的事情如何了?”

    梁宝全道:“风大人放心,我已为这孩子找到养父母,那对夫妻多年求子也始终没有孩子,有了这小娃娃,保准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她!”

    风檀自怀中拿出三张离京时任平生给她的银票,“这些钱,还劳烦梁大人交给这对夫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五十两,可保一家三口大几十年衣食无忧。

    宾主坐定,热菜热汤陆续端上来,风檀毫不客气地拾筷品尝。

    侍女又重沏了两杯滚茶,风檀小呷一口,赞叹道:“此茶甚妙,入口清香回甘,是难得的好滋味。”

    大晄西南苍山回马峰特产的绝顶茗茶,采自千年树龄古茶树,那里山势险峻,古茶树更是稀有,采摘成本极高,因此一年产量也只有十公斤。

    幼时她去太极殿时,正好见盛洪海正小声教训司茶太监沏茶技艺不佳,白瞎了这么好的茶,风檀出于好奇,品了一口,古茶水采摘制作的茶叶味道与寻常茶叶大不相同,太过特殊的口感让风檀记忆尤深。

    梁宝全怎么会有这样极品的茶叶?他拿这样的茶叶招待普通官员本没有问题,因为寻常人根本喝不出来,巧就巧在风檀恰好喝过这茶。

    梁宝全见京官喝得对口,忙恭谨回道:“风大人爱饮此茶就好,就好!”

    风檀沉下眼底的深思,假笑回对。

    梁宝全的这处府邸对于一个知县来说并不逾制,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真是假倒是不能立时下结论。

    梁宝全此人看起来唯唯诺诺又老实本分,但风檀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与此种气质不同的精明感,两相结合便显得此人有些诡谲难辨。

    梁宝全又为风檀倒下一杯酒,笑容可掬地道:“风大人白日里嘱咐我的另外一件事我也办好了,今夜外出的大货船即将靠岸,大人一行临走时可登此船。”

    康宁县地处临海,码头货船来往运输频繁,车队一行人员众多,临漳海域年年有倭寇进犯,众人又皆是官身,因此货船出海最为方便。

    风檀又同他客套道谢,饮了口酒后正要告辞休息,忽听庭外嘈杂吵嚷声,又见一小厮神情紧张地小跑过来,气息不稳地道:“知县大人,不好了,来了帮刁民拿着火把、烈油堵在门口,说若是康宁县今年若也要效仿临漳海域诸岛献女儿以换来年风调雨顺的话,就把您这府邸给烧了!”

    梁宝全脸色乍然生变,回眸对风檀道:“风大人,梁某先去处理本县事宜,今夜招呼不周,大人可莫要怪罪!”

    说罢他形色匆匆地大步朝着庭院外的方向走,风檀微敛双眸,略一思忖提步跟了上去。

    门外乡民们提着火把,怒发冲冠堵在门口,为首的魁梧大汉道:“梁大人,我李大刀是桃子村的,海神教的人昨日传讯说梁大人同意了每年送女孩过邪门的事,让我把我家闺女交出来,梁大人,可有此事?!”

    梁宝全面露苦涩,哀叹道:“大刀,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具体原因不便在此地详说,你且随我进来。”

    李大刀怒叱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同我单独说,大人就在这说!”

    康宁县各村村民们也齐声道:“对啊,就在这说!”

    梁宝全面露犹豫,扶额叹息道:“好吧,既然乡民们执意如此,那我便告知大家内因。中原地带农桑衣食为本,咱们康宁县不同,孤悬海外、田地不丰使我们只能靠着渔业来缴纳赋税,可是啊,倭寇年年来犯,次次都是海神教的人帮我们抵拦,若我们不遵循他们的意思,下次若是倭寇再来”

    说到这梁宝全涕泪纵横,“交不上税银倒是小事,大不了我梁某被革职!可是乡民们呐,我怎敢拿一县生民之性命同倭寇抵抗,朝廷的兵备道护不得我们周全,我是一县之长,是牧民官,更是你们的父母官,我怎可看着全县百姓被倭寇常年欺辱啊!拿几个女娃娃的命换取一县之平安,这骂名我来担!”

    乡民们方才奋起讨要说法的势头也弱了下去,转而换成忧心忡忡的神色。

    李大刀想起自家女儿,坚持道:“倭寇若是敢来我家,我拿着斧头跟他拼命,凭什么非要牺牲我家女儿!”

    梁宝全暗中向主簿使了个眼色,朗声道:“乡民们,此乃应付海神教的权宜之计,我已分别向本省知府、巡抚、监察御史以及提督军务诸位大人陈情,咱们静候上官支援,莫要自乱阵脚!只不过”

    站在前方头包汗巾的大娘问道:“只不过什么?”

    梁宝全又叹一声,面露惆怅,“只不过今夜乡民们这么一闹,海神教的人定会收到风声,想要推脱不献女孩想必有些困难”

    “大人,那怎么办?”

    “大人,今夜是我们冲动了,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听着乡民们焦急的声音,梁宝全连连摆手,道:“诸位放心,今夜大家这么一闹,事情虽然变得有些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这样,大家稍安勿躁,先在家中过个好年,梁某定竭尽所能护佑大家平安!”

    梁宝全的安抚起到了显而易见的效果,康绛县的百姓不疑有他,深谢后很快纷纷退场。

    风檀站在人群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临漳海域中倭寇势力这么大了吗?

    不对,鱼方毅年前明明刚带兵清扫过一次倭寇,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大规模卷土重来!

    到底是哪里不对?

    电光火石间,风檀想到了什么,却又在这一瞬间,神识愈发浑浊,她强撑着倚靠在门边,恍惚中看到梁宝全唇边一丝邪佞的笑以及他身后街巷里慢慢走出来的穿着黑色斗篷高大人影,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9章 对战

    方才还黑压压聚在梁府前的乡民们悉数散去,梁宝全看了眼被小厮抬走的风檀,扬起笑脸走向暗巷尾处,偻着腰对黑衣银面人恭敬道:“尊者,这种小场面怎得劳您亲自出面?”

    黑衣尊者的银色獠牙面具在月辉下显得噬人寒骨,他说话声音粗嘎难辨,唯一露出来的眼敛着深光,“海上风浪大,可能吞人?”

    梁宝全道:“尊者放心,风浪一起,猛鲲撕船,船上人定无全尸,没人能活着下船。”

    银面尊者轻嗤一声,道:“倒是对自己有信心,找得哪条大鱼?”

    “疆南的倭寇头子——吉野翊伯,去年鱼方毅重伤他的海盗船,他心中正不忿难平,物资短缺难捱冬日。吉野翊伯海上作战经验丰富,麾下战船数十,吞掉这艘货船就如探囊取物。我告诉他明日启程的大船是官府乔装,再顺手推舟,允诺事成送他十万白银作酬金。”

    “十万?”银面尊者玩味咀嚼着这两个字,稍罢抬眼,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猛然掐住梁宝全的脖颈,“你给?”

    梁宝全面色通红,窒息间挣扎言说:“吉野翊伯欲壑如海,诱饵不大,何以使他全力截杀?十万比之恶灵岛中那五千万两白银孰轻孰重?”

    银面尊者慢慢松开梁宝全的脖颈,撤下黑色手套又换了副新的戴上。

    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便知此人身居高位,常年养尊处优。

    梁宝全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咳了两声缓道:“尊者这些年来交代梁某的事情,梁某哪件不是尽心尽力。我知帝京派来的这批京官来头不小,所以应付得也甚是小心,决计不会有任何马脚。”

    银面尊者看向梁府门前方才风檀站着的地方,漠然地道:“你方才如何弄晕的那京官?”

    梁宝全道:“是您多年前送我的茶,我在那茶叶上放了些迷魂散,茶叶香醇,诱得那京官多喝了两口,又劝了他不少酒,催发了药效。”

    银面尊者翻身上马,高高俯视着梁宝全道:“这茶以后莫要再给他人喝。”

    梁宝全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银面尊者看他一眼,并未回答,率马扬鞭而去。

    马蹄嘚嘚声远去,主簿才从暗巷另一端走出,担忧地道:“大人,他也忒不客气了些,哪有一言不合就掐人的?”

    梁宝全咳嗽了声,声带受损使他每说一字便疼一下,“与虎谋皮,焉能不险?”

    ***

    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货船缓缓驶离海岸,朱七站在船帆下,眸光从岸边鳞次栉比的商船移到船上人装货卸货娴熟的动作,扬起嘴角吹了声口哨。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乘船,一切都让他感受到新奇,于是颇有些兴奋地对孙丞道:“孙伯呐,这是咱们第一次跟着大人在海上出任务呢!”

    孙丞看着他这副沉不住气的小孩模样,伸出手指弹了他个脑瓜嘣,轻斥道:“收起你这不值钱的得意忘形模样!大人让你看着点,风大人醒了就派人去告诉他,你别光顾着看船看海,去看看你的任务啊!”

    朱七揉了揉被打痛的额头,撇了撇嘴,道:“我看着呢,大人指派我的任务,我哪回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我方才问孟河纳布尔了,他说风大人还得有三个时辰才能醒!”

    三个时辰后,朱七来到风檀船舱门口,看着里边正悉心照顾风檀的孟河纳布尔后啧了声,推开门道:“孟大人,英猛刚强的身体与细致贤惠的内心,风檀是怎么找到你这么个奇葩的?”

    身高九尺,长得比谁都高大,为风檀号脉盖被的动作却小家碧玉得像是一个老阿婆,给人一种割裂的诡异感。

    孟河纳布尔听不懂朱七在说什么,所以也没有搭理他。

    朱七自讨没趣,找了个板凳刚做好便看到自家大人负手而入,遂迎道:“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萧殷时看着依旧在沉睡的风檀,皱了皱眉,问道:“他还有多久能醒?”

    朱七可不敢指望孟河纳布尔主动回话,回答道:“方才孟兄说,风大人或许还得再睡上小半个时辰,约莫马上就醒了?”

    一灯如昼,风檀静静躺在木榻上,褪|去平日里的那股清冷与坚执,睡着的面容上唯余安宁与柔和。

    萧殷时心中一动,抬眸问孟河纳布尔道:“他当真是醉倒的?平日里酒量多少?”

    萧殷时记得上次两国和谈宴上,风檀被楚王灌了不少酒,也仅是微醉而已,昨夜到底是喝了多少,以至于睡了整整一个白日?

    “是,醉倒,”孟河纳布尔回答道,“平日,酒量不知。”

    扮作男人这些年,风檀每每有应酬之际都会在怀中揣上孟河纳布尔特制的解酒丸,所有人都不知道风檀的酒量到底有多少,甚至她本人都不知道。

    萧殷时俊美的脸微沉了些,以风檀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贪杯误事,他眉头紧蹙在一起,沉声道:“我来把脉看看。”

    朱七见孟河纳布尔占着榻边那块地不动弹,催促了声,“快点啊,我们大人亲自为风大人把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孟河纳布尔回道:“不行。”

    朱七问:“为什么不行?”

    孟河纳布尔答:“就是,不行。”

    朱七又问:“哪里不行?”

    孟河纳布尔回答:“哪里,都,不行。”

    朱七收了收脸上的笑意,道:“嘿,我说你个磕巴嘴,你拒绝人好歹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啊,咱们是出来办案的,你叫不醒他就让我们大人来,我们大人也懂些岐黄之术,乖啊乖啊!”

    孟河纳布尔脸上的执拗同风檀如出一辙,摇头否定道:“不,行。”

    朱七挠了挠头,对着萧殷时道:“讲不通啊,大人。”

    萧殷时从来都是废话懒得多说一句,轻飘飘甩下两个字,“绑了。”

    朱七总算是能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得令!”

    朱七跟在萧殷时身边多年,功夫自然不差,勉强能登上七品高手的行列,风檀武功不高,护卫却只有孟河纳布尔一个,因此他对孟河纳布尔的功底非常好奇,非常想探个清楚。

    两名武者之间的较量蓄势待发,空气中好似压了一根沉重的弦,稍一用力就会绷断。

    风檀皱了皱眉头,恰巧在此刻醒来。

    入目是陌生的船舱,乍然晕倒又醒来,风檀头疼得厉害,她慢慢坐起身来,看了眼正要开打的孟河纳布尔和朱七,将眸光落在一言不发紧攫着她的萧殷时身上,问道:“大人,我们这是在哪?”

    烛光铺了萧殷时半肩,昏昧里他嗓音低沉,语气辨不出情绪,“风檀,你是醉了还是晕了?”

    风檀使劲晃了晃仍迷蒙的脑袋,轻声道:“晕了我同梁宝全喝酒,那酒绝不足以至醉”

    孟河纳布尔上前再一探脉,道:“脉象,平缓,不似,中药,似醉。”

    “不是酒,是迷|药,不过这迷|药需用酒催发,所以脉象上看起来像是饮酒所致。”风檀从前听说过这种奇特的迷|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中招,她问道,“孟叔,我晕了多久?”

    孟河纳布尔道:“一|夜,一日。”

    风檀探出窗外,海上正升明月,月色倾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轻柔而微凉的海风轻拂过风檀的脸颊,她眸光紧缩了缩,问道:“我们现下到了何处?”

    朱七合掌拍出响声,道:“临漳海域鲛斯岛,附近。”

    风檀闻言瞳孔狠狠一缩,顾不得还在晕眩的脑袋,急忙下榻走到萧殷时跟前,“大人,梁宝全是叛官!这船绝对有问题!”

    萧殷时把寻找货船出海的事情交给风檀后没有再插手,乍然闻言眸光一厉,问道:“何以见得?”

    朱七心中轻呸一声,灌了口桌子上的热茶,道:“梁宝全一个小小知县,官职都低到脚底板喽,哪有胆子在货船上动手脚?”

    风檀第一次在大局面前有些语无伦次,解释得乱七八糟,焦躁得厉害,“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把我耍了,把所有康绛县的百姓全耍了,他与海神教有勾结,他不怕我们发现他有问题”

    风檀走到萧殷时跟前,郑重地道:“梁宝全或许根本没想着我们能活着回去。”

    船舱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轻拍船舱的声音。

    萧殷时轻轻转动着指间扳指,选择相信风檀,有条不紊地安排道:“朱七,传讯其余货船上的将士,打乱阵型立刻开向四面八方,保住大部分兵力,迷惑敌方视线。至于我们这一船,既已入敌阵,不可硬拼,必要时卸甲匿海,再行出路。”

    他们登上的是哪艘船梁宝全标记得清清楚楚,他在船上随便动点手脚就可以让敌人精准无误地瞄准他们。且海盗军若倾巢而出,这队将士聚集在此无非是让敌人瓮中捉鳖。

    朱七将口里含着的茶叶吐出来,恢复成平日里郑重模样,“得令!”

    四面拥围住他们的船只很快驶离,风檀觉得萧殷时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问道:“为何我们这船不全员撤离,而要继续行驶?”

    萧殷时道:“若真如你所说,梁宝全同海神教勾结在一起,那么来杀我们的必是疆北倭寇——吉野翊伯。鱼方毅率兵中精锐十万打不死他,我们跟他在海上对决更无胜算。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你我让行,给将士们一条生路。”

    风檀明白过来。

    梁宝全同倭寇勾结,重点是要他们这两个京官的命,只要他们死了,他就算完成了任务。钦差一死,朝廷无论是想查国库被盗案还是京官被杀案,皆无从下手。至于其他随行的将士,他们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不过,世人只道萧殷时狠戾非人,风檀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了他潜藏在暗黑皮囊下的君子骨?

    但是把萧殷时跟君子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总生违和,还是把他的名字和阎王爷放在一起更顺眼。

    风檀问道:“大人知道海神教?为何海神教会同疆北倭寇勾结?”

    “临漳海域中海神教因击退倭寇深受各处岛民爱戴,但驻扎在海域地带的锦衣卫昨日传来消息,”萧殷时半垂着视线,看着风檀有些凌乱的衣襟,道:“海神教与倭寇之间总有联络。”

    “他们是商量好的,表演给附近岛民看的一场大戏!”风檀想深思临漳海域复杂局势与帝京朝廷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头颅的晕疼劲还没有过,让她不由地摇晃后退了两步。

    孟河纳布尔赶在萧殷时之前揽住了风檀摇摇欲坠的身体,等她能自己站直之后,默不作声退到一边。

    风檀神色沉下来,尽量稳住声音,“是我大意,着了梁宝全的道。”

    “小节不察则生大隙,”萧殷时平静地说,目光落在少年发白的面容上,“如今深究对错毫无意义,穿好衣服,出来应敌。”

    风檀唇线紧抿,低头正了正衣冠,拿起长剑走出船舱。

    船外,十几只整装待发的海盗战船高燃火把,如同凶猛的饕餮悄声蛰伏在侧,正欲伺机而动。

    海盗船船头高站一人,他身材矮小,胡子虬结,身着倭国忍者黑白袍服,手持尺长宽刀,头顶没有头发,两个额角处落下的零星长发堪到眉骨,露出一双如鼠般精光的眼睛,此人正是临漳海域臭名昭著的倭寇头子——吉野翊伯。

    吉野翊伯双手握着宽刀猛劲往下一戳,刀尖瞬间入木三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唯余下的这艘货船,目光落到为首站着的风檀等人身上,隔着海浪大声喊阴声道:“康巴挖,大晄滴官!你们是要马上投降还是被我直接打死!”

    朱七“嘿”了声,回喊道:“你这小倭子,哪来的自信?”

    风檀眯眼看着吉野翊伯身后的红夷大炮,低声对着萧殷时道:“大人,兵力悬殊,我们恐难周全。”

    吉野翊伯身后的红夷大炮,大晄神机营里也有制造,风檀曾在《兵器全书》上见过它的图纸,虽不如先生所述的“坦克”威力巨大,但是发射几弹炸死他们这一船人绝对不成问题,何况吉野翊伯的海岛船还将他们包围了个彻底。

    萧殷时神色在暗夜里浮动,嗓音压低却又保证货船上的众人能够听到,“如若一会他们开炮袭击,在我抵御的期间,朱七,你便带所有人都跳海游出他们的包围圈。船上诸位,谁轻功好?”

    萧殷时是九品高手,武力虽不如宗师可排山倒海,但抵御大炮的袭击却不在话下,只不过会内力大伤。

    船上的将士们大多是三四品的武者,他们平时训练只有体能与武功的训练,轻功这一项是大多数人的短板。

    “我。”风檀答道。

    孟河纳布尔却拽紧风檀的胳膊,“你,不行。”

    风檀笑着拉开孟河纳布尔的手,眉眼间那抹凛然有如实质,“孟叔,你知道的,我若论轻功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她自小武艺不佳,但于轻功一道上,却是绝顶好苗子。也因为这点,鱼汝囍自小不知道生了她多少回酸气!

    萧殷时定定地看了风檀一眼,眸中神色晦暗难明。

    风檀知道,萧殷时这是又生疑了,不过他没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久,时间紧迫更没法质问,只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朱七,把货船上的面粉都搬上来,要快。”

    要给搬面粉留出一定的时间,风檀为拖延时间,假意对着吉野翊伯喊道:“我们投降如何?和你们对打又如何?”

    隔着距离稍远,吉野翊伯看不太清对面人的模样,听这涩哑的声音判别出应当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他豪饮了口酒道:“投降嘛,做俘虏!不投降嘛,死的啦!我滴大炮牛滴很!炸死你!”

    “啊,”他说话太逗了,风檀没忍住笑意,含笑道,“可是我们也有大炮,咱们兵力相当!”

    吉野翊伯狐疑地看了眼风檀,转首对着自己的部下道:“他们船上有大炮?”

    部下略一踌躇,想起梁宝全交代的话,肯定地道:“只是一艘货船,绝不可能有大炮。”

    “你滴戏弄我!八嘎八嘎!”吉野翊伯气得胡子翘起,重重踩了两脚踏板,大喊道,“给我炸了他们!突突突他们!”

    朱七率人已把所有面粉都从船舱里挪到甲板上,萧殷时飞身至船舱之上,眼神如鹰隼般攫住周边海盗船。

    吉野翊伯一声令下,擦炮手调整准星和照门,将炮筒对准货船位置,炮弹顷刻射出!

    萧殷时调动体内所有真气,在货船周边形成一层无形的气波罩,朱七看了眼自家大人,咬牙道:“撤!”

    见孟河纳布尔固执地守在自己身边,风檀第一次以主子的身份对着孟河纳布尔下令,“孟河纳布尔,我命令你,走!”

    在强大的真气保护下,船舱上所有的士兵都跳入了深海中,如同一尾尾回归深海的游鱼,海面上泛起翻卷的水花,他们瞬间眨眼不见。

    数十支炮弹被庞大无形气流抵挡在货船周边,萧殷时眸中涌出深红血丝,高大的身影稳立在货船上空,像是一尊古老的守护神像。

    见船上诸人悉数撤离,他才猛得发力,无形防护罩瞬间反攻,将吉野翊伯发射来的炮弹悉数反攻回去。

    “轰轰轰!”

    “啊!啊啊啊!”

    爆破的声音接连作响,周围海盗船上的倭寇惨叫声响彻整个夜空,血肉四溅贴船入海,将他们瞬间炸成人间炼狱。

    萧殷时也猛得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气息,从船顶一跃而下,落到风檀身边道:“风檀,箭术如何?”

    风檀看着身侧男人苍白的唇色,心中微动,轻声道:“尚可。”

    “好,”萧殷时用拇指拭了一把唇角的鲜血,目光凌厉地看向血沫横飞的海上炼狱,“面粉爆炸的威力虽不如炮弹大,但也够用了。”

    方才一击不足以让他们元气大伤,两击必定可以,干掉他们大部分战斗力,届时他们再逃匿要方便得多。

    风檀拿起方才朱七备好的弓箭,伸出手臂试拉满道:“试挽雕弓如满月,倒是把好箭!”

    夜色茫茫,海上火光熊熊,萧殷时斜眸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执箭少年,低眸俯瞰着他的眼睛,语声凉而慢,“风檀,若我力竭,你当如何?”

    九品武者的功力虽高,却经不起如此庞大的耗费,萧殷时方才元气大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稍后一战必会内功耗竭,他并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风檀。

    两人之间眼神交汇,彼此都明白言下之意。

    落井下石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况且是她有所疏漏,才导致车队受此围攻。萧殷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情于理,风檀都断没有再对他痛下杀手的道理。

    少年笑眸灿若星子,似是世上最蛊惑人心的佳酿,“大人为护佑我们九死一生,下官怎敢落井下石。风檀在,大人就在。”——

    作者有话说:康巴挖——晚上好!

    第30章 人工呼吸

    风檀在,大人就在。

    萧殷时四肢百骸被这句话禁锢了一瞬,不过他依旧出言威慑道:“若再想趁机杀我,我必杀你。”

    风檀知道他多疑,握紧弓箭将其上酒液引燃,淡声道:“大人,该咱们反攻了。”

    腥咸海风撩动萧殷时的袍服,他眯眼看了眼对面船上已再次轮换好的守炮手,内息调动周边气流,船舱上的面粉齐齐飞起,弹射向四周海盗船。

    风檀在面粉发射之后迅速飞身而起,踏着萧殷时为她铺好的气流行至货船与海盗船交接的半程距离之上,将数支弓箭搭在拉满的弯弓上,发射出来的火箭又快又准又狠地打在萧殷时发射出的面粉袋上。

    “轰轰轰!”

    “轰轰轰!”

    又是一阵连续的轰炸声,只是面粉轰炸的威力没有方才火炮反攻回去的威力大,不过已成功打伤了他们绝大部分兵力。

    风檀看着他们在货船上狼狈逃窜的模样挑眉一笑,对吉野翊伯朗声一笑,“拜拜啦,小倭子!”

    说罢,她落身海面,轻点借力飞身回货船,搀起萧殷时已经虚弱的身躯,纵身入海逃离现场。

    吉野翊伯在船上气得再次跳脚,他踢走横档在脚前的断肢,恨声咒骂道:“一群废物!废物!”

    他身后的海盗呲牙咧嘴捂着胳膊上被火药炸伤的臂膀,恨声道:“大当家的,他们逃不远,咱们派最好的水手下船捉他们!”

    吉野翊伯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道:“咱们还有好的水手吗?!”

    海盗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他们此次出海带来的十几只海盗船上的兵力已折损了一大半,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受伤的士兵所剩无几。

    他又问吉野翊伯:“大当家的,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咱们这笔银子还没到手呢!”

    吉野翊伯恨声狞笑,“折损了我这么大兵力,自然要说他们都死了!”

    “可是他们明明”海盗还想说什么,被吉野翊伯眼神警告,唯唯诺诺改口道,“对,死了,就是死了”

    吉野翊伯在黑夜里无声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有一个身受重伤,跑不了多远,调些人手来去附近的海岛上截杀!”

    *

    “死了?”崇明帝重重落下盛洪海递来的茶盏,眉目间涌上浓厚戾气。

    微生弦微垂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回禀道:“临漳海域的探子昨夜发来密报,说两人被围攻入海,自此再无音讯。”

    崇明帝缓缓舒出一口浊气,不知为何他心中沉闷得厉害,捶了捶胸口缓了缓才道:“昔年凌云先生一卦曰,殷时三劫三命,按卦象,他还有一条命,绝不会死。至于那位刑科都给事中,死就死了吧。”

    微生弦想起风檀那张处处与他作对的巧嘴,心中滋味有些怪异,他压下道不明的心思,又回禀一事,“陛下,风太师昨夜殁了。今日去吊唁的人只有首辅和红袖阁任平生,以及永乐公主。”

    崇明帝闻言神色怅然,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盛洪海不放心,道了声:“主子”

    “你也退下。”

    盛洪海应是,躬身退出了殿外。

    满殿唯余崇明帝一人,他手指颤抖地摸到龙椅一端,轻点一下,身后暗道洞开。

    走入暗道,不消时便来到了当朝皇后风桑柔的冰棺处。

    崇明帝看着已故妻子冰雪芙蓉般的面容,久违得露出了一个帝王本不该有的怯懦情感,“帝师已逝,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朕了你不能,你父亲也不能,你姐姐更不能”

    说罢他又低低笑起来,似疯似魔,像是一个压抑了很久的病人,“崇明帝没儿子又如何,没有儿子,朕有通天手段,治得了满朝文武,朕不愿杀你的,朕不愿你陪陪朕陪陪朕”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只有自己才明白。

    为皇二十多载,如今他也不过四十之龄,这些年殚精竭虑,两鬓已生白发。从前他也意气风发,是名满帝京的风光少年郎,那年大雪纷飞,父皇高坐御台,一道立储圣旨开启了他长达十年的守嫡之路。

    成皇之路腥风血雨,风衡道立下了成圣之志,为他拦下了不少唇枪舌剑,他本该善终的,但他错就错在生了个好女儿!

    大晄百年根基,立足于男尊女卑的政治格局,差点就因为风有命而翻覆!

    她想要女子入朝堂,想要女子有参政议政权!真是笑话!若女子都可登堂拜相,大晄崩溃只在旦夕!

    一群女人能做什么!

    他看着风桑柔的脸,想起崇明元年那场轰动朝野的三堂会审,想起风有命那张桀骜难驯的脸——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个衙门的顶头堂官高坐于殿,他在殿后默立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

    风有命拒不下跪,拒不认错,始终认为大晄需要一场改革,一场彻彻底底的改革。

    荒唐!

    帝国基业何须变法?何需女子立于朝堂!

    风有命站在堂中,一双眸子亮如灿阳,“我本无意颠覆,奈何她们苦楚至此!”

    她手中把玩着一只一闪一闪的不知名方盒,对着上首三位堂官道:“我不同你们讲,没用!让凤莳亲自来。”

    除了崇明帝本人,没有人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才让他有了囚禁她至公主归来之时的决定。

    世人皆以为他是为了永乐才不肯杀风有命,可只有他知道,不是的,永乐只是他用来掩饰的棋子。

    若说世上有谁让他深为忌惮,那必定是风有命。

    想起风有命手中那只一闪一闪的方盒,崇明帝眼神一厉,他又看了眼风桑柔,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暗道。

    待崇明帝从地宫离开,凤倾凰才从身后暗影走出,身后跟着随侍尚春香。

    凤倾凰红艳丹蔻擦过冰棺边缘,发出微弱刺耳声响,她看着冰棺中沉睡的美人,又抚上自己的脸,回首笑道:“嬷嬷,我同她长得像么?”

    尚春香面无表情地道:“公主乃皇后亲生,自然是像的。”

    凤倾凰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不再平静的娇颜上暗涌疯狂,“他们方才说阿檀死了,嬷嬷可信?”

    尚春香道:“不信。”

    “我也不信,”凤倾凰落在风桑柔脸上的目光温柔起来,“我家阿檀才不会死呢,不过嘛,肯定是遇到了困难”

    她思索一瞬,旋身靠在冰棺上对着尚春香勾勾手指,道:“把消息递给鱼汝囍,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被困在宫闱,鱼汝囍可没有,她功夫高得很,又有鱼家军,不用白不用是不是?”

    *

    “萧殷时,醒醒!”

    “不会、不会淹死了吧?!”

    风檀费了好大劲才把萧殷时拖到这处不知名小岛上,尚不敢歇气,见萧殷时仍一动不动,伸出手指试探他的鼻息。

    没有鼻息。

    风檀心神一凛,提高音量,“萧殷时!醒醒啊,萧殷时!”

    萧殷时依旧没有动静。

    风檀在风有命那学过不少,记得最牢的莫过于保命知识,她快速回想一遍当年先生讲过的心肺复苏要领,双掌根部扣在萧殷时的心口,用力扣压。

    心肺复苏术的第二要领,要渡气。

    风檀迟疑一瞬,这人是为救大家才内力大伤至此境地,那点男女大防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

    想罢她捏紧萧殷时的鼻子,另一只手捏开萧殷时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紧渡了进去。

    一次之后后面便愈发熟练,风檀押扣五次他的胸口,便向他的呼吸道渡一口空气。

    迷蒙之中,萧殷时觉得唇上有柔软的触感,那人含|住他的嘴唇,用力往里渡了一口气。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少年眼睑微垂,细腻的皮肤上有细小的汗珠流出,慢慢落到他的颊边。

    一口气毕,风檀离开男人的薄唇,冷不丁地后脑勺贴上来一只大掌,差点让她再次亲上去。

    风檀一手撑在萧殷时胸口,一手撑在细软的沙子上,对上男人暗黑翻涌的深眸。

    误会大了。

    先生身上有很多谜团,她懂得很多世人不懂的东西,譬如医药、机械。心肺复苏术是先生的独家秘诀,寻常人要是遇到了这种事情,只怕都会觉得她在轻薄对方吧。

    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风檀把撑在萧殷时胸膛上的手指挪开,拿下他死扣着自己的大掌,清了清嗓子打破这尴尬的氛围,“那个,萧殷时,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方才只是在救你,你溺水了,需要进行心肺复苏,那是我家先生的独门秘诀——心肺复苏术,医者仁心嘛,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萧殷时看着阳光之下少年微红净澈的面庞,压抑住深眸中翻涌的欲气,轻嗯了一声,道:“这是在哪儿?”

    昨夜力竭之后,他没有支撑多久便晕了过去。风檀倒也是厉害,能拖着他游到这处小岛。

    风檀知道他身上没有力气,拉他一只胳膊靠在自己身上,搀扶着他慢慢走出这片沙滩,去寻一处山洞容身。

    不同于大晄帝都除夕时节的冰寒地冻,这处小岛上绿植盎然,彩色云雀栖息树梢,一派春意蓬勃。

    萧殷时半身靠在风檀身上,问道:“怎么没有趁机杀了我?”

    风檀笑道:“萧殷时,你也是一个有用的人。”

    风檀,你是一个有用的人。

    萧殷时,你也是一个有用的人。

    言下之意,利益相关,能救则救。

    “更何况,萧殷时,咱俩现在怎么说都是过命的交情,该给点应有的信任吧。”

    萧殷时目光锐利地看了眼风檀,说道:“上岛萧殷时,下岛萧大人?”

    “这就咱们两个了,大人来大人去的多麻烦,”风檀上岛之后像是脱下了一层拘束住她的无形束缚,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呈现出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跳脱来,“一切从简嘛。”

    萧殷时不置可否,风檀一路搀扶着他在天黑之前寻到一处山洞,萧殷时起身行路都困难,风檀根本不指望他能做点什么,把他安置在山洞自我调息之后,便出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

    她运气不错,射到了两只山鸡,还摘到一些野果子。

    风檀拎着血淋淋的山鸡回到山洞,萧殷时停住调息,睁开眼睛看着少年在篝火中认真处理山鸡的模样。

    肌肤纯白无暇,眉眼清澈中带着股狠劲,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再往下,是柔软的唇。

    想到这张唇的触感,萧殷时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察觉到了萧殷时的目光,风檀停下手中动作,从怀中扔出来三只果子给萧殷时,“饿了?先吃点野果子,一会儿再吃大餐。”

    萧殷时看着风檀并不娴熟的处理动作,道:“把鸡给我,我来处理。”

    正在跟鸡毛奋战的风檀闻言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位大晄第一权臣还会亲自处理食物,有人干何必劳烦自己,风檀利落地把山鸡连带着她削好的器具都递给萧殷时。

    橘红火光中,萧殷时手骨修长灵活,拔毛、去除内脏等动作干净利落,沉稳得没有溅出一滴血水。

    风檀问道:“动作甚是熟稔,你可是学过解剖?”

    “在诏狱里折磨的人多了,骨肉肌理自然明白。”萧殷时把野鸡穿到树枝上来回翻烤,掀了下眼皮看风檀,“不准备烤一下你的衣服么?”

    萧殷时方才调息时已借助内力将外衣烘干,风檀的衣裳还半干半湿的拘在身上。她方才出去觅食时已趁机在外边升了个火堆把衣服烘干,不过回来时岛上下起了微雨,她的外裳才又湿了一些。

    风檀知道这人多疑,所以大大方方脱下外裳放在火上边烤边道:“萧殷时,你内力恢复的如何了?”

    “不到一成,”萧殷时翻烤着野鸡,隔着跳跃的火光看向风檀,“任人宰割,任人轻薄。”

    “噗,”风檀把刚饮下去的水喷了出来,又眉眼弯弯笑起来道,“真是小气,我舍誉救你,你倒记挂到现在!”

    两人相识至今相处气氛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如今萧殷时没了功夫没了权威,倒让风檀觉得他平易近人了许多。

    风檀从小活泼,自八岁那场事变之后才变得沉稳清冷,在荒岛上,她莫名地放松了心情。

    虽然情绪得以松弛,风檀的警戒心却再不敢放下,她叹了口气道:“就剩一成功力啊,一成功力的话,那群倭寇若是找上岛来,咱们可难对付!而且还得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恶灵岛”

    要办的事多,要解决的困难也多,风檀仰面躺到干草地上,啃了口野果,道:“如不出我所料,他们最早明天晌午会找到这里,咱们得做个竹筏逃跑不过要去恶灵岛的话,该怎么走呢?”

    萧殷时道:“临漳海域群岛数十,有一处岛屿我们恰好掌握位置,恰好又是去恶灵岛的必经之地。”

    “鲛斯岛,”风檀将果核随意抛掷到火堆里,穿上已烘干的外衫,又拨拉了几根干柴添上去,“背后之人以溯白为饵,定是有他的理由,那咱们今夜睡一觉立刻前往鲛斯岛。”

    风檀知道今夜在此休憩其实很危险,那群倭寇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座岛屿。她昨夜带着萧殷时游了一个时辰,忍到现在气力早已耗竭,随便给她个地她都能睡得人事不省。

    而萧殷时更不用多说,昨夜以一人之力对抗十数战船,眼下内力全无,急需调息。

    “烤好了,”萧殷时说着递给风檀一只烤鸡,“说说梁宝全,怎么瞧出他有问题的?”

    风檀道:“茶。”

    萧殷时手指一顿,问道:“茶?”

    风檀肚子很饿,闻着烤鸡的香味却不能吃,心中叫苦不迭,回答道:“梁宝全的茶,唯有大晄顶级权贵人物才能喝得到,依梁宝全的品阶,他断然没有喝到这茶的资格,所以,他定与帝京中人有勾结。”

    昏沉光线里,萧殷时眼底一片漆黑,问道:“寻常人喝不到的的茶,风大人怎么喝到的?”

    风檀就知道这人肯定会这样问她,早就预备好了答案,“风太师家中恰好有此茶,得林小姐垂帘,我有幸喝过。”

    萧殷时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敛了敛身上的阴暗情绪,半晌后冷质声音响起,“很喜欢林晚舟?”

    “喜欢。”风檀吃着鸡肉,没有抬头。

    外边小雨渐大,隐有闪电炸亮整个夜空,光芒擦上萧殷时的眉眼,点燃漆黑眸底不安分的阴暗欲念

    太奇怪了,他分明对风檀没有感情,却在每每看他时都会起欲。

    见萧殷时问偏了问题,风檀这才抬了抬头道:“萧殷时,你该问的是,与梁宝全勾结的京官是谁?与这桩案子又有什么联系?”

    闪电光亮转瞬即逝,风檀并没有看清萧殷时眸底诡谲难辨的情绪,只是听得他沉声道:“梁宝全为官守中庸之道,不冒进以贪功名,亦不昏庸笼络豪绅,都察院在对县令的督查中,他算是无功无过,所以不迁升亦不贬谪。”

    “这就是了,”风檀拧眉思索着道,“梁宝全能做到八年间既不迁升亦不贬谪,说明他不想离开康宁县,但康宁县年年赋税交不上来,有什么值得他留下的呢,民脂民膏刮不得,只能是某些特殊的好处。至于有什么好处”

    风檀微眯起眼,“男人活在世上,最看重的几样无非是权色财。梁宝全既舍了权不要,那就只有财和色了。”

    想到这儿,风檀手指骤然折断串着野鸡的木架,“财他肯定不少有,国库里的银子他一定会分一杯羹。而这色,是那群要被送去过邪门的女孩?!这个王八蛋!”

    萧殷时看着少年情绪起伏的模样轻笑出声,音质似清泉冰凉,“弱肉强食是这世道的规矩,你气什么?”

    风檀躺上铺好的干草地,慢慢闭上眼睛,回答道:“我觉得不公平。”

    萧殷时问道:“这世上哪来的公平?”

    风檀阖着眼睛无奈道:“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

    萧殷时又问道:“你要公平做什么?”

    风檀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萧殷时道:“乾坤既大,为何只你一人出争?”

    风檀胸膛起伏:“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萧殷时漠然道:“很难办到,前车之鉴就在那。”

    风檀从枯草床上坐起身道:“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萧殷时陡然莞尔,道:“好好说话。”

    风檀道:“萧殷时,我知道你在嘲笑我的天真,但我见过那样一个时代,没有绝对公平,但有相对公平,绝不是大晄如今政治昏聩的模样。”

    萧殷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没有嘲笑你的天真,相反,我很欣赏你的天真。”

    少年人身上独有的热血与浩然正气在风檀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风檀也圆滑,也恭维,但在大是非面前又独留着一份赤诚,这很难得。

    萧殷时慢慢察觉到自己总对这少年起欲的原因。

    因为风檀纯白、明亮,是炙热的光。

    与他恰恰相反。

    萧殷时看着暗影间横斜在少年头上的一根枯草,伸指把它扯下来,把玩在指间,动作温柔却吐言如刀,“可想要改变这规矩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囚了,比如风有命。”——

    作者有话说: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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