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态
屏风占据半殿之长,分以三块不同场景的小屏,其上绣线生光,在半明半昧的昏光下映得朦胧如动图,绣画的人物小像生动绝伦,三块场景联动,深深刺入风檀眼眸。
她逐一看去,第一块屏风场景清晰,那是永乐公主刚降世的时候,未央宫上空盘旋着凤凰祥云,天际极光在云海中四涌倾泻,宫殿上空无比瑰丽。
那日皇后生产完便昏迷不醒,崇明帝那几个月朝政繁忙又要照料皇后,再无暇照顾刚出生的小公主,于是把她交给了向来以温柔细致闻名帝京的楚王生母乔太妃在宫中照看,楚王站在众人身侧,垂眸看着刚出生的奶团子,这是一场刻在命途里的初见。
隔着一道屏风,凤霆霄的声音依旧磁性,“崇明元年,永乐公主降生,太妃奉命照料公主,本王便也跟着入了宫。”
他必须进宫,一是为博得一个孝心侍母的名声,二则是为拿到地宫地道图。
凤霆霄自小亲缘淡薄,他是建明帝醉酒时强迫一宫女所生,建明帝在世时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庶子,其实不止建明帝,就连生他的母亲乔太妃对他的情感也颇为复杂,眼睛里会有忍不住流出来的怨毒。父亲母亲不爱,两个哥哥为夺嫡只把他当做仇敌,正应了那句天家薄情。
乔太妃年纪大,贴身照顾小公主总不得力,没过两日就累病了,他抱着刚出生的永乐公主,怀中奶团子刚出生只会咿咿呀呀地喝奶睡觉还有嚎哭,他不抱在怀中哄慰她就哭个不停,于是凤霆霄开始没心没肺地想着他哥的种以后该怎么弄死。
又过了两个月,皱皱巴巴的奶团子长开了,模样玉雪可爱,会在他怀中毫无防备的笑,别人抱去还是哭个不停,只容他抱着。再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会奶声奶气地喊“皇苏”。
永乐公主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皇叔,凤霆霄不禁愉悦起来,纠正道:“皇叔不是苏,是叔。”
一年多后,风桑柔已经大好,亲自来乔太妃居住的宫殿接永乐公主回去,但永乐公主那日有些怯生,抱着楚王的腿哭喊着不撒手。
他第一次得到的毫无防备又全心依赖的亲情,竟是个一岁大的四六不通,甚至以后会将这段记忆忘得干净的小奶团子给的。
想到这,凤霆霄自嘲一笑,对着风檀道:“第二幅屏风还记得么?”
崇明三年,乔太妃病故,按大晄规矩,凤霆霄要为母亲守灵七日。夜色深沉,灵堂一片素白,凤霆霄跪在乔太妃灵位前为她尽孝。
乔太妃承皇命照顾了两年公主,所以在她病故之后,孝贤皇后便派公主的贴身嬷嬷尚春香领着公主来灵堂祭拜,永乐公主刚被皇后领回身边不到半年,见到跪在地上形容颓靡的楚王便红了眼睛,怯生生地拉了拉跪在地上男人的衣袖,道:“皇叔。”
凤霆霄抬眼看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说话时是他都没有意料到的粗哑,“永乐怎么来了?”
“来祭拜太妃。”永乐公主学着他的模样跪下,有模有样地扣了三个响头,又歪着头看凤霆霄毫无生气的脸庞,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
分别小半年,她仰头看着静静低眸凝视她的凤霆霄,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他,安慰道:“阿娘说了,太妃会在天上保佑皇叔的,皇叔要是伤心可以哭出来,这只有我,没人会嘲笑皇叔。”
她说罢从男人怀中抬头,视线跟凤霆霄眼睛对上,他看着长大了点的奶团子,缓缓笑起来,眼睛里却流出水液。
乔太妃将对建明皇帝的所有怨恨就转嫁到了他身上,她死了,他其实心中没什么感觉,可这奶团子一口一个皇叔,眸中真挚化成刀枪,将他这些年对乔太妃累积的所有复杂情感,全都戳出了胸腔。
他一生渴望乔太妃的爱,一生得不到乔太妃的爱。
凤霆霄泪涌无声,永乐公主就静静地等着他哭完,然后像他曾经给她擦眼泪的模样,踮脚触到他的脸庞,擦去他脸上的所有泪水,“阿娘说,母亲去世的时候人人都会痛彻心扉,皇叔把永乐当成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太疼了?”
“”凤霆霄的泪停滞了,因为这奶团子又开始说浑话,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永乐公主,将她抱入怀中,道,“母亲只有一个,谁把你生出来的谁才是母亲,旁人都不是。”
永乐公主明显没有听懂凤霆霄的话,纠结半天,万分困难地道:“那把永乐的母亲分给皇叔一半,皇叔心里会不会好受?”
凤霆霄额角青筋跳动,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道:“那叫乱|伦。”
乱|伦。
他喉头滚过这两个字,心头有一闪而过的妄念悄然生根
凤霆霄问风檀:“第二幅屏风还记得么?”
风檀道:“殿下说笑,屏风所画灵堂瞧着是宫殿模样,我哪里会认得。”
两人之间隔着屏风,凤霆霄看不到风檀神色,他勾着唇笑,“对啊,风檀不记得,凤倾凰也不一定会记得。”
长大以后,人对于四五岁之前的记忆总会渐渐忘掉,很少人会记得幼童时期的事情。风檀绝不会说她记得,那样会暴露她的身份,而凤倾凰大抵也忘了,除了他,没人会记得那两年,没人会记得他一点点亲手哺育过一个刚出生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奶娃娃。
凤霆霄馥郁华凉气息迫近,他缓身踱步到风檀身后,倾轧下来的阴影仿佛将少年揽入怀中,“瞧瞧第三幅。”
第三幅是一对新人大婚场景,满殿喜色红绸挂满雕梁,花格明窗前,器宇轩昂的新郎身着华丽绯色红袍,俊颜带笑,正俯身挑起新娘的喜色头盖,不禁让人遐思陡生。
他身上带着一枚柳叶玉佩,那是永乐公主五岁时雕刻给他的生辰礼,屏上玉佩与眼前人身上的玉佩差别无二,风檀不知他有何用意,道:“殿下新婚,洞房花烛。”
身后男人胸腔鼓动,低低沉沉笑起来,风檀觉得此人身上平静的疯感又出来了。凤霆霄笑够,手臂一动,殿顶上的琉璃灯怦然而下,霎时照亮整间大殿,风檀再看屏风时,发现第三幅上新娘的喜盖已经被男人揭下。
入目的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因为那是她的脸,有一点不同的是,她为先生翻案将眼下泪痣隐去了,而屏上新娘眼角处泪痣依在。
足下烛海火点翻浪,半悬屏风颠倒伦常。
一股恶心直冲风檀喉间,她从凤霆霄跟前飞身而起,一脚踹烂了屏风。
“啊,好可惜,”凤霆霄语气和缓,满是温柔,“我着人绣了好久呢,小侄女。”
凤霆霄打破了两人之间互相试探的局面,彻底撕开假意维持的平和,露出久违的残忍凶性。
风檀闭了闭眼,如她所料,凤霆霄已识破她的身份,“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凤霆霄半笑不笑地掀唇,琉璃灯光将这张俊颜染上华美底色,“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
他亲手养大的奶团子该是什么样,谁都骗不过他。风桑柔该死,悄无声息把她秘送出京八年,瞧瞧,八年过去,小侄女再不跟他熟稔,俨然成了一副陌生人的模样。
风桑柔将她从他怀中夺走,还要让他感谢她们吗?中秋夜着东厂假传圣旨刺杀,不过是他想借苏贵妃的手了结了她。
凤霆霄走过一地狼藉,再次来到风檀跟前,垂眸俯视着她轻笑,“你离京八年,是想救出风有命?”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风檀道:“是,皇叔要从中作梗么?”
久违的称呼让凤霆霄眸中翻滚起微妙的情绪,他轻哂一声,道:“你回来这么久,除了临漳海域你非要跟我作对,让你吃了点苦,我可没舍得做其他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打她却打了个半死,养伤养了三个月之久,风檀听到这话实在没控制住冷笑了一声,道:“那殿下可真够仁慈的,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胡书的解药,你要如何肯给我?”
“没有如何,”凤霆霄嗓音倦懒又低沉,半敞着衣襟轻拂来风檀眼前,掌心上放置着一只白色瓷瓶,“给你,稍后王妃会带你入宫,让你亲眼看着她服药,可以么?”
风檀眼神狐疑,从他掌中拿走解药,道:“没有掺假?”
凤霆霄道:“没有这个必要,我要让她死,又何必给你解药,何况,我留她有用。”
话毕,风檀的短厉刀已冷冰冰地袭在他脖颈上,她眸中泛上狠厉之色,与他对视吐言字字清晰,“凤霆霄,你若动了我身边人一根毫毛,我会与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么?那他杀了她母亲,她早该跟他不死不休了。
短厉刀架在脖子上,凤霆霄知道风檀发起狠来当真是没有顾忌,她靠他很近,清冷面皆映在眸中,微热的呼吸打在他喉结上,有种爽了的错觉。
他轻眯了下眼,有些乐在其中,轻飘飘地道:“刚飞的鸟儿不知高低,我想让你去撞个头破血流。”
风檀眼神一闪。
萧殷时说:我想看你无处可去只能来求我的可怜模样。
凤霆霄说:刚飞的鸟儿不知高低,我想让你去撞个头破血流。
他们都在等着看她的下场,所以不阻不拦。
尽管如此,她依旧要往前走。
她绝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预收《不可能被天子PUA》求个收藏啊!那个文案是前年即兴写的,应该还会改动,不过肯定是男女主针锋相对的基调(没办法,我就喜欢写他们在厮杀中沉沦hhh),总而言之,求个收藏!谢谢大家近来的营养液评论地雷支持,鞠躬!
第62章 变天
风檀头也不回地踏出楚王府,刚到街上时,便没忍住吐了出来。
回想来京后的种种,她才猛然发觉楚王平日里那副戏谑之色中分明夹杂着阴暗绮思风檀渐渐平复自己翻涌的胸腔,她与楚王之间是隔了一辈的血亲,楚王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世俗伦理不对,她不能用寻常人的价值观来度量他,他能一手缔造出恶灵岛,心中哪里有半点仁义道德。
他说得对,她同他讲仁义道德,当真是个笑话。
一盏乘着清水的瓷碗递到风檀跟前,风檀顺着凌霄花边衣袖看向来人,容色清丽,神色冷淡,是张不认识的脸庞。
来人自我介绍简短,“楚王妃谷宁黛,奉王爷之命带风大人进宫。”
风檀是外男之身,若无皇帝旨意无法进宫,她接下谷宁黛递来的瓷碗,仰头漱了漱口,道:“有劳王妃。”
谷宁黛是个冷性子,风檀也无意跟她周旋,她接过楚王妃递来的人皮面具带到脸上,又换了身民间大夫常穿的儒生宝蓝直裰,两人一路无话。
时隔八年,风檀再一次踏足永乐宫。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阶琼栏下梧桐树高大魁梧,青翠树荫千重万叠,绿色暗影覆于花窗,处处体现皇家匠心工艺。
凤倾凰沉睡多日,太医院太医诊脉数次束手无策,几名太医正在殿外激烈地辩论病情。
楚王妃没看他们一眼,踏进内殿之前,苏贵妃从殿中迎了出来,两人见面互相行了个宫礼。
“听闻王妃找了个民间圣手来看公主,”苏贵妃语气温柔,目光看向风檀,道,“就是这位吧?”
楚王妃道:“正是。”
风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苏贵妃长得同她阿娘实在是太像了,她对苏贵妃轻轻颔首,道:“有劳贵妃引路。”
殿垂锦幔,隐隐透出里间沉睡之人的身影,尚春香恭站在侧,与医者打扮的风檀目光短暂相交,又各自不动声色移开眼睛。
风檀煞有其事地撩袍诊脉,苏贵妃别开眸光,落到楚王妃身上,示意楚王妃随她出来。
两人离开内间后,风檀快速自袖中取出解药,尚春香掐住胡书下颌,将药丸喂了进去。
风檀看着胡书苍白的脸色,对尚春香长话短说,道:“胡书服下此药后再过一两日可醒,届时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我阿娘的事不要再查,你们已经引起了幕后主使的警惕,敌暗我明,太容易着人暗算。”
胡书此刻躺在这里,不就是着人暗算了么?为已故之人赔上生者不值当,阿娘的仇,她一定会报,但不一定非要现在。胡书查到窦小泉,就已经破开了一重迷雾,剩下的事情她来做。
尚春香压低声音,道:“解药是楚王给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是凶手?”
风檀站起身来,道:“有这种可能,也有可能是他因我扳倒高聿让他损失一棋之故而报复我,此刻还不能妄下定论。”
局势分析完毕,尚春香看着阔别多年的小主子,唇|瓣嗫喏着道:“主子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风檀笑看她逐渐濡湿的眼眸,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尚姑姑,我一切好着呢。”
尚春香隐忍住情绪,喉中滞|涩之感让她说话时有些发闷,“怎么可能好呢?您自小吃得喝得哪样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去那蛮夷之地读书苦学长达八年之久怎么可能好呢?”
一个八岁大自小锦衣玉食的小女孩,要为先行者翻案,就要束胸、苦学,在这吃人的时代与一群男子竞争功名,其间悲苦她吃过多少?
“尚春香姑姑,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风檀收好药瓶,看着尚春香戏谑道,“因为你伤春悲秋呀!”
殿外梧桐树下,苏贵妃示意宫婢都离得远些,抬眸看向楚王妃,眸中有不善意味,道:“楚王作何打算?为何要救她?他知不知道凤倾凰在查先皇后死因?”
楚王妃淡声道:“王爷知道,你只管照王爷吩咐行事即可。”
死士对于主子命令是绝对的服从,但苏贵妃不是楚王的死士,她看着冷若冰霜的楚王妃,讽刺道:“楚王要凤倾凰醒来,是想要我的命么?”
楚王妃微微一笑,这笑容出现在一个从来不笑的人身上有些诡异,她向前倾身,手指握住苏贵妃的手,将袖中信笺悄然交到苏贵妃手中,道:“贵妃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臂助,王爷不舍得要贵妃死。”
楚王妃轻拍两下苏贵妃合上的手掌,道:“按要求行事,你要修的正果即刻到手。”
苏贵妃眸中闪烁,看着她携人离开,才缓缓打开了手中信笺。
看完之后,苏贵妃看着楚王妃离去的方向,凉声道:“楚王好手段。”
牧清灵走上前来,恭谨问道:“贵妃可要回宫歇息?”
苏贵妃双眸轻眯,示意牧清灵附耳过来,半晌之后,牧清灵领命离开
三日后,日入时分,太极殿殿宇檐顶下灯笼次第点亮,大殿东侧挽着重重纱幔,盛洪海从槅门处不慌不忙走来,蒋立立按耐不住小跑过去,擦了擦额角上急出的汗,求救道:“干爹,叨扰了您今日休息,儿子实属无奈,您快进去看看吧。”
盛洪海是内廷里的十万大总管,他是阉人,气势不足以笼盖四野,却也沉着不躁,道:“且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蒋立立道:“方才不知是哪个收了人好处的宫女太监在殿中放了道无名奏折,陛下看了一眼,脸色浑然大变,一气之下把桌子都掀翻了!”
崇明帝称帝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算是他的内家功夫,看完一道来历不明的奏折后气血翻涌,着蒋立立即刻去查今日谁来过太极殿,提刑司的太监们方才把今日在太极殿中当值的宫女太监挨个打了一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盛洪海听完事情原委,心知犯了天威的定是大事,他吁了口气,示意候在殿外的奴婢们都退远些,手持拂尘进了大殿。
殿中烛火通明,崇明帝煞人的气势收敛了,阴极而阳动,此刻他正静坐在紫檀木桌后闭眸沉思。
盛洪海行了个礼,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奏疏道:“陛下,奴才可以看吗?”
崇明帝摆了摆手,道:“你看吧。”
盛洪海一目十行看完,向来沉稳的脸上也出现了情绪变动,简洁问道:“陛下要查吗?”
奏疏不知如何送进了太极殿,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其上陈词有理有据,言说归京返还的永乐公主并非崇明帝的亲生女儿。
崇明帝道:“靖山封禅时,朕已滴血验亲。”
盛洪海跟在他身边几十载,深知崇明帝多疑的性格,十分从容地道:“见了这道奏疏,陛下开始存疑。”
崇明帝睁开眼睛,眸中满含厉色的精光,声调也冷,“永乐病情好些了么?”
盛洪海道:“仰赖陛下如天之恩,楚王妃寻来的名医已清除公主体内毒素,不消三日即可醒来。”
“三日”崇明帝略一沉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在殿中顾自踱步,“今夜,就今夜,着锦衣卫的探子再取公主一滴血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让微生弦亲自去!尤其不要惊动公主!”
说罢,崇明帝看向盛洪海,缓身走到他跟前,眸中精光愈盛,道:“你是朕的大伴,也是永乐的大伴,你觉得她是永乐吗?”
夔龙铜铸滴漏清响,盛洪海露出应有的惶恐,声音变低,“奴才不敢造次。”
崇明帝冷哼一声,紧盯着他的眼睛,道:“让你说就说。”
盛洪海想起那日午门西墀下因掌掴高聿而受到廷杖的少年,有些人再怎么做小伏低身上也带公主气性,他吐了口气,道:“奴才觉得永乐公主不会有假,陛下试探过,从前事她都记得,若不是公主本人,谁会记得那么琐碎的事情呢。”
崇明帝眸中掠过复杂的光,疑色丝毫不减,吐息一声,道:“不,还是要查,派微生弦立刻前去。”
盛洪海闭了闭眼,对风太师的愧疚之心难以言表。
他年幼时受过风太师大恩,若无太师,他早就被爹娘贱卖去势后感染而亡,此生更不可能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掌偌大内廷诸事。那日风檀少年气性不消,得罪高聿之后,被陛下处以廷杖之刑。廷杖之刑按规矩必须去衣行刑,他应了太师的诺,要保风檀一命,早在那个时候,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身份他与风太师已经心照不宣了。
今夜之后,恐怕马上就要变天
同一时间,宫正司。
锦绣珠帘拨动,一泓艳丽的血缓缓流淌在光可鉴人的殿面上,云静勋被人割开手腕,压制在地上不能动弹。她努力抬眸看着眼前与先皇后十分相似的脸庞,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昔日因,今日果,窦小泉亲眼见过贵妃密谋暗害孝贤皇后,她救下了窦小泉,那时就注定了她今日必死的结局。
苏贵妃看她似努力求生的蝼蚁,轻笑一声道:“要怪就怪你们这些人,总是烂好心,无亲无故非要救人,平白搭进自己一条命去。”
云静勋感受到自己生命正在流失,她看着苏贵妃脸庞,眸色逐渐涣散。
“她要查我?”苏贵妃慢慢蹲下身来,与云静勋的眸光对上,道,“也得有命查,哦,还有,查的前提是,这世上唯一的证人还活着,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苏贵妃说完又是一声轻笑,在血泊的倒映中形容鬼魅,她拍了拍云静勋的脸蛋,道:“明日提刑司的太监来验,你只会是割腕自杀。”
说罢,她从地上站起身来,施然离去。苏贵妃离去的背影在云静勋眸中逐渐模糊,永乐公主沉睡不醒,她那封信,还能送到公主手中吗?
云静勋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63章 登闻鼓响
紫禁城午门外的大坪按规制四亩见方,铺石官道上每隔两尺高矗五丈高的带斗沉香旗杆,黄绫绲边旗帜迎风飘扬,道路正前方置有登闻鼓。
谏鼓形制古朴庄重,鼓身由原木精心雕琢,鼓面覆盖坚韧耐磨的厚实犀牛皮,敲之声音洪亮,纵传御宇。宽阔鼓面直径可达数尺,其上绘有云水纹,色彩斑斓而不失庄重,寓意着百姓上达天听的诉求能够得到龙恩庇护,顺利通达。
鼓架采用青铜打造,结构稳固,雕刻繁复,饰以麒麟神兽,以及莲花、牡丹等花卉纹饰,既彰显皇家气派,又寄托了对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美好祈愿。鼓架下方设有方形基座,边缘亦饰以精美的浮雕,与鼓身、鼓架相得益彰。
大晄登闻鼓设置已久,作为一项司法直诉制度,百姓敲击登闻鼓可以将案情直接陈明于皇帝,若确实有冤情,则由最高监察机关都察院处理,从而达到为自己伸冤的目的。
值鼓人员的设置为六科都给事中和锦衣卫轮值,他们负责接收登闻鼓案件的状纸并转达到皇帝御前,今日值鼓人员为户科都给事中晋安。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晋安百无聊赖地在廊下值班,他目光落到登闻鼓上,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又转到午门外的巨型石狮上。前方金辉洒满官道,有一青衣官员正款款而来。
晋安眯了眯眼,不大确定地轻嘶了一声,待人走近了些,才遥遥打了个招呼,道:“檀哥儿!”
风檀笑着回了个官礼,道:“今日轮到晋安小弟值班呐?”
“可不是嘛,”晋安摆出了一个苦瓜脸,絮絮叨叨向风檀吐着苦水,“你瞧瞧,多么毒辣的太阳啊,这登闻鼓多少年来都没敲响过了,非要咱们六科的人和锦衣卫轮流值班!六科那么多的活计我还没干完,这又没人敲嘛,派一两个小吏看着不行么?!”
大晄开国以来,登闻鼓只敲响过一次,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日常公务繁忙,所以对轮值登闻鼓一事便不大上心。后来因值守登闻鼓的官员不在值出了桩冤案,导致伸冤百姓在午门外登闻鼓前血溅三尺,百姓愤起,遂建明帝立即增设守鼓官。若守鼓官员再出现因私废值之事,则处以廷杖之刑,来防止此类案件再次发生。
风檀顺着晋安的眸光看向登闻鼓,脸色似是笼了层烟雾般让人瞧不明朗,道:“晋安小弟,登闻鼓一响就会上达天听吗?”
“当然,只要敲响登闻鼓,有人证物证证明是冤案,那么都察院就得受理。”晋安看着风檀,挑了挑眉头,笑道,“话说檀哥儿今日怎么来了?”
风檀的眸光从辕门处望过去,越过高挑的旗杆,落到漆红登闻鼓上,轻声道:“我来陈冤。”
晋安猛地从廊下站起身来,看着立在光影交错处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道:“什么?”
风檀却转身向前,留给他一个青衣飒洁的身影,前行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字字咬恨,“我来陈冤!”
“咚!”
“咚!”
“”
“咚!”
鼓声轰鸣如雷,霎时鸣响帝宫上空,风檀敲击在鼓面上的每一下都磅礴有力,一声又一声,足足敲响了五百二十一下。夏日热辣的阳光照亮登闻鼓前眉骨悲悯与铿锵同在的青色官袍少年,庭前天地唯他炽亮。
热汗自颊边淌下,五百二十一声鼓响之后,风檀背后已聚满了官差。
为首之人是锦衣卫微生弦,身后站着一众飞鱼服锦衣卫。内阁和六科值房在皇城午门内东南角,午门处闹得动静这么大,今日当值官员被鼓声吸引,皆从值房里出来了。
一队蓝衫太监自午门内快步而出,为首之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蒋立立,他同诸位官员见了个礼,眯眼看着登闻鼓前的青衣官员,道:“何人击鼓?真是好大的胆子!究竟是多大的冤情要你敲五百多下,老祖宗都被你震得耳膜子鼓荡了!”
风檀回转过身来,目光一一划过庭前站立的诸官,不卑不亢地拿出诉状,道:“刑部郎中风檀,有冤陈奏!”
蒋立立道:“风大人有何冤情?”
诉状白纸黑字在群臣面前展开,风檀站在登闻鼓前,语声铿锵有力,“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说罢,风檀将诉状呈上,眸中敛着深光,道:“《大晄法典》修订后的部分法条与风有命当年请求整改的部分大多相合,可以说是从另一方面证明风有命所行所为无错无过,万望诸公秉持公道之心,还已故死者与在世生者以清白!”
重锤一击一击落下,震得在场诸官怔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蒋立立接过风檀的诉状,犹如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想扔又不能,递到万岁爷跟前又不敢。若是平民也就罢了,偏风檀不一样,他是官身,并且还是扳倒奸臣高聿名扬帝京的五品刑部命官。
蒋立立捧着诉状,咬牙恨声道:“风大人,我这就去请旨陛下!”
登闻鼓响彻帝京,崇明帝收下风檀诉状,翻来覆去看了一日后,将女祸案的复审工作交到都察院。
上弦月挂在苍穹上,风檀按照规制被羁押在都察院审讯室,白日里由左右副都御使审问了一日,眼下夜深清净,她困得趴伏在木案上阖眸休憩。
在都察院她不敢深睡,浅眠时也腾出一分心神来留意门口,风檀闭着眼不视周遭,却感受到了一道满含威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风檀缓缓睁开眼睛,毫无疑外地对视上萧殷时的漆眸,她直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道:“萧大人还没有下值么?”
“拜风大人所赐,”萧殷时撑臂压在桌案上,倾身俯视着风檀,道,“都察院的值官近几天都没法休息。”
风檀知道御史们都在忙着做什么,忙着弹劾她,忙着找出诉状的漏洞。
见风檀不再言语,萧殷时抽出今日审问风檀时记录的案本,眸光滑落快速看完,薄唇轻启时音色不大明朗,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来,“风檀,究竟是因为你是六科出来的言官,还是因为你巧言善辩,如此牙尖嘴利,我这两位副都御使没在你这讨到一个乏善可陈的辩驳点。”
烛火中萧殷时幽沉的视线落在风檀身上,她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眼,即便被人诱供了一天,眸中坚执与清明一点没减,“萧大人,书生自有嶙嶒骨,我又不是待俎之鱼肉,行的是人间正道,不怕你们这些御史大夫审问。”
她这种要审随便审,让你们找到一点漏洞算我输的气势不知怎么愉悦到了萧殷时,他看着风檀,低低沉沉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行你的人间道,也得在人间才是,怎么,大晄朝廷算是人间吗?”
风檀知道萧殷时在笑她狂妄,笑她想得太过理想化,抿唇沉思须臾,道:“朝廷是尔虞我诈的角斗场,但总有一杆秤在群臣心中,《大晄法典》若不能依,那便是告诉全天下百姓大晄无法可依,岂不是说人人都可愤起反抗?士大夫们学的是心术权谋手段,他们要育民愚民,寒门百姓学仁义道德,学忠孝两全,一旦被他们发觉大晄法度可废,他们会像风有命那样觉醒,统治阶级哪里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呢?”
昏黄的烛光映在萧殷时沉郁立体的五官轮廓上,他看着风檀,眸中深处有一闪而过的兴味,喉结微滚道:“《大晄法典》可以因你之故更改第一次,也能更改第二次,风有命要女子入朝为官,在群臣眼中无异于逆行朝纲,你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何来的胜算?仅靠你心中的那点所以然么?”
清冽的木质香萦绕在鼻端,男人的话一句一句将风檀的心打入低谷,她与他对峙的视线有些颤离,慢慢攥紧了手指。
“这世道只认强权,你想改变它,还不够格。”萧殷时将风檀的变化收入眸中,嗓音低沉磁哑,还夹杂了某些欲诱底色,“我手里刚好有些强权,要我帮你么?”
男人徐徐绽开的引诱蛛网引人堕入,漆黑的眼瞬也不瞬地攫住风檀,里面透出出深沉的黑色|欲|望浓如墨浆,使人生骇,也使人战栗。
风檀从萧殷时眸中浓墨中挣扎出来,眉眼清明生亮,“裹着蜜的砒霜,风檀不敢咽。”
萧殷时短促轻笑,摄人眸光不减反厉,手指再次触上了风檀的喉结,他想起在临漳海域时少年喉结破皮却不流血,在藏书阁中风檀是隔着衣服让他触摸到的。
男人气势肃杀,刻意压低的声音如修罗附体,“一纸诉状字字含情,句句为女祸案囚犯辩驳,这世间能为女子着想的也只有女子本身,我几乎要以为你也是个女子你,是吗”
第64章 诘问
风檀瞳孔猛得一缩,却不敢再露出多余的情绪,萧殷时敏锐得可怕,从初识到现在,她露出的丁点破绽都被他悉数收于心中,一旦发难,情况万分棘手。
萧殷时薄凉的手指落在少年突起喉结上轻轻摩挲,他身后雕墙上绘制着一副释迦牟尼佛降服毒龙壁画,掸烟而过,画面徐徐生变,毒龙反杀佛祖,溅射一地鲜血后从壁画中脱身而出,蛰伏于眼前男人身畔,只待一声令下,它就会把她撕个粉碎。
风檀背后生出一层冷汗,脖颈僵硬不敢动弹,翻案之际决不能出此大错,可是脑海停滞,在萧殷时肆意外放的威逼诘问中,她几乎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桌案上白烛滴蜡,浓浊的白液顺着烛身缓缓而下,男人视线挪回少年白皙莹润的脖颈,双眸不动声色变得幽深,薄唇轻移到风檀耳畔,嗓音低哑地道:“沉默这么久,是不好回答还是找不到借口辩驳?”
风檀沉吸一口气,猛地伸手揪住萧殷时衣襟,将他拽得上半身倾轧在自己身上,随后张口咬上他的喉结。
交错间男人薄唇轻擦过风檀右耳,风檀身体一颤,咬得更用力了些,从两人映射在殿面上的阴影来看,好似交颈厮磨,暧|昧横生。
少年牙齿有力,脱口时舌尖好似不慎轻滑过破皮的喉前皮肉,引得萧殷时浑身颤栗,不自觉松开了握住风檀脖颈的手掌,改为将她的后背压得更紧一些。
风檀从萧殷时怀中抬眸,对上男人染着风月欲|望的漆眸,她眸中亦氤氲着一层水色,胶着在一起的视线激得萧殷时扎根的情愫愈深,他俯身侵向风檀唇|瓣。
风檀迅速别开头,男人的吻落空,唇印在了少年发丝上。
有低沉骇人的轻笑响起,风檀心跳加快,在清冽木质香中灵台清明,尽管被压在萧殷时怀中,吐言依旧不卑不亢,勾了勾唇角道:“喉结破皮而不流血,大人这不也做到了么?”
风檀咬合的力道合适,更何况她最后害怕流血还用舌尖舔了一下,就是有那么点血,也被弄干净了。
色令智昏,萧殷时又败在了欲|望里,只要少年对他的身体有所接近,他就会无端着相。勾魂一舔后他背脊发麻,如今看着少年施施然论辩的模样,理智再度占据上风不管从哪个方面论断,风檀都是个牙尖嘴利的狼崽子。
风檀道:“大人,疑心欲心皆可生暗鬼,你这不叫多疑,你这叫多欲。欲|望驱使着你总是把我幻想成一个女人,但你摸也摸了,试探也试探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在床笫之事上对男人没有一点兴趣,上次问大人有没有过女子便是想告诉大人,若是你尝过了女子滋味,便不会再被身体里的欲|望纠缠。帝京妓|院有八座,想尝鲜,想快活,里面的姐儿供你挑选,何必执着于一个不喜男风的男人。”
看着他渐沉渐冷的眸色,风檀顿了顿,又道:“诚如大人所言,这世间能为女子着想的也只有女子本身,但我也同大人说过,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救出风有命,风有命为女子权益而立身,想要救她出来,就要证明她是正确的,所以我要维护当年女祸案中受到侵犯的女孩们。”
风檀将萧殷时的三个怀疑点——喉结、男性特征以及为女子做事缘由逐一回答,萧殷时炽烈而迫切的欲|望被少年毫不留情压回身体里,换来一番铿锵有力的论述,激得他恶意翻涌,扣在少年背后的手掌把人一拥,另一臂将人从案后抱到案前,随后猛地压在了桌案上。
“风檀,你看破了我?当真看破我了么?”他俯身倾近,双臂禁锢着风檀,让她能动的只有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哂笑的容颜带狠带厉,“你是个男人也好,是个女人也罢,我都能贯穿你,只不过在我私心里,更希望你是个女人罢了。”
风檀被健硕的身体压在案前,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萧殷时眸色浓如墨浆,她在他眸中看到了根本没有隐退的暗欲。这一次,他扣着她的头,薄唇再度缓袭过来。
萧殷时欲吞噬人的欲|望太过明显,眸中欲色有如实质,风檀急忙道:“萧殷时,你他|妈放”
尊重点未说出的话语被男人吞入唇舌,萧殷时进步很快,侵入少年唇中的舌已可以颇有章法地攻城略地,技巧大幅度的提升导致风檀不自觉发出逼仄的嘤咛,强有力的臂膀越揽越用力,恶意地掠夺让风檀没有一点可以退缩的空间,太霸道了,她连换气都难。
风檀腮边染上胭脂色,在深重的恶欲里,萧殷时漆黑的眼眸晦暗一片,看着她像一只脱水的鱼在黑网中扑腾挣扎,这加剧了他心中破坏她的欲|望,侵入少年口中的舌愈深愈重,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唇舌纠缠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推移,良久之后,萧殷时慢慢松开对风檀的桎梏,察觉到身夏欲|望不减反涨,他无奈地舔了舔唇角。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风檀胸|前起伏,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掌掴萧殷时的手掌微微发麻。
萧殷时舌尖抵了抵腮帮,看着被吻得唇色鲜红水|嫩的少年,视线挪到他再度扬起的手掌上,唇角勾起的笑容玩味,“风檀,我已经很收敛了,别激怒我。”
风檀听出来了,这是警告,她张开的手指慢慢合上,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功成在前,不要跟他计较,“萧殷时,你他|妈真是个疯的。”
见色起意到不忌男女这份上,谁能比他疯?
萧殷时将她的变化收在眼中,听到叱骂轻笑一声,只是沉冷的眸如刀锋般剐人,说出的话像是在安慰自己,“是个男人也好,皮实点,奈操。”
“”风檀愣了一会儿,半晌从齿缝里蹦出一句,“王——八——蛋——”
萧殷时食指抵在她唇间,拨弄着唇珠,“嘘让你打一巴掌泄愤就够了,再骂一句,我来真的。”
没讨回一点便宜,风檀面上覆了层薄薄戾气,道:“逆风执炬,早晚大火焚身。”
“已经大火焚身了不是么?”萧殷时言语不清白,落在风檀脸上的视线意味难辨。
九世轮回,一世一重叠,没人闯入他的因果,只有风檀,不知死活地诱|惑他,讽刺他,利用他,最后还想全身而退,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风檀道:“萧殷时,你深夜前来,除了辨我性别,还有别的事吧。”
萧殷时道:“食俸之人,司牧地方,奉陛下命,我来亲自审你。”
风檀讽刺道:“那大人的审法可真够无耻的,还要问我什么?”
蜡烛将尽,萧殷时慢条斯理重燃了一支,慢慢踱步到主审官的位置上坐下,翻着案本问道:“你为风有命辩驳,与她什么关系?这是提审,不可含糊陈词。”
他在告诫她此时身份的转变,风檀默然一瞬,道:“我是她的学生,当年风有命在麟州创办女学,我家中贫寒,上不起学堂,女学不要银子,教书先生是当地名家贵女,有时风有命会亲自来教导,若无她,我不会读这么多书,也不会有机会入仕。”
不知萧殷时信了还是没信,他又紧接着抛出下一问,道:“你说高聿诉状是假,可有证据?”
这个问题今日两位副都御使已经问过,风檀道:“案本上写着,我回答过。”
萧殷时靠上椅背,道:“现下是再审,重新回答。”
风檀抿唇,道:“高聿临死之前,写下了一纸诉状。”
萧殷时道:“诉状在哪?”
风檀道:“在我手中。”
萧殷时看着少年沉静的面容,道:“呈上来。”
风檀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这纸诉状要在众人见证下展开,如果唯独对着萧殷时他会不会销毁?
少年孑立在堂前的身骨笔直,萧殷时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不信任他,“不让我瞧也无妨,明日上朝,你自拿着便是。”
上朝?不应该是三司会审么?
何况崇明帝已经九年不上朝,这是要在朝堂上重审女祸案么?
萧殷时看透风檀的心思,简单解释道:“风大人巧舌名声在外,陛下恐三司降不住你,让内阁和六部九卿连夜写了辩疏,明日每人轮流与你论辩眼睛睁这么大,怎么,受宠若惊?”
风檀心中希冀有些沉落,她知道崇明帝不会轻易放风有命出来,但如此庞大的阵势的确在她意料之外,“凡事都要按《大晄法典》来办,法典既已因公主之死而更改,再轻易改回来只会让天下群民认为法不可法。”
薄光掠过萧殷时凉薄眼底,他没什么温度地开口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做局做得风生水起,为救一人一局一局将整个朝廷陷入股掌,岂不知过刚易折,你要动整个大晄的立朝根基,崇明帝焉能容你平反女祸案?”
不能说得过多,说得过多就没意思了,萧殷时看着风檀冷淡如水的脸庞,牵起唇角笑道:“怕吗?”
风檀对上这双狠厉眼,道:“怕。”
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萧殷时换了个场景,又问:“怕成这样了还要救?”
那时他问得是林晚舟,今日他问得是风有命。那时风檀回答:大人不会明白,总有人,愿意拼着筋断骨碎,也要救出想保护的人。
烛火将少年孤傲姿态照得分明,风檀回答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①
萧殷时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此人吸引,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韧性,即便知道前路无多,也要孤注一掷,配得上孤勇者这三个字。
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照着都察院的晦暗庭院,萧殷时走出审讯室,风檀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提了音量,“萧殷时,明日朝堂,你要阻止我吗?”
萧殷时回身,注视着风檀孤立在上弦月清冷光下的身影,道:“我不会阻你,亦不会再帮你。”
既然锁链困不住狼崽,强权压不住自由之身,不若就让你自己走到无路可走的尽头。
我只想亲眼见着你陷入泥淖,看看到那时,你会不会求我
夜更深了,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郑观鹤的府邸今夜亦灯火通明。
窗外竹影婆娑,透过窗棂形成斑驳陆离的雅致光影,案上点燃着松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脱俗氛围。
郑观鹤手中摩挲着风太师交给他的信件,在烛光中闭眸深思。
郑清儒推门进来,恭敬一礼道:“孙儿听说祖父还没睡下,可是有什么难解事?”
“清儒来了,”郑观鹤睁开眼睛,拿起案上的薄胎福禄寿青花盏轻抿了一口,叹道,“是有桩难解的事。”
“祖父不妨跟孙儿说说。”郑清儒关好书房门,坐到郑观鹤下首的髹漆木椅上,猜测道,“应当是明日朝廷论辩之事。”
今夜陛下要所有在京官员都写辩疏,由各个衙门堂官挑出好的来呈到司礼监,明日朝堂之上,六部九卿的官员都要参风檀一状。
换言之,明日朝堂论辩,天下百姓都在洗耳恭听。
郑观鹤将风太师遗留信笺放回胸口贴身保存,手指捏在眉间抵住有些发疼的头,道:“我身为内阁首辅,列籍朝官,理应匡扶朝廷不正之风,然我受至亲至重老先生请托,要护住风檀,且风檀救得是老先生之女风有命两难无解,无法解啊”
在官场上,郑观鹤擅长整饬吏治,审时度势以清流之身立足朝堂,且性格不显山漏水,压得住帝京百官,于因势利导上颇有造诣,今夜沉思良久,可见是真的遇到了棘手难题。
闻言,郑清儒也眉头紧拧,风太师与风檀无亲无故,为什么临终前唯独保放不下一个风檀?两人只不过是见了一面的关系,如何就能有这么深厚的情谊?电光火石间郑清儒好似觉得自己要勘破什么东西,但那层迷雾始终笼在局势中,他看不清明。
书房外电光一闪,隐有大雨将至,郑清儒眼睑一跳,对着郑观鹤道:“臣道与师道不可两全,但求问心无过,祖父不若隔岸以待,若风檀出了事,最后保她一命。”
郑观鹤胸|前的信笺像是发了烫般贴在心口,他摆摆手,重咳了一声,道:“老夫一生光明磊落,绝不做背光逃徒,臣道若陛下要我履行的臣道本就不对呢?”
郑清儒眼神一凛,脊背僵直,道:“祖父什么意思?祖父也觉得女子亦可参政议政么?自古以来的规训都是女子要三从四德,女子天性|感情用事,无论是从文还是从武,都入不得男儿列,若她们有了参政议政之权,大晄危矣。”
惊雷炸响,大雨落下来了,书房潮涌来湿润的气息,郑观鹤窒痛的胸腔稍微舒缓了点,“儒理之学向来如此只不过最近朝局动乱,公主之死影响颇广,来自全国各地的女子在三法司前连续几场起义,让我不禁开始思考大晄是否对于女子太过苛责太师之女当年所为,无非是想为她们搏得一席之地唉,坐在首辅位置上多年,越发优柔寡断了。”
郑清儒问出心中疑问,道:“祖父仁慈,所言不无道理。祖父意思清儒听出来了,祖父私心里还是想帮一帮风檀的,孙儿与他接触过,他的确是个好官,谈不上忠臣,称得上贤臣,事事以百姓为先,无论是在刑科还是在刑部,共事官员与接触百姓都对此人赞不绝口。他一心为风家,是有什么缘故吗?”
郑观鹤心道答案恐在太师留下的信中,但太师交代过不到风檀性命攸关时刻不必呈交给陛下,“我亦不知只是那日与风太师一同送行风檀,太师对他颇为放心不下,除了风有命一脉和永乐公主,从未听说过太师还有什么重要亲人在世。”
郑清儒闻言沉思一瞬,声音郎朗清明,“祖父若是想要帮风檀一把,明日朝堂可要孙儿出力?”
郑观鹤摇摇头,否定道:“明日上朝的帝京百官,他们坐到这个位置上,哪个是没捻子的油灯,各个主意大得很,我们祖孙同为一人辩驳,恐惹陛下不快,保他性命吧,最后保他性命就好。”
“女祸案是横亘在陛下心头的毒瘤,风檀一心要救风有命,即便是要保他性命,恐怕都难如登天。”郑清儒道。
大雨倾盆,哗啦啦得敲击在屋顶,郑观鹤又徐徐叹了口气,道:“静观其变吧。”——
作者有话说:①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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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血书
帝京阴雨不断,昨夜暴雨下了一宿,今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起来又有一场瓢泼大雨。
从都察院出来的官道上到紫禁城太和殿有一段距离,锦衣卫指挥使微生弦昨夜接到崇明帝诏令,今日要押送风檀去前朝受审。
身着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式样的一队锦衣卫列阵以待,见风檀被都察院的人押送出门,微生弦调转了头,笑看了眼风檀,眸中乖戾之色不减,轻啧了声,道:“上次见面还是意气风发,惹帝京女儿家竞相来一探风姿的新任科官,这么快就潦倒成这样啦?”
这倒是无稽之谈,风檀是受审而非受刑,今日依旧身着正五品青色官袍,虽说昨夜没有休息好,但容色依如往日。她知道微生弦并非是讽刺她形容潦倒,而是说即将成为整个朝廷众矢之的困境,“蚂蚁进牢房自有出路,不劳烦微生大人操心。”
微生弦又轻啧一声,示意两名亲卫上去替了都察院两名看押官差的值,道:“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我可真是期待风大人一会儿的表现。”
不是一路人,风檀无意与他多交谈,微生弦脸色也冷了下来,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她一眼,道:“距上朝还有段时间呢,走着去吧。”
押送风檀的锦衣卫走上陵东大街后拐了个弯,改向人来人往的早市上去,风檀心知微生弦没安好心,这是要帝京百姓都来看一眼她被锦衣卫押送的狼狈模样。
早市上的百姓们见了北镇抚司的人皆退避三舍,微生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里面夹杂着戏谑,“风大人,被人观瞻的滋味怎么样啊?”
风檀从容走在锦衣卫队伍中,回答道:“微生大人想听什么回答?”
坐在高大骏马上的微生弦闻言轻勾唇角,恶毒地道:“啊,我想知道你想不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想,”风檀回答得干脆,清冷面上无波无澜,“我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微生弦闻言勒停了马头,调转马身缓缓走向风檀,垂眸俯视着她道:“为风有命翻案,拥护女子立身朝堂就是错。”
“才不是!”
异口同声的反驳声从微生弦背后传来,他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从稚龄女童到垂老妇人多达数百名女子站在街巷口,正目露担忧地正看着风檀。
为首的是一个模样瞧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褐色马面裙,头戴白色珠花,她站在锦衣卫队伍之外,对着风檀道:“风大人,十年前倭寇缕犯东南边境,自家人短缺了吃喝,就想把我们卖出去换一口吃食,是风先生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我们,她还给我们提供了吃住的地方,后来风先生教我们立身之根本,把我们带回帝京经营商铺这样的大恩我们一直无以为报,我们没有风大人为风先生翻案的魄力与智慧,只能做一份万民血书,助风大人一臂之力!”
说是上万民血书也不为过,她们几百人慢慢将一卷白色织布徐徐铺满整条大街,每隔五步站去一人,上万个女子的名字与血手印陈列其上,织布卷首写着“民女自愿为风先生作保,先生绝无谋国之心,若有误,愿以命赔之。”
这是从麟州女子那传来的血书,一路密送至帝京,途中每一个女子的手印都印得格外清晰郑重,上万个血手印铺陈在大街上,下印时间有早有晚,这绝非一日之功,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滞了。
《大晄法典》中有一条:登闻鼓响,且持万民血书者必有大冤,须由三司会审后呈案本至民间,勘察民情,以防判决有误。
崇明帝因风檀之故取消了三司会审,转而变成全朝会审,这份万民血书其实作用已经不大,不过又因了勘察民情这一条,他们也不能糊弄了事。
风檀眼睛有些潮湿,她双手呈上接过这份厚重的血书,躬身一礼道:“诸位心意,风檀替先生深谢。”
她们黑压压的一片占满了大街,注视着风檀离去的背影,跪身而下,“风大人,愿您能洗去风先生冤屈!”
铅灰色的天幕上开始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堆积在帝京上空,天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
通往午门的那条铺石官路两侧落了一大片轿子,身着各色官服的帝京官员时隔九年第一次上朝,人人都对仪程有些生疏,杆斗上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风檀站在午门前的巨狮石像面前,望着前方人头攒动的场景,心中愈发沉重。
鱼汝囍在攒动的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被锦衣卫押送的风檀,她走过来,轻轻握住风檀的手指,一触即分,“风大人不要怕,我在身后护着你呢。”
她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从东厂拿了套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穿在身上,打扮成番役的模样,对着风檀笑道:“我鱼汝囍别的本事没有,武功一等一的好,今天那群老头要是太过分,我第一个跑来打爆他们的头!”
风檀沉重紧张的心情被鱼汝囍的三言两语化解一大半,她看着鱼汝囍圆圆的脸蛋,笑道:“鱼家姑娘长这么可爱,一口一个暴打老头可不文雅。”
鱼汝囍摆了摆手,道:“我又不是郑清儒,到哪都端着他那副帝京第一君子的派头,也不嫌累得慌。”
风檀笑看着在鱼汝囍身后出现的郑清儒,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鱼汝囍意有所感地回过头去,见到郑清儒撇了撇嘴,道:“郑清儒,你今天要是敢对风大人有一句不利之言,我就跟你绝交!”
郑清儒身着四品青色鸳鸯补子官服,清俊的面容上眸色复杂,回鱼汝囍道:“鱼汝囍,你为什么也对风檀这么特殊?”
从风太师到永乐,再到如今的鱼汝囍,为什么他们都在护着风檀?
鱼汝囍跟风檀对视一眼,两人又默契地各自移开,她对着郑清儒道:“因为风大人值得。”
值得郑清儒咀嚼着这两个字,午门前大坪上有道高亢吆喝声破空传到每一个等待入朝的官员耳中,“时辰到,诸臣上朝!”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官员们热络聊天的劲头下去,恢复严肃神情,整理一番衣饰着装,手持笏板随着司礼监派出的领路太监走向太和殿。
诸臣仪仗气势森严,郑清儒列队其中,回首又看了眼艳丽红衣中孤立的青衣少年,心中那种古怪感愈深。
方才乌泱泱的广场安静下来,微生弦见那些官员已迈出午门,转首看向风檀,道:“风大人,走吧。”
太和殿位于皇宫的中心位置,巍峨壮观,气势恢宏。金銮殿采用传统的木构架结构,屋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彰显出皇家的尊贵与威严。殿内空间宏大,布局严谨,中央高首之位设有皇帝御座,下首文武百官按照品阶站位,等级制度森严。
风檀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抬眸注视着这座九年未曾开启的大殿,幼年记忆铺面而来。
六岁那年,孝贤皇后去民间主持桑蚕礼,鱼汝囍因犯了错被她爹困在家中不准出来,永乐公主一个玩伴也没有,自己呆得实在无聊,就想着去找她大伴盛洪海玩。
尚春香拦住永乐公主,说现在陛下还没有下朝,盛公公正在金銮殿当值,不能打扰。永乐公主是个执拗的性子,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务必要办到,她欺负尚春香没有轻功,飞出宫墙直奔金銮殿。
所幸后宫和前朝距离很远,永乐公主到的时候,崇明帝刚散了早朝,正乘着明黄围帘三十二抬大轿去往太极殿,盛洪海见永乐公主拦在宫道中央,示意六位拿着遮轿大金扇的内监将扇子挪开。
崇明帝见到永乐公主便下了轿,走上前来把她抱起来,道:“永乐怎么来前朝了?”
永乐公主看着他身后那座巍峨的金銮高殿,道:“阿爹,那是什么地方?”
崇明帝看着女儿澄澈的眼眸,笑道:“那是阿爹用来办公的地方,你阿娘呢?今日怎么没跟着你来?”
尚春香已匆匆赶来,跪伏在地上道:“娘娘今日需亲事桑蚕礼,是奴婢没看好公主,让她惊扰了陛下。”
崇明帝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她淘气得很,谁看得住呢?”
话里话外都是宠溺,没有责怪的意思,永乐公主指着那座大殿,脆生生地道:“阿爹,我想进去看看。”
崇明帝略一沉吟,道:“好你们莫要跟着了。”
金銮高殿不愧是大晄最高规制的宫殿,丹陛宽阔,内殿富丽堂皇,永乐公主从崇明帝怀中下来,四处走走瞧瞧,最后目光落到殿首的龙首御座上,道:“阿爹,你平时就坐那上朝吗?”
崇明帝颔首道:“是,那是皇帝宝座,其他人坐不得。”
永乐公主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什么其他人坐不得?它还认主吗?”
崇明帝道:“认主,上一任主子是你爷爷,这一任是阿爹。”
永乐公主问:“那下一任呢?”
闻言,崇明帝的神情变得不大好,风有命胆大妄为,绝了他的后嗣,除了永乐,他此生后继无人。
永乐公主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问道:“爷爷将座子传给了阿爹,阿爹是他的孩子,我是阿爹的孩子,是不是要给我坐?”
崇明帝闻言失笑,道:“你是女儿身,这位子只有男儿能坐将来,为凤家血脉延续也只能在景王和楚王中择一位。”
永乐公主飞身而起,站在御座上俯视着崇明帝,“阿爹,我也姓凤,为什么我不能延续血脉?”
先生教授她说所谓生育,只有自己希望有个孩子的时候才要生,若是为了怀上男人的孩子或者是为了替夫家传宗接代都算是作践了自己,自己生下的孩子不论他爹是谁,首先都是自己的血脉,怎么在阿爹这里就不是了呢?
金色光线照在六岁孩童稚嫩的身躯上,她站在皇帝宝座上,眸中没有野心,只有单纯地疑惑,与身后金龙和玺彩画显得格格不入。
崇明帝看着永乐公主,半晌后道:“看来得给你换个先生,再这么离经叛道下去,对永乐名声不好。”
离经叛道在崇明帝的心中,风有命所行之事就是离经叛道,为世所不容。
风檀收回视线,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走入殿中,步入她的战场。
第66章 金殿审案
殿内群臣秉立,按大晄官制,官员品级不同,所穿官服颜色亦不同,一至四品官员穿绯色袍服,五至七品穿青色袍服,八、九品穿绿色袍服。文官补子绣飞禽,武官补子绣走兽,具体图案亦根据品级而定。
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中,风檀一步步走入大殿,笔直身影停在各部衙门官员前方中央。
崇明帝还没有现身,不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已站在御座一畔,他目光落在风檀脸上,又转而看向群臣,宣布道:“陛下谕旨,金殿审案是大晄开国头一回,主审衙门还是三法司,主审官为内阁阁员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萧殷时,副审官为刑部尚书甄永明和大理寺卿聂杨鸿。其余衙门挨个呈上辩疏,顺序为六部、大理寺、翰林院、通政司、太常寺和光禄寺。”
说罢,盛洪海的眸光转向郑观鹤,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郑阁老,由您做最后汇总。”
满殿肃穆,放置在大殿四角的铜铸滴漏发出清脆水滴声响,盛洪海合上手中谕旨,道:“开始议审吧。”
萧殷时昨夜已审过一遍风檀,他淡声对着两位副审官解释两句,问话议程便由大理寺卿聂杨鸿接了下来。
聂杨鸿道:“风檀,你敲响登闻鼓,诉状上写了什么,在群臣面前再奏一遍吧。”
风檀颔首,道:“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其实这纸诉状昨夜帝京百官就已誊抄了几十份争相传阅以便为君父解忧,上辩疏弹劾风檀,如今再让风檀说一遍,只是为了走审案流程的第一步。
聂杨鸿看着站在场中身姿安定的少年,满殿朝臣中无人比他年龄更小了,偏此人的牙尖嘴利无人可出其右,上次审理高治臻一案,他已充分见识过。如今想来,那时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让他们改法典以便今日翻案。
倒真是步步为营聂杨鸿收回审视的眸光,道:“你说高聿审理女祸案的供状是假,可有证据?”
风檀从怀中拿出高聿供状,呈交给司礼监秉笔太监蒋立立,再由他传给聂杨鸿。
聂杨鸿看罢,先交给刑部官员一一传阅,并问道:“可是高聿亲笔?”
刑部官员传阅完又往其余各衙门官员那里继续传阅,刑部尚书甄永明回答道:“的确为高聿亲笔。”
他又看向身后的刑部右侍郎侯福明,道:“指纹比对了么?”
侯福明道:“比对过了,是高聿所有。”
聂杨鸿转而又对诸官道:“风有命所犯之案关系重大,高聿当年作为主审官既然做了伪状,的确要重新审理此案。女祸案的案本都在堂前,我精简事情经过拓印了几十份,劳烦蒋公公,分发给大家看看。”
蒋立立应了声是,示意身后的诸多秉笔与他一同分发,这时聂杨鸿又道:“你在诉状上写‘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要知道,自古以来女子都居于深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风有命教唆她们要比肩男子,还不算祸乱朝纲吗?”
诉状前两句算是印证了,第三句才是最难说服与攻克他们的部分,这场斗法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风檀面对百官,感受到萧殷时略带玩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转眸不看他,落在殿中百官身上,“何为祸乱朝纲?纲者,具代表性、规范性、表率性、领导性等诸多鲜明特点。朝纲为一朝总纲,大晄官员层级分明,数量上万,从建明皇帝立国之初到如今百余年,由三法司处理的贪官案件高达一千之数,滥用职权之官员有三百之数贪污受贿案、滥用职权案、玩忽职守案、徇私枉法案、挪用公款案、行贿案、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官场之上,官员所犯案件一件不少,男子当官就让大晄政法清明了么?男子当官,朝纲四性无一保留,按照聂大人的话来讲,男子当官何尝不是在祸乱朝纲?”
满殿寂静,铜铸滴漏声音更清晰了,风檀看着在场官员,又道:“难道没有女子,大晄官员就全是好官了吗?”
聂杨鸿在这番言论中深觉窒息,经过上次三法司一战后此人愈发犀利,太犀利了一个从小地方上来的抚州清吏司正六品主事,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口舌是非上竟要出动整个大晄朝官与之论辩。
聂杨鸿并不准备跟风檀对打,他转首将烫手山芋抛到甄永明手中,道:“甄大人是刑部堂官,风檀隶属刑部,由甄大人发表一下自己的辩疏吧。”
甄永明在官场混迹多年,聂杨鸿的心思焉能不知,聂杨鸿开启抛绣球模式,他也会,顺了把胡须道:“风大人是我部下,我理应避避嫌,便由六部其余部门开议吧。”
六部之首当属吏部,郑观鹤道:“既陛下今日让我做汇总,玉达,你是户部尚书,总结一下户部官员们的意见,回风檀的话。”
户部尚书岳玉达心中叫苦不迭,这群老狐狸又拿他户部开刀,陛下既要众官来审,便是知晓他们不是风檀的对手,“嗯这个嘛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立国之术还是要男儿保家卫国,女儿家自古以来便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历来如此我大晄尊崇儒、理二学,怎能使女子立身朝堂?”
风檀看着岳玉达,道:“若用古之礼训来论辩,那我倒是要问问岳大人,大晄尊崇儒家和理家,理学上有句‘存天理灭人欲’,若风檀没记错,岳大人刚娶了第二十三房姨太太,前日里又从太医院那抓了几副壮阳药”
话音未完,朝堂上一片哄笑之声,岳玉达脸色涨红,盛洪海道:“肃静!”
风檀见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又缓缓道:“岳大人乃至朝上诸位,又有哪位做到了存天理灭人欲?自己尚且做不到,却堂而皇之以儒理之学来反驳我的观点,不觉得颜面无光么?”
岳玉达鹌鹑似得站回了朝列,郑观鹤又道:“接下来该到工部了,德昌,对于风大人诉状的第二句,说说你工部的观点。”
屠德昌出列,他向来比岳玉达圆滑上许多,是个官场上的人精,“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①身居高位者所承受的使命与压力岂是小小女子可以应付得了的,她们惯爱意气用事,在朝局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正确的决断。”
他换了一个角度,从女子容易意气用事的性格上来抨击,萧殷时早就预料到了今日情形,所以昨夜才会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晄诸官就是要从女子的各个弱点入手,将她击得溃不成军,即便你说得再正确,他们也不会认同。
诚如先生所言,大多数女子的确不若男子理智,她们大多数人心中对情爱的希冀大过高官厚禄,而男子不同,他们可以利用周遭一切资源,来部署有利于自己的局势,心中有情爱,但不多,更能让他们感受到快意的还是可以肆意挥霍权柄的人生。
三战两捷,风檀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不能被打倒,她想了想,对上屠德昌的眼睛,道:“屠大人所言有一定道理,但在天性上,无论是男是女,都有冲动易怒者,理智深思者,在一定程度上讲,其实这算是个概率问题”
概率这个名词他们没有接触过,解释起来不容易,风檀换了个说法道:“也就是说,一百个男子中或许有六十个理智决断者,一百个女子中里可能只有二十个。大晄设置科举的目的是用来筛选国之栋梁,科举考智慧考品性,能够入局的人,皆是人中龙凤,届时能够站在朝堂之上的,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聂杨鸿示意剩下几部的尚书继续说,他们不约而同得暗中摆了摆手,聂杨鸿看向郑清儒,道:“那便由我大理寺的官员来说说吧。”
郑清儒看向风檀,又看向站在群臣之首的郑观鹤,道:“诸位都知道,我自幼为永乐公主伴读,风有命也曾是我的先生。风先生曾说,‘巾帼与须眉之间,不是让不让的关系,而是可以并肩同行的关系’。风大人所言:峨眉比肩而上清儒以为所言正确。”
一时间除了郑观鹤,所有官员的目光都看向郑清儒,其中唯属聂杨鸿的目光最炙。
郑观鹤依然保持着安静站立的姿势,他看着前方的风檀,而风檀眸中有掩不住的震惊,她没想到将儒学、理学时时践行于身的郑清儒会成为唯一一个拥护她的人。
聂杨鸿冷了脸,对着剩下几个衙门的人道:“几位大人按辩疏陈诉吧。”
又经过了几轮辩论,效果大同小异,聂杨鸿目光越来越阴沉,将眸光转向最后一个衙门,道:“光禄寺的官员,来说说吧。”
光禄寺的官员面露苦色,他们平日里只管筵宴酒食,哪里会跟人争辩啊,况且能攻击的点几乎都被他们说完了,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术来,因此他们无人出列。
风檀声音如落锤,定音定论,“综上,峨眉比肩而上,不会撼动大晄国祚,风有命无罪。”
“朕倒不知,刑部的一个小小五品官,可以狂悖到满朝无人能敌?你是走过邪门的人,怎么,过了次邪门便入了歪道?你拿男女无差无别来攻讦整个朝廷,说得赢这群庸官又怎么样,整个大晄会认吗?你想澄清天下,天下又认你吗?届时大晄秩序混乱,便是你求得道吗?”
崇明帝从幕后走出,一双鹰隼似得眼攫住风檀,话落之时,阴沉了半日的雨倾盆似得下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①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明朝徐阶青词
第67章 桀骜少年臣
金銮殿变得昏暗起来,殿中的烛台已经不大够用,八个司礼监的太监从殿后穿梭而过,将带来的新烛一同点上,大殿这才恢复了些许亮色。
诸臣见君须行三跪九叩大礼,繁琐的礼节过后,崇明帝没有坐上御座,而是一步步走向风檀,上位者气势逼人,他注视着风檀不怯不退的身影,神情阴鸷。
金线光下,少年所站之处轩轩如朝霞举,方才复燃的明烛之光不及此人半分润朗。只不过这样桀骜不驯看着他的眼神,恍若当年风有命被三法司会审时不屈不挠的目光。崇明帝觉得他如风有命一样可恨,不,他比风有命还要可恨。
崇明帝走到风檀跟前,嗓音满含威严,“为了心中所谓公道,颃颉己见,忤物不慑①,举剑向满朝,你以为你是谁?”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君臣对峙之时,没人想引起最高掌权者的注意。
风檀对上崇明帝的眸光,道:“三尺微命,不敢退却。我不明白,为何峨眉比肩而上就会破坏大晄秩序。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律,天生男女,从未规训过要男主外女主内,男尊女卑的运行秩序是后来者为巩固父权制度而规定,既然是人为,就有改进的空间,只要整改方式得当,我并不认为这会破坏大晄运作秩序,相反大晄朝堂会注入一批新的生命力。”
崇明帝看着这张与凤倾凰有八分相似的面容,心中有一闪而过的似曾相识,快得他没有抓住,继续沉言道:“好一个直来直去的孤臣!朝堂论辩尚且不能让诸官改变一点主意,难道朕放出风有命,风有命继续变法就能让整个大晄心服口服了吗?朕告诉你,大晄不会违抗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风檀,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不明白立国之本该是男子当道呢?!”
轰隆隆的一声惊雷炸响,风檀眸中燃着幽火,被崇明帝激得提高了音量,“因为我不耻藏身利益之后,来剥削她们的价值!红袖阁的女娘哪个有罪,不过是受家族连累的官眷,你们却要这些读过书的女孩当了官妓;恶灵岛的女孩也不是生来有罪,被人当恶灵审判后投入永不见天日的岛屿上侍奉权贵,任他们玩得半死不活!有权者对无权者的规训压迫沉恶如斯,就不值得你们为她们施舍一点自由吗?风有命,无罪!”
“呵。”崇明帝被风檀狠狠气笑,暴虐的情绪在他眸中翻涌,伸掌向后时微生弦递上来一把光亮映人的锋利长剑。
崇明帝手握长剑,直指风檀喉间,声音压得很低,“朕现在问你,风有命有罪吗?”
风檀不看宝剑,只看着他的眼睛,道:“无罪。”
剑身微移到风檀颈侧,崇明帝再次质问:“风有命有罪吗?”
殿中落针可闻,利剑贴上脖颈,冰凉的温度让风檀感受到莫大的威胁,依旧道:“无罪。”
崇明帝眉眼间翻涌的戾气犹如冬风铺雪,直入风檀面门,他手中利剑在脖颈间划开一道伤口,最后一次厉声斥问道:“风有命有罪吗?!”
尖锐的刺痛带出了生在骨子里的执拗,她慢慢握掌成拳,心头的莽撞拼劲冲出理智,“无罪无罪无罪!问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无罪!”
崇明帝气血横冲头顶,手指一动就要划开少年脖颈,盛洪海连忙用手握住长剑,汩汩鲜血从手剑相交之处流下,“主子息怒!风大人少年桀骜,不服规训也是有的!她手中有万民血书,殿上动手恐伤了主子英明,不值当的今日有雷雨,陛下就让她罚跪午门,若有雷击霆摧,也是天罚!”
盛洪海当了这么多年的二十四监首席太监,周转话术上相当厉害,几句话巧妙化解了崇明帝的大部分杀气,又不着痕迹地护住了风檀。他深知陛下和风檀一脉同源,切不可在这酿成大错。
就在这时,一连串的闪电划过天幕,又有几声巨雷轰炸在耳畔,暴雨紧跟着雷声愈演愈烈,崇明帝的眸光望向槅窗大殿外疾速宣泄下来的白茫茫雨帘,道:“也罢,苍天在上,若是看上了你,便派雷殛了,带你离去。”
他将长剑从风檀脖颈处挪开,回到御座上看着满殿朝臣,道:“九年前,朕念皇后与公主之情允风有命十年后再赴刑场,距今还有半年之期,如今看来,倒是等不得了。盛洪海,传朕谕旨告之四海。”
好似雷电暴雨真的击打在风檀全身,崇明帝威严声音纵传朝堂,“女祸案罪首风有命,遗害万千,如今公主既已归朝,便将死刑之日挪到下月十五!监斩官便由刑部风檀担任。”
至于风有命手中那个一闪一闪的小方盒里到底有什么关了她八年都没有为诏狱造成人员伤亡,想必也不是什么太有威慑力的东西。
寂静朝堂中,风檀一声冷笑,声音格外分明。殿外是昏黑雷雨,也是风檀经历的最黑暗的夜。八年她为之努力了整整八年的目标,那些夜以继日读书的夜晚,是救出先生这个念头支撑着风檀,只要想到能还先生自由,她一点都不觉得读书苦。来路八千里,里里有期冀。
她自以为只要有理有据,更改了法律就可以有足够的底气救出风有命,能够充分证明风有命无罪,就能为风有命翻案。是她太天真了,就算她们声嘶力竭,他们也不会肯听她们的呐喊,是她对这群人的期待过高。一个被压迫了几千年的性别,历代谨敬服务于父权制度,既得利益者根本不会让她们翻出自己的手心,所以风有命就是有罪。
崇明帝看着风檀,又道:“至于你诉状最后所言‘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朕告诉你,大晄立国至今,生的最大的动乱便是女祸案,没有风有命这个毒瘤,才算是政清人和。”
说罢,他挥了挥手,锦衣卫上前押住风檀的胳膊,她站在殿堂中,看着这群身着禽|兽官袍的人,忽然就体会到了先生当年是何等悲愤无援,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跳出自己的立场,为世间女子想一想,还她们一个公道。
风檀看着崇明帝,说了段让他觉得无厘头又隐隐觉得不安的话,“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各安其位,各行其道成败不在此刻。”
萧殷时看着少年狼狈离去的身影,漆眸中夹杂着些许兴味,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第二次在午门受罚,风檀已有些轻车熟路,出了殿门没一会儿便被暴雨浇了个透,她被锦衣卫勒令跪在午门前百官下朝人人都能看到的石狮下,算是微生弦给她的另类折辱。
两名奉旨办差的锦衣卫去了廊下躲雨,没人再看着她,方才在殿中压抑很久的情绪漫出胸腔,逼得风檀红了眼眶,她没能为先生翻案,反倒害得先生提前赴死。
雨水敲打在脸上,红了的眼眶里流出点水液来也没关系,只当是被雨水糊住了眼睛,她垂着头哭得无声,下一刻落在身上的雨停滞了,她抬头看去,萧殷时打着把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欠扁的一张脸风檀收回视线,她情绪实在不好,无意与他周旋。
萧殷时蹲下身来,视线与风檀齐平,他看着浑身淌水的少年,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低哑下来,“眼圈这么红,哭了?”
淌水的时候是该哭的,眼圈越红越让人心折,越能激发人的凌虐欲萧殷时的眸光满含不加掩饰的侵略恶意,手执骨伞倾身离风檀近了些,又道:“弱肉强食的世道,弱者只能被分食,这些道理,你不该早就知道了么?”
风檀抬起眸来,含着她许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会没有一点良心?”
“良心”萧殷时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少年当真纯质含疑的眸光,低低哑哑笑出声来,语气焉坏,“良心是种天赋,我生来没有。”
风檀看着这双肆虐着黑色风暴的眼眸,仿佛也快被吸入他的世界,“既尊崇儒家,‘仁者爱人’为何一字都不放心间?”
她知道萧殷时无所皈依,这句话是让他替他们回答。萧殷时短促轻笑一声,眸中翻涌着的诡谲黑雾更为浓烈,“仁者爱,自己人。”
风檀闭了闭眼,她无话可说。
闪电划过昏暗天幕,照得伞下亮了一瞬,风檀脖颈边的伤口细长一道,流出的血液被雨水冲刷下去了不少,只剩下了一层淡淡的粉,萧殷时指腹触上,激得风檀颤了一下。
她眸中这才恢复了些许生气,还夹杂着点被冒犯的隐怒,皱着眉头道:“你做什么?”
萧殷时声线偏低,道:“平日里惯会做小伏低,怎么今日偏被崇明帝逼得情绪失控?”
萧殷时平日情绪向来寡淡,而方才金銮殿上,风檀怒喊‘无罪无罪无罪!问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无罪!’时,是真的让萧殷时感受到了震惊,面对大晄最高掌权者,风檀反被激发出了血性,倒真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狼崽子。
除此之外,萧殷时敏锐地察觉到风檀对崇明帝似乎有某种复杂情感。风檀初次见萧殷时时,心中害怕却也步步为营,理智始终在情感之上。而今日风檀跟崇明帝对峙之时,没有一点害怕,在理智溃败后,有怨恨情感流露而出。
怨恨风檀同崇明帝没见过几次,怎么会有压都压不住的怨恨?还是说,风檀是因风有命之故而怨恨崇明帝?
风檀闻言眸中一闪,避开男人漆眸中的探视,刚想开口便被萧殷时用手指堵在唇中,道:“总归说不出什么真话。”
“”风檀一把挥开他的手臂,冷笑道,“那萧大人这种问题以后别问了岂不更干脆?”
见那个意气风发能怼善辨的少年又回来了,萧殷时薄唇轻勾,道:“还是这样有意思些,予取予夺的话,差了点味道,不够劲。”
男人恶意昭然,眉眼间压着冷漠底色,一触即被少年推离,指腹上的柔软触感未消,他看着风檀的唇,有种将手指抵进去压住舌尖勾弄的冲动。
口齿生利的嘴唇,就该让他摸到里面最柔软滑腻的红舌,压住这条让满朝士大夫汗颜的口舌,肆意把玩。
萧殷时在思索中眸中一暗,他不自觉又对风檀起了欲。
男人身上的诡谲戾气蔓延到风檀身上,她看着这张英俊至极的容颜,感受到他满身的杀伐戾气,骇得人心惊肉跳,却勾出了风檀心中再度反抗的决心。
今日战败,风檀在萧殷时坏心眼的刺激下,受挫的萎靡消失大半,骨子里不服输的韧劲好似越挫越勇,她看着萧殷时漆黑的眼,道:“萧殷时,我想同你做一个交易。”
萧殷时轻勾唇角,道:“权色交易么?”——
作者有话说:风大人,那不是杀伐戾气,那是生吞你的欲望啊。
①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列子黄帝》
死亡、生存、惊恐、惧怕等观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
②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尽心章句上第四十二节
第68章 雨中
瓢泼大雨犹如天空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雨水沁凉,风檀不理会他的调笑,转首望向午门石狮,道:“没有明路,就走暗路。沉诗毅既然要救沉泽,不妨加上风有命?”
萧殷时眸色沉了沉,居高临下地审视风檀,道:“沉泽于你而言是敌国猛将,为救风有命不惜背上弃国弃家的骂名?”
风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执拗再问:“萧大人应还是不应?”
少年眸中有清润的坚执,果断弃明路择暗路,萧殷时眯了眯眼,伸手将人拽得离自己极近,呼吸交错间他问道:“既是交易,有何筹码?”
风檀又闻到熟悉的冷冽木质香,薄雾一般的雨汽中,她握住他拽着自己前襟的手腕,“我帮你救你阿娘。”
周遭忽然静下来了,男人沉黑的眼凝视着风檀脸庞,有威压徐徐铺开,“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风檀道:“大人身份暴露的那晚,我便派人去调查了。”
“呵,”萧殷时轻笑一声,鹰隼似得眸攫住风檀,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呼吸侵入耳廓,“早有筹谋?还是临时起意?”
风檀道:“临时起意。我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眼下大人这条暗路是我能走得最后一条。大人要桦朝帝位,而如今的桦朝皇帝能拿捏大人在本朝为官的缘由是大人母亲在他手中,一旦大人回朝发动军政之变,首当其冲的便是班骅芸。我轻功尚可,手中还有支绝杀武器,对大人而言,我依旧是一个有用的人。”
萧殷时问道:“不怕与虎谋皮,不得善终?”
风檀静默一瞬,答道:“我别无他路。”
“计划你同沉诗毅商议,我可以给你们诏狱布防图,但不管你们怎么去诏狱救人。”萧殷时眉眼间像沉了一层薄雾,阴翳着让人瞧不清的情绪,注视风檀半晌后薄唇轻勾,有种暗黑气质从中沉淀出来,“只一条,别伤了自个,更别死了。你说得对,你对我很有用。”
风檀敏锐地感觉到男人不善的眸光,像是刀子一样把她里里外外剖了个遍,最后落在她身后轻眯了眯,低沉发问:“怎么招惹上的楚王?”
风檀顺着萧殷时的眸光扭头看过去,方发现楚王在宫道尽头撑着把油纸伞,正款款走来。
凤霆霄表情转换玩得妙,走到风檀跟前时眸中阴鸷隐退,已恢复平日里惯用的笑颜,他目光掠过风檀的脸庞,落在萧殷时的身上,道:“下朝这么久了,萧大人还没走?”
萧殷时站起身来,道:“上有旨意,有话训示。”
风檀抬头看了萧殷时一眼,这才是说谎高手,随口拈来的一句话牵连天威,让你查无可查。
凤霆霄哦了一声,低垂着眸看向萧殷时伞下的风檀,一语双关道:“本王最近读了一则发人深省的灵异故事,尧在位时,大地妖魔横行,有一白面书生为求高官厚禄,去了一座传说很灵的野庙,她以为拜的是神,其实啊她拜的是只野鬼,最后被那野鬼咬得遍体鳞伤。所以说,把野鬼当菩萨拜,善恶不分的话,没有好下场。”
风檀从不会在言语上输阵,她看着凤霆霄讽刺道:“殿下这则故事读得好,白面书生善恶不分,野鬼是披着菩萨皮的假好心,那我猜写出这则故事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尧乃明君,明君在位却妖魔横行,可见写书人立心不正,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在场都是官场里的人精,这番说话夹枪带棒骂人不带脏字的调调很风檀,不知哪个词愉悦了萧殷时,他低低轻笑一声,漆眸里带了点揶揄。
凤霆霄倒也不恼,只是看着两人在同一伞下的画面觉得有些刺目,他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写书人、白面书生和野鬼三人利益都有交互,既然互相交利,白面书生去向一野鬼求高官厚禄,不若直接去求写书人,笔墨之下,有什么想要的写不出来?”
雨势不减,两个男人皆濡湿了袍角,萧殷时听完他这番谆谆善诱的论断,道:“既然是鬼,爬出书来生吞了写书人又有何不可?”
凤霆霄道:“万物相生相克,若什么都反其道而行之,天下岂不血流成河?”
萧殷时道:“可我偏喜欢血流成河。”
凤霆霄看着他的眼睛,两人气势如同对峙,“巧了,本王也喜欢看血流成河。”
“”罚跪都不得清净的风檀不想听他们两个唱大戏,抬眸看了眼萧殷时,道,“大人再在这撑着伞不走,明日流言该传遍整个帝京了,劳您大驾,抬个腿回府吧。”
凤霆霄闻言轻笑一声,萧殷时眸色沉了沉,倾身俯压下来望进少年的眼睛,盯了一瞬后薄唇凑近她耳畔,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想救人只有我这一条暗路。”
男人薄唇在风檀耳畔,漆黑双眸却注视在凤霆霄身上,“别被人用花言巧语骗了。”
风檀冷笑一声,道:“不劳大人费心。”
沉冷木质香远离,雨幕中男人大步离去。萧殷时的伞离开,风檀头顶依旧没有落雨,凤霆霄蹲下身来,把伞往风檀那挪了一点,皱着眉头道:“他方才对你说什么了?”
风檀将目光收回,落到凤霆霄身上,从他的金玉冠掠到锦绣蟒袍,道:“他说你金玉其外,让我不要被你的花言巧语蒙蔽。”
“呵,”凤霆霄看着昏暗纸伞下侧脸轮廓清冷出尘的风檀,声音低幽,“那你信他么?”
风檀回视这他的眼睛,道:“信,没有道理不信。”
凤霆霄忽然正了神色,道:“萧殷时对你不怀好意,此人在朝中向来以狠厉无情出名,你没见过他血洗诏狱的残忍模样,那是一个真正的嗜血噬人绝命鬼,以后别再招惹他。”
风檀轻勾了下唇角,问:“他对我不怀好意,皇叔不也一样?”
凤霆霄闻言眸色微深,道:“我跟他不一样男人的嗅觉是最敏锐的,他看你的眼神起码,我会顾忌你一些。”
沁润的雨汽溅射在伞周,风檀嘴角是压都压不住的讽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殿下既然在这儿,便是已知我为先生翻案失败,阻我投靠他,难不成是要给我另指一条路么?”
凤霆霄眼神一闪,从某些层面上来讲,他跟萧殷时的目的一样,都是等着她上绝路的人,因此避而不答,示意身后小厮递上来一杯姜茶,开口嗓音低柔,“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喝口姜茶,去去湿寒吧。”
他手中拿着暖融融的姜茶,看着并不领情的风檀,轻笑一声,道:“女孩子体弱,浇这么大一场雨在身上,小心回头发烧啧,真不喝?”
风檀没什么跟他周旋的心情,也不搭理他的话茬,凤霆霄倒显得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看着她发红未退的眼圈,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日苦果,不该早就意料到了么?在这伤心个什么劲?”
好烦人的一张嘴,风檀闭了闭眼,看都不想看他,但凤霆霄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早就说过,你那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瞧瞧,对自己亲生女儿苛责成了什么样?”
风檀实在没忍住,回怼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是个好东西了?”
低沉笑声从凤霆霄喉中传出,道:“起码我可不忍心这么罚你。”
他的语气熟稔中含着宠溺,听得风檀又想吐了,冷声道:“楚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府去吧,平白在这惹人嫌。”
凤霆霄又笑起来,他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查风桑柔的死因。”
风檀眼神一凛,眸中顿生厉色,终于将目光挪到凤霆霄的脸上,肯定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自然知道,”凤霆霄将姜汤递到风檀跟前,扬了扬下巴,“喝杯热汤去去寒。”
“”真是有病,风檀接过他手中姜汤,一股脑全喂进肚子里。
凤霆霄收回瓷盏,道:“风桑柔,死于崇明帝之手。”
瓷盏从风檀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看着凤霆霄的眼睛,道:“这跟我查到的消息不符。”
凤霆霄失笑,道:“你查到的消息是崇明帝痛失爱妻,血洗东厂。当年东厂势大,崇明帝需要发动一场政变来削弱东厂势力,孝贤皇后便是最大的引头。”
风檀眸中将信将疑,萧殷时的话回旋在耳畔——别被人用花言巧语骗了。
大雨一日未停,夜色渐渐笼上来,水花溅在伞周折出清亮的光芒,凤霆霄执伞起身,静默地为她挡了一|夜暴雨,就像多年前她护着他的那个雪夜
翌日天朗气清,凤霆霄一|夜没睡,走到宫门时被一粉衣宫女拦住脚步。
宫女低声道:“贵妃娘娘有事相商,今日一定要见殿下一面,她在御花园等殿下。”
楚王昨日没出午门,今日得去崇明帝那请安,走到御花园时“恰巧”碰到苏贵妃,两人见礼后只留亲随在石桌边伺候,让其余人站得远了些。
苏贵妃看着凤霆霄稍显落拓的脸庞,道:“听闻殿下昨夜在午门外陪着那位执意要为风有命翻案的官员站了一|夜?”
凤霆霄道:“贵妃何必明知故问,有什么话直说吧。”
苏贵妃眉眼间的温和变成凛冽之色,声音尖沉,道:“那官员是谁?”
凤霆霄倒了杯茶递到唇边,道:“她是谁,贵妃应该已经猜到了。”
苏贵妃冷笑一声,“果然果然!直到昨日我才幡然明白,没有人会甘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风有命翻案,也没有人可以让冷心冷肺的楚王淋一|夜暴雨,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凤倾凰!”
见她形容变得疯狂,凤霆霄剑眉微挑,道:“你与风家的恩怨已经清得差不多了”
“不够,还不够!”苏贵妃提起此事,语声激动起来,眸中泛上血色,“我要风家所有人都死!”
凤霆霄将茶盏重重往石桌上一磕,发出清脆声响,英俊容颜下隐匿的阴翳浮出来,“本王助你从一无知村妇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可不是让你倒行逆施,来反我的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王妃早就提点过你,别被仇恨蒙过了头,让本王弃了你这颗棋。”
上位者的威势迸射出来,苏贵妃激荡的血液才稍平复了些,她皱着眉头问道:“殿下既然想要她,趁着崇明帝不知原委,一根麻绳绑了囚住了事,为什么要蒙骗她风桑柔的死因,把局势弄得扑朔迷离?”
凤霆霄不愿多言,只道:“她有她要办的事,本王也有本王需要她办得事,如今时机未到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至于蒙骗她母亲的死因,她跟崇明帝一样多疑,不一定会信。”
“按殿下的吩咐,崇明帝已发现宫里这位是假公主,后被我劝说住先把人控制起来隐而不发,以待真正的永乐回来,”苏贵妃眉眼中尽是疑惑,问道,“殿下要假公主行动受限到底是要做什么?”
暴雨后御花园的各类夏花开得娇艳,凤霆霄随手折下身畔一枝,“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既想折了她,就得先料理掉她身上的刺。”
苏贵妃听得一愣,随后又娇媚笑起来,道:“也好,殿下折了她,她下半辈子就不会有一日是开心的,她们风家人不开心,我就会开心。”
凤霆霄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鸷,把手中花瓣糅出了红汁,“苏贵妃,我还没允你到口无遮拦的地步。”
“殿下不喜欢听,本宫便不说,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荆轲献地图,内里藏杀机。”苏贵妃施施然站起身来,双臂承在石桌上,俯身看着凤霆霄风|流在骨的皮相,渐渐挪到他指尖的鲜花汁液,“殿下要折下一朵食人花哪有那么容易,我既为殿下手中棋子,就该尽心尽力助你顺利摘下她。”
凤霆霄眉间轻拧,回望着隐含疯癫狠意的苏贵妃,道:“你要做什么?”
苏贵妃轻勾唇角,道:“同殿下一般,折花。”
两人这边说着话,一个蓝衣太监奉旨过来,对着苏贵妃道:“贵妃娘娘,陛下在太极殿中,请您过去。”
苏贵妃看了楚王一眼,起身对着蓝衫太监道:“陛下有什么事吗?”
今日当值在太极殿中的蓝衫太监道:“奴才不晓得。”
两人叙话被打断,苏贵妃只好跟着他去往太极殿,临走前回看了一眼手指拈花的楚王。
阳光之下,男人身着四爪蟒龙金丝锦袍,面部骨相起承转合极为流畅,周身气宇轩昂,他端坐在缤纷斑斓的夏日花卉中,手指间把玩着的艳红玫瑰流出汁水染红了指间。
苏贵妃知道,那是他一手的恶血。
她抬着头看了看太阳,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刺目的光线,他们都不配活在光下。
太极殿中,苏贵妃刚进入,在内间伺候的太监便退了出去,只留下盛洪海伺侍候在侧。崇明帝见苏贵妃走近,从御桌上抬起头来,道:“贵妃,你且过来。”
苏贵妃走近,见御桌上摆着两碗清水,里面有鲜红血液。
崇明帝手指一一指过去,道:“这第一碗水,是那日靖山封禅时滴血验亲那碗,朕派太医查验过,第一碗水中没有任何猫腻,两滴血是真真切切的融合了;这第二碗,是几日前再验的一碗,水也没有问题,怎么会融合不了了呢?两碗水,都取自永乐”
苏贵妃垂眸看着两碗状态不一的水液,不知太医用了什么招数让血液定格在了刚落入水中的状态,她沉吟半晌,思索道:“陛下,臣妾怀疑靖山封禅那日人多眼杂,公主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崇明帝兀自思考片刻后道:“那日取公主血前后,公主只接触了那只白虎,难不成白虎身上会有永乐的血么?这绝不可能,那白虎是永乐从小养大的,除了永乐,它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那日永乐牵它离去时,它很乖顺。”
他百思不得其解,盛洪海为崇明帝添了一盏茶,两人目光一碰,崇明帝看向他被重重包扎的手掌,道:“盛洪海,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朕又不是不允你插话。”
盛洪海谦卑道:“老奴不敢,不过的确有一言。老奴是乡野下长大的粗人,民间嘛,总是流传着一些土法子,我们那的大夫讲啊,滴血验亲这个法子并不准。”
苏贵妃眸光微动,敛住厉色,语声仍旧温柔,“那盛公公老家有什么值得一用的准确法子?”
盛洪海道:“没有两人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干凭这些是不能看出来的,还得靠两个人自己去辨陛下,公主自归朝以来与儿时全然无异,老奴是公主的大伴,说句冒犯的话,公主小时候陛下朝务繁忙,跟老奴在一起的时间比陛下还要长。奴才直觉,此公主即彼公主,不会出错。”
苏贵妃闻言心中有些发沉,道:“盛公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若假扮公主的人异常熟悉公主一切,或者是从小跟公主一起长大,模仿得十成十混淆视听也是有可能的。”
崇明帝漠漠地看了一眼盛洪海,又看了一眼苏贵妃,道:“还是得让锦衣卫再探一趟。”
说罢,他摆了摆手,道:“贵妃,你先退下,朕晚上再去你那。”
待殿门再次阖上,殿中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崇明帝弹了弹印有九龙暗纹的袍服,眸光再次落在盛洪海的缠白纱手指上,道:“微生弦手中那把可削铁如泥的绣春刀,你说拦就拦,真是好气魄。”
盛洪海一凛,腰身俯得低了些,道:“为主子英明,奴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崇明帝冷哼一声,道:“可别跟朕邀宠,朕当不起。朕昨日想了半晌,你是想救那个五品官,说说,有何缘故?”
盛洪海道:“只是觉得她气质亲近,像一个故人。”
“跟风有命一样,都是硬茬子,”崇明帝调匀心气,道:“这个臣子留不得,太顽固不化,告诉吏部一声,他的官阶只能到五品,不能再让他升了。”——
作者有话说:风大人要进行最后一击,同时也要掉马了
第69章 密谋
一场泼天大雨浇得帝京护城河水位暴涨,工部勘探过后,为防再度落雨淹了内城,正连夜打开护城河闸门,引水向下游流泻。
夜色深沉,他们的吵嚷施工声扰得京郊通安行宫也不得安宁,沉诗毅和萧轹灵两人睡不了觉,便着人将棋桌摆进了寝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
铜铸烛台上蜡烛高燃,两人映在殿面上的侧影清瘦,她们的心思都没怎么用在下棋上,眉眼间皆有隐忧。
沉诗毅下棋路数完全没有章法,随手将白棋放到棋盘一角上,打了个哈欠道:“公主大半夜被吵得睡不着觉,就来折腾我呗,有什么话直说吧,好放我回去睡觉。”
萧轹灵水葱般的手指捏着黑棋,看着沉诗毅不耐烦的脸,几度摩挲后方慢慢开口,声音柔婉,“我知道沉将军不日便要杀入诏狱救出沉泽,除此之外,轹灵听说沉将军还要一同救出晄朝罪人风有命?”
沉诗毅闻言眉峰一挑,将棋子甩到棋盘上,靠到身后软垫上打量着萧轹灵年轻娇艳的脸庞,半晌后嗤笑一声,道:“轹灵公主好灵通的消息,敢情我身边也有你的人?”
萧轹灵神色未变,她端坐在棋桌另侧,抬起一双水色双眸看着沉诗毅,姿态从容地道:“我既身为公主,你我又在同一屋檐,探听到点消息不足为奇。”
沉诗毅倒也不恼,只道:“公主打开天窗说亮话行不?我跟你们这种腹中有九转大肠的人说话脑袋疼。”
“”萧轹灵没有被这样粗俗地评判过,她默了默,抬眸时眸中情|色都被掩藏,只留下一派与平时无异的淡然,“同时搭救风有命这件事是二哥萧殷时的意思吗?我听说了风檀朝廷论辩惨败之事,他没有救出风有命,所以将此事转给了萧殷时来做么?萧殷时从不帮人,他为什么”
萧殷时为什么会帮风檀?他们二人一同出使临漳海域回来后,萧轹灵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萧殷时对于这位少年官员的不同态度那夜在萧殷时府前暗巷中,他们二人身中幻术,硝烟半散后,萧轹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萧殷时那句低音:色不迷人人自迷,方才是我着相了。
着相萧殷时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着相?那夜天色虽暗,但萧轹灵准确的察觉到,萧殷时看风檀的眼神并不清白。她原以为风檀是男子,萧殷时即便对风檀几次饶命也是因为欣赏,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萧轹灵闭了闭眼,二哥他或许真的喜欢男子。
沉诗毅翘起二郎腿来,看着萧轹灵向来清冷无波的脸上泛着些许忧容,调笑道:“轹灵公主是不是害怕救出风有命之后,风檀会跟着咱们一起回去?届时萧殷时登基,他是榻上男宠?”
萧轹灵停顿半晌,看着沉诗毅的脸色,道:“是。”
“你这担心不无道理,”沉诗毅耳朵一动,身上的尖锐感迸射出来,“萧殷时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肯帮风檀,便证明此人在他心中有非同一般的份量。不过公主也请放心,你那位二哥绝不会动情,动得顶多是欲。接触多了,没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好颜色。”
烛火噼啪一闪,萧轹灵的眼睛也跟着一闪,道:“能让他屡次动欲的人,也不简单。”
沉诗毅玩味道:“那是自然,风檀长得好,本将军也喜欢。待救出风有命之后,我把他勾走做我家上门女婿,绝不给轹灵公主添堵。”
萧轹灵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动,愁意压在心头,只是扯着唇角笑道:“你助我登上皇后之位,我助你沉家军损伤减半杀入大桦我向来不喜欢变故”
若是有了,她可以先将变故扼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说罢,萧轹灵转身离去,沉诗毅脸上神色变得不大好,她抬眸看了看梁顶,道:“我的小赘婿怎么做起了梁上君子?人走了,下来吧。”
风檀在殿顶上翻开瓦片跳下来,站在殿中缓身走近沉诗毅,道:“本意是来找沉将军商量攻入诏狱的计划,没成想倒是听了番皇家秘辛按照萧家的关系,萧轹灵是萧殷时表妹么?怎么喜欢上了这个活阎王?”
“活阎王成为阎王之前也是个人,你没见过他温柔的模样,”沉诗毅看着这张容色胜春华的脸,“那时候萧轹灵是唯一的小辈,又在萧殷时母亲膝下长大,两人从前兄妹情很好。后来她父亲篡了位,两人再难回到从前。”
“哦,”风檀听完没什么感情波动,“我与我朝鱼汝囍和郑清儒曾与轹灵公主在郊外相谈,看得出来公主心中有乾坤,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倒是没看出来也有儿女旖思”
还是对萧殷时的情思那夜是婉娘头七,她前去京郊祭奠,萧轹灵所说言语仍记在心间:大桦需要一位公主来晄朝和亲。我受用大桦百姓民脂民膏,如今他们需要我,我便来了。我想,风先生书中所写的独立自强,并不是在不负责任上建立的。
沉诗毅笑看风檀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你年纪不大,见识过得人性太少,你不知道啊,这世上有种人,看似格局大,其实心性可以与外在截然不容,世人都容易被她骗了,有时候我真感觉她自己也把自己快骗过去了。”
风檀坐到沉诗毅对面,道:“沉将军怎么知道的?”
沉诗毅眼神微暗,十年前的一桩往事浮上心头,想起萧轹灵那时眼中流露出来的真切狠意,并没有直面回答风檀这个问题,而是道:“风大人,你可知我为什么选择帮你救出风有命?”
风檀眼中染上戏谑,道:“莫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我的粑粑粉、痒痒粉和发春粉让沉将军对我恨极之后陡生情愫,当真喜欢上我了?”
沉诗毅倾身靠近风檀,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说话直爽,“原因有二。其一,我既拥护萧殷时为主,他的命令我必须要听;其二,你为救风有命,搅得大晄朝局动荡,虽然事败,但我佩服你,风有命当年在麟州讲授的女子自强自立学说我很喜欢,她在你们大晄是明珠蒙尘,若这般死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我也觉得惋惜。”
昏黄烛光在她们中间晕开,两道视线在光芒中碰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眸中不加掩饰的欣赏。
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下得零零落落,风檀将它们笼到一起重新操盘,道:“事未经历不知难,朝堂之上,我已见识过满朝官员不齿与女子为伍的立场,翻案的明路的确是没有了,暗路我也只剩下萧殷时这一条。沉将军,请给风檀一句爽快话,我能信你吗?”
沉诗毅道:“我们习武之人不爱玩你们文官阴谋阳谋那一套,我既然奉了萧殷时的命,便一定会将事情办好,这点风大人不需要生疑。”
风檀颔首,将计划讲与她听,“明日晚间,风有命麾下御龙营会派出精锐前去红袖阁,晚上正是达官贵人喝花酒的时候,也是红袖阁周遭探子最疲惫的时候,她们会在红袖阁放一场大火混淆视听带官妓们离开,还会挟持其中官员以防追兵。”
沉诗毅皱眉不解,问道:“不是只去诏狱救风有命吗?为什么红袖阁的官妓也要救?”
风檀看着她的眼睛,道:“因为她们供我读书八年,任平生给她们的唯一盼头是我能让她们恢复良籍,我做不到,只能铤而走险请御龙营。更何况,我们不可能悄无声息攻入诏狱,届时兵马司、禁卫军、锦衣卫等在京兵官一同向我们发动袭击,我们人手不够,根本应付不来,所以不如玩个声东击西。只要时间控制得当,他们分身乏术。”
沉诗毅麾下士兵英勇武士奇多,但帝京防守犹如铁桶,她不可能让他们都潜入帝京,人手有限,一旦被五城兵马司派出精锐部队,他们在诏狱中容易被翁中捉鳖,若是将五城兵马司的战力分成两股,一支对付御龙营,一支对付沉家军,那么胜算又大上许多。
况且御龙营有曾经参与营救女祸案的人员,风冰竺她们有足够多的经验,把红袖阁的官妓们带出来不成问题。若不是风有命下了死令,不许御龙营插手她的事,风檀不会将所有的兵力都放到红袖阁,把营救风有命的命脉交到沉家军手中。
“不该叫你风大人,应该叫你风少侠才对,”沉诗毅道,“御龙营什么时候到帝京?”
“明日。”风檀像是涅槃失败过一次后,又重燃起希冀之光的凤凰雏鸟,“明日之后,她们所有人都会自由。”
苍穹之上星月生辉,殿顶漏瓦上有星光倾泻下来,风檀眸中火光比星光还亮,沉诗毅瞳孔轻震,此人太有韧性,像是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草,朝廷合力打不败他,世俗伦理弄不死他,他心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还有满腹心计筹谋,他在为她们拼出一条路来,而他明明可以做一个局外人。
沉诗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萧殷时那样的冷面煞神会为他稍显动心,少年身上自有一种无关性别的勾|引力,它印在风月里,朽木也能生出两分生机来。
可救出之后呢,少年风流意气还会剩下多少?
按萧殷时的意思,是要她把他打晕,囚上镣铐,一并带回大桦。
第70章 万艳同悲(1)
钦天监预判的没错,临近丑时,帝京上空又飘起了雨,不过相较于前日的暴雨要小上许多,绵绵密密的雨丝落在人脸上,沁凉又舒适。
风檀的夜行衣与黑夜融为一体,从通安行宫出来右拐不到两里,便见到一人两坐骑在巷口静立。鱼汝囍身着蓑笠,将身形全掩在昏色中,亮如细针的雨丝映亮她炽热的眉眼,见到风檀后她扬了扬手,示意风檀过来。
风檀飞身至鱼汝囍跟前,仰头看着她笑道:“鱼小将军专门来接我的么?”
鱼汝囍心中怒意被她打趣掉大半,但面上冷色一点不减,冷哼一声,声音里夹杂着委屈,道:“哼,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你要闯入诏狱劫囚,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武功比你高多了,比很多人都高!”
风檀张了张唇,“我”
鱼汝囍眼眶有些发红,道:“我知道你怕我牵连到鱼家怕我的家族因我受到牵连,我会心里不好受可是风檀,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朋友就该有难同当的。”
烟雨霏微,两人对视的目光模糊在雨雾里,从她们中间流淌过得是时光,没变得是自小到大的情谊,莫逆之交,理应如此。
风檀四面涌来的截杀太过危险,她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可鱼汝囍不一样,她身在鱼氏家族,就对家族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责任,所以风檀不愿让她冒险,弃国弃家的罪名她一个人承受就可以,没必要搭上一个鱼汝囍。
但鱼汝囍不愿意,她为风檀付出什么都不会觉得委屈,她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好朋友,她知道风檀身上绝不服输的韧性与拼劲,距崇明帝规定的斩杀时间还有一个月,风檀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她今日去见了任平生,任平生招架不住鱼汝囍,叹了口气把她们的计划告诉了她。
风檀忽然红了红眼眶,她看着鱼汝囍沁润在雨水中的圆圆脸蛋,道:“鱼汝囍,你左肩上有个臭娘娘。”
“啊!”鱼汝囍睁大眼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就跳到了风檀怀中,边喊边闭着眼,“快给我把它弄下来!”
她八爪鱼似得挂在风檀身上,风檀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都沁出了泪花,道:“好了好了,骗你的啊!”
鱼汝囍愣了一下,紧锁着风檀腰身的双|腿松开,从她身上跳下来,看着风檀道:“真可恶!好生顽劣的小郎君!”
雨水打湿了风檀落在身后的发丝,她走到高头骏马前纵身上马,眼睛亮了亮,道:“杀破狼?”
鱼汝囍也跟着回到马背上,拿起缰绳将马身调转,道:“送你了!”
“那我就笑纳了。”风檀掣马跟在鱼汝囍身后道。
两人骑马的身影遥遥远去,逐渐模糊在漫天雨雾里,她们谁都没有回头。
天地间很安静,只有落雨的沙沙声,天幕间盘旋着自桦朝飞来的一只体型三尺长的海东青。萧殷时从暗色中走出,高大身影沉降在夜里,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眸中神色晦暗难辨。
他伸出手臂,海东青收到降落信号,从苍穹上俯冲下来,稳稳落到萧殷时的手臂上。
朱七很有眼力见地吹着一根火折子,红光照亮信笺内容,萧殷时看完将它放到火折子上,火舌一卷,霎时将其吞没。
朱七看着他的面色有些不善,语气小心地道:“主子,可是大桦朝局有变?”
萧殷时没有回答他,转身看向沉诗毅,“风檀为救风有命不惜代价,风有命出世,他更不会甘愿随我们回桦朝。”
狼崽子生长在广袤幽林,即便为救人借了他的势,也不见得真的会应诺随他归桦。
沉诗毅眼神一凛,看着萧殷时莫测的冷硬脸庞,道:“我沉诗毅答应人的事,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殿下若是想反悔,我沉诗毅也不答应。”
萧殷时闻言唇角泛起玩味,却是没有一点笑意,“救人自然是要救,只不过救出来之后,怕是锁链都锁不住他。”
沉诗毅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若有必要,废了他的轻功”男人气质如刀锋般寒冽,语声里带着他与生俱来的残忍,以及视人为草芥的漠然态度,“折了腿的狼崽子,永远跑不脱。”
***
第二日夜晚来得很快,宵禁未到,帝京城一如往常繁华,街道排布紧密而有秩序,纵横交错。四条主街上华灯与宝炬齐明,灯火阑珊处,人声鼎沸。
百花街上,红袖阁锦绣丰隆,阁内调笑声和丝竹管弦歌舞声伴随着春情荡扬到街上,一名官老爷身着墨蓝丝绸锦缎制成的直裰站在红袖阁门口,看了看天上月华,在门口诗牌上写下一句“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
他身畔头戴牦牛尾毛织就的高檐珍珠冠的墨衣同行人看着被漫天月光笼着的阔丽高楼,接道:“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正是应景啊!今晚是花魁林晚舟的□□日,老蒋,咱们老兄弟也去凑凑热闹!”
两人一同中进士点翰林,初授便是最有机会升迁的翰林院编修和科道官。在官场上十几年风光无限,虽不至二品,也是一同爬到了个三品大员的位置。他们二人志趣相投,这些年酒色名利样样都沾,既好美人,今日帝京城号称第一美人的林晚舟要被破瓜,岂有不来分一杯羹的道理?
还没进阁,便在门口碰到了不少官场上的熟人,吏部的左侍郎于彦涵、兵科都给事中杭苑廷、翰林院学士房来庆但凡好点色的官员,都循着红袖阁的肉味,来观花魁初|夜落于谁手,当然那些口含天宪的都察御史们决计不会来,否则弹劾起他人来多不爽利。
达官贵人们进的差不多了,任平生走出红袖阁,仰首看着这座囚禁了女孩们大半生的阁楼,唇角扯出三分讽刺来,再次踏步进入时,挥手示意门前小厮从内关好阁楼,并道:“红袖阁客人已满,从现在起谢绝入阁!”
阁内|衣香鬓影,欢宴鼎沸之时,林晚舟从二楼锦绣珠帘后于众人面前缓缓现身,初初长成的身姿纤细窈窕,她蒙着半张脸,剩下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摘下面纱后正是鲜花娇艳时。
丝竹声停了,交谈声止住,调笑声也戛然而滞,一楼男人们怔愣地盯着她瞧。而后,大火从四根浸酒顶殿梁柱上轰然而起,其光熊熊,正如孝贤皇后死的那夜大火般灿烂耀眼。
众人呆滞一刻后,阁中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喊声响彻帝京上空,紧接着他们不知被什么赌上了嘴巴,又安静了下来
天幕火光燃起,风檀与沉诗毅收到信号,示意身后跟着的锦衣卫服饰打扮的将士们紧随而上。
诏狱巡防层层把关,两名黑衣高手悄无声息抹了看守人的脖颈,将人拖到暗处处理掉后扮成他们的模样顶岗。风檀一行人杀掉来换防的锦衣卫,走过衙门前挂着的防水油绢灯笼,正式步入诏狱。
按照诏狱布防图所画,诏狱地底十八层,层层布置着看守岗哨,且越往地下走,把守的重兵越多,救人难度也就越大。风有命被关押在第五层,沉泽被扣押在第六层,两人相距不过一层,四五层中间却隔了一道厚重的铁门。
诏狱布防图上把各处防守画得详细,她们一行人边走边不动声色杀掉避在暗处的锦衣卫,方杀到第四层,闹出得动静便大了起来,鱼汝囍眉眼一冷,低喝道:“阿檀你去救先生,沉将军去救你哥哥,你们二人兵分两路,由我来控住这里!”
锦衣卫援军听到动静已从上方涌来,鱼汝囍率着一支沉家军死守四层通往五层的入口。风檀与沉诗毅相视点头,率着一支士兵前往四层和五层。
在出使临漳海域之时,风檀曾从朱七口中套过话,诏狱第三层和第四层之间有道通体厚铁的牢门,这道牢门钥匙在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手中,且为防有两把钥匙同时在世,每当北镇抚司堂官迭代之时,牢门钥匙也会跟着更换,也就是说,现存钥匙如今只在微生弦手中。
沉诗毅拿着横刀劈上厚重铁门锁链,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劈了几十下之后满头大汗,眸中含忧,对着风檀摇了摇头。
上面厮杀声愈发激烈,风檀手心出了汗,她目光坚定,对着沉诗毅道:“到我身后,所有人,都退后!”
沉诗毅扛着长刀,对上风檀的眼神,抿抿唇走到她的身后。
风檀深吸一口气,她心中底气也不是很大,这样厚重的铁链与精钢相击,是否能被击穿?
血腥腐臭气息弥漫在四周,淡黄壁灯映亮少年笔直身影,沉诗毅等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地注视着她。
风檀背对着她们,从子系统中拿出狙击枪,手法利落地抗上肩头,拉动枪栓,听到子弹上膛咔的一声响后扣动扳机,眯眼瞄准厚重铁链,食指回扣,“砰”的一声相击声响起,而后铁链猛地砸到地上。
风檀舒出一口气来,沉诗毅看着风檀的武器,轻眯了眯眸,道:“大晄武器竟强劲到如此地步了么?”
风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将狙击步枪收回系统,“沉将军还是快些杀到第五层的好,咱们时间不多了。”
破开了四五层之间的铁门隔阂,去第五层解救沉泽问题不大,沉诗毅率着一队人马继续往下层冲,风檀看着前方黑暗诏狱的第四层,心跳愈发激烈。
她有强烈的直觉,先生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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