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感同悲 你如今的不平,只是因为还不习……
虽说定的是辰时三刻, 可元嘉卯时初便起身了,囫囵垫了几口点心,便坐在妆台前,由着人换衣梳妆。
她昨夜睡得极差, 一晚上辗转反侧不得眠, 直到书房传来响动, 才迷糊间有了困意。燕景祁似乎还要早些,听那动静, 像是寅时就开始收拾了。
元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可谓是彻夜难眠,却偏偏精神很好, 只眼下的乌色骗不了人,红珠更是看得直皱眉,又往上敷了好几层粉才勉强盖住。
一旁的徐妈妈亦是关切,“女君这几日是劳累了些, 回头请章太医开些安神的药, 夜里也能睡得好些。”
元嘉是心里放的事太多, 这才夜不能寐, 又不好将这些东西诉诸于口。这会儿听了徐妈妈的话,竟也觉得是个办法, 睡得沉了,便不会想这些令人烦闷的事了。当下点了头,又嘱咐拂冬得空时往章有为处走一趟。
这话说完, 元嘉又有些提不起劲来, 一双眼睛虽还盯着铜镜,眸子里却像是什么都没映出来一般,显得空荡荡的。直等到红珠在耳边说出“好了”两个字, 才勉强从这股倦怠的心绪中挣脱出来。
想是顾及元嘉气色,红珠在拣选饰物时,并未替前者插戴过多的金器,只用了几支银簪固定,另插了把玉梳聊以点缀。
元嘉凝神瞧着,倒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她从前最爱素净之色,喜穿一身碧衣,可偏偏做了太子妃后,十日里有八日都在佩金器着红裙,饶是寻些色浅的衣裳来穿,也远比她从前穿的鲜丽……她都快忘记自己的这副模样了。
元嘉又看了两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只问道:“熙宁公主的马车过来了吗?”
“方才便有公主府的侍卫来报了,如今细算算时辰,想是再有一刻钟的工夫便该到了。”
拂冬想了想,方答道。
“这会儿过去,想也差不多。”
元嘉点点头,自妆台前起身,一行人便往侧门的方向走去。却不想,吴奉仪已在侧门处候着了。
“奉仪到的早,怎么不寻个地方坐着等?”
元嘉停下来,又见吴奉仪站立之处一片干爽,未有露水侵袭,便知她来了不止几刻钟的工夫,也不知道站在这里等了多久,竟也没有人劝阻一声。
“妾习惯早起,左右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便自个儿往侧门来了……是妾自己要站着的,木兰她们也劝不听的。”
吴奉仪垂首屈膝,又被元嘉抬手制止,见前者身边只跟了个穿藕色襦裙的宫女,便猜想她就是木兰了。
“此去数月,奉仪怎不多带些人在身边伺候?”
元嘉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放下门栓,又一点点将两扇门推开。
“妾只是一粗鄙人,原也不用这许多人服侍,沉心院也还要人打整,索性便让她们留下了。”吴奉仪语气愈发卑恭,“木兰跟在妾身边的时日最久,有她相随,便也足够了。”
元嘉嗯了一声,见燕景璇的马车还未驶过来,便也放心与吴奉仪再闲谈两句。
“边城荒僻苦寒,又常年寒风肆虐,便是热暑也少有阳光,奉仪可带够了御寒的衣物?”元嘉想了想,还是叮嘱起来,“侍奉太子虽也是要紧事,可奉仪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吴奉仪原以为元嘉会敲打她两句,又或是提醒她在外须谨守本分,却不想会听到这些话,一时有些微愣。
元嘉自然也看出来了,又道:“太子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但只怕他满心都是和谈的事情,旁的琐事未必能留意的到。你跟去陪着,便算是替太子打理俗务了。”
吴奉仪却听得神色骤变,“能伺候太子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旁的事,妾身万万不敢奢求!”
竟是以为元嘉故意在说反话。
元嘉暗叹一声,有心解释两句,却听门外忽的传来一句轻唤——正是燕景璇,此刻掀了帘子,又抬着一双带笑的眸子望向元嘉。
元嘉方才只顾着和吴奉仪说话,倒不曾注意到车驾是何时过来的。
“快上来!”
燕景璇又催促起来,而后才看到元嘉身后的吴奉仪,笑意微敛,看人的表情却更加温和,“奉仪也在,怎的没随太子的车驾一道进宫?”
吴奉仪自燕景璇出声的那刻起,便又回到了低眉垂眼的模样,此刻微微一俯身,彼此间见了礼,方道:“殿下命妾身在灞陵亭等候,故而不曾进宫。”
“太子昨夜临时起的念头,让奉仪随咱们的车驾一道往灞陵亭去。等他从承天门过来,便跟在队伍后头一起出发。”
元嘉在一旁笑着补充了两句。
燕景璇不置可否,与人又寒暄了两句,便又催促起元嘉来。
吴奉仪亦是知趣,立刻道:“那妾便去后面的马车了。”
“……等等!”
燕景璇却又把人喊住了。
“你忘了?”燕景璇瞧着人道,“你这辆马车是要随太子一块儿出城的。”
吴奉仪不解摇头,“此等大事,妾身自然牢记,所以才要往马车上去,好随您与太子妃的车驾离开。”
“错了,”燕景璇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你的马车要往前面去,本宫和太子妃的马车随在你后头。”
吴奉仪惊惶抬头,“这、万万不可!”
元嘉也反应过来,“公主说得没错,你是奉命随行,坐的是太子府的马车,代表的也是太子府的女眷,该走在前头才是。本宫与公主都只是凑热闹罢了。”
吴奉仪焦心如焚,又连连摆手,急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元嘉趁这时候上了燕景璇的马车,又示意车夫把吴奉仪的马车赶到更前头。
“再不快些,只怕太子那边就要出发了。”
燕景璇故意道。
吴奉仪立刻失了章法,下意识听了燕景璇的话,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坐进了马车,距太子府更是数里之地了。
另一驾马车内,元嘉与燕景璇两相对坐。
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了,元嘉在燕景璇面前的拘束也少了许多,此刻坐在窄仄空间内,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叫你等久了。”
燕景璇笑盈盈道:“街上今日到处都是人,一窝蜂地全往灞陵亭跑。马车明明都要到太子府了,却还是在前面的巷口被堵了好一会儿。”
元嘉笑着摇头,“是我怕来迟了,所以才提前等在了侧门,与皇姊有什么关系……且,还有吴奉仪陪着说话呢。”
燕景璇掀开帷帘,从侧边的窗户往外望去,状似无意般开口:“是了,我方才过来,便见你二人聊得开心,也不知我这一来,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吴奉仪随太子远行,路途艰辛,我不过是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罢了,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元嘉摩挲着置于膝上的幕篱,简单解释了一句。
“……此去少则三月,你就这么放心让她跟着?”
闻言,燕景璇又问了一句,转而看向元嘉的表情却多出几分难辨。
“太子既选了吴奉仪随行,想她也是个妥帖人,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嘉不答反问。
“我不与你兜圈子,”燕景璇唇角微扬,“东宫可还没有皇孙。你才嫁进来多久他便要领差出门,身边又只带了吴奉仪一个……她若是怀着身子回来,你怎么办?”
燕景璇这话问的直白且尖锐,元嘉却神色如常,更多添三分坦然,“吴奉仪是最早侍奉太子的人,却到现在都未有子息,她若真有这个福气,我也是替她高兴的。”
没有恩宠,又没有足够自己安然无虞的地位,若再没个依靠,来日的路才真是一眼望的到头了。
只是这几句话,便没必要在人前说出来了。元嘉垂下眼睑,默默将它们咽回肚子里。
可燕景璇听完,表情却多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异样,看向元嘉的眼神亦是惊奇各半。
“……可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元嘉眉头微蹙。
“你从前未在宫里呆过,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吴奉仪、小童她永远都不可能有孩子的。”
燕景璇的声音既轻且缓,语调更是不改的柔和,却仍似晴天霹雳般在元嘉耳畔炸响。
什么叫做不可能有孩子?
眼见元嘉因她的话而呆怔原地,燕景璇平白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又解释道:“吴奉仪出自尚寝局,是被专门选在祁弟身边服侍内寝事的……这你应当知道吧?”
元嘉嗯了一声,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战栗。
“宫里的规矩,凡于皇子少时侍奉在侧的宫女,皆得饮绝孕之汤药,以保血统纯清,亦免发生挟子邀宠、燕啄皇孙之事。”
顿了顿,燕景璇又道:“自然,这规矩是不近人情了些……可也是因为某朝某代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更险些酿成灭国大祸,这才防患未然。”
元嘉没有说话,可紧蹙的眉心,还有几乎绷成一条直线的嘴角,都在昭示着她心底对这番话的不赞同。
燕景璇哪里看不出元嘉的心思,可也只能叹着气道:“虽没有孩子,可似小童这样的宫女,待皇子大婚后,往往能得一个名分,比之前朝那些一辈子无名无分、老死深宫的宫女,也算是一个善终吧。”
“可她们若不曾侍奉,只待归家之龄便可离宫。她们本可以夫妻和顺,儿女成群,又怎会──”
元嘉蓦地收了声,须臾又似不甘般别过脸去,眼中冷意愈浓。
这哪里是什么善终……不拘前朝此代,凡是受过皇族中人宠幸的宫女,此生都不得再出皇宫。燕景璇虽也说的不错,可谁都知道,后宫里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什么下场──被绞去头发,再强送去皇寺出家苦修,青灯古佛,用余生为大周的千秋万世祈福祝祷……这又能比前朝的宫女好到哪里去呢?
“你如今的不平,只是因为还不习惯罢了,可身份使然,你必须要习惯。这是天家的恩典,将她们从奴仆之躯变作了贵人之体,有些东西便是一定要舍弃的……你当也明白。”
燕景璇笑意微敛,半算好意、半算告诫的提醒了几句,又很快为吴小童说起话来,“吴奉仪是个好的,从来也恭谨柔顺,就是人太老实,也过分恪守规矩了些。将来、将来……你只叫她安稳到老吧。”
隐隐有替吴小童打算的念头。
元嘉迟迟不曾开口,只学着燕景璇头先的模样,将视线投向窗外,好一阵才低声道:“……太子呢?”
“太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随行的吗?”
闻言,燕景璇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目光注视着元嘉,“祁弟一心期盼嫡子,又怎会在那之前让其他人再有身孕?”
“……且,也不是祁弟一个人的意思。太子这个年纪还只两个女儿,宫里的人,父皇也好,母后也罢,都很期盼你能生下东宫的第一个男孩儿。 ”
“皇姊倒是高看我了,”元嘉轻笑一声,“太子不过头一月来的多些,平日里常去的还是倪良娣处。”
这原是闺帷私事,元嘉此刻却毫不在意地说出了口。可与她料想的反应不同,燕景璇只定定瞧着元嘉,一句多的话也没说。
确实不必再说了,元嘉只回过头来细想方才的一番话,便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倪娉柔,不就是另一个吴小童吗?
元嘉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两眼低垂只看着膝上的幕篱,好一会儿才重新抬头,“我未居宫闱,不知皇姊所说之事,一时失言,倒叫皇姊见笑了。”
语气已然如常。
“前几次见你,从来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怎的在这件事上,如此失态?”
燕景璇微微抬眼,目光与元嘉有一瞬间的相接,又很快移开,语调更是轻缓,像是只随口一提。
“……皇姊何必试探,”元嘉直勾勾地看向燕景璇,“我不过是唇亡齿寒罢了。皇姊长于藩地,成于宫闱,应该比我更能感同身受才是。”
前者并未因元嘉突然尖锐的话而不快,反倒叹了口气,“你年纪虽轻,看事倒也毒辣。”
“皇姊猜猜,如今这上京城里,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盯着我的肚子不放?”元嘉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清亮悦耳,可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我若生不出孩子,我若生出的孩子不是儿男,这太子妃的位子还能坐几年?又或者、还有几年活路?”
燕景璇下意识道:“有母后在,怎会叫你落到那般田地!”
“昔年静云仙师,不就是因为无子而被旻帝下令,迫其上表辞位的吗?”元嘉笑容不改,“崔太后也很喜欢她,可到头来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在宫里修了座道观,让静云仙师不至于偏居冷宫自生自灭罢了。”
这是白纸黑字载于大周史书的人与事,燕景璇自然无从反驳。更何况,元嘉还隐去了许多后事未提──静云仙师在迁居道观后不久,便有传言说她已参悟大道,之后更于一场大火中自焚,尸骨无存……这才是她仙师二字的由来。
可究竟是真是假,到如今也不敢有人议论,只知道旻帝很快便立了自来宠爱,又为其生下一个皇子的贵妃。至于这位悟道而去的废后,留于青史的不过二三字眼,更遑论四时祭拜、生辰冥诞的供奉了。
“皇姊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元嘉仍是笑着,可那笑意却未透进眼底,“事关己身,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我早就说过,选你嫁给祁弟,是燕家对你不住……这句话,到今日仍是适用。”燕景璇摇头,“至于子嗣,我的确没办法许诺你什么,但看祁弟这段日子所为,却是对你颇为看重。船到桥头自然直,嫡子一事,只管顺其自然就好。”
元嘉不置可否,一时也不想再继续纠缠此事,只浅浅一颔首,又掀帘看向车外──与她一壁之隔的街市,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是她曾视为寻常的人间烟火。
燕景璇却拧起了两弯细眉,少顷亦同元嘉一般掀了帘子──
“郑华!”
不多时,一名身穿玄色箭袖、作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策马赶来,又与车驾并行,身躯微微弯下,等着燕景璇的吩咐。
“不去灞陵亭了,改道去胡玉楼!”
元嘉惊讶回头。
“再让几个人跟着吴奉仪的马车,看着她们和出城的队伍会合后,再回来复命!”
郑华应了一声,立刻便策着马向前而去。
“……不去为太子送行?”
“原不过指着它让你出府罢了,今日在灞陵亭的人那么多,去了也只能远远看着,又有什么好送行的。”燕景璇斜睨一眼,“你眼下怕也无甚兴致去扮个无可挑剔的太子妃,索性我替你做决定,往别处寻个开心。”
元嘉又笑了,眼底的冷意也因这话褪去不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说:为本章字数鼓掌[鼓掌][鼓掌][鼓掌]
然后稍微打个总结,为什么元嘉成婚后一直很谨慎小心,一个是因为进府的日子短,离站稳脚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另一个是因为有个明面上非常优秀的前任作比较:最后一个就是再往前数,还有结局更加不好的前辈们,直接连命都没有了。
她不想让自己也沦落到这样的下场,所以……over
第52章 胡玉楼 便请她二人作陪,我为娘子作一……
大周立朝百余年, 至光熹帝时民风较前朝已开放不少。除本朝子民,尚有一众外族生民稽留各州各郡,或定居落户,或走货交易, 百姓难识其族类, 见之皆称胡人。
上京城里胡人聚集的地方很多, 可最出名的,还要数胡玉楼。
胡玉楼上至舞姬歌伎, 下至小厮侍女, 无一不是胡人。可最让人称奇的却是,这样一个全是胡人的地方, 掌柜的却是一位汉人娘子,据说极擅剑舞。
也因此,胡玉楼的舞姬人人皆会舞剑,胡姬们跳的胡旋舞虽也好看, 可最为出名的, 还是这一曲剑器舞。
燕景璇应当来过很多次了──马车行经胡玉楼时不见半分停留, 而是绕去了拐角之后的另一处侧门。
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 元嘉本还想在进去前戴上幕篱,不料却被燕景璇直接拿走, 又随意地掷在了车厢内的某个角落。
“早不是男女大防的时候了,戴这东西做甚?”
是了,这幕篱是昨夜燕景祁吩咐备下的, 今晨梳洗时便已置于案几, 所以自己出门时也下意识带了它走……她从前倒是不戴的。
元嘉这样想着,便也顺着燕景璇的话弃了幕篱,又偏过头低声朝红玉叮嘱了两句, 这才往二楼走去。
燕景璇出外游玩时,最不喜欢身边跟一堆的人,此刻便也只拉着元嘉的手往楼上走。其他人早已习惯,留在一楼大堂自顾嬉耍,红玉几个也不好再继续跟随,无奈一并留下。
虽是白日,却也几乎坐满了人,或赏舞听曲,或斗酒行令,十足的热闹场面。可元嘉还是在这一通喧声中,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靠窗一桌的穆瑶筝。燕景璇显然也瞧见人了,唇角一勾便往临窗的方向走去。
“穆娘子好雅兴,大白天的就在楼里看美人。”
想是顾忌身处人群之中,燕景璇倒也不曾唤穆瑶筝县主,只随意称了句娘子。
前者闻声抬头,一下子便笑咧开了嘴,“二位娘子也来胡玉楼看美人?”
燕景璇径自入座,元嘉却先朝穆瑶筝轻轻一点头,这才跟着坐下。
“……这位娘子是?”
穆瑶筝的身侧,坐了位手拿纨扇的姝丽女子。瞧着约莫三十许,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腰间垂着红色腰带和玉制小铃,肩披红帛,头梳高髻,端的是风情万种,仪态万千。
“妾身庄映秋,名姓中的映秋二字,取自‘寒色暮天映,秋声万籁俱’一句,胡玉楼掌柜,在此见过季娘子。”
那女子收了扇,莞尔一笑。
“……你知道我?”
元嘉先是吃惊,又见穆瑶筝在一旁朝她挤眉弄眼,当下了然。
庄映秋掩口一笑,,又将视线投向燕景璇,“许久不见贵主,贵主别来无恙乎?”
竟是与燕景璇相熟!
前者却被这话搅得直皱眉,“不就是有段日子没来吗,也值得你这样一口一句贵主的叫?”
庄映秋一下子便笑出声来,倒是与打扮截然相反的爽朗。元嘉坐在一旁瞧着,亦生出几分好奇来。前者自然也发现了,微微一笑便解释起来。
说来也简单。
穆瑶筝惯爱美人,胡玉楼又素来是胡姬美人聚集的地方,穆瑶筝自然来得勤快。楼里虽也接待女客,可到底是男人扎堆的多,似穆瑶筝这样三不五时地过来,一呆又是一整天的女子,实在少见。
来得多了,便也眼熟了,眼熟了,便也打交道的多了,庄映秋就这样与穆瑶筝熟络起来。
至于跟燕景璇么……倒更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因缘际会了。
当年燕景璇因徐家郎君在外置有别宅妇一事而和离,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别宅妇正是胡玉楼里的一名卖唱胡女。
为着这事,燕景璇在流言最为喧嚣的时候,连着往胡玉楼去了一个月,每次来了便豪掷金珠让楼里的所有舞姬歌伎出来见客,且点名要那胡女服侍,又直到闭店时分才肯离开。按理说花钱买乐子也无不妥,偏燕景璇每次来的大张旗鼓,国朝公主的仪仗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每每一到便惹得其他客人不敢入内,连楼里的胡姬也多有离去。
不到半月,胡玉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这事发生时,正赶上庄映秋出京办事,直到回来后才知这一出因果,于是入公主府调停劝解,这才与燕景璇结识。
至于是如何劝解的,庄映秋并未细说,但看二人如今熟稔的样子,大抵是相谈甚欢罢。
“今日太子离京,全城的人都挤在灞陵亭看热闹,你们怎的不去?”
庄映秋轻轻摇着纨扇,又打趣了一句。
这话元嘉自然不好接,只抿着嘴笑笑不作声。
“填街塞巷的能看什么热闹,去了也是白去。”倒是燕景璇恣意道,“本想来你这寻个松快,那想白日里便这么多人,都快赶上外头的街市了。”
“谁让我这儿的视野好呢。那些挤不去灞陵亭的,便全跑我这来了。”庄映秋捏着扇柄虚虚指了一下,“喏,我那三楼都还没修补好呢,他们便顾也不顾的往上头去了,真是白读了一肚子的学问。要我说,就该再挤出两个头破血流的,也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元嘉顺着扇柄望去,果见一群青衫在更上一层兴奋攒动,全然不见平日里端方君子的模样,当下笑弯了眉眼。
胡玉楼已然观者如云,可还有接连不断的人往里头来。元嘉眺望一番,临近的几个酒楼也都与胡玉楼之景相差无二,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这里的人太多了,人多口杂的,咱们还是去雅间说话吧。”
庄映秋四下看了看,又思及眼前几人的身份,干脆建议道。
三人自是答应。
庄映秋起身引路,行走间不时有其他坐席的客人上前叙话,前者竟也能一一指出来人名姓,甚至喜好,倒叫元嘉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庄映秋领着元嘉三人顺着廊道拐了几拐,走到一处僻静隔间后方才停下。
“这原是我给自个儿留的,地方也算不得大,就是图个清静,贵客们可不要嫌弃。”
庄映秋打趣一句,将门推开。
入目确与前者说的一致──内里虽小,五脏俱全。各式陈设和摆件亦是简单,却给人一种清雅脱俗之感。元嘉打眼望去,也不得不悦服于庄映秋的别致心思,当即随着人一同入内。
三人列席而坐。
“所以,你今日是特意来我这里看舞听曲的?”
远离了客人的视线,庄映秋显然也弛懈起来,稍许歪坐,手搭着凭几,将身子大半倒在后侧的软枕上,姿态悠闲地问了起来。
“是啊,”燕景璇竟也点头,“我这妹妹许久不曾出来玩耍,怕她憋闷,所以特意来你这寻欢取乐的。”
元嘉听见‘妹妹’二字,下意识偏头回望了一眼,只是亦被提起了兴致,便也干脆应声点头。
穆瑶筝一听,立刻抚掌笑道:“那感情好,楼里这两日正来了好些美人姊姊呢,我还在央着庄姊姊让我见见呢!”
“你们倒也罢了,季娘子却也不去送上一送?”
庄映秋此话显然意有所指,但望向元嘉的眼神却毫无恶意,前者便也索性直言不讳。
“该送的在府里都已送了,我去不去的也无甚要紧,”元嘉面色如常,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本也是姊姊邀我一场,才得以偷闲一日,自然是要在外头好生玩玩的。”
庄映秋能在权贵云集的上京城里开店,还能经营得远近闻名,心窍自是旁人比不上的玲珑。如今听元嘉一答,便也抚掌一笑,“既如此,我也得拿出些看家本事才行,好叫几位娘子乘兴而归!”
说罢,自软垫起身,走到扶栏处微微往下探,口中呼道:“荆玉!阿翘!”
不多时,便见两名妙龄女郎徐徐上楼,身姿绰约,容颜姣丽,一人怀抱琵琶,一人手持双剑。
“她二人,一人名唤孙荆玉,是楼里司乐的行首,一人名唤沈阿翘,是司曲的行首,”庄映秋介绍道,“今日便请她二位作陪,我为三位娘子作一曲剑舞。”
都说胡玉楼掌柜的剑器舞是上京一绝,可元嘉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总算有机会亲观,前者自是意兴盎然,穆瑶筝更是欢呼出声。
庄映秋微微一笑,接过沈阿翘手上的双剑,随意起了个势便稳稳立住。
孙荆玉、沈阿翘两人跪坐一侧,一人轻拨琵琶,一人起调咏唱。
庄映秋姿态舒展地仰倒在地,振臂向上拟作雀鸟展翅之势,腕间的玉环随着动作的不断改变,发出或轻或重的脆响,好似雏鸟初啼,伴着孙荆玉的低声吟唱,竟出奇的和谐。
蓦地,沈阿翘的琵琶声变得闷沉起来,庄映秋的动作也随之改换。只见她腰腹微微用力,整个人便似被提线般轻巧立起,身侧坠着的玉铃铛也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脆响。
而随着庄映秋一点点起身,那隐于裙裳之下的双剑也逐渐显露出来。
足尖一勾,小腿微微使劲,那双剑便被带至上空,随着沈阿翘戛然而止的吟唱,被庄映秋稳稳接住又握于手中。
孙荆玉与沈阿翘对视一眼,指尖微动,原本幽婉的曲调开始变得急促,铮铮然似金戈铁马,沈阿翘也一改之前的江南韵调,扬声吟哦。
竟是一出武乐!
庄映秋的动作如同雀鸟般轻盈,腕间微动,便带出满室剑光。不似时下以比划定势为主的剑舞,庄映秋的舞势更像是剑术与柔舞融合后的改良,行云流水间更显凌厉。
孙荆玉的琵琶音不断加快,庄映秋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剑芒与庄映秋玉色的身影隐隐融为一体。随着最后几个旋转,琵琶声陡然停住,庄映秋也止了动作,足尖轻抬,双臂交叉,一上一下持剑静立,姿势与元嘉进屋时看到的公孙大娘像别无二致。
有诗云: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①。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舞姿吧……
穆瑶筝率先叫好出声,一张俏脸激动得微微泛红。元嘉亦是看得目不转睛,直听到前者的声音才惊醒回神。
庄映秋三人倒似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微微一笑便再度回身入座。
“今日观此剑舞,才知杜子美所言非虚。这世间,真有如此精绝的舞技!”
元嘉赞叹连连。
“可惜我没有杜子美的诗才,否则定也要写上一篇《观庄娘子剑器舞》才行!”
穆瑶筝双手撑着脑袋,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瞧着人不放,夸人的话更是一句接着一句。
“这武乐,听着倒和《兰陵王入阵曲》有异曲同工之妙。”
燕景璇似乎对这些也有所涉猎,看罢目露赞赏之色,又很快问起其中的细节处来。
“娘子好耳力,这《剑器浑脱舞》的武乐部分,正是脱胎自《兰陵王入阵曲》。”
孙荆玉怀抱琵琶,又朝燕景璇笑着一点头。
“这《兰陵王入阵曲》本是军队武乐,意在歌颂兰陵王疆场杀敌的英姿。可谁知流入民间后,逐渐与柔舞相融,倒失了武乐的气势。”
庄映秋一边添茶,一边补充,“时下喜好舒雅婉约的柔舞,尤其在上京城内,武乐近乎绝迹。这几年我往各地探寻不同的健舞,又竭力寻找《兰陵王入阵曲》的残稿,亏得荆玉、阿翘相助,几经融通才有了今日这《剑器浑脱舞》。”
原只道此舞精妙,却不知还有这等过往,元嘉对庄映秋不免更钦佩了几分。
“都说胡玉楼里跳的剑舞,皆为姊姊一手教导,可我看楼里其他姊姊舞剑,却与今日所见之舞不尽相同,这是何缘故呢?”
穆瑶筝好奇道。
“似人者终难久长。若徒摹吾形,终困于吾影之下,但若寻己之魂,或可得他日长存。”
庄映秋微微一笑。
穆瑶筝眼珠一转,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低头翻出两枚雕花玉佩,又笑盈盈地递到孙、沈二人眼前,“今日有幸与两位姊姊一见,又听到了仙乐一般的曲子,实在是瑶筝的福气。这玉佩还请二位姊姊笑纳,便算是妹妹奉上的见面礼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笑出声来。
孙、沈二人自然也知道美人邸的典故,当下也不推却,只压着唇角的笑意抬手接过。
沈阿翘更是打趣道:“穆娘子来了这么多趟,怎的今日才想起要给我姊妹二人送玉?若没个说法,这玉咱们可是不要的!”
说罢轻巧一抛,又将玉佩扔回了穆瑶筝的怀里。
孙荆玉虽还握着,可尾指却勾着玉佩上的红绳来回把玩,一双凤眼转盼流光,只等着穆瑶筝再开口。若是说的不好,只怕也是要顷刻扔回去的。
美人蹙眉嗔怪,穆瑶筝又哪里招架得住,当下便告起饶来,“谁叫两位姊姊都是谪仙般的人物,每每我来,都只能远远看着,一次都没能近身说话……今日好不容易借庄姊姊的光把玉佩送了出去,姊姊们却还怪我送晚了,可真要冤死我了!”
众人又是大笑,燕景璇更是笑得歪了身子,靠在了庄映秋的身上。
沈阿翘将玉佩系在腰间,又伸出削葱般的指尖轻点了下穆瑶筝额头,“好个伶俐的妹妹,倒把我二人说得心生愧疚起来,便只好跳一支胡旋,与妹妹作这玉佩的回礼了。”
沈阿翘说罢,轻巧起身,绦带在空中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我疏于舞技,这胡旋舞只勉强拿的出手,客人们可不许嫌弃!”
孙荆玉从穆瑶筝手上拿回玉佩,一如沈阿翘般系在腰间,而后用手轻轻拍打了几下琵琶,朝沈阿翘一点头,便拨动起弦身来。庄映秋不知从哪里摸了个手鼓,亦跟着节奏击打出声。
沈阿翘足尖点着地面,随着急促的鼓点旋转翻飞,脚下却无一丝错乱。速度越快,转得越稳,整个人几乎要化作一道虚影,更瞧不出半点舞姿勉强的样子。
一开始,元嘉几个都还坐着,后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先是穆瑶筝围着沈阿翘转圈,后来又拉过元嘉一起摆动双臂,最后竟连燕景璇也未能幸免,被庄映秋带着加入了这场混乱当中。一群人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盏,放歌纵酒直到月挂柳梢头——
作者有话说:①节选自《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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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热烈欢迎我们著名的舞蹈表演艺术家庄女士上线[鼓掌][鼓掌][鼓掌](不知道还有没有小伙伴记得前面提过的胡女)
第53章 终弃留 念夏如今冒失过甚,我再不敢留……
第二日再醒来, 元嘉果然头疼欲裂浑身难受,昨日玩闹得太高兴,酒也饮得过了头,宿醉尤甚荷风园那次。
“……盼春, ”元嘉抚着额头, 神色恹恹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任由红珠在身后动作,“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元嘉最后的记忆, 只停留在几人拿着酒盅乱舞的时候, 再往后便全无印象了。
红珠听出元嘉语气中的倦怠,动作迅速地挽了个倭堕髻, 又插了支玉兰花钗,便自觉退在一旁不作声了。
“是公主府的郑华侍卫护送女君您回来的,”盼春接过敛秋递来的参茶,又轻声道, “您也好, 公主与县主也罢, 从胡玉楼出来时, 便已醉得不成样子了。郑侍卫先送了县主回府,又将您送回了太子府, 最后才驾着马车回公主府。”
盼春说的仔细,可元嘉听罢,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几番回忆无果, 也只好无奈放弃。
什么叫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总算是体会到了……只是这滋味,也忒不美妙了些。
饮过参茶,又重新倚回榻上, 元嘉的手仍是抚着额头没有放下,好一阵才重新开口,总算是有些气力了——
“红玉,我昨日嘱咐你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吗?”
“是,”红玉上前应了一声,“按您的吩咐,奴婢已去荣宝斋挑齐了四套白玉微雕,一一用匣子都装好了。”
本意是怕在胡玉楼耽搁得太久,所以才让红玉先去西市走上一遭,提前备下要带回府的物件。哪想昨日进了胡玉楼便再没有出来过,着红玉买的东西竟也真的用上了。
“拿来与我瞧瞧。”
红玉诶了一声,又请盼春、红珠几个帮手,须臾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纹样精美的匣子来。那匣子显然有些份量,几人拿在手里仍有些吃力,变换姿势后也只能抱在怀里,小心挪至案几旁置于其上,这才依次打开。
元嘉自榻上起身,一个个踱步看过去,匣内的微雕皆是一般大小,用的是上好的白玉,触手温凉,浑身上下无一丝杂色。
雕刻技艺更是出色,四套微雕便是四种风韵──其一为簪花仕女,纤毫毕现;其二为花鸟鱼图,栩栩如生;其三为山川河景,壮美异常;其四为上京市井,百态繁华。四者各有千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她出门时还在犹豫应该带些什么回来才好──寻常的钗环首饰、裙衫布料一类,只怕早就看厌了,做工也未必有六尚局送来的精巧。一直到马车行经荣宝斋,才总算落定了主意。
“你选的很好,足见是费了心思的。”
元嘉赞了一句。
红玉微微垂首,并未因前者的夸赞而露出任何的得色,仍是恭敬道:“奴婢分内之事,自当尽心竭力。”
“这事你办的出色,合该记你一功。”元嘉笑了笑,“一会儿还得让你再跑上一趟,和徐妈妈一起,把它们挨个送过去。”
红玉自然应承,可随即犯了难——说是‘挨个’,但其中能做文章的地方可太多了。两位良娣谁先谁后便是一个问题,更别提遭了太子厌弃的卫良媛,和虽有一女却居末等的徐奉仪了。
若是四个人分别送去,或许就没那么多的比较了。
可这话却是不好说的,红玉亦不敢自己决定,只能大着胆子一问,“不知这四套玉雕,该分别送往哪位娘子的院子呢?”
“先去竹香馆,再去梨云院,然后去畅和馆,最后去徐奉仪处。”
元嘉不假思索,“让她们挑自己喜欢的。”
话虽如此,这几人的喜好却彼此分明,谁人选哪一个匣子,她大抵也猜得出来。
红玉听罢亦是分明,自也不再多言。只是其他几位倒还好说,却不想那卫良媛,庭院冷落了好几年了,眼瞅着余生无望,如今倒又被这一位太子妃给看上了,往后保不齐还有大造化。
红玉几番思绪回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朝元嘉一屈膝,后退几步便出了门去。不多时,进来几个梳着双垂髻的小宫女,又各自捧了匣子出去。徐妈妈和红玉就站在槛外,朝元嘉行了个万福,便带着人离开了。
眼看东西都送出去了,元嘉便又懒洋洋地缩了回去,蜷在榻上闭目养神。
燕景祁一走,整个太子府似乎都变得安静了许多。没了嘈杂的人声,窗外不时的蝉鸣便显得格外清晰。元嘉有些昏昏然,明明才起身不久,却又生了困意,此刻半阖着眼帘,似睡非睡。
哐当!
像是什么被打翻在地,一下子将元嘉从迷糊的状态中惊醒。再定睛一看,念夏正手足无措地呆站一旁,脚边是已经翻倒在地的铜盆,地上一滩水渍。
元嘉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看向念夏的视线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女君……”
念夏怯生生道。
“我、我本想将这水倒了去,哪想到手上突然没了力气,一下子没稳住,这才、这才……好大一声响,倒把奴婢给吓了一跳!”
念夏撅着嘴,一开始还在解释,后来竟抱怨起来。可即便如此,也始终不曾将注意力投向脚下的狼藉半分,甚至害怕鞋底沾上水渍,而往一旁又挪了两步。
盼春闻声而进,来不及说话,便上前两步将铜盆拾起,慢一步进来的红珠更是拿过布帕,伏在地上将水渍抹干。
可一直到两人收拾妥当,再回到元嘉跟前伺候时,念夏都不曾移动分毫,脸上仍是余惊未定的表情。
元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今日是你们哪个当值?”
念夏抿了抿嘴,上前一步,“……是奴婢。”
元嘉将视线从念夏鞋尖缀着的珍珠上挪开,又瞥了人一眼,“轮到你了?你不是被吓着了吗,那今日就放你休息,回自己屋子里歇着吧。”
盼春在一旁默默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红珠更是眼皮一跳,瞬间明白了什么。只有念夏听得面露喜色,喜笑颜开地朝元嘉行礼告退,直到一只脚踏出门槛,才后知后觉般停下来,又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回头道:“其、其实也无甚要紧,奴婢还是在您身边伺候吧?”
元嘉面色如常,甚至朝念夏挥了挥手,“去吧,这里还有盼春她们呢,哪里缺了你就不行了,休息去吧。”
“那、那奴婢就在外屋休息,您若有吩咐,只管唤奴婢进来!”
虽是这样说,可念夏的脚步显然轻快起来,也不知真往外屋去了,还是仅仅是一个托词。
元嘉看着念夏雀跃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帘后,垂目沉吟不语,屋内亦是一片死寂。
红珠却在这时候显出些忸怩,她并不确定自己如今所想,是否就是元嘉正盘旋在脑子里的念头,可她是知道念夏早晚要被放出去的,也知道自己顶的就在念夏的差。但几月来同住一屋,再没有情分也养出三分感情了,她委实高兴不起来。
可眼下,屋内就只有她和盼春两个人,元嘉不出声,盼春便也安静等在一侧。红珠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寻了个由头想要借机离开,不想却被元嘉拒绝了。
顿了顿,元嘉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帘外似有人影微动,当下蹙眉,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终是咽了下去。
“我有个难题,还得你帮我参谋一二。”
元嘉朝红珠道。
前者立时醒神,垂手等候吩咐。
“说起来,与盼春也有些关系。”
元嘉笑了笑,“前两年,季府的一个嬷嬷托到我面前,想替她家小子求娶盼春,只盼春当时不乐意早嫁,便央我拒了。如今她又随我来了太子府,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哪晓得那家小子至今还记挂着盼春,也不肯婚配,她老子娘无法,便又托人过府相问。”
元嘉说到这,微微停顿了一下,又侧着耳朵作倾听状,像是在等着什么动静一般。
少顷,帘后传来一声模糊的轻呼。
元嘉示意了一眼,盼春便立刻往外屋走去。
又听见几声隐约的道贺,紧跟着响起盼春的声音,似乎责怪了几句,帘外的动静才终算是消失了。
很快,盼春又走了进来,“是念夏那丫头,说是听见咱们在屋里说话,心中好奇,便多待了一会儿,已叫奴婢打发回她自个儿屋子了。”
红珠一听,心顿时跌落谷底──便是元嘉之前不曾想过让念夏走,今日之后,只怕也再容不下她了。
“……我打算替念夏寻户好人家,年底的时候就把人放出去嫁了,你们以为如何?”
虽是问句,可谁都知道,这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的事情了。
“念夏娘子二八年华,若能寻个贴心的郎婿,是再圆满不过的了。只眼下盼春娘子也要婚配,再让念夏娘子年底出府,难免匆忙了些,女君身边也不能离了服侍的人。”
到底顾念着和念夏同住一屋的短暂情谊,红珠还是替前者留了线转圜的余地,言语中甚至暗示盼春也一起说几句情。毕竟她们几个才是打小就跟在元嘉身边的,称得上一句朝夕相处,有盼春出声,或许能让念夏再走得晚些。
但出乎红珠意料,盼春并未顺着她的话开口挽留,反而道:“红珠娘子莫要玩笑了,我早跟女君明了心志,这辈子都不嫁人的。”
红珠仿若被当头棒喝一般,立时清醒。是了,由始至终,元嘉都没说过要将盼春许出去,是她自己先入为主,听到有人记挂盼春又二次求娶,才自以为是,误以为元嘉要放人出去婚配。
如今想来,那话未必不是元嘉察觉到念夏的存在而故意说的,可笑她自己被念夏的事情糊了眼睛,主子面前竟也能犯这样的错,还想拖着盼春替念夏求个恩典。好在前者并没有放在心上,说的话亦是婉转,倒免去了她的难堪。
元嘉见红珠面露窘态,心中暗叹了口气,但前者与念夏的关系倒比她原以为的要好。
“徐妈妈应当告诉过你,我属意你来顶念夏的差。”
红珠点了点头,可动作中依旧带了几分迟疑。
“我本想着循序渐进,可你刚才也看到了,念夏近来愈发失了规矩。”元嘉摇头叹息,“从前虽也有冒失的时候,却也不曾误过差事。可自打进了太子府,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这段时间犯的错竟比她过去十几年都要多,我委实不能再留她了。”
红珠缄默不语,因为元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念夏身上发生过的,她确也无从辩驳。
“你大可放心,既要予她婚配,自然是要放免她做良民的,不会再让她为婢或是客女。便是她的郎婿,我也会好好挑捡,让她自己定,总归不叫她委屈。”
贴身服侍元嘉的几个人都知道红珠是顶替念夏的存在,只有念夏自己不知道,红珠因此事生出的负罪感,终于在元嘉一连串的许诺中消散,整个人瞧着轻松了不少。
“这事先不必叫她知道,你们心中有数就行。”
元嘉又道。
“……是。”
元嘉这才点头,又朝红珠道:“你先出去吧。”
这便是有事要和盼春说了。
红珠自是告退——
作者有话说:最新在修以前的存稿,发现自己当时对控制字数真的是毫无意识,居然还写过8、9千字的一章,现在还得慢慢拆章想标题,什么时候可以爆更呢(好吧,其实是我又在做入v的美梦了[柠檬])
第54章 不嫁女 嫁过去能有在太子妃身边过的舒……
“方才的话, 虽是因为念夏躲在外头故意说的,可这事却是真的。那许家郎君到现在还对你挂心不忘,他老子娘这才托到徐妈妈跟前,求我给个准话。如今, 我也拿这话来问你, 你是个什么意思?”
元嘉看着盼春像只锯了嘴的葫芦般不发一言, 无奈叹了口气,又道:“你不开口, 我又怎么知道你的心思。便是不愿意, 告诉我一声也就是了,我难道还会逆了你的意, 绑你上花轿不成?”
盼春闻言,却是神色一敛,而后直挺挺地跪在元嘉跟前,梗着脖子道:“女君, 她们几个我不知道, 但奴婢这辈子是打定了主意不嫁人的!”
元嘉连忙将人拉起来, 又扯到身边坐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只那许家郎君人有本事, 长的又俊,自己亦不曾入奴籍,是个撑得起门户的好男儿, 还等了你这许多年……你真的不再考虑下?”
“女君是知道我家那点子事的, 我娘、我阿姊都死得凄惨,我不想步她们的后尘,再做个被丈夫打死的女人……许家郎君再好, 奴婢也过不了心里这道坎。权当是奴婢怕了,不耽误他觅好姻缘了。”
盼春顿了顿,重新跪倒在地,又朝元嘉重重磕了个头,“女君、娘子,便当是奴婢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拂冬年纪还小,做姊姊的顾着她还来不及呢,实在不愿意去想嫁人的事情。若是娘子不嫌弃奴婢蠢笨,明日奴婢便将头发都束了去,这辈子安安心心地跟在您身边!”
“好了好了,哪里就闹到要束头发的地步了!”元嘉连忙打断,“也罢,我明儿个就让徐妈妈去回了她。只拂冬现下年岁也大了,你总该多考虑下自己了。你是我屋子里的头一个,在我身边最是长久,我自是想你一生圆满顺遂。”
又看盼春一脸的坚持,终是道:“你就陪着我吧。只一句,若哪一天你改了心意,不许瞒我,找人过日子也好,出去自立门户做生意也罢,只要你自己过得舒心,都行,我都是依你的。”
“谢娘子成全!”
盼春再叩首,语带哽咽。
“这下可愿意起身了?”
元嘉嗔了人一眼,故意道。
“诶!”
盼春破涕为笑,揩了揩眼泪,又回到元嘉身边坐下。
至于念夏,虽被盼春劝离了正屋,可也没往自己的屋子去,反而拐进了敛秋与拂冬的屋子。径自推开门,拂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刻屋子里只剩敛秋一个。
“……你不在女君身边伺候,来我这儿做甚?”
敛秋抬头瞧了人一眼,表情颇为奇怪,可手里缝补衣物的动作却没停。
“我不小心摔了铜盆,吓着了。女君心疼我,便让我回来休息了。”
念夏喜滋滋道。
敛秋却听得皱起了眉,放下针线朝前者道:“你回来休息,那谁在屋子里服侍女君?”
“还有盼春姊姊呢!”
念夏兀自坐了下来,一脸的兴致勃勃,“我跟你说,盼春姊姊呀,怕是要得一个郎婿了!”
敛秋的眉皱得更紧了,“……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自然是女君说的!”
念夏一副再笃定不过的得意模样,直等到看清敛秋表情里的怀疑,才略微收敛了几分,却仍坚持道:“真是女君说的!是个姓徐、许……反正就是有个等了盼春姊姊许多年的郎君,特意央了人问到女君跟前的!盼春姊姊可比女君还大几岁呢,这样痴情的人,遇上了可不得赶紧嫁了?”
这话敛秋自是不信,“你从来是拿了三分便跑的,定是还有什么没说与我听。你不说全乎了,我是一分半毫都不信的。”
念夏视线有些飘忽,须臾才不甘心地嘟囔着:“就算是我隔着帘子听到的,可离得又不远,怎么也不会听岔的。”
说着说着,又高兴起来,“肯定是真的,盼春姊姊还害羞了呢!”
“又胡猜,你在帘外站着,怎么能瞧见盼春姊姊是喜是恼?”
“不是胡猜!”
念夏扬了声调,“盼春姊姊从里屋出来,特意叫我别多想,还说什么她是不打算嫁人的,叫我赶紧回来歇着。可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又不是比丘道姑,说这话可不就是害羞了!”
敛秋才听到一半,便在心里叹起气来,再等到念夏说完,整个人更是欲言又止。
念夏兀自兴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敛秋的怪异模样,下意识垮了脸,又扁着嘴道:“你怎么这副表情,难道我说错了?”
“你忘了?”敛秋无奈摇头,“盼春姊姊可不止一次说过她不想成家,怎么到你嘴里竟全然变了个样,好似她明日就要披红戴冠上花轿了一般。”
念夏果然被这话堵住了喉咙,扁着嘴安静了好一会儿,可再开口时仍是嘴硬──
“若盼春姊姊没起这个念头,女君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她……人是会变的,保不齐是盼春姊姊自个儿想通了!”
“大庭广众?”敛秋瞧着人,“你是女君发了话让回来歇着的,那屋里除了盼春姊姊,还有谁?”
“我,还有红、红珠……”
念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叫什么大庭广众!”敛秋瞪圆了眼睛,“你居然还敢偷听女君说话,真是愈发不知轻重了!”
“咱们和别人又不一样,与女君那是打小的情分!”
念夏强辩道。
敛秋往念夏身上捶了一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在前者也放弃了继续争论盼春是否出嫁的话头,自己撑着脑袋生了会儿闷气,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朝敛秋一咧嘴。
“盼春姊姊要是不嫁人了,往后不就更得女君看重了,咱们屋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谁还能越得过她去呀!这么一想,是我我也不嫁,一个嬷嬷的儿子罢了,再本事又有多厉害,嫁过去能有在太子妃身边过的舒服吗!”
这话说的连敛秋也听不下去了,当即打断道:“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盼春姊姊是咱们几个里最大的,从前在府里时,有什么好东西从来都先紧着咱们,什么越得过越不过的,你管的活计,盼春姊姊哪次插过手!”
“那时,谁能想到咱们女君有如今这福气呢。”念夏撇了撇嘴,“盼春姊姊原就是咱们屋里拔尖的,往后入了宫,可不就是领头的姑姑了,多叫人羡慕啊。”
“合着你是为了女君如今这身份才跟在身边伺候的?”
敛秋伸出指尖,狠狠戳了戳念夏额头,更恨不得能掰开她的脑子,看这人一天到晚的究竟在想些什么。
“且不说拂冬,咱们三个可是前后脚跟在女君身边的,你倒好,见着盼春姊姊有大造化了,不恭喜也就罢了,居然还偷偷嚼人舌根!”
“我、我没有!”念夏连忙摇头,“只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瞧着,有些羡慕罢了……”
声音却愈加发虚。
“你又不是不知道盼春姊姊家里那堆恶心事,如何叫她还有嫁人的心思!索性一辈子跟在女君身边,旁人也不敢轻看了去。”
敛秋苦口婆心,又瞧着念夏面上的勉强,索性直言道:“盼春姊姊居长,做事又稳当,平日里女君使唤的多也就罢了,拂冬是盼春姊姊的妹妹,入府也晚两年,比你还小个几岁呢,女君如今用她却比用你的多。若不是瞧着拂冬年纪还小,女君心疼,不多派了事,怕是早早就越过你了去!”
念夏心思浅,被这一说,便慌了手脚,“可、可我也是好好伺候着的呀!”
“你要是能把这嚼舌根的心思放在别处,女君指不定多喜欢你呢。”
敛秋说着,又重新拿过丝线,低着头一针一针地补了起来。
念夏不说话了。
半晌,又挤在敛秋身边坐下,“你说,盼春姊姊得了个这般好的前程,咱们几个呢?”
敛秋被她挤这一下,险些将针扎进肉里,又听到这一句话,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盼春姊姊你是瞧见了,她办事妥帖,又一直管着女君的私库,往后便是独身一人,谁又敢低看半分。红玉姊姊本就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跟在女君身边,我从旁瞧着,女君待她不比盼春姊姊差,将来想也不缺前程和体面。”
“至于拂冬,她现在和你一起管着女君的衣物首饰,虽还不叫多派了事,可女君喜欢她,等再大些,应该就从你手里把这份活计接过去了。”
“我是只管女君吃食的,也没什么大的抱负。左右家中无人,只要自个儿吃饱喝足,旁的怎样都好。”
说着又瞧了眼念夏,“至于你么……就你这张嘴呀!”
念夏柳眉倒竖,正要反驳,又叫敛秋一句话压了回去,“如今你伺候着女君的梳妆,可你瞧见没有,这段日子,红珠也时常跟在你左右。”
“那不是女君说,红珠她们还不熟悉咱们的习惯,叫我无事多带带她们吗!”
念夏不屑一顾。
“就你是个傻的,”敛秋只觉得今日叹了太多的气,“她和红玉姊姊都是宫里头出来的,论起规矩来,只有咱们比不上人家的份。再说了,咱们女君是嫁进东宫,还得学皇室的规矩。你只瞧盼春姊姊,入太子府不过月余,气势便不一样了。你自个儿说,究竟是谁带谁?”
“那,女君的意思是?”
念夏变得慌张起来。
“你如今也到笄年了,原又是府里的家生子,你老子娘想来会求女君给个恩典,估计放出去也就这两年的事。到时候总要有人顶了你的差,与其临到头来选的不如意,还不如现下就开始使唤起来。红珠又是太子身边的人,做起事来不会不稳妥,跟在你身边学学女君的喜好,往后服侍总归不会手生了去。”
“……那我呢?”念夏面上茫然,“你说,女君会把我许给谁?”
敛秋无奈道:“你的郎婿,自然是你自个儿选,自个儿定,女君如何替你做主?要我说,你若真看中了谁,索性早些告诉女君,也好叫她替你查查那人底细,免得嫁过去委屈了自己。”
“那就好!”
念夏听完这通话,又高兴起来。乐呵了好一阵才总算注意到敛秋一直捏在手里的衣物,拿过来打量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元嘉的斗篷。
“都入夏了,你怎么还拿着女君冬日的斗篷?”
“女君最喜欢这一件斗篷,可惜上次穿过之后,面上不知在哪儿勾破了几缕线。我左右无事,便翻了出来,想着在破损那处绣上几朵梅花,也就瞧不出缺残了。”
念夏唔了一声,有些不以为意,“尚服局隔两日便往太子府里送东西,四时衣裳多得都要换不过来了,这斗篷破了就破了呗,还有别的可用呢,女君哪就能独独记得它。”
敛秋并没有急着开口,只将斗篷小心放到一旁后,才道:“别说我了,你不是受了惊专门回来休息的吗,在我这屋呆了这么久,若是女君使人来找,瞧见你这精神模样,我看你以后还能不能借故躲懒。”
念夏一听,忙从榻上起身,虽还一副镇定模样,可手却不自觉地扭在了一起,又说了两句话便急匆匆告辞了。
敛秋只瞧着念夏远去的背影,幽幽一声长叹,好一会儿才扭头道:“人都走了,你也该出来了吧。”
原是与敛秋同住一屋的拂冬。
“看来是老天爷的意思,不过帮姊姊拿个东西的工夫,竟还能听到这么多有意思的事儿。”
拂冬同样看向门外,语气却稍显冷淡。
“也是念夏失了轻重,做错了事还敢借此耍懒,还胆大到偷听起主子的私话来,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到底是家里爱护,跟着女君后也不曾吃过苦头,如今做事愈发毛躁了。”
虽这样说,敛秋的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担忧。
“念夏姊姊有福气呢,爹娘都是季府的老人,兄姊又早已成家,一家子的宠爱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便是跟在女君身边,也是她老子娘图一份体面尊贵特意打点来的。”拂冬哼了一声,“这样事事不愁的出身,又怎会记得我姊妹俩过府前的遭遇!”
“她心思浅,从来也装不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只是今日说的这话,确实过分了些,”敛秋将拂冬摁回榻上,“我回头一定说她,你可别气。”
“我若真气,便不会一直藏在后头一声也不吭了……早与她撕扯起来了!”
拂冬斜了敛秋一眼,口气虽还是不好,但到底不是惯来生气的模样。
敛秋面露愁色,“我只怕女君留不下她多久了。”
“打从红珠姊姊第一次替女君梳妆时起,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吗?”拂冬说的直接,“从前在季府,管家理事的是夫人,跟着是少夫人,再往下才是咱们女君,念夏姊姊便是再想躲懒,也不敢真误了差事。可在太子府里,却没人再能压女君一头,咱们近身伺候的,身份可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吗。”
“徐妈妈虽也教导咱们,可到底不是时时见着,哪能真把咱们管束起来。如今咱们去哪儿都有人奉承,可不就把念夏姊姊给捧的得意忘形了吗!”
“我不若再去提醒她两句?”
敛秋还是狠不下心。
“姊姊这话,说得倒似咱们在冷眼旁观一般,”拂冬撇撇嘴,“这段日子,光咱们几个就在她面前说了多少次了。明着的暗着的,哪次被她听进去了?连红珠姊姊都让她当差时注意着些,可结果呢,女君有多久没让念夏姊姊替她绾过头发了?”
“你比念夏还小两岁呢,行事却比她老练通透多了。”敛秋苦笑一声,“这些话虽难听,却是半点不错的。女君也算是顾念旧情了,否则早该在念夏第一次犯错时就逐人离开了。”
拂冬嗤笑一声,“姊姊别怪我说话难听,念夏姊姊若真拿咱们当姊妹,乍闻女君要为我姊姊婚配时,心中只该是着急的。外人不清楚,她也不清楚吗?我那个暴虐成性的爹和黑心肠的继母,只恨不得从我俩身上扒下全部的血肉来养活自个儿。若是姊姊嫁人,离了季府或是如今的太子府,早晚会被他们合起伙来给逼死。哼!从前那两人来府里闹事讨好处时,念夏姊姊也不是没见过,不过是从未记在心上罢了。”
闻言,敛秋也不再强求,只道:“罢了罢了,左右是她自己的造化,再怎样还有她老子娘兜着呢。咱们这些个非亲非故的,做好自己的事已是万幸,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呢。”
说着又嗔了一眼拂冬,“好妹妹,还不快把东西给我,也好早些将这斗篷补好。”
拂冬将捏了许久的小匣子递到敛秋手边,又小声嘟囔着:“这斗篷分明是女君让念夏姊姊补的,都说了许久了,结果她今日进来,瞧着倒似全然忘记了有这个差事一般。”
又见敛秋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撅着嘴,勉为其难道:“好了好了,我什么都不说了,替姐姐挽线去。”
敛秋无奈摇头,这才将精力全然投到缝补上去。拂冬也老实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再不出声——
作者有话说:祝看到这里的大家妇女节快乐呀[撒花]
第55章 人所眷 刘婵也好,元嘉也罢,牵挂之人……
第二日, 盼春再出现在人前时,已然盘起头发一副妇人打扮。
有好奇者,亦有看热闹者,但众人议论也只在私下, 又见盼春一副淡然模样, 没两日便失了兴头, 不再打听。
燕景祁走的第五日,清宁宫传来娄皇后病愈的消息。
长春馆内。
“你们说, 皇后殿下这次怎么病了这么久?”
倪娉柔两手捧着茶盏, 好奇道。
元嘉拿着黛笔,手上动作不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后殿下素来体健,这次怕是受了凉, 兼之担忧今上所致。风寒是早好了, 可之前的亏空却是调养了许久才回转过来──兰佩可不就是这么说的。”
“皇后殿下从前也有不好的时候, 却一次都没让人停了觐见, 隔着帘子也是要受人礼拜的。这回就一个风寒,竟免了宫里宫外几个月的晨参, 实在是叫人好奇。”
倪娉柔啜饮了口茶水,不置可否。
刘婵正依着轮廓一点一点地填着针脚,闻言朝元嘉笑道:“这妮子仗着屋里就咱们两个, 说话愈发的没遮拦了。”
自那日在元嘉处领了回针线, 刘婵白日里无事,倒常往长春馆来。或替宜妤做些贴身物件,或帮着元嘉做些荷包香囊。倪娉柔爱热闹, 十次里倒有八次都跟着过来。
“左右明日便是进宫的日子,你坐在清宁宫里仔细瞧瞧呗!”
元嘉停下笔,将描好的绣样放在一边,略活动了下身子,打趣道。
“宫里头几个月没传人觐见,明日也不知有多少内外命妇在场。便是不说话只见礼,咱们能赶在中午出宫门就不错了。”
倪娉柔唉唉一叹,倒对进宫的事情不甚感趣。
“她这是懒日子过习惯了,一下子又叫她似从前那般定时入宫,身上不舒快了。”
或许是和元嘉熟悉了,如今三人独处时,刘婵有时也会与她说笑打趣几句,再不似一开始的拘礼谨言。
“谁说不是呢,”倪娉柔竟也附和起来,“咱们要是住在少阳宫就好了,不过从这个宫往那个宫去,连脚程也能少上许多。”
元嘉哑然失笑,正想再调侃两句,哪想倪娉柔自个儿又摇起头来,“不好不好,要是住在宫里,能去的地方就更少了,我可不想天天去逛御苑。还是就在太子府里住着,总还能遇着机会出去转转呢!”
元嘉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而后又毫无异样般拿过茶盏,同样只捧在手里,再抬眼仍是满目笑意,“看来是被素娥说中了,咱们阿柔这嘴真真是不讲究了许多。”
刘婵的动作也有些凝滞,盯着素帛的的眼里掠过一丝黯淡,而后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说来,元娘上次送来的玉雕很是别致,不仅我中意,连宜妤看了也喜欢的紧呢。”
倪娉柔一时抱怨之言,说过也就过了,自然没注意到眼前两人稍显不自然的神态──元嘉也好,刘婵也罢,牵挂之人皆在上京城。如今住在太子府,偶尔还能见上几面。他日一朝入宫,若非年节,平日里再想见人只怕也难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清了彼此眼中的苦涩,一时间竟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倪娉柔大抵也是思念亲眷的,可她的父母亲族皆在余姚,自她嫁进太子府后便再没有见过面。于她而言,书信送进太子府还是少阳宫,怕是早没有区别了。
“我挑了个刻上京城街景的,刘姊姊呢?”
倪娉柔果然被这话勾起了兴致,又开始打听起其它人的样式来。
“我选了个刻花刻鸟的,”刘婵抿嘴一笑,“真就是栩栩如生,荣宝斋的师傅果然巧手。”
“那她们呢,选的什么?”
倪娉柔侧着脑袋,又朝元嘉望去。
“卫良媛选的是刻山水的,徐奉仪么……便是簪花仕女了。”
倪娉柔听到徐奉仪三个字,下意识又想刺上两句,可转头瞧见刘婵不赞同的眼神,也只好老实收声,不再追问。
“……卫良媛、一切可好?”
刘婵已记不清上次见卫妙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骤然提起,一时间竟连前者相貌也想不起来了。
“瞧着瘦了些,面色也称不上好,”元嘉想了想,“我见她腕间还戴着玉珠串,连名字也像是化用的佛家典故,不知是否是家中有信佛之人的缘故。”
“听说杨夫人信佛,或许是此缘由吧。”
元嘉点点头,不再细问。
倪娉柔却在这时显出几分忸怩,指腹在杯壁上不住地摩挲,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她、她的病可有起色?”
“我让章太医瞧了,说是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无大碍了。”
又见倪娉柔因这话松了口气,不由奇道:“这可怪了,之前你不还避卫良媛如蛇蝎吗,怎么今日又关心起她的病情来了?”
“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我没事避她做甚,还不是——”
倪娉柔突然收了声,很快又道:“算了,不说了,卫良媛大安便好。来日等她出得院门,我再好生向她陈情就是。”
虽不知倪娉柔隐去了什么,元嘉却也有心开解,遂道:“她如今好多了,昨儿个还让叶兰过来了一趟,说是身边伺候的人已然够多了,再不能让先太子妃的旧仆辛苦侍奉在侧,希望我能给那人指个好去处呢。”
“……那元娘你、是允了?”
倪娉柔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奇怪。
元嘉笑了笑,“菡萏馆不是正缺人手吗,我便让她回去守着了。既邻着旧主,也算不上什么苦累差事,正正好。”
倪娉柔听罢,反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元嘉想了想,又道:“章太医新开了药,又让膳房按着方子,每三日送一次药膳过去。我问过叶兰,她也说卫良媛的精神好了许多。”
“如此,那饮食上可有相冲的东西?”
刘婵问道。
“这倒不曾听说,”元嘉摇头,“但是药三分毒,章太医说卫良媛服药的年数有些长了,只怕已伤了脾胃。所以今次开的药膳,也少见油腥,多以清淡汤水为主……想来这调养身子的过程,也是漫长。”
倪娉柔听到这里,忽而道:“那、可能用些鱼虾?”
“……应当是可以的吧,鱼汤鲜美,本也是常见的补身之物。”
话虽如此,元嘉的语气中仍多出几分不确定。
“不是不是,”倪娉柔连忙打断,“我是想说,她不是养了只……吗,从前怕是跟着她们吃人的食物,可如今三不五时的就要吃药膳,这东西就不好再给它吃了吧?让膳房每日备些鱼糜,再送些羊奶过去,只说是她要吃的,也不算引人注目吧?”
顿了顿,又小声道:“那小家伙圆滚滚的,模样也喜人,可别被饿瘦了。”
此言一出,元嘉与刘婵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须臾同笑出声,“自然。”
而后唤来了盼春,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前者领命离开,不多时重新捧着托盘叩门而入,一边替几人换上新茶,一边回禀道:“都已吩咐好了,女君与二位良娣只管放心。”
盼春方才进来时,倪娉柔便已注意到前者打扮上与往日的不同,又想起这几日宫女间的流言,不由道:“我原道是无根据的闲话,哪想竟是真的。盼春这是真打算不嫁了?”
盼春将最后一盏茶摆好位置,两手拢住托盘,先看了元嘉一眼,见前者微微颔首,方才垂目答了个是。
刘婵在一旁瞧着,点了点头,“盼春稳重,又是你的陪嫁侍女,能够长长久久地伴在你身边,知冷知热的也好。”
说罢又望向盼春,“如今不想嫁便不嫁,可他日若你遇上喜欢的了,也别顾忌今日之言,还给你家女君说去。她若不允便来找我,可不能坏了你寻如意郎君,我还等着给你添妆呢!”
一番话说得认真,显然不是因为盼春在元嘉身边服侍的客套之言。
倪娉柔也在一旁附和,“盼春生得好看,又是个聪明能干的,便是到了七老八十,也有一群爷们等着娶呢!嫁不嫁人的都无所谓,不嫁人更好,叫他们也尝尝抓心挠肝的滋味儿。”
盼春笑着欸了一声,眼眶隐隐有些发红。自她开始梳了妇人头,府里窥伺的视线就没断过,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一般。后来被看得烦了,素日里无事便也懒得出长春馆了。不想今日两位良娣过院做客,见她这身打扮却未露半分异色,依旧以平常心相待。如此温言,怎能不叫她心生感动呢?
“盼春自入府那日起,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多年来与我形影不离,亦照顾我良多。她如今既下定了决心要长伴我左右,我自然不能叫别人看轻她。”
元嘉说着,又将盼春拉到身边,正色道:“你们几个的名字,都是当年进府的时候,由管事的嬷嬷分别取的。今日两位良娣皆在此,便请她二人替我做个见证,若你愿意,往后便叫回自己的名字吧。”
盼春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哇,怎么就又周一了呢[化了]
第56章 逢春时 长春馆今后便再没有什么盼春娘……
盼春木头似的站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元嘉说了什么,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可很快又凝在了脸上, 整个人显出几分犹豫。
“奴婢、奴婢从前的名字不好, 您虽给了奴婢恩典, 可连奴婢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叫什么名字”
“若是名字不好,便把姓添上, 以后也是要做姑姑的人了, 哪能再由着旁人一口一个盼春娘子的叫着。”
倪娉柔笑吟吟道。
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她们都能听到的流言,元嘉又怎会什么都不知道。只怕也是从盼春的表情中觉出了异样, 这才有意替人立势。她如今与元嘉交好,盼春自个儿也是个稳重的,她自然乐意助其一臂之力,做件锦上添花的美事。
盼春垂目想了想, 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 双手拢在胸前, 朝元嘉深深一屈膝, 口中道:“女君,奴、我未入府前随父亲姓常, 可我深恨那人,更不愿再与之有任何牵扯。偏我母亲远嫁来此,又离世得早, 我也不知道母亲的姓氏, 所以这姓便不添了。至于名字,还请女君容我改上一字。”
“你说。”
“我想,把盼字改成逢字!”
盼春正色道。
“逢春……此二字作何解呢?”倪娉柔好奇道, “莫不是取自‘枯木逢春’之意?”
闻言,盼春眸中倏地一亮,随即郑重点头,“正是!奴婢从前的名字有等待之意,可自打遇见了我家女君,便再不必等待了。而‘枯木逢春’四字,正有绝境逢生、重获生机的意思,恰如当年女君一家救奴婢于水火。所以、所以想改作此字!”
“真是个秉性纯良的丫头,”刘婵感叹道,“她遇上你这样的主家,是她的福气。你能有她这样一个忠仆,亦是你的幸事。”
“所以,我更不能亏待她了。”元嘉看着盼春,“逢春二字已是很好了,可我还想再送你一个姓氏,不知你可愿意?”
“只要是您给的,奴婢无有不愿的!”
盼春毫不犹豫。
“你可愿随我姓季?”
元嘉含笑问道。
盼春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跪倒在地,语含哽咽,“奴婢愿意,奴婢愿意的!”
元嘉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好,以后我长春馆便没有什么盼春娘子了,只有一位季逢春姑姑。”
盼春,不,如今该唤作逢春了,一边揩着眼泪,一边答应道:“哎!”
刘婵一旁瞧着,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又扬声唤了玉兰进来。
“你来,把这些银稞子拿到小厨房去,让她们置几桌席面,让今晚不用当值的宫女内侍们全部来吃酒。至于来不了的,便在今日晚饭里多添两个菜,大家一块儿高兴!”
玉兰接过荷包,倒不急着离开,含笑问道:“不知是什么喜事,竟叫咱们也跟着沾了光。”
这次不等刘婵开口,倪娉柔便在一旁笑盈盈道:“逢春做了长春馆的姑姑了,这样大的喜事,自然得好生贺上一贺!”
说罢,又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亦放至玉兰手心,“这就算是我的贺礼了,让小厨房再备些好酒,便是吃醉了也不打紧!”
“……逢春?”
饶是聪慧如玉兰,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玉兰姊姊,我、我如今叫做季逢春了,”逢春听着倪、刘二人的话,一时有些羞赧,“便是,枯木逢春的逢春。”
到底还是遮掩不住心中的喜悦,说着说着便又咧开嘴笑了。
玉兰一听,当下真心道:“恭喜逢春妹妹了!”
逢春抿着笑,又朝玉兰一还礼。
元嘉佯作苦恼状,故意道:“这又有酒又有菜的,我可添些什么才好呢?”
“女君恩惠奴婢的已够多了,万不能再添东西了!”
逢春连连摆手。
元嘉将视线在屋里绕了一圈,拍手笑道:“有了!”
“红玉!”
后者闻声而进,垂首听命。
“去找人拿一篓银稞子来,用红纸裁了装好。今日过来吃酒的,人人都有赏银!”
倪娉柔眼珠一转,故意道:“那今日要当值的,可不得后悔死了?”
元嘉笑着指了一下倪娉柔,“既然良娣娘娘发话了,那便将今夜当值宫人的月例再加上一成。”
红玉领命而去,临出门前,特意朝逢春点了点头,无声道了句恭喜。玉兰微微屈膝,亦追随前者而去。
元嘉拉过逢春的手,“好了,今日便不要在我跟前守着了,下去歇着吧,晚上热热闹闹的和姊妹们吃一场酒,咱们的盼春便该是长春馆的季逢春了。”
逢春诶了一声,红着眼眶朝几人福了福身,这才缓缓退出门去。
倪娉柔看着逢春远去的背影,不由感叹道:“你这样替她撑腰,今日之后,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在背地里说人闲话。”
“她一片忠心待我,我自不能让她在外面受了委屈。”
说着,又回过头来望着倪、刘二人,“小厨房今日煨了鹌鹑,还做了锅子,你们不若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再走?”
“大热的天,”倪娉柔摇着宫扇,有些犹豫,“你也不怕吃出一身的汗来。”
“叫人把冰山搬进来,就放到你跟前,这下可乐意了?”
元嘉笑着问道。
倪娉柔顿时松快,“刘姊姊也留下。”
刘婵却摇头拒绝,“我倒是想留,可宜妤就要下学了,我哪能叫她一个人回竹香馆吃饭呢。”
“那便叫人将宜妤接到长春馆来,和咱们一块儿用晚膳,可好?”元嘉建议道,“小厨房今日报上来的菜品里,还有好些香软绵甜的小点心,你们是知道的,我素来不爱这些甜腻之物,你们若都走了,可不得浪费了?”
自小喜儿之后,长春馆的小厨房也好,府里的膳房也罢,谁还敢逆着元嘉的口味做事?想也知道是有人特意吩咐的,想着小孩子嗜甜,提前备下的。
这样隐晦的好意,刘婵自是感德。
“姊姊便留下吧,”倪娉柔也劝了起来,“府里厨娘的手艺我早吃厌了,新来的这一批,对着咱们也只敢按从前的味道来做,好没意思。只有这长春馆的厨娘我还没试过呢,姊姊陪我一起!”
两人一唱一和的,刘婵顷刻间便败下阵来,只能笑着答应。
倪娉柔连忙叫来芝兰,让她去接宜妤下学,而元嘉则挥手叫过敛秋,让她提了东西也跟前者走一趟。
两人并肩离去。
“……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倪娉柔奇怪道。
“也是小厨房做的点心。府里就这两个女孩儿,总得一视同仁才行。宜妤既在咱们这儿,宜恕那份便让敛秋单独送去,”元嘉叹了口气,“我总怕被人诟病厚此薄彼,便只有尽力做到公平了。”
倪娉柔嘴一撇,小声道:“你倒是好意,那徐丽华却未必肯领你的情。”
这并不是元嘉第一次听到徐丽华的名字,可每每听别人提起,她便觉徐家寄托在前者身上的心思昭然若揭──史书上留下名姓的皇后不多,可有名有姓的里面,丽华二字却是再频繁不过的。
徐家一开始想的,便是让自家女儿登顶皇后之位吧。
“领不领的都不要紧,我只是想给自己求个心安罢了。
元嘉收回思绪,倒是想的开。
“稚子何辜?”倪娉柔冷笑一声,“她自己心里有怨,却不敢朝着上头那几位发火,拿自己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
倪娉柔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孩童更多三分喜爱。徐丽华刻薄亲女,两人又有那样的过节,前者在她这里自然捞不着任何好听的话。
“且瞧着吧,如今便不止一位郡主了,往后咱们再添几个姊妹,郡主可就更多了。”倪娉柔毫不遮掩,“咱们那位太子,既不像个长情的,只怕也不会多顾念旧情。她如今一味将孩子拘在自己身边,偏又养成副瑟缩性子,太子难道会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看重她三分吗!等宜恕成人,面对一个全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余生还有什么指望!”
一番话下来,倒更多是在为宜恕鸣不平。
元嘉听着,在心底又生出几分惊讶来。她原以为倪娉柔深恶徐丽华,便连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不喜欢的。可如今再看,倪娉柔从来也只针对徐丽华一个,亦不屑于对跟她扯上关系的其他人施以眼色。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爱憎分明吧。
元嘉默默感慨一句。
刘婵也是有孩子的人,此刻听了倪娉柔的话,对年岁相差无几的宜恕亦生出几分慈母心肠,脱口道:“宫里头的规矩,主位以下不拘男女,都是要交给高位嫔妃抚养的。我虽觉得这样的规矩太过残忍,可对宜恕郡主而言,却未必不是件好事。”
说罢,又苦笑着摇头,“天爷呀,我竟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母子分离之痛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种酷刑,我却还说出叫徐奉仪与宜恕郡主分开的胡话来,真真是罪过极了。”
“她自己做下的事情,还不许别人议论吗!”
倪聘柔轻嗤一声,又想出声嘲讽。
“可不许再说了,分明是让你留下来吃锅子的,做甚说这些无端端的话。”
元嘉急忙打断,一副要捂人嘴的模样。倪娉柔什么都好,就是一听见徐丽华的名字便沉不住气,说到最后是自己也气,话也难听。
刘婵亦是嗔怪一眼。
倪娉柔被两边一打断,总算是不情不愿地消停下来了。
元嘉则与刘婵对视一眼,彼此失笑。再说起话来,也是刻意避开徐丽华与宜恕。倪娉柔听不见讨厌人的名字,自然兴致高昂。待宜妤过来,更是与小孩子逗起趣来。
熟人围坐,一餐饭吃得热闹自在,耳边偶尔还能听见院外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道贺声,直等到月挂梢头,倪、刘二人才带着宜妤告辞离去——
作者有话说:每当我以为今天可以轻松些的时候,领导就会带着一堆任务驾临办公室,先语重心长地画完饼,再把他眼里全部都是紧急事项的工作安排过来,徒留我在风中凌乱[化了][化了][化了]
第57章 若为母 生母也好,养母也罢,对孩子好……
说是内外命妇同参, 可实际能等到娄皇后亲见的,也不过是些内宫女子罢了。其余人等,或听命奉诏入宫,或于年节往殿外行礼肃拜。
而因着武帝早年间的敕谕, 本该在内宫的元嘉等人如今住在了宫外, 可到底不是外命妇, 一应规矩还须以内宫仪制为准。
次日,晨光微熹, 元嘉并倪娉柔、刘婵钿钗礼衣, 一身齐整的坐上进宫的马车。
娄皇后久不见孙辈,既要进宫, 少不得传话让府里的两个孩子也一并入宫。谁知昨日夜里,徐丽华突然使人来报,说宜恕着了暑热,医女叮嘱要静养, 不止进不了宫, 连听学也要缓上一缓了。
来人回话时, 将头垂得极低, 谁的脸也不敢看,只战战兢兢地等在阶下听候吩咐。偏又带了医女一起过来, 等元嘉一发问,便迫不及待地将女孩儿是如何中的暑,如何发现的不好, 又是如何吃的药一并给说了个干净, 倒像是刻意等着一般。
抗拒的意味太过明显,偏又是个正经理由。一来二去,倒显得问话的元嘉在强人所难了。于是, 如徐丽华所愿,宜恕留在太子府养病休息。而宜妤,元嘉与刘婵一合计,最后还是一并告病不去了。
孩子们已经开始晓事,便是如今还不清楚进宫请安的意义,天长日久的,身边也不缺教导的人,早晚都会明白。
娄皇后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都是自己的孙辈,疼谁都是一样的。一个三不五时陪在身边的,和一个三五月都见不到一面的,孰亲孰远,自然分明。
徐丽华虽与倪娉柔有龃龉,可到底是大人间的事,没必要拉小孩子做文章,既然一个不去,那索性便全都不去了。小孩子体弱,生病也是常有的事,娄皇后亦是病体初愈,想来不会过多询问孩子的情况。
如此这般,待出门时,太子府外停放的马车,便只有三辆了。
……
元嘉三人落辇时,清宁宫已然热闹至极。殿内零零散散的坐了好几位宫装妇人,当就是光熹帝的嫔妃了。原在彼此闲话,捧盏微抿,见元嘉等自长街而来,少不得目视了两眼。
元嘉上次进宫还是在大婚之时,见过的嫔妃不过贤、德二妃,如今余光一瞥,竟都是些美佳人,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接引的宫人未有停留,径自将三人引到侧殿暂作歇息,口中还道:“请三位贵主在此小坐片刻,皇后殿下还在受外命妇的礼,一会儿见完了正殿的娘娘们,便召三位贵主过去。”
元嘉三人自是不敢有异,分次入座后便各自敛容,正襟危坐,彼此间只能用余光相互示意。那宫人早在她们进殿后便悄声退了出去,偌大一个侧殿,便只剩下了她们三个,连随身伺候的逢春等人也被留在了殿外等候。
说来,她们三人应当是和同辈里其他皇子的妻妾一起问安的。可光熹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封了闲王在京中置宅,七年前虽娶了正妃,可没两年便难产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幼子,二皇子之后也不再续娶,只挑着好看的纳进王府。可这些年下来,却连一个能正经入宗牒的都没有,更遑论能够进宫的王妃了。
三皇子,便是燕景祁,倒是有好几名妃妾,可依例能进宫的,不过“一妃二良娣”罢了。余下的皇子,皆未及弱冠,思来数去,这一辈里竟难有与三人同坐一殿的妯娌。
皇宫规矩极严,殿内虽也无人,可谁也不敢真的放松,只能努力听着一墙之外的正殿动静,稍作缓和。但不知怎的,娄皇后今日在正殿停留的时间过于久了,小宫人都进来换了好几波的茶了,正殿那方却迟迟不见有人离开。
元嘉实在奇怪,看向倪、刘二人的视线里也带了三分询问,哪知对面二人亦是左右相望,目露茫然。
那便是有异了。
元嘉心下一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此时,正殿内突然传出一阵喧闹之声,隐隐可闻女子嚎泣。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又听那嚎泣声越来越近,像是从正殿出来了一般。当下顾不得礼数,探身窥望了起来。
不多时,几个内侍从正殿拖出一名着妃色裙衫的女子。那女子鬓发凌乱,钗环坠地,一边哭着,一边求娄皇后开恩,却终是被拖出了清宁宫,不知去向为何。
而她口里呼喊的娄皇后,由始至终都没出来瞧过一眼,连一同请安的其他妃嫔也不曾露面。整个宫殿空旷到就像只有那女子一人存在般,场面之惨烈,叫人心底生寒。
元嘉拢在袖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硬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可指尖仍有些微颤,耳边更是传来一阵瓷器碰撞之声。抬眼望去,刘婵与倪娉柔的脸色亦不甚好看,而那碰撞声,正是倪娉柔拿起杯盏时发出的声响。
似是察觉到了元嘉的视线,倪娉柔勉强扯了抹笑,却还是难看的很。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行走间裙角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
想是正殿的那些人陆续离开了。
果不其然,头先接引的小宫人又出现在了门外,垂着脑袋,恭敬地请元嘉三人移步正殿。
元嘉轻吐出一口浊气,略整理了下衣角,又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钗,待觉着无一丝不妥后,才起身往殿外走去,刘、倪二人亦是。
正殿内,元嘉居前,刘婵、倪娉柔二人左右相站,敛容朝娄皇后肃拜问安。
娄皇后倒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还未等礼数行全,便已含笑叫起。三人依言起身,又各自入座,元嘉这才将视线投向上首。
与元嘉三人不同,娄皇后今日只作常服打扮,并未多戴金器玉饰,连瞧人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刚才发生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娄皇后的心情分毫。
“叫你们等久了,”娄皇后温言道,“只头先出了件烦心事着急了结,这才误了时候。”
此话一出,元嘉三人的脸色皆有些异样。
娄皇后自然也看出来了,眸光微闪,“这群奴才做事竟这般不留心,可冲撞到你们了?”
“这倒不曾,”元嘉斟酌着开口,“不过隐约听见有女子在外呼喊的声音罢了。”
娄皇后唉唉叹了口气,“陛下病着,予也不好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人便生了小心思了。”
这话说得直接,可元嘉几个却是不好应和的。好在娄皇后也没想过要三个小辈出声,微微一笑便岔开了话题,“今日怎么就你们三个,宜妤和宜恕呢?”
“天气渐热,孩子们不慎着了暑热,医女叮嘱静养,故而不曾进宫。”
元嘉解释道。
“虽未能进宫,可孩子们还是想着祖母的。等养好了身子,再带进宫来向您请安。”
刘婵亦道。
娄皇后听完,先看了眼元嘉,又转向刘婵,见二人面色如常,便也不再多问,只抬手唤来兰佩,“尚服局前两日是不是新送了批锦缎?”
“是,都收在库房里了。”
“每个颜色挑两匹,送去太子府。”
见兰佩领命而去,娄皇后这才将视线收回来,“都是些颜色鲜亮的缎子,拿回去裁衣裳穿。”
元嘉三人自是起身道谢。
娄皇后浅浅抬手,示意坐下,又是一句,“徐氏那份便归了宜恕吧。”
元嘉眼皮一跳,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头,果然又听娄皇后道──
“这个徐氏,还是当年闺阁里的小娘子做派,好好一个孩子,三不五时的被她病上一场,听着都可怜。太子妃,你且回去告诉她,若不想宜恕进宫,那便一辈子都不要进宫了。”
元嘉心下悚然。与一开始和她们寒暄时的温和面目不同,此刻的娄皇后语气逼人,整个人更显出几分锐利。可仓促间,元嘉也无法细想前者为何能笃定徐丽华在宜恕之事上说了谎,只能低声应是。
但这话却是万不能传出去的……否则不说徐丽华,单是宜恕,这辈子的光景便一眼望的到头了。
一个终生不能进宫的公主,还会被人高看、被百姓当做帝女对待吗?
见元嘉恭声应下,娄皇后又恢复了温蔼模样,“前些日子,太子向予讨了几个司礼仪的女官,说是两个孩子年岁渐长,虽现在还不好送进宫来念书,可仪礼却是不能落下的。”
“是,虽还有年余才到开蒙之龄,可太子想着宜妤和宜恕到底大了,既已记事,仪礼的东西也该学起来了。”
元嘉只说是燕景祁的意思,旁的一概不提。
刘婵顺势接过话来,“这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跟着女官们学了许多,也比从前更懂事了呢。”
“宜妤从来都是个懂事孩子,”娄皇后瞥了刘婵一眼,“你把她教得很好。”
虽是句夸人的话,可娄皇后大抵只是为了用刘婵母子暗讽徐丽华罢了。前者隐晦地看了眼元嘉,目露无奈,亦识趣地不再开口。
元嘉垂下眼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娄皇后对徐丽华的不满已经明显到不耐遮掩了,也不知是因为燕景璇与徐家过往纠葛的缘故,还是徐丽华本身做了什么,以致惹了娄皇后厌弃。
而娄皇后,见下座三人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嘴角忽的噙了抹笑意,“太子妃可见过四公主?”
“……不曾。”
元嘉缓缓摇头。
“她的生母,是临照殿的秦宝林。”
娄皇后不紧不慢道:“秦宝林非一宫主位,所以没有资格抚育四公主,陛下便将四公主交由宫里另外一位主位娘子照顾。四公主虽远离生母,可一应规矩都是极好的,连陛下也夸过好几次。”
“宫里头有女官们照顾着,又得您不时看顾,四公主在秦宝林身边也好,在其他主位娘子的身边也罢,想来都能被教养得极好。”
元嘉有些明白娄皇后的意思了,却也只能不着痕迹地囫囵回去。
“是啊,生母也好,养母也罢,对孩子好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一出口,下座便有人变了脸色──元嘉依旧一副恭谨听训的模样,刘婵则恍若未闻,只盯着自己鞋履上的纹样发呆。唯有倪娉柔,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娄皇后的视线缓缓从倪娉柔的头顶掠过,唇边笑意愈大,却也不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另闲话了两句,便让人退下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熬到了周五,总算可以短暂远离下糟心的工作了,唉[化了][化了][化了]
第58章 骤怒意 阿姊已经是别人的嫂嫂了,凭什……
三人走出殿外, 仰头望着明净澄澈的天,皆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怕已离了娄皇后的视线,早前在殿内感受到的那股压迫依旧萦绕在身边,迟迟难以消退。
元嘉与倪、刘二人面面相觑, 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听见长街传来一阵打闹声, 又一点点往清宁宫方向靠近。
下一刻,两个身形瘦长的男孩你追我赶的跑了进来, 正是五皇子燕景知和季元淳。
元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正要开口唤人,便见燕景知跑动间不慎撞到了个正在剪枝的小宫人女。那小宫女好容易稳住身子, 又被后跟进来的季元淳撞了个正着。
这下是再站不稳了。
不仅人跌倒了,连手里的剪子也一并摔了出去。手掌狠狠蹭在地面,当即便有血丝渗出。
元嘉顿时皱眉,又站在柱子旁瞧着季元淳不作声。刘婵和倪娉柔自然也认出了燕景知, 只是元嘉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二人便也站在身后默默注视。
燕景知显然还在玩耍的兴头上, 并没有注意到清宁宫内还有旁人, 更吝于将一丝余光投向那个被他撞得踉跄的小宫女。季元淳忙着追逐,也不曾停下脚步, 只略缓了步子,顺势从地上拾起剪子。下一刻听见燕景知的呼唤,便将剪子朝小宫女的方向随意一掷, 又险险从前者耳畔擦过。好在人躲得及时, 倒也不曾伤到脸。
季元淳并没注意到自己将剪子掷到了何处,扔完东西便又追人去了,整个清宁宫都洋溢着二人欢快的笑声。那小宫女也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撑起身子, 将手里的血随意抹了两下,又捡起剪子继续剪枝。
元嘉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一张俏脸满是冷意。心中怒火翻滚,一时顾不得此处何地,身旁何人,皱着眉头低喝道:“元淳!”
正欢快跑动的身影停了下来。
季元淳似有所觉般抬起头,左右环视了一大圈,总算发现了被立柱阴影遮去大半身子的元嘉。整个人顿时雀跃起来,又高兴地喊出声──
“阿姊!”
话音刚落,人便跑到元嘉跟前,抱住前者的胳膊不肯撒手。
燕景知慢了两步,也跟着上前,端正地朝元嘉一拢手,口中道:“三嫂嫂安。”
又直起身朝倪、刘二人道:“两位良娣好。”
刘婵与倪娉柔微微颔首。
元嘉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先将季元淳揽到身边,这才朝燕景知笑道:“五弟见过我?”
燕景知故作老成地摇摇头,挺直了脊背道:“我听身边的人提过嫂嫂,又见小淳唤嫂嫂姊姊,便知道你是我三哥新娶的妻子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面上虽还矜持,望向元嘉的眼里却带着几分得意和雀跃,一副等着被人夸的模样,倒叫元嘉心底的躁浮散了几分。
元嘉摸了摸燕景知的脸庞,忍不住夸了一句,“五弟真聪明!”
几乎是说完话的瞬间,她便感受到衣袖处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道,低下头便是季元淳撅着嘴不高兴的脸。
“我与两位良娣进宫向母后请安,出来时正好瞧见你们,”元嘉反握住季元淳的手,“便顺道接元淳回家。”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皆将目光投在元嘉身上。
燕景知更是茫然,“可、可还没到休沐的日子呢……”
刘婵与倪娉柔都是看到小宫女摔倒那一幕的,大概猜出了元嘉的意思,彼此对视一眼,再看向季元淳时,少不得暗叹了口气。
唯有季元淳自己,是真的高兴,一张脸笑开了花。
“元淳许久未归家了,元淳的爹娘也会想元淳的。”
燕景知顿时理解般一点头,“我半日不见母后就会很想她了……那的确是该回家的。”
说着,又伸出手往季元淳的肩上拍了两下,“你快些跟三嫂嫂回去吧,等你回来了,我们再一起上学。”
季元淳这才反应过来,回家意味着要和燕景知分开,他既舍不得新交的朋友,也舍不得一段时日未见的父母,一张脸皱成一团,显然十分纠结。
元嘉抬头望了望天色,她们已在清宁宫停留了许久,实在不该再耽搁了。
“时候不早了,”元嘉半蹲着,与燕景知平视,“我们便先走了,下次再进宫和五弟说话。”
燕景知显然有些失落,但仍朝三人道:“三嫂嫂慢走,两位良娣慢走。”
元嘉朝燕景知笑着一点头,便拉着季元淳的手离开,刘婵与倪娉柔随在其后,前后脚出了清宁宫。
伺候燕景知的一堆嬷嬷宫女这才敢上前,又哄着闷闷不乐的小皇子进殿找娄皇后。
一路上,元嘉不发一言。
直到要上马车时,元嘉才对倪、刘二人道:“我先不回太子府了,期间若有人来找,你们只说我回季家了。”
两人自是点头,倪娉柔更特意将元嘉拉到一旁,轻声道:“你家小弟才多大年纪,有错好生说就是,可别真气急了伤到人,到头来你难过他也难过。”
“我难道就这样沉不住气?”
元嘉没好气地睨了眼倪娉柔,跟着又长叹一声,“放心,我心中有数。只府里的事还要烦劳你和素娥多看顾些了。”
倪娉柔嗯了一声,这才和刘婵上了马车,临走前仍有些不放心,看了元嘉好几眼才掀帘子进去。
元嘉等两人的马车走远,这才拉着季元淳的手回到自己的马车里,也不管逢春惊讶的眼神,只径自朝车夫道:“去季将军府!”
说完便靠着车壁合眼假寐,也不管外头的人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季元淳偷摸看了眼元嘉,见前者一张脸冷淡无反应,又朝逢春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她同样目露茫然,下意识瘪了嘴,有些委屈地把人盯住,“阿姊,我、我是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吗?”
元嘉依旧阖着眼帘,闻言只道:“淳弟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季元淳一见这反应,嘴角彻底耷拉下来了,眉头皱得死紧,两只手拽着垂下来的头发使劲回忆。少顷抬起头,一脸兴奋地朝元嘉道:“阿姊,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我撞到了一个姊姊,所以才惹你不高兴了!”
闻言,元嘉总算睁开了眼,可脸色却并未因季元淳的话好上半分,甚至更加冷冽,“你撞到了人,还这么高兴?”
“那个姊姊自己起来了,没有事情呢!”
季元淳自觉找到了叫元嘉不高兴的地方,整个人更加兴奋,却不曾注意到前者的语气越来越冷。
“你除了把人撞倒,就再没做旁的了?”
元嘉耐着性子发问。
季元淳又是好一通回忆,才总算想起了在清宁宫里发生的一切,顿时泄了劲,人也蔫蔫的不敢吱声。
元嘉把人瞧着,“想起来了?那便告诉阿姊,你还做了什么。”
季元淳偷摸抬眼,正好撞进元嘉的视线里,又赶忙把头缩回去,见实在躲不过去了,这才小声道:“我、我把剪子给那姊姊扔过去了。”
说完又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急急忙忙补充道:“我本来想递给她的,可是五郎唤得紧,我就、我就”
“就?就怎么样!”
元嘉总算坐直身子,看着季元淳的眼里满是痛惜,“就把剪子随便一扔,还差点划伤那小宫女的脸!”
“可、可也没划到呀”
季元淳小声嘟囔着。
正当时,车身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季元淳一时不察,顺着力道倒了下去,手肘重重地磕在车壁上,当下痛呼出声。
元嘉猛地扯下腕上的珠串,对着季元淳的肩膀便砸了过去。前者被手肘的痛楚带走了全部注意,一时不察,又被珠串打出一声痛呼──
“阿姊,痛!”
“痛?你哪里痛,是肩膀上多了块淤青,还是脸上被谁划了道血痕?”
元嘉不为所动,“不过被个几两重的手串砸了一下,便这样呼天抢地的。那小宫女被你撞在地上出了血,又差点叫你毁了脸,可有喊过半个字?看来还是你更金贵些。”
季元淳捡起跌在手边的珠串,本想递还给元嘉,一听这话,立刻将东西攥在自己手里不放了,嘴里还嘟囔着:“那我回去的时候同宫女姊姊道歉便是……可是阿姊打我也很痛,阿姊也得给我道歉。这珠串、这珠串就当是阿姊给我的赔礼了!”
元嘉看着季元淳明显带着不服气的脸,叹了口气,“阿姊砸了你,阿姊可以道歉。但你呢?你是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才去道歉,还是因为被阿姊逼迫,才不得不去道歉呢?”
她也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自然不难猜出季元淳心中所想。这般年纪的孩童,哪怕真发现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在亲近人面前承认错误。
因为会丢面子。
果不其然,季元淳听了这话,顿时不高兴地扭过身子,两手抱胸背对着元嘉。
“五郎跑在我前头,是他先撞到宫女姊姊的!”
季元淳瓮声瓮气道。
“阿姊只问你一句,那小宫女是因为谁倒在地上,又是因为谁受的伤?”
“淳弟,”元嘉耐着性子道,“你真要这样一直背对着阿姊吗?阿姊也会难过的。”
季元淳的身子僵了一下,却仍梗着脖子不吱声。
看着前者堪称倔强的背影,元嘉默默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对季元淳太苛责了。便有不到之处,好生教导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叫他难受。
元嘉这样想着,又将手搭上季元淳的肩膀,正欲说些缓和的话。不想前者在这时候突然转身,手一挥便推开了元嘉的手,嘴里狠狠道:“我撞了,五郎也撞了,可阿姊却只追问我的过错!分明是阿姊偏心,做了五郎的三嫂,眼里心里便没有我这个弟弟了!”
眼神却在不住地闪烁。
“五皇子若有错,那也是他的父母、他的阿姊和阿兄去教导,你才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我难道还会偏心到旁人身上去不成?你做错了事,不想着怎么弥补,反而拖别人下水,你在宫里念了这么些时候的书,便只学会了推卸责任这一件事吗!”
元嘉知道季元淳这是委屈上了,可亦是气他在这件事上的避重就轻,话到最后忍不住质问起来,语气更比之前差了许多。
可她忘了,小孩子失了面子,总会想在另个地方把它挣回来,而言语便是伤人最深的利器。
“阿姊已经是别人家的嫂嫂了,凭什么管我!”
季元淳吼道。
这话一出,元嘉愣住了,季元淳也僵在了原地。一直默不作声的逢春更是猛地抬头,面带忧色地看着元嘉。
元嘉盯着季元淳看了两眼,突然笑了起来,“那便不管了吧。”
说罢,便侧身倚着软枕,闭目休息起来,再不管季元淳是何表情。
季元淳话一说完便后悔了,又见元嘉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逢春。
逢春亦觉得这话说得过分了,元嘉生气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可看着季元淳惶急失措的模样,终是软了心肠。正想帮着劝上两句时,元嘉却连眼也不抬的道:“去催催车夫,让他再走快些。”
显然是不想听劝了。
无法,逢春只能揽过季元淳,又拍着前者的后背轻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吱呀”声才终于停歇。元嘉一路阖眸,却在车辆停稳的一瞬间睁眼出声:“逢春,去叩门,让崔贵出来接人。”
逢春答应了一声,松开季元淳便掀帘下车,车内便只剩下了元嘉与季元淳两个。
“阿姊……”
季元淳一点点探出手去,似乎想要握住元嘉的袖角,却被前者一抬手避开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直到外头传来窸窣的响动,元嘉才坐直身子,一掀帘朝车外探去。
“大娘子!”
许久不见崔贵,前者仍是一副憨直模样,见了元嘉也下意识唤着从前的称呼。
元嘉笑着颔首,又将身子往内缩了一缩,“淳弟在我车上呢,还劳你先帮我把他抱下马车。”
崔贵诶了一声,正要上手,却见季元淳委屈地看着元嘉,身子一动不动。
元嘉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淡淡瞥了季元淳一眼,前者便老实起来,低垂着脑袋,扶着崔贵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崔贵,把小郎君扶稳当些,别叫他摔了。”
季府大门外路面平整,季元淳更是好好地站着,元嘉这句话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崔贵仍然听进去了,用两只宽厚的手掌搭住季元淳的肩膀,嘴里还道:“您回来了,主君和夫人一定高兴坏了!”
元嘉保持着掀帘的动作,神色如常,“劳你把淳弟带回幽篁院,我便不进去了,下回再向父亲母亲请安。”
季元淳顿时红了眼眶,伸出手想要抓住元嘉,却被崔贵搭在肩上的两只手掌阻了大半力气,终究连元嘉的衣角也没碰到。而崔贵,也是到这时才明白元嘉是什么意思,饶是自家小郎君挣扎得厉害,也不曾松手。
“阿姊!”
“阿姊!”
“逢春,上车。”
说完这四个字,元嘉便再不停留地松开了手,任由帘布阻隔在她与季元淳之间。
“盼春娘子,这、这是怎么了呀?”
崔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这对姊弟间有了隔阂。
逢春看着毫无动静的车厢,身旁是两眼含泪的季元淳,急得直跺脚,无奈凑近崔贵耳边,又低低说了几句话。
“……就请崔大哥把小郎君好生送回夫人院子吧!”
匆匆忙说完,逢春再不好耽搁,一转身便踩着脚凳回了车厢。
车夫扬起马鞭,几瞬功夫便将车驾驶离了季府,也一并将季元淳的哭喊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崔贵看着没了踪影的马车,又看了眼不住抽噎的季元淳,顿感头疼。
“小郎君,和崔贵一起去找夫人好不好?”
崔贵低声哄道。
季元淳只顾着嚎泣,哪里听得清崔贵的话。前者又是安慰又是许诺,什么都说尽了,却还是不起作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自作主张地牵过季元淳的手,领着自家小郎君往幽篁院去——
作者有话说:什么时候才能暖起来呢,周末两天看不到太阳就算了,还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化了]
第59章 解隐困 她得进宫去向皇后陈情…………
出乎逢春的意料, 从季府离开后的元嘉再没有露出任何的愤怒情绪,甚至在马车驶出街口后,还饶有兴致地掀开帘子,又欣赏起街边的风景来。
“……您不是在生小郎君的气吗?”
逢春细细观察着元嘉的脸色, 语气中带着迟疑。
“去皇宫。”
元嘉吩咐了一句, 这才放下帘子看向逢春, “一个半大小子而已,我犯得着跟他置气?”
“那您头先”
逢春嗫嚅道。
“淳弟在家时被我们宠惯了, ”元嘉眉峰微聚, “便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身边的都是些亲近人, 谁又会真的怪罪了他去。”
“可现在不同了。他进宫做了五皇子的伴读,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难免要谨言慎行。行差踏错一步,换来的便可能是灭顶之灾。那时, 不止是淳弟, 整个季家都会大祸临头。”元嘉想着季元淳随意称呼燕景知为五郎的样子, 又开始头痛起来, “我实在不敢去赌。”
“小郎君这次瞧着实在难过,奴婢只怕他来日怨您呢。”
道理虽听明白了, 可逢春还是担心季元淳由此对元嘉生疏。
“他怨我?”
元嘉嚼着这几个字,冷哼一声,“这小子仗着家里疼惜, 便可劲儿地往我心口上戳刀子。真论起来, 也该是我先怨他才对!”
元嘉说着又有些生气,愤愤捶了两下软枕,又压低了声音道:“可这话也忒怪了些, 我又不曾见过五皇子,怎就让那小子以为今日之事是我偏心所致?”
逢春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须臾带着些许的不确定,“莫不是,有人故意在小郎君面前说了挑拨的话?”
元嘉垂眸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可能,“你今日是没瞧见,皇后殿下何等的威严果决,五皇子是她最疼爱的幼子,淳弟又是五皇子的伴读,便是为了自己的这个儿子,皇后殿下也绝不会容人乱嚼舌根的。”
“可……”
“怕是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只想着在主子面前卖乖讨好,却忘了有些话说出来便是得罪人的。”
元嘉抿着嘴,手习惯性的往腕上摸去,待扑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珠串早扔给季元淳了。
“所以咱们才要再去趟皇宫吗?”
逢春想起元嘉刚才的吩咐,又小心忖度道。
“也算是吧。”
元嘉含糊了两句,到底没有细说。
她得进宫去向皇后陈情。
季元淳已被她送回季府了,可清宁宫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在两个孩子身边乱说话的人也还没有发落掉。
她不放心。
……
马车又一次停下,元嘉轻车熟路地上了辇。摇头拒绝了想要跟随同行的逢春,元嘉低声吩咐了两句,见前者认真点头,这才命人往清宁宫去。
行至宫门口,元嘉突然生出几分忐忑──晨参已毕,她也已经离开过一次了,这会儿又进宫来,她实在不确定娄皇后是否还愿意见她。
可便是见不到,今日这趟,元嘉也是不得不来的,若连姿态都不做足,那后面才真是会有麻烦。
门口的小内侍眼尖,元嘉的步辇刚落地,便已迎了过来,“问太子妃安!”
抬手把人叫起,元嘉看了眼微掩的殿门,轻声道:“皇后殿下可在休息?”
“殿下正陪着五皇子玩儿呢。”
那内侍答道。
“那便请你替本宫通传一声。”
那内侍应了一声,先告了声罪,这才疾奔进去通禀。
不多时,原本微掩的殿门被人自内而外打开,兰佩的身影随即出现,朝着元嘉一屈膝,敛目道:“问太子妃安,还请您随奴婢往东侧殿去。”
元嘉颔首,又随在兰佩身后一并往东侧殿去。但出乎她的意料,殿内只有娄皇后一人,不见燕景知的身影,亦没有其他服侍的宫女。娄皇后也依旧穿着元嘉离开时的那身衣裳,竟给人一种在特意等谁的错觉。
已近人前,元嘉便也收敛心绪,神色如常地向娄皇后行礼问安。
娄皇后叫了起,又让人坐下,这才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您病体初愈,原不该再三过来打扰您的……”
元嘉赧然,“只前两日,太子给了儿臣一枚凤首簪。那簪子实在贵重,又是您的陪嫁之物,儿臣收下后,总惦记着要亲自向您谢恩才是。”
“那凤首簪再珍贵,也只是死物,留在予这里,也不过是让它继续不见天日罢了。”娄皇后呵呵一笑,“你若真想谢予,便常常戴着它,予便是瞧着也是高兴的。”
其实,这借口实在蹩脚。
明明之前在清宁宫呆了许久,却偏偏要等出了宫后又折回来。便是元嘉自己,话说出口都有些失底气,可娄皇后倒恍若未觉般,乐呵呵地同元嘉打着囫囵,气势倒又跟第一次见面时相合了。
几番心思回转,元嘉也在脑子里打好了腹稿──
“说来惭愧,成婚至今,竟还没与五弟见过面,”元嘉神色自若,“头先出去的时候,赶巧在殿外碰着了他,五弟竟能脱口而出‘嫂嫂’,倒叫儿臣有些过意不去了。”
娄皇后听罢,却并未露出异样,想是燕景知已同她提过了。
“那小子主意多着呢,别吓着你了才是!”
提到燕景知,娄皇后显然高兴了几分,说话间也不免带了三分笑意。
“要说,还是跟在五弟身边服侍的人机灵。”元嘉垂目一笑,又似不经意般提起,“儿臣问五弟何以识得儿臣,五弟道是身边伺候的人提过……也不知道是哪个伶俐人,倒显得儿臣身边的都是些笨口拙舌的了。”
娄皇后闻言,眸光微烁,“予还以为是那小子聪明,没想到竟是取巧,倒白费予在你面前夸他一句了。”
“五弟聪敏灵巧,儿臣见了也是喜欢的,”元嘉笑意不改,“头先儿臣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爱,亦忍不住夸了一句。我那小弟回去便委屈上了,竟还当着儿臣的面呷起醋来。”
娄皇后的表情,随着元嘉的话一点点变得莫测起来,可说话的语气仍是平稳,“那是你得孩子们喜欢,个个都黏着你呢。”
“要说还是孩子呢,想什么都非此即彼的。便说儿臣那不成器的小弟吧,近日竟觉得儿臣做了嫂嫂,便做不得他的阿姊了呢。”
元嘉笑着说完最后一句,便垂下眼睑再不看人。
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
可元嘉提了一路的心却终于可以放下了,甚至有余力思忖该为季元淳告假几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几盏茶的工夫,总之当娄皇后再开口时,一切又都是稀松平常了。
“……兰佩。”
却不是冲着元嘉。
兰佩闻言上前,俯耳听了片刻,便转身去到后殿,不多时捧着两个匣子又走回元嘉身边。
元嘉却目不斜视,只沉默等着娄皇后发话。
“匣子里装的,都是尚功局新送来的宝石,做不得整套的头面,拿来做头面上的点缀又太大了些。”
“一匣子给你,用来赏人也好,另打了去做首饰也罢,全凭你心意。”娄皇后解释了两句,又指着其中一个,“至于另一个匣子,便叫你替予费个脚程送去季府,给你家母亲和嫂子。季小郎君受了委屈,少不得叫她二位多费些心思安慰了。”
元嘉这才起身,又行礼谢过。
“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了,”娄皇后扫了眼窗外的天色,温声道,“你早些回去,别淋着了。”
元嘉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余下便端看逢春那头了。此刻再听到娄皇后的话,便也不再停留,立刻起身告退。
兰佩捧着匣子跟在身后,一直到将东西交给不知何时又回到殿外等候的逢春后,方才行礼离开。
东侧殿内。
娄皇后沉默地听着兰佩的回禀,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这么说,太子妃竟专程叫人给竹心送了治伤的膏药?”
“是,”兰佩轻声道,“不仅送了膏药,还给了些散碎银子,让竹心这些日子去尚食局添些好的。”
“那侍女倒算有心,”娄皇后笑出声来,“没送什么钗呀环的,知道在宫里头最好使的,还是银子。”
兰佩笑着附和了两句。
“咱们宫里的人、与竹心同住一屋的人,竟也没拦上一拦,问上一问?”
娄皇后饶有兴致。
“原是悄悄避了人去的,说瞧着竹心像是她认识的一个同乡姊妹,又是跟在太子妃身边的,大伙儿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权当送个顺水人情。”
兰佩倒是直言不讳。
“也算做得体面了,”娄皇后赞了一句,转而吩咐道,“竹心这个月的俸例再加一倍,便从五郎的月例银子里扣,得叫他长长记性才行!”
兰佩应了一声,打量着娄皇后的神色,笑着又凑兴了两句,“可见太子妃是个做事妥帖的。”
娄皇后不置可否,只看着檐角突然开始滴落的水珠,一点点冷了神色,“若非她妥帖,予还被蒙在鼓里呢……五郎的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些嘴碎的小人了!”——
作者有话说:说起来,如果以后哪一章结束得很突兀的话,那一定是我为了压字数强行分的段,以及当初我为什么要卡死三个字的标题呢[化了]
第60章 各通意 也不知淳弟这一病,要休养多久……
“……想是新拨过来伺候的。”
兰佩说的小心, “约莫是等一个在主子跟前冒头的机会呢。”
“做好分内的事,何愁没有冒头的一日,却偏偏要选在主子耳边嚼舌根这条路。”娄皇后绷着一张难看的脸,“若不是太子妃警觉, 天长日久的, 五郎和那季小郎君早晚要生了嫌隙, 说不定连季家都也会和皇室生分……说这话的人实在该死!”
娄皇后虽极力压抑着声调,可言语中的怒气却是盖不住的, 兰佩亦不敢再说话, 只垂手等候吩咐。
良久,兰佩才听见娄皇后带着冷意的声音, “去,把五郎身边的宫女内侍全部换掉,记得找个妥当的理由,别叫五郎生疑了。再去知会孙宫正一声, 请她把眼睛擦亮些, 宫里头竟敢有碎嘴的奴才, 予实在烦心的很呢!”
兰佩立刻应下。
“应当不会有人过来了, ”娄皇后总算松泛了身子,“予要更衣, 兰佩,让她们进来伺候。再去瞧瞧五郎,若还没醒便把他叫起来, 省的夜里睡不着, 到处闹腾。”
兰佩又是点头,随即扶着娄皇后往后殿走去。
“要说那孩子也是老实,穿着一身礼衣, 还顶着满头的花钗,就这么宫里宫外的来回跑,只怕明天是身上也疼、头上也疼了。”
“您这是心疼媳妇了。”
兰佩笑道。
“予记得库房里好似还有些血燕,明儿个送去太子府吧。”
娄皇后又是一声吩咐。
“是,奴婢记下了。”
……
另一厢。
元嘉急匆匆上了马车,顾不得松泛身子,便先抖落起身上的雨水来。
这场雨来的突然,元嘉还没走到宫门口便下了起来。顷刻间便搅得人手忙脚乱,虽有遮蔽,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溅到了少许。
逢春顾不得自己,先摸出帕子揩净了元嘉身上的水渍,这才随意往自己身上抹了两把。
“都办妥了?”
“是,”逢春靠在角落,“奴婢将东西送了去,又说了许多的软话。那位姊姊瞧着倒是个好性的,并不曾对奴婢冷言冷语。只手伤了,少不得要耽搁几天做事了。”
元嘉嗯了一声,顺手将身边的软枕推了过去,“那便好,余下端看阿娘那边了。”
了却一桩大事,元嘉脑袋里绷了一天的弦总算松了下来。一放松,便感觉到发丝被头顶的一堆物事坠得生疼。下意识撑住脑袋,元嘉两弯秀眉紧蹙,竭力遏制自己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孔,到底还是忍不住呼了声痛。
逢春凑了过来,先去掉几支轻的花树钗,又小心翼翼取下鬓间的宝钿、步摇等物,只留下几支固发用的双股钗和梳栉。
头上的压力没了,元嘉顿时如释重负。
“奴婢晃眼瞧着,您头上多了好几块红痕,有些地方还渗着血丝,想是这些首饰太重了,扯着头发了。”逢春整理着元嘉的发髻,“这几日还是寻些轻的珠花来戴,等头上的伤养好了,再戴回这些金钗玉簪什么的。”
元嘉仍是撑着脑袋,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养好了也没用,下回进宫还是这身行头。倒不如多疼几次,磨出了茧子也就习惯了。”
“女君浑说什么呢,”逢春不赞同地打断,“等回去了,奴婢便请章太医调个药水,日日给您抹上,总得先养好了才是。下次再进宫,便改戴冠,仪制上也挑不出差错。”
元嘉瞧了人一眼,“哪用得着那么着急,回去还是先把你这身衣裳换了,没得着了凉,最后倒给自个儿拿药了。”
逢春却只抿着嘴笑,并不接元嘉的话。前者无可奈何般瞪了人一眼,缓缓将视线投向车顶,不自觉间有些睡意昏沉。马蹄踏过水洼发出啪嗒的声音,和雨打在车顶的滴答声更唱迭和,莫名生出几分和谐。元嘉一时放空,竟在车厢内睡了过去。
……
元嘉是在马车停稳后被唤醒的。
雨仍旧没有停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被盖在绵密雨势之下,并不为守门的内侍所察觉,太子府的大门仍是紧闭。无法,车夫只好下了驭座奔去叩门。不多时,帘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元嘉眼前的帘布被从外头掀开,而后有人撑着油纸伞,细细替她遮去了全部的雨丝。朦胧雨雾中,元嘉瞧清了那道瘦长人影,却是本该留在长春馆的徐妈妈。
或许是元嘉面上的惊讶之色太过明显,徐妈妈温和一笑,来不及解释,先小心搀着人下了马车。早在阶下等着的红玉等人也一并围了上来,或替逢春遮挡,或为元嘉披衫。简单收拾以后,才拥着人回了长春馆。
而后她才明白,为何会是徐妈妈领着人来接她──长春馆内,除了惯常伺候元嘉的人外,还多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此刻正由玉兰和拂冬陪着,坐在正堂的一角吃茶。
竟是服侍在季母身边、许久未见的李嬷嬷。
玉兰见元嘉回来,旋即起身,微微一屈膝,面上含笑道:“女君回来了。”
元嘉浅浅一颔首,正欲相问,又听玉兰自然道:“良娣命奴婢陪着嬷嬷略坐坐。您如今回来了,奴婢便不打扰您与嬷嬷说话了,这就回去向良娣复命。”
元嘉瞬时了然,“多谢你家良娣帮忙,可本宫今日实在狼狈,只好改日再请她过来吃茶道谢了。”
玉兰笑着应下,又快步离了去。红玉、红珠也极有眼力,紧跟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各自寻了借口离开,只将正堂留给同为季府的旧人。
元嘉这才看向李嬷嬷,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前者一通抢白,“娘子先去将湿衣裳换下,没的着了凉!”
“不打紧,只是衣角上沾了些水渍罢了。”
元嘉本欲推拒,可看着李嬷嬷心疼的目光,又说不出话了。只好由着人推进里屋换衣。一来二去的,少不得又是小半晌功夫。
待到再出来时,黄花梨木的方桌上正冒着热气──已然摆好吃食了。
元嘉哑然失笑,避开了李嬷嬷试图服侍的手,轻巧提起裙摆,便坐在了靠窗的软榻上。将小案几拖到身前,元嘉又让敛秋随意挑了几样点心,囫囵塞了两口,便笑眯眯地望向李嬷嬷,道:“好嬷嬷,我衣裳也换了,东西也吃了,不曾受凉,反倒有些燥热呢。”
李嬷嬷忍不住一笑,逢春趁机扶着李嬷嬷坐到元嘉的对面,又另选了几碟子吃食凑近放着。拂冬则搬了个杌子让徐妈妈坐下。敛秋适时送上姜茶,又朝念夏示意一眼。前者忙上前为李嬷嬷另换了杯新茶。
李嬷嬷从刚才便一直没有说话,只看着元嘉身边几个侍女作为,见一应事宜皆井井有条,总算露出一丝赞赏。只目光扫过念夏的时候,眸色微动。
“这几个丫头愈发稳重了,夫人若是瞧见,也能放心许多。”
李嬷嬷收回视线,含笑道。
“那也是嬷嬷你慧眼识英,挑中了她们在我院里,如今也省了我许多事呢!”
元嘉今日过季府而不入的郁气,在见到李嬷嬷后终于消散,连心情也好上许多,说起话来更不自觉带了娇憨。
李嬷嬷自元嘉孩提时便随在季母身边,眼瞧着元嘉一点点长成如今玉立亭亭的模样,早将其视作了自己的半个儿女。如今见元嘉不自觉流露的亲昵,心中更是疼惜,便也省去许多客套,直接道:“夫人晚些时候已递了牌子,明日入清宁宫向皇后殿下请安,一并替小郎君告假。”
李嬷嬷顿了下,却没有等到元嘉开口,只瞧见人勾起唇角,抿笑不语,倒更显得温柔娴静起来。
“小郎君有些不好,宫里头又都是些贵人们,便还是等小郎君养好身子再进宫读书。”
李嬷嬷又继续把话说完,这才拿起杯盏轻抿一口。
“是了,今日送淳弟回去时,便见他面色不佳,原以为是离了家不适应,却不想是着了病。”
元嘉佯作恍然道。
李嬷嬷眼里笑意更深,“小郎君素来体健,许久不曾病过了,今日身上不舒坦,竟难受得在府里直哭。奴婢出门那会儿,小郎君的哭声都还没止住呢。”
“可怜见的,也不知淳弟这一病,要休养多久?”
“少不得要十日八日的,夫人索性便去宫里替小郎君告半个月的假,等好全了再进宫,左右不要将病染了别人。”
二人猜哑谜般往来了几回合,彼此间皆肚里有数,元嘉也终于放下了心。
“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嬷嬷不若歇息一夜,”忧心的事情得以解决,元嘉说话间也轻快不少,“明日再回季府。”
“原是您今日将小郎君送回,夫人怕您担心,这才让奴婢赶忙过来,”李嬷嬷笑着摇头,“如今既已告诉了您,奴婢也得回去说与夫人知道,免得让夫人苦等才是。”
虽知李嬷嬷说的在理,可元嘉还是难掩失望,强打着精神道:“既如此,这匣子宝石乃皇后殿下所赐,还请嬷嬷一并带回。”
元嘉略一示意,逢春便将白日里从宫里捧回的匣子拿了出来,又小心放在李嬷嬷面前。
“今日所见,淳弟与五皇子的感情颇好,皇后殿下想来也知道,这才特意相赐,给母亲和嫂嫂的。”
李嬷嬷心领神会,起身接过便要告辞。
元嘉心有不舍,可还是陪着人走到了院子里。本想一直送到正门口,等李嬷嬷上了马车再回去,可无奈李嬷嬷再三劝阻,元嘉便也只能让徐妈妈替她陪着,自己则站在院子里目送李嬷嬷的身影远去。直到一点影子都瞧不着了,才怅然若失的回了屋——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又是没榜的一周,以及人为什么要工作啊啊啊啊啊[化了][化了][化了]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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