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叹荒唐 分明和太子妃一般年岁,竟要与……
那之后的事情, 就平淡了许多。
元嘉到淑景殿后,并未见到许贤妃的身影。只听守门的宫人说,许贤妃遣人去清宁宫后,便另带着人往御苑采剪花枝去了, 至今未归。
好在留了人专程等候, 就像是知道娄皇后会特意来这一趟似的, 一早便备好了杏花醉,甚至连元嘉的份也一并留了。而等在淑景殿的人, 正是广平侯府的大娘子, 赵妍和。
元嘉见到赵妍和时,她正侧身坐在廊下, 手里拿了卷书册,正与一垂髫小童说着话。两人身边或站或坐地围了好几个年轻嬷嬷,隐隐呈保护之态。
除了端王家的小郎君,元嘉实在想不到还有哪家的儿郎可以在淑景殿这般众星捧月。
见元嘉走近, 赵妍和先低声与那锦袍小郎君说了两句话, 又把人交到田夫人手里, 这才神色自然地朝元嘉见礼。
与赵舒和一袭素雅相反, 赵妍和却是衣着华丽──想是念着赵妍和尚未正式册封,人也还在宫内受教, 一身打扮并未向王妃的品阶看齐,可也是红裙裹身、金钗簪头,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
可元嘉与赵妍和的往来就更少了。此刻许贤妃不在, 她便也无意多留, 取了杏花醉便欲离开。而赵舒和,因受了娄皇后的吩咐,要她与赵妍和一叙姊妹情谊, 此刻便只能站在前者身侧,又目送着元嘉与兰佩离开。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她与赵妍和的神情在这一刻出奇地相似──唇角虽还勾着,脸上却找不到任何的笑痕。待到元嘉的身影彻底消失,两张肖似的脸上更只剩下了漠然。
而这幅场景,元嘉没有看见,几步外屈膝行礼的田夫人自然也不会看见。
而等到田夫人再上前为赵舒和引路时,二人面上已不见萎顿之色,两双手更是亲热地握在一起,姊妹间有说有笑地朝东暖阁走去。
……
元嘉回到清宁宫,先将酒奉与娄皇后,这才提起许贤妃未在淑景殿一事。
娄皇后倒始终笑盈盈地听着,半点不觉冒犯,“这才像她性子呢。前两年为着阿旭,便是端王家的那个,一日里大半时间都留在寝殿。如今端王要娶新妇了,她也可自在了。贤妃只怕高兴的很呢!”
“儿臣头先去的时候,正好瞧见赵大娘子与端王家小郎君说话的场面,”元嘉回想起方才所见之景,“那小郎君倒似和大娘子熟稔的很。”
“妍娘确是个招小孩儿喜欢的,不过几日工夫便叫阿旭与她黏在一处了,”娄皇后倒也不否认,“这是好事,贤妃也可更放心些。”
元嘉默然。
娄皇后口中的好事,无非是怕赵妍和来日为端王妃,对先王妃留下的稚子不慈。如今看到两人相处和睦,娄皇后也好,许贤妃也罢,都是乐见其成的。
元嘉这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委实有些多了,也早过了三人往日出宫的时辰。
时值踆乌高悬,秋热亦未退,沸气透过门阶,在地面拖出一道道颀长的光影。殿中诸人皆严丝密缝地裹着一身礼衣,此刻已有些耐不住热意,额间隐隐有汗水沁出。
娄皇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赐下几枚香包,另说了两句话便让人退下了。
三人自是无有不应。
待迈出殿门,早有等候两边的宫人执伞上前,为元嘉三人遮去仍旧刺目的日光──想来也是娄皇后吩咐的。元嘉微微低头,将身躯藏于这一小片阴影之中,虽热气不减,却也比在内殿坐着时少了几分气闷。
顺着伞骨移动的方向下阶,元嘉将将走到宫门外,还不等上辇,便被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唤住了。
元嘉顿住身子回头,待瞧清楚人后立刻便笑了,“五弟。”
燕景知疾行几步走到元嘉跟前,规矩地与几人见完礼,方开口道:“问嫂嫂安。”
“五弟是下学了吗?”
元嘉半蹲着身子与燕景知齐平,笑道:“跑这样快,仔细出一身的汗。”
说罢,又不自觉往燕景知的身后扫了一圈,除了随行的宫女内侍,并无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季元淳的身影。
元嘉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刚直起身便瞧见燕景知正挤眉弄眼地朝自己示意着什么。不等元嘉反应,身后便陡然传来几声低呼,一具温热的躯体旋即贴住元嘉后背,带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阿姊!”
季元淳将头埋在元嘉后腰处,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呼唤。
而元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得踉跄几步,连鬓间的玉石串珠也跟着晃了几晃,带出一阵混乱的轻响。还没来得及动火,便听见季元淳这一声低唤。
无声叹了口气,元嘉将手覆在季元淳拴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作势打了两下,方道:“可抱够了?”
季元淳姿势不改,只将头狠狠摇了两下,抱住元嘉的力道却更大了。
这是被元嘉上次生气吓到了,怕一松手,自家阿姊就又不在了。
元嘉自然也心知肚明。可大庭广众之下,又被一堆人围簇着,元嘉虽有心安慰,却实在不好开口,只好略使了使劲,先将季元淳挣开,又把人从身后拉到自己面前。
季元淳倒也乖觉,感受到元嘉的力道后,便顺从地松开了手,只是在转到元嘉跟前后,又反手握住了前者的一只手腕。
宫人们早低下了头,唯有燕景知饶有兴趣地盯着季元淳不放。
“哎呀,季小郎君这是多久没见到太子妃了,可是想阿姊了?”
倪娉柔适时插了句话,便也将季元淳的异样含糊了过去。
只是,这样继续在外头站着也不是办法。元嘉遂蹲下身子,直视着季元淳的双眼,道:“淳弟的病可好全了?”
“嗯。”
季元淳瘪着嘴点了点头,显然被季母特意交代过。
“那等淳弟下次休沐,阿姊来接你下学,好不好?”
元嘉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好!”
季元淳两只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可随即又有些不确信起来,“真的?”
“自然是真的。之前是你病着,母亲怕过了病气不许人探望,我出宫的时辰又总是与你下学的时候错开,这才隔得久了。”
元嘉拉着季元淳的手晃了几晃,又道:“来月休沐,我定来接你。”
季元淳放下心来,握着元嘉的手也不自觉减了力道。元嘉这才起身,牵着季元淳往燕景知的方向走去,见他一脸眼笑眉飞的模样,便知这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不少。
元嘉这才安心许多,又将燕景知揽到身边,一边一个把人送到有檐角遮掩的阴影处,叮嘱道:“虽入秋了,可白日里还是晒得很,玩耍时注意着些,别生热病,可也不要贪凉吃多了冷食,回头闹起肚子来仍是遭罪。今日迟了些,我还得回太子府,便只能下次再找你们说话了。”
季元淳得了元嘉的准话,当下便老实点头,燕景知也收敛了神色,规矩地向元嘉告别。
“嫂嫂再见,我会照顾好小淳的!”
一副小兄长的模样。
元嘉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二人发顶,正欲离开,忽又想起什么,低头解下腰间佩袋,从里面取出两枚镂空状的圆形囊球,回手递与季元淳与燕景知。
“还以为阿姊忘记了!”
季元淳这下是半分委屈都没了,兴冲冲地把东西收下,立时便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一副宝贝得不行的模样。
燕景知不明所以,却仍跟着接了过来,只是下意识带了几份茫然朝元嘉望去。
“这是用来驱避蚊虫、提神醒脑的香球,”元嘉笑着解释道,“原是我母亲每年都做的,后来长大了些,我便也学着给自家弟妹们做了。五弟不要嫌弃,只拿它做个配饰,挂在身上、或是挂在床帷中,都好。”
又朝季元淳道:“早该给你的,只是这些日子一直见不到你,是以每每进宫都总装在自己的佩袋里,想着若是遇上你了,能够亲自给你。”
燕景知摩挲着圆球镂空的表面,等听完元嘉的话,更是高兴道:“这是嫂嫂送我的礼物,我如何会嫌弃。景安定会和小淳一样,珍重爱护它的!”
说着也像季元淳一般,将囊球挂在了自己的腰侧。
“五弟喜欢就好。”
元嘉笑得眉眼弯弯,退后两步回到刘、倪二人身边,这才与之道别,又目送二人进了清宁宫后,方才上辇离开。
“都怪我,只顾着和他们说话,倒叫你们陪我在这太阳底下站得久了。”
元嘉坐在辇上,显出几分愧疚。
“女君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头上可都撑着伞呢,再热又能热到哪里去?”刘婵温言道,“倒是女君您,今日见到了季小郎君,怕是高兴得很。”
“是啊,”元嘉喃喃道,“这才多久没见,我竟觉得他又长高了不少,连身子骨都要更结实了……”
“小孩子么,一个不留神,就长大了。”
刘婵柔声道。
“可性子却是半分没改的,还跟过去一样冒失,真是恼人。”
元嘉收回思绪,笑得颇为无奈。
“咱们可都瞧着呢,女君分明是极喜爱自家弟弟的,”倪娉柔掩嘴一笑,“这脸上的笑痕都没下去过!”
“……是吗?”
元嘉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而后便听到倪娉柔压低了声调的轻笑,当即反应过来,“好哇,良娣也来打趣我了,看来这杏花醉,良娣是无福享用了。”
“不成不成,妾还想尝一尝贤妃娘娘酿的酒呢!”倪娉柔自然知道元嘉是没有生气的,遂故意讨饶道,“便是匀妾一杯也好呀!”
一句话说得迂回婉转,倒先把刘婵给逗笑了,跟着元嘉也笑出声来,最后连倪娉柔自己,也不免展袖掩笑。
一通玩笑下来,倒也驱散了些许热气。眼瞧着要到外宫门了,三人才各自敛了神色,重新端坐起来,一行人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由始至终,都没有人提起赵舒和,还有她身处淑景殿的姊姊一句……
清宁宫内。
娄皇后温言几句将燕景知送走,又将服侍的人打发大半,只留下兰佩几个近身伺候。
“您便是有心纾解,可赵二娘子却未必能明白您的苦心呢。”
说这话的,竟是本该在御苑采剪花枝的许贤妃。
“什么苦不苦心的,我可从来都不是个好心人?”
娄皇后轻笑一声,“只是这样小的年纪进宫,来日是好是坏,皆凭运气……我总念着她母亲在宫里与我一同受教一场,不免可怜她女儿罢了。”
“这个年纪,是可惜了,分明和太子妃一般年岁,竟要与咱们做姊妹了,”许贤妃拈了颗果子在指尖,“阿姊可知陛下心意?这几年宫里没有新人,陛下往后宫来的也少,妹妹还以为陛下早无心后宫事了呢。”
许贤妃称呼起娄皇后来倒格外的亲昵,两人的关系显然极好。
“那日端王也在,他就没跟你这个母妃交个底?”
娄皇后反问道。
“可别提那混账东西了,”许贤妃神色微黯,将果子掷回碟中,“他嫌妍娘颜色一般,自从被陛下指了婚后,便又不肯来我的淑景殿了。好在陛下也不许他出王府,倒不怕他又闯祸。”
顿了顿,又道:“我倒瞧着妍娘哪里都好,阿旭也喜欢。”
“赵大娘子倒也罢了,与端王岁数相差不大,又有你这么个疼惜媳妇的,只要性子略强些,将来总不会吃亏的。”
娄皇后面向许贤妃而坐,“赵二娘子么,便端看个人造化了。”
“……什么?”
许贤妃一时没有听清。
“你头先不是问我,陛下何以看中了赵二娘子吗?”
许贤妃有些迟疑地点头。
“江时海说,那日在西山别院,陛下瞧见赵二娘子作半仙戏了。”
娄皇后淡淡道。
“不过是荡秋千罢了,这有什么特别的?”
许贤妃不解道。
“妹妹细想想,这宫里有多长时间没有热闹过了?”
“这……”
许贤妃顿了一下,方低声道,“自陛下圣体欠安后便再没有了,算来也已好几年了。”
年初虽也有为太子选妃特意设下的赏菊宴,可设宴的地方是远离光熹帝寝殿的西海池,参席的又大半是宫外的女眷,光熹帝自然不会过来。
“江时海说,陛下觉得那孩子身上有股勃勃向上的生气,看着叫人舒心,索性便召进宫了。”
娄皇后叹了口气。
“那、妍娘?”
“赵大娘子我倒没细问,可听说也是与二娘子一起被瞧见的,想来也是有她的特别之处,才会被陛下选中的吧。”
娄皇后端过茶盏,“你不也觉得赵大娘子挺好的吗?”
“是,可、这叫什么事呀,”许贤妃唉了一声,“小的那个倒成长辈了。”
见娄皇后神色悠闲地自斟自饮,许贤妃又蹙着眉头道:“福昌郡主最是不喜欢妍娘的生母,她姊妹二人更是素来不睦的。您今日借故让她俩叙话,怕不是做无用功?”
“从前不睦的,往后未必不睦。从前和睦的,也未必一直和睦,”娄皇后慢条斯理道,“这些年姊妹生仇的,咱们在宫里见的还少吗?”
说着又瞧了许贤妃一眼,“倒是你,如今怎生了这许多的慈悲心肠,到底是做君姑的人了,与从前是不一样了。”
许贤妃语气淡淡,“我何曾慈悲过?只是总念着龚家娘子不易,自己又实在生愧,便只有将这份心思给如今的这位了。”
“当年未能亲自抚育端王,非你之过,宫规使然。”娄皇后语气中夹着一丝不满,“他如今这副性子,也不是你养就的。苗贤妃种的因,何必你这个贤妃来受。”
“可我就他这一个儿子,我也总是盼着他好的。”许贤妃面露惆怅,“当年他娶龚家娘子,我就总怕他觉得我摆母亲的架子,是以事事避嫌。可结果呢,龚家娘子亡故,只剩阿旭一个在世上无依无靠。如今再娶这赵家娘子,我已然不求他二人夫妻缱绻,但求彼此康顺,无灾无病的就好。”
“那你只管把心收回肚子里去,”娄皇后口气和缓了些,“赵大娘子不比先王妃,能在福昌郡主手下长成的,哪会是什么吃亏性子。”
“我就是担心那小子轻视妍娘是庶女出身,王府里又还有个颇受宠爱的宋孺人……”
许贤妃的脸色并未因娄皇后的宽慰而好上几分,反而蹙起了两弯秀眉。
“你给过宋孺人机会的,是她自己立不起来罢了。这么几年了,若是想母凭子贵,那便替端王生个一儿半女出来,抬她做王妃也算是有根有据。既没有孩子,那便收起心思,好生抚育阿旭,凭她教养世子、料理王府的功劳,来日亦有功成名立之时。”
娄皇后放下杯盏,冷着脸道:“可如今呢,不过是纵着端王到处寻欢作乐罢了。端王喜欢又如何,不过是图她三分相貌,既担不起王妃二字,那便安生让路好了。”
娄皇后说着,又看向许贤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是怎么了,每次遇上端王的事,就全然没了章法。若放在平时,你哪会看不出其中关窍,真是白长了颗玲珑心!”
“我、我……”
许贤妃苦笑一声,“我就是心里过不去。端王回到我身边的时候,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了。这中间缺掉的母子情谊,是我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回来的,是以我总想……罢了罢了,提他做甚,妹妹今日是特意找阿姊吃酒的,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便扰人兴致了,咱们吃酒!”
说罢,端过酒盏便仰头饮下。
娄皇后拧了拧眉,见许贤妃微露疲态,终是顺着不再多言,只另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看了下存稿,发现这两章都是五千多字,假设我隔日没更的话,大概率是给自己压字数放假了(最多放一天),没有跑路(重复),纯纯为了压字数苟收藏申榜单[爆哭]
第72章 且尽欢 只是,若燕景祁能再迟些回来……
果如赵舒和所言, 不过三日,宫里便正式下了册封的诏令。
正五品才人,赐居承欢殿。
一切的一切,与赵舒和当日所说的分毫不差。唯有一点区别, 便是光熹帝还为赵舒和拟了封号, 是个“荣”字。
宫里今后再称呼赵舒和, 便不是赵二娘子了,而是、荣才人。
“……荣才人?”
元嘉喃喃道。
“是, 听说荣才人很得陛下喜欢, ”兰华为元嘉新斟了盏茶,“近日若有伴驾, 陛下多属意荣才人去。承欢殿还新扎了个秋千架子,又移了许多珍贵草木过去呢。”
“荣才人……”
元嘉像是没听到兰华的话一般,只低声重复着。
“女君、是好奇荣才人的封号?”
兰华柔声问道。
元嘉被一声“女君”唤回了神,干脆顺着这话问道:“不瞒姑姑, 我确是有些好奇的。许是我进宫的次数少, 见的人也还不够多, 印象中倒少有以封号相称的娘娘们, 反是称呼姓氏的多。”
“今上也许多年未下赐封号了,”兰华仍是轻声细语, “如今有封号的,多是早年间进宫的嫔妃。数年伴驾,便非一宫主位, 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自不用靠封号再与同姓之人区分。至于后进宫的,无陛下属意,礼部自也不会去做拟选封号的事情, 故而多以年纪称呼大小娘子。荣才人如今得陛下亲赐封号,可见是极受恩宠的。”
“姑姑,‘荣’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陛下为何选了这个字做赵娘、荣才人的封号呢?”
拂冬正坐在一旁缠着丝线,闻言显出几分好奇。
兰华一时微愣,少顷有些不确定道:“荣有显贵、尊荣之意,想是陛下喜欢荣才人,特意选了这个字,以示对荣才人的看重吧。”
拂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还是有些困惑,却也知趣地不再多问。倒是元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喝茶的动作也放缓了。
“……女君?”
兰华又唤了一声,而后恍然,“倒是奴婢忘了,女君前次入宫是见过荣才人的,可是这封号有什么奴婢们不知道的特殊之处?还请女君替咱们解解惑。”
元嘉今日愣神的次数有些多了,或许该说,自三日前从宫里出来,元嘉发愣的时候就多了许多。不是盯在一处出神,就是在与别人说话时突然没了声响。
此刻听见兰华询问,元嘉使劲闭了闭眼,换作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这才笑着摇摇头,道:“我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听姑姑说起陛下往承欢殿移植草木的事情,便陡然想起这‘荣’字本指桐木,又含草木繁盛之意,荣才人的封号或许有此含义。可转头又想,这封号多讲究吉意,哪里会像我这般,只求其面上之意,便又觉得是自己猜错了,少不得愣了一会。”
说着,又埋头啜饮了一口茶水,也借此遮掩住自己略显僵硬的表情。
兰佩一直坐在元嘉侧旁,只看得清前者小半张脸的表情,如今听见元嘉始终不见异常的平稳声调,便也自然道:“许是二者皆有呢。”
带着些许附和的意味。
正当时,有宫女进门来报,道熙宁公主前来拜访,马车已驶进太子府了。
元嘉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收到燕景璇的拜帖,想是前者兴之所至,便就直接过来了。
元嘉忙唤人摆上果子,又重新沏了茶,还未喘口气,便见燕景璇戴着幕篱、领着侍女们跨门而入。郑华照例随在身后,却没有进门,只在槛外守着。
元嘉的视线在幕篱上停留几瞬,而后自然上前,唤了句“皇姊”。
兰华亦是屈膝行礼。
“兰华姑姑也在?”
燕景璇并不摘帽,只掀开身前两片轻纱,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又笑着朝兰华问好。
“太子殿下怕太子妃长日无聊,临行前特意叮嘱奴婢,让奴婢时常往太子府来,也好为太子妃说些宫中趣事。”
兰华直起身子,温言道。
“太子的意思?”燕景璇似乎笑了一下,“那本宫问你,祁弟出去了这么些时候,可有给太子妃送过家书?”
“公主这是为难奴婢呢,”兰华无奈一笑,“想来若有书信,也是先交予陛下与皇后殿下的,哪能让奴婢代为转交呢。”
燕景璇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听完兰华的话也只是点头,再没有继续追问。
倒是兰华自觉道:“太子妃既有公主相伴,奴婢就先告退了。”
“如此,便不留姑姑了。”
燕景璇微微一笑,不等元嘉开口便直接允了。
兰华面色如常,再次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元嘉没有说话,只看着兰话的身影远去,方朝燕景璇道:“皇姊今日怎么戴起幕篱了?”
燕景璇不语,只抬手解开系于颈下的丝带。倒是始终跟在燕景璇身侧的一人,掀了纱帘,又露出双带笑的眸子望着元嘉。
“你……”
元嘉面露惊讶,随即展颜而笑,又朝左右道:“屋里闷得很,还不快去竹林那处另摆茶果,我要同皇姊好好说会儿话,今日就不见别人了。”
逢春几人虽有惑意,却也按着元嘉的吩咐,在紧邻长春馆的竹林深处新上了茶点,又细心添置了一番,这才请元嘉与燕景璇移步。
这期间,元嘉将大半注意力都留在了另几个离得稍远,却同样头戴幕篱的女子身上。燕景璇早取下了幕篱,正拿在手里把玩,见元嘉视线来回飘移,少不得一笑,“你这是做甚,一会儿到那什么竹林里了,叫她们把幕篱取下来,让你一个一个的慢慢看,可好?”
说着又咦了一声,奇怪道:“我来这儿的次数也不少了,怎不知道你这院子旁边还有个竹林?”
元嘉这才收回视线,“我见刘良娣的竹香馆栽了好些翠竹,又好看又遮阴,便命人移了一片过来。只是才新栽没多久,瞧着没有竹香馆那片繁茂罢了。”
“莫不是、祁弟离京后移的?”
燕景璇又问道。
“我成日在院子里待着也是无趣,找些事情做罢了。”
元嘉也不否认。
“你呀,”燕景璇竟有些遗憾,“分明是新婚的夫妇,怎么就半点不关心夫婿的行程……他此趟是否顺利?身体又是否康健?你倒好,只对自家门前种什么花草感兴趣。”
元嘉却不以为意,笑着坐回榻上,仰头朝燕景璇道:“皇姊说什么呢,太子如今不是诸事顺遂吗,又何必我白操心一场,还不如做些喜欢的事情打发时间呢。”
“……你何以如此笃定?”
燕景璇奇道。
“若是不顺,皇姊也不会有心思往我这儿来了,”元嘉笑意不减,“是也不是?”
“这一晃都小两个月了,他倒捡懒,连封家书也不肯写。”
燕景璇没有回答,只又绕回了家书的事情。也不知是否是元嘉听错了,总觉得这话里面,隐约带了几丝不满的意味。
只是,她也确实不在意就是了。
遂道:“太子此行是公差,办的又是彰显我朝气度的大事,自当诸事奏陈父皇,又何必特意予我书信呢?再者,我观母后近来神色,见她眉宇疏阔,面带红润,帝后一体,想来前朝也是风平浪静的,太子自然也就诸事顺遂了。”
燕景璇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人扯了扯袖角,又适逢红玉进屋来请,这才偃旗息鼓,只跟着元嘉往竹林而去。
一路上,燕景璇不时便侧头打量元嘉,见她神态自若,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知这人在燕景祁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过得不差,对燕景祁的动向也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可这本也是情理之中──元嘉成为太子妃还不到半年,如今更直接与燕景祁分隔两地,又谈何情谊呢?
燕景璇默默收回视线,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本不是她该操心的,可她是真的喜欢元嘉的性子,又因这段时日的相处生出几分真心,所以在听过马车上的那些话以后,便总希望元嘉能与她这个弟弟的感情好些,再好些。
薛神妃不也没有孩子吗,可太子妃之位到死都被她牢牢攥在手心。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苦心经营,可更多的,还是燕景祁喜欢她,愿意处处予她尊贵体面。
而元嘉,哪里不如薛神妃了呢?
燕景璇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元嘉口中的竹林,却看不出半点新移的样子,分明是繁茂的翠绿。燕景璇收敛了心绪,先赞了一声,目光又扫过逢春几个,这才缓步上前,又细细打量起来。
元嘉本也是为了方便说话才选的这个地方,此刻不必燕景璇示意,便已抬了手命人退下。不多时,竹林里只剩下郑华,和跟在燕景璇身边、至今没有取下幕篱的几人了。
服侍的人一走,燕景璇便收回了四处打量的目光,只旋身坐在石凳上,又给自己斟了满杯的茶。
“胡玉楼一别,庄娘子近来可好?”
元嘉也跟着坐了下来,却不是要和燕景璇说话,只朝着头戴幕篱的其中一人笑问道。
“得您记挂,妾身一切都好。”
庄映秋摘下幕篱,用她那如水一般的眸子望着元嘉,眼尾眉梢是从未变过的柔和笑意。说话间,庄映秋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取下幕篱,竟也是元嘉在胡玉楼里见过的——沈阿翘与孙荆玉。
“这是……”
元嘉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诧异。
“原是怕祁弟走的太久,你在府里呆得无聊,特意过来予你解闷的。”燕景璇放下瓷盏,另换了个姿势撑住下颌,“可今日看来,你自个儿倒潇洒快活的很。”
元嘉抿嘴一笑,先请庄映秋几人入座,又一一替人将茶斟满,方道:“皇姊自个儿说说,一直呆在西山别院不肯回来的人是谁?”
庄映秋偏过头一笑,显然知道些内情──燕景璇不乐意回京,更不乐意在那日以后再听到赵家姊妹的近况。可这副明显玩笑的表情,燕景璇看了也不见恼怒,只浅浅发出一声轻嗤,“左右也没什么新鲜事,待在上京亦是无趣,便干脆不回来了。”
“庄娘子也去了西山别院吗?”
看着两人的反应,元嘉猜测道。
“是,”庄映秋温声道,“只是怕冲撞贵人,是以初六那日才去的别院。”
元嘉顿时了然,又问起沈阿翘与孙荆玉来,“那沈娘子和孙娘子也同在西山别院了?”
“虽在,却比庄姊姊又晚了两日。”
沈阿翘笑道。
“得公主相邀,在别院赏了景、游了湖,又与庄姊姊一道补了乐谱、编了新舞,每日都像是不够用一般。”
孙荆玉顺着前者的话,又细声解释了两句。
“新舞?”元嘉饶有兴致,“娘子这句话倒把我的好奇心肠给勾起来了,只是不知胡玉楼何日才会演此新舞?”
“早着呢。”
燕景璇撑着下颌随意道,言语间已恢复了熟悉的矜傲模样。
“虽编好了,却还未排过,想来动作也还要再改,”庄映秋抿嘴一笑,“等哪日排好了,定请您过府赏鉴。”
“若我得空……一定是要来的。”
话虽如此,元嘉却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燕景祁离开上京快两个月了,若按方才所说一切顺利,那么离他回来的日子也不远了。到那时,她过得必定不如眼下自在,便是有燕景璇这个做姊姊的邀约,再想去胡玉楼怕也是难了。
“郑侍卫,可否借您的佩剑一用?”
庄映秋突然起身,行至郑华身侧,温声询问道。
郑华站在竹林的最外沿,本意只是想守着燕景璇,以备不时之需,不想庄映秋突然近身,一时微愣,下意识往燕景璇的方向望去,正好撞进前者带着兴味与笑意的眼底。有些懊恼地拧了拧眉,郑华抬手将佩剑从腰间取了下来,又交至庄映秋手中,叮嘱道:“剑身锋利,娘子小心。”
“多谢郑侍卫。”
庄映秋抱住剑,俯身谢过,这才走了回来。
元嘉正在心底猜测着庄映秋的意图,便听前者笑道:“公主怕您憋闷,特意寻了咱们过来凑趣。如今只一味的说话吃茶有什么意思,不若奏曲舞蹈更加来趣。”
这是觉察出她话里的犹豫了?
元嘉一怔,随即展眉而笑,“那自是再好不过了……可这竹林新辟出来不久,我并未放置丝竹管弦一类,只怕是奏不起来了。”
“倒也不妨事,”孙荆玉笑道,“这桌上有杯盏,盏内有茶汤,便已足够了。”
沈阿翘顺势从发间拔下一根玉簪,轻轻与杯壁相击,便听到一声短而脆的回响。
见元嘉目不转睛地瞧着,微微一笑,又将玉簪移向其他几个杯盏,依着韵律敲击起来。杯中残留的水量不一,便是敲击出来的声音也是不同的,可据是一样的脆亮好听。
“您瞧,这不就成了?”
庄映秋弯着一双笑眼,柔声道。
说来,庄映秋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带笑模样,元嘉也从未瞧见其生气的样子,便连高声说话也是没有的。不管是面对燕景璇或是元嘉,还是其他跟在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礼待……实在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跳舞?去不去胡玉楼都能见着,有什么意思。”燕景璇眉梢一挑,显然动了别的心思,“有你这个剑舞大家在,两位行首也都陪着呢,索性教教咱们剑器舞呗!”
虽用的是“咱们”,可一双眼睛瞧着的,却是元嘉,俨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若要习舞,改日去您的公主府便是,如何好借用女君的地盘?”
庄映秋只当没听出燕景璇的言下之意,又笑盈盈地建议起来。倒不是她故意藏私,这剑器舞本就是胡玉楼的看家舞蹈,几乎称得上人人都会,她也记不清自己教过多少人了。可眼下的情况却不一样,与备受帝后宠爱、恣意随性惯了的燕景璇不同,元嘉这重身份,需要顾虑的人和事就太多了。如今借着燕景璇的关系见上几面也就算了,又怎好再让她跟着一个常年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的人习舞呢……
元嘉定定注视着庄映秋,忽而露出一抹极淡的笑,“若是我也想学,便不算皇姊借用地盘了吧……也不知道庄娘子是否愿意收下我这个蠢笨的学生?”
“……那便是妾身的荣幸了。”
庄映秋楞了一下,眼中笑意一点点扩大。
说着又站起身,将剑柄往元嘉的方向递了一递,问道:“女君从前可习过舞?”
元嘉抬手抚过剑鞘,感受着指腹间传来的凹凸不平的触感,一路抚到剑柄的繁密花纹处,微微用力,便将泛着银白剑芒的刃身抽了出来。因是男子所用佩剑,入手更为沉重一些。元嘉略回忆了下,手腕微转,便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半点不见生疏。
“女君这是学过?”
庄映秋有些惊讶。
“倒不算学过,”元嘉笑得开怀,“只是家中有行伍之人,便也跟着练过一招半式,权当强身健体之用罢了。”
“已是很好了,”庄映秋温言道,“您既拿过剑,想来学这剑舞会更事半功倍些。”
“便借庄娘子吉言了。”
元嘉抿嘴一笑。
“阿翘、荆玉,替我击个调,”庄映秋从背后贴住元嘉,将手掌覆在元嘉的手背之上,又带着笑腔道,“至于公主您,便在一旁瞧着吧,从前也教过您的,只怕早被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燕景璇被揶揄了一通,却并不反驳,只歪着脑袋,眉梢带笑地瞧着眼前的热闹。
这厢,庄映秋已开始指点起元嘉的姿势来,“您只管放松就是,顺着我的力道挥动剑柄,先熟悉韵律,再一点一点学动作也不迟。”
下一刻,便转动手腕,带着元嘉舞弄起来,另一只手则揽住元嘉的腰,又引着前者的身体一并作出反应。
这时候,元嘉习过剑的优势便显露出来了。不过几个回合,便已能跟着击节声似模似样的舞个来回。半个白日过去,甚至连动作也学了个囫囵,只是时日尚短,且带不出庄映秋舞剑时的光彩罢了。
庄映秋的教习初现成效,元嘉亦是一点不见疲累,但因燕景璇还要赶着回宫与娄皇后共进晚膳,今日这场小聚遂无奈停于日影西垂之时。
元嘉仍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庄映秋实不好在燕景璇离开后继续留在太子府,遂只能遗憾地看着几人重新戴好幕篱,又分坐不同的马车离开。好在临行前得庄映秋相告,道燕景璇今次会在公主府多住一些时日,期间若往太子府来,她也会一并过府,届时再陪着元嘉习舞。
如此,便再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只是,若燕景祁能再迟些回来便好了……这样,她便可以暂时将自己只当作季娘子,而不是季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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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两次更新才发现,不知道是我输入法还是手机型号的原因,复制/剪贴的字数居然有上限……开始担心我之前粘贴的章节会不会有漏字数的情况了,救命[化了])
第73章 闻归期 能保全自己,不随波追流已是很……
那之后每隔三日, 燕景璇都会驾车过府,而庄映秋也会跟着公主府的车驾一并前来。至深秋时节,元嘉已能舞出庄映秋剑舞中的几丝神韵,又因习过剑的缘故, 行云流水间更多三分锐气。
这期间, 上京城内倒一片平静。许是今年秋热过甚的缘故, 便连设宴邀朋的也少了许多,茶余饭后的闲谈也始终集中在广平侯府的两位娘子身上, 尤其是赵舒和。
赵舒和月前已晋了正四品美人, 虽非主位,却已然得了旨意, 搬到正殿去住了。
升迁之快,令人侧目。
便连季母也闻得此事,元嘉领着季元淳回季家时,还特意问起赵家娘子在宫内的近况, 知道赵舒和诸事尚算顺遂后, 便也没再多言。
这也不过闲语琐事, 并不被元嘉过多在意。
倒是柳安沅, 近来实在反常。不说元嘉,便连穆瑶筝也许久未约到人一同玩乐了, 好在平日里还有书信往来,倒不算失了联系。
可,实在是叫人好奇。
柳安沅最是喜好热闹的, 往常待在家中超过半日, 便要央着靖安郡主放她出门的。这段日子倒好,不止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听季母说, 还开始向她请教起侍弄花草的事情了。
桩桩件件,都与柳安沅一贯的脾性截然相反。
元嘉正思忖着,突然想起季母提起柳安沅时的忍笑模样,又见她书信里通篇的躲闪言辞,脑中灵光骤现,下意识呀了一声。
莫不是……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还真是要有大好事了。元嘉忍不住笑出声来,因燕景祁回程而有些低落的心绪此刻也略微高涨了些。
是的,燕景祁已在回程的路上了。
可讽刺的是,她并不是从男人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告诉元嘉的,是欧阳沁寄来的信,是燕景璇不经意间在她面前说出的话,更是某日进宫请安时娄皇后直白的点明。
好在到最后,燕景祁还是向太子府送了信回来。哪怕收到信时,距元嘉知道消息后已过去了五日,距燕景祁出发也已过去了近十日。而那封宣告着燕景祁归期的信,也不过被元嘉草草扫视了两眼,之后就静置在了书案上,不再管过。
“……女君。”
逢春小心推开屋门,上前几步替元嘉换上新沏的茶。早前端进来的那一盏已不见氤氲热气,可杯中的分量却丝毫未减,显然直到那茶凉透,也不曾有人饮过一口。
元嘉却恍若未闻,仍保持着逢春进门时的姿势——歪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拈了张染了墨渍的宣纸,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逢春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收敛了动作正欲离开,却被元嘉出声唤住——
“你留下,替我研墨。”
逢春诶了一声,又绕到书案的另一侧,拿起墨块开始研磨。笔洗里的水是浑浊的,砚台里也还有干涸的墨迹,分明就是已经研磨过的样子,只是放置的时间过长,又凝在了一起。
再看铺陈于桌面的宣纸,有些被胡乱揉成一团扔在角落,有些随意落了两字又被更大的墨团糊住,有些甚至连字都没有,只是被墨点不小心晕出来几缕轮廓,便被扔弃在桌脚。
元嘉手里拿着的,已是留痕最多的一张了。
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连逢春都觉得手开始酸痛时,元嘉才终于动了——从笔架上随意抓了支狼毫,另铺了张宣纸,重又落起字来。可也不过写满半张纸,便又放弃般揉作一团,将其掷在桌脚,嘴里也开始叹起气来。
“女君,”逢春大着胆子问道,“您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元嘉抬手揉着眉心,轻声道:“我在想,该怎么给皇后殿下写奏书。”
“奏书?”
逢春一时不解,她并未听说太子府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甚至需要向皇后奏陈。
“太子就快回来了,”元嘉抬眼,“吴奉仪随侍太子,自然也就一道回来了。”
“……是?”
逢春仍是困惑。
“此行数月,去的又是北地苦寒之处,服侍太子起居的人只有吴奉仪一个,便无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元嘉搁下笔,“我想着,去向皇后殿下请旨,晋一晋吴奉仪的位分。”
“奉仪此行辛苦,封赏亦无可厚非,想来皇后殿下也是允准的。”
逢春笑道,不解于元嘉为何会在此事上显露犹豫。
“若是封赏吴奉仪,那……徐奉仪呢?”
逢春一下子没了声响。
元嘉垂下眼帘,又盯着握在手里的毫笔发愣。无子无宠的吴小童若得了晋封,那曾经为良娣、又为太子诞下一女的徐丽华呢?
她可以不在乎徐丽华的感受,却不能不顾及宜恕的脸面,也还得为前者的来日早作打算才行。
自然,徐丽华谈不上无辜二字,徐家如日中天之时,她是上京城里最矜贵的女郎,享了家族带来的无边权势与富贵。若非徐家倾覆,她此生是可以料见的富贵无极。但,徐家的恶果,徐丽华已经饱尝了,便不该再让宜恕受此牵累了。
可是……
元嘉又是一声叹息,终似放弃般搁下了笔。
今日,看来是写不出来了。
“不若请皇后殿下——”
逢春见元嘉实在为难,一瞬间想到了娄皇后,却又在前者抬眼的那一刹戛然而止。
“这是东宫内事,如何好让皇后决断,”元嘉无奈一摇头,“难道还要说我这个太子妃无能不成?”
“……是奴婢想的浅了。”
逢春面露赧然。
“与你何干,不过是我自己总不敢放松罢了。行了,找人进来收拾吧,我且再想想。”
元嘉抻了抻身子,起身离开书案,临窗而立,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暂作舒松。
逢春应了一声,捧回托盘便往屋外唤人,不多时就领着拂冬进门将屋内归置妥当。至于被元嘉写废了的纸,则被拂冬小心铺平后收捡在了木匣子里。逢春则摸了张笺纸,正欲在其中落上年号日月。
“不用留了,都烧掉吧。”
元嘉虽还看着窗外,却仍对屋内的动静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若不发话,这些废了的纸便只能留着。
这是宫里的规矩。
两人垂目应下。逢春将香炉的盖子打开,用手轻轻扇动了两下,见火光隐现,这才让拂冬把匣子抱过来。前者打开匣子,将里头的废纸重新取出,一张一张地往香炉里放,直到看着它被陡然升高的火焰吞噬。
当着元嘉的面,烧去留有她字迹的纸张,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元嘉回头,看着炉中的火焰一点点蹿起,再一点点失了光亮,心中的郁气也似这火焰般忽高忽低,最终化作一声喟叹。
这样提笔犹豫的日子又持续了好几日,直到刘婵上门给元嘉送还香包。
“后宫事皇后殿下作主,东宫事太子妃依制决断,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元娘怎么就把自己给困住了?”
刘婵摇头轻笑,望着元嘉无奈道。
“可徐奉仪她……”
元嘉还是有些犹豫。
“对徐奉仪的处置,早在徐家被问罪之时便已经有了结果,不是吗?”刘婵温声道,“如今她只是太子嫔御,太子妃对她封赏也好,惩戒也罢,只关乎其自身对错,又能与什么再有牵扯呢?”
元嘉豁然开朗,眉心的折痕也总算舒展开来。是她想的左了,一开始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里,好在有刘婵这个旁观者的点醒,否则也不知道还要被困在其中多少日。
“素娥,”元嘉搭过刘婵的手,语带感激,“多亏了你,不然我、我……”
刘婵笑着抬手,作势捂住元嘉还想说话的嘴,“您和太子都是厚道人呢。”
“……为何?”
不解的人换作了元嘉。
“我朝律法,出嫁女不受母家之罪牵连。可当年徐氏一族下狱时,仍有不少人家将已出嫁的徐氏女休弃后送入了掖庭,只为与徐家割席,以表已身清白。而太子,由始至终只做了降徐奉仪位分这一件事情,当时许多朝臣还对此颇有微词,如今却也无人提起了。”
刘婵指尖无意识地勾住香包上束口的绳结,显然不像说话声那样平静。
“至于吴奉仪,宫里侍奉过贵人、受过雨露恩泽的宫女,余生便不能再出宫了,若是没有名分,过得便连寻常宫女也不如。太子念旧,所以出宫建府时一并给了吴奉仪名分带出宫去,可再往前分到端王寝殿的,就没有这般好的福气了,如今只怕都被抛诸在北宫了。”
“……北宫?”元嘉喃喃道,“我一直以为,那地方只有犯了错或是失宠的嫔妃才会去的。”
“若非听吴奉仪提过,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刘婵垂下眼睑,“太子给了她名分,您如今也愿意再拔她一拔,吴奉仪来日,想来也可过得不错。”
“我只是想着她此行不易,该有封赏才是,并不是……”
元嘉突然生出几分惭愧。
扪心自问,她并没有那样好的慈悲心肠,在这样的地方,能保全自己、不至于随波逐流便已经很难了,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去周全身边的每一个人。至于吴小童,她当然觉得可怜,心中亦有不少的怜悯,可对她的封赏,更多的却还是因为太子妃的责任,和想要修立自己名声的那点隐秘心思。
“这已是很好了。”
刘婵柔声道。
元嘉怔怔地看着刘婵,突然露了抹笑,“我似乎明白阿柔为何这样依赖素娥你了。”
刘婵罕见的愣了一下。
“素娥是个很好的姊姊呢,”元嘉弯着一双笑眼,“可惜我没有阿姊,若是有,也希望是个如素娥一般的姊姊,叫我听着她的声音便能心安。”
“您呀!”
刘婵侧过脑袋,一时没忍住笑意。
……
有了刘婵的开解,元嘉心中再无疑窦,第二日便拟好了奏书,又趁着进宫请安的机会,一并向娄皇后提了此事。
如刘婵所说,娄皇后并未对元嘉的话提出质疑,反倒颇为赞赏。
“吴氏随侍太子有功,”娄皇后顿了一下,“徐氏……为皇室诞育后嗣亦有功,是该封赏,太子妃有心了。”
说罢,将奏书递给兰佩,吩咐道:“传旨,晋吴氏、徐氏为太子昭训,着人去办吧。”
兰佩躬身答应,旋即往殿外走去,元嘉亦起身拜谢。
“坐吧,”娄皇后温言道,“难为你记得她们,倒是个好心肠的孩子。”
元嘉忙道不敢。
娄皇后不置可否,只笑着将视线收回,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状似无意道:“太子再有几日便可抵京了。”
“是,”元嘉神色不改,“自收到太子回程的消息,儿臣便着人每日往澹怀堂扫洗,就等着太子回来了呢。”
娄皇后颔首,“太子这趟差事办得不错,陛下已决定在麟德殿为他设宴接风,当日只怕会留宿皇宫。你到时提前一日进宫,住回少阳宫去,第二日再与太子一道回去,免得在太子府空等。”
“是。”
元嘉敛目应下。
这话看似在为她着想,实则全然不见商量的语气,所以回答便也显而易见了。
“刘良娣教养子女亦是辛劳,太子妃也一并多照顾着些吧。”
娄皇后扫视着在场诸人的反应,见元嘉再次应下,方才道:“行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都下去吧。”
“……是。”
出了清宁宫,倪娉柔始终平静的脸上总算出现一丝裂缝,眉眼间隐约可见不愉之色。
元嘉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却被刘婵握住手腕轻摇了两下。
“今日所求为何,倪妹妹心里都是清楚的,你莫要担心。”
刘婵凑近在元嘉耳边,悄声道。
元嘉又一次望去──果如刘婵所说,倪娉柔的脸色虽还有些难看,可终究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长长几次吁气后,人也平复了不少。再等到三人上辇,便彻底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嘴角也不再紧绷,只是神色恹恹,全无开口说话的兴致。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车驾驶回太子府,几人步行回居所的路上。
“我并非生你的气,只是不高兴她罢了!”
终于,倪娉柔出声了。
元嘉又望了刘婵一眼,见她朝自己一笑,又轻轻摇了摇头,便也不吱声,只默默听着倪娉柔忍了一路的不满。
“宜恕有她这么个母亲,可惜了!”倪娉柔咬着牙道,“若是我、我……”
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又哪会听不出倪娉柔的言下之意。
元嘉移开视线,又不露声色地与刘婵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诧。
果然,是因为那日听到娄皇后说起四公主的事后,起了心思了。而这,只怕也是娄皇后想看到的——既然无法抛舍皇室血脉,那就、索性换一个母亲好了。
“你不生我气就好,”元嘉只装作没听到这句话,兀自道,“今日便不留你们了,宣旨的人怕是午后就要来,吴奉仪虽不在,徐奉仪却还是要出来听旨的,我得让人知会一声才行。”
已然行至岔路口,元嘉遂停下脚步,朝二人道。
刘婵笑着点了点头,拉过还在因失言暗恼的倪娉柔,行过礼便一起离开。元嘉则在原地停了片刻,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才转身走向岔路的另一头。
她并不担心倪娉柔的心思,可却摸不准娄皇后是何想法。
若只是不想叫徐丽华继续养着宜恕,直接下旨叫郡主们入宫听学就足够了。便是起了叫别人抚养宜恕的心思,来日入宫,徐丽华一生难及主位,她的孩子自然要交给别人抚养,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元嘉想不明白。
可至少有一点能确定,娄皇后还未因徐丽华对宜恕生厌到像自己说出的话那般,如今也还顾念着宜恕的来日。
那她呢,是不是也该推一把?
元嘉停下脚步,回头朝倪娉柔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来日注定的事情,便交给来日好了,宜恕……也还眷恋着自己的生母呢。
元嘉下意识晃了晃脑袋,亦惊讶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不切实际的念头,很快收敛好思绪,快步消失在岔路尽头——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工作严重挤压了我的休息时间和码字时间,人为什么要和工作为伍呢,世界上的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我一个呢[愤怒][愤怒][愤怒]
第74章 心转变 非由他人施舍的,全然归于自己……
燕景祁赶在元嘉院里的梧桐树飘落最后一片枯叶前回到了上京。
进城那日, 据说极其热闹,城门外涌满了人不说,朱雀大街上也满是围观的百姓。燕景祁不曾乘车,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身后是随同出行的官员, 欧阳沁正在其中。再往后, 是这次从疏勒手中收获的和谈的“诚意”,一箱又一箱, 足足堆满了几十辆马车。
而在这条队伍的最后方, 是两辆装饰华美的毡车,朱漆彩绘, 垂幔流苏,车檐两处各坠了一枚响铃,随着马车的晃动,不时发出阵阵脆响。
里面坐的, 是疏勒的两位王姬。
“……王姬?”
元嘉喃喃道。
她早两日便进了宫, 自然瞧不见今日的热闹, 只能听着内官们聊胜于无的转述, 勉强想象着当时的场面罢了。
“便是咱们这儿的公主。”
祥泰笑着解释了一句,只以为元嘉困惑于‘王姬’两字的称呼, 又见前者没有再说话,便也继续道:“疏勒为了求和,除了送来大批的骏马牛羊、香料宝石以外, 也将王君最美丽的两个女儿一并送了过来。”
祥泰是申时安的徒弟, 此行跟着申时安一起服侍燕景祁起居。前者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去了紫宸殿述差,身边只带了申时安一个, 他便回了少阳宫向太子妃转述沿途所见。
“是客人、还是?”
元嘉斟酌着开口。
“倒不曾明言,只是说两位王姬都到了适婚的年纪,疏勒这一代没有出色的年轻人,便想在上京寻个好夫婿嫁了。”
祥泰依旧笑呵呵道。
元嘉顿时了然,一下子淡了询问的心思。正欲让人退下,余光却瞧见红玉几个紧张示意的眼神,只好又道:“太子一切可好?当是诸事顺遂的。”
“得女君惦挂,殿下一切都好,”祥泰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句,“若殿下知道您这般牵念,定也是高兴的。”
“你们跟在太子身边伺候也是辛苦,出去这几个月的例银便都再加上一倍,”元嘉闻言一笑,“只是太子身边离不得你们,本宫便也不多放你们休沐了。”
祥泰大喜,连忙叩拜谢恩。动作才做了一半,便被红玉几个笑嘻嘻地扶了起来。
正当时,兰佩自殿外而来,带着娄皇后的口谕,请元嘉往麟德殿一趟。
“母后可有说是什么事?”
元嘉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太子带回的两位王姬,在前殿多有不便,陛下便让皇后殿下领着嫔妃和公主们,在侧殿设宴,也算是为王姬接风了。”
兰佩如是道。
“姑姑可知那席上都有些什么人?”
红玉仗着从前在燕景祁身边服侍过,又与兰佩相熟,趁着替元嘉整理衣物的当头,故意问道。
“为便王姬们寻觅夫婿,皇后殿下已下旨让她二人住在内宫了,”兰佩嗔了红玉一眼,却也没有隐瞒,“今日算是头回见面,便只请了贤、德二妃相伴,又让熙宁公主与万春公主作陪,只当是认认人。”
“万春公主回宫了?”
“是,齐修仪思念女儿,皇后殿下便让万春公主回来住上几日。”
兰佩温声道。
“多谢姑姑解惑。”
红玉一边替元嘉搭上披帛,一边笑嘻嘻道。
元嘉此时也整理好了仪容,朝兰佩略一颔首,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往麟德殿去。
……
“太子妃到!”
元嘉踩着内官的唱和声走进侧殿,先向娄皇后请了安,又在宫人的牵引下坐到侧席,这才细细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许贤妃与薛德妃分坐娄皇后两侧,燕景璇与万春公主则与元嘉毗邻,此刻见元嘉落座,又各自举杯示意,元嘉亦举起酒盏回敬。
至于对面,坐的便是传言中的那两位疏勒王姬了。
确是十足的美貌。
深眼高鼻,丰腴白皙,眉尾上挑,眼尾飞扬,一双瞳子并非常见的褐,而是透亮的碧莹色。
额心被顶上花冠坠下的宝石覆盖着,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左右面颊则被朱砂分别勾了抹繁复的花纹,媚妩而冶艳。一头乌发缠着珍珠发带,束成两个发辫后一左一右地垂在胸前,发尾隐约可见卷曲。
只是并未穿着疏勒女子惯常的衣物,更像是上京城里胡姬们偏爱的打扮。坦领短襦,花色半臂,艷丽的红与华耀的金交织而成的间色长裙,无一不显露出穿扮者的贵重身份。
元嘉不由得在心底喟叹一声。
这份相貌,这个身份,可惜了……
上首,娄皇后自然道:“两位王姬远道而来,一应吃住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来告诉予,务必将此地当作自己的家才是。”
“多谢皇后殿□□贴我姊妹二人,我与柯木孜一切都惯。”
其中一人道。
元嘉微微偏头,凑近燕景璇小声道:“我到的迟了些,不知这两位王姬的名姓是?”
“喏,”燕景璇眉梢一挑,“说话那个是姊姊,叫娜布其,一直垂着脑袋的是妹妹,叫柯木孜。”
元嘉顺着视线望去,打量了两眼,又道:“如今住在哪儿?”
“玉芙宫,”燕景璇嘴唇翕动,“那地方离韩美人的霁月殿不远。韩美人自小宛来,或许能和她们有话聊呢。”
“柯木孜王姬怎么从进殿后就不说话了,可是一路奔波,身上有不舒坦的地方?”
薛德妃突然发问。
“柯木孜只是……”
娜布其刚想把话接过来,不料被许贤妃紧跟着打断——
“德妃问的是柯木孜王姬,娜布其王姬爱妹之心虽好,可还是叫她自个儿说吧。”
此话一出,本还算热闹的场面骤然冷清下来。更奇怪的是,娄皇后无有任何打断的意思,反倒噙了抹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开始局促的两人。
元嘉朝燕景璇望了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下意识皱起了眉,一边将手里的酒盏放下,一边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娜布其咬了咬唇,脸色有些难看。
“我、柯木孜一切都好,只是坐在车上的时间太久了,如今还有些晕眩,望大周皇后殿下、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见谅。”
柯木孜有些慌张地看向娜布其,见她偏头不言,只能颤抖着声音,勉力回答起薛德妃的话来。
“那就好,予还以为是哪里待客不周,叫王姬不舒服了,”娄皇后一脸和煦,“若还有不适,等席散了便让医女们来瞧瞧,可别害了身子。”
“多、多谢皇后殿下美意,柯木孜不打紧的。”
柯木孜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有些害怕过头了,一双手虽放在桌下,却无意识地搅在一起。
而这些小动作,被坐在上首的三人瞧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咱们大周女子的名姓,皆有其各自蕴意,不知两位王姬的名姓又作何解释呢?”
许贤妃接着问道。
“在疏勒的文字里,娜布其是叶子的意思,”娜布其顿了一下,见未再被人阻拦,方又大着胆子道,“至于柯木孜,是用来形容人肤色白净美丽,像马奶酒一样的好话。”
“可真是两个好名字,”薛德妃拊掌而笑,“只是来日许嫁上京的儿郎,怕还得取个上京女子的名字才好呢!”
年轻的王姬们面色一白,大抵是知道自己来周的命运,面对薛德妃委实不算客气的口吻,竟也一句话没有反驳。
“今日是为两位王姬接风洗尘的,恁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咱们吃酒!”
娄皇后大约是欣赏够了两人惶恐不安的神色,终于发慈悲般开了口。
偌大的侧殿总算又有了笑语声,早已等候多时的舞姬们自两边涌出,随着鼓点起舞助兴。
元嘉在一旁看着,心中只觉万分沉重,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不得言。
这哪里是什么接风洗尘的宴席,分明是在教人如何顺服……
怪道薛德妃会与许贤妃一唱一和,怪道娄皇后哪怕与薛德妃不睦,也仍会在时机得当之时推波助澜。原因无他,在两个疏勒王姬面前,她们先是光熹帝嫔御,而后才是有着利益矛盾的对立者。
疏勒败了,下一代的掌权人也被俘虏,所以曾经金尊玉贵的王姬们要学会低头臣服、乖顺讨好,为她们自己、也为生其养其的母国。
元嘉捏紧了酒盏,逼迫自己将视线从对面挪开。
同为女子,她难免以身相代,不自觉生出几丝同情,可随之涌上来的,却是庆幸。
是的,庆幸。
庆幸自己生在大周,庆幸自己居于尊位,庆幸两位王姬即将遭遇的一切,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她宁可成为教人顺服的掌权者,也绝不要做俯首听命的卑下人。
元嘉的视线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娄皇后身下镶金嵌玉的座椅——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坐的尊椅,所以被工匠们打造得贵重精致。可若是皇后厌烦了,顷刻间也只能化作一堆朽木。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攀爬而出,像是无形的丝线般,缠绕着、捆绑着,最后牢牢攫住了元嘉的心神。
她其实不该在这时候生出如此的念头的……事实上,安心顺从燕景祁对她的期望,成就男人来日的贤名,才能让她在一众虎视眈眈之下安稳无虞。至于其他的,自会经由燕景祁的“恩赏”,一点点被她攥在手心。
可是──
元嘉垂下眼帘,一并遮去了眸中翻滚的挣扎与渴求。她是太子妃,是礼法上最接近皇后尊位的人,她离那个位子一步之遥,为什么不可以肖想呢?为什么……不可以求的更多呢?
既是盟友,便该一视同仁才是。
燕景祁铺设那条路是条好路,与他共成一对贤帝后,被后世传颂观瞻也没什么不好……可她不想再等着别人施舍了,她也想成为施舍别人的那个人。
元嘉仰头饮尽盏内清酒,不等宫女上前续盏,便给自己斟了满杯,又与燕景璇推杯换盏起来。
她也想一尝权力的滋味。
非由他人施舍的,全然归于自己的权力——
作者有话说:我恨过于充实的工作[愤怒]
第75章 难知足 但只是这些的话,还远远不够………
燕景祁到偏殿时, 娜布其与柯木孜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宫女们搀了下去。
大周的酒远比疏勒的浓烈辛辣,便是女子常饮的果酒,喝得多了也难免上头。两位王姬初来乍到, 又不敢拒绝旁人敬酒, 一来二去, 自是不胜酒意。
只是说好的接风宴,到最后却变成了后宫女眷们的自斟自饮, 自得自乐, 不免失了些意味。
燕景祁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进,先朝娄皇后问了安, 方道:“前殿筵席已散,父皇特命儿臣来问母后一声,侧殿的席散了没?若是散了,便与他一道回紫宸殿。”
“两位王姬不胜酒力, 这席早就散了。”
娄皇后一边起身, 一边笑道。
燕景祁见娄皇后踉跄下阶, 脚步微动, 手也抬了起来,似乎想要搀扶一把。
“予清醒着呢, 哪用你扶?”娄皇后侧身一避,抬手又将元嘉召至跟前,“倒是你, 想来在前殿也没少吃酒, 便辛苦太子妃,今夜替予多照顾太子几分了。”
元嘉自是应下。
“两位妹妹今夜也吃了不少酒,便都早些回宫安置吧, ”娄皇后又道,“熙宁与万春也是。”
在场诸人皆躬身答是,各自散去。唯有薛德妃,在经过燕景祁面前时,神色晦暗地盯着他看了又看,可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地离开了。
元嘉依着娄皇后的吩咐,扶着男人一并行至长街处,眼见众人先后上辇,方道:“咱们也回上阳宫去,可好?”
她扶着燕景祁走了这一路,自然察觉的到身边人的勉力强撑,脚步虚浮不说,酒气更是浓烈,连她的身上也被沾染不少。
怕也醉得厉害。
燕景祁闻言,像是要确认眼前女子的身份一般,扭头盯着元嘉的脸看了许久,而后才含糊道:“……回吧。”
已然不复在侧殿时的清醒。
元嘉朝左右看了一眼,早已等候多时的申时安、祥泰几人随即上前,接过元嘉的位置便将燕景祁扶上了辇。又等到前者上了另一抬步辇,一行人这才回了少阳宫。
兰华早已备好了解酒的汤药,眼瞧着人回来,立刻便着人端了进来,又看着燕景祁饮尽。
燕景祁喝了汤药,又吹了一路的冷风,有些昏沉沉的大脑重又恢复了少许清醒。
“……嘉娘?”
男人将手搭在额头,略微用力地揉了几下,有些不确定道。
“是,”元嘉正命人将空了的瓷碗撤下去,闻言坐回燕景祁的身侧,轻声细语道,“三郎醉了。”
“今日高兴,便多饮了些。”
燕景祁将手放了下去,可眉心的折痕却不见舒展,显然还有些难受。
“那便让申时安他们服侍您去沐浴更衣,今夜便早些安置了,可好?”
元嘉的声音愈发轻柔。
“申时安,去给孤取一套换洗的衣物来。”
燕景祁吐出一口浊气,稍稍缓和了会儿,这才起身往内殿深处走去。虽还有些踉跄,可说话声已恢复了素日的平稳。
“也让人服侍你去梳洗,咱们都早些安置……今夜在母后那里,你们当也喝了不少,让兰华再给你备一碗醒酒汤来。”
元嘉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她自恃酒量尚佳,在侧殿大半时间也只是看着他们吃酒,是以回少阳宫后不曾饮过解酒汤。
却没想到,燕景祁哪怕醉着,还是发现了……看来这人是习惯性的强留一丝清明。
“是,我一会儿就去。”
心里虽这样想着,元嘉却还是笑着应下了,又目送燕景祁消失在帘后,这才往另一处梳洗换衣。
燕景祁离京几月,元嘉早习惯了独自入眠,如今身畔骤然间又多了具温热的躯体,竟搅得她一时无法成寐。好在是吃了酒,借着残余酒意的侵袭,元嘉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到底迟了些,没过多久便又到了宫里起身的时辰。
燕景祁要赶早去清宁宫请安,元嘉自然得一并跟随。前者一路奔波,回京后先向光熹帝述差,跟着又去了麟德殿饮宴,根本无有时间休整。如今既向娄皇后问了安,总算可以返回太子府歇息了。
“……吴昭训未与三郎一同进宫?”
马车内,元嘉与燕景祁两相对坐,没了外人,便也顺着前者的心意换了称呼。
“吴氏不必进宫,所以孤让她进城后直接回太子府了。”
燕景祁没有看人,只斜斜倚在靠枕上阖眸假寐,想是宿醉未清,正头疼得厉害,此刻听见元嘉询问,更是连头也没抬。
只是话音刚落,男人便疑惑般拧起了眉,又抬眼看向元嘉,“昭训?”
这是注意到元嘉称呼里的不同了。
“是,”元嘉神色如常,“她与徐氏,如今都已是昭训位了。”
却是半分不提晋封两人的缘由。
她在试探,亦是在赌,赌燕景祁不会细问,试探他在那日之后,能容许自己施用太子妃这个身份到何种地步。
果然,男人嗯了一声,便又合上了眼,只道:“既如此,便将她们身边伺候的人补全吧。”
“自然。”
元嘉面上笑意愈浓,可随即又抿紧了嘴角。哪怕燕景祁此时看不见,她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使情绪过分外露。
可是……
元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一双手──它们此刻正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身体的反应是做不了假的,她在兴奋,为第一次正视自己所拥有的权力而兴奋。
元嘉反手将掌心压在衣裙之上,指尖微微用力,布料便在她的手中揉作一团,少顷才似平复了一般缓缓松开,再抬眼时,已然恢复了常态。
燕景祁似乎仍在因为昨夜的酒而难受,哪怕阖着眼,眉头也依旧紧锁,脸上带着几分忍耐的表情,像是在竭力压制着身上的那股不适。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人这样不加掩饰的虚弱姿态。
元嘉无声注视了两眼,忽然挪动起身子来,将自己靠得离燕景祁更近,而后伸手摁在前者的两鬓处,略找了下位置,便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
燕景祁的身体一僵,不多时又放松下来,虽没有说话,可瞧着面色却好上了不少。元嘉亦不再多言,就这样沉默地动作着,直到车驾停稳,帘布外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
“殿下、女君,咱们到了。”
申时安并未掀帘,只让人将脚凳放好,而后等燕景祁示下。
男人早在车驾停住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可直到申时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才反握住元嘉的手轻拍了两下。元嘉会意,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再继续。燕景祁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清明,这才撑着车座起身,而后掀帘下车。
元嘉活动了两下手腕正欲跟上,却见燕景祁的手穿过帘布,正停在自己眼前,一如她初进太子府那日的情景。
可她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元嘉垂目打量了两眼,随即再自然不过地将手搭了上去,又踩着脚凳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燕景祁将站在府门外等候的人挥退,而后大跨步上了阶,又迅速穿过长廊,瞧着是往澹怀堂的方向去了。
元嘉却没有立时跟上。
燕景祁应该是要去休息的,那她还是回长春馆为好。可男人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在发觉身后迟迟不见响动后,燕景祁停下脚步回望,眼里带着明显的催促。
元嘉只好跟上。拂冬本在内门拐角处等候,见两人似要往另一方向去,忙上前道:“殿下、女君,良娣她们正等着……”
“让她们都回去,不必等了。”
燕景祁头也不回地说道。
拂冬有些为难地看向元嘉,见元嘉微微摇头,只好应声离去。
回到澹怀堂的燕景祁显然要放松许多,脱掉外袍坐在榻上,用热帕子净了脸,又将兰华递来的茶水饮尽,这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精神。可随即,又开始指挥着人进出做起事来。
这期间,元嘉并不作声,只同样捧了个杯盏瞧着满屋动静,直到燕景祁动作稍歇,方从榻上起身。本欲寻个由头离开,却又被燕景祁拉至身边坐下。
“这本册子,你收着。”
燕景祁看了申时安一眼,后者便将不知何时捧在手里的册子递了过来。
“……这是?”
元嘉接过后并不急于翻看,只向男人发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此去边城,见买卖皮货者甚多,便也带了些回来。另有些北地的特产,全部都写在这册子上了,”燕景祁指着其中一页道,“是留是赏,你自己决定。”
元嘉先是谢过,又问道:“母后那里可送过了?还有熙宁皇姊处……”
燕景祁轻笑一声,“宫里昨日便送过了,几个兄弟姊妹处也都送过了,这些都是咱们府上的,你收下就是。”
元嘉颔首称是。男人的回答本在她意料之中,却不得不多此一问,只为了表露自己的“关心”,和事事不越过体统规矩的本分──因为燕景祁喜欢,宫里的许多人也喜欢。
“我昨日见着阿姊了,”燕景祁移开视线,“听说你们近来感情甚睦,这很好。”
“熙宁皇姊怕我长日无聊,所以常来太子府与我说话,”元嘉抿嘴一笑,“我当多谢皇姊才是。”
“阿姊喜欢热闹,你多与她一处,便算是谢谢她了。”
燕景祁应当很满意她与燕景璇日益亲密的关系,因为她又听见男人在耳边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将太子府打理得很好,辛苦你了。”
分明片刻钟前才回到太子府,出入澹怀堂的人也只是向其禀奏朝堂事,男人又能哪里知道自己是如何打理太子府的呢?无法是借个由头赞上一句,最好能让她生出感激之情来,以便更尽心竭力地想他所想、行他所行。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最终,元嘉只如此道。
燕景祁神态亦自若,抬手覆在元嘉的手背之上,动作极度自然地轻拍了两下,带着刻意的温柔与纵容。元嘉没有回应,只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微笑。屋内一时静谧无言,直到太子府詹事在外求见。
元嘉会意起身告退,燕景祁也不欲再留人,只让前者晚膳时分往澹怀堂一起用膳。
元嘉自是答应,藏在袖下的指尖却在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册子。
这是燕景祁第一次交付这些东西给她,也是她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书房,见到他与外人谈论朝堂事。
但只是这些的话,还远远不够。
她想——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有没有仙女关注这部分碎碎念,但还是汇报一下进度~
上卷一共存了93章,涵盖元嘉整个太子妃时期,下卷目前已经存到第116章,下卷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皇后时期。按目前的隔日更的话,离完结还有好长一段距离,but目标是今年再种一本专栏里的小树苗,努力写!努力存稿![鸽子]
第76章 喜婚事 你若嫁了他,来日便该称一句世……
燕景祁回来后, 积了一堆的事情等着处理,最后只在回京的第二日略休息了下,便又宫里宫外的来回跑着,忙得脚不沾地。
元嘉的生活倒与燕景祁不在时别无二致, 除了不再有庄映秋的上门教习以外。好在燕景璇早有所料, 每逢元嘉往公主府闲坐时, 便遣人去胡玉楼提前将庄映秋接过来,倒也不曾误了其他。
至于吴小童, 在从宫女口中得知自己晋了昭训的第二日, 便诚惶诚恐地赶来长春馆请安,嘴里重复着自己无德无功的贬低话, 又说实在不敢忝居昭训之位。元嘉好一通劝慰,才勉强把她的心安了下去。只前者临告退前说的一件事情,倒引起了元嘉的注意——
吴小童道她与燕景祁同在边城的这段时日,曾于某次奉茶进屋的时候, 不经意间撞见男人撑着额头、脸色苍白的情景。虽然燕景祁很快就收敛好了所有异样, 面对她想要传召太医的建议亦摇头示意无恙, 可她总觉得是自己不曾侍奉好燕景祁的缘故, 所以才会对自己做了昭训的事情如此忧怕。
言者虽无意,听者却有心。
元嘉想起那日在马车上, 燕景祁宿醉未清时的反应──男人亦是拧眉撑着额头,脸色也同样欠佳。可等到下了马车以后,展露在外人面前的却只余少许的疲累罢了。
是巧合吗?还是有别的缘由?
元嘉暗暗将吴小童说的怪异之处记在心底, 又在章有为过来请平安脉时状似不经意般提了一句, 前者果然一无所知,元嘉便也不再深问,只每每与燕景祁独处时, 又格外关注起男人的举止和神态来。
……
这日,元嘉久违地收到了柳安沅的手书,邀她三日后往慈恩寺听慧能禅师俗讲,另替欧阳沁设宴接风。
就是理由怪了些──柳安沅从来是不奉佛道的,更别提去静坐半晌听人俗讲了。至于接风么……欧阳沁回京都多久了,如今才想起这事来,当真只是寻个由头把人邀出来罢了。
元嘉捏着信纸,不免摇头轻笑,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扬声唤人,“拂冬!”
拂冬立时进屋。
“让人往几位娘子的住处走一遭,只说三日后有慧能禅师的俗讲,她们中如有想去的,提前报与我知,宵禁前回府即可。”
拂冬躬身应下,随即出了门。
燕景祁回京后事务繁忙,近来十日里倒有五、六日都宿在东宫,余下的日子才会回太子府歇息。
等回了澹怀堂,也会不时让倪娉柔陪伴在侧,细算下来,元嘉也要七、八日才能见到燕景祁一面。
倒也不必特意知会。
如此一想,元嘉便也径自让人去回了还在门房等候的国公府小厮,道会准时赴约。
等到出门那日,除了元嘉自己,余下的竟都是一开始不曾料到的人──徐丽华与卫妙音。
俗讲虽也热闹,却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倪娉柔便爱热闹,可那日只有俗讲,寺外未设戏场,也未到庙会开始的时候,叫她在佛寺内跪坐听讲,实在是为难人了些。
至于刘婵,元嘉才知道她是奉道多年的,甚至年少时为求父母康健,还曾入过一段时间的道观修行,因此对慈恩寺俗讲一事,自是婉拒。
吴小童倒不奉道,可从来是不独行于人前的,前次随燕景祁出京已是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哪里逾了矩,这次更是亲自跑了趟长春馆,只为说一句不去。
而卫妙音,元嘉本以为她身体尚未大好,当是要留府静养的,可没想到卫妙音奉佛之心虔诚,知道俗讲的人是慧能禅师,便再三请求元嘉允准。元嘉无奈,只得让卫妙音出府时一并带上医女与服侍的人,以便时时照应。
余下的徐丽华,虽罕见地报了要出府,可最后去慈恩寺的却不是她,而是她的贴身侍女,唤作豆蔻的。
豆蔻出门前,先来长春馆向元嘉请了礼,这才从角门上了驾牛车离去。浑身素白,除了在手肘处挂了个半大竹篮外,竟连半件饰物也无。
元嘉目视着豆蔻离开,突然就明白了徐丽华这次的异常之举。
当是,要去奉祭亡人。
“女君,咱们也可出发了。”
拂冬掀帘而入,屈膝道。
“今次备的,是哪一驾马车?”
元嘉闻言起身,又问了一句。
“是蓝青色棚顶的那一驾,”拂冬笑吟吟道,“上头没有太子府的徽记,想来也不会扰了佛寺清净。”
元嘉点了点头,这才搭着逢春的手背缓缓下阶。
慈恩寺的慧能禅师,在上京,乃至整个大周都赫赫有名。此人修习佛道已逾三十年,自会说话时起,便开始诵读佛经,据说尚为婴孩时,每遇佛像便展目而笑,时人称之为“佛子”,后归慈恩寺守真禅师座下,听其传道。
守真禅师圆寂后,慧能禅师继任主持,主理慈恩寺里外大小事,已许久不曾开坛。如今能再有机会听其俗讲,上京内外自是趋之若鹜。
元嘉的马车到时,慈恩寺早已观者云集,俱是想要一听慧能禅师俗讲的百姓。人头攒动中,元嘉还瞥见了好些熟悉的面孔,皆是上京有名的高门女眷。
元嘉本以为要费一阵工夫才能寻见柳安沅,却不想前者早在内殿安坐,又替元嘉与欧阳沁留了席位,还在慈恩寺所有进门处留了侍女,一见着元嘉出现便近前引路。
元嘉避开左右人潮,一路行至柳安沅身侧,见她左右两处有蒲团空置,遂提裙跪坐。正欲侧头唤上一句,却见柳安沅双眸紧闭,两掌合十,一副虔诚祈祷的模样,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学着柳安沅的样子祝祷起来,只是不时向前者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是、要奉佛了?
不多时,欧阳沁也在侍女的接引下跨阶而入,跪坐至柳安沅另一侧。见她如此模样,亦是面露诧异,随即昂头向元嘉望去。
元嘉微微摇头,无奈示意自己也不清楚。欧阳沁一挑眉,又将视线转回柳安沅身上,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无奈慧能禅师已开始坐讲,只好闭嘴不言。
慧能禅师这一场俗讲,前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这期间,柳安沅的姿势竟丝毫不见改换,由始至终都是垂首阖眸的虔诚之态,直看得两人暗自称奇。
好容易等到散场,柳安沅这才睁眼朝着两人咧嘴一笑,倒又跟从前别无二致了。
三人起身,结伴离开大殿。
“你今儿是怎么了,竟会邀咱们来听俗讲,”欧阳沁率先发问,“从前怎不知你信佛?”
柳安沅抿嘴一笑,只道:“慈恩寺的素斋味道极好,我早两日便命人来定了一桌,如今想来已送到厢房去了。走走走,咱们边吃边说,正好为姊姊接风洗尘了!”
话音未落,元嘉与欧阳沁便已被柳安沅推着往前走了好几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疑惑愈重,可见柳安沅眉宇间并无愁色,便也放下一半的心,只跟着往前者口中的厢房走去。
厢房内,一张不大的方桌上果然已摆满了各色素肴,此刻正飘着热气勾人食欲,显然刚送来不久。
三人围坐一处,柳安沅抬手挥退了服侍的人,又亲自为元嘉二人添满了茶水,却还是笑着不说话。
元嘉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前些时候脑子里闪过的莫名念头,下意识阿了一声,脱口道:“阿沅,你莫不是──”
婚期将至?
柳安沅显然听明白了元嘉的未尽之意,面上顿时有些燥热起来。
这副被戳中心思的模样,欧阳沁瞧在眼里,还有什么好疑惑的。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面露几分揶揄,“是哪家的郎君这般有福气,能娶到咱们家阿沅做夫人?”
元嘉也将视线移向柳安沅,一副等不到人开口不罢休的模样。
话已说破,柳安沅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是、是汾阳王的长孙,唤作谢韫暄的。许多年前外祖母大寿,他随汾阳王来过国公府,见过我一次。”
然后便支支吾吾地不肯细说了。
“汾阳王……”
元嘉想了一下,她倒是知道这位郡王爷──是位颇具威严的老人家,性情耿直,遇事亦坦言不讳,却是个难得的良臣……只可惜膝下三子一女皆不得圆满。
长子十几年前便已病逝,长媳悲痛过甚,从此奉佛,不问俗事。
次子先天不足,自出生起便开始吃药,到娶妻生子,也远比常人体弱,每至寒冬便病得下不了床。
三子倒是康健,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早年间也曾做过斗鸡走狗的荒唐事,直到从马背上跌断了腿才渐渐收性。后来又娶了位将门虎女,脾性刚硬远甚夫婿,有她压着,这些年倒甚少再听到谢三郎传出什么荒唐事了。
唯一的女儿数年前已远嫁淮南,难回上京,便是逢年过节也见不到一面。
而谢韫暄,便是这谢家大郎留下的唯一血脉,因其母常年奉佛,远离红尘事,亦不理府中俗务,是以小小年纪便被汾阳王夫妇养在了身边,又悉心教导多年。
元嘉还记得燕景璇在西山别院时说过的话,想来也是个早慧善学的人,如此也不算委屈柳安沅。
“我若没记错,汾阳王年初才请立了谢韫暄做世子,你若嫁了他,来日便该称一句世子夫人了。”
柳安沅闻言,面上又是一红,倒也没有否认这个称呼。
二人又笑着朝柳安沅道贺了几句。
元嘉却突然想到另一处,道:“靖安郡主膝下只你一个,我阿娘已不止一次听郡主说起,来日要为你找个上门郎婿的。这谢韫暄是有多好,竟叫郡主松口许你做别家儿媳了?”
柳安沅闻言,眼珠左右转了转,就是不开口,可最终还是没抵过元嘉二人的灼灼目光,吃了口茶缓缓道来。
第77章 问前缘 天相吉人,你与他一定会长乐永……
谢家的大郎与二郎, 皆因体弱而多受苦楚,到谢韫暄时也未见好转,仍是幼时羸弱。汾阳王夫妇唯恐他步了长子后尘,自小便看顾过甚, 连出府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柳安沅口中的随汾阳王过府贺寿一事, 是两人的初见, 亦是燕韫暄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出府。
而柳安沅的外祖母,便是赫赫有名的武帝朝女将—昭献大长公主。
那一年, 大长公主祝寿, 拒了光熹帝在宫中设宴的好意,留在了小女儿的国公府里摆席。靖安郡主作为主家, 那一日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叫唯一的女儿寻着机会,偷溜去了前院宾客的地方瞧热闹。
而燕韫暄,则是趁着自家祖父母向大长公主贺寿之际, 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人群之中。他自来体弱, 汾阳王妃唯恐其出了闪失, 从来都是一群小厮侍女跟随。这是他第一次出门, 也不知如何生了反意,就这样甩开了身边人, 又跟在人群四散走动。
而后,便遇见了柳安沅。
“原是打小的缘分!”
元嘉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可我那时,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记清呢。”柳安沅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候怕阿娘责骂, 我便藏到水池的假山后头去了,哪想他也在躲自家的人。偏那地方小的很,只勉强叫一人容身, 我不想出去,便给他塞了把果子,叫他把地方让给了我。”
“你说让,他便让了?”
欧阳沁故意道。
“我都把自己喜欢的果子放他手里了,收了东西,自然得让。”
柳安沅的视线有些飘忽,显然略过了一些细节。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戳破,只继续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
柳安沅埋头啜饮了一口茶水,顿了顿又道:“然后他一出去便被汾阳王府的人找到带走了,我一直等到前厅开席了才溜回去。阿娘本来是很生气的,可那日事情实在太多了,等她空闲下来气也早就过了,我便也无事了。”
语速倒比之前快了不少。
“哪里是问你这个,”欧阳沁煞有其事地摇头,一脸要柳安沅从实招来的表情,“之后呢,你与那谢韫暄又是如何订上亲的?”
“他、他回去后便着了病,汾阳王府找了当时的国手看诊,最后开出来的方子,有味主药极其难寻,长于关外,又近乎绝迹,只余两株藏于宫内,其中一株后经武皇帝赐给了我家外祖母。”
提到这件事情,柳安沅的神色略有改变,“汾阳王救孙心切,与王妃数次登门求药。外祖母体惜老王爷,也生了恻隐之心,遂将那药相赠。外祖母如今虽已仙逝,可汾阳王总记着这份救命的恩情,四时八节都不曾少了节礼,我、我自是能见到他了。”
听这意思,是天长日久的生了情谊了。这也难怪,两家人之间有救命的恩情,柳安沅一朝过门,只会被汾阳王夫妇愈加珍重,自是不怕受了委屈,也难怪靖安郡主松口了。
只是,燕景璇当日说起谢韫暄时,也只提过他生病一场,才惹得汾阳王妃看顾过甚,她便也以为这是为了让老人家宽心,如今听来却是极为凶险的。
元嘉不露声色地瞥了眼欧阳沁,见她也若有所思地瞧向自己,便知两人担心到一处去了。
想了想,又似不经意般开口:“我倒只听过谢家郎君的才名,不想幼时竟这样艰难……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柳安沅不作他想,脱口道:“无事的,他如今身体康健,只是少时那一场大病,到底医治得晚了些,如今较常人更易有个风寒脑热什么的,旁的也再无多的了。”
“无事就好。”
欧阳沁自然接过话头,又打趣了一句,“若是个弱不禁风的,可如何受得住咱们阿沅一拳头?”
“沁姊姊惯会取笑我的!”
柳安沅嗔道。
见柳安沅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元嘉也放下心来。若只是一般的风寒脑热,想来在身体上是无虞的,否则依宿国公与靖安郡主疼惜女儿的程度,当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可若是身体无虞,柳安沅又为何会起了奉佛的心思?
元嘉视线扫过桌上的饭菜,突然有了主意。
“好了好了,咱们话也说了,也该吃菜了,再这么放下去,怕是都冷透了!”
元嘉故意道。
柳安沅啊了一声,果然忙慌慌地招呼起两人动筷来。
元嘉尝了几口,又道:“你今日又是听慧能禅师俗讲,又是招呼我们吃素斋,这般熟稔,是想奉佛了不成?”
“怕不是要嫁人了,开始修身养性了?”
欧阳沁又补了一句,听着倒像是顺口调侃一般。两人一唱一和,彼此心照不宣。
“我这性子,哪做得了打坐念经的事呀!”柳安沅使劲摇头,“只是他家母亲奉佛,后来又为着他少时病的那一场点了长明灯,每日枯坐佛堂,长斋绣佛,为亡夫诵祷,也为他祈求康健。我恣意惯了,女儿家的活计也拿不出手,来日既要嫁他,自然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思来想去,便只有学着他家阿母,多在佛前说些好话,求佛祖庇佑他此生康健,能伴我长久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元嘉细细瞧了柳安沅几眼,突然露了抹笑,认真道:“天相吉人,你与他一定会天长地老、长乐永康。”
柳安沅笑着点了头,又恢复了一贯的快性,一边替两人挟菜,一边朝欧阳沁道:“如今我也要成亲了,嘉儿更是几月前就出嫁了,咱们三人中,姊姊是最年长的,如今四方稳定,姊姊可曾想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欧阳沁吃了口菜,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我倒是不急,想着再等两年,到时小弟也大了,我也可更放心些,也就好找个沉稳上进的在后方压阵。我总归是军士,说不准哪日便又披甲上阵了,夫婿若是个沉得住气的,我在前线也可更安心些。”
“是了是了,”柳安沅本也是随口一问,听欧阳沁此言,顿时赞同道,“姊姊可是掌管数万兵士的女将军,寻常男子如何配得上,定得细细挑拣才行!”
欧阳沁忍不住笑出声来,又伸出指尖往柳安沅额头上一戳,“这话我可记下了,来日我若找不到满意的,便赖着你替我找个不寻常的夫婿了。”
“只要姊姊一声令下,我定为姊姊鞍前马后,寻个样样出挑的!”
柳安沅满口答应。
这下连元嘉也忍不住了,一面摇头失笑,一面替两人续了满杯的茶,打趣了几句方又问道:“既已相中了人,那婚期可一并定下了?”
“已请相师过来瞧过了,就定在来年入秋,”柳安沅眼角眉梢俱是喜意,可很快又扁起了嘴,“只是等过了年,我娘便不许我随便出府了。”
“这又是为何?”
欧阳沁疑惑道。
她虽生在上京,可常年便随军队驻扎在边城,与兵士打交道的时间远多于同龄女郎,自然也就对男女婚俗知之甚少了。
元嘉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靖安郡主是怕你绣不完嫁衣吧!”
“……如今上京城里,女子成婚竟都要自己做嫁衣了吗?”
欧阳沁少有的露出几分茫然。
“倒也不是人人都做的,”元嘉笑着解释起来,“只是大家都说,新嫁娘若能穿上自己绣的喜服出嫁,便可与夫婿一生一世、恩爱不疑,如此,绣嫁衣的便多了。”
欧阳沁唔了一声,“我倒是不记得你出嫁前绣过嫁衣……”
“所以才说不是人人都做呢!”元嘉嘴角的笑意愈大,“一件嫁衣,少说也得小半年才绣的完,又是要穿出去给人瞧的,所以那些不愿意费时的,或是绣技平平的,都不愿意花这趟工夫,宁肯在嫁妆上多费些心思呢!”
顿了顿,又道:“我那时一应物事都要比照宫闱内制,是以不曾缝制嫁衣。”
“那照嘉儿所言,咱们的阿沅更不该缝这嫁衣了!”
欧阳沁瞥了身旁人一眼,故意打趣道。
但这话却是再实在不过的了──柳安沅自来不擅针线,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如何能坐在绣架前老实绣完整面嫁衣呢?
果然,柳安沅整个人都透着不情愿三个字,“我娘说谢家既诚心求娶,礼数俱全,女家自然也得郑重以待。她既不指望我婚后能做好内主中馈的管家妇,便只能在婚前的俗礼上下功夫了。”
二人忍俊不禁。
元嘉又道:“靖安郡主这是在磨你的性子呢。只若是翻了年便要你待在家中绣嫁衣,那咱们岂不是要大半年都见不着面了?”
“所以我已和阿瑶说好了,过几日与她一道回云南,先在穆王府待几日,再借道往周边地界晃一圈,等回来了便安心备嫁。”
元嘉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这才像柳安沅的性子呢,便是再紧要不过的事情,也得先高兴了当下再说。这又何尝不是靖安郡主夫妇多年疼惜的结果。
“康敏县主要离京了?”
欧阳沁问道。
“她家小弟下月生辰,所以得回去一趟。”柳安沅嘟着嘴,“若单我一个,我爹娘他们是决计不会许我出上京的。”
“那你这次便玩个痛快,等回来了咱们再聚。”元嘉撑着下颌,陡然间想起穆瑶筝在春日宴上说过的话,顿时起了别的念头,“上次便听康敏县主说起,她家弟弟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出挑。你这次若见到了,回来可得与我们好生说说,我好奇得很呢!”
“我也有此打算呢,这才专程绕去云南的!”柳安沅抚掌而笑,原也与元嘉想到一处去了,“上次去云南,正好赶上穆王妃带人出门远游了,哪里瞧得见好看不好看。今次再去,我非得扒着那穆小世子的肩膀细看一番不可!”
欧阳沁今日的笑意就没从嘴角下去过,此刻又听二人又将话题转向了穆王府,不由得摇摇头,手腕微动,用筷箸尖的一头与碗壁轻轻相碰,道:“我的柳大娘子,不是说今日这餐是为我接风的吗,这眼瞧着菜都要冷透了,到底还吃不吃呀!”
话里带笑,显然不是责问,倒更像是一句促狭。
“吃吃吃,”柳安沅忙道,“这可是我提前好几日才订下的素斋,可不能浪费了!”
说着,又忙不迭地从碗碟中挟了口菜放至嘴中,余温尚存,便知欧阳沁是故意取笑,少不得又与人打闹起来。
如此这般,等三人用好饭从厢房再出来,已然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柳安沅兴致不减,又领着两人往慈恩寺内院走了一圈,期间还与不少内院沙弥合掌问好,观其熟稔程度,当是不止来过一次。
眼见日影西垂,三人虽还有许多未说尽的话,却也只能各自道别,又约好来日再聚,这才打道回府——
作者有话说:……其实该跟上一章连在一起的,但那样字数就太多了,所以强行分章了。
以及,果然只有工作稍微放过我一点的时候,我的灵感才会爆发,现在不出意外的又卡壳了[托腮]
第78章 灾祸起 雨水带来的,不是丰收,而是灾……
那一日的慈恩寺之行, 似乎无人向燕景祁告禀,又或许是有人告禀过,但燕景祁却无意过问。总之,素日里与元嘉说话时, 一次也没有提起过, 元嘉自然也不会主动挑起, 时间就在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悄然流逝。
柳安沅两日后便跟着穆瑶筝的马车离了上京,说是要一次性玩个痛快, 瞧这架势, 不到年底是不会回来了。
而欧阳沁,没了边关隐患, 便也可安心长留上京。除非再有战事,否则只需每年往边城巡视三、两回,便是驻守边城的将士们,除开轮换, 也可在人手充裕的前提下往返探亲了。
太子府里, 卫妙音自那日从慈恩寺后回来后, 精神似乎大好。章有为近来几次回禀, 都说其身体日渐康健,再调养两月, 便可停药改服参丸了。
刘婵与吴小童倒与从前别无二致,可倪娉柔却有些不一样了。虽还是会对徐丽华冷嘲热讽,可面对宜恕时却愈发和善了, 而徐丽华竟也只是冷眼瞧着。
至于章辛夷, 入秋后不久便作为待选医女的一员进了宫,前两日托章有为给元嘉带信,说是已通过了考核, 如今已正式成为司药司的一名医女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唯独在探查薛神妃之事上,至今仍不见回音。前段时日出现的种种异处,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如今骤然平息,再找不出半点端倪假象。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元嘉这些时日心态渐变,原是兀自惶恐,可如今既已看清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在乎这所谓的回音,亦或说是真相了。
这些日子,元嘉依旧依例入宫,有时也接季元淳下学,趁着机会回季家小聚片刻。季连夫妇康健如故,季元懿也开始往返于康乐长公主府听学受教,瞧着人也外向开朗了许多。
而最让元嘉高兴的,还是顾静则有喜一事。
前者原以为自己只是倦累厌食,请大夫诊了脉才知是怀了身子。季家时隔数年终于又迎来新生命的降生,季元泓自是高兴不提,季连夫妇更是十足的重视,不仅在衣食住行上倍加小心,还寄信回了顾家,听说顾静则的母亲和姊姊不日就要启程来上京了。
而她,竟也到了做人姑姑的年纪。
顾静则的产期在来年冬岁,虽时日尚早,可元嘉还是绘了图样,开始做起小孩子的衣物来,又请了周记银楼的大师傅打了套镶金缀玉的圆项圈,更不论送去的各式补物了。
“你对兄嫂的孩子尚且如此上心,若来日自己也有了孩子,只怕是会更加疼惜。”
燕景祁某次下朝回府,瞧见元嘉临窗裁衣的模样后,如是道。
那时候,元嘉只拿着绣绷子,瞧着燕景祁微笑不语。
自然,燕景祁是想要个与元嘉的孩子的。他尚无嫡子,而元嘉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可他也知道,这事急不来,且成婚至今,反倒是自己有近乎半数的时间都不在上京,自然也就无法勉强。
大抵是看着元嘉临窗而坐的模样一时静好,这才脱口而出。
只是,燕景祁虽不急,却还有其他许多人在明里暗里地盯着元嘉的肚子。
如果元嘉迟迟无有子嗣,那么太子妃的位子也就没那么稳不可摧了。而虎视眈眈觊觎着这个位子不放的,自是大有人在。眼下看着是一片祥和,可谁也不知道这平和的假象能再维持多久。
明年?后年?
他们还能容许元嘉膝下空空几年?
谁也不敢说。
……
至冬月时,上京城迎来了久违的初雪,纷纷扬扬、零零散散地下了整个满月。
都说瑞雪兆丰年,元嘉想,来年或许是个好年。
临近年关,元嘉要忙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宫里府上,俱是一堆等着元嘉做决断的人和事。不过十数日的工夫,元嘉便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而念夏,则赶在年前的最后几天被自己的老子娘接回了季家。听说已看中了好几户相熟人家的年轻儿郎,只等念夏回去一一相看。
念夏从太子府离开的那一日,元嘉没有出现,只叫人置办了一桌席面当是送行。又使逢春将身契还给念夏,另封了二十两银子和金银器若干,一则为其来日婚事添妆,二也算是全了这段多年的主仆情分。
至新年时,宫内陆续开始设祭、礼参。光熹帝身体未见大好,每日只在仪礼开始时露上一面。元嘉与燕景祁,既为储君储妃,自当诸事在前,而娄皇后有意淡去薛神妃之存在,一并替元嘉立威,便也刻意避让。两人遂住回了少阳宫,每日前朝后宫的领着仪礼,直到十五以后,才得空出宫。
柳安沅赶在旧年的最后一日回了上京,在国公府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穆瑶筝则还在云南,要与自己的父母兄弟团完年后再回来。可于元嘉而言,这却是她第一个未与亲人共聚的新年,好在宫务繁琐,整日整日的忙下来,倒也没多少心思去感伤了。
只是不曾想,这雪才刚停,雨便又下起来了。
……
元嘉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抿嘴不言。
虽到了好雨知时节的季节,可也不该一直落雨的。偏自入春的第一场雨开始,上京已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的雨,近两日甚至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长春馆的檐角处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雨点,入目是一片水意朦胧,当真是春色又临……可、这不正常。
“徐妈妈,你瞧这雨还会下多久?”
元嘉转过身来倚着窗棂,仍蹙着眉头朝徐妈妈问道。
徐妈妈并不看那雨,只扶着元嘉远离水汽侵袭之处,见其安稳坐下,又抬手将扇窗微合,这才道:“春雨连绵是常有的事,雨水多些,农户们的收成也能更好些,想来也是好事。”
元嘉闻言,面色稍好了一些,可仍是眉头未舒,迟疑道:“想是前几年的雨水无有这样充沛,我一时不惯,又看这大雪连着大雨,有些无底吧。”
“女君勿要忧心,”徐妈妈宽慰道,“想来若有灾祸,仓部司、水部司和都水监的官员们早该有动作了。如今太子每日在朝堂上,不也什么都没听到吗,那大抵是无事的。”
元嘉嗯了一声,又将视线移向窗扉狭缝处,雨依旧不大,只是密密绵绵的惹人心烦。
朝上既无事,便该是太平安康的。
元嘉在心中默默道。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惊蛰前后。雨势最大之时,人行十数步而难窥一物之影,直到雨停后半个月,方才散尽雾锁烟迷之象。
雨水带来的,不是丰收,而是灾祸。
紫宸殿。
“宁州大霖雨,山水暴涨,漂流二千余家,溺死者千余人,流尸东下……”①
光熹帝将手里的奏章攥得死紧,语气森然,“好啊,好的很!快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到如今才递到朕的面前,当真是以为朕要死了不成!”
说罢,将奏章狠狠地掷在地上,气得两眼发红。
因着身体久病,光熹帝已很久未动过这样大的火气了,紫宸殿内一时间噤若寒蝉,只跪伏在地上,叩求君王息怒。
娄皇后与燕景祁进殿时,光熹帝尚被怒气裹挟,紫宸殿内一片狼藉。
燕景祁一掀衣袍,便跪在了光熹帝面前,可前者只施舍般瞧了他一眼,却没有叫人起来的意思。娄皇后的视线在两人头顶上打了个旋儿,多年夫妻,她自然也猜得出光熹帝的心意。
这是迁怒上了。
想了想,遂行至光熹帝榻前,先把奏章从地上捡了起来,轻拂了两下不存在的尘土,将其收捡在书案上,而后才侧坐至光熹帝身旁,抚着前者的胸口温声道:“为着旁人的过错生气,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的身子,实在是不值当,还请陛下息怒。”
“他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是觉得朕病得上不了朝了,就可以欺上瞒下,抹掉这一千多人的性命不成?朕还没断气呢!”
光熹帝余怒未平,口气说不上好,可还是将手搭在娄皇后的手背上,安抚性般轻拍了两下,而后看向了燕景祁。
“朕让你处理国政,让你替朕主持朝野大局,你就是这样做给朕看的吗?太子!”
燕景祁重重磕了个头,沉声道:“儿臣有罪。”
“罪?朕哪敢定你的罪!”
光熹帝冷嘲一句。
“儿臣有罪!”
燕景祁又是一叩首,“儿臣虽忝居太子之位,却未行上达天听,□□民情之事,此一错;明知春夏多灾,却不曾使各州郡先行检修堤堰,兴建义仓,此二错;上京连绵雨水不绝,却仍未生出警觉之心,任由朝官奏报无虞而不深查,此三错!宁州千余百姓无辜受灾而死,儿臣责无旁贷,请父皇责罚!”
光熹帝见燕景祁言辞恳切,倒也散了几分火气。冷哼一声,虽还是不叫起,可面色却和缓下来了。
娄皇后从旁瞧着,眼中亦是欣慰,顺势道:“陛下,太子此行,一为请罪,二也是想请您示下,咱们还该速速治灾救民才是。”
见光熹帝仍不表态,又朝燕景祁道:“你在尚书省昼夜不休几日,可不是为了跪在这里充哑巴的,还不快起身回话。”
光熹帝眉心微动,又看了燕景祁一眼,终于松了态度,“起吧。”
燕景祁垂目谢恩,这才从地上起身,又将一直掩在衣襟内的奏章奉上。
光熹帝没有接过的意思,只对着娄皇后道:“瞧瞧,还真成了个哑巴了。”
娄皇后顺势收下奏章,又朝燕景祁示意了一眼。
前者喉头微动,定了定神,方道:“父皇容禀。”
光熹帝嗯了一声。
“儿臣以为,当先勘灾,核定灾情难民以造册,再派遣钦差大臣去往各地赈济排涝。对已受水患侵袭的各州郡分以轻重缓急,分别施以赈给、赈粜、赈贷和工赈等手段。待灾民安置妥当后,再以租税蠲免等策令恢复民生②。至于那些瞒报灾情的蛀虫,”燕景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可等诸事平稳后慢慢论罪。”
“你说要先勘灾,朕问你,现在勘灾,又要到何时才能真正地安置灾民?”
光熹帝微微阖眸,不时发问。
“儿臣僭越,为免治灾延误,已在收到奏章后立时命人奔赴灾地,先行勘灾,算来时日也该差不多了。”
燕景祁两手交叠,垂目答道。
光熹帝这才睁开了眼,“好,事急从权,你能明白这一点,而不是拿着高谈虚论的东西糊弄朕,很好。朕再问你,你为何不先处置了那帮瞒报灾情的佞臣?”
“眼下治灾安民才是头等大事,若此时降罪,新替换上去的人未必能知首尾,或许还会误了救灾。二则也是怕夺官的旨意一下,犯事者会阳奉阴违,故意阻挠,不论是哪一条,最后遭殃的都只是无辜百姓。”
燕景祁沉声道。
“你既想到这一重,那又有什么对策之法?”
光熹帝脸色愈发缓和。
“赏功罚罪,”燕景祁唇角勾出一抹不甚明显的弧度,“只说宫里的意思是救民为上,沿途官员治灾有功者,计功行赏,若存延误灾情之过,便功过相抵,若还有迟于赈恤的,事后查处,便全部罪加一等。”
“好,你既心中有数,治灾一事便还交到你手上,去吧!”
燕景祁躬身应下,又道:“儿臣不才,还有一事需父皇决断。”
光熹帝抬眼从燕景祁的脸上扫过,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此次遣派去宁州救灾的大臣,儿臣尚无头绪,尚书省也还无有定论,请父皇示下。”
光熹帝沉吟片刻,道:“工部侍郎项方海 、监察御史梁相旬可担此任。”
“是!”
燕景祁得了光熹帝的准话,这才行礼离开,又直奔尚书省而去。
娄皇后看着人离开,心中大石落地。又陪光熹帝说了会儿话,直等到前者服下汤药,方才起身告退。
……
燕景祁开始整日奔波于宁州治灾一事,晨兴夜寐。可饶是忙碌至此,每日却仍会回太子府安歇,而不似之前一般住回少阳宫去。
元嘉随了燕景祁的起居,清晓送人出门,暮夜迎人归府,平日里更是三不五时的送汤送水,可燕景祁还是一日日的清瘦下去,元嘉也不逞多让,正月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二两肉,顷刻间便化为虚有。
直到抵达宁州的项、梁等人送回第一封奏章,治灾救民都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这样昼夜混杂的日子才暂告一段落。
可亟待解决的事情还有许多。
水患来得太快,知道消息的时间又太晚,各地虽也在极力安置百姓,可还是有不少灾民流散进了其他州郡。
春末转夏,逐渐炎热的天势也为这次水患注入了最猛烈的一击——
时疫——
作者有话说:①内容有引用《旧唐书》部分表述。
②为了写得稍微具备可操作性一点,当时查了几篇论文和期刊,本来想写进来,但因为换手机、换存稿软件种种原因,标题什么的都找不到了,只能备注在这里,以后有机会再把这些文献都补上去。
第79章 逢惊变 开年到现在,竟无一件叫人舒心……
“……怎么就你一个, 沁姊姊呢?”
元嘉坐在聚广楼二层临窗的位席上等待,见柳安沅走进,一面迎人,一面不住地往后张望着。
因着宁州水患一事, 上京城近来已办了好几场法会, 说是要以诚心向天神祝祷国朝康平, 也一并替灾地的百姓祈福。宫中嫔御,以娄皇后为首, 自上而下裁减用度不说, 还在城中设了善堂捐钱捐物,京内不少女眷都慷慨解囊, 元嘉也着意添了不少。
“求神灵庇佑是一方面,可也不好事事都靠神灵。”
娄皇后如是道。
为此,上京已许久未见热闹了,连街道也冷清许多。
柳安沅自许婚谢韫暄后, 便多了拜佛这一桩事, 思及宁州之事, 靖安郡主倒也不再一门心思的关着人绣嫁衣, 不时也许柳安沅往慈恩寺拜佛。这回也是特意问好了元嘉与欧阳沁的空当,才挑着今日出府。本想着三人能忙里偷闲小聚片刻, 哪成想,临到头来还是有了变故。
“沁姊姊有事呢,她家小弟昨日夜里发了高热, 眼下还烧着呢, 沁姊姊脱不开身,便只剩我了。”
柳安沅旋身坐下,叹气道。
“阿澄病了?怎的这么突然, 可用上药了?竟也不告诉我一声!”
元嘉急道。
“实在是事发突然,”柳安沅蛾眉微蹙,“今晨出门前,沁姊姊没瞧见阿澄的身影,这才去了他屋子里找。发现的时候人都烧迷糊了,偏上京近来染了热病的不少,略有些名气的郎中都叫人请的差不多了。慌乱间想起我家常年养着医士,这才快马说给了我知,我又过来说与你知。”
“这、若是缺郎中,来我府上要人就是,”元嘉着急道,“太医也好,医女也罢,只管随她用!”
“太子连月来为宁州水患一事来回奔波,你又如何能讨闲?”柳安沅安抚般拍了拍元嘉手背,“沁姊姊也是不想你过分耗神。”
元嘉仍是着急,听了这话竟有些笨嘴拙舌起来,好一会儿才道:“那、当是无事的吧?”
“我是瞧着人被玉戟接进去了才走的。那医士在我家十几年了,旁的病不敢说,寻常头疼脑热还是能治的,你且放宽心。”
元嘉迟疑着点头,勉强放下一半的心,又问起其他事来,“可知道是什么原因烧起来的?怎的一整夜都无人发觉?”
“说是阿澄昨日下学的早,便和几个交好的小郎君跑到南郊水畔踩水去了,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回去。”柳安沅回忆道,“可回去后也是立时泡了热水、换了衣裳,还瞧着人喝完了姜汤的,哪知道半夜里还是发了高热。偏伺候的丫鬟白日里偷喝了几杯酒,守夜时打了盹,这才没留意到阿澄不好……可怜见的。”
“……阿澄还这般小,怕是很要遭一场罪了。”
元嘉叹了口气,面上仍显出几分忧色。
“谁说不是呢,”柳安沅气鼓鼓道,“要我说,还是伺候的人不当心,若是刚烧起来时便发现了,哪至于到现在这般严重!”
“那丫鬟可被处置了?”
“叫沁姊姊打了二十板子,撵到庄子上去了。”
柳安沅扁着嘴道。
元嘉闻言微讶,“只是如此?”
欧阳沁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有多在乎,她们都是瞧在眼里的。如今这个弟弟因为旁人的疏忽害了病,依欧阳沁的性子,又怎会这般轻易的放过。
“听说是那丫鬟家中也有个年幼的弟弟,可父亲早亡,母亲生产时又坏了身子,无法劳作。后来起早贪黑的做针线又把眼睛给熬坏了,一家子全靠着女儿的月例银子过活,”柳安沅叹着气,面上显出几分为难,“若把人发卖了,便跟要了她们一家子的命无疑……”
“不是说,是白日里吃了酒的缘故吗?”
“是吃了酒,可吃的却是隔壁老夫人院子里的喜酒,”柳安沅用手撑着下颌,目光移向窗外的街市,“老夫人身边有个得宠的侍女要嫁人了,临出门前特意赐下席面,让满府的丫鬟们也跟着热闹热闹。那丫鬟从来没吃过酒,看旁人喝的有味,便也跟着饮了几杯,哪成想酒量太浅,这才闹出了晚上的事情。”
元嘉默然。
“玉戟说,沁姊姊发了话,等阿澄好全了,若他还要人回来伺候,便再把人喊回来。若是没提,养好伤之后就留在庄子上做管庄娘子。虽不比在主子跟前得脸,好歹也能供一家子过活。”
“这样也好……”
元嘉喟叹一声。
“除了她,昨日纵着阿澄玩水的那几个小厮也被罚了,”柳安沅掰着手指数道,“一人挨了十板子,另罚了两个月例银,如今且养着呢。”
“……也不知道阿澄要哪日才好的起来,”元嘉叹了口气,也学着柳安沅的样子望向窗外,“都说瑞雪兆丰年,我怎么瞧着从开了年到现在,竟无一件叫人舒心的事。”
“是啊……”
柳安沅亦是感慨,却被飘无踪迹的风藏去了大半声音,只余一缕尾音回绕。
出了欧阳澄这桩事,两人也淡了再说话的心思,彼此对坐片刻后便默契告别。
柳安沅出了聚广楼便直奔慈恩寺——她要去给欧阳澄求个平安符回来。至于元嘉,她本想着出来一趟不易,也顺路回季家看看弟妹,可近来倦累,身上总提不起劲,遂打消了念头,还是让车夫驶回了太子府。
这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可元嘉还是莫名打了个寒颤。分明是融融的暖意,元嘉却只感到自己的后背在隐隐发冷。
……
回到长春馆,元嘉坐在榻上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地找来了红玉,又问起章有为的近况来。
“章太医如今大半时间还是在畅和馆,有时也回宫内当值,其他时候不是研读医书,便是晒药捣药。”
红玉想了想,方道。
“你亲自跑一趟,让章太医带上药箱往欧阳将军府走一遭,就说是欧阳家的小郎君发了高热,请他去看个诊。”
元嘉吩咐道。
红玉屈膝道是,立刻便出门寻人去了。
元嘉站在原地,目送着前者的背影远去,心中仍觉不安,又转身吩咐起拂冬来,“你这几日替我往欧阳将军处多跑几趟,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回来报给我知,可明白?”
“……是。”
拂冬虽奇怪于元嘉的反应,可还是应了下来,又带着疑惑离开。
元嘉吩咐了一圈,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能稍稍落地,这才重新倚回临窗的软榻,又摸出预备给顾静则腹中孩子裁衣的布料,有一下没一下地绣了起来。
可不过两三针的工夫,指尖便觉一阵刺痛,血珠从绷紧的布面上一点点渗出,不多时便晕作了一团。
元嘉有些茫然地将手举至眼前,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随意摸了方帕子覆在血痂处,思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
她、怎么会这么不安……
“女君,女君?”
元嘉眼里的恍惚在一连串的呼唤中逐渐散去,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骤然回神。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徐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面露忧色地看着自己。
“有太医看顾,欧阳小郎君定会康健如初的,女君就不必过分担心了。”
徐妈妈放下手里的瓷碟,又将半开半掩的窗扇推开少许,捎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轻拂进室内,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屋子里的沉闷。
“妈妈怎么会知道……”
元嘉欲言又止。
“我过来时遇着红玉了,这才听说了欧阳小郎君的事情。欧阳将军最是看顾小郎君的,想来是照顾的人也有,诊治的医士也不缺,保不齐连将军自个儿都在床榻前守着呢。小郎君定会快快好起来的,女君这会儿且放宽心吧。”
徐妈妈温声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心里不安。”元嘉赧然一笑,“或许是近来总在太子嘴里听到水患的事情,如今一有个风吹草动,便觉得是又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今日这般,也确实是我小题大做了。”
徐妈妈不赞同地摇头,“女君这是挂牵欧阳将军,挂牵小郎君呢,哪里算得上小题大做?只是忧烦伤身,女君还该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元嘉嗯了一声,又从瓷碟里随意捡了颗果子放进嘴里,显然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下一刻,整张脸便皱在了一起,上下唇瓣紧闭,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少顷方道:“……酸的?”
徐妈妈往元嘉手边搁了盏茶,这才点着头道:“您近来食欲不振,我便让敛秋做了些酸果脯,女君用着可还好?”
顿了顿,又道:“这段日子,太子忙于水患之事,您便也跟着操心许多。男人家体格健硕,少食几餐或是进的少些也不碍事。您跟着太子起居,一日日的食不下咽,纵有天气渐热的缘故,可也瘦得太厉害了……您今日穿在身上的这件衣裳,分明是照着两月前量好的尺寸做的,如今都又松了一指了,实在是让人心疼……”
元嘉叹道:“我如今富贵无虞,吃穿不愁,是因为灾祸远离上京,我也自恃有太子妃的身份不惧不怕。可宁州的百姓们尚在流离失所当中呢,我又如何能不管不顾地过炊金馔玉的生活呢?”
可迎着徐妈妈担忧不减的目光,元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想了想方道:“妈妈的好意我都记在心里呢,这果脯吃着也很是开胃,想来今日定能多进一碗饭,再不会瘦下去了。”
说着,安抚似的朝人一笑,又拈起一枚果脯放入口中。或许是有了准备,这一次的味道便没有之前那样让人难以忍受了。
元嘉感受着舌尖传来的酸意,一点点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算了下,得连更5天才能满足2w榜的字数要求,还好有存稿,嘿嘿
第80章 不假年 那个会叫欧阳沁姊姊的人,却不……
元嘉惶惶不安的心最终坠入了无底深渊。
那日, 燕景祁匆忙回府,还来不及更换常服,便大踏步地进了长春馆。
“京中怕是要发时疫了,你这几日留心些, 仔细别叫沾了疫病的人和府里有接触。”
燕景祁如是道。
“……什么!”
元嘉惊得站起身, “好端端的, 上京城里怎么会起时疫呢?”
“守城的士兵在城郊发现了流民活动的痕迹,一路搜寻过去, ”燕景祁停顿了一下, “最后只找到几具早已凉透的尸身。”
“或许、或许只是一路奔波,身体虚弱, 这才不治而死……”
元嘉勉力开口,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拒绝接受,更不敢细想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那之后几日, 城郊又陆续发现了好几具尸身, 皆是一样的死法, ”燕景祁的脸色有些沉重, “到今日,已有穿着齐整者亡故了。”
言下之意, 便是城内也有人染上疫病了……
元嘉怔愣原地,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直到掌心有刺痛感传来, 浑浊的大脑才恢复了少许清醒。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元嘉定了定神道:“若真是时疫,还得尽早打算才行……太医署那边可有良方了?”
“前朝留下来的疫病方子还在太医署里存着,只是年岁久远又症状存异, 若想执两用中,少不得还要再费些时日。”
闻言,元嘉稍安心了些,“既有可供参酌的东西,想来也不会耽误太久。”
等等!
“近来,上京城中有许多人家都染了热病……不知这其中是否与时疫有所关联?”
元嘉迟疑道。
“时疫的症状与热病相差无几,但比热病烧得更久,病情也更反复,却是不好防的。”
燕景祁顿了顿,又沉声道:“父皇已下旨,太医署上下所有医官,除开当值的时间,全数出宫救诊。慈恩寺已开了养病坊,用以收治、隔离患病之人,期间若有身故者,皆由金吾卫移至城郊集中烧毁,另赐丧钱慰抚。”
“至于外州郡的,以宁州为首,所有医学博士挨门挨户诊断病疾者,若为疫症,尽数拉去厅事收治,另下派官员及医士,发放药物、医治疫病,其他各法一应与上京俱同。”
元嘉凝神细听,面色也开始有所好转,“那宫里呢?”
“母后已让合宫上下熏艾清扫,又命司药司所有医女每日熬煮药剂,分发各宫以防未然,患病的宫女也要全部挪去患坊,集中救治。”
“……宫里也发现了?”
“如今正让各宫清查,凡有疑似者再交由医女诊断,希望诸事无恙吧。”
元嘉蹙眉不语。她倒没有听说哪家真害了时疫,可京中发热病的人数已是不寻常了……听燕景祁的口气,怕是就这两日,京中就要变天了。
“三郎匆忙回府,还是先进屋换身衣裳,去了热气,再用些简食,一应事情慢慢计议。”元嘉思量几瞬,“我这就去让府里的人都警醒着,绝不能在这当头出了岔子。”
燕景祁略一忖度,方才颔首,又转身进了里屋。
“徐妈妈,府里的人就烦劳您了。”
眼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后,元嘉这才收回视线,又一一吩咐起人来。
“女君放心。”
徐妈妈屈膝应下,随即转身快步朝外头走去。
“逢春,你与敛秋、拂冬她们速速出门一趟,去季家,欧阳家还有柳家,请她们留意小心。”
“是!”
三人自知事态紧急,当下也顾不得礼数周全,立刻便往外走去。
“记得捂好口鼻再出去,要碰什么也隔着帕子……再带上幕篱隔一层,千万护好自己!”
元嘉站在屋内,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三人遥遥一应声,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元嘉舒了口气,正要转身,忽又脚步一顿。
「沁姊姊有事呢,她家小弟昨日夜里发了高热,眼下还烧着呢,沁姊姊脱不开身,便只剩我了。」
元嘉两目圆睁,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当下也顾不得规矩,只高声道:“红玉,红玉!”
前者疾步进屋,又近前等着元嘉吩咐。
“去,你赶紧追上逢春她们几个,叫使人先去欧阳府!”元嘉急声道,“越快越好!”
“是!”
红玉瞧见元嘉这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忙福了个身,便向三人离开的方向奔去。
“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
燕景祁换衣时便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这会儿出来又瞧见元嘉神色实在慌张,当即皱眉道。
“只盼是我想多了。”
元嘉摇头,脸色却更加苍白。
燕景祁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却还是什么都没问,只上前握住元嘉的手,道:“太医们已在研制救治之法了,无事的。”
“……嗯。”
元嘉勉强扯了抹笑,脸色却并没有多少改善。被男人握住的地方炽烫依旧,却不曾为她带来半分暖意,指尖仍是微凉。
她在害怕。
元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将手反覆在燕景祁的手背上,温言细语几番,将人劝回了书房。
又是水患,又是时疫,男人此刻远比自己艰难,又何必叫他在这里陪着自己熬呢。
元嘉走到窗棂前,微微仰头看向天顶,风暖日丽,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色……可若是能一并带走她心底的乌霾就好了。
元嘉恍惚间想道。
……
最先回来的是敛秋,接着是拂冬,她俩分别往柳、季两家跑了一趟,得了季母和靖安郡主的应诺后便马不停蹄地回来禀报元嘉。
唯有逢春,直到日暮西垂都未见踪影。
她去的,是欧阳府。
元嘉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却还是带着侥幸焦急等待。
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太子府里外陆续掌灯,宫女们也开始提着食盒往来于各屋院。徐妈妈进屋劝了好几次,元嘉才勉强进了两口粥饭,可再多的也吃不下了。
长春馆的烛一直燃着,一根烧尽便又点上新的一根。元嘉就这样固执地坐在榻上,沉默地等着逢春的身影出现。
……
夜已经很深了,可长春馆内依旧灯火通明,连燕景祁都打发人过来问了两回,又劝说元嘉早些安置。她索性让人熄了纱笼,只在桌案上留了盏灯,又打发其他人下去休息,自己却仍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开了窗,盯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梧桐树发呆。
梆子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如今到底是什么时辰,元嘉已分辨不清了,却还是执拗地守着院外的动静。
正当时,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逢春跌跌撞撞地奔进门来,下一刻便跌坐在地。
“娘子!欧阳小郎君他、他没了!”
逢春含着眼泪,下意识唤回了从前的称呼。
屋内一片死寂,紧随着逢春进来的徐妈妈等人更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
元嘉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撑着软枕想要坐起,却发现浑身已抖的不成样子。
“奴婢到了欧阳府,将您吩咐的事情一一说给了玉戟姊姊听,又问起姊姊小郎君的近况。姊姊本还说、说小郎君一刻钟前已退了热,午饭时候还能吃下半碗粥饭了,可谁知──”
逢春揩着眼泪,“话还没说完,里院便来了人,说小郎君突然抽搐起来,浑身烧得滚烫。奴婢不敢走,想等着小郎君平稳下来后再回府报与您知,可等到半夜时分,小郎君、小郎君还是没有撑住,就这么去了!”
元嘉怔怔瞧着逢春,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欧阳沁已受过一次至亲之人离世的苦痛,欧阳澄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是她可以豁出命去呵护的存在……如今人就这样没了,叫欧阳沁如何承受得住?
“女君纵使悲痛,眼下却一定要撑住啊!咱们、咱们去瞧瞧欧阳将军,去与她说说话……还有柳娘子呢!”
徐妈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与红玉一左一右撑住元嘉,口中不住地劝解。
“对、对,快去套车,去欧阳府!”
元嘉呢喃两声,使劲提了口气,大声喊道。
脚下才动作两步,又反应过来,“不行,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沁姊姊……红玉,去我箱子里翻件色浅的衣裳!”
“诶!”
红玉连忙答应,拭了拭眼泪便往里屋跑去。
长春馆又点起了纱笼。一阵兵荒马乱,待元嘉坐上马车,已是数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元嘉神色恹恹,心中仍是难受,胃里也开始不合时宜地翻滚起来,隐隐有作呕之感。元嘉一面抚着胸口,一面扬声道:“快!再快些!”
可饶是如此,等赶到欧阳府时,天色也已微明。
元嘉前脚落地站稳,后脚柳安沅的马车便也到了。两人自阶下相遇,顾不得说话便相携往大门处走去。
内里有人听见动静,忙开了条缝隙探头张望。待看清楚来人是谁,立刻便跑出门来迎接。
“问太子妃康安,见过柳娘子!”
已然换了件素白衣裳。
二人脚步不停,“你家娘子呢?”
“娘子正陪着老夫人呢,”那小厮亦快步跟随,“郎君出事时,老夫人在屋里守着,眼瞧着郎君没了气息,当场便昏了过去,如今正让医士瞧着呢!”
元嘉一听,心中更是担忧。
“殿下与娘子也去劝劝,现在府里乱的很。娘子头先也差点倒下,只府中诸事须得有人决断,娘子如今是硬撑着自己理事啊!”
两人一路行过,眼瞧着欧阳府各处开始挂白,下人们一面拭泪,一面拿着东西往东厢去——想来便是在那处为欧阳澄安设灵堂了。
诸般丧仪都很稳妥,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柳、季两人心中却愈加不安。欧阳沁有多偏疼欧阳澄,两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幼弟骤亡,哪还能这么冷静!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又穿过两处回廊,终于见到了欧阳沁的身影。前者没有待在里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听着下人们一个又一个的请示,安排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元嘉有些日子没见到欧阳沁了,乍一看只觉得前者消瘦了太多太多。穿着素服,绑着孝带,衣袂翻飞间就像要乘风归去了一般。
到底是欧阳沁先瞧见了人,浅浅几句将事情吩咐下去后,便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
“我听玉戟说了,京中将发时疫,这时候你们不该来的。”
欧阳沁面色平静,唇色却苍白得厉害,却偏偏还要稳着心神同两人说话。
“沁姊姊……”
欧阳沁的表情实在太过冷静,倒把柳安沅的安慰之言哽在了喉头。一张嘴开了又合,终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谁叫我二人都任性惯了,想来便来了。沁姊姊不要赶我们走,让我们瞧着姊姊安稳,陪一会儿姊姊,好不好?”
元嘉压下心中苦涩,终是不敢提起欧阳澄。
“正好,我才侍奉祖母歇下,想着再去阿澄房里收拾收拾。若可以,便陪我走一遭吧。”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木然道,“他屋里已用药草熏涂了几轮,之前伺候的人也都被挪去其他屋院照看了,当是无事的……你们、你们在屋外等着我就好,不要进去,只等着我就好。”
柳安沅先忍不住了,忙将头偏向一侧,唯恐被欧阳沁瞧见自己潸然落泪的模样。
元嘉死死咬住下唇,硬逼着自己不掉下泪来,只道:“好,我们不进去,就在门口守着姊姊。”
声音却抖得厉害。
欧阳沁似乎想笑一笑,可嘴角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最终只麻木地点了点头,先两人一步走了出去。
元嘉眼眶通红,却还是拉着柳安沅跟了上去,一路沉默不语地走在欧阳沁身后。见她背脊挺直,见她步履不停,见她一步步踏进那间挂满白幔的冷清小屋。两人还想再跟进去,却被欧阳沁先一步合上了房门。
“我说了,你们在外头等着就好,不要进来……别进来!”
欧阳沁在站在槛内,双手重重抵住门扉,指尖却有些颤抖。
欧阳澄死于时疫,她们若不想也跟着染病,就该离这间屋子越远越好,等在门外似乎已是当下最妥善的做法。可这一刻,情感压过了理智,与欧阳沁的多年情谊推动着两人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直到被前者亲手关上眼前的这一扇门。
元嘉站在槛外,掌心贴住边梃,似乎想将眼前的隔扇门推开,可最终还是垂下了手,只道:“这屋子黑得很呢,姊姊把灯点上吧,收拾东西也可方便些。”
欧阳沁的影子在门后晃了几晃,仍是一言不发,却慢慢开始动作起来。窗纱上的影子一会消失,一会出现,原本挺直的背脊却一点点佝偻了下去。
“那小子最喜欢这柄木剑,平日里带在身边,一刻都不愿放下,还以为有多宝贝呢,竟丢在这地方……”
许久,欧阳沁的声音才从屋内传出来。
元嘉没有接话,柳安沅也只是沉默听着。她们谁都不需要吱声,就这样陪着欧阳沁熬过去就好。
“这护手还是我给他做的,怕他成日拿着木剑耍弄,哪日被毛刺弄伤了手又来找我嚎哭。我废了好长时间才做出这么一对,可被他嫌弃不好看,一次也不肯戴,还以为被扔掉了,原来他竟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这小子,还藏我的香囊呢。我从前总不明白,为何我每次离家那么久,再回来时还是能在他衣物上闻见我惯用的香料味,竟是这个缘由。”
……
欧阳沁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再细微不过的小事,却注定在未来的无数日里,成为遗留在生者心中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痕迹。
欧阳沁的声音从平稳,到颤抖,最后变得哽咽,直到再扛不住一般痛哭出声。
柳安沅再支撑不住,掩着脸奔下台阶,跑到院子里的空地处蹲下,两手环抱,将头埋在胳臂里抽泣。
元嘉不见动作,只将自己死死钉在原地,哪怕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却还是用手紧紧捂住嘴颊,不肯叫门内的人听见一丝哭音。
天边露白,夜色消弭,又是一个明媚的好日子,可那个会喊欧阳沁阿姊的人却再不会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居然要上班,痛苦脸[化了]
7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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