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孕有兆 太子大喜,太子妃殿下有妊近两……
两人在欧阳府呆了一整个白日, 眼瞧着欧阳沁能吃进东西了,这才略微放心。
稍晚时分,老将军夫人自昏睡中醒来。听了下人的回禀,对着两人又是诸多感谢, 只是与欧阳沁一样, 都劝说元嘉与柳安沅早些回去, 勿要在欧阳府多停留了。
“若真是时疫,欧阳府如今便危险的很。你们都是好孩子, 不能再被我们牵累着染上病了。”
老夫人如是道。
……
两人赶在日暮时分出了欧阳府。
国公府的马车已守在门外许久, 一见着柳安沅出来,便小心翼翼地用披风将人裹住, 又扶进了车厢。
靖安郡主疼惜女儿,能在这个节骨眼让柳安沅出来一趟,本就是念着三人多年的情谊。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人健全无恙的出来了,自然着急忙慌地要把人带回去。
太子府的人亦然。
到底是担心欧阳府里的疫病……只可惜, 她如今已为人妇, 再不能如闺阁时随性自由, 否则还可以硬赖着多留几日, 陪着人等诸事妥当后再回去。
马车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缓驶过。
等元嘉再下车时,拂冬几人早在门口候着了。
红玉上前扶过, 用苍术、艾草等物在元嘉周身熏绕了几圈,眼见元嘉面色苍白又眼角泛红,便知这是哭过了。
遂道:“府里已备好路祭, 只眼下这情形, 能不能发丧还两说,奴婢这几日多打听着,等那边设好灵堂, 便先将祭礼送去,女君千万保重身子。”
拂冬也道:“太子殿下才回府,听说您出去了,此刻还在长春馆等着呢,女君且放宽心,悲痛伤身……女君!”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又惊叫起来。
原是元嘉脚步虚浮,一时不甚踩空了台阶,整个人险些摔下去。
徐妈妈本还落后两步跟着,见状忙上前把人撑着,劝道:“女君出门时便不大舒服,一个白日又是伤心又是劳神的,待回了屋子,还是叫人来看看!”
“妈妈说的是,只眼下时局特殊,京中早寻不到得空的大夫了,章太医又因去过欧阳府,如今也被隔了起来,咱们府里就剩几个侍药的医女了。”
红玉面露愁色。
“便只剩医女也是好的,至少懂些医理,可暂替女君瞧瞧。”
徐妈妈道。
逢春立时唤人,“去把今日当值的医女请来,就说女君身子不大爽快,让她们动作快些!”
后头有人应了一声,脚步微转,立刻向另一侧疾行而去。
元嘉有些难受地捂了捂嘴,“殿下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想来还是时疫的事情,只您如今不好,还是先叫医女瞧过,再说其他吧。”
红玉答道。
说话间,一行人也回到了长春馆。
红玉、逢春一左一右地扶着元嘉进屋。燕景祁果然还没离开,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翻阅文籍,见元嘉神色欠佳,当即站起身来,揽过人扶上卧榻,道:“脸色这样差,可叫太医过来看了?”
逢春忙答道:“已让人去叫医女们过来了。”
“……医女?”燕景祁面露不悦,随即呼道,“申时安,去把今日从宫里领回来的两个太医带过来,若是误了给你家女君看诊,仔细挨板子!”
申时安诶了一声,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出了长春馆。
燕景祁又将视线收回来,语带不虞,“章有为不是值守的太医吗,他人呢?”
“章太医去过欧阳府,为免出现闪失,已单独将人隔开了。”
红玉垂目答道。
燕景祁面色稍霁,虽还绷着张脸,却也不再责问,只低下头查看起元嘉的情况来。
元嘉歪靠在软枕上,神色恹恹,又见燕景祁眼底还有未散尽的不愉,遂道:“无事的,想是最近事务繁杂,又一时伤神,这才有些疲累。回头吃两剂安神的药便好,何必辛苦太医跑这一趟。”
“你出门时可曾照过镜子?可发现自己这张脸已经白的吓人了?”燕景祁瞥了元嘉一眼,“欧阳将军与你有旧,你出去这一趟也无可厚非。可伺候你的宫女却实在疏忽,既然已觉不适,便该立刻请太医看诊……你自己的身子,竟也不当回事。”
正说着,申时安领着两个太医跨门而入,刚要行礼,便被燕景祁阻了,只道:“先过来瞧瞧太子妃。”
二人应声称是,半跪于卧榻前。其中一人先行搭脉,几息后侧身,另一人复又搭脉,又是几息时间,方退后不再动作。
“如何,太子妃的身体可无恙?”
燕景祁眼帘微掀,一双不辨喜怒的眸子从两人脸上扫过,淡淡道。
那两个太医对视一眼,随即伏拜在地,其中一人道:“太子殿下大喜!太子妃殿下有妊,已近两个月了!”
燕景祁闻言微怔,下意识看了眼元嘉尚显平坦的肚腹,又回过头来盯着两个道喜的太医,几瞬后才反应过来。
“可把准了?”
嘴角却是难得的上扬。
“不敢乱言,太子妃确是有妊了。只殿下心内郁结,又是头胎,还需好好调养才是。”
“赏!”燕景祁扬声笑道,“所有人都有赏!”
突来的喜讯,将燕景祁连日来的悒郁一扫而尽,“申时安,去,拿着孤的令牌,到宫里知会一声!”
“诶!”
申时安躬身应道,满面带笑地跑了出去。
一时间,长春馆里外热闹非常。
元嘉倚在软枕上,瞧着眼前遽然而现的欢腾,心中却出奇的冷静,更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元嘉单手抚过自己还未见隆起的肚腹,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她该是高兴的,可为什么就是欢喜不起来呢?
“你如今有了身子,什么烦心事都不必操心,只管顾好自己。眼下外头不安稳,孤会求母后再赐几个太医过来,须得你万事无恙才行。”
燕景祁小心翼翼地将手置于元嘉腹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元嘉扬起一抹笑弧,同样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轻声道:“好。”
燕景祁陪着元嘉坐了半晌,又亲自将长春馆内外安排妥当后,方在前者的再三劝说下离开。男人今夜是一定无法陪伴她的,更准确的说,只要水患与时疫一日不平,他便一日不得安闲。既如此,还不如她自己开口,至少能换得燕景祁的两分愧疚。
何乐而不为呢?
……
夜已经很深了,长春馆的热闹氛围却并没有因此散去。
人人都喜形于色,又看护元嘉如瓷娃娃一般,只恨不得连眼睛也长在前者身上。一群人谨小慎微到连元嘉也忍不住笑话起来。
好容易收拾齐整,徐妈妈挥退了众人,自己留下来服侍元嘉就寝。
“女君是有什么心事吗?”
徐妈妈一边替元嘉压实被角,一边轻声问道。
“……什么?”
窗边新添了一对连枝灯,此刻燃了蜡烛,不时有灯花迸出,带着细微的噼啪声。元嘉瞧得出了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或许是奴婢的错觉,”徐妈妈柔了神色,“您这一晚上虽都笑着,可奴婢却总觉得您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兴,所以才多嘴问了一句。”
元嘉微怔,抬手抚过面颊,“妈妈也觉得我不够开心吗?”
说着又轻笑出声,“刚才,太医说我有妊时,恭喜的是太子,由始至终都没有恭喜过我这个孩子的生母……”
徐妈妈整拾床褥的手顿了一下,又好似无事般温声道:“想是太高兴了,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妈妈见过我母亲怀淳弟和阿懿时候的样子吗?”
元嘉突然问道。
“那时您好动的很,夫人总怕您磕着碰着,”徐妈妈轻轻一摇头,“奴婢也总陪在您的身边。”
“我见过,”元嘉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漩涡,“看诊的医士先是向我母亲道喜,又细细询问好母亲的饮食起居,而后才去恭贺在一旁等候的父亲,要他事事小心,要他好好照顾母亲。”
“女君……”
徐妈妈有些心疼地看着元嘉。
“可我又有什么立场说别人呢,”元嘉自嘲一声,“这孩子,是太子的期盼,是陛下与皇后的惦挂,也是……我自己的指望。连我这个母亲,都对他的到来抱着不纯粹的心思,太医们供职皇室,自然也知道要先向谁去道喜。”
徐妈妈本想宽慰两句,可将将张口便被元嘉止住了,“我无事的,想来是孕期多思,又接连赶上一大堆糟心事,这才伤春悲秋起来。我日子已很好过了,原就不必这样矫情,妈妈勿要担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徐妈妈诶了一声,“等明日,奴婢便让人回一趟季家,也告诉主君和夫人一声,他们定会真心实意为女君高兴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欧阳将军那边……您如今有了身子,怕是不好多走动了。”
徐妈妈一句话说得欲言又止,可元嘉却是明白的,无非是怕红白相冲,于腹中胎儿有损。
“妈妈知道的,我素来不信那些,”元嘉眼睑微垂,“这孩子既托生到我腹中,便该历些风雨。若是连见他哥哥和婶娘的胆子都没有,便也不必来这世上去见识旁的诡谲算计了。”
“呸呸呸!”
徐妈妈急忙捂住元嘉的嘴,又道:“可太子那边……”
“太子若问,我去解释。沁姊姊常驻边城,在京中本就少有朋僚,我与她多年情谊,眼下阿澄出事,我若再闭门不顾,来日是真无脸与姊姊相交了。”
“您这是事出有因,欧阳将军又哪里会真的怪您呢?”
徐妈妈不赞同地一摇头。
“沁姊姊当然不会怪我,可我如何用她的善肠来换自己的心安理得呢?”
元嘉反问道。
徐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只是时疫平息前,女君还是要少出门,奴婢这些日子会想法子多打听些欧阳府近况的,但有发丧或吊唁,定会第一时间报与您知,眼下您还是安生休养为上。”
元嘉知道徐妈妈这是妥协了,便也乖顺点头,只是又多叮嘱了两句,让徐妈妈注意着,自己有妊的事就先不叫欧阳沁知道了。
“太子妃有妊是大事,欧阳将军早晚会知道的。您若现在瞒她,事后欧阳将军只怕是要生气的。”
徐妈妈在这一点上却与元嘉想法相悖。
“这好办,只说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如今连肚子都还没显怀,看不出的。”
元嘉不以为意。
“还有柳娘子呢,您难道连她也要一起瞒了不成?”
徐妈妈提醒道。
“眼下时疫当先,阿澄的身后事怕也会避繁就简,停灵也就这一两日的工夫了,至多半个月便会入葬。”元嘉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床沿,“便都先不说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再告诉她们。”
徐妈妈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元嘉,只得无奈应下。又小心为元嘉覆好轻被,见前者阖眸,方才起身熄灭烛灯,悄声退下——
作者有话说:有种过完周一还是周一的感觉……
第82章 不改意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嫁他吗?……
宫里对元嘉这一胎表现出了十足的看重。
燕景祁夜里才遣人报了喜讯, 第二日便有太医与医女奉诏入府,带着无数的珍稀药材与贵重补品。娄皇后甚至特意让兰佩去了趟太子府,只为叮嘱元嘉好生养胎。
而新侍奉元嘉的一众医女中,有一人甚是眼熟。
“章小娘子, 好久不见。”
元嘉从来人手里接过药碗, 笑吟吟道。
正是章辛夷。
“问女君安!”
章辛夷捧着托盘, 亦是眉开眼笑。
算起来,元嘉也有小半年未见过章辛夷了。如今瞧着, 章辛夷身量长开了不少, 眉宇间也更添三分稳重,想是在宫内受教不少。
“你如今住在宫内, 可还习惯?”
元嘉仰头将药饮尽,又将空碗递了回去。
“得您记挂,辛夷一切都好,还习得了不少医理药事, 很是有收获。”
一提起医者事, 章辛夷的笑容便更大了些, 说话时眼中带光, 叫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元嘉倚回榻上, “宫里头呢,无有被时疫波及到吧?”
“宫里一切都好,未听说哪处有得了疫病被迁走的。皇后殿下也命着我们每日熏药清扫。如今无有要紧的事, 宫室间连人都不走动了, 想来要等到京中平稳,宫里也才能跟着恢复如初。”
章辛夷说的仔细,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沉重, 看来宫里的情况还是要比京中好上许多。
“那你就不该出来,”元嘉不赞同地看了人一眼,“就在宫里头待着,怎么着都比外头安稳。”
章辛夷使劲摇头,“我好容易自告奋勇,才领了这来您身边侍奉的差事,女君怎么就要急着赶我走了!”
闻言,元嘉的脸上显出几分惊讶。
“她们都知道外面不安全,这些日子宫里头虽事多繁累,却是全然无性命之忧的。出了宫,便是只待在太子府,她们也是怕的。”章辛夷撅着嘴,“刘司药本就头疼出宫的人选,我毛遂自荐,她立时便允了,还夸我来着。”
“这几日,外头陆续发现因疫病死去的百姓,她们怕也是人之常情……你倒是胆子大!”
元嘉说着,又责怪般瞪了人一眼。
“您这时候怀有身孕,辛夷实在放心不下。虽还做不得一流的医士,可至少懂些药理,能够看顾您一二。”章辛夷认真道,“爹爹他也还在太子府呢,离得近些,我也可更安心些。”
虽说章辛夷最后还是拿着章有为的保书进的宫,可若没有元嘉替她指点迷津,这条路是无论如何也走不通的。是以,章辛夷总记着元嘉的这份恩情,一听说是太子妃身边要添人,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了。
“你父亲那里也有我的不是……他本来好端端的留在太子府,是我让他去外头走了一遭,这才弄成如今的局面,封了院子又与人隔绝……好在章太医身强体健,并未染上疫病,多两日便可出来了。”
元嘉有些惭疚。
“女君无须抱愧。”
章辛夷倒看得开,甚至还开解起了元嘉,“为医者,本就与生死为伍。爹爹他做乡野郎中时,也曾因治诊而身染苛疾,又或是因载录药性而误尝毒草,这本就是常有之事。父亲不会因为您让他治病救人而心生怨怼,辛夷也不会。”
元嘉看着章辛夷,久久地露出一抹浅笑,眼中满是欣赏,“你日后定是个仁心济民的好医士。”
“那辛夷必定尽心竭力,为成为您口中那样的医者而努力!”
章辛夷咧开嘴,笑得格外开心。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屋外有人匆匆来报,道柳安沅过来了,马车这会儿已停在府门口了。
元嘉心中奇怪,靖安郡主竟还会允柳安沅出府……只怕是遇着事了。想了想,先命人出去迎接,又转头叮嘱了章辛夷两句,要她务必不能透露自己有孕的事情。
章辛夷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的一点头,与红玉几人用屏风和纱帐将屋子隔成了两方天地后才离开。
而出去迎柳安沅的,也都带着炮制过的苍术、艾草等物。
外人要进长春馆,不计是谁,每入一道门,便要周身熏绕一次,便是燕景祁也不例外,重重严措只为保元嘉无有任何染病的可能。
以至于柳安沅进门时,长春馆内外还飘着未散尽的药香。
“嘉儿……”
柳安沅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哽咽的意味。
“阿沅,怎么了?”
元嘉坐在层层纱帐之后,根本看不清柳安沅的神色,只好竭力探着身,试图能凑得稍近些。
逢春忙细看了两眼,又隔着纱帐朝元嘉小声道:“柳娘子也带着幕篱呢,奴婢瞧不清娘子的脸色,但看娘子方才的动作,像是哭了一场。”
“阿沅,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嘉心中焦急,连忙又问了起来。
“嘉儿,”柳安沅一面抽噎,一面喊着元嘉名字,“谢韫暄他、他不想和我成婚了!”
“什么!谢家要退亲?”
元嘉惊诧不已。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分明再几月工夫就是谢、柳两家议定的婚期了……这当头,谢韫暄怎么突然要退亲了?
“不是他们家退,”柳安沅擦拭着眼泪,嗓子已哭得有些哑了,“是他想让我们家退。”
让女家退亲,这显然是怕女方受流言之累,可既能这样为女方考虑了,又怎会走到要退亲的地步……元嘉思来想去,汾阳王府一切如旧,便只能是谢韫暄出事了,此外再无第二个可能,遂斟酌着开口:“可是那谢家郎君……”
柳安沅动作一僵,随即似脱力般塌下身子,“他、他这两日也病了……”
“是染了疫──”
元嘉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安沅急声打断,“不是的!他没有高热,也没有抽搐,就是身上疲累,时有倦怠之感,这些症状与疫病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处,怎么可能是时疫!”
话虽如此,可柳安沅整个人都有些慌张失措起来。
“你去见过他了?”
元嘉轻声道。
柳安沅先是摇头,跟着又反应过来元嘉当是看不清自己动作的,只能强撑着开口:“是汾阳王府的人过来说的,当着、我父亲母亲的面……”
“你说,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是不是时疫还两说呢,便真是,也不是人人得了病都要死的!我还没嫌弃他呢,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要我退婚!我何曾是这样只顾自己的人!”
柳安沅气得大哭。
这样一番话听下来,元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是谢韫暄担心自己害了疫病,时日无多,便想要柳安沅退婚后另择夫婿,不至于受他这个病秧子的拖累。宿国公与靖安郡主本就对女儿外嫁不抱有多少心思,只是看汾阳王府诚意十足,谢韫暄又经国手医治后痊愈,这才松口答应。
可如今谢韫暄生了病,草木皆兵之下,夫妇俩如何能安心,又如何能放心让柳安沅嫁过去呢……哪怕谢韫暄得的不是时疫,可他生有弱症,比常人体虚是事实,健全者尚有身死时,况一疴者尔。
元嘉一点点蹙起了眉,朝左右示意了两眼,前者便自觉退了出去,又将门小心合拢。逢春慢了两步,有些担忧地瞧了元嘉腹部好几眼,才脚步迟疑地离开。
屋内只余元嘉与柳安沅两人。
“阿沅,你老实告诉我,你生气,到底是因为谢韫暄的自作主张践踏了你的情意,还是因为他自认两家婚约成了你的负累,退亲之举轻视了你的担当?”
元嘉小心拢了拢肚子,缓缓道。
柳安沅没有说话。
“我自问这许多年与你交往匪浅,可谢韫暄三字,却从未在你的嘴里听到过……须知喜欢一个人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元嘉见她不答,叹了口气,又道:“你上次说,他与你打小便见过,这么多年也不曾断了联系,所以谢、柳两家订亲并不是全然的父母之命,而是因你二人有情。这话难道也是假的,是特意诓我和沁姊姊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
柳安沅终于说话,可声音却满透着嘶哑干涩。
“我确是见过他的,外祖母也确是赠了药,可、可谁都不知道,他少时那场大病,是因我而起……”
“那假山在水池边上,只被一条极窄的石子道连通,左右两边都是水。他怕挤着我,也怕我被谁发现躲在这儿,所以让了又让,避了又避,离开时不甚跌进了水池,这才被他家仆找见。我当时不知他体弱,又见他从池子里爬起来后一切无恙,便什么也没管,后来才知道他回去后生了好大一场病……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在人前提过我一句,更在我之后找上他时,摆出一副全然不记得了的模样,就为了让我安心。”
“而他想让我退亲,也不全是害怕我来日寡居的缘故,更是因为听到了家中长辈私下的议论。原来他们家求娶我,不是为了谢、柳两家的交情,也不是认定我这个人,只是因为相士说,我的八字、命数与他最是相合,娶了我,他就能一日日地康健起来……”
柳安沅挡在幕篱下的脸苍白如纸,两只眼睛失了光彩,全然瞧不出过去明艳欢雀的模样。
“那谢韫暄呢,他喜欢你吗?”
“他说他是喜欢的,从第一次见我时便喜欢了,”柳安沅怔怔道,“只是觉得自己身体弱于常人,算不得什么良配,才迟迟不敢表露心意,一直拖到今日。”
“那你呢?”
元嘉轻声道、
“我、我……”
柳安沅拧着眉,一张脸满是茫然,“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我该是要对他好的。这些日子,我很努力地在学为人妻子要做的事情了,母亲还夸了我好几次……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所以还想着在出嫁前学几道补身的药膳,日后做给他吃……我的嫁衣都要绣好了,手指还添了许多新伤……他、他怎么可以突然跟我说要退亲呢?”
柳安沅像是在说给元嘉听,又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一番话颠来倒去,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阿沅,你就没想过,你如今的气恼、愤怒,只是因为无法接受已被自己视作理所应当的、成为谢韫暄妻子的事实,被他亲口否决掉了,你对他、或许根本就不是喜欢呢……”
元嘉抿了抿嘴,还是说出了口。
“我、我不知道……”柳安沅闻言,更是茫然,“我应该还是有些喜欢的吧?他家上门求娶时,我不觉受了冒犯,反倒还挺高兴的……或许,是因为我与他相识,所以捡懒将就?又或许,是我对他生有愧疚之心,所以存了用婚事弥补他的心思?还是、还是我瞧他可怜,所以不忍心回绝他?”
“我、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柳安沅捂着脸,像是承受不住一般痛苦呻吟起来。
“阿沅,到如今你还想嫁他吗?”
元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我、还是想的。”
又过了好一阵,屋内才响起柳安沅细弱蚊蝇的声音。
“那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如何?”
元嘉弯起眼角,“或许是我说错了,你对他是喜欢的,只是这喜欢中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糅着愧疚、可怜,搅得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了。可只要你想,那便去做,柳家阿沅早不是三岁孩童了,用不着叫别人拿主意,你自己也已经做了决定了,不是吗?”
柳安沅掀起面帘,扭头望着元嘉的方向,呆愣愣地露了抹笑,一张嘴像是不受控制般吐出话来,“是啊,我早就做了决定了,我就是要嫁他,我不退亲!”
“只是,宿国公与靖安郡主那边,你得好生去说,”元嘉下意识抚着肚子,“若我有孩子,我也是希望他可以与自己的爱侣白首偕老的,所以他们的担忧,不是错。”
“我会的,”柳安沅放下面帘,又将手搭回自己膝上,缓了缓方道,“我要去一趟汾阳王府!”
“过去做甚?”
“去痛骂谢韫暄一顿,再告诉他,我要和他提前完婚!”柳安沅一字一句道,“嘉儿,多谢你开解我!这件事、这些话,我不好对阿爹阿娘说,也不敢在这时候去烦沁姊姊,阿瑶也还在云南没有回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哭还能做些什么……我这就去找他,跟他说清楚!”
柳安沅说着就要离开,却又在转身的刹那被元嘉唤停了脚步。
“阿沅,我不拦你,可我还是要再多言两句,”元嘉起身走近,站在与柳安沅一纱之隔的地方缓缓道,“谢韫暄生有弱症,又害病未愈,来日光景难以预料。你嫁他,或几月时光,或几载岁月,便必须面对他可能先你而去的现实。如今你只因他要退婚便觉难过哭泣,若来日他有不测,你所受所感,只会远甚今日……这样、你也还要喜欢吗?”
柳安沅这次并没有沉默多久,只是将背脊挺得笔直,头也不回地道:“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只要他还喜欢我一日,我就做他的妻子一日,对他好一日,其他的事情,我现在不愿去想,我、只想活在当下。”
“好,”元嘉看着柳安沅坚定的背影,心下释然,由衷道,“那我便祝你与他长长久久、岁暮白首。”
“那是自然,你就等着吃我与他的喜酒吧!”
柳安沅高声道,又背朝元嘉摆了摆手,步履坚定地离开了长春馆——
作者有话说:哇,终于把2w字的榜单写完了,明天休息一天,等一手申榜结果(感觉已经看到了轮空),周四恢复更新,手里还有存稿,所以只是等一手榜单,仙女们等我!!!
第83章 新嫁妇 宗亲女嫁夫,皇室子娶妇
柳安沅离开后, 逢春几人又重新回了屋内伺候,元嘉少不得叮嘱起徐妈妈来,让她着人去瞧着柳安沅的动静,还有谢、柳两家的反应。
提前婚期, 倒还真是柳安沅能想出来的法子。元嘉无奈摇头, 却也慕羡前者这样纯粹热烈、能够毫无保留地朝自己想要的东西奔赴的性子。
“女君。”
是拂冬进来了。
“何事?”
元嘉头也不抬地问道。
“倪良娣、刘良娣、卫良媛, 还有吴昭训,命人过来送东西了, ”拂冬上前回话, “另向您再赔个不是,说眼下不好亲来道贺, 但等时疫平息,一定过来好生恭贺您。”
元嘉抬眼望去,果见院外空地处站着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俱是在倪娉柔几人身边贴身服侍的, 再后头跟着一堆捧着物件的小宫女, 笑了笑, 道:“劳她们记挂, 都收进库房里吧。拂冬,你再出去替我传句话, 就说请她们各自保重身子,待里外安稳后再请她们过来吃茶。”
拂冬应了一声,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站在阶上, 指挥着人把东西接过手,动作间倒隐隐有几分逢春的影子了。
元嘉放下手里的杯盅,忽而想起拂冬进门时报的几个名字, 偏过头又问起逢春来,“徐昭训近来可好?”
逢春点头又摇头,“倒没听说昭训处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近来甚少在院子里走动,如今更连自己的屋子也不大出去了。”
“无恙便行,这当头闭门不出也是好事,”元嘉重又端起杯盅,“记住了,娘子们和小郡主处,每日都要有医女入内请脉,脉案也得一并留着,一日都不许误。”
“是。”
元嘉啜饮了两口茶,仍觉得喉间不适,又有作呕之感,忙抚了抚胸口,蹙着眉头回到榻上卧息。
稍晚时候,徐妈妈带回了柳安沅婚事的下文。前者果然不管不顾地去了汾阳王府,红着眼眶将谢韫暄怒斥了一番不说,更当着汾阳王夫妇的面要提前完婚。宿国公与靖安郡主赶到时,柳安沅正压着此前定婚期的相士新算日子呢!
“之后呢?”
“自然是遂了柳娘子的愿了,”徐妈妈话里带笑,“芳菲特意来咱们府上报了信,说是两家已商议好了,不等入秋再完婚,将婚期改至六月了。”
“六月?正日子是哪天?”
元嘉问道。
徐妈妈另说了个日子,只是听着有些耳熟。
元嘉细想了一圈,恍然道:“赵家大娘子是不是也在那日出嫁?”
这样一说,徐妈妈也想起来了,“还真是同一日呢。”
“看来是个黄道吉日,可惜了……”
元嘉摇摇头,不再多说。
可徐妈妈还是听明白了──宗亲女嫁夫,皇室子娶妇,这两场婚宴原该是上京最热闹盛大的喜事才对。可如今一人害疾,一人无行,又遇时疫肆虐,只怕是要冷清寥落了。
“芳菲还说,因日子提前,尚有许多东西还未置办齐整,也不知到时能不能大办,故而等一应妥当之后,再给咱们送喜帖。”
徐妈妈忙转了话题。
“好,”元嘉微微一笑,“那我便等着给阿沅添妆了。”
徐妈妈应了一声,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抿嘴不言,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对了,欧阳府那边可有什么新的动静?”
柳安沅的事情解决了,元嘉不免又记挂起欧阳沁来。
“哪能那么快,”徐妈妈柔声道,“奴婢叫人守着呢,但有动静,定第一时间说与您听。”
元嘉这才点头,起身回了床榻,“那就把灯熄了,太子今夜留宿皇宫,也不会过来,咱们也早些安置。”
“是。”
徐妈妈又招来人服侍元嘉梳洗,直到前者安稳卧于床榻,方才悄声退下。
那之后又过了几日,欧阳府总算传来了消息,却不是为了欧阳澄发丧,而是──
“欧阳将军命人将澄小郎君,和澄小郎君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焚掉了。”
逢春站在元嘉身前,低声道。
“可是你听岔了?”
元嘉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不是入殓,不是发丧,而是……火焚?”
“奴婢不敢乱说,这话是玉戟姊姊亲口说的。”
逢春低垂着脑袋。
“……还说了些什么?”
“姊姊还说、说眼下不便出城,所以只能暂将澄小郎君的骨灰坛子放至家祠供奉,待能离京了,再将小郎君葬于父母坟旁……”
以欧阳沁的个性,她一早便该想到的。京中防疫,本就要求将染病至死的百姓集于一处焚毁,虽然严酷,却能最快阻断疫病的继续蔓延,但欧阳澄却是在禁令颁布前的半夜时分离世的,真算起来,并不在强制焚烧之列。元嘉原以为,欧阳沁舍不得弟弟,或许会想办法卡着疏漏将人埋葬,不曾想,为了大局安稳,还是选择了火焚这条路。
这得多痛呢。
元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挥手命人下去,自己却蜷在床榻的角落发起呆来。
……
日子突然就这样沉寂下来。
欧阳沁在欧阳澄火焚后次日,便开始带着卫兵往上京城各处防疫,早出晚归,柳安沅也一门心思地为自己六月的婚宴做着准备,再不出府。
太子府内,因有光熹帝敕谕和燕景祁的三令五申,倪娉柔几个也不敢往长春馆去,连侍女也不敢多派了来,彼此间只在自己的院里活动。
燕景璇倒是想过来探望,可禁令之下,她便是公主,也不好违律,只能借着燕景祁不时出入皇宫的机会,用他的手为元嘉送些补物,亦或是时兴的衣料首饰。
季家也不例外,虽有徐妈妈特意告知喜讯,可府上还有几个小的要顾,顾静则也是个怀着孩子的大肚妇,哪个都不好轻动。季母只好让徐妈妈代为转达了喜悦之情,又送来一堆妊妇的常用之物,约好时疫后再过府探望。
既无交好的人坐谈闲话,又没办法再任意活动,元嘉的生活开始了无趣味起来。除了吃补药,便是休息,连书都不让多看,就怕害了眼睛。好在还能碰下针线,做些孩子的贴身衣物,可也得在一群人的注目之下,次数多了,元嘉自己也淡了心思。
燕景祁维持着每两日往长春馆一趟的频次,陪着元嘉,也陪着元嘉肚里的孩子,倒也算是聊胜于无。
好在,经过太医署一众医官不眠不休地研析,治疗时疫的方子总算被制了出来,开始熬煮、分发给各处患疫的百姓。这场自水患而始的灾疾,终于步入了尾声。
总归,是有好事发生的。
时序转入六月,上京却仍未恢复往日的热闹。这次疫病带走了许多人的性命,有平头百姓,也有乌衣子弟。眼下解了禁,这些失了亲眷的人家也开始先后举起丧来,上京城哀乐不断,不时还能看见被风扬散在空中的白纸花。
柳安沅与赵妍和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嫁的。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宾客盈门。虽都往各处发了喜帖,可到底要避白事,能亲自赴宴的人不多,最后也只是诸事从简,仪礼上无有过错罢了。
元嘉的肚子已开始显怀了,可还是去了国公府,亲自送柳安沅出嫁,至于端王处,自有燕景祁代为道贺。
……
柳安沅端坐在床沿边上,早已梳妆换衣,此刻嫁裙裹身,簪钗满头,整个人都洋溢着新嫁娘的喜悦。屋内一群年轻娘子拥着柳安沅,又是打笑,又是恭喜,其中不乏元嘉熟悉的面孔,欧阳沁也在人群之中,只是略站得开了些,并未融入这方圆间的热闹。
“这是我着人特意打制的花冠,取的是并蒂芙蓉的好兆头,祝你与他恩爱长久、白首齐眉。”
元嘉微微侧头,逢春便将一直捧着的匣子交到芳菲手中,又退后几步回到元嘉身边。
“……多谢太子妃,也请太子妃保重身子。”
大庭广众之下,嘉儿两字是再唤不得,柳安沅克制着道了谢,双眼却不免有些湿润。
元嘉笑着拍了拍柳安沅的手,余光见又有人进来,便也顺势退到欧阳沁身边。将将站稳,便感到腰际有什么贴了过来,原是欧阳沁担心元嘉受累,遂用掌心托住了她的后腰。
元嘉没有说话,只歪过头朝欧阳沁笑了一笑。又见屋内涌进的人愈多。偏自己呆在这里,旁人便是有再多的好话恭喜,也不敢多言,索性朝柳安沅一点头,与欧阳沁绕过人群去了外屋。
芳菲也跟了出来,与逢春一道扶着元嘉坐好,方又告罪一声回去。
外屋未用作待客的地方,除了有侍女们不时进出外,倒比柳安沅在的里屋安静许多。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不多带些人伺候,竟还往人多的地方去。”
欧阳沁挨着元嘉坐下,声音不高不低,整个人瞧着却清减了不少。
“如今各处都还在休养生息呢,我如何能大张旗鼓地带一堆人过来,”元嘉将手搭在腹间,这是她近段时日才养出的习惯,“阿沅今日成婚,我也想亲眼看着她出嫁。”
“……下次不许再瞒我了。”
欧阳沁并不瞧人,只偏着脑袋道。
元嘉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有妊的消息早在时疫略平稳后便传出去了,季家也有知道的人,欧阳沁只消多打听两句,便不难推算出她是在离开欧阳府后被诊出有妊的。
“我心里都有数呢,无事的。”
元嘉摇头示意无碍。
“你……”
欧阳沁扭过头,还欲朝元嘉说些什么,却见柳安沅团扇覆面,已然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这是到吉时了。
欧阳沁遂止了口,自椅上起身,又将元嘉扶了起来。两人随着人群一同出去,眼瞧着柳安沅拜别宿国公与靖安郡主,又在喜娘的搀扶下跨门上轿,鞭炮声一响,队伍便往汾阳王府而去。
两人站在阶上,目视着花轿越行越远,心中却各有思量。
“你看清那人了吗?”
欧阳沁率先开口。
“……骑在马上的那个,不是谢韫暄吧?”
元嘉眼中深色重重。
“年岁对不上,若我没有看错,那人当是汾阳王三子。”
欧阳沁收回视线。
“替侄子接新妇入门,那这谢韫暄的病远比我想的严重,阿沅她……”
元嘉说不下去了。
欧阳沁握住元嘉垂在袖下的手,带着些许安慰的意味。两人正沉默着,侍剑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因周遭声音杂乱,凑在欧阳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前者听后便要与元嘉告辞。
“家中有些琐事需要处理,”欧阳沁不作隐瞒,“你也早些回去,莫要在外头久站,我让侍剑送你一程。”
“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元嘉无奈轻笑。
“我自己骑马就可以回去,让侍剑送你,我也可安心些。”
欧阳沁坚持道。
元嘉拗不过,只得同意。欧阳沁这才松了眉头,下了阶策马离开。
元嘉在两人搀扶下上了马车,又遣逢春去靖安郡主处知会一声,自己则与侍剑坐在车厢内稍事歇息。
“侍剑,沁姊姊此去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元嘉本欲阖眸养神,却总放心不下欧阳沁,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谁知却迟迟未听见侍剑的声音,奇怪地睁开眼,便见前者一副为难模样。
“若有不方便说的,便不说吧,只要沁姊姊无事便好。”
“不是,是我家娘子她、她,”侍剑顿了好几下,一副不知该如何言说的表情,好半天才捋清了话头,“她决定招婿了!”
“怎么会突然起了这念头?”
元嘉昏沉的大脑陡然清醒,却又想起欧阳沁之前说过的话。
不是说,要再晚两年吗?
“娘子说,小郎君的事既已了了,便也得为欧阳家日后打算起来了,”侍剑扯着腰间的穗子,轻声道,“娘子还说,她这一代,男丁本就稀少,原指望小郎君长大后能担起欧阳家门楣,哪知道……她如今招婿,好歹能再撑着欧阳家几十年。”
“这有什么,”元嘉听完反倒放下心了,身子也又倚回了软枕之上,“沁姊姊本就是人中龙凤,若将自己嫁个寻常郎婿,一辈子守着后宅,那才叫委屈。如今招个上门婿,里外公私都是好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侍剑愁眉不展,“娘子根本就不想好好拣选,只想找个能安心待在欧阳家的。方才回去,就是因为媒妁拿了好些适龄儿男的庚帖上门,想着尽快定下呢!”
“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怎就这么着急?”
元嘉奇怪道。
“这、这,”侍剑的脸有些燥红,“娘子说,要趁着这两年四方太平,先生个孩子……”
顿了顿,又道:“娘子还怕欧阳家此代绝户,更怕自己哪日上了战场再没回来,所以才这样着急。”
“又是个自己咒自己的!”
元嘉生气道:“如今太平盛世,你家娘子保不齐要就此卸甲了,哪轮得到在沙场上丢命!什么绝户不绝户的,便没有沁姊姊,欧阳家那么多的旁支,傍着主支享了多少年的松闲日子,如今竟连一个嗣子都找不出来吗!”
“欧阳家的主支,是一定要从军为武的,反倒是旁支,可以凭着兴趣做其他营生,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久了,谁还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呢?”侍剑态度还算平和,“再者,立了嗣子,孩子便要接到将军府,远离亲生父母,改由老夫人抚育,他们又如何受得住这生离之苦……娘子也不愿做这狠心之人。”
元嘉无声叹了口气,垂着眼睛想了几瞬,忽而问道:“沁姊姊在边城可有熟人?”
“娘子驻守边城多年,那里的人大多是认识娘子的……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侍剑疑惑道。
“若没有你说与我听,我连她要招婿的事情都不知道呢。沁姊姊瞒得如此之严,想来也是不愿意听我们劝的,”元嘉指尖划过眉梢,忖度道,“既如此,便还得再寻个能让姊姊听劝的人来。”
侍剑一听,立刻细思了起来,而后拊掌道:“还真有!娘子身边的副将,唤作虞长风的,他说的话娘子倒能听进去些。”
“虞长风……”元嘉沉吟了两下,“长风是他的名字?”
“虞副将字长风,名字是留良二字。”
侍剑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元嘉若有所思,少顷果断道:“那便给这个虞长风修书一封,请他写封信劝上一劝,只是不知道这一来一回又得多长时间?”
“这倒不妨事,军中自来有豢养信鸽的习惯,飞鸽传书,还是会快上不少。”
侍剑自觉找到了能叫欧阳沁听劝的人,一时间高兴不少。
“那便好,”元嘉放下心来,“这些日子,少不得还要你再劝姊姊两句,总归不要那般着急。”
“是,”侍剑感激道,多谢您惦记着我们家娘子了。”
元嘉笑着摇头,又问起欧阳澄的事来,“……如今还供奉在家祠吗?我总想着再过去添几炷香。”
侍剑点点头,“娘子近来不得空回老宅,又不放心其他人带着小郎君回去,便索性等定下郎婿,再与新郎婿一起带小郎君回去,也去老爷、夫人坟前祭拜一番。”
“那你一会儿回去了,也替我给沁姊姊捎句话,就说我过些日子上门祭拜,请她勿要推拒。”
元嘉细细叮嘱道。
侍剑自是无有不应。
不多时,逢春也上了车,显然已办好了元嘉交代的事情。马车吱呦呦地转动起来,装着几人往太子府而去。元嘉也不再说话,只靠着软枕养起神来。自她有妊之后,便总容易乏累疲倦。眼下才说了多久的话,便又开始生了困意。
昏昏沉沉间,元嘉忽又想起了侍剑口中的虞副将。
虞长风……
长风——
作者有话说:仙女们五一快乐呀[彩虹屁]
(以及因为没有榜单,又要回归隔日更的一周)
第84章 虞长风 “虞长风,你婚事问过长辈了吗……
又两日, 元嘉与欧阳沁定下上门之期,又命红玉等提前备好贡品香烛,待到过府之日一并带去,为免瞩目, 还特意换了驾无有徽记的马车。期间, 欧阳沁虽还继续让媒妁找人, 可到底没有真的点头,这也叫元嘉暗自松了口气。
好容易等到约定那日, 元嘉本想径直往欧阳府去, 可路过知味楼时,还是让车夫勒紧马头停了片刻。
欧阳澄从前便爱吃这家的点心, 欧阳沁也总拿它去哄自家小弟开心。
这样一想,元嘉干脆让徐妈妈进去选了几样欧阳澄从前爱吃的,等待时便隔着车帘与逢春说话。
正当时,有快马疾驰而过, 又在经过元嘉车驾时突然停驻, 随即响起一道清越的男声——
“敬问娘子康安!”
逢春立时将帘布放下, 这才望向来人, 谨慎道:“郎君康安,不知郎君有何指教?”
男子闻言, 面上有些赧然,却还是开口道:“我少来上京,城内如今的布置又与我记忆中有些差别, 一时迷途, 无意间听娘子们提到将军府,这才唐突打扰……敢问娘子们口中的将军府,可是驻守边城的欧阳将军府邸?”
逢春一愣, 迟疑着没有说话,倒是元嘉掀了侧帘,微微掩了面便打量起人来。
问话的,是个神采英拔的年轻男子,窄袖翻领袍,革带乌皮靴,束发戴冠,鲜眉亮眼,此刻正背脊挺直地立于马上,脑袋微侧着等人出声。端的是丰神俊秀、气宇昂昂,只是眼角眉梢间略带焦躁,倒显得整个人锐利了许多。
元嘉的视线停在男子脸上,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心下思绪流转,面上却毫不显露,只稍稍用侧帘遮挡了大半面庞,而后道:“郎君没有听错,我们说的确是欧阳将军府邸。”
那人一听元嘉的话,顿时露出三分喜色,忙道:“还请娘子告诉我,若要去欧阳将军府,又该如何行路?”
“你认识欧阳将军?”
元嘉避过男子的话,转而问道。
“这,”那人下意识挠了挠脸,犹豫着开口,“在下与欧阳将军有旧,今次是特意过来上京拜见将军的。”
元嘉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喏,”元嘉指了个方向,“你从那条道走,拐上几个弯便到了。”
又稍微比划了两下。
那人听后,立刻拱手道谢,紧跟着调转马头,一夹马腹便往元嘉指的方向奔去。
逢春眼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迟疑道:“女君,您方才指的方向,似乎并不是去欧阳府最近的路?”
“咱们的马车可跑不过他,还是让他费些脚程等我们吧。”元嘉放下侧帘,又坐了回去,隔了一层的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那条道上有处繁华的商市,够他牵着马走上一路了……徐妈妈怎么还没出来,逢春,你进去帮把手,咱们也得快些过去,我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逢春不解其意,但仍遵了吩咐进店寻徐妈妈去了。又一阵,两人从知味楼出来,左右两手各拎着数个捆扎严实的牛皮纸包,在车夫的帮扶下,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走快些,到了先停在外头的大榕树后面,不必下车叩门,咱们先在车上坐一坐。”
元嘉吩咐道。
“是!”
徐妈妈与逢春视线相接,眼中满是困惑。驾马的车夫倒无有察觉,一面扬鞭,一面扯着嗓子答应道。
……
元嘉的马车到时,欧阳府外头还安静一片,未瞧出有人过来的样子。车夫小心将马车停在榕树的背阴处,又搭了脚凳,预备着给元嘉下车时用。
逢春探出身子张望了几眼,很快便又缩了回来,“女君,方才那人似乎还没有到呢……”
“还没到?不该啊……难道是堵在路上了,”元嘉掀了侧帘,正疑惑着,下一刻便眉开眼笑,“瞧,这不是来了!”
“吁——”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嘶鸣声,头先问路的男子纵马出现在欧阳府门外,不等停稳便翻身下马,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叫起门来。
门房听见声音,从里头取了闩探头张望,那人顺势将手里握着的东西递了过去,又说了两句话,便任由门房再度将门合拢,自己则退后两步,又耐心等待起来。
“……女君认识这人?”
徐妈妈远远瞧着,一时分辨不出那男子的身份,只好问道。
“算不得认识,只是猜测他是沁姊姊在边城时的下属罢了。”
元嘉聚精会神地围观。
闻言,徐妈妈又一次将视线投了过去,也学着元嘉的样子观望起来。
不多时,门内又传出了响动,有人开了角门。紧跟着出来的,不是欧阳沁身边的任何一人,竟是她自己过来了!
……
欧阳沁没有下阶,只垂目注视着来人,口气是少有的躁烦,“虞长风!你不在边城好生守着,跑上京来做甚!”
男人、不,应该说是虞长风,自欧阳沁出来后便垂下了眼,此刻偏着脑袋开口,“听闻将军家中遭变,末将们在边城很是担心,所以……”
“你这话听谁说的?”欧阳沁嗤了一声,“我最近几封书信,似乎都不曾提到自身近况,你如何能知道我家中出事?”
欧阳沁说着,用余光朝身后扫视了两眼,见侍剑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好啊,如今竟也学会背着我传话了。”
“将军……”
虞长风还想开口,却被欧阳沁毫不留情地打断,“虞长风,私离军营是大罪,我不管你来上京是要做什么,赶紧回去!若被人发现,虞家保不住你,我也保不住!”
这是在元嘉面前,从未显露过的威厉。
但虞长风显然没被吓住,仍绷着嘴角道:“末将没有私离,末将休的是探亲假!”
“扯谎!你一个会稽出身的人,有什么亲要来上京!”
欧阳沁不为所动,甚至连步子也没挪上一分,她是打定主意连门也不让虞长风进了。
“我做了欧阳府的东床,不就在上京有亲了!”
虞长风低吼道。
欧阳沁不说话了,只神色不明地盯着虞长风不放。
“虞长风倾慕欧阳娘子已久,盼与娘子共结百年之好,”话既已说破,虞长风索性直言,“不知欧阳娘子,可愿招我这个上门郎婿?”
“你──”
欧阳沁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虞长风直接打断。
“末将第一次被将军掀倒在校场时,便已心悦将军了!”
“我──”
“末将知道自己还有许多缺失之处,带军打仗更是比不上将军,但末将绝不会拖您后腿,一定做个能配得上您的郎婿!”
虞长风继续道,丝毫不给欧阳沁留说话的机会。
“虞长风!”
欧阳沁生气道。
“将军……”
虞长风垂在身侧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却竭力克制着,不做任何逾矩。被细密眼睫遮盖的眸子满盛着渴望,却始终直视地面,不做半分逼视。
“虞长风,”欧阳沁又喊了一次,“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闻言,虞长风心下一横,猛然将头昂起,眼神却还是飘忽不定。
“有胆子说要娶我,却没胆子正眼看我?”
欧阳沁哼笑一声,又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将、将军……”
虞长风耳尖泛红,勉力将双眼定在欧阳沁脸上,全部的勇气已在方才用尽了,此刻支支吾吾的,竟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豪言壮语时,还能称我一声娘子,如今怎么又叫回将军了?”
欧阳沁展颜一笑,顿如冰山融化,顷刻间舒人心脾。
“……将军?”虞长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傻乎乎道,“您、您是愿意娶、嫁我了吗?”
“虞长风,你婚事问过长辈了吗?”
欧阳沁不答反问。
“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虞长风嘟囔着,却又在欧阳沁的注视下硬生生拐了个弯,解释道:“我来边城的第二年就同他们说过了,这辈子只想让您做我的妻子……只是总觉得自己还配不上您,这才不敢表明心迹。”
“第二年?”欧阳沁眯起眼睛,“就是你给自己取了个字的那一年?”
虞长风嗯了一声,又开始闭口不言了。
“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欧阳沁两手抱胸,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
“不论将军怎么说,我倾慕将军之心,从未变过!”
虞长风执拗道。
“娶新妇进门和做别家的上门婿不一样,便是你想,虞家也未必是肯的。”
欧阳沁又是一阵沉默,少顷才重新出声,却是松了口。
“他们肯的,”虞长风咧开嘴笑了起来,“来之前我都写信告诉他们了,快马加鞭,一刻都没耽搁!进城前我收到回信,他们同意不说,还叮嘱我要好生进取,莫要给你拖了后腿!”
见欧阳沁皱眉不语,又道:“我不是长子,也不是独子,虞家这一辈远有比我更出色的子弟,我是娶妻还是入赘,都不妨事的。再说了,我从前又是那样的霸王性子,来边城后才好了几分,他们怕也是更放心我跟您在一块儿呢!”——
作者有话说:压字数,所以和下一章分了一下,and放个假比上班还累,天天大清早就爬起来了,困……
第85章 影成双 只是这次,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你这算不算是先斩后奏?”
欧阳沁总算展了眉头, 眼里也有了笑意。
“是末将、是我想与你结亲,自然得将所有阻碍一一排除,没道理让你来替我操心……”
虞长风也柔了神色。
“你就没想过我会拒绝吗?”
欧阳沁换了个姿势,两只手也自然交叠于身前, 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想过的, ”虞长风盯着欧阳沁不肯挪眼, 指尖又开始细微地抽动起来,“只是我现在不说, 往后怕就再说不出口了……我想赌一次!”
欧阳沁扫了两眼, 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虞长风手腕,而后抬眼一笑, “想牵便牵好了,扭扭捏捏的做甚?只是我家中仆从都看着呢,你若牵了手,便再不能后悔了。”
虞长风立刻反手回握, 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 “我不会后悔的。”
欧阳沁感受着手背上湿腻的汗意, 忍不住偏过头去笑, 却突然瞥见榕树后头停着的那驾朱顶马车,未有标识, 却瞧着分外眼熟。
……
“瞧瞧,这不就成了么!”
元嘉放下帘子,笑着朝徐妈妈与逢春两人道。
“这个虞副将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与咱们家欧阳娘子也相配。”
徐妈妈的目光在不远处的两人身上流连, 好一会儿才点头称赞。
“原以为是个含蓄的,今日一见,竟也是个直爽人!”
元嘉感慨了一句。
“女君这话, 听着倒像是见了虞副将许多次似的。”
逢春抿嘴笑道。
“莫不是女君早就知道虞副将倾慕欧阳娘子了?”
徐妈妈观察着元嘉神色,猜测道。
“你们知道虞副将的名字吗?”
元嘉不答反问。
“远远听着,像是喊的长风。”
逢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
“侍剑同我说过,长风二字是虞副将入边城次年,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名却不叫这个。”
“这又作何解呢?”
“诗云,长风萧萧渡水来,姊姊名姓中的沁字,从水,”元嘉慢吞吞道,“这个虞长风,早就喜欢上沁姊姊了,就是胆子太小,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逢春低呼一声,又连忙抬手将嘴捂住,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到背后的车帘布叫人从外头给掀开了。
“看来你胆子也不大,竟也只敢躲在这地方偷听!”
原是欧阳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此刻单脚踩在车辕上,一手撑着车壁,一手维持着掀帘的动作,正挑眉盯着车厢内的元嘉不放。
虞长风越过欧阳沁探出身来,见车内是三名女眷,连忙拱手示意,而后才抬起头来打量,不过须臾工夫便认出了人。
“是你们……”
虞长风喃喃道。
元嘉朝虞长风微微一笑,这才与欧阳沁说起话来,“还以为这地方够隐蔽呢,没成想还是叫沁姊姊发现了。”
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伸出手。几乎是同一时刻,欧阳沁也将手递了过去,撑着元嘉手腕,将人带下了马车。
元嘉扶着肚子小心站稳,抬起头来朝两人笑道:“恭喜沁姊姊,也恭喜虞副将心遂事成了!”
虞长风又是一拱手,先是道了句多谢,这才用询问的眼光望向欧阳沁。
“这位是太子妃殿下,”欧阳沁故意道,“你可别在人前失了礼数。”
“末将虞留良,敬问太子妃殿下康安!”
虞长风正色道。
而后又郑重一道谢,“方才多亏殿下与殿下的侍女指路,长风才能顺利找到欧阳府,才能、与将军见上面。”
“虞留良……”元嘉故意把字音咬得极重,“果然还是长风好听,与沁姊姊的名字更相配呢!”
见虞长风面上微窘,便知此前的猜测没错,元嘉忍不住又是一笑,背对着人朝欧阳沁努了努嘴。前者没好气地瞪了元嘉一眼,手上动作却更加轻柔,扶着人便要往府内走。
元嘉跟着欧阳沁的步调行走,逢春与徐妈妈拎着从知味楼买来的点心随在人后。路过虞长风时,还特意放缓了脚步,笑着道:“我与沁姊姊自小相识,关系更是亲厚,你在我面前不必这样恪守臣子之道,如沁姊姊一般就好。真论起来,你就要成为我的半兄了,兄弟姊妹间相处,原不必这样拘束。”
虞长风应了一声,又走到欧阳沁身侧,随着前者的步调或快或慢。
元嘉看了看两人,欧阳沁态度倒是自然,虞长风却还要不时往前者的方向瞥去一眼。
想了想,又道:“只是,虞副将既与沁姊姊说定了婚事,怎么也不换个称呼,还是将军将军的喊着,岂不见外?”
“末、长风习惯这样称呼了,一时忘了改口。”
虞长风眉开眼笑地回话,瞧着就跟刚坠入情网的少年郎一般。
“沁姊姊,你说呢?”
元嘉扯了扯欧阳沁袖口,又故意拖长了尾音。
“欧阳沁,沁水的沁,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说来,你还会不清楚我的名姓吗?”
欧阳沁这回连人都不看了,目不斜视地领着元嘉朝前走。
“那便叫、阿沁好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近如欧阳沁也没有听清,只奇怪地看了人一眼,没有吱声。
元嘉把话都挑得差不多了,余下的端看虞长风自己了,此刻便也老实偃旗息鼓,不再刻意打趣两人关系,反而与欧阳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一行人走到了欧阳澄从前的住处。
“不是说,暂放在家祠吗?”
元嘉敛了神色,推开了欧阳沁想继续扶着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怕他不自在,便又放回了他自己的屋子,我每日也来看看他,和他说会儿话。”
提到欧阳澄,欧阳沁还是难掩痛色,只是如今已可以坦然提起弟弟离去的事实了。
虞长风听到这话,立时便猜出屋内供着的牌位是何许人也,当下整襟肃容,跟在欧阳沁身后不发一言。
元嘉朝身后一招手,徐妈妈与逢春便将一路上拎着的点心放到灵前摆好。
“你竟买了这么多,”欧阳沁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他一个小小孩童,哪里吃得下。”
“我想着阿澄爱吃,便索性把他家的招牌都给买了,全给阿澄摆上,他想吃哪个便吃哪个。”
元嘉看着欧阳澄的牌位,柔声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自然得就像是欧阳澄还在身边一般。
元嘉从侍剑手里接过香,上前几步插入香案,合眸默念一番,这才睁开眼睛,又后退几步让出位置。
虞长风亦然。
他自踏进这处院子后便一直沉着脸,见元嘉让出一片空地,便从欧阳沁身侧走了出来,同样接过侍剑递来的香,捧在身前,嘴唇翕动,如元嘉般默念了好一阵才睁眼。
“你们嘴里都念念有词的,是在和这小子说什么悄悄话呢?”
欧阳沁最后走上去,也点了三炷香,却没有过多停留,将香插稳后便回到两人身边。
“都说是悄悄话了,哪能叫姊姊知道。”
元嘉只笑笑,余光与虞长风视线相接,又自然移开,虽不曾说话,但燃香时静默的缘由却大抵是一样的。
虞长风会是个好夫婿。
“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元嘉瞧着两人,告辞道。
“怎么就回去了,”欧阳沁有些不乐意,“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呢!”
“本来是想着见见阿澄,也陪你说说话,”元嘉笑了一下,“可虞副将远道而来,你们应当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定,我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请你们来太子府吃茶。”
“哪里就需要你避了,”欧阳沁似乎瞪了虞长风一眼,“咱们两人说话,才不用管他!”
“你要失礼待客,我却是不愿做恶人的,”元嘉嗔了人一眼,“只有一件事,等你们定下了婚期,一定给我留张喜帖,我等着向你们道贺呢。”
欧阳沁作势拍了元嘉两下,嘴唇几次开合,最后也只是道:“你也要保重身子,平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还等着给他打金锁呢。”
“这孩子生下来,是要管你和阿沅叫婶娘的,一个金锁就想打发了?”
元嘉有意冲淡这别离的氛围,刻意玩笑道。
“那哪儿够,还得给这孩子的母亲打副金项圈呢!”
欧阳沁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捏了捏元嘉的鼻梁。
元嘉又笑了起来,顿了顿,才转向虞长风,郑重道:“你照顾好她。”
“是,长风记下了。”
虞长风抱拳道。
元嘉的面色却没有因此而舒展,反而更加冷冽,“虞留良,这话是本宫以太子妃的身份在问你,你想好了再答也不迟。若点了头,自今以后,她若还有悲伤难过之时,本宫都唯你是问!”
“是!虞长风牢记于心!”
虞长风深深一拜,郑重应下。
元嘉又恢复了带笑模样,不过是朝着欧阳沁,“那我这下是真走了。”
“我送你。”
欧阳沁不再挽留,只扶过元嘉的手,想着把人亲自送出府,不想却被避开了。
“我又不是不认得你家的路,进来要你带着也就罢了,出来还叫你带着,成什么样子?”元嘉无奈摇头,“放心吧,我自个儿走就好,徐妈妈和逢春都在我身边呢。”
见元嘉态度坚决,欧阳沁无奈作罢,又站在阶上目送元嘉离去。
只是这次,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啊,怎么就要收假了呢,以及这几天我居然就攒了一章存稿,瑟瑟发抖[托腮]
第86章 坐谈议 既有隐患,便不该去拖累不相干……
“你这肚子, 瞧着是愈发滚圆了,太医怎么说?”
燕景璇小心抚着元嘉肚腹,关切道。
已入深秋,早晚也开始刮起刺骨的凉风来。
元嘉的月份渐大, 娄皇后发了话, 不再许元嘉进宫请安, 一切以腹中孩子康健为上。是以元嘉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好在还有人不时上门探望, 不至于叫她心感冷清。
其中来的最勤的, 便是燕景璇。
“章太医早前来诊过脉,说是一切都好, 孩子在肚子里很健壮。”
元嘉眼里掠过一丝柔意。
“母后不是专门拨了个精于产科的医官吗,怎么不叫他近前伺候,还留着章有为每日看诊?”
燕景璇收回手,重新坐直身子。
“章太医医术也好, 我也用惯了, 他女儿如今也在我身边奉药呢, 父女俩在一块儿, 做起事来也更周全些。”
元嘉温声道。
“女儿?”燕景璇起了兴致,“是那群医女里的哪一个?把人叫过来瞧瞧。”
“皇姊这是又起了什么心思, 把人叫过来事小,若是吓到了人家小娘子可怎么是好?”
元嘉却不急着叫人,只轻微挪动了下身子, 将大半重量靠向凭几。
“司药司有个姓冯的掌药, 年后便要出宫归家了,”燕景璇微微一笑,“你把那章家女儿叫来给我瞧瞧, 若是个不差本事的,索性便提去做掌药吧!”
这话乍一听,倒像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喜事,可元嘉却奇怪道:“皇姊这是诓我呢!那章小娘子进宫做医女堪堪不过一年,便是本事再好,还能跃得过其他年长的不成?我可不信司药司里没有盯着这个位子的人。”
“说出来多没意思,”燕景璇换了个姿势,懒懒道,“还记得刘司药放在你这里的妹妹吗?”
“她本是填缺补进来的,如今在卫良媛身边奉药,我平日里倒见得少。”
元嘉倒还有些印象。
“这冯氏原是两年前才提上来的,就是为了替她这个族妹占住位子,等她家族妹资历再深些,冯氏上头的那个典药也做到头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补上去,早晚能把司药之位交到自家人手里头。”燕景璇慢悠悠道,“只是谁成想,那冯氏家里突然生了变故,不得已要归家,掌药的位子便空了出来。刘司药还在头疼选谁呢,却被有心人捅到了杨尚食面前。杨尚食不好插手,便私下求到了我这里,想要个主意。”
元嘉没有急着开口,先看了两眼徐妈妈递过的瓷白碟子,捡了两枚果子吃了,这才道:“这可有意思了,只是这刘司药怎么就那么笃定,下头的典药与掌药能够老老实实替她刘家人占位呢?”
“这普通医女么,自然是二十五岁就能出宫的,可若是一门心思奔着做女官去的,便不必出宫了,自然也无家庭之累。”燕景璇也跟着捡了两枚果子,“刘司药选的人,一定是会等着岁数到了出宫嫁人的。”
“原是如此,”元嘉笑了一下,“这外头做官尚且要避亲呢,怎么宫里头的女官们反倒举贤唯亲了?”
“不过是些不打紧的小心思罢了,也不是每个女子都愿意留在宫里,一辈子远离亲朋的,否则这刘司药也不会只帮扶自家族妹了,让亲妹妹接替自己的位子岂不更好?”
燕景璇见得多了,自是不以为然。
“……你可别扯开话题,我还等着见章家那小娘子呢。”燕景璇又绕回之前的事情,“我现在宫里宫外的两边住,司药司有没有我的人,实在是不打紧。”
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可你不一样,你以后是要在皇宫住一辈子的,早些在六尚局寻些能信任的人,以后也更方便些。”
元嘉不说话了。
“如今这屋里站的,自然是你信得过的,可宫里呢,”燕景璇又劝道,“你总不能等以后住进宫了,再慢慢花时间去找吧?”
元嘉沉默良久,终是拒绝了,“皇姊是在为我打算,我心里都是知道的。可那孩子进宫是为了学医,以后是要出去开医馆做大夫的。我虽想找个能交付信任的人,可也不愿叫别人违了自己的本心……这事,便算了吧。”
燕景璇望着元嘉的眼神中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可最后还是顺着元嘉的话,不再多提。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这肚子,等你平安诞下麟儿,再说别的。”
元嘉被这话逗得笑出了声,“这孩子都还没落地呢,皇姊竟把他是男是女都算好了?”
“我虽想要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女,可对你来说,眼下还是得个儿子最好,也能省去以后的许多烦恼。”
燕景璇柔了神色。
“……那便借皇姊吉言了。”
元嘉抚着肚子,神色几度变换,可也知道燕景璇说的是实话,最终还是苦笑着应下。
“对了,皇姊近来有见过阿沅吗?”
元嘉很快换了话头,“自她成婚,除去慈恩寺外便甚少离开谢家了,我如今也出门的少,算起来已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人了。她给我写的信里,总说自己一切都好,可我总记挂着,不知她是不是真好。”
“谢韫暄如今时好时坏的,沅表妹总不放心,也不敢轻易离身。”
燕景璇提起来这事,又是满肚子的唉声叹气。
“一晃眼,阿沅都成婚好几个月了,谢世子这病也大半年了……”
元嘉亦是感慨。
“就不知道是谁先撑不住了。”
燕景璇撇了撇嘴,又忍不住道:“沅表妹到底年轻,一时被情爱迷了眼睛,这才不管不顾地去做了谢夫人。若当初去谢府吵闹,不是为提前婚期,而是去解除婚约就好了。”
“皇姊浑说什么气话,那谢世子未复病前,也是个英英玉立的人物,皇姊不还说过他的学问不错么,如今待阿沅也很好。若不是这身病骨,他二人可说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不过是天不遂人愿罢了。”
元嘉想起柳安沅当时一腔孤勇的模样,忍不住帮着说了两句。
“谢韫暄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既有隐患,便不该去拖累不相干的旁人,不过是仗着阿沅心软,这才成了姻缘,”燕景璇冷哼一声,“若换做是我,早一脚把人踹出府去了!”
“罢了,阿沅喜欢最要紧。”
元嘉又开始劝起燕景璇来。
“她当初可还来找过你的,你竟也不拦着她些?”
燕景璇调转矛头。
“我劝她做甚?”
元嘉反问道:“她一个大活人,还要别人帮着做主不成?我若去劝她,免不得叫她生了逆心,更要不管不顾地嫁进去了。阿沅还年轻,便就是死了丈夫,过两年新找一个就是,谁又能碍着她什么?便是谢家,也说不得她半句不好!”
“……怪不得你由着沅表妹去闹,是不是早就想好让她二嫁了?”
燕景璇恍悟。
“原是瞧阿沅哭得可怜,便也遂着她的心意去说,可后来知道她真去闹了一场,左右一想竟也觉得这不是桩坏事。若成了,来日就是谢韫暄死了,阿沅也是重情重义的那一个,若是不成,这门婚事作废,也算两得其便的好事。”
元嘉摇头,又想起柳安沅最初提起谢韫暄时的喜气模样,免不得生出几分憾意,“若那谢世子生的再健康些,便也没这么多事了……”
“罢了罢了,左右沅表妹如今自觉过得不错,谢韫暄待她好,谢家也是拿她当女儿般疼,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吧。”燕景璇摆了摆手,颇有些洒脱气势在里头,“还是说回你自己吧,太医可来看过产期了?”
“说是在腊月时候,我只怕是在新年那几日生,”元嘉面露愁色,“年关本就事多,这孩子若赶在那两日里蹦出来,也不知会何等手忙脚乱。”
“我便是元日里生的,也没听说母后当年生我时有多忙乱,你且宽心。”燕景璇笑道,“希望这孩子与我的缘分再大些,能与我生在一日便更好了。”
元嘉笑着点头,转头却见郑华站在槅门外,微微侧身避过屋内诸人,先问过元嘉安好,方又拱手道:“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皇姊若还有事,只管离去,无需在这里陪着我的。”
元嘉闻言忙道。
“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接上万春一道回宫吃个酒罢了。”
不知是否是元嘉的错觉,总觉得燕景璇这话带着若有若无的厌烦。
“吃酒?”元嘉疑惑地看向郑华,又跟着转向燕景璇,“这又是为了什么事?我眼下不便进宫,不若请皇姊替我带些礼物回去,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是阿旭。今日是他生辰,贤妃便在自己宫里摆了桌席面,让端王妃带着阿旭回宫一道庆祝,又怕她在自己面前拘束,便找了我与万春作陪,好歹也算是同辈分的。”燕景璇解释道,“母后也是不去的,你如今大着肚子,自然也不愿惊动你了,所以才没有着意相告。”
“便是我人不去,生辰礼也是不能缺的!”元嘉责怪一声,又连忙唤了红珠进来,“去我箱子里,把那副用锦盒装着的金项圈翻出来!”
元嘉大致比划了两下,“就是前些时候,季少夫人命人送来的坠着长命锁的那副。”
红珠领命而去。
燕景璇还欲阻拦,却被元嘉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我给阿旭的礼物,你拦着做甚?”
“你肚子里这个还没落地呢,哪里来的小孩儿物件,适才听你提到季少夫人,那项圈怕不是你娘家嫂嫂预备给自家侄儿的!”
燕景璇嗔怪一声。
“今日实在匆忙,我便捡个懒,权当是借花献佛吧。”
元嘉看着红珠进来,又从她手上接过锦盒,打开瞧了两眼,见确是那副金项圈无疑,方合上盖子交到燕景璇手中。
“拿去,替我把它交给贤妃,也替我向阿旭道一声生辰吉乐。”
元嘉又道。
燕景璇将锦盒放在膝前,莫名起了两分躁意,“你若能与我同去就好了……”
“这是怎么,才说了不叫我去,竟又突然生出这许多不快来?”
元嘉不明所以,只笑着打趣了一句。
“端王妃是赵家大娘子。”
燕景璇勉强开了口。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
元嘉仍是不解。
“姊姊进宫,你说会不会叫妹妹也过来见上一见?”
燕景璇瞥了人一眼,总算道出了关键。
“这……”
元嘉一时语塞。
“她如今是父皇的婕妤,论起称呼来还是端王的庶母,妹妹做了姊姊的长辈,我光是瞧着都觉得别扭。”
燕景璇缓缓吐出心中悒闷,看来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元嘉的注意力却在另一处上——
“婕妤?”
她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赵舒和进宫才一年多,便已坐到了三品婕妤的位子,这样的升迁速度实在太过惹眼。但或许,这就是赵舒和所说的、给自己找的出路。
“是啊,上个月才封的,”燕景璇面色有些奇怪,“荣婕妤很得父皇喜欢。”
元嘉却觉出几分莫名来。燕景璇头先提到赵家姊妹时显然是不快的,如今再说起赵舒和,却反而平静下来了,与从前的态度更是两异,也不知赵舒和在宫内这段时间是发生了什么。
燕景璇很快敛了神色,抬头看了眼天色,便从座上起身,“再不能耽搁了,我这就走了,改日再来与你说话。”
元嘉笑着点头,本还想起身想送,却被燕景璇伸手拦住,无奈只得倚在软榻上目送着人离开。
快些出来吧。
元嘉将手搭在肚子上,这般思绪散乱地想着。
她似乎已错过太多人的变化了,这可不是什么叫人舒心的好事。
第87章 生死门 太子妃情况堪忧,恐有母子俱亡……
秋去冬来, 上京城又一次迎来青女的下临,倒不似去岁那般雱然,更多的是细雪绵长。
而季母,则赶在初雪落下前, 带着季元懿住进了太子府。她们过来陪着元嘉, 一直到元嘉平安生产。
“本该和你嫂嫂一块儿来的, 只是你那侄女也才出生没几个月,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 便不好过来了。阿懿年纪还小, 我又不放心将她丢在家里,怕扰了你嫂嫂安宁, 索性便带了她,权当是过来陪你说话解闷的。”
季母如是道。
是的,顾静则的孩子出生了,生在一年里最热的那个月, 母女平安。
元嘉还没见过这个小侄女, 却早从季母嘴里听说了不止一次, 是个粉雕玉琢、憨态可爱的小女娃, 季元泓更是对这个长女视若珍宝,只恨不得日日捧在怀里。
有母亲和妹妹陪在身边, 元嘉自然是高兴的,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且瞧着季元懿坐卧行走时从容大方的模样,便知当初将其送去长公主女学的决定没有错。
“……我还总记着你缩在我怀里睡觉时的样子, 一眨眼你都嫁人了, 再一眨眼,你竟也要自己做母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季母看着元嘉稍显臃态的身形, 不由得感慨万千。
元嘉并不说话,只笑着依偎在季母身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季元懿临窗画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香,与尚未散尽的药香交织在一起,不难闻,却叫人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等这孩子生下来,你父亲、哥哥也可以过来看望你了。到时候也让静则把你那小侄女带上,跟你肚子里这个认认亲……”
季母絮絮叨叨地说着。
闻言,元嘉稍清醒了些,看着季元懿拿来作画的梅花,突然起了兴致,小心扶着肚子坐起来,道:“阿娘,我去给你摘枝梅花吧。”
“我哪里用你亲自去摘梅花,快躺回去,这些事情交给逢春她们去做,你仔细肚子!”
季母急急道。
“哪就这么金贵了,”元嘉笑着招来红玉,搭过前者伸来的手,借着力道缓缓起身,“我今日一直窝在榻上,都快把骨头给躺软了,太医还说要多走动呢!”
“哎,你慢着些!”
季母连声道,又示意徐妈妈扶住元嘉的另一只手。
“这院子里就有梅花,我从屋子里出去,不过几步路罢了,阿娘放心。”
话虽如此,季母的心仍是悬着,好在坐着的地方便对着窗外,轻易便能将元嘉的动作收入眼底。
季母挺直背脊,隔着窗扇守着元嘉把梅花摘下,又看着前者在徐妈妈与红玉的搀扶下绕着院子走了两圈,直到几人往屋子的方向回了,方才安了心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刻,院子里便响起众人的惊叫——
“女君!”
季母茫然朝窗外探去,那里已瞧不见元嘉的身影。季元懿听见声响,早一步奔出门去,立时便哭喊起来,“阿娘!你快来!阿姊、阿姊……地上好多的血!”
季母惊惶起身,只感觉两腿发软,浑身使不上劲。勉强被逢春扶了出去,眼前所见却叫她浑身发抖——元嘉整个人伏倒在雪地里,蜷缩着身子痛苦呻吟,身下是被雪水晕开的血滩,一条血线自元嘉脚边蜿蜒至阶地,显然是从台阶上滑下去的。
“……快去叫太医、稳婆,还有医女她们,把能叫过来的人统统叫过来!”季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尖锐而嘶哑,“再去请太子过来……太子妃要生了……”
最后几个声调,已然颤抖得不成样子。
长春馆上下乱作一团,几个腿脚快的已先一步跑出去叫人。红珠几个则小心撑住元嘉,将人往产房里挪。章辛夷来得最快,只瞧了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跟着宫女们进了产房。
季母本欲跟上,可又怕自己进去了碍事,强自停了脚步,焦躁不安地留在院子里等待。刚一转身便看见那枝跌落在雪地里的红梅,顿时鼻头一酸,险些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徐妈妈和红玉还跪在雪地上。
她们守着元嘉,却还是叫人在眼皮子底下摔了跤,如今元嘉在产房里生死未卜,自然是要请罪的。可是,两人的身后还跪了另一个人,季母瞧着眼生,便猜测她不是在自家女儿身边伺候的。
“你又是谁?”
季母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把人盯着,一双眸子满盛着让人战栗的怒意。
“奴婢、奴婢……”
那人抖着身子,自知犯了大错,早吓得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夫人,”还是徐妈妈开了口,“这丫头是在外院伺候的,平日里帮着跑腿传信,并不在女君身边服侍。只是近来女君有事吩咐,这才出入长春馆的多些。”
季母厉声道:“什么事情非要这时候说,闹得太子妃受了惊,大着肚子摔在地上!”
那宫女缓过劲来,伏在地上颤声道:“太子妃命奴婢等多多留意柳娘子与欧阳将军,若她们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就来长春馆报与她知。方才柳娘子那边生了乱子,奴婢这才急匆匆地过来,未曾想会惊了太子妃,求夫人宽宥!求太子妃恕罪!”
季母听到柳娘子三字,眼中冷色稍退,面色却更加沉重,“……柳娘子出了什么事?”
“……谢世子今晨病故了,”徐妈妈接过话来,“柳娘子守着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然后就说要落发出家。好在被侍女拦了下来,可也绞去了大半的头发……靖安郡主已赶去汾阳王府了……”
季母面露怆痛之色,眼里更是掩盖不住的心疼。
怪不得元嘉会突然从阶上摔下去,分明是骤然收讯,又悲又痛之下失了心神,这才出了事。元嘉与柳安沅交好,她自然也是看着柳安沅长大的,就如半个女儿一般,可如今,柳安沅丧夫,元嘉也还在产房内艰难苦熬,两处皆是噩耗,实在是叫人痛心伤臆。
“……欧阳将军知道吗?”
季母深吸了一口气,逼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想来、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如今也知道了……”
那宫女犹豫着答道。
“你——”
季母正欲吩咐什么,却被产房内的一声惨叫惊得回了头
有人从屋内跑了出来。
“夫人!”那声音急切道,“女君生得不顺,请您进去!”
“那你就再去欧阳府一趟,把这事告诉欧阳将军,请她速去谢家帮衬着,莫要叫柳娘子冲动之下做了傻事,便算是你将功折罪吧!”
季母只来得及匆匆吩咐一声,又叫了徐妈妈和红玉起身,便着急忙慌地奔进了产房。
屋子里满是血气,浓烈到连熬煮的药剂味都盖不住,一盆盆的热水从屋外端进,顷刻间又化成血水端出,元嘉不时惨叫,可肚子里的孩子却无半分要出世的征兆。
“嘉儿?嘉儿!”季母凑到元嘉身前,连声唤道,“阿娘来了,阿娘来了!”
这疼痛似乎无边无际,元嘉的大脑一片空白,周遭的呼喊声也有些听不真切了,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可还是在觉察到季母的声音后勉力抬眼探去,拼尽全力道:“阿、阿娘……”
季母握紧了元嘉的手,连忙道:“阿娘在这呢!不怕,嘉儿不怕!”
“……阿娘,是我、自己跌倒的……不怪那个来、来传话的小宫女,跟徐妈妈、红玉也都没、没关系……就不要怪罪她们了吧……”
元嘉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可季母还是听清楚了,使劲点着头道:“你安心生产,她们都好好的,沅娘那边也不要担心,我让人去告诉沁娘了,沁娘会去陪着的,无事的,都会无事的!”
元嘉似乎听到了,白着张脸扯了抹笑,却又在下一秒惨叫出声。
季母忙撇过脸,生怕叫元嘉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匆匆用手帕揩了揩眼角,又强迫自己露笑,这才回过头继续安慰起元嘉来。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孩子还是没有露头的迹象,元嘉的气力也越来越小,季母本就提着的心更是悬在半空,生怕元嘉就此睡去,努力找寻着话头要元嘉作答。
正当时,又有人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呼道:“女君!太子殿下来了,就在外头守着您呢!您可千万撑住,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又朝着屏风外还在犹豫下药剂量的太医们道:“太子殿下说了,诸位太医须得全力保全太子妃与腹中皇嗣,不管哪一个出了事,诸位医官便都不用再伺候了。”
元嘉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脑袋,抬起眼皮朝说话声处望去,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的模样——是跟在燕景祁身边的兰华。
可如今说这样威胁的话,又能有什么用呢……看来自己的情况是真算不上好。
元嘉在心里苦笑道。
章辛夷跪坐在元嘉身边,不停地替前者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焦急的目光一直往屏风外扫——章有为也在那群太医之中。
终于,章有为从一群踌躇不决的太医里走了出来,朝着兰华一俯身道:“这位姑姑,太子妃如今情况堪忧,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臣请太子殿下的话,准允臣等用催产药助太子妃尽快娩下孩子!”
“这药可有什么不妥?”
兰华没有急着出去,就着章有为的话又多问了两句。
“药材并无不妥,只是药性猛烈。”章有为说得含蓄,“太子妃先服下催产药,再于口中含上参片,微臣会同时替太子妃施针,尽毕生所学保太子妃无恙!”
“好,你等着。”
兰华深深看了章有为一眼,随即出去向燕景祁禀告,不多时带回了燕景祁的应许,“章太医,太子妃和皇嗣就全仰仗您了。”
章有为立刻动作起来。
先是把章辛夷喊了出来,将方才等待时在桌上写好的两张药方递了过去,又细细叮嘱着需注意的地方,见章辛夷一一点头了,方让人出去熬药。
跟着又从药箱里把针包翻了出来,绕过屏风走到元嘉榻前,跪坐在地,朝季母道了声见罪,这才捡了根银针往元嘉虎口处扎去。不知是刺了哪处的穴位,本已有些昏沉的元嘉又恢复了些精神。
元嘉浑浊的眸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勉强将视线定在章有为身上,指尖微微蜷起,硬撑着口气道:“章太医,其后若有不测,请你务必保全、保全……”
剩下的几个字被元嘉一声痛呼压在了喉间,无人知道这话下头到底是要保谁……是尚在分娩的母亲?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出世的孩子?
“太子妃放心,您与皇嗣都不会有事!”
章有为一面观察着元嘉的面色,一面宽慰道。
又过了会儿,章辛夷终于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两碗药送了进来。
逢春将元嘉的脑袋稍稍撑起,章辛夷端起其中一碗,用汤匙慢慢把药送进元嘉嘴里,直到见底。
催产药饮下,立时便发作起来。
元嘉两手攥紧,死死抓住身下的床褥不放,只觉疼痛更甚,肚子像被人用力锤了两拳,又像是被人从内而外使劲地挤压着,痛楚连绵不绝。
“女君!再用些力!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有人在元嘉耳边喊着。
要……生下来了吗……
元嘉有些恍惚地想着,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随着又一声的惨叫,有什么东西从身下溢了出来。
下一刻,屋内便响起婴孩脆亮的啼哭声。
生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彼此眼中都透着庆幸,可算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章辛夷用襁褓将孩子匆匆裹好,小心递给季母,又回头查看起元嘉的情况来,谁知这一眼却瞧出不对劲来,“爹……女君还在流血,血止不住!”
已然带了哭腔。
屋内顿时无声。
章有为尚算镇定,随手扯了块帕子擦去脸上密布的汗水,便又端起另一碗药凑近元嘉嘴侧,口中道:“女君,快把这药喝下去,孩子已平安生下来了,您也会平安无事的!”
元嘉受了几个时辰的痛,嗓子也喊哑了,身上也没劲了,鬓发被汗水打湿后凌乱地糊在脸上,整个人憔悴不堪,连神志也不甚清楚了。
章有为见元嘉没有反应,将药放下,又把刺在元嘉虎口处的银针向内推进了几分,直至感受到元嘉的手抽搐了几下,方才松了口气。
手部开始传来刺痛感,元嘉被硬逼出了几分清醒,两只眼睛半睁着,无神地盯着顶上绣了蝙蝠纹的幔帐不放。
“女君?女君!”
章有为又唤了两句。
声音总算传到了元嘉耳中,她实在是动不了了,仅剩的气力也只够让她将嘴微微打开。
这便够了!
这次不必章有为再开口,章辛夷便立刻捧起药碗,如头先一样把药一点点送进元嘉口中。
又是一阵煎熬的等待。
终于,血止住了。
章有为无声松了口气,搭完脉又细细查看了元嘉的情况,这才拔下刺在前者身上的数根银针,另在几处穴位上摁了几下,见元嘉陷入昏睡,方起身朝屋内诸人道:“女君大安!”
季母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可又怕扰了元嘉睡梦,只能竭力抿着嘴不作声响。
兰华一直站在屏风后听着动静,知道元嘉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了,不由得跟着露了抹笑,又上前两步,从季母手中接过孩子。
小心将孩子搂在怀里,又上下查看了两眼,兰华眸中喜色更甚,匆匆朝季母告罪一声,便带着孩子朝屋外走去。
想是,要去给燕景祁报喜了。
产房外。
燕景祁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朝屋内投向关切的目光。
不止是他,燕景璇、倪娉柔与刘婵都在,她们皆是收到元嘉生产的消息,匆忙之下赶过来的。元嘉在屋内痛苦喊叫了多久,他们就在外面陪着站了多久,一直到屋内有婴孩哭声传出。
倪娉柔松了口气,总算放下了一直朝神佛祈祷的双手,刘婵与她的动作如出一辙,彼此视线交织,看到的都是庆幸。
可是,虽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却迟迟无有人出来报喜。
元嘉是否无恙?孩子又是否康健?
等待的人一概不知,时间越长,外头人的脸色也越差。
就在众人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兰华抱着孩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太子殿下大喜!”兰华屈膝行礼,语气是掩盖不住的高兴,“太子妃殿下生了位小郎君,母子俱安!”
众人连忙伏身恭贺,“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殿下!”
燕景祁闻言大喜,“赏!今日在长春馆伺候的,通通有赏!”
说着,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般小心触了触孩子脸颊,喃喃道:“好孩子……”
燕景璇也凑近瞧了两眼,跟着便将襁褓裹得更严实了些,又抬手招过早已等候多时的奶母,吩咐着把孩子抱下去后,就要离开。
“父皇和母后也都还在宫里等着呢,”燕景璇笑道,“我先回宫去亲自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等太子妃好些了再来探望。她这次可遭了大罪了,你须得小心照顾好她。”
“弟弟记下了。”
燕景祁点头应下,又命人将燕景璇好生送出府去。
刘婵也拉着倪娉柔行礼告退,“女君此刻怕也疲累的很,妾身们便也不多打扰了。等女君休养得好些了,再上门道贺。”
燕景祁微微颔首,两人便自觉退下。
院子内只剩下了燕景祁,和他身边伺候的人。
男人转身朝产房的方向看去,那里不再是门窗紧闭,自兰华抱着孩子出来后,宫女们便接连不断地进出着,迅速将屋内收拾回干净整洁的模样。
燕景祁等了等,才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的血腥气已散了许多,元嘉也新换了干净的衣衫,整个人埋在被褥中闭目沉睡。季母正坐在床沿边照看着,见燕景祁进来,本欲起身行礼,却被申时安先一步拦了下来。
燕景祁没有上前,只站在距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昏睡不醒的元嘉,好一阵才转进屏风后。
“太子妃的身体无恙吧?”
燕景祁径自越过其他太医,又朝章有为问道。
章有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直言道:“太子妃今次,又是早产,又是难产,本就生得艰难。又为了能顺利诞下皇嗣,饮了药性猛烈的催产药,几乎血崩,如今虽性命无虞,可……”
“可什么?”
燕景祁压着声音追问,也是不愿意惊扰榻上沉睡的人。
“可到底受了番罪,身子亏空的太过厉害,”章有为垂下眼睑,“这几年还需细细调养,不能受累,不能动气。”
若还想再有子息的话。
章有为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燕景祁脸色稍霁,“既如此,你便替太子妃好生调养着,有需要的药物,只管去库房支取。太子府没有的,孤便去宫里讨要,你只须顾好太子妃的身体,明白吗?”
“是。”
章有为沉声道。
燕景祁吩咐完,又转身回去看了元嘉几眼,这才离开。
光燕景璇回去报喜还不够,他也得再进宫一趟。
只是这一切,尚不为昏睡未醒的元嘉所知悉——
作者有话说:算爆字数了吧,算吧算吧!
第88章 新寡人 “你出事那日,嘉儿也出事了。……
等元嘉彻底清醒, 已是生产后的第三日了。她身上还是疼的厉害,虽恢复了些精神,可大半时间还是用靠枕垫着后腰,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在床榻上。
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第一时间找来了徐妈妈, 问起柳安沅的近况。
“女君放心, ”徐妈妈将被褥往元嘉身上扯了扯,“那日宿国公夫妇, 还有欧阳将军都去了, 夺了柳娘子的剪子,又把人从谢家先带回了国公府, 这几日都叫人守着呢。”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元嘉抚着胸口,总算松了口气。
“女君醒过来便只记挂着柳娘子,咱们的小郎君怕是要委屈了呢!”
徐妈妈从奶母手中接过孩子, 又小心放到元嘉怀里。小小的婴孩刚吃过奶, 此刻睡得正香。
“……小郎君?”元嘉将孩子拢在胸前, 额头与额头相贴, 低声喃喃,“真好啊。”
元嘉应该是高兴的, 这是她的骨血,是她去了半条性命才得来的宝物。可这一刻,急剧涌出的欣幸远远盖过了怀中婴孩出生带给她的喜悦。
她终于不必为自己的前路而担心了……哪怕, 在生死攸关的那一瞬间, 她是真的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元嘉不自觉搂紧孩子。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骨血相连是何滋味……她会成为这孩子的依靠。
“女君,”逢春从门外走了进来, 略微放低了声音,“章太医过来给您搭脉了。”
闻言,元嘉下意识朝窗外望了两眼,“瞧着不像是你们说的请脉的时辰,章有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想是知道您醒了,特意过来的。”
逢春轻声道。
听着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因由,可元嘉却总觉得哪里奇怪,而她素来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于是,元嘉将孩子抱还给奶母,又借口人太多太闷,干脆遣走了屋里所有的宫女,只留下徐妈妈和逢春在侧,这才将章有为喊进来。
章有为进了门,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先替元嘉搭了脉,又说了一堆产后需留意的事项,这才谨慎地开口:“女君身子受了大害,往后怕是要长期调养着了。”
“这是自然,”元嘉点头道,“徐妈妈她们都对我说过的,说你要本宫这几年都好生养着,不要动气,也不要操心。这些本宫都记着呢,章太医只管放心。”
章有为听到这话,神情并没有好转多少,反生出几分欲言又止来。
元嘉看了几眼,又问道:“章太医,可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徐妈妈与逢春都是本宫信任的,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避着她们。”
章有为犹豫了一下,终是道:“女君先将身子调养好,至于子息事,便暂时不要强求了。”
“章太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妈妈抿着嘴,面上有些难看。
“你是想说,本宫以后再不能有别的孩子了?”
元嘉追问道。
“若是长久地喝药调养,或许也还有希望……”
章有为到底没有说死。
屋内一片死寂。一个孩子,在其他人家或许足够了,可在皇室,却是万万不够的。
“……太子知道吗?”
元嘉眸中闪过一丝惊惶,又很快被浓重的墨色压了下去,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慌张从未存在过一般。
“微臣只说您这几年需细心调养,旁的并未多言。”
章有为垂下眼睛,不再看人。
元嘉紧绷的脊背骤然放松,“本宫深感章太医恩情,来日必谢。”
“您从前照拂小女颇多,微臣也只是行医者本分,算不得故意替您隐瞒。”
章有为却没有挟恩的意思,只摇着头推拒道。
“不论如何,本宫还是要多谢章太医的。”
元嘉坐在床榻上,又朝章有为俯身道谢。不管是不是因为章辛夷,终归是她自己享了这好处。如今虽一时只能在言语上聊表谢意,但余生漫长,她总能想到其他报答的办法。
章有为避无可避,有些拘谨地受了礼,借着去催药的由头行礼告退。
元嘉自无不允。
不多时,章辛夷奉药而入。
元嘉径自接过药盏,还未拿近便闻到比以往更浓烈的药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用指腹触碰着试了下温度,便一饮而尽。
“这药喝着倒比之前苦了许多。”
元嘉放下药盏,用茶水净了口,又从碟子里捡了颗果脯放进嘴里,感受到口齿间涩意稍退后,方蹙眉道。
“爹爹说,您这次身子损得厉害,只能先下以重药补足亏空,再施以文药慢慢调养。”章辛夷捧着托盘解释道,“所以这药,确是比从前的难喝些,良药苦口嘛!”
元嘉听罢一笑,“我都快变成药罐子了。”
“呸呸呸!”章辛夷撅着嘴,“您只是需要调养而已,等亏空的补回来了,便不用喝这药了!”
“好,那我一定好好养身体。”
元嘉放缓了语调,像是哄孩子开心一般,顺着章辛夷的话答应道。
章辛夷果然高兴了,将放了果脯的碟子留下,这才退了出去。
元嘉又捡了一颗含在嘴里,方对徐妈妈道:“那日在长春馆守着的,和替我接生的太医、医女和稳婆们,过后可都赏赐了?”
“女君放心,太子早下了恩赏,大家都感激得很呢。”
徐妈妈回道。
闻言,元嘉头也不抬,“既如此,你一会儿也领着人去趟库房,比着太子的那份再减下一成,也替我恩赏她们吧。”
“是,”徐妈妈应了一声,少顷又忍不住道,“只是您与太子一体同心,太子已然下了恩赏,你又何必……您就把自己的身子顾好,章太医都叮嘱过的,让您千万别操心。”
“银子这样的好东西,谁会嫌拿到手里的多呢?”
说完这句话,元嘉便换了个姿势又靠回背枕之上,不多时犯起困来。脑子里却还惦挂着柳安沅的事情,可架不住身上越来越厉害的疲乏,终是带着满腹的思绪昏睡了过去。
宿国公府。
“沅儿……”
靖安郡主坐在床沿边上,捧了碗还滚着热气的清粥,小心翼翼地劝道:“咱们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柳安沅却似没听见般,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床榻角落,一副与外界隔绝的样子。
“沅儿,咱们就吃两口,吃两口。”
靖安郡主还欲再劝,柳安沅却不想再听,两手一抬便将耳朵死死捂住,眼睛仍是不看人。
靖安郡主眼眶微红,宿国公脸色亦是难看,抚着胸口平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那谢家小子已经死了,都入殓了!你如今这样不吃不喝的是要做给谁看?是打算好了不要爹娘,跟着他一起去死吗!”
宿国公拂袖,又气急败坏地背对着柳安沅坐下,手却发着抖,俨然只是嘴硬。
欧阳沁两手抱胸,背靠在一根粗实的柱子前。她这几日下了朝便奔过来守着,唯恐柳安沅偏激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此刻瞧着前者的反应,脸色同样难看,却更多三分冷冽,少顷缓缓道:“阿沅,我再问你一次,这粥,你是喝,还是不喝?”
柳安沅偏头不语。
“你若实在不喝,我们大可以压着你强灌进去,可这样你会难受,我们亦是不忍。所以我也好,伯父伯母也罢,这几日都只是在言语上劝你,”欧阳沁眼中满是痛心,“阿沅,你真的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柳安沅瘪着嘴,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固执地不肯开口。
欧阳沁等了等,又朝靖安郡主与宿国公道:“伯父伯母,我有些话想单独与阿沅说,能否请您二位先离开片刻?”
夫妇俩早已心身俱疲,闻言只颓唐点头,又看了柳安沅好几眼,才带着忧色走出屋子。
“……你就不奇怪,怎么我们都过来了,独嘉儿不见踪影,甚至连个人都没派过来?”
欧阳沁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开口,却将话题引向了元嘉。
“嘉儿就要生产了,她们怎么会在这时候让人过来。”
柳安沅眉心微动,又将脑袋靠在臂弯处,借着皮肤与衣物相触的当头,悄无声息地拭去眼泪。
“错了,你出事那日嘉儿便知道了,连我也是得了季家伯母的信,这才急忙赶来的。”
柳安沅猛地抬起头,瞪着自己通红的眼睛瞧向欧阳沁。
“那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出事那日,嘉儿也出事了。”
欧阳沁直视着柳安沅,像是用钝刀割肉般一字一句道,“她知道你不好,急得从阶上跌了下去,早产加难产,差点把命搭进去。万幸有太医们守着,痛苦哀嚎了几个时辰,还是活着把孩子生下来了。可她自己呢,昏睡了三日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还是问你好不好。”
柳安沅怔怔看着欧阳沁,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打在手背上,滚烫地叫人害怕。
“……从阶上跌了下来?”
柳安沅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遭了大罪,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如今身体亏空的厉害,也不知何时才补得回来。”
柳安沅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这事,季家伯母原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说是如今既已无事,便不要拿当日的险情来叫你担心了。”欧阳沁挨着床沿坐下,“可我却觉得,这件事不止不能瞒你,还要叫你原原本本地知道清楚。只有这样,你才会在伤害自己的时候心下犹豫,这世间,原不止谢韫暄一人珍你重你……”
柳安沅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着开口,“沁姊姊……沁姊姊,我、嘉儿,对不起,我不是……”
欧阳沁将人揽进怀里,小声安慰起来。如此又过了小半晌工夫,柳安沅才勉强止住了哭声。
欧阳沁看着柳安沅红肿的双眼,无声叹了口气,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芳菲快步跑了进来,口中道:“将军、娘子,谢家来人了……”
柳安沅猛地直起身子,怔怔瞧着芳菲不放,千言万语在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去服侍你家娘子梳妆,我先陪着郡主与国公爷会会这谢家的来客!”
欧阳沁却面色一冷,放下搭在柳安沅背后的手,一掀衣袍便跨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今天久违的去了趟医院,在等检查和等报告的时候,真的是觉得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各位仙女们也要身体健康呀……另外,今天是母亲节,剧情里wuli嘉儿已经有孩子了,祝她节日快乐,也祝天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彩虹屁]
第89章 又别离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
元嘉生产后的情况属实不太好, 孩子洗三的时候,她尚在昏睡当中,等到孩子满月,虽能下榻行走了, 可依旧不能久站, 否则就要气喘胸闷。
燕景祁担心元嘉身体, 也害怕会折了小孩子的福气,本不欲大摆筵席庆祝满月, 可宫里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 早早地就在麟德殿摆了席面,又命外臣与命妇共贺同喜。
如此, 元嘉也不得不整理仪容入宫谢恩。好在娄皇后是过来人,也知道元嘉的不易,只叫人抱着孩子去席间露上一面,之后便还回少阳宫休息。
元嘉自知身体不佳, 既得娄皇后主动开口, 便也谢恩应下, 只在麟德殿停留了少许时间, 便坐辇回了少阳宫,连席间有哪些人都不曾看清。
少阳宫。
元嘉将大半身子倒向软枕, 手撑着额头满是疲惫。红玉跟着上前,小心将元嘉头上的钗环饰物一一取下。逢春着人捧着铜盆上前,打湿布帕便为元嘉净面。元嘉微微阖眸, 任由她们动作。虽只是去席间露了一面, 可元嘉依旧免不了礼衣覆身,冠钗簪顶的规矩,分明还在冬日, 她却生生被这身打扮逼出了半身的汗。
感受到身上逐渐松快,元嘉总算可以放松般舒了口气。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又将人打发下去,元嘉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起孩子来。
“阿昱,小阿昱……”
元嘉带着浅浅笑意,随意将身上所佩玉环垂在孩子面前,见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少顷又做出抓攥的动作,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
光熹帝很是看重这个孙儿,是以元嘉醒来后不久,便亲自为这孩子选好了名字──昱,取其日光明亮之意。
燕明昱……听着就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是以,元嘉也极喜欢这个名字,平日里也总是阿昱阿昱的喊着。
正当时,有宫女从殿外进来,隔着屏风朝元嘉禀事:“女君,谢家四娘子求见。”
元嘉逗弄孩子的动作一顿,“可有说明来意?”
“……说是来给您请安的。”
那宫女回道。
元嘉这才抬头,看向殿外的眸子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她精神稍好些后,便命人去了宿国公府,可彼时柳安沅已跟了谢家人回去,她的人便扑了个空。后来虽也去了汾阳王府询问,可王府大门紧闭,谢家上下又在为谢韫暄举白事设祭,无暇他顾。最后来回话的人也只说是柳安沅自己不肯相见,如此又是无功而返。
今日这场合,谢家竟也来人了?
元嘉想了想,先将燕明昱递还到徐妈妈怀里,见她和乳母一起护着孩子回了后殿,这才撤了屏风,命人传见。
“敬问太子妃康安。”
元嘉抬手将人叫起,视线却在来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审视。单鬟大髻,披衫长裙,簪花钗,插梳栉,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瞧着倒是位雍容娴雅的美妇人。宫女来报时,说求见的是谢家四娘子,想来便是汾阳王远嫁淮南的那个小女儿了。如今会出现在这里,怕也是为了谢韫暄的丧事。
“麟德殿的席已经开了,四娘子不去饮宴,怎么反倒来本宫的少阳宫了?”
元嘉直截了当。
“妾身一则为贺殿下弄璋之喜,二则,”谢四娘子顿了一下,“也是为了妾身那不成器的侄媳妇。”
元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侄媳妇指的是谁,当下有些微愠。
“柳家娘子可怜,成婚不过半年便失了夫婿。四娘子身为长辈,原该好生安慰侄媳,怎么反倒在外人面前说起晚辈的不是了……至于不成器三个字,本宫竟不知道汾阳王府规矩如此森严,一个才和丈夫死别的女子还要如何成器!”
“殿下于她并非外人,此其一。”谢四娘子面色不改,“其二么……为了个男人便要死要活的,头发也绞了,眼睛也快哭瞎了,妾实在是瞧不出她有哪一点成器,殿下觉得呢?”
这番话说得倒出乎元嘉意料,她不由得敛了神色,投在谢四娘子身上的目光也多了三分正视。
“……四娘子此话,倒叫本宫有些汗颜了。方才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四娘子勿怪。”
元嘉一时气急,也是想起了柳安沅这段日子的遭遇,此刻冷静下来,倒也干脆赔错。
谢四娘子浅浅摇头,原本疏离的面孔多出几分真意,“妾要带安沅离京一段时间,也同郡主夫妇说好了。”
“……什么?”
元嘉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本该是安沅来的,可她说自己如今是重孝之身,不好冲撞了您的喜事,又自觉无有脸面见您,是以便由妾来这一趟,”谢四娘子缓缓道,“如今见到了殿下,也算是不负所托。”
“……上京是阿沅的伤心地,四娘子领着她出外散散心也是好的。”元嘉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却还是勉强道,“只是要去多久?一路上可有人照应?若是疏解了,还是要早早回来才好。”
“此去归期难定──”
“四娘子想是口快说错了话,”元嘉猛地打断,“既为散心而去,自该舒心而归!”
“殿下,”谢四娘子柔了神色,语气却依旧坚定,“这也是安沅希望的。”
元嘉不说话了。
“妾想带安沅到处走走,见的东西多了,也就不会轻易被一件事、一个人牵绊住心绪了。”
谢四娘子轻声道。
元嘉观察着谢四娘子的神情,忽而道:“四娘子分明是第一次见阿沅,缘何对她如此照顾?”
“一则为妾那早亡的侄儿,”谢四娘子似乎笑了一下,“二则么……也是为妾与安沅那些许的感同身受罢了。”
元嘉没有接话。
谢四娘子很快又道:“妾也曾有过心爱之人,亦受过心爱之人离世的痛,所以对安沅的心思约莫也能明白一二。”
“……这便是四娘子当年远嫁淮南的原因吗?”
元嘉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子,试图从她的话里掘出更深的缘由,以打消自己在柳安沅身上的重重顾忧。
谢四娘子笑着摇头,“妾不是远嫁淮南,而是迁居淮南……妾曾经许过两次人家,一次是与妾的心爱之人,他死在与妾相识的少年,被贼匪劫道,做了刀下冤魂。一次是与妾门当户对之人,他死在与妾成婚的前夕,被洪水卷袭,做了水下孤鬼。”
“说来,妾也算是个苦命人呢,”谢四娘子感慨了一句,“可最后却被说成是克夫的命数。郡王家的女儿又如何,还是被逼得在上京几乎无立足之地。妾的祖父母长居淮南老宅,妾便也迁居去了淮南。”
闻言,元嘉眉心微动,“当中竟还有此缘故,汾阳王倒只提过四娘子是远嫁去的淮南。”
“我父不忿京中风谣,兄长们亦恨流言毁我名声。几个爷们一合计,竟抬了十里红妆,敲锣打鼓、一路招摇地将妾送往淮南。”
“可如今回过头来再想,他们所谓的办法,也不过是用一场更盛大的婚事来替妾长脸,一并掩去之前的风波罢了。”
话虽如此,谢四娘子的态度却缓和了许多,“倒也有用……殿下瞧瞧,如今谁还知道妾当年是受流言侵扰才无奈离京的呢?”
“是了,京中只知道汾阳王有个远嫁的女儿,至于四娘子口中的这些事,确是从未听人提起过的。”
元嘉听懂了谢四娘子的意思,表情显出几分凝重。
“我父原还指望妾能在淮南再寻个喜欢的,可不想妾追随祖父母,迷上了卜卦问道之事,对这世间的男女之情倒淡了心思。”
谢四娘子笑着补上了后半截话,只当没看见元嘉骤变的表情一般。
“当日,阿沅因谢世子患疾,是提前了婚期进的汾阳王府,这是满上京都知道的。如此高义,旁人如何议论?”
元嘉尤不死心,又拿出当日在燕景璇面前的那套说辞,试图争辩。
“谢世子未与柳家娘子定亲前,分明与常人无异,怎么偏偏定了亲就又害病了,不是柳娘子克死了夫婿,还能是什么?”
谢四娘子直视着元嘉,“若旁人如此说呢?”
元嘉咬牙,“那也还有我们在呢!阿沅是国公府的娘子,郡主的女儿……再不济,还有欧阳将军、我这个太子妃撑腰呢,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谢四娘子却只瞧着元嘉不作声。
确实不必说了。
元嘉的眸色黯了黯,是她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而柳安沅自己也不会愿意把她们再拖下水的。否则,今日坐在她面前的,便不该是谢四娘子了。
“……四娘子恳切,本宫若再阻拦反对,反倒是不近人情了。”元嘉强打着精神,“实在是本宫与阿沅交好,难免关心则乱,还请四娘子见谅。”
“殿下之忧,亦是郡主夫妇之忧,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谢四娘子摇了摇头,“妾那侄儿身负弱症,又受时疫磋磨,能活到这年岁已是天神庇佑,妾没有什么好抱憾的。可安沅成婚后不过半年便做了未亡人,正是痛苦难受之时,便不要再被流言裹挟了。这上京城,虽是最繁华热闹之地,却也是最拘束死板之地……世道如此。”
若这世道能变上一变,就好了。
元嘉如此想着,又从榻上起身,郑重向谢四娘子俯身一拜。
“此话或有不妥之处,但请四娘子替我看顾好阿沅。”
谢四娘子亦是敛容,抬手止住元嘉动作,又回以一拜,“请太子妃放心,妾身定会好好照顾安沅,也请太子妃保重身子。”
说完,又扶着元嘉坐回榻上,退后两步便要告。她本就是半途离席,实在不好耽搁太久。只临走前,又多说了两句,“……相师已算好了日子,韫暄会在三日后下葬。如无他事,妾与安沅会在那之后的第二日离京……太子妃若是得空,不若来送送我们吧。”
这便是替柳安沅说的了。
“……好。”
谢四娘子再不停留,提裙下阶,跟在掌灯宫人的身后,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如来时模样。
……
待到柳安沅离京那日,元嘉早早地就坐了马车往城门口去,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同样在此等候的欧阳沁。
两人甫一照面,欧阳沁便自然接过逢春的活,小心把人扶下马车,“……就知道你还是会来。”
“阿沅今日离京,又不知哪日才是归期,我焉有不来送行的道理。”
元嘉眉头微蹙,心中仍是不舍。
“你也勿要怪她,”欧阳沁一面扶着人往凉亭里坐下,一面道,“自她知道你生产那日的事情以后,便总怕自己又害你损了身子。虽嘴里不说,可我却是看得出来的,一个谢韫暄,一个你,阿沅怕是生了心结,唯恐自己给身边人又带了不幸……四娘子领着她出去一遭,也好。”
元嘉裹着狐裘,一张脸冷白似玉,虽也有被寒风侵面的缘故,但更多是因为失了血气,此刻听了欧阳沁的话,下意识绷了张脸,更是显得如瓷娃娃一般了。
“是我自己跌了跤,哪里就关她的事了!”
元嘉气恼道。
欧阳沁视线在凉亭外停了一瞬,转而拍了拍元嘉肩膀,朝身后笑道:“县主也来了。”
正是许久不见的穆瑶筝。
柳安沅出嫁时,各地时疫才将将平息,穆瑶筝还被困在云南回不来。等回来了,见到的却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的柳安沅,除却苍白无力的安慰,半点忙都帮不上。
“……太子妃,欧阳将军。”
穆瑶筝勉强勾了抹笑,朝两人一见礼,彼此相顾无言。
不多时,汾阳王府的马车自城内驶出,又缓缓停在凉亭之外,像是笃定会有人等在此地一般。
谢四娘子掀开帘子,朝元嘉几人浅浅一颔首,又扭头朝坐在车厢深处的人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见柳安沅踩着脚凳下了车。谢四娘子却没有动作,留在马车上,又一次朝几人点头示意后,便垂手放下了帘子。
柳安沅白衣覆身,素缎裹发,通身俱是刺目的白,整个人更像是大病了一场般憔悴不堪。
元嘉几度启唇,千言万语在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场面一时冷清。
最后还是柳安沅先动作起来──将元嘉拉到身前,又细细打量了许久,方开口道:“还是瘦了,气色也差,都怪我……”
元嘉眼眶一红,又立马作无事般笑道:“生孩子哪有不往鬼门关走一遭的,我如今也不过是妇人产后常态,养养便好。倒是你,远行在外,要多顾惜些自己的身子,别叫咱们担心……记得要早些回来,家中还有许多人等着呢。”
柳安沅低声应下,又似想起了什么般从怀里翻出一枚囊袋,将它放至元嘉手心,“我特意让人打的平安锁,原本是想……便算是给你家小子的满月礼吧。”
元嘉接下囊袋,径自放进怀中,半点没有打开的意思,只道:“那不成,这孩子是要认你做婶娘的,你怎能就拿一个平安锁打发了?”
柳安沅闻言,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虽然极淡,却叫元嘉安心了不少。
“外头若有什么时兴玩意儿,我都给小侄儿留着,等周岁的时候一并送他,好不好?”
柳安沅轻声道。
“自然是好,可你若能亲自送给他,便更好了。”元嘉说这话时,尤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也得叫阿昱认认你这个婶娘呀。”
元嘉有私心,她虽希望柳安沅能于四方天地之外觅得另一番际遇,可又忍不住想要这样的柳安沅在上京之下受自家庇护,而她也能看顾一二。如此,便只有想方设法从柳安沅嘴里得到一句准信,一句她早晚会回到上京的准信。
“……此行我先往淮南,尚不知来年去处。若能赶得回来,我一定去见小侄儿一面,也做个他最喜欢的姨娘。”
柳安沅避开元嘉的眼睛,虽还在犹豫,可说话间仍留有余地。
元嘉心中大石落了大半,余光瞥见欧阳沁、穆瑶筝两人神色,亦是轻松不少。
“这个你收下。”
欧阳沁接过话头,又从佩袋中取出个竹骨削成的小哨子,纤巧精致,被五彩丝线细细编织在了手绳之上。
“这是?”
柳安沅抬手接过,将手绳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有些疑惑道。
“你出门在外,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驿站的,联络总有不便的时候。我自己养了信鸽,这是鸽哨,若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吹响它,自有信鸽把你的消息带回来。”欧阳沁絮絮叨念,“……也好叫我们放心。”
柳安沅下意识抚过那枚竹哨,眉宇间不自觉更舒展了些。
“……我记下了。”
穆瑶筝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递至柳安沅眼前,“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有驱避蛇虫的药粉,有治跌打扭伤的膏药,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我一个个从蛊婆那里求来的,肯定比外头药馆的好,你都收着!”
柳安沅愣愣接过,入手便感到一股重意,心内烫热,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又扩大了几分。
元嘉等了等,见左右两人都把东西送出去了,这才将系在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又小心系于柳安沅腰侧,“里头是我去慈恩寺求的平安符,又请慧能禅师开了光。慧能禅师知你远行,特意取了捧药师佛坛下的香灰,将它封好后一并放进了这香囊里,你收好它,权当是一个安心。”
柳安沅闻言,不自觉将手搭在香囊之上。指腹轻轻摩挲,忽然感受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触感,连忙将其解下来细细打量。
“……这是梵文?”
柳安沅垂目辨别,尤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不懂佛理,本想请慧能禅师题一句佛语,我比照着绣上去。可禅师说,他的心意未必是我的心意,题了字反而不好,便让我自己翻找佛经,他替我改作梵文,便是这一句了。”
元嘉解释道。
闻言,穆瑶筝亦凑近了些,一双眸子在香囊上停留了片刻,“这句话译为我朝文字,又作何意呢?”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①。”
元嘉轻声道。
“听着倒不像是佛家的话,”穆瑶筝收回视线,“寓意却是极好的。”
“佛法玄妙,我实在是不懂,便捡着最能懂的话绣上去了。”元嘉垂下眼帘一笑,“还要多谢慧能禅师,便是我一问三不知,却还是替我如了愿。”
“嘉儿,谢谢你,也替我一并多谢慧能禅师,”柳安沅将香囊系回身上,又郑重道,“我一定会将它贴身收好的。”
“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晚些怕就赶不上到驿站了!”
芳菲遥遥一声呼唤,昭示着离别已近在眼前。
“那、我便走了……”
像是要将三人的模样细细刻进脑海里一般,柳安沅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不住流连,最终还是狠下心肠,一偏头回了马车。谢四娘子掀开帘子迎接,再朝几人一颔首,载着柳安沅的马车终是出发了。
元嘉伫立在原地良久,目光不舍地追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直到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才怅然般收回视线。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求的是国朝无虞、百姓安居,柳安沅在外便可更平安些。
一切有情,无病欢乐。求的则是柳安沅自己,盼她早日释然、重拾喜乐,勿忧勿愁勿伤心身——
作者有话说:①显示是《药师经》里的一句话,但鉴于网上消息太多太杂了,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就是这本经书上的话,但翻了很多,还是觉得它很适合用在这里,用在阿沅身上。
第90章 将倾日 光熹帝病重,后宫亦隐隐开始混……
送别柳安沅, 元嘉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平淡如水的时候,除了身边多出一个胖娃娃,一切都好似与有妊前别无二致。
可很快,这样的平淡日子就又被打破了──光熹帝病重。
事实上, 到去年冬日, 光熹帝沉疴已久的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原以为会同往年一样, 开了春会慢慢好转,可一碗一碗的汤药下去, 光熹帝的精神却一日差过一日。至春分时, 已然有些意识不清了。
前朝的政事早两年便放权给了燕景祁,便是光熹帝病重, 于朝堂事也无多影响,可后宫却隐隐开始混乱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光熹帝驾崩,大臣们不过是换个效忠的君主, 可对嫔妃们而言, 有些人的去处便大不相同了。
承欢殿。
成婚以后, 赵妍和便甚少踏进赵舒和居住的寝殿了。从前同入宫闱, 为着娄皇后与许贤妃的关系,两人才面似和睦般走动得略频繁些。等到赵舒和正式册封、赵妍和也嫁去端王府以后, 两人的关系便又变得不冷不热起来。
至于这一次么……
赵妍和抬手轻挥,左右侍立的宫女便自觉退下。独自走进后殿,软底的鞋面踏在地面上无声无息, 空旷的大殿内唯有长裙拖曳时发出的窸窣声。
绕过屏风, 又左右环视了一圈,赵妍和却并未发现赵舒和的身影。不自觉皱起了眉,又垂目思忖了几瞬, 赵妍和踱步往殿外的小花园走去。
果不其然,在某一株花草前看到了方才遍寻不见的熟悉人影。
“……叫我好找。”
赵妍和站在阶上,瞧着眼前明显消瘦的身影,缓缓道。
“你平白来我这里做甚?”
赵舒和没有回头,手里似乎正做着什么活计,不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怕不是把我这承欢殿错认成了贤妃的淑景殿。”
“受郡主娘娘所托,特来瞧瞧你。”
虽知赵舒和看不见,赵妍和却还是露了一抹浅笑,语气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轻柔。
闻言,赵舒和身形微顿,少顷转过身与赵妍和两相对视,手里还攥了枝将绽未绽的杏花。
“郡主说,她几次往宫里递了请安的牌子,你都不肯见她。”
赵妍和像是没看见赵舒和眉宇间的不快一般,自顾自继续道:“不过么……我见你如今气色尚佳,想来身体也是无恙的,这便出宫去,再同郡主娘娘说上一声,就不叨扰妹妹了。”
说完便要转身。
“你,等等!”
赵舒和猛地上前两步,拉住了正欲离开的赵妍和,匆忙间连杏花枝跌落在了地上也不曾察觉。
赵妍和顺着力道顿住脚步,面色依旧平静,像是早知道赵舒和会把她留住一般。
“你……我娘她还好吗?”
赵舒和撇过脸,声音细若蚊蚋。
“进去说吧。”赵妍和不答,反手拉住赵舒和的手腕,又把人带着往内殿走去,“虽说是春天了,可这早晚的风还是冷的。别真被吹得着了病,到头来反惹得郡主娘娘日日忧心了。”
赵舒和脸色沉了些,却没有出声反驳,由着赵妍和将她摁回榻上,期间只抿着嘴盯着前者不放,到最后也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蹙眉道:“如何,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赵妍和瞧了人一眼,淡淡道:“她不好,可你又能怎么样呢?”
“怎会不好!”
赵舒和顿时失了分寸,急急道:“阿娘上次进宫时,我站在承欢殿外远远地瞧过她,身形并无清减。我也、我也不时托人送些补物过去,怎么会不好!”
“女儿在宫里过得不好,做母亲的在宫外又怎么会好呢?”赵妍和定定注视着赵舒和,“你如今……难道过得很好?”
“我乃今上婕妤,三品的尊位,”赵舒和有一瞬间的慌张,却还是死死咬牙道,“宫内如今谁还比我风光!”
“就因你只是婕妤,郡主娘娘才日日忧心。”赵妍和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窗外风光,良久叹了口气,“……皇后殿下就没有大封六宫的心思吗?”
“今上病重,这当头谁还会去封赏后妃?”
赵舒和歪着脑袋,将大半身子靠向身后软枕,不管赵妍和是否在看,也不管自身仪容是否得当。
“那、孩子呢?”
赵妍和压低了声音,“医女们来看过了没有,还是没有身孕吗?”
赵舒和没有吱声,脸上犹豫与挣扎交叠,好一阵才迟疑般摇了摇头。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赵妍和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今上如今还在呢,总还有办法的。”
听到这话,赵舒和总算将游离在半空的视线收了回来,又有些迟钝地转向赵妍和,“……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便算是吧。”赵妍和低头从怀里翻出一方簇新的丝帕,“我与你都是赵家的女儿,做姊姊的安慰一下妹妹,也算情理之中,不是吗?”
说着,又将手帕递出去,“拿着,把额头的汗擦擦,仔细吹了风着凉。”
赵舒和茫然用手抵住额头,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冷汗裹身。
“你……”
自赵妍和手里接过丝帕,又胡乱往额间一抹,赵舒和感受着胸口剧烈的心跳,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请姊姊出去告诉我娘,叫她只管放心,她的女儿不是个会认命的!路还没走到头呢,谁又能知道来日是何光景!”
姊姊么……
赵妍和脸上浮出一抹极淡的笑,点了头便再度起身,“好,我会说给郡主娘娘听的。你再多休息一阵,我便不打扰了。”
这一次,赵舒和没有阻拦。
“……若真想叫郡主娘娘宽心,还是允了她进宫请安的牌子吧。旁人说的再多,也不比郡主娘娘亲眼见到你无恙来得安心。”
跨出门的前一刻,赵妍和如是道。
……
清宁宫。
娄皇后有些倦累地靠在软座之上。她才从紫宸殿回来,光熹帝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她已然有些心力交瘁,回到自己宫内却还有许多事等着决断。
“……陛下病重,虽有太医们轮番守着,却也离不开人伺候。”娄皇后拧紧眉心,强打着精神吩咐道,“宫内头四品以上、无所出的嫔妃,让她们按日往紫宸殿侍疾,次序便你们去排吧。”
孙宫正屈膝应下,面上却露出几分迟疑,“只是,宫内近来人心浮动,若叫嫔妃们去侍疾,会否……”
一句话说得欲言又止。
“早就是不宣之秘了,叫她们心中有个数也好。”娄皇后换了个姿势,神色恹恹地倚着背枕,“若是侍奉的好,或许还能给自己挣几分变数,若是……那也是各人的命。”
“……是。”
孙宫正又是一屈膝,见娄皇后面上倦意愈甚,自觉告退。
兰佩替娄皇后换上参茶,又撤去早已凉透的旧茶,这才出声,“您是菩萨心肠,都这当头了,却还想着那些个没有孩子的……”
“头先太医令来禀,说陛下、怕就这几日工夫了。”娄皇后眼中郁色深沉,面上却分毫不显,“好日子眼看要到头了,有些人自然就开始着急了。予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却能得她们三分感激,何乐而不为呢?”
“女君深恩,只是奴婢却担心其他品阶的娘子们会对女君生怨呢……”
兰佩眉头不展。
“四品以上的,好歹也得过陛下青眼,在宫里亦不算籍籍无名之辈,予给她们这个机会也是该的……四品以下的么,”娄皇后嗤笑一声,“再怎么扑扇翅膀,也飞不出自己的命数,保不齐还要生些不该有的心思,予又何必管她们死活。”
语调虽和柔,却暗藏太多的冷冽无情。这才是娄皇后,一个执掌后宫数十载的女人,又怎么会对皇帝的其他妃妾生出多少慈悲呢……
“说起来,荣婕妤近日可好?”
娄皇后突然问道。
“未听医女们说起过荣婕妤,想是一切都好,”兰佩顿了一下,“就是近来甚少出门了,整日都在小花园里头侍弄花草。”
“那也是陛下疼惜荣婕妤,这才在承欢殿里单独辟了花园,又移植草木,荣婕妤多上些心也属常事。”
娄皇后抿了口参茶,“……医女们没说荣婕妤有不好,那、有说好的吗?”
兰佩摇了摇头,“倒也不曾。”
娄皇后将杯盖搭在杯盏上,发出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是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娄皇后没有细说,兰佩自然也不会多嘴。
无非是年轻貌美的荣婕妤没有福气,留不住这长远的尊贵罢了……
兰佩在心中默默想道。
“这几日,就让太子和端王在宫里住着,不要里外来回地跑了。”
娄皇后继续吩咐道。
“是,”兰佩垂首应下,“太子妃与端王妃那里,是否也要一并知会呢?”
“确是要知会的,只是让她们各自在府里呆着就好,”娄皇后放下杯盏,“毕竟,还有皇嗣要顾呢……去吧。”
说罢便合上了眼睛,已然极倦。
兰佩又是一声应和,退后几步方转身离去。
80-9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