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送嫁者 此次由我领兵,送夷安长公主出……
“……说好了?”
元嘉踏进清宁宫时, 燕景祁已然过来了,此刻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看闲书。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也不抬头,只悠悠翻过一纸书页, 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询问。
“是, 县主答应得爽快, ”元嘉缓步走到燕景祁跟前,“那镯子, 县主瞧着也是喜欢的, 当时便戴在腕上了。”
至于这中间的许多经过,男人想来也不欲听, 她便也不必细说了。
燕景祁嗯了一声,轻捏了下元嘉手心,又道:“我写了两个字,就摆在书桌上头, 你过去瞧瞧?”
元嘉极快地扫了眼被燕景祁碰触过的地方, 眼底有些怪异, 但很快便听了前者的话, 转身往书桌的方向走去。
桌面空无旁物,除了一张落有墨渍的宣纸。元嘉拿过一看, 上头遒劲有力地写了两个大字——夷安。
“……这是为归德县主定的封号?”
元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燕景祁颔首,“你瞧瞧可还用得?”
又搁下书,自榻上起身, 行至元嘉身侧, 与之一并观览起来。
“夷安,”元嘉低声道,“……安定夷族, 三郎倒是对归德县主寄望颇高。”
“嘉娘亲眼见过了,自然知道我是寄望,还是陈述事实。”
燕景祁似乎心情颇好,连说话声里都带着笑。
“那、母后那里?”
元嘉回过神来,试探般问道。
“嘉娘如今是皇后了,后宫的事情,本也该交你做主。且不涉及阿姊,母后也未必有多上心。”燕景祁语气平淡到有些冷漠,“这次是底下人疏忽了,往后这样的事情,还该先向清宁宫通禀才对。”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前朝的主人已经换了,这后宫的主人自然也得换一个新的。燕景祁青年握权,正是攒威立势的时候,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后宫再被前代旧人掌控……即便那个人是自来感情深厚的养母。
燕景祁看似在为元嘉撑腰,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定规矩呢?
只是,到底是元嘉在后宫与娄太后打交道,她如今羽翼未丰,自是也就不能全然顺着燕景祁的话去行事了。
思及此,元嘉只道:“母后执掌中宫多年,自是有经验,也熟稔许多,我也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母后讨教呢。”
燕景祁不置可否地一点头,转而吩咐起来:“明日,礼官会带着册封的诏书去上阳宫,之后便让归德县主搬去仙居殿暂住,届时从仙居殿出嫁……一应仪礼,还要辛苦嘉娘安排了。”
元嘉颔首应下。
燕景祁又道:“六尚局与内侍省的掌职者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他们从旁相协,想来嘉娘也会轻松许多……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只管去问他们。”
这便是对元嘉方才所说之话的回应了──燕景祁是打算好不让娄太后插手燕清忞出降的事情了。元嘉自是乐见其成,只当没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又是笑盈盈地应下。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拂冬突然出现在殿外,手里提了个食盒,正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进来回话。”
元嘉凝神看了两眼,大抵猜出了缘由,干脆将人喊了进来。
“女君,”拂冬朝元嘉一屈膝,又俯身向燕景祁行礼,“陛下,昌乐长公主遣人送了几道小菜过来,说是长公主亲手所制,请您尝上一尝。”
昌乐长公主,便是薛德妃所生的三公主。因着燕景祁继位,公主间的齿序有了变动,本该及笄后才上封号的三公主,在成为长公主的同时,也一并有了自己的封号。
燕景祁没有动作,只用余光扫了一眼,语气更是平淡,“和尚食局送来的其他饭食摆一起吧。”
又朝元嘉道:“咱们先用膳,用完膳再去暖阁瞧瞧阿昱,可好?”
元嘉笑着应了一声,顺势跟在燕景祁身侧往后殿走去。她的视线短暂地在食盒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长公主亲手所制?
倒也真像是那位被娇惯过头的公主能说出来的话。依她的性子,就是只纡尊拈了两片菜叶,这菜也算是自己做的吧?也不怪元嘉如此刻薄,只因这是昌乐长公主的故技重施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曾经的薛德妃,如今的薛贵太妃。
按说,薛德妃为新帝生母,不该只委屈于太妃之位,可光熹帝临终前遗下口谕,道来日皇陵合葬者,独为娄氏皇后,这便生生断了薛德妃以子争位的可能,尊封帝太后的心愿就此落空。
可薛德妃到底生育燕景祁一场,是以最后在太妃之上,又加封成了如今的贵太妃,也不必与其他太妃同住,以示其与先帝寻常嫔妃的不同。
薛德妃消沉了好一段时日,等再现于人前时,便是一副洗手作羹汤的世外模样。没了光熹帝,反倒记起自己才是燕景祁的生身母亲了,三不五时的便做些吃食点心,或送去紫宸殿,或送去燕景祁留宿之地。却又从来不打着自己的旗号,只说是弟妹眷恋兄长,都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饶是元嘉,也不得不对薛德妃敬佩三分。怪道光熹帝那么多嫔妃,偏她能脱颖而出,独得二子一女。如今讨好起燕景祁来,竟也是蛇打七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名声么?
在燕景祁看不到的地方,元嘉勾了勾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
次日,燕清忞受诏,出降疏勒之人尘埃落定,而元嘉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竟是姊姊去送嫁?”
元嘉望着欧阳沁,颇有些惊讶。
“那须卜王与我牵扯颇深,此次由我领兵送夷安长公主出嫁,他们也能更老实些。”
欧阳沁笑呵呵道。
元嘉拧眉,突然想起燕景祁在紫宸殿说过的话。只怕欧阳沁送嫁为次,带着士兵去疏勒走上一圈才是正事。
可是……
“沁姊姊,你与虞副将的婚仪是否要就此耽搁下去了?”元嘉忍不住道,“这一来一回的,又还在国丧期内,怕不是要再等上许久……”
不想欧阳沁粲然一笑,“此前我已领着他见过祖父母了,也一同祭祀过欧阳家的列祖列宗,他的名字早就被写进我家族谱了,不过是缺个机会告知朋僚同辈罢了。今次他与我同行,届时会先驻扎在边城,那里有许多我的旧部,等到了再知会他们一声,这婚仪么……办不办的也不甚要紧了。”
倒也合乎情理,可元嘉却面露遗憾之色,“如此,我便见不到姊姊穿嫁衣的模样了,也见不到别人向姊姊道贺的场面了……又是在边城,那也当不得娘家人送姊姊一程了。”
欧阳沁安慰般抚上元嘉手背,“这一次,除了送夷安长公主出嫁,我也还得在边城驻守一载。等再回来上京,虽也过了国丧期,可再行婚仪也晚了些,便干脆一切从简了。”
元嘉不曾料到这情况,一时间有些着急,脱口道:“好不容易留得久些,怎么就又要去驻守边城了!难道又要似从前那般,好几个月才等得到一封平安信么……阿沅便是如此,远行在外,虽也竭力写信了,可联络起来到底不比人在上京时方便。如今姊姊也要走,可不就剩我一个孤零零地在这皇宫了?”
元嘉也不是自小就长在上京的,这么些年,虽也结识了不少同龄女郎,可真能以心相待的,不过欧阳沁与柳安沅两人。她已经送走了个不知归期的柳安沅,如今连欧阳沁也要离开,即便只是一载光阴,元嘉也不免生出几分难受。
“疏勒自请为属国,又有夷安长公主为可敦,衣食住行自然要按照大周的规矩来。我奉陛下旨意,驻守边城,一并督造长公主在疏勒的住所,这才会停留一年之久。”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定会早些回来,不叫你难过,也不叫你担心。”
欧阳沁的一通解释,倒叫元嘉冷静了下来,此刻再忆起方才的画面,一时间有些羞赧,忍不住偏头道:“叫姊姊看笑话了。”
欧阳沁抬手将元嘉的脑袋扳正,眼眸与眼眸相对,认真道:“你记挂我,我开心都来不及,哪有什么笑话。”
元嘉顺势将手覆在欧阳沁手背,忍不住笑出声来,“沁姊姊,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还用这招来安慰我?”
“我痴长你几岁,在我眼里,你自然是小的。”欧阳沁眼见元嘉笑脸,也放下心来,抽出手拧了拧元嘉鼻尖,也跟着笑了起来,“宫里日子难熬,皇后的位子也不好做,我知你辛苦……放心,我无论如何都是向着你的。”
元嘉嗯了一声,将头靠在欧阳沁肩上,两手也自然地挽住前者手臂,轻声道:“我早给姊姊备好了新婚贺礼,原想等姊姊出嫁那日给的……唔,出发那日给也是一样的。”
“那我等着。”
欧阳沁亦是小声。
她微微偏头,侧脸贴着元嘉高束的发髻,眼中似有怀念之色。
很久以前,久到季连还在前线、季母也还领着元嘉住在边城的时候,她们便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后来年岁渐长,元嘉也跟着季母回了上京,这样的亲昵便逐渐消失了。等元嘉做了太子妃、成了皇后,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以后,就更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了。
元嘉也少见地放纵着自己,至少在欧阳沁面前,她不必端皇后的架子,也不必十句话里有八句都在试探,既防备别人,也防备自己。
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了许久,直到宣政殿来了内侍宣见,元嘉才依依不舍地与欧阳沁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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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叹喜悲 徐丽华……死了?
半月后, 须卜王一行离京。
燕清忞以国朝长公主的身份出降疏勒,为疏勒宁胡可敦,保母孙氏自请同行,燕景祁册之为乡君。兵士开道、朝臣践行, 浩浩荡荡地将燕清忞送出了上京城。
元嘉与燕景祁站在城楼之上, 遥望着车马远去, 一时无言。
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隐约能听见有人说话, 跟着便响起申时安的声音, “陛下,徐昭训今晨病逝了。”
元嘉蓦地瞪大了眼睛, 本来放松搭在横栏的手也无意识攥了起来,指尖隐隐有些泛白。
徐丽华……死了?
明明只是害了风寒,明明太医和医女都一直在身边照顾着的,怎么人就这样没了呢?
元嘉实在不敢相信, 一贯淡然的脸色也有些微变。她下意识朝燕景祁瞥去一眼, 男人的反应却远比她来得平静。
“……怎么选在了今天, ”燕景祁面露不虞, 拧眉吩咐了一句,“按承徽的仪制, 葬了去吧。”
申时安等了等,见燕景祁再无开口的意思,方才领着旨意, 下城楼吩咐人料理徐丽华后事去了。
元嘉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是不忍心占了上风,遂又多问了一句,“徐昭训病逝, 宜恕那里是不是也得知会一声?毕竟是生身母亲,也还有孝期要服呢。”
“……生身母亲?”燕景祁眼中划过一丝冷意,语气更是不容置喙,“宜恕的母亲只有一位,如今就陪着她在熏风殿住着呢。”
宜恕尚在稚龄,燕景祁又对徐丽华的死表现得格外冷漠,这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抹去徐丽华的痕迹了……
元嘉蓦地打了个寒噤,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放弃了再次开口。她本也与徐丽华无甚私交,不过是为着孩子才勉强有了牵扯,如今也不必因她而惹来一身骚……可倪娉柔却是要知道的,她也还得和人私底下再商量一下。
话虽如此,元嘉的心绪却仍在收到徐丽华的死讯后一点点沉了下去……燕景祁大抵是喜欢过这个女人的,否则又怎会在中书令倒台以后,仍选择留下了她,甚至还有了宜恕。可这种喜欢约莫也不是男女间的感情,至多与喜欢手边的瓷器、园子里的花草无有区别。而留下一个徐氏女,与武皇帝留下身负戾太子血脉的燕清忞一样,不过是彰显自己的仁德罢了。
帝王之情,最是凉薄。
“疏勒的两位王姬,在宫里似乎也住了许久了。”
燕景祁不知元嘉所想,又开始说起其他事来。
元嘉咬了咬舌尖,借着细微的刺痛回过神来,“是,本该早些为两位王姬择一位体贴的夫婿,只这几年,水患、时疫,还有先帝的丧仪接踵而至,这才耽搁到现在……三郎、可是有属意的人选了?”
元嘉斟酌着燕景祁的心意,又试探般问道。
“明日午后,你来紫宸殿一趟,咱们趁热打铁,将两位王姬的婚事也一并定下。”
燕景祁没有否认,可也不曾开口属意的人选。
元嘉无法,只得先应承下来。
……
徐丽华的死就如同溪流汇入河川一般,没有泛起任何的波澜。即使宫里俱是东宫旧人,可除了私底下议论时叹息两句,似乎也再做不得别的。而以徐丽华以前的跋扈,想来也没有谁情谊深重到会为她掉眼泪。只私底下,元嘉仍去了趟熏风殿,也好让倪娉柔知道燕景祁究竟是何态度。
“陛下倒不曾在我面前明说,可与宜恕待在一起时,的确是从来不提徐丽华的名字的。”倪娉柔神色有些复杂,“元娘,我虽憎恶她,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将宜恕从她自己的母亲身边夺走。我连她住的侧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她病好后进宫来……我、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牵挂和倚仗。”
“你不必多想,”元嘉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徐昭训病了那样久,或许只是大限已至……”
“可我却──”
倪娉柔才说了几个字,便又抿紧了唇瓣,将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神色几度变换,最后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元嘉亦默然片刻,终是低声道:“如今要紧的,还是宜恕。”
“……早晚都是要告诉她的,我也应该要告诉她。”
倪娉柔的目光十足的温柔,穿过重重夜色,一直到宜恕深睡的暖阁,“不管我与徐丽华之间是好是坏,也不管徐丽华是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宜恕是她的女儿,就有权利知道,而不是……”
话虽未尽,可元嘉哪里听不出倪娉柔的意思──她大抵也是不赞同燕景祁那番话的,亦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取代徐丽华在宜恕心中的地位。
“如此也好,”元嘉叹了口气,“等过些日子,我会借替两个女孩儿点长明灯的由头,让人去一趟慈恩寺,一并将徐昭训的牌位也供奉过去……来日若有机会,也让宜恕去上两炷香吧。”
倪娉柔嗯了一声,“至于陛下说的那些话……宜恕明面上避讳着,不穿丧服在人前晃悠也就是了。私底下,我还是领着她去祭奠一程。”
元嘉想了想,还是点了头,“你只管去做,还有我替你兜着呢。”
又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到宫禁的时辰了。”
倪娉柔不多做挽留,起身将人送至门口,眼瞧着元嘉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方才舒了口气,又转身回了寝殿。
次日午后,紫宸殿。
“瞧瞧,都是些适龄的好儿郎们。”
元嘉到时,燕景祁正握着朱笔在奏书上勾画。听见有脚步声走近,燕景祁身形微顿,却并没有抬头,只伸出指尖轻点了置于肘侧的一本名册,又示意元嘉自行翻看。
元嘉取过名册,不过翻看了几个名字,神色便变得有些莫名起来。最前几列人名,全是娄姓和薛姓的儿郎,那不就是娄氏太后与薛贵太妃的母家么……
“三郎这是要选外家的儿郎们?”
元嘉抬头问道。
“两位王姬身份特殊,既不好直接赐婚为臣妇,又不好嫁为宗室或皇族妇。”
燕景祁搁下狼毫,“不若让她们去做外家妇,上头有太后和贵太妃盯着,也可更放心些。”
“……三郎想的周到。”元嘉垂下眼睫,再次细看了眼册子上靠前的那几个名字,“只是这上头,不乏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若是娶了王姬,于仕途之上便无多大进益了,岂不可惜?”
“若一心报国,即便不在朝堂也可忠君。但若只求高官俸禄,那便在婚仪前多些封赏就是,没什么好可惜的。”
燕景祁唇角微微上扬,说出来的话却不算好听。
元嘉合上册页,再抬头时面上已然如常,“那三郎怕是都定好人选了,何不圈出来叫我也瞧瞧,是哪家的俊俏儿郎要娶新妇了。”
娄家也好,薛家也罢,都不必她掺和进去。左右都得称一声母亲,是恩赏还是敲打,都让燕景祁这个儿子自己下决断吧……且看这架势,燕景祁也未必真需要她开口,更遑论做主了。
燕景祁从元嘉手里接过名册,摊开放至书桌上,却并不提笔,只以指尖在某两个名姓下划了一道印痕。
元嘉倾身望去,“娄十七郎,和、薛家的九郎?”
竟都是两家人这一代小有名气的后生。
“嘉娘知道他们?”
燕景祁反问道。
“便是不知道,也是听说过他二位名号的。”元嘉露了抹极淡的笑,“坊间皆道,娄家十七郎文章做得极好,又擅于辞赋,是个科考夺魁的人才。至于这薛九郎,据说是个丹青妙手……就是只爱呆在平康坊里画仕女图。”
燕景祁半真半假地唔了一声,“这才配得上两位王姬啊。”
元嘉眉心微动,又问道:“只是,哪位配姊姊,哪位又配妹妹呢?”
“娄家是母后的外家,娄十七郎又是母后的子侄,自然当配年长的那个……薛家的九郎,便配妹妹吧。”
又道:“先传旨下去,让两家人心中有数,等疏勒将嫁礼送来,再行婚仪。”
疏勒求娶公主时才出了一笔不菲的聘礼,如今再嫁王姬,又要再出两大笔的嫁礼,只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萎靡不振了。
元嘉在心里想道,可面上仍是笑意不减,如同听了件极天大的好事一般。
笑意之下,也是庆幸。
皇后的外家,如今还不成气候,也没有出格的惹眼,自然也就不值得燕景祁用这样的法子去敲打。
……
赐婚的诏书第二日便送了出去,听说接旨的人俱是一派的喜气洋洋,更有两家的内眷递了牌子,想要进宫向元嘉与娄太后谢恩。
好在清宁宫也好,兴庆宫也罢,在这件事上都有着微妙的默契,最终只传了口谕,不曾允人进宫。
倒是听说昌乐长公主近来往紫宸殿送点心的频率更高了,连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学会将自己的临帖送去给燕景祁求教指点了,也不知是受了谁人点拨,瞧着倒是和睦了不少。至于私底下是什么样的心思,便又是另话了。
可不论如何,宫里总算又短暂地安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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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薛玉女 乍一看,竟与薛神妃十足的相似……
“……这就要选新人进宫了?”
倪娉柔扯着腰间挂玉的穗子, 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先帝驾崩都大半年了,这时候才选人进宫,已算晚了吧?”
卫妙音坐在另一侧,不时抚弄着怀里的猫儿, 低着声音有些不确定道。
她身体养得不错, 每日看着花草园景, 心境开阔了不少,也愿意出来见人了……虽然仍避开了燕景祁, 更对从前的事情避之若浼。
“那也有三年后才选的呢, 还不是大臣们瞧不过眼,”倪娉柔嗤笑一声, “不满咱们这些旧人迟迟不见孕象,做不了替皇室开枝散叶的功臣,这才撺掇起来要充盈后宫了……可也不想想,咱们这几个人里头, 有几个是还能生的?”
自打封了贤妃、又将宜恕养在了身边, 倪娉柔如今对燕景祁的恩宠也看得淡了, 说话也更加不顾忌起来。一直到刘婵扯住前者的衣袖晃了两下, 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且随她去吧,”元嘉劝了一句, “也就在咱们这儿卖弄下口舌了。等新人进宫,便得端着身份,今后怕也难再有放松的时候了。”
此话一出, 殿内坐着的几个人皆有些消沉, 还是刘婵接了一句,“虽说问的有些早了,但今次入宫的佳丽们可都定下了?”
“陛下也无意铺耗人力, 只让在上京的适龄女郎中选上几位即可。”元嘉点头又摇头,“如今才刚把画像递上来呢,不日还要将人传到宫里见驾。真到新人进宫的那日,怕也是月余之后了。”
倪娉柔唔了一声,“那咱们还能再风光月余,跟着就是她们的天下了!”
满是玩笑意味。
元嘉忍俊不禁,正要调侃一句,便听殿外传来徐妈妈奏禀的声音,隐隐透出几分欣喜。
“女君,万春长公主进宫了,此刻正在兴庆宫陪着太后和齐太妃说话呢,一会就来咱们宫里拜见!”
元嘉诧异地一挑眉,她从前便与万春长公主来往不算密切,若无燕景璇在场,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怎么今日竟主动要来她清宁宫拜见了?
元嘉正欲相问,忽又反应过来徐妈妈话里带着的喜气,遂笑着道:“可是长公主有什么好事了?”
“长公主有身孕了,今日正是进宫来报喜的。”徐妈妈笑呵呵道,“长公主还说,此胎怀的不易,之后怕是要安胎为上,不好再时时进宫,是以特意来跟您请罪,也想请您赐几个精通产科的太医和医女一并带回去呢!”
元嘉笑得更开怀了些,“你亲自去太医署走一趟,让他们选几个妥帖的,稍后便送去、送去……”
元嘉顿了一下,“长公主是在何处安胎,公主府还是?”
“长公主还是住在昌平伯府的。”
徐妈妈答道。
“那便将人送去昌平伯府。”元嘉吩咐道,“再让红玉跑一趟兴庆宫,让万春长公主安胎为上,不必再辛苦来我这儿了,一切以腹中骨肉为重。”
她是真心为万春长公主高兴,那年在荷风园里见到的愁苦之人,熬了这么些年,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徐妈妈答应了一句,又朝在场几人行礼告退,连忙转身去吩咐人了。
“万春长公主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刘婵感慨道。
“昌平伯有什么好的,若我是万春长公主,早予他一纸和离书了。”倪娉柔拧着眉,至今仍是不解,“明明是靠着长公主得的驸马都尉,竟也敢在外头拈花惹草、姬妾不断,当真是把长公主的颜面往地上踩。不过是仗着万春长公主性子温软,又事事听从他的话罢了!”
“今日怕也只有万春长公主一个人进宫吧。”
元嘉叹了口气,见倪娉柔脸上似有不解,又道:“若是夫妇两个进宫,适才徐妈妈过来时便该说了……”
“好在有身孕了,等孩子生下来,长公主眼里看到的,便不止昌平伯了。”
刘婵勉强想了个主意。
可听了万春长公主的事,几人都没了再闲话的心思,又枯坐片刻,便也先后告辞了。
元嘉发了会儿呆,又跟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画像都送过去了吗?”
拂冬答道:“昨日便送去紫宸殿和兴庆宫了。”
元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倒是拂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嘟囔起来,“可奴婢不明白,您为何一定要将这件事交出去……兰佩姑姑还奇怪呢,说怎么皇后不亲自过问,反倒请太后帮着拣选了……”
“你最近胆子见长,竟也敢向女君发问了。”
逢春捧着两碟点心进殿,闻言不免嗔怪。拂冬帮着将点心放至桌上,撅了撅嘴,难得显出几分孩子气。
“人是给陛下选的,自然得先要陛下满意。”元嘉捡了块点心,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至于太后那边么……夷安长公主出降的事情越过了她,前些日子又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子侄,心中正不痛快呢。我这大半年的时间也累的很,章太医前次来诊脉,说我内损之态并无多少好转,仍需好生安养。索性借此将事情交托太后,她既心中熨贴,我也可少费些心力……也省得几方落不着好。”
这是燕景祁登基后第一次纳新人进宫,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就等着将家中女眷送进来分一杯羹……她可没兴趣凑这热闹,得罪人不说,还容易无故惹来一身骚。
至于娄太后么,她未必不知道元嘉的这点小心思,可自从燕景祁继位,虽依礼法尊她做了太后,平日里也极尽孝顺之事,可地位到底比不上从前做皇后时,而近来宫里的几次大仪也都未请示兴庆宫……母子俩正斗法呢!元嘉在娄太后面前自来恭顺,这个时候递出一把梯子,她自是愿意领受的。
殿内只有自己人,元嘉说得便也直白,拂冬与逢春听了各有所思,一时无人说话。
元嘉笑了笑,取过帕子,将指尖沾留的残渣一点点揩净,又低头吃了一大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用另一只手撑着下颌,偏头欣赏起窗外的风光来。
渐入深秋,草木间都褪了绿意,随着西风脱枝换叶,花更是早谢掉了,一派的寥落景象。有年轻的宫人手捧瓦盆而来,脚步麻利地换去枯萎的盆栽,又续上被精心饲育过、开的正艳的簇新花卉。即便是在冷然的秋光中,也依旧盛放得十足张扬。
……
三秋岁暮,孟冬初临之际,韶颜稚齿的娇娘们为这座一时沉寂的后宫带来了久违的热闹。她们将在集芳殿度过短暂的六日时光,受尚仪女官训教后,于第七日在体元殿面君候选,元嘉与娄太后也会一并露面。
意料之中的,娄家与薛家也有女郎进宫。娄氏女性情品貌如何,元嘉不得而知,可那薛氏女,却在倪娉柔这群东宫旧人中搅起了一片喧异。
那日,元嘉本去了含凉殿探视卫妙音,两人闲坐片刻后又往临近的御苑行走,正好遇见陪着宜恕和宜妤玩闹的倪娉柔、刘婵两人,四人遂结伴而行。
正当时,有女郎说话声自不远处传来,四人顿足。
“……好似是集芳殿的娘子们,被女官放出来透气的。”
刘婵侧耳细听片刻,方笑着对几人道。
“笑得可真开心,个个都是不识愁苦的年纪,还真叫人羡慕。”
倪娉柔跟着张望了两眼,可惜隔了段距离,实在瞧不真切,这才失望般收回视线。
“你才比她们大上多少,竟也说起这等老气横秋的话了。”
元嘉忍不住笑骂一句。
但不管是谁,都有意将声量压低了些,以免被这群在不远处打闹的小娘子察觉,平白失了玩耍的心思。
卫妙音住在畅和馆的几年,久避尘嚣,如今看着眼前的热闹,竟有些不习惯起来。虽抿着嘴不吱声,脸上却仍浮出一抹笑痕。她柔了眉眼,余光不经意间瞥向斜前方正嬉戏的两个孩子,而后伸长了手臂,“宜恕,小心别撞着了!”
三人闻声望去,原是石子路前突然出现了个豆蔻女郎,像是从另侧花丛中跑出来的。宜恕一时不察,竟直直地撞了上去,好在被那女郎及时扶住,不曾跌倒在地。
倪娉柔急忙奔上去,将宜恕抱在怀里细细打量,但瞧见无一丝不妥后,方松了口气。
“你是……”
倪娉柔心有余悸,下意识抚了抚胸口,这才有闲心向那女郎施舍了一缕视线,却又在下一刻怔愣在地。
那突然出现的女郎,早在倪娉柔接过宜恕的时候便松了手,自觉跪在地上请罪,直到听见倪娉柔发问的声音,才缓缓抬头。
这下,不止是倪娉柔发愣了,连紧随而来的刘婵几人也神色恍惚地定在原地,卫妙音更是喃喃道:“……薛、薛娘娘?”
元嘉只见过薛神妃画像,是以并无另几人这样大的反应,可还是神色复杂地盯着那名女郎,抿着嘴不发一言。
是的,突然出现的女郎,长相与已经离世的薛神妃有六分相似,只是眉宇间稍显稚嫩。但若换上薛神妃从前惯用的衣物首饰,只怕就要有八、九分相似了……
“你、也是住在集芳殿的娘子?”
元嘉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回贵人的话,是。”
那女郎再度将头垂下,低声答道。
元嘉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女郎发顶,少顷还是问出了口,“你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女儿?”
“臣女姓薛,闺名玉女,乃承恩侯薛实甫之女。”
薛实甫,便是从前的薛德妃,如今的薛贵太妃的弟弟,这名字更是直白得一目了然。这女郎与薛神妃的关系,便也不言而喻了。
元嘉莫名起了几分沉绪,她看了眼脸色不一的刘婵等人,失了继续问话的心思,也懒得再追究她突然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只恹恹道:“……退下吧。”
薛玉女低声应是,自地上起身,始终微垂着脑袋,不敢多视一分,倒着退了几步后方转身远去。
“咱们要多一位妹妹了……”
倪娉柔幽幽道。
这样的相貌,又是薛家的女儿、薛神妃的妹妹,燕景祁怎么可能不把人留在宫里,若她性子再像些,只怕还有更大的造化。
“都先回去吧,选的上选不上的,马上就见分明了。”
元嘉眸色微沉,心中几番思量,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将众人劝离,自己也跟着回了清宁宫。
……
只是今日注定是不太平的。
元嘉回了清宁宫没多久,便听见徐妈妈来报,道薛玉女在殿外求见。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了。
薛神妃与薛玉女,名也相似,貌也相似,薛贵太妃这大半年时光如此的避世,难道就是在等今日……
元嘉眼珠微转,干脆问道:“她来做甚?”
“……说是过来请罪的。”
元嘉拧了眉,又很快松开,“让她去偏殿等着,再把红玉、红珠喊进来。”
徐妈妈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换了红玉、红珠进来。
“女君。”
元嘉抬起头,“你们从前在陛下身边服侍,当是见过温穆太子妃的?”
“……自然见过。”
红玉茫然不解,只老实道。
“可知道她有什么姊姊妹妹的,有没有来太子府做过客?”
元嘉又问道。
红玉更加茫然,“温穆太子妃是承恩侯夫人独女,无有同胞姊妹的……弟弟倒是有一个。”
“同胞姊妹……”
元嘉反应了一下,知是红玉会错了意,又解释道:“我不是问她有无嫡亲的姊妹,问的是有没有同唤承恩侯为父亲的其他姊妹。”
“……是奴婢想左了,”红玉面上微燥,“承恩侯姬妾众多,生下的孩子也多,女儿便有十好几个呢。”
“那、这十几个女儿里面,有没有谁是与温穆太子妃形容相似的呢?”
红玉摇头,“这奴婢便不知道了。承恩侯夫人治宅极严,当年又是低嫁进的侯府,自来倨傲,更不许后宅的其他女人现于人前,所以……”
元嘉顿时了然,怪不得红玉的第一反应是薛神妃没有其他姊妹,原是因为这个。
“好,我还要去偏殿见个人,你们就跟在身边服侍。”
元嘉站直起身,一边抚平衣裙因坐姿而挤出的褶皱,一边吩咐道。
二人领命颔首,与元嘉隔开几步距离后才跟了上去。
……
元嘉踏进侧殿时,薛玉女正背对着门站立等候。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立刻便旋身屈膝,“皇后殿下康安。”
元嘉没有停留,径自越过人,又在正首坐下后,方颔首叫起。
“薛娘子骤然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元嘉噙了一抹浅淡的笑,视线从薛玉女脸上掠过,只当不知道前者是打着请罪的旗号过来的。
“臣女是来请罪的。”
闻言,薛玉女再度屈膝,将头垂得更低,“方才在御苑,臣女不知殿下与其他几位娘娘的身份,只敢囫囵称呼一声贵人,实为不敬,此罪一也。臣女不慎冲撞二公主,更险些令二公主受惊,此罪二也。至于这第三罪……”
薛玉女眼睫微颤,仍是开了口,“臣女陋颜,不足与温穆太子妃比肩,却无端惹得几位贵人思忆亡者,实在是大过……是以特来请罪。”
元嘉一字一句地听着,到后来,打量着薛玉女的视线已不自觉地带了些审视的味道。
眼前这女郎,倒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心思缜密。只是,为什么在御苑时、在所有人都在场时,薛玉女没能说出这些话呢?
元嘉掩在袖下的指尖颇有节奏地轻点着,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薛娘子打哪里来,御苑?还是集芳殿?”
说话间,又见薛玉女仍是一副请罪的姿态,颇显别扭的动作,身形却一丝不乱,少不得又将人叫了起来。
“臣女,自蕴真殿来。”
薛玉女直起身子,如是道。
蕴真殿,那可是薛贵太妃如今的住处。
元嘉眼中多出几分深意,“薛娘子脚程倒快,集芳殿和御苑都离蕴真殿有段距离呢。”
“不敢欺瞒殿下,臣女如今并不住在集芳殿,而是……借居在蕴真殿中。”
薛玉女说的坦然,竟连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无。
“薛娘子是贵太妃的侄女,做姑姑的心疼侄女,让侄女住在自己的宫室中,也不是说不过去。”元嘉始终维持着平稳的声调,“只是,薛娘子到底是待选之人,还是要与其他娘子们同居一处,不好有区别才是。”
话说到最后,免不得带了三分敲打的意味。
薛玉女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臣女亦知不妥,只是薛贵太妃多年未见亲眷,蕴真殿里又长日寂寞,贵太妃这才希望臣女可以多陪在她的身边,是以……”
言辞恳切,话亦在理,就是衬得元嘉像个不近人情的恶人了。
“马上就要殿选了,尚仪局的女官们想来还有很多要教导的规矩,薛娘子还是住回集芳殿为好。贵太妃也是经过这一遭的,想来也不会分不清轻重。至于贵太妃与薛娘子之间的姑侄情意──”
元嘉顿了一下,看着薛玉女平静无波的眸眼,最后吐出四个字,“来日方长。”
说这话时,元嘉一直没移开打量薛玉女的目光,见她仍未显出任何的疑惑和惊讶,便知眼前这女郎亦是心中有数之人。
薛玉女会进宫。
不止她这么想,蕴真殿的那位只怕也是这么想的……而薛玉女自己,怕也是起了念头,所以在元嘉的面前,才由始至终地镇定自若,主以认错,辅以恭谦,却实则毫无惧意。
“……臣女谨记。”
薛玉女又是恭声应下。
“既如此,薛娘子便退下吧。”
元嘉话已说尽,此刻也不耐烦再与之兜圈子,索性下起了逐客令。
等人离了清宁宫,元嘉才问起身边的红玉两人,“你们瞧着,像吗?”
“倒不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多有六分相似。”红珠斟酌着开口,“可这位薛娘子的姿态、神情,甚至是说话的语调,都与温穆太子妃别无二致,这才叫人觉得极像……”
“那你们看着,是故意多一些,还是天生多一些?”
元嘉又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皆有些踌躇不定,还是红玉站了出来,“奴婢实在不好说,只是想着薛娘子与温穆太子妃本就非同胞姊妹,那大抵是没有什么天生不天生的吧……”
元嘉听着笑出了声,“有意思,这宫里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一潭死水的地方,倒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来荡起波澜。
元嘉盯着薛玉女离开的方向,眼中满是兴味。
第104章 谭郎女 “……谭思文,确为男子。”……
与众人料想的一样, 殿选那日,燕景祁毫不犹豫地将薛玉女留了下来,甚至少见地对着那张肖似的容貌呆愣了片刻,哪怕很快又恢复正常了, 可却仍瞒不过坐在两侧的元嘉与娄太后。
元嘉自己倒没有什么不舒坦, 只是余光瞥见娄太后的神色, 倒是窥出了些许的不虞。
这也不难理解,除了薛贵太妃刚进宫时谦恭婉顺的那几年, 娄太后一直是不怎么喜欢薛家人的。本以为燕景祁做了皇帝, 薛贵太妃没了后路,薛神妃这个死去的太子妃也被掩盖在元嘉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之下, 薛家再不能在娄太后跟前碍眼,哪想竟还藏了这么大的一张牌,眼瞧着同场的娄家娘子被忽视了个彻底,娄太后自然不快。
这便不是元嘉要操心的了, 她只需要知道今次中选的人有哪些就足够了。
册封位分, 安排宫室, 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才该归由她去操心。
事实上,燕景祁在勾定了入宫人选以后, 也不再过问这件事了,将余下事务全部交由了元嘉自行定夺……除了在送来的名册上圈出了薛玉女的名字,又用小字写下薛玉女的位分和宫室之外。
燕景祁如今, 还有比选秀更加要紧的事——自他继位后便开始的科举, 近来终于到了最后一轮,也就是所谓的殿试。燕景祁自来勤政,这样选拔人才的大事当然也要亲自过问。
这些, 都是元嘉三不五时从燕景祁嘴里听来的。男人在政事上似乎并不特意避开元嘉,甚至还好几次向元嘉询问对某事的看法。而这一切,约莫是在燕清忞出降一事之后才开始频繁的。
燕景祁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心思,某日说起元嘉写的字,婉约有余却力道不足,竟将自己多年习字留下的临帖送去了清宁宫,叮嘱起元嘉摹起他的字来。
……
提笔将薛玉女几人的名字誊抄在纸上,元嘉垂着眼帘,审视般看着自己落下的每一笔──她如今的字,笔锋处竟也可以窥见燕景祁的一、二分影子了。
长此以往,她或许真能仿出男人的字,又或者借这手字办到更多的事情。
像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一般,元嘉很快晃动了几下脑袋,又将心思放到正事上头。
薛玉女已然不用她去操心,四品的美人,又被赐居在蓬莱殿正殿,不管燕景祁是因为什么做下的决定,至少在外人眼里,薛玉女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世有仙山,名唤蓬莱……”
蓬莱殿之名,便是取自于此。既是仙山,那住在里面的人,自然该是仙人了。就是不知道,这仙人指的是如今的薛玉女,还是过去的薛神妃了。
元嘉忍不住轻笑一声,但初封就能得四品的位分,还能住在非主位不可居的正殿,是不是的也不打紧了。元嘉原封不动地将燕景祁写的‘封四品美人,居蓬莱殿正殿’一句抄录下来,这才看起其他人来。
娄家娘子自然也是中选的。虽然风头被薛玉女盖了过去,可娄氏门楣却远比薛氏显贵,薛家的女儿能进宫,娄家的女儿自然也可以。
元嘉提着狼毫的手腕微动,噙着一抹莫名的笑,再度在纸张上写下‘封四品美人’五字,又在心底算了算距离,自然地挑了个离兴庆宫不远的宫室,只是要委屈这位娄家娘子住侧殿了。
元嘉写写停停,初时落笔迟缓,越到后面越是流畅,直到最后一字写就,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当时,殿外忽的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伴随着红玉等人明显惊讶的低呼,申时安匆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地向元嘉一行礼,“女君……”
“申内官怎的这时候过来了?可是陛下提前下朝了,正巧,予也预备着要去一趟紫宸殿呢。”
元嘉只当没看见申时安眼底的焦躁,笑着与前者寒暄起来。
“……陛下还在宣政殿议事呢,想来一时半会的也完不了,”申时安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不若女君、女君稍晚些时候再去?”
元嘉眼皮微跳,猜测或许是殿试出了乱子,可也没有立刻应了申时安的话,只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实在是予早两日便与陛下定好了,申内官如此劝予,陛下那里可也允了?”
“这、这……”
申时安几度迟疑,最终还是凑近元嘉耳畔,低声道:“今日殿试的人选有异,朝上如今已吵起来了,陛下瞧着动了气,过后怕是又要头疼了。”
听着倒像是在为她考虑,好心过来知会一声,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地过去了,白白惹出一身火气。可她自问与申时安的交情还没有好到这份上,亦没有值得燕景祁这个心腹讨好的地方……申时安此时过来,怕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吧。
“申内官说的明白些,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内官自己的意思?”
元嘉似笑非笑。
申时安脸色一僵,苦笑道:“奴才哪里敢自作主张哪,实在是陛下同奴才提了一句,让奴才过来知会女君一声,旁的奴才再不知情了。”
“只是过来、知会?”
元嘉刻意在‘知会’二字上加重了语调。
“奴才不敢欺瞒女君,确实是陛下亲口所说,道‘去知会皇后一声’,否则奴才哪敢在这当头离开宣政殿哪!”
申时安连忙解释。
元嘉的心开始泛起涟漪──燕景祁这是拿她当水塘里养的鱼呢……令她习字,又试图以她去取代娄太后在宫里的威势,如今还让申时安来传这样含糊不清的话,分明是在撒饵。试探不假,但更想看她敢不敢接下小君这重身份呢。
可她有什么不敢!
“去传辇,咱们去宣政殿。”
元嘉偏过头,朝徐妈妈吩咐一句。
又看着明显为难的申时安道:“申内官,予若是你,便趁这会儿得闲,将今日殿试的事情一一说给予听,也省的一会儿过去了,连累申内官被迁怒……予是大周的皇后,有什么事情是予不能知道的吗?”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申时安才彻底收敛了神色,再不犹豫地凑近元嘉耳畔,低声说了起来。
……
元嘉领着人走到宣政殿,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跨进了侧殿,绕了几步路,又停在与议事的正殿只隔一户门扇的后殿,悄无声息地听着响动。
适才在清宁宫时,元嘉便已从申时安的嘴里听了个大概──
原是今日殿试,燕景祁在出题策问后,当场便点了这届学子里的前三甲。
不想,探花谭思文竟被榜眼孟延指摘为女娇娘,直言其立身不正,欺上瞒下,实乃罪大恶极之徒,不堪任来日朝臣。而谭思文则一口咬定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且家中早有妻室,孟延因妒忌下场诬告。偏教导过二人的老师俱带了多年的学生,朝中不乏有两人的学兄为官,盘根错杂之下,竟当场吵了起来。一方要求验明正身,另一方却坚持殿试之前早已多次查实身份,无需为小人之言再验。
一直到元嘉过来,里头仍是一片吵闹,没有任何平息的迹象。
元嘉皱着眉头将身子后倾,稍稍避开了声嚣之地,这才问起申时安来,“你同予交个底,那新科探花究竟是不是个女儿身?”
朝上大臣俱为男子,那谭思文为证清白,完全可以当场袒衣,何必非要逞口舌功夫。而聪明如燕景祁,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却仍由着他们在朝上吵闹至此,实在是没有必要。
不想申时安却呵呵一笑,“女君是没瞧见,那探花郎的策论答得是真好,若不是……便是状元郎也当得的。”
甚至还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燕景祁是舍不得人才呢,只怕也早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就不知道又想让她在其中担什么身份了。
只是──
“朝中又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元嘉的声音里透着不满,“怎么单容得下一个女武官,如今再多一个女文官,就成了罪大恶极了?”
同为女子,谭思文之前的女朝官又是关系亲密的欧阳沁,元嘉自然敢当着申时安的面发此一问。
申时安呵呵一笑,“武官么,真刀真枪地打服气了,又都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哪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和闲话……再说了,女武官在本朝也是有先例的。他们若是反对,那便是对已故的昭献大长公主不满、对陛下和整个皇室不满,这些人哪敢哪。”
“今日倒是敢当着陛下的面,对陛下亲点的探花郎不满了。”
元嘉睨了人一眼,似笑非笑。
申时安连忙讨饶,“好女君,奴才可是听吩咐把您接过来了,这会儿就别火上浇油了吧,还请您快些进去,也好缓一缓陛下的怒气呢!”
元嘉又透过门扇望了一眼,脚下仍是不动。虽说帝后一体,且大周开国至今也不乏参与国事的皇后,可多是在一众和谐之下的。似今日这样的场面,她若就这样走了进去,只怕顷刻间便会被调转矛头的文官牵扯进这无谓的争吵当中……即便是个好机会,她也不乐意被当枪使。
元嘉静立片刻,期间始终听着前方的响动,趁着其中一人被高声驳斥后的空当,极快地朝申时安示意了一眼,前者立刻扬声道:“皇后殿下到!”
殿内的吵嚷动静戛然而止,跟着便是整齐的行礼声——
“皇后殿下康安!”
元嘉目不斜视,径自走到燕景祁左手凤座处坐下,这才虚抬着手示意一众人起身。又朝男人的方向瞥去一眼,见他单手撑着下颌,眉峰微聚,眼底却是平静的,全然不见申时安口中的怒气冲冲。
“皇后殿下不在清宁宫替陛下打理后宫事,怎么来这宣政殿了?”
底下人凝滞了几瞬,很快便又按捺不住,御史朱易之更是率先发难。
元嘉垂目打量了几眼,认出说话者便是方才被高声驳斥之人,方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来向陛下奏陈要务的。只是久等陛下不归,又远过了往日下朝的时辰,不得已才来了这宣政殿……这个理由,朱御史可还满意?”
最后一句,已然掺了三分愠色。
臣子们为国事口诛笔伐是常事,御史更以直言谏上为己任。可元嘉为大周皇后,诸事未明的场合下,说甚做甚远非一个朱易之可以置喙的,更遑论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了。
朱易之一时语塞,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逾矩之处,连声告罪后又退回队列之中。
“喏,这是中宫奏书,上面还有予的亲笔和未干透的印鉴。”元嘉笑盈盈地伸出一截指尖,又往徐妈妈捧在手里的东西指了指,“诸卿可有要上前一观的?”
事实上,那只是元嘉在申时安进门前写的册封名单罢了。来之前塞进了空白奏书的壳子里,又随意盖了个不算清晰的章印。虽是用作不时之需的,可如今拿来这场合糊弄一二,已然足够。
果然,底下人又一次噤了声。
“诸位朋僚,还是先将眼前的事情处置妥当吧。”季连适时站了出来,“这探花郎和榜眼郎可在殿上陪站许久了。”
说完,又不着痕迹地朝元嘉投去安抚性的一瞥,这才退回一众武官所在。
元嘉看着自家父亲的脸,原还有些不稳的心绪也渐渐安定下来。
那些武官似乎也是站在谭思文这头的,季连甫一说完,便又跟着起劲争辩起来,更拿周延妒忌出来说事。
燕景祁不知何时也放下了手,瞧着元嘉始终从容的表情,微不可察地点了头,又露出抹极淡的笑意。
他轻咳一声,道:“诸卿,若拿不出十足的证据,这探花郎的身份,还该归于谭思文才是。”
此话一出,底下数人的面色微变。
周延的表情亦有些难看,咬了咬牙道:“陛下,草民确非诬告!实在是不忍陛下同草民当日一般受她蒙蔽,这才不得不于宣政殿上坦明此事!谭思文自始至终不肯验明正身,难道不是最大的证据吗!”
谭思文瞧着还算镇定,只顺着周延的话反驳道:“陛下明鉴,草民早已反复自陈,确为男儿身无疑。身上户籍、家中妻室皆可为证,又为何要因周延红口白牙的污蔑折辱自己至此!”
倒真听不出是个女郎的声音,嘶哑低沉,更像是嗓子受过伤,医治不能后留下的残余。
元嘉顺着声音望去──确是副俊俏模样,细眉杏目,瞳眼深邃,偏生了张不近人情的薄唇,此刻正微微抿着,像是压抑了怒气般带着冷意。说是秀逸的儿郎也可,说是英气的女郎也可。
元嘉又将视线从谭思文的脸上移到颈部。细长的脖颈上缠了好几圈白色粗布,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正好盖住了喉结的位置。至于左右耳垂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元嘉隔的稍远看错了,依稀可见米粒大小的印痕,像是被什么戳刺之后形成的孔洞。
这可不太妙啊……
元嘉靠着椅背,突然间有些头疼。
周延更是怒容满面,几步走到谭思文跟前,伸出手便想褪去前者衣衫。好在谭思文躲避及时,只堪堪被触到了衣角,不曾真被人扯掉了衣物。
“周延,你放肆!”
有谭思文为官的学兄立时怒斥道。
另有人上前拉住了周延。
周延一时挣扎不得,只能愤恨道:“你还说自己不是个娘们儿,这样怕被男人扯了衣衫,还说不是心虚!”
“够了!”
眼看周延的举止愈发放肆,身边的燕景祁又迟迟不表态,元嘉只能先一步开口,喊停了眼前的这出闹剧。
“周延,你口口声声说谭思文乃女流之身,除了所谓的袒衣正身外,还有其他物证人证吗?”
元嘉沉声道。
“袒衣是最──”
周延还欲分说,却被元嘉毫不留情地打断,“无凭无证,单逞口舌之快便想要别人听命配合,怕是难了些……榜眼郎不若想些实在的东西,若真有模棱糊弄的地方,再叫人袒衣,也更理直气壮一些。”
谭思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帘,又赶在元嘉的视线追过来前迅速垂下。
“草民、草民……”
周延身子一僵,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般放松下来。用力挣脱身后摁着他手臂的两人,周延强自道:“这谭思文在学舍念书之时,从不肯与我等同室沐浴,要么独自打水回房,要么等到夜半时分再去净室,实在令人生疑!
“也不是人人都如榜眼郎一般,喜欢在净室里和人扎堆混浴的,这有什么好生疑的!”
立刻便有人驳斥道。
“可有一日,草民为完成课业误了沐浴的时辰,晚些时候再去净室时,正好看到谭思文独身一人。”周延的眼底带着不加遮掩的恶意,“彼时她褪了外裳,背对着草民冲洗身子,却仍胸缠白布,十足的怪异。见草民进来,更不顾身上是否洗净,匆忙披上外衣便离开了……若是男子,何必这样避忌!”
“竟将窥伺他人沐浴的行径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实在是愧为读书人!”
谭思文面色更冷,拂袖呸了一声。
“这也是你一人所见,若无佐证,如何叫人信服!”
另有人质疑道。
周延眼珠乱转,脸色变了又变,还欲说些什么,元嘉却在此时开口:“谭思文,你方才说有户籍和妻室为证,是也不是?”
“是。”
“户籍一时半刻不好调来,你的妻室呢,可随你一并上了京?”
元嘉又问道。
“回皇后殿下的话,拙荆此刻正在宫门外草民租借的马车上等候,”谭思文拱手道,“原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草民有无中选的……”
“申时安,去把人带来。”
燕景祁总算说了元嘉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只是却依旧难辨喜怒。
申时安应了一声,随即动作迅速地离开。不多时,带了个穿葛布衣裳的年轻妇人回来。
那妇人似乎有些害怕,颤着身子站在中间,声音发抖地向元嘉与燕景祁行礼,脑袋更是由始至终地垂着,不敢抬起半分。
“你就是谭思文的妻室?”
燕景祁抬了抬下巴,将人叫起来问话。
“……是。”
那妇人极小声地答道,像是锯了嘴的葫芦般,绝不肯多答一句。
燕景祁不置可否,偏头睨了元嘉一眼,前者便自觉接过话头,又道:“这位娘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民妇、民妇姓黄,闺名翠娘……”
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谭思文按捺不住地上前,将人揽在怀里低声安慰两句,复对上首坐着的两人道:“拙荆自来胆小,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一时害怕,还请陛下、皇后宽宥。”
元嘉将语调放得更轻柔了些,“……黄娘子,有人在殿上状告你家夫婿实为女流,要予等惩治问罪,你可认哪?”
黄翠娘半藏在谭思文怀里,原本茫然无措的圆眼骤然睁大,身子似乎也跟着抽搐了两下,随即从谭思文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伏在地上生气道:“什么女流不女流的,怕不是哪位官爷告错人了?跟民女成婚的谭郎,那可是实打实的儿男,如今就在民妇身边站着呢!”
“焉知你不是谭家特意娶进门去,替她遮掩当摆设的!”
孟延切齿咬牙,一时竟忘了规矩体统。
“榜眼郎实在积极,莫不是要替予同陛下分忧,自己将这事给断了去?”
元嘉冷了三分脸色。
“……草民、不敢。”
孟延发出几声气急的粗重喘息,一双手攥得死紧,所幸还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缓缓跪坐在地,叩首请罪。
“黄娘子,这位郎君还有疑惑,你可能解释一二?”
元嘉又问道。
“皇后殿下,民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黄翠娘硬着脖颈,显出十足的气恼,“我日日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丈夫不是男人还能是什么!他谭家难道是巨富之家,又给了民妇泼天的财帛?到这当头了,还能让民妇甘冒欺君的罪过继续替他遮掩?怎么这位郎君无端端的乱说一通便有人信,民妇句句肺腑之言却反倒无人相信了呢!”
元嘉垂下眼帘,藏住眼中的细微笑意。这个黄翠娘,瞧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是十足的泼辣,是个稳得住的。
“孟延,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燕景祁换了个姿势,施舍般地将视线投到下方僵坐的身影之上。
“……她说谎,说谎!”孟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随即又似想到什么般急声道,“户籍……还有户籍!谭家究竟有无男丁,有几个男丁,谭思文又是不是顶了弟兄的名,一查户籍便知!”
“陛下、皇后殿下,”户部侍郎韩通海站了出来,“我朝户籍三年一修,一份留于州府,一份送还县府……最后一份上报朝廷,存于臣所在的户部。若有所需,臣即刻便安排人手,将谭思文的户籍文书翻出来,以便真伪!”
“谭卿,你说呢?”
竟又将问题抛给了谭思文。
“草民身正影端,自不惧旁人查验户籍。只是,”谭思文直起身子,侧头盯着孟延冷声道,“既都要查户籍了,何不干脆些一查到底?”
孟延惊疑不定地看向谭思文。
“我朝户籍确是三年一修,可旧有的卷宗也不是立时就销毁的。州县卷宗存十五年,户部卷宗存二十七年,草民如今二十许,能够调阅的旧时卷宗当有不少,不若一式三份、新旧全取了来,以辨真伪!”谭思文一字一句道,“谭家如今五口人,除草民与拙荆外,尚余老母一人,阿姊两人……孟兄可自去翻阅,看看我谭思文在那户籍名册之上,为男为女!
谭思文气势实在吓人,竟生生将孟延怔在了原地,只喃喃道:“你明明就是……我、我见到过的,我还、我还……”
“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看来这探花郎当真是被诬告了。”
元嘉眼珠微转,又回到了一开始盈盈欲笑的温和模样。
“既如此──”
燕景祁轻轻一颔首,正要将此事定调翻过,却被孟延陡然一声高呼打断。
“陛下、皇后殿下!草民没有诬告!草民、草民愿以性命做抵,换谭思文验明正身,她确为女流,无可狡辩!”
直到这时,孟延仍紧紧咬住谭思文不放,也不知当中究竟存了什么私怨。
“你这是诬告不成,改换要挟了?”
元嘉语气更沉。
孟延左右环视一圈,不管不顾地往角落里的圆柱撞了过去,好在那处围了不少臣子,七手八脚之下,只额头青了一块。
看着被人围簇的孟延,元嘉突然有种不好的念头。
果然,原本因黄翠娘和户籍的出现而堪堪偃旗息鼓的议论声,又开始重新响了起来。
“……寻常诬告,何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分明是别有内情……”
“孟延自来谦谦君子,孟家也是素有名望的大家族,若无确信的把握,又怎会赌上自己的仕途当场状告……说不定那谭思文……”
“是啊……”
元嘉的脸色在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中逐渐难看起来,只是位居上首,又隔了些距离,才一时无人注意到罢了。
站在下头的谭思文,就没有那么好的遮掩了。她偏着脑袋,将大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下。黄翠娘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无声依偎在谭思文身侧。两个人僵直着身子,像是交颈的鸳鸯般紧密难分,又像是引颈受戮的囚犯,失去所有抵抗,只等着最后的铡刀落下。
元嘉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微抖,面上却始终镇定如常,并未因眼前的混乱生出一丝波动。无他,燕景祁正偏着头打量着她的反应,也不曾制止底下人愈发激烈的议论,只怕是等着她这个皇后出言破局呢……
元嘉暗自咬了咬舌尖,借着细微的刺痛清醒回神,又迅速朝自己的父亲投去催促的一瞥。
“什么赔命不赔命的,血都没流一滴,怕不是失了颜面,要演苦肉计吧!”
站在季连身边的一个武官,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
“是啊!”另一人随即附和,“这殿上柱子那么多,真要血谏,怎么不挑个没遮挡的柱子,偏要往一群人站着的地方撞!”
两拨人又开始吵嚷起来。
季连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只站在一群武官中间,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元嘉的那一瞥。
眼见局面又开始僵持,元嘉总算松了口气,又询问般看向燕景祁。
“孟卿一片赤心,那便验吧。”
燕景祁的声音并不算高,可偏偏所有人都在下一瞬止了争吵。
“谭思文,陛下御令在此,你还不速速褪衫!”
孟延用手捂住伤处,那双满盛着恶意的眼睛自指缝间透出,嘴角几乎克制不住地上扬,却又在听清下一句话后怔愣原地——
“验,但不在这里验,”燕景祁语气淡淡,“也不能你喊着验,更不能由你验。”
元嘉顿时明白了燕景祁的打算,立刻便接过话来,“谭卿文人学士,当众袒衣实在折辱。为表公正,不若由予点女官一人,陛下点内官一人,谭卿随此二人入后殿验明正身,诸位大臣也就不会再有疑问了。”
谭思文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在元嘉与燕景祁之间徘徊。孟延下意识觉得不妥,可再说不出其他反驳的话,只能随众人一起称是。
元嘉又道:“徐妈妈,你去。”
“申时安,你去。”
两人躬身领命,下了阶,又走到谭思文面前。
“谭郎君,请吧。”
谭思文只犹豫了一瞬,便放松了身子尾行跟随,黄翠娘本想陪同,被徐妈妈看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三人消失在门扇之后。
……
这当是不费什么工夫的,所以谭思文很快便回来了。她一边走到黄翠娘的身边,一边抬手抚平衣襟处的褶皱,面上倒还平静,眼底却藏了几缕难见于人的怔忡。
申时安与徐妈妈落后两步,出来后便回到了元嘉与燕景祁的身边,凑近两人耳畔,又悄声说了句什么。
孟延自申时安与徐妈妈出来后,便将人死死盯住不放,一脸地急切,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从两人嘴里撬出最后定论。
“……谭思文,确为男子。”
燕景祁终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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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比存稿字数少了两个字,不知道是格式原因还是什么,嘛,希望不是漏字了)
第105章 女谭郎 只是不想这世间再有第二个谭思……
此话一出, 孟延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更像是脱了力般瘫倒在地,色若死灰。他的嘴皮仍在上下翻动,发出一阵难明的咕哝。
蓦地, 又在众人的注视下, 不顾规矩体统, 鼓目仰颈,裂眦嚼齿, 一副仇恨至极的模样。可两眼盯住的人影, 却是从刚才起便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嘉。
“是你,是你们……是你们……”
孟延抬手欲指, 却被早有准备的内侍们扑倒在地,用布条缠住了嘴,直到孟延被彻底压得没了气力,方试探性地松了两分劲。
直到这一刻, 孟延才真正明白, 他究竟是逆了谁的意, 又是谁在执意要保谭思文……可饶是如此, 孟延却仍不敢向御座上的那位嘶喊泄愤,于是最终将仇恨的视线投到迟一步进来的另一个女人身上。
“谭思文, 你方才说,孟延是因为妒忌诬告,又有何证据?”
孟延的目光太过直白, 当中是何意味, 实在是不言而喻。可元嘉却不乐意受下孟延的无名孽火,更鄙夷此人的怯弱胆小──今日之事虽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可孟延的下场是燕景祁, 和他自己造就的,如何能迁怒到旁人身上!
元嘉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几番忖度之下,决意拿谭思文一事向孟延开刀。
“回皇后殿下的话,”谭思文恍惚了一下,仍是沉稳回话,“草民、在学舍读书时,曾侥幸得老师赞过几回,老师也曾用草民的文章与其他学兄做比……其中,便有孟学兄。孟学兄与草民出身同州,孟家更是当地的望族,不似草民陋室寒微,是以孟学兄也眼界颇高,所以……”
谭思文垂眉敛目,眉心却拧成了一个川字。
元嘉听到这话,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这个谭思文果然也是个上道的。
“可是在学舍里,与你有过冲突?”
元嘉又问道。
谭思文为难般一笑,“草民这一趟得来不易,是以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头……至于其他的,不搭理就好了。”
“那孟延自恃身份,又不忿同乡比他本事,在学舍时便对谭郎多有不满,隔几日便要冲突一场,学舍的学子和老师也是见过多次的!”
黄翠娘愤愤不平,“今日在宫门外候着时,他还冲谭郎口出恶言,甚至想使绊子叫谭郎无缘殿试!这样的人,能做出诬告的事情,便也不足为奇了!”
谭思文说得含蓄,可黄翠娘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不管不顾地将事情挑的分明。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头先还有帮着孟延辩驳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延自然也是听见的,可如今,除了发出几声不甘的嘶喊,已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是好一位榜眼郎哪!”
元嘉偏头看向燕景祁,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
前者同样看了元嘉一眼,又在嘴角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只道:“孟延,凡才浅识,顽皮赖骨,兼以矫言伪行,劣迹昭着,实难堪榜眼之名,亦无为官做宰之能。着,贬为白丁,终身不得再举科考……孟家亦有失教之过,其后三代内,子孙俱不可为官!”
此诏一出,孟延这个人便算是彻底废了,孟家人的仕途也就此到头了。
元嘉再度看向下方的谭思文,她正低声与黄翠娘说着什么,不经意抬首间与元嘉视线相撞,两人目光交织,又随即分开。
“谭卿今日遭了通无妄灾,如今既已事毕,便与夫人早些回去休整。”元嘉款语温言,“待到琼林宴那日,诸卿可要好好为谭卿祝贺一番才是。”
前半截是说与谭思文的,后半截则是告于在场众臣子的。
众人躬身应是。
元嘉复又看向燕景祁,前者却没有再说话,只朝身侧拢袖侍立的申时安抬了抬下巴。
申时安会意,上前高声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
少顷,诸人鱼贯而退。
燕景祁已经起身,元嘉也跟在人后准备离开,晃眼间却瞧见祥顺快步朝殿外走去,像是要赶上谁一般。元嘉压下心中怪异,仍是先回了后殿。
“我让祥顺把她二人带去清宁宫,你着意安抚两句,只叫谭思文放心,但她为国尽忠一日,其所惧怕之事便不会发生。”
元嘉跨进门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她这才明白,方才祥顺那急匆匆的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是国之栋梁,陛下何不亲做安抚,”元嘉眉心微动,又试探道,“谭思文深感天恩,自会为大周鞠躬尽瘁。”
燕景祁却拒绝了,“虽有本事,也得看以后的造化,且她到底是……见我总有拘束之处。若无必要,还是不必在国事之外的场合见她了。”
又道:“你可多与她说会儿话,若是喜欢,常召进宫来也是行的。她日后行走于朝堂之上,又深于百姓之中,看到的听到的总归不少,你与她多有接触也是好事。”
元嘉一时纳罕,但送上门的好事又怎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屈膝应下。
“去吧,”燕景祁微微颔首,“我让申时安选些慰礼,一会儿送去清宁宫,你一并给了她们。”
“是。”
元嘉又一次应下,转身正欲离开宣政殿,却听身后蓦地传来一声问──
“嘉娘今日可看清了,要如何做才能担得起皇后二字?”
闻言,元嘉背影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便转过身来,又挺直着背脊朝燕景祁一屈膝,“元嘉受教,定不会辜负三郎期望。”
燕景祁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再次道:“去吧。”
元嘉这才离开。
……
元嘉坐在辇上,心里不住地思忖着燕景祁的话,一路上默然不语。徐妈妈却显出几分喜色,临近清宁宫时,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是看重您呢,是好事。”
元嘉回过神来,也只是道:“陛下看重清宁宫,确是好事。”
燕景祁可不是会因为短短几年陪伴便对她生出情分的人……今日所见,大抵是燕清忞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后是能替他挑一部分担子的。既是帝后,又是夫妻,自然便顺理成章地用起来了。
只是,比之在太子府的那几年,燕景祁今次的试探似乎太短、也太仓促了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元嘉垂眸细思,少顷舒了眉头,不再深究。如此也不是坏事,燕景祁越是用她,她便越是得权。既得权势,她能看到的、触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也就不必担心自己眼界被困于这四方天地了。
只可惜欲壑难填,她想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就看燕景祁舍不舍得给了。
……
回到清宁宫,谭思文与黄翠娘两人还未过来,这也给了元嘉一个短暂休憩的机会。她转身回了后殿,将头上插戴的簪钗取了大半,又换了身更轻便的常服,这才带着人去了东暖阁。
若是见客,正殿便已足够,可那样就太过疏离了,更显得不近人情。元嘉想了想,最终还是弃了正殿,又吩咐人届时将谭、黄二人带至暖阁相见。
暖阁内,敛秋早换好了新茶,又在案几上摆了两碟子点心。元嘉一见便笑了,旋身坐在榻上,歪着身子,撑着脑袋,不时拈块点心放进嘴里细尝。
如此又是一阵,才听到外头宫女来报,说谭思文携妻室来拜。
元嘉将杯盏搁回案几,又朝红玉示意了一眼,方才传人来见。不多时,谭思文与黄翠娘相携而入,又前后一致地躬身行礼。
元嘉笑着叫起,又让人坐到软榻对面的小圆桌旁。敛秋随即奉上新茶,和摆在元嘉面前别无二致的点心。
一切准备妥当后,原本守在暖阁的逢春几人便自觉退离,只留了徐妈妈从旁侍奉。
“一大早进宫,又各种事情耽搁到现在,你们只怕是又饿又渴了。”元嘉捧着杯盏,笑得温柔,“若不嫌弃,便将就着用些,权当是垫垫肚子了。”
元嘉一改在宣政殿时的高髻大衫,换了发式,卸了钗环,又换了身豆白裙衫,半点瞧不出在朝上与人笑语争锋的样子。乍一看,倒更像是长于江南水乡的浣纱女郎,行动坐卧皆是温婉。
谭思文一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偏过脑袋,只道:“谢皇后殿下赏赐。”
“此处没有外臣,你们在予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元嘉弯了弯眉眼,“只当是闲话家常就好。”
谭思文还拧着眉头,显出几分犹豫不决。黄翠娘却是十足的洒脱,爽朗道谢道:“多谢皇后今日替我二人解围……唔,还有陛下!”
谭思文瞧见黄翠娘一脸的无畏,叹了口气也道:“深谢殿下与陛下厚恩,否则今日这一出,还不知会如何收场呢。”
“你们倒也不必言谢,”元嘉轻轻一摇头,“陛下也好,予也罢,在这件事情上,全的不过是自己的私心……替你圆这一通谎,能换回的好处可太多了。”
“……什么?”
谭思文似有不解。
“你的学问很好,做文章的功夫也不差,不是吗?”
元嘉又笑道。
“……那、那只是老师谬赞,我、草民还有许多需要进益的地方!”
谭思文面上有些燥热。
“予没有读过你的文章,也不曾见过你殿试时的英姿,可能在那样的场合被陛下点中,又在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后仍旧作保。谭卿,你一定是个极出挑的人才。”元嘉说得认真,“好到陛下宁肯舍弃第三名,舍弃同为男子的孟延,也要将你留在朝堂……谭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分明是栋梁之材啊。”
谭思文不想元嘉会说这样的话,一张嘴开了又合,耳尖滚着热意,就是不知道要吐些什么话。
一旁的黄翠娘听得连连点头,“皇后殿下说的对!我也觉得阿谭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那些个脏男人们,哪里配与她比!”
谭思文一下子攥住黄翠娘的手腕,下意识道:“不可妄言。”
而后又反应过来,元嘉还在面前坐着,一时僵了动作,只扯着指节将腕松开,原本闲适的气氛荡然无存,“殿下恕罪,翠娘素日散漫惯了,说起话来也没个分寸,是以、是以……”
元嘉松了背脊,以更舒展的姿势靠在身后软枕上,态度依旧和善,“予一早便说过,这只是闲话家常。黄娘子愿意与予说这些,那是没将予当外人看呢,是好事,又哪里谈得上怪罪。”
“这难道、就是殿下的私心吗?”
谭思文听着元嘉的话,看着元嘉坦荡的神情,突然就问了出来。
元嘉又是一笑,“是。只是予的私心太过浅陋,比不得陛下福国利民……予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的恻隐,和些许的感同身受罢了。”
“……感同身受?”
“孟延今日敢行此举,与你们有私怨不假,可也不过是仗着朝上如今没有能为你们说话的女朝官罢了。”元嘉此刻也想通了关窍,“欧阳将军送嫁在外,余下的诸臣子又俱为儿男,两个本事都差不多的人,自然是先去将就倚仗更多的那个了。”
元嘉看着因这话陡然沉默下来的两人,又道:“予自来与欧阳将军亲近,她若在朝,定不会对你们冷眼旁观,或许还不等咱们说话,凭她自己便可把孟延辩得哑口无言,羞愧掩面呢。”
“殿下……”
谭思文始终夹杂着郁色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抹明艳的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元嘉看着两人一点点放松下来,心中也安定不少,视线又瞥向谭思文颈上的白布、耳垂的细孔,不免道:“这东西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些,往后再想些别的遮掩之法吧?”
谭思文下意识伸出指尖轻触,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不是刻意遮掩,草民幼时被不慎泼落的沸水伤着过,后来虽也请医士救治,但还是留了疤痕,连嗓子也坏了……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又抬手抚上耳垂,“至于这两处耳孔……那时候出了事,母亲六神无主之下,经人指点,去某处的道观替草民卜了一卦,卦象说草民阴潜阳行,混了乾坤,是以遭此劫难。又说要想解灾,便带草民去碧霞元君祠走上一趟,求泰山奶奶收作童子,在神灵面前一通明路。有泰山奶奶护着,其他神灵便不会再为难草民了。这耳孔便是那时刺下的。说来也怪,之后还真是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了。”
元嘉忍不住感慨道:“碧霞元君照察人间善恶生死之事,又是护佑女子孩童平安健康的神灵。似谭卿这样的,碧霞元君指不定多喜欢呢,自然是要顾着护着的。”
“……殿下这是在打趣草民呢。”
谭思文羞赧一笑。
头先正经说话时还不觉得,如今闲谈起来,谭思文左一声殿下,右一句草民,听在元嘉耳里实在刺噪,她便也干脆道:“如今四下无人,谭卿也不必处处尊称。若是不嫌弃,便似予宫里的其他人一般,唤声女君吧……也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称呼自己了,听着真是叫人难受。”
谭思文还有些顾虑,仍是黄翠娘先开了口,爽利地叫了声“女君”。这称呼一出,谭思文便也不再踌躇,亦笑着跟了声“女君”。
元嘉陶然颔首,视线在谭、黄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复问道:“说来,予还是不明白,谭卿为何会在人前作这副打扮,黄娘子又为何会拼了命般替谭卿遮护……这话问得唐突,若有不方便言说的,摇头便是。”
好在谭思文已知元嘉可信,这些事情便也不刻意相瞒了。
“我未出生前,父亲便辞世了,家中只余母亲和两个姊姊。这当头,若我母亲生下的还是个女儿,谭家本就不多的田产,便都要俱数送给旁家了。”
见元嘉有些欲言又止,谭思文喟然一叹,“女君是不是想说,便是女儿,也是能承继家产的?”
元嘉被猜中了心思,当即一点头。
“可惜,谭家身处穷乡僻壤之地。”
谭思文垂下眼帘,将苦恨与挣扎尽数掩藏,“那样的地方,世俗人情总是大于礼法律令的……所以,我出生后只会是谭家的大郎。两个姊姊和母亲也得靠着我这个大郎的身份守住谭家。”
说着,又偏头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黄翠娘,目露柔色,“至于翠娘,她的母亲便是当年替我母亲接生的产婆。黄姨替我们家遮掩了最大的秘密,是谭家的恩人……只可惜天不假年,我三岁那年便因劳作过甚病逝了,留下了翠娘一个。翠娘的爹娶了续弦,又生了好几个孩子,后母和弟妹们将她挤兑得无处落脚……有年闹旱灾,乡上许多人户都吃不上饭,逼得要卖儿卖女维持生计。翠娘她爹也起了心思,被我母亲和阿姊们知道后,倾家之力把翠娘买了回来,之后便留在我们家了。”
“我爹老坏了,那时他听说,隔壁乡有人为了活命,趁夜把自家儿女煮了吃了,差点也起了心思。但他又是个老鼠胆子,不敢去做自己乡里的第一个,又摆脱不了一家子靠他吃饭的现实,后母和弟妹那里下不去手,我便成了被卖去换粮食的那一个……”
黄翠娘再提起往事,话语中早不见了气愤,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有做父亲的这样不待见自己的孩子,不解为何她的父亲可以这样冷漠无情地将女儿卖掉。
好在,黄翠娘的语气很快又充满了欢快,“谭姨和大姊、二姊对我很好。我刚到谭家时,人瘦得跟个小鸡子似的,她们就每顿每顿地喂饱我,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没让我饿过肚子。我那时不知该如何报答,便说要给谭郎做媳妇,像她们对我这般,我也要对谭郎好,过后才知道谭郎她是……可我才不在乎那些呢!”
“总之,我是不想找别的男人了,更不愿遇到个跟我爹似的混蛋!我只要能一直待在谭家,和谭姨、大姊、二姊在一起,和谭郎在一起,就什么都够了!”
元嘉神色有些复杂,眼底更隐约可见湿意,“……所以,黄娘子便与谭卿佯作夫妻了?”
黄翠娘却用力摆了摆头,极为认真地反驳,“我与谭郎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祭过谭家的祖宗牌位,见过谭家的叔伯长辈,是她谭思文写在族谱上的妻房,做不得假的。爹爹可以不要我,但是她不可以再不要我了……”
最后一句,说得十足的小声,可在场的人还是听得分明。
谭思文更握紧了黄翠娘的手,“你就是谭家的一份子,不会不要你的。”
元嘉不想自己这话竟惹得谭、黄两人难过起来,垂目思忖了几瞬,干脆转了话头,只道:“谭卿怎么想到要走科考这条路的?于遮掩身份之上,可算不得什么良策……”
“只是不想这世间再有第二个谭思文罢了。”谭思文舒眉浅笑,“我那时想,若真能考上,便可以去地方为官,可以教化当地百姓,让他们知律令、懂礼法,叫他们也知道,女子原也是能立门顶户,挑担承权的。”
这话倒超出元嘉预料,谭思文却似无所觉般继续道:“不瞒女君,我早与翠娘抱了一样的念头,只要这条路还走得下去,只要翠娘还愿意做我的妻子,我便永远是翠娘的丈夫,就这样和她相扶到老,直至死别。”
“都说了,我愿意的!”
黄翠娘不乐意地撅着嘴,眼角眉梢却俱是喜意。
元嘉沉默着注视两人良久,神色亦是难辨──谭思文心有抱负,黄翠娘亦自甘成全,这两人相伴多年,早已是不分彼此,离不开也拆不散了。
少顷,又盯住黄翠娘,“黄娘子,平日里可有什么擅长的活计?又是靠什么攒银糊口的?”
但这话,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黄翠娘不作他想,只老实道:“会缝补衣物,也会劈柴打水……对了,我还会给人梳头呢!京城里什么都贵,但出手也阔绰,我去平康坊给人梳头,梳一次头,还能赚个几贯钱呢!”
谭思文又是轻轻一拍,无奈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怎好当着女君的面说这些。”
元嘉心里已有了计较,她转头看向徐妈妈,“妈妈瞧着,予今日这发髻梳的如何?”
徐妈妈在一旁听完了始末,又是自元嘉幼时便陪伴身边的老人了,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君的意图。
她作势打量了两眼,笑着道:“奴婢瞧着好看极了,一点也不比宫里人的手艺差!”
可这话就更奇怪了,谭、黄二人亦看不出元嘉与在宣政殿时的打扮有何不同,无非是卸去了部分钗环,又散下几缕乌发罢了。
元嘉只当没看见两人的疑惑,又继续与徐妈妈说着话,“黄娘子这样好的手艺,倒叫予舍不得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
谭思文两眼微微圆睁,似乎明白了元嘉的意图,却又难以置信般望向榻上的女子。
果听徐妈妈在下一刻道──
“这有何难,咱们宫里空置的职衔还有好些呢,女君若实在舍不得,便封黄娘子做个什么女官,三不五时地召进宫来,陪你说话、替您梳头。探花郎近两年当也是在六部轮转,积累资历,外放也得要些年头呢。如此,不至于叫这对小夫妻分隔两地,也能一全女君对黄娘子的喜爱,岂不两全其美?”
元嘉拊掌而笑,“徐妈妈这话倒提醒予了,着人稍晚时候去传予的口谕,就封黄娘子为清宁宫的内司,往后便是黄内司了!”
“女君,这如何使得!”谭思文急忙起身,“我们已是承蒙深恩,保住了殿试,也远离了歹人,您如今再赐尊位,实在是叫我们无以为报啊!”
元嘉让徐妈妈将人扶坐回去,“你的官位由陛下决定,予做不得主。黄娘子是你内眷,早晚会随你封作命妇的,予也不过是提前些时候罢了。”
见谭思文还想推辞,又道:“今日在宣政殿上,陛下虽处置了孟延,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家断了这样大的前程,难保不会对你、对谭家生怨。予将黄娘子封作女官,让报信的将这个消息和你中选的消息一并送回当地,你在前朝得陛下看重,黄娘子在后宫得予看重,他们再是生恨,一时之间也不敢有所动作……谭卿,若予是你,便趁这次机会举家迁至上京,一劳永逸。”
谭思文显然没想过这一层,闻言茫然地睁大双眼,又将嘴角绷得死紧,心中满是惶急不安,略平复好呼吸后,方抖着声音道:“多谢女君替我们打算,可是、可是……”
谭思文眼眶微红,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着,就是道不出个全乎话。
黄翠娘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用力咬了咬下唇,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虚软无力,“可是,我们没有再雇人的盘缠了……为了来上京考试,家中已掏尽了银钱,进京后的所有开销,都是我与谭郎到处做活计攒的。如今、如今要怎样才能把谭姨她们带来上京啊……”
又一个人红了眼眶。
正当时,逢春从殿外走了进来,倾身贴近元嘉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又将捧在怀里的册子递至前者手边。元嘉垂目扫了两眼,眉心微动,又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便会意地出去了。
“先看看?”
元嘉转而将册子递到两人眼前。
谭思文小步上前,举着微颤的手将其接过,学着元嘉的样子粗略一扫,顿时又惊又喜,“这是……”
“料子拿去裁衣裳穿,钗环之类的首饰便给黄娘子平日里戴着,还有些摆件什么的,就按着你们自己的喜好,拿出来放着。”元嘉一项一项的安排,“这些东西大多是内宫御制,你们若不用,便只能放在库房里吃灰,供起来又多挤占你们的住处……就把它们当个寻常玩意儿,哪里有缺,便用在哪里。”
“至于这些银钱么……予虽不清楚上京城内如今的市价,可想来是够你们雇人往返和另租屋舍的。里面也不全是整锭的银子,还有些供你们日常开销的碎锞子,它们没有内宫的印记,你们只管取用,当解燃眉之急。”
元嘉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谭思文捧着册子的手开始发颤,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将纸张揉出一道道不甚明显的折痕。少顷,抖着声音向元嘉道谢:“多谢女君……我、草民……”
闻言,元嘉似乎也有些动容,自软榻上起身,又缓步走到谭思文面前,视线与视线相接,道:“方才只顾着和你们闲聊,竟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谭卿,记住予今日说的话,但你为国尽忠一日,你所惧怕之事便不会发生。”
谭思文强忍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溃堤,她深深拜伏在元嘉脚边,“……谭思文有生之年,定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元嘉没有让徐妈妈去扶,而是自己蹲下身子,躬下背脊,将手搭在谭思文的胳臂旁,一点点将人撑站了起来。
“好了,旁的话予也不多说了。快些出宫安置吧,也希望你们一家子能够早日团聚。”元嘉笑着祝福,又单独对黄翠娘叮嘱了两句,“黄娘子,不对,该叫你黄内司了。以后你每三日进宫一趟,可将宫外的难事说与予知,让予给你们做主……自然,你们诸事顺遂最好,予也就只听些宫外的趣事,或者真的试一下你梳头的手艺了。”
元嘉笑着添了句打趣的话,又看着因这话重新展露笑颜的两人,复道:“去吧。”
谭思文拉着黄翠娘,又是深深一个俯身,这才后退着离开。
眼看两人的背影就要消失,元嘉却没由来的问了一句,“黄娘子,你说你给平康坊的娘子们梳过头,这话可真?”
黄娘子茫然回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头上下点了点。
“那、你可见过胡玉楼的掌柜,一位姓庄的娘子?”
“见过的,那位娘子看我辛苦,还让账房多给我支了几贯钱呢。”
“那你可否……”
元嘉显出几分迟疑,徐妈妈也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扯着元嘉衣袖──那是不动声色的劝阻。
她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倒也无事……你们去吧,下次你进宫来时,予若还记得,再同你说。”
谭思文若有所思,又很快将视线从元嘉脸上收回,什么都没问,只拉过黄翠娘,再度朝元嘉一拱手,这才出了清宁宫——
作者有话说:耶,第二个8k+奉上[狗头叼玫瑰]
第106章 明出路 女君虽身在后宫,心却不必留在……
“女君方才, 不该提起胡玉楼,也不该,提起庄娘子的。”
徐妈妈拧着眉,颇有些不赞同。
“……我就是突然间想起来了。”
元嘉面露怀色, “那时候, 就是还在太子府的时候, 熙宁长公主带着庄娘子她们,我们在竹林里习舞、奏曲, 还约好要去胡玉楼看庄娘子新编的乐舞……可如今, 除了偶尔能从长公主嘴里听见几声庄娘子近况外,却是再没有见过面了。”
元嘉是真的遗憾, 有些事情,在宫外时便没能做到,进了宫就更不可能做不到了。她转过身,不经意间撞进徐妈妈满盛忧色的眼底, 无奈失笑, “我知道的, 往后不会再问这样的话了……真的只是突然间想起来了。”
徐妈妈上前把人扶住, “奴婢哪里会不明白,您只是怀念起从前在外头的日子了……可您已经是皇后了, 这样的身份,是断不能与平康坊、与平康坊里头的胡姬娘子们再有牵连的。”
元嘉低低嗯了一声,又与徐妈妈一起离了暖阁,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殿走去。
“……这位谭郎君实在艰难, 好在保住了探花之位,不日又能将老母阿姊接来上京,想是否极泰来, 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
像是要转移元嘉的注意力一般,徐妈妈又提起了谭思文。
元嘉又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显出几分莫名。
“女君方才,怎么会想到封黄娘子做女官的,还说什么迁居的话……若非您思虑周全,只怕谭郎君今次,还难与孟家善了呢。”
徐妈妈想了想,又刻意问道。
“……男人被女人跌了面子,心里是会不痛快的吧?”
元嘉回过神,先是不确定般反问一句,而后带出一声轻哼,“那般众目睽睽之下,里子和面子都没了,自己还成了祸累家族的罪人,谁会甘心呢……”
说着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元嘉有些不快地眯起眼睛,“你瞧见了没有,那厮分明是被陛下处置的,可到头来却不敢对陛下生出半分不满,反跟看仇人似的盯着我……呸!只敢找女人麻烦的孬种!”
元嘉提起来便觉得生气,忍不住又啐了一口。
“似孟延这样的人,原也不配为官做宰的,陛下贬他为白丁,又让您安抚谭郎君,这是心里有数,要重用真正的人才呢!”
徐妈妈唯恐元嘉气坏了身子,又连忙宽慰道。
“是啊,陛下想重用谭思文,他居然愿意重用一个──”
元嘉堪堪收声,眼底却显出几分讶异与怔愣,“我原以为,沁姊姊在前朝官位稳固,是先帝为着昭献大长公主的缘故,陛下只是顾及先帝才未做调任……如今看来,竟也有他自己的意思,男女大防根本比不过得个有用的人才……可对自己的后宫却是这般……”
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小声了,近如徐妈妈也只听清只言片语。她的表情更柔和了些,“女君浑说什么呢,陛下初临帝位,定是想搜罗人才,强盛国朝的,这是好事呀!”
“是啊……”
元嘉没有多做解释,只顺着前者的话附和了一声,又道:“徐妈妈,我今日见了谭思文与黄翠娘,恍惚间竟想起了许多故人……同为女子,她们可比我厉害多了。”
“女君怎会这样想?”徐妈妈面露不解,“您的身份贵重,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女子羡慕呢。”
“……羡慕?”
元嘉看向徐妈妈,一时失笑,“妈妈说笑了,有谁会羡慕一个被困在四方天地里的人呢?今日若非陛下默许,我根本走不到前朝之上,更遑论去替谭思文说话了。”
“女君分明是钻牛角尖了。”徐妈妈慈爱地看着元嘉,“奴婢旁眼瞧着,陛下对探花郎的事情早有决断,今日本可以自己了结的,却还是给了您去宣政殿的机会,之后更是全然放权,让您去做那安抚人心的事情,又让您得了谭、黄二人的感激……便是陛下有旁的心思又如何,好处不都在您这儿吗?”
元嘉不想徐妈妈也看出些异处,蓦地停下脚步,又很快轻笑出声,“妈妈瞧我,早就清楚的事情,这会儿倒为了些无谓的感慨,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真是个棒槌脑袋。”
顿了顿,又道:“妈妈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说罢,也不等徐妈妈答话,便又自顾自地开口:“我看到谭思文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沁姊姊和章家小娘子……还有阿沅。她上次写信来,说自己与谢四娘子旅居至一处村镇,见镇上孩童识字者甚少,女童未及笄而出嫁者又逾半数之多,遂决定落脚在此,与四娘子一起行教化之事,怕是要停个一年半载了。”
“柳娘子如今也有了寄托,不再日日沉湎于悲痛之中,女君想来很快便能和柳娘子在上京重逢了。”
徐妈妈衷心道。
“谭思文想为女子争权,沁姊姊巾帼不输儿郎,章家小娘子奉身医道……便是阿沅,如今也找到了自己可寄求的事情,”元嘉看着簌簌作响的梧桐,半似感慨,半似明悟,“这世道,女子的出路也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的……”
“女君又何尝不是呢?”
元嘉愕然转身,只听见徐妈妈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女君莫不是忘了,那章娘子是求了谁才进的宫?那探花郎又是在向谁深表谢意?还有欧阳将军,当时又是谁扯着她的袖子,开解她去边城的?便是柳娘子,自她离京到现在,您何时与她断过书信,不还是日日牵绊、月月挂怀的吗?”
见元嘉因她的话而怔愣原地,徐妈妈忍不住又笑道:“再者,女子嫁人又不是什么错路……欧阳将军如今不也有虞副将相伴左右了么,可在前朝,她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一点并无损陛下对她的看重。女君的夫婿是天下人的君主,所以您高居皇后之位,是大周的国母。您帮着她们成了夙愿,不也是替自己选了条不一样的出路么……女君虽身在后宫,可心未必也要留在后宫,既有陛下施权,女君亦名正言顺,只依着心意去做如何?”
前半段话还能勉强算作劝慰,到最后几句时,徐妈妈话里暗含的意味便再明显不过了。她看着元嘉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双眸,眼中满是纵容,“或许是奴婢想多了,总觉得女君的心里藏了许多事。刚嫁进太子府的那段日子,您每每见过陛下,再独处时便会较之前沉默许多,有时还会无端端的发起呆来。后来日子久了,您愈发游刃有余起来,奴婢便也少见您这副模样了……可今日,陛下召您过去说事,从宣政殿离开后,奴婢便总感觉又从您身上窥到了过去的影子,这才大胆一说。”
元嘉眼里闪着复杂的情绪,嘴唇动了动,却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良久方道:“……有妈妈相伴,是我的福气。”
顿了顿,又道:“妈妈替我把逢春唤进来吧。送给探花郎的那些东西,我还得再亲自交代几句才是。”
原是两人说话间已踱回了后殿。
徐妈妈看着元嘉脸上重新绽开的笑颜,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亦是含笑答应。
不多时,换了逢春入内服侍。
“……你如今,还是不想嫁人吗?”
元嘉无由来的问了一句。
逢春正聚精会神地等候吩咐,不想听见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才摇头否认。
“是了,那些男人也配不上你。”
元嘉喟叹一句,视线轻飘飘地从逢春脸上掠过,“申时安方才奉命过来送东西,你何以未让他进暖阁回话?还有那本册子,又为何会是你的字迹?”
闻言,逢春神色一凛,先朝元嘉屈膝作请罪状,而后才道:“申内官以为奴婢知情,领着人送东西来时也不曾避忌过什么,奴婢便也清楚了宣政殿上发生的事情……奴婢以为,此事虽由陛下决断,可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替探花郎说话的却是女君。陛下既给了女君安抚谭家夫妇之权,一切自然该以女君的名义给出去,又何必再让申内官费心呢。”
元嘉眼底的笑意扩大,“那又为何换了本册子?”
逢春垂目再答:“陛下着人送来的都是些好东西,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两件……可方才探花郎带着夫人进殿时,奴婢却瞧见她们的衣袍内里,其上满是缝补的痕迹,料想是日子捉襟见肘,再无余钱可供安身,这才大着胆子添了银两,又刻意取了些散碎锞子,以供探花郎解燃眉之急。”
顿了顿,又道:“与其让探花郎为着两份字迹不一的册子奇怪,倒不如奴婢重新誊抄一本全的,也省了女君解释的烦恼。”
“……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元嘉沉下声音,故意道。
“奴婢与妹妹如今吃穿不愁,过得更比外头的官家娘子还要体面,出去了谁不高看几分……这一切,全赖当年女君和季家主君、夫人慈悲,奴婢二人铭记在心,自当为女君端茶倒水、鞠躬尽瘁以报。”
逢春梗着脖子,坚持道。
“端茶倒水的活计谁都能做,可你却须走到我的身边来。”元嘉一点点笑了起来,“往后,谭思文和黄翠娘来清宁宫请安的时候,你便随我一起,也听一听外头发生的事,学着做一个内舍人……也试着去做一回男人的主,如何?”
“……女君?”
逢春喃喃道。
“我并非劝你嫁人,说他们配不上你也是真的……只是,莫要因惧怕他们而退避。你要学着站在他们面前,学着凌驾于他们之上,也尝一尝他们畏你、惧你,却又不得不谄媚讨好你是何滋味。”
逢春的表情从犹豫,到挣扎,再到最后的坚定,少顷跪在地上,面朝元嘉深深一叩首,沉声道──
“……奴婢定不负女君所望。”——
作者有话说:翻了翻存稿,最近好像没有超多字数的章节了,老实回归随榜(已经不知道上榜单是什么滋味了)或隔日好了[鸽子]
第107章 无端忖 “万春长公主、殁了!”……
琼林宴后不久, 谭思文正式受了官职,为秘书省校书郎。品阶虽不高,却为“文人起家之良选”,是一个不缺升迁与前途的好位置。
黄翠娘进宫时提起来, 面上亦是遮掩不住的喜气, 连带着谭思文那份, 又再三向元嘉表达了谢意。之后说起回乡接人的事情,道谭思文已雇好了人, 约好与报信的一道回去, 再月余便可一家团聚了。还道两人已看好了个一进的院落,虽窄仄了些, 可里外方正,地方也不算偏,是她们目前所能选择的最好的了。
元嘉自是为她们高兴,又怕两人一番花销下来吃用紧张, 干脆打着喜好黄翠娘梳头技艺的由头, 又再三下赐了不少银钱物件。
事实上, 燕景祁前次已着意恩赏了许多, 逢春在其中亦添补了不少,可谭思文一家就要来京了, 她自己以后也是要在上京城里行走的人,天子脚下,寸土尺金, 到哪里都是需要银钱的。
若只是补贴谭、黄二人生计, 原也不必元嘉亲自出面,交给徐妈妈或是逢春来办也是一样,可宫内近来百花争奇斗艳, 其中以娄、薛二人尤甚,背后更隐约可见娄太后与薛贵太妃的影子。元嘉不欲牵涉过深,索性三不五时地召黄翠娘进宫,或询问谭思文近况,或听其闲话宫外琐事,倒也算是自得其乐。
元嘉原以为薛玉女会是第一个被燕景祁召幸的新人,可没想到还是娄家娘子拔了头筹。看来燕景祁暂且还未因那一副肖似的面容而生出旁的心思,虽在宫室上逾了制,可到底念着娄太后,也一并看重娄家,没有再让薛玉女超拔于众人之上。
娄太后当也是领受了的,至少在明面上不曾表露过任何的不满。某次元嘉去兴庆宫请安,还撞见过其与薛贵太妃相谈甚欢的场面,两人的侄女就坐在下首陪着,彼此间言笑晏晏,一副和谐至极的景象。
不过细论起来,薛玉女仍是这一批新人中最拔尖的。燕景祁多年来起居极有规律,登基后亦然。每月一半时间宿在紫宸殿,一半时间歇在后宫。起初只有东宫的几个旧人时,除开惯例留宿清宁宫的那几日,燕景祁歇憩在其他后妃间的次数基本持平,等薛玉女进宫,这个平衡便被打破了。燕景祁虽也还在其他嫔妃处留宿,可远比不得在蓬莱殿停留的次数。
薛玉女一时间风头无两。
腊尽春回,燕景祁往蓬莱殿去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不知是倦烦了,还是单纯不想再和人继续玩这场追忆往昔的把戏,总之,薛玉女一度盛宠的情况有所缓和,燕景祁往来其他宫室的次数也开始重新趋于平衡,可这也已是又一轮开春了。
……
“……竟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到。”
说这话时,倪娉柔正坐在御苑内的某处凉亭里,一面挑着素白瓷碟里的青果吃,一面朝着人唏嘘不已。
除了她,刘婵、卫妙音,还有元嘉都在,便连吴小童,也久违地出现在了几人身边,只仍是少言寡语。比起和元嘉几个说话,她似乎更爱领着两个女孩儿去别处玩耍,像是还保留着从前做宫女时的习惯,不愿,也不敢去听别人私下间的任何一句议论。
此刻听到倪娉柔提起薛玉女,吴小童下意识抖了抖身子,又求助似的看向刘婵,但很快便垂下眼帘。刘婵与吴小童起居一处多年,自然清楚前者是什么脾性,一时无法,只得朝着元嘉的方向轻轻摇头,替吴小童求个自在。
“两位公主似乎跑得有些远了……吴宝林,可否请你带着人替予去瞧瞧,守着她们别摔了碰了,也替予叮嘱她们一声,叫她们不要玩闹得过了头,仔细明日身上酸疼。”
元嘉想了想,温声询问道。
吴小童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起身应下,也不看身后跟着的几个宫女,只像是被谁追赶着一般迅速离开凉亭。
几人目送着吴小童的身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又继续方才未说尽的话。
“刚册封那会儿,我每每见她,就恍惚觉得温穆太子妃还在世一般……她们两姊妹实在是太像了,便连穿衣打扮都如出一辙,怪不得陛下初时见她也会发愣。”
倪娉柔亦是感慨,“我原以为,陛下会对她长情些的……至少也能有个一年半载。那之后,便是情没了,身边也再添新人了,可长久陪伴下来总该生出几分习惯,薛玉女的前程想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哪里知道……”
元嘉难得回忆了下燕景祁在她面前提起薛玉女时的情态……怀念有之,感慨亦有之,可就是没有丝毫留恋,元嘉亦许久不曾在男人的眼里瞧见半分深情了。事实上,薛玉女的名字总是伴着她的姊姊、那个早逝的温穆太子妃一起出现。燕景祁提起薛玉女,也多是要借她说起薛神妃,再借薛神妃或提点、或鉴戒元嘉自己。只有一次,燕景祁在同她说起什么事情时,不经意地提了一嘴他与薛神妃的少时年岁。
有时候元嘉甚至在猜测,燕景祁接连留宿蓬莱殿的那段时日,不是贪图新鲜,也不是所谓的怀念故人,而仅仅是在感慨自己的过去罢了……可这种种一切,她要如何同倪娉柔说呢,毕竟连她自己也只是在心中存疑,从来也不曾在燕景祁的嘴里讨来一句真话。
思来想去无果,元嘉索性学了倪娉柔的模样,以手撑住自己下颌,少见地在外面露出几分恣意,只道:“这也是早晚的事情罢了……薛家让一个女儿学着另一个女儿的神情姿态,又做足了戏份把人送进宫来,连咱们几个都能看明白的东西,陛下又怎会看不明白?”
“……如今虽冷淡了些,可也只是同她刚进宫时的盛宠作比。细论起来,薛家娘子还是比一批进宫的其他娘子们更得陛下喜欢的。”倪娉柔的神情有些复杂难明, “薛贵太妃和她背后的薛家,想来也算是满意的。”
满意么,那可未必……
元嘉在心里想道。
“妹妹怕不是忘了,薛贵太妃为先帝德妃时,膝下二子一女,咱们陛下也是她的骨肉。至于温穆太子妃,生前虽无子嗣,可至死都占着太子妃的位子,是陛下为太子时名正言顺的正妻元妃……”
刘婵显然也想到了某处关窍,再开口时多出几分迟疑,“若以此作比,薛家也好,薛贵太妃也罢,只怕都还是不满意的。”
“……若要位份,初进宫便已是四品的美人了,便是什么也不做,只熬着资历等年节时晋封六宫,为妃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卫妙音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开口,“若说子嗣,陛下如今去蓬莱殿的次数也不少,天长日久的,哪能得不了个一儿半女?”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倪娉柔柳眉一挑,立时便反驳起来,“要是一直没有孩子呢?要是论资排辈上去,主位已满了呢?要是在那之前,咱们那位陛下便对她失了兴致,再不往她那里去了呢?到时候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倪娉柔一连抛出数个疑问,个个都点在了关窍上,直把在场的人问得哑口无言。
元嘉却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点头。
薛玉女此人此貌,想来也是费了薛家人大心血的。若进宫一趟,只为得一个来日太妃的尊位,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且初见薛玉女那日,这位小薛娘子答起话来不卑不亢,更带着某种意义上的势在必得,分明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或许不必薛家替她打算,她自己便已成竹在胸了。
元嘉想起与薛贵太妃失之交臂的帝太后宝座,又想起亡故的薛神妃──她若无病无痛地活到现在,中宫之主的身份也早就是她的了……薛家两代人,不管有意无意,谋的都是那个最尊贵的位子。
一片春色之中,元嘉缓缓蹙起了那两弯月似的蛾眉。
……
“……女君?女君!”
几人正说着话,忽听凉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响起徐妈妈切切的呼唤,语调却有些发涩,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卫妙音是最先听见的,循声张望了两眼,又将来人的形貌辨得分明后,才力道轻柔地拍了下元嘉手背,又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女君,快随奴婢回清宁宫一趟,出事了!”
徐妈妈疾步上前,素来沉稳的面容在此刻显出几分罕见的焦灼与愤怒,嘴角下压,眉头紧蹙,像是被什么事情激起了火气,却又因为避忌不得不强忍下怒意……这般的失态,在自来守礼的徐妈妈身上还真是头一遭。
“……出了何事?”
元嘉心中咯噔一下,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不自觉从圆凳上起身,又往徐妈妈的方向挪了两步,面上虽还挂着强撑的镇定,可五指却已紧紧攥在了一起。
而后,只听徐妈妈悲声道──
“万春长公主、殁了!”
第108章 悲公主 皇后觉得,昌平伯此人,该死还……
此话一出, 原本安坐亭内的其他三人也被惊得站起了身。
元嘉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唇瓣开开合合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没的?”
“……说是驸马伤的。”
徐妈妈艰难开口, “原是申内官去清宁宫寻您, 因您外出, 又不好离开陛下太久,于是交待了奴婢两句, 便又匆匆回去了。可究竟是什么情况, 奴婢也知道的不甚清楚。”
元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凉亭里走出来。她只来得及朝倪娉柔几人投以歉意的一瞥, 便匆忙坐上步辇离开了,只留下三人在御苑内面面相觑。
“不是才坐稳胎么,怎么会……”
刘婵喃喃道。
……
回到清宁宫,元嘉还没来得及踏进正殿, 便与步履匆忙地从里头出来的祥顺迎面相撞。
“女君!可算是把您等回来了!”
祥顺哭丧着脸, 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是你师傅让你过来的?”元嘉猛地收住脚步, 又盯着人问道, “可还交代了你旁的?”
而这声师傅,指的自然就是申时安了。
“师傅说陛下动了大气, 坚持要严惩昌平伯及其家族,可朝中诸位大臣各执己见,如何惩、惩多重, 全无定数……”
祥顺将头埋得极低, “而宫人去知会齐太妃时,太后也在……齐太妃闻讯当场昏厥,太后更是勃然大怒, 扬言要昌平伯偿命。这事儿闹得厉害,前朝后宫都被扯了进去,是以师傅他老人家又让奴才再过来跑一趟,一定等着您回来先通个气,后头……怕是还有的闹呢!”
听到这里,元嘉躁动不安的心反倒稳下来了。她迅速思考了几瞬,脚下再度动作起来,“进来回话,将你和你师傅知道的、万春长公主与昌平伯的事情全部说给予听。”
祥顺自是答应,诶了一声便跟在元嘉身后行走。
……
元嘉甫一进殿,便就近寻了个坐处落座,又拧着眉让祥顺开口。
“……女君容禀。”
祥顺定了定神,又极快地厘清自己一团乱麻的大脑,方斟酌着回话:“因长公主与昌平伯经年无子,是以长公主有孕后,昌平伯也上心照顾,可、可不久便故态复萌,不是去平康坊,便是与府上的姬妾作乐。长公主安胎为上,平日里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遇上了也多是回避,可哪知昌平伯竟变本加厉……”
“他对长公主做了什么?”
元嘉面无表情,眼中的怒意却愈发重了。
“……前几日,昌平伯吃酒归来,在后院遇上了长公主的贴身宫女。那宫女取了长公主的补药,正要回去侍奉,不想昌平伯酒意上头,竟、竟对人行了强迫之事,那侍女亦是贞烈,不堪受此侮辱,当场自绝。”
“……然后呢?”
元嘉像是不堪忍受般阖上眼睛,缓了缓又睁开,强逼着自己继续问道。
“长公主原是等在屋里,因迟迟不见人回来,一路寻去瞧见那宫女自绝的惨状,气急之下上前争执……昌平伯、昌平伯便对人动了手!”
祥顺一开始还稳着声调,可越说到后面越是气愤,“长公主怀胎本就体弱,昌平伯这一下就去了半条命,孩子更是当夜就没了。昌平伯唯恐自己打伤长公主的事情被宣扬出去,竟把长公主身边的人全数关了起来,也不准伯爷府的人去请医士,如此行径,余下照看的人又怎会尽心……长公主哀嚎了几日,最后伤重不治而死。可恨那厮还想以长公主急病离世为由遮掩,好在老天有眼,这事还是被人发现了!”
元嘉深吸了一口气,可还是压抑不住心中那股怒意。她抬手抓过离自己最近的物件,看也不看地掷在地上,伴随着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元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混账东西!”
众人立刻跪倒在地,只有逢春和徐妈妈带着忧色朝元嘉望去。而前者,右手死死攥住桌角,用力到指尖隐约可窥青白,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终是逼自己冷静了下来,“那昌平伯如今、又在何处?”
“人已在大理寺狱。”
元嘉颔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回去告诉你师傅吧,就说事情予都清楚了,至于后头要怎么办,予也得再细想想。”
祥顺低头道了声是,再不敢多说什么,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行了礼便迅速离开。
没了祥顺回话的声音,殿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元嘉不开口,徐妈妈几人便也不敢惊扰。久久地,才听见上首传来一声叹息。
“……让人把碎瓷片收拾了吧。”
元嘉倦累地挥了挥手,愁眉深锁。
徐妈妈左右示意了两眼,自己又走近两步,“女君──”
元嘉却蓦地打断,“熙宁长公主近两日有无进宫?”
徐妈妈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摇头。
“万春长公主死在宫外,如今又闹到了前朝,这消息想也瞒不住了。”元嘉垂目思忖几瞬,“让人立刻跑一趟熙宁长公主府,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与长公主知,再请她进宫来,陪陪太后,也、安慰安慰齐太妃……”
徐妈妈屈膝应下,“那咱们这儿,是否也要先传话下去,让宫女内侍们都谨小慎微些,不要在私底下妄议妄论呢?”
元嘉又是一阵沉默,最终还是拒绝了徐妈妈的建议,“这事压不下来的,太后也好,陛下也罢,全都想让昌平伯赔命,予……亦然。是以这事,闹的越大越好,闹的越为人所知越好。不必约束她们,随她们去吧!”
“是。”
徐妈妈再度应下,这才强打起精神出去吩咐人。
元嘉看了眼红玉与逢春,又道:“去传辇,再去太医署把章有为请来,一并带些安神的补物,予要去长生殿探望齐太妃。”
两人旋即应下,各自出去做事。
元嘉微微仰头,将背脊靠向后方椅背,一脸倦容。突然间,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起身,紧跟着走去了后殿。
等徐妈妈几人再来回话时,元嘉已换了身素净衣裙,连固发的簪钗也换成了银的或是玉的。万春长公主过世,齐太妃正是伤心痛苦之时,她实在不能再翠袖红裙地去见人了……
……
踏进长生殿,元嘉便感受到一股浸人的冷意,不是时节的原因,更像是这座宫室自带的一般。
“给母后请安。”
娄太后没有离开长生殿,此刻正挨着床榻坐着,无声守着昏睡不醒的齐太妃,面上怒意与悲痛交织,神色更是晦涩难懂。
不等元嘉屈膝,娄太后便已抬手叫起,元嘉也顺势直起了身。
殿内围坐的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彼此间相互见礼──都是留在后宫的先帝嫔妃,其中还包括少与娄太后同处一室的薛贵太妃,和久不见面的赵舒和。
元嘉微微侧身,挪着步子回避了一下,这才蹙着眉头上前。
“母后,齐太妃的情况可好?”
元嘉压低了声音,“儿臣带了太医过来,也有些安神补身的药材,不若让医女们煎了去,再给齐太妃送服……”
娄太后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吾已经让太医来看过了,太医说成玉是悲痛过甚,一时气堵……早前醒过一次,可一醒过来就止不住地掉眼泪。吾没有办法,只能逼着成玉把安神汤喝了,这会儿又睡过去了。”
娄太后当是十分担忧的,言语间竟不自觉带出了齐太妃的闺名。
元嘉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只好收了声,沉默地站在娄太后身边。
“……你们都先回去吧,不必都在这里守着,还有太医和医女们呢。”
娄太后垂目复向齐太妃看去,可最终还是叹着气将目光移开,“皇后陪吾再坐坐。”
“是。”
众人应下,不多时便尽数散去,屋内只余元嘉一人。
“皇后可知道,前朝已为万春长公主的事情闹起来了?”
娄太后似乎是怕惊扰到榻上之人的安眠,动作极轻地起身,换了个离齐太妃稍远的地方坐着,又示意元嘉坐在身边。
“来的匆忙,只囫囵听了一嘴,”元嘉仍是小声,“朝臣们似乎是对如何处置昌平伯各有争论。”
“那皇后以为,昌平伯其人,该死还是该活?”
娄太后目光灼然,直直投射在元嘉看似平静的脸上。
“……昌平伯先杀其子,又害长公主性命,自是死罪无疑。”
元嘉不闪不躲,只短暂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毫不犹豫地答了娄太后的话。
“好,好!”娄太后连声重复着,“昌平伯必死……成玉,你可安心了,万春那孩子不会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的!”
元嘉诧异回头,这才发现本该昏睡着的齐太妃不知何时已清醒了过来,虽还闭着眼,可面上早已是泪痕满布,身子更是克制不住地颤抖。
元嘉呼吸一窒,亦是不忍再看,只偏过头收回视线。
“……皇后也回去吧,”娄太后眉宇微舒,“皇帝这几日怕也烦心的很,皇后还要多加宽慰才是。”
既得了元嘉表态,娄太后便也不再留人,只满含深意地看了元嘉一眼,语气重又恢复了平淡。
元嘉顺从起身,再度朝娄太后一屈膝,这才后退几步离开——
作者有话说:果然一到工作日,我就是条废鱼了,以及是谁发明的工作汇报PPT这东西,我真的记不清自己两个月前干了些啥了,救命[化了]
第109章 生死罪 昌平伯只是打伤了妻子,不该以……
是夜, 燕景祁挟着通身的冷意驾临清宁宫。
清宁宫里外灯火煌煌。宫门檐角处悬挂的纱灯未取,后殿桌案上照明的烛火未熄。虽无知会,可元嘉却知道,燕景祁是一定会过来的。
“……可去看过齐太妃了?”
燕景祁接过敛秋奉上的茶盏, 看也不看地一口饮尽。
“白日里便去瞧过了, 看着……不算好, ”元嘉旋身坐在燕景祁对面,“太医说, 齐太妃这是悲痛过甚……唉, 可遇上这样的事情,谁能不悲痛过甚呢?”
“我已命人拟诏, 追封万春皇姊为荆国万春长公主,齐太妃便尊为荆国太妃,聊表哀思。”
燕景祁搁下杯盏,沉声道。
“斯人已逝, 死后哀荣再盛, 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元嘉掩在袖下的指尖微微蜷曲, “三郎虽借此明了态度, 可到底要将犯事者论了罪,万春皇姊九泉之下才得以瞑目啊……”
元嘉说得有些直接了, 竟试图逼问燕景祁在此事上的立场。
燕景祁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沉默了下,没有立时说话, 好一阵才启唇, “杀人偿命,我自然是想他死的……可到底要以何种罪名论处,这才是大臣们争论的重点。”
元嘉藏在细密鸦睫下的眸子轻微地转了转, 她动作极缓地佝下身子,带着三分试探,“既要杀人偿命,自然是要定可判斩首的罪了……”
燕景祁却没有再接话,他用指腹摩挲着杯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元嘉也不打扰。事实上,她今日的说话做事皆有些冒进了,于公于私,元嘉都该更冷静些,可她只要一想到万春长公主的死讯,就不自觉地放任这股情绪外泄,甘心被裹挟着做出不理智的事情……而她自己,也想看看燕景祁在谭思文一事后,对她议论朝政的态度。
好在这一次,燕景祁并没有沉默多久,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却又问起不相干的事来,“……阿姊似乎也回宫来了?”
“是,”元嘉轻轻一颔首,“母后气的厉害,我便让人去宫外,把熙宁皇姊请了回来。齐太妃已病倒了,母后万不可再出事了。”
“那也是母后的女儿,如何会不气呢……”燕景祁长叹一口气,“明日朝会,嘉娘与我一起吧。”
“……三郎说什么?”
元嘉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很快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没有听清男人的话,所以下意识发出一声询问。
“不必现于人前,就在后头听着便是。”燕景祁已做了决定,再开口便不容置喙,“皇后统管内外命妇,万春皇姊的事,原也该报与你断……你可听,亦可论。”
元嘉如何会放过这等良机,先是顺势应下,而后又佯作迟疑道:“可如此,会否又遭言官议论?谭思文一事,已算取巧,却仍有御史质疑。今次虽不必与群臣对峙,可来日若被知晓,亦是隐患哪……”
“帝后事,无家事,俱国事。”燕景祁微微眯起了眼睛,“若以此论,前朝事,虽国事,亦家事。皇后要听、要议、要论,又有何不可?”
元嘉眉心微动,低声道了句是,心中已然大定。
燕景祁不觉元嘉思绪,又道:“如今是太平了,才有闲人闲嘴,也敢置喙祖宗留下的训教了。丹墀上的那张凤座,是太祖皇帝为文德皇后置下的,允的便是皇后听政之权。不过是为着姚氏之乱,近两代才避讳些……说来,御史当以监察官吏为要务,再有为无端事搬唇递舌的,也就不堪继续为用了。”
燕景祁语气淡淡,却在几句话间定下了某些人的来日。
“……如此也好,要如何处置昌平伯,已不止是前朝大臣们的事,母后她们也在时刻等着消息呢。”
元嘉无意将自己与朝臣的立场相对,索性又将娄太后搬了出来。如此,前朝后宫,她都可说是有凭有据了。
燕景祁嗯了一声,神色晦暗不明。少顷发出一声喟叹,揉着额头起身,又往寝殿的方向走去,“安歇吧。”
……
次日,宣政殿。
燕景祁已坐至御座上,元嘉则停在了门扇之后。
申时安领着人往元嘉身后置了张圈椅,将人扶着坐下后,又另置了张条案放在侧旁,上搁着茶果与壶盏。待一切安置妥当后,申时安才躬着身子后退离开,只留下徐妈妈和逢春近身服侍。
元嘉两手交叠放置膝前,肩颈靠着椅背,脑袋微微上仰,阖眸暂作休息之态。
她在等,等着前头闹将起来。
……
“陛下,昌平伯谋害万春长公主既为事实,便该早些论罪!如此恶徒,实该判死伏诛,方能慰长公主在天之灵!”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自来以严谨相称的吏部尚书吕长青。
御史朱易之随即反驳,“吕尚书此言差矣,昌平伯所犯何罪尚无定调,判死留活俱无准论……尚书大人一开口就要陛下将其判死伏诛,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吕长青振袖而怒,“昌平伯有罪无罪、罪是何罪,昨日便已辩了个分明!朱御史是告假了还是耳聋了,怎么今日还反倒问起老夫来了!”
同为御史的李百泉立时帮腔,“昨日分明只辩出个昌平伯有罪的结论,可他到底何罪,各位同僚怕都还有诸般意见呢!”
“……竖子!”
吕长青最恨这帮不分青红皂白便胡搅蛮缠的御史,当即便想要怒斥,幸而被刑部尚书冯家正一把扯住,这才没有在朝上失了仪态。
燕景祁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甚至连姿势也没变过一分,只无声地注视着底下人来回争执。
而后,端王站了出来,“陛下,万春长公主为先帝之女,陛下之姊,昌平伯谋害长公主,堕杀长公主腹中骨肉,其行与谋逆无异,合该以死罪论处!”
这话一出,皇室的态度便一望而知了。
可仍有自恃公义之徒继续驳斥,“非也!长公主未出嫁前,确为皇族之尊不假。可古语有言,‘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万春长公主出嫁多年,其先为昌平伯之妻,史家之儿媳,而后才为先帝之女,陛下之姊。昌平伯不该以谋逆罪论处,至多是打伤了妻子,又不幸害伤自己的骨肉,应判其犯杀子罪才是!”
冯家正冷笑一声,也被激起了脾气,“谋逆罪当论死,杀子却至多四、五年狱牢,马大人还真是秉公持正啊!”
已然讽刺起人来了。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因为长公主出生皇族,便可不顾祖宗传下来的伦理纲常了不成!”
此话既出,以端王为首,数人脸色骤变,连一直与之争执的朱易之和李百泉也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燕景祁嘴角抿紧,向下弯曲成一个不甚愉悦的弧度,眼中凝聚着晦暗的怒意,元嘉也猛地坐直身体,沉着脸继续听着响动。
见众人似被震住般失了话语,马忡更是得意,“昌平伯伤杀妻子也好,堕害骨肉也罢,便是两罪并罚,也不至如尚书大人说的般,以死抵过。长公主已然没了性命,便不要再多一个无辜受死的人了吧!”
马忡又何尝不知万春长公主死得可怜,可若是随大流定了昌平伯死罪,如何能显出自己的不一般?且他所论所言,俱有出处,没一句是胡乱编造的,旁人听了再不爽,也拿捏不住话柄。而他若能以此名噪朝野,便是丢了仕途、失了性命也无妨,来日史书工笔,注定是要为他马忡留痕了!
“……马大人好一派就事论事的刚正模样。”一片缄默中,谭思文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大义凛然的好似从前与昌平伯行走一处、混迹平康坊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马忡涨红了脸,发现是谭思文在说话后,又突然恢复了底气,“探花郎才来了上京多久,又才做了多少天的官,就敢诬陷同僚、泼同僚脏水了!”
谭思文不为所动,“马大人不必挖苦,若在下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大人自可据理驳斥,而非仅仅在嘴上讽刺。”
“……你!”马忡将人指着,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你们说不过我,便红口白牙地污蔑我与昌平伯有私,我从来清清白白,何须驳斥你这小儿!”
端王盯着马忡的脸,像是觉出了端倪,又像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他勾着唇角开口:“本王记起来了,马大人确实在平康坊出现过……昌平伯前段日子,醉酒大闹胡玉楼,试图抢要楼里胡姬时,不就是马大人在旁帮手的么!”
此话一出,马忡顿时失了血色,却仍想出了反驳的话,“空口无凭,如何就能断言是下官!且今日要论的,分明是如何处置昌平伯,王爷与谭大人一唱一和,以私论公,也不过是想要除开臣,去定昌平伯的死罪……臣斗胆,这又是哪门子的公正!”
谭思文咬紧牙关,还欲再行反驳,却被燕景祁开口打断——
“行了……今日议了这样久,诸卿的意思朕也已明晰,就到这里吧,退朝!”
“陛下!”
马忡还想再说话,却被燕景祁投过来的冰冷视线惊得定在原地。
“马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燕景祁绷着脸,神色颇为不虞。
“……臣、不敢。”
马忡垂下脑袋,之前与人大杀四方的气势荡然无存。
燕景祁盯着马忡的发顶,眼中闪过一丝不快,而后是更加隐晦的杀意。
他站着审视了一圈,最后拂袖离开——
作者有话说:感兴趣的仙女可以去看下《公主之死》这本书,其实就说的是兰陵长公主被殴死后,如何处置驸马的前后博弈和辩论~
以及,颞下颌关节紊乱真是难捱,唉[化了]
第110章 终定论 昌平伯史聪犯谋逆,罪死……
“……让人把谭思文带来见你, 她今日急才不错,倒是挽回了些局面。”
燕景祁风风火火下朝,来不及和元嘉细说,便又吩咐起事来, “我马上要见端王, 怕是无暇顾及其他。若母后她们问起今日朝上之事, 你只管直说,但请她们无须担忧, 昌平伯会付出代价的。”
这些话, 有的直白清楚,有的又含糊不明。可燕景祁却似乎笃定元嘉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般, 只匆匆说罢,便又往侧殿而去。
元嘉目送燕景祁离开,又在心底一件件的把男人话里之意与朝上之事相互对应,好一阵才捋了个分明。
而后, 才恍然燕景祁要去找端王商议什么事了……只是不曾想, 端王这两年竟已洗心革面到这份上了, 今日在朝上说的话亦是言之有故, 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咱们也回去, 让人把谭思文带到清宁宫见我,”元嘉吩咐道,“还是在上次的暖阁。”
逢春低声应了一句, 先一步离了宣政殿, 徐妈妈则扶着元嘉上了步辇,一行人径直回了清宁宫。
……
“……你在朝上说,那马忡与昌平伯行从过密, 究竟有几分真?”
一见到人,元嘉便单刀直入地问了起来。
谭思文倒是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元嘉是从何处听说的。
“予今日也在宣政殿,只是坐在后头罢了。”
元嘉简单解释了一句。
“一半一半吧……”
谭思文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翠娘去胡玉楼做工时,确实看到过有人借酒装疯,也确实打扮富贵、谈吐倨傲,可闹事的人是谁,翠娘认不出来,我也辨不出来……”
“至于马忡,我确实不了解他,但也听过旁人议论,说他个性偏执,经年仕途无进之下,遂起了歪心思,自觉能在青史之中留下名姓也是本事,所以渐成今日之模样。硬说起来,他不是和昌平伯来往过密,而是和所有他认为足以被史官撰录成册的人都行从过密……我还听说,马忡也曾想登端王府的大门,只是被端王嫌弃不入流,数次试图结交均无功而返罢了。”
谭思文应当甚少做这种背后议论人的事情,说到后头,已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两颊更是泛着烫意。
还真是魔怔了,竟敢把心思打到万春长公主和昌平伯的事情上。元嘉不悦地冷哼一声,转头又想起燕景祁说过的话,“怪不得陛下夸你有急才,端王也是上道……只是马忡其人,留不得了。”
燕景祁要去和端王商议的,怕就是如何落定“过从甚密”一事了。先将马忡此人从这件事里除开,定下昌平伯的罪过,其他的,再徐徐图之。
元嘉思绪百转千回,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谭思文有些郁郁不乐。她颇感奇怪地瞥了人一眼,又道:“谭卿是还想到了什么?又或是觉得这其中还有不妥当的地方?”
谭思文摇头,勉强扯了抹笑,精神却委实称不上好,“我本以为,可以用律法为万春长公主讨回公道的,不想这件事到最后,靠的还是……”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谭卿既已在秘书省为官,自是熟谙各部律法的,便也该知道……男子施罪与女子施罪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元嘉眼中藏着不满,“马忡话说得难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若依儒家五服亲疏来算,万春长公主夫家尤在、夫婿尚存,自当先为史家人的。马忡说长公主倚仗皇室身份,暗指予等不按法度肆意论罪,倒也不错。”
“可他杀妻害子,若如此都不得重判,法亦劣法!”
谭思文气红了眼,语气更是生硬。
元嘉将食指竖在唇间,轻摇着头示意噤声,缓了缓又道:“所以才要将他钉死在谋逆的罪名上……万春长公主出身皇室,此点无从驳论,谋逆的帽子虽大了些,却也不是塞不进去,只是仍免不了以权压人的非议罢了。”
“那是他罪有应得!”
谭思文压低了声音,语气尤带着愤懑与不甘心。
“再闹几日,这事也就定下了。大周国富民强,陛下春秋正盛,原也不会被朝臣的几句话掣肘,不过是念着这事本该先由中书省草拟诏赦,又经门下省审议后方呈送至陛下面前,如今却因长公主的身份,全然掉转了首尾,这才耐着性子听他们争论了这样久。”
元嘉有些烦躁地搁下杯盏,虽在说着劝慰谭思文的话,可她自己心里也是恼怒的。
今日所见,便是身份贵重如万春长公主,要讨个公道也如此之难……分明是太平盛世,却反堵不住这些诋毁非议了。
不过是要处死个害人性命的恶徒。
谭思文不觉元嘉所想,只显出几分纳罕,“陛下自太子时起,便是出了名的贤德仁爱,又谦恭下士。从前在学舍念书时,我便听为官的学兄们说起过不止一次,他们道陛下天生一副好性子,待他们这些年轻官员亦是和善……可今日听女君的话,却又觉得陛下是位不容置喙的强硬人了。”
元嘉听到此话,只微微一笑,又说回万春长公主的事情,“谭卿放心吧,昌平伯的下场会如我们所愿的……至于史家,也得再付出些代价才行。”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
元嘉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盛满郑重,“谭卿,努力站得更高些吧,或许来日便会有一改现状的可能。”
“……女君?”
谭思文又怎会听不出元嘉的弦外之音,她只是不敢去信,唯恐自己错解了元嘉的意思,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谭卿不是说,想为女子挣一番天地吗?”元嘉敛眉含笑,“予长居宫闱,或有力不能及之处,可到底还是皇后,有些事情也是能说上话的。这条路难走,可若谭卿想试,便只管大着胆子去做。陛下惜才,保你身份无虞,予独爱你这个人,所以也甘心做你背后的助力。”
“女君……”
谭思文唇瓣开合,努力想维持住声线的平稳,可刚说了两个字便已抖得不成样子,只能上下晃动着脑袋,用力点头。
元嘉扬起一抹欣然的笑,她微微颔首,道:“好,那谭卿便先回去吧。万春长公主的事情,不会再生异变的。”
谭思文拱手称是,亦不再多言,只后退两步离去。
那之后三日,前朝仍在处置昌平伯一事上争吵不休,直到燕景祁又将史家一干人等下了大理寺狱,各臣官才陡然收声。而后,燕景祁正式下诏──昌平伯史聪犯谋逆,罪死。其父母亦有管教不善之过,并处流刑,但念二人年事已高,酌减为徒刑。史家削爵位,此代子弟不得入朝为官。
马忡不欲罢休,本还要继续上奏陈情,却先被御史台参了一本,指其国丧期作乐,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当重责。马忡自顾不暇,又忙于奔走脱困,遂于昌平伯一事中偃旗息鼓。
又一月,万春长公主下葬,而那名被昌平伯折辱的宫女,也被元嘉下旨追封为了乡君,一并随葬万春长公主墓冢,此事终告一段落。
……
“荆国太妃还是病着吗?”
元嘉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
徐妈妈站在一旁研墨,“听服侍的宫人说,自长公主下葬那日起,荆国太妃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再没好起来过。太医来来往往地诊了许多次,却也都瞧不出问题来……怕是心病。”
元嘉顿住笔尖,敛目思索了下,“妈妈等会儿替我跑一趟吧,去瞧瞧荆国太妃,也替我传两句话……就说,行刑之期定于秋后,请她务必养好身子,才好亲眼看着仇人殒命。”
徐妈妈自是答应,少顷又显出几分迟疑,“荆国太妃是因为长公主亡故,失了活下去的盼头,便是靠仇人吊着,怕也是不得长久啊……”
“也只能先吊着了,好歹还能撑几个月呢。”元嘉叹了口气,“往后、再设法为荆国太妃寻些寄托,天长日久的,总也能想通。若长公主在世,她定也不愿见到自己的母亲是这般模样。”
提到万春长公主,元嘉也没了继续写字的心思,索性搁下笔,又道:“长公主七七已过,再往后就是周年的道场了,到时候也是要请荆国太妃一起的。太妃惦念女儿,想来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体一日日地坏下去。”
“是,若为长公主,荆国太妃定会保重好身子的。”
“道场还是请玄都观的来做……成玄英、成玄览两位道长如今可云游回来了?”
元嘉将册子铺的更开,看着上面的墨迹一点点干透。
“奴婢会使人再去问问的。”徐妈妈只一摇头,“倒是听观里的小道士说起过,两位道长要到冬日里才回,如今怕还在外头呢。”
“妈妈替我留心着些,等两位道长回来,还请他们入宫一叙。”元嘉又叮嘱起来,“请他们担待荆国太妃丧女的痛,说些……纾解的话,便算是给太妃一个寄托吧。”
人力无用的话,便也只能假托神灵了……徐妈妈听懂了元嘉的意思,虽对这样冒犯神灵的行为有些不赞同,可想到荆国太妃病倒在床榻上的模样,还是叹了口气,沉声应下。
元嘉颔首,又见纸上墨迹已干,遂将册子合上,小心收在屉子里──这是谭思文托黄翠娘带给元嘉的,上面誊录了不少判罚女子的罪名及刑量。元嘉细看之后,又着意在上面批注了许多。等黄翠娘下次进宫,这东西还要托她再带还回去。
谭思文想事通透,知道若要修法,仅凭万春长公主的事情是全然不够的,过去如何定罪,如今又如何定罪,都需要再三考量。她如今虽然力微,可情愿积少成多。这些东西,谭思文一日日地记着,元嘉也一次次地收着,总能有用上的那日……
元嘉挥手让徐妈妈退下,自己则起身坐到了临窗的软榻上。树上已开了新花,有几支开得正好的,将坠未坠地垂在窗门上,元嘉只消稍稍一抬手,便能触到。她忍不住柔了神色,久违地感受到几分优游自得。
也该出件喜事了……
她这般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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