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山陵崩 “殿下,今上、今上驾崩了!”……
“……皇后连请安都免了?”
元嘉久违地坐到了绣架前, 一边临窗描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欧阳沁前两日专程来了一趟,言谈中提到与虞长风的婚期,似乎想趁着光熹帝还在世时, 挑个近两月的吉日把事情办了, 否则一旦国丧, 便又要耽搁许久了。
元嘉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要送不喜钗环的欧阳沁什么贺礼才好, 索性又做回了老本行——支了绣架, 趁着如今还得空,想着给欧阳沁做一幅百喜图。
“是, 不止免了宫外的请安,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不必按时去清宁宫点卯了。”
红玉趁着兰佩过来传话,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多事,此刻搬了个杌子坐在元嘉身旁, 一面替元嘉劈着丝线, 一面回答道。
“宫里如今一切可好?”
“皇后殿下命了四品以上的娘子们按日侍疾, 其他的倒与往常无异。”
“知道了。”
元嘉浅浅一颔首, 不再多问,重又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绣图之上。
红玉偷摸打量了元嘉两眼。她原以为前者还会细问两句光熹帝或燕景祁的动静, 却不想直接偃旗息鼓了。
似乎察觉到红玉的视线,元嘉将针别在布面上,侧过身子向红玉投了个询问的眼神。
“奴婢、奴婢还以为您会再多问两句的……”
红玉讷讷道。
“太子和端王都被召进宫去了, 本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元嘉盯着人叹了口气, “守好太子府,照顾好阿昱,这便是本宫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是奴婢想的浅了, 还请女君恕罪。”
红玉起身告罪。
元嘉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又让人坐回原处,“这些日子,你们当差也都警醒着些,别在这当头被人抓了太子府的错处。”
“是,奴婢知道的。”
红玉垂首应下。
元嘉微微颔首,又拿起绣针动作起来。
……
三日后,深夜。
“……殿下、太子妃殿下!”
祥顺急匆匆地奔进长春馆,上气不接下气。
元嘉才卸了钗环,正由着红珠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发。听见院外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音,遂起身绕过屏风,又出了里屋,站在阶上抿嘴不言。她已然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强作镇定地等着来人开口。
“殿下,今上、今上驾崩了!”
祥顺面含悲恸,这话说完便俯身跪了下去。长春馆的其他人,短暂地慌乱了几瞬,很快便跟上前者的动作,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下一刻,自慈恩寺传来金钟敲击之声,一下,又一下,声沉音闷,绵延不绝。
一、二、三……八十、八十一!
敲钟声足足响了八十一下,当真是光熹帝驾崩了……
元嘉将手撑在身旁的圆柱之上,指尖微微泛白,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像是单纯地想借一下力,可最终也只能一点点滑下身子,如其他人一般,面向皇宫的方向跪拜悼哀。
元嘉伏在地上,静默片刻,方才重新起身。哀仪的日子还有的是,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须做。
“去,把府里该撤的东西都撤掉,白幡、白布,统统都挂起来。”元嘉开始一个个吩咐起人来,“……你们,带上哀仪要穿的衣物,去每个娘子的院子里知会一声,也叫她们时刻预备着要进宫去。”
众人领命而去。
元嘉吩咐了一圈,见人和事都开始有条不紊起来,才敢稍微松一口气,又朝祥顺温声道:“太子是让你留在这儿,还是回皇宫听差?”
祥顺直起身子,“回太子妃的话,奴才传完话便要回去了,宫里也还有许多事情正等着人办。期间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奴才会第一时间出宫报与您知的。”
“那……”
元嘉眉心微动,本想问一句进宫的事该如何安排,可转念一想,宫里如今只怕也乱糟糟的,左右东宫的人早晚都是要进宫的,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便也歇了心思。
“女君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祥顺见元嘉面露犹豫之色,遂大胆问道。
“……无事,”元嘉摇头,“不过是要请你替本宫带句话,就说请皇后与太子节哀,切记要保重好身子。”
“是,奴才每个字都记下了。”祥顺答应道,“这便回去了。”
元嘉微微颔首,就见祥顺一如来时般消失在夜色当中。
元嘉这才转身回屋,右手依旧寻着支撑物,左手却轻抚着胸口,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的剧烈跳动。她的面上露出一抹瑰异而明显的红晕,像是骤闻悲耗后的痛心伤臆,可只有元嘉自己知道,她根本不是为光熹帝的驾崩而难过,她是在兴奋,为自己愈发明晰的来路而兴奋。
“女君,今夜还是早些安置吧,之后怕是有一段时日都不得好眠了。”
徐妈妈轻声道。
元嘉点了点头,又坐回妆台前,由着红珠把拆了一半的发髻梳顺,这才被服侍着上床歇息。
但今夜似乎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元嘉躺下没多久,外头便又闹起来了。
“……又出了何事?”
元嘉翻身坐起,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揉着额头,只觉脑袋在嗡嗡作响。
“女君恕罪,沉香馆方才走水了,好在发现的早,如今已灭掉了。”
沉香馆?
那是徐丽华和宜恕住的地方……
元嘉本还浑沌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看了徐妈妈一眼,后者便会意地为元嘉裹上披风,这才唤人进来──
“进来回话!”
下一刻,红玉便领了个穿褚色衣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来人显然极知规矩,由始至终都垂着脑袋,不曾抬起过分毫。
“你是沉香馆伺候的人?”
元嘉垂目打量了几眼,问道。
“奴婢只是按日往沉香馆做些扫洗的活计,算不得在院里伺候。”
来人低声道。
“那走水的事情,是你发现的?”
“……是。”
那人小心翼翼道:“方才,徐昭训身边的豆蔻过来传话,说是昭训不小心跌了几盏茶具,因怕昭训误踩了受伤,便让奴婢速速去清扫掉。奴婢前脚进了沉香馆,后脚便看见昭训住的屋子里隐约有火光闪烁,这才呼喊了起来。”
“徐昭训可好?小郡主没有被吓着吧?”
元嘉又问道。
“贵人们一切都好,已暂去侧屋安歇了。”
元嘉若有所思地一点头,转而问起红玉来,“火是什么时候燃起来的?”
“回女君的话,约莫在两刻钟前。”
外头刚闹起来的时候,红玉便去问过话了,此刻回答起元嘉的问来倒也显得有条不紊,“说是烛台燃得久了,飘起的火星子不慎把纱帘点了。一开始只熏了几缕灰烟,并未燃起来,被风一吹才迸出了火花。”
两刻钟前……那就是在知道光熹帝驾崩哀讯后不久。
“里外伺候的人那么多,竟无有一个察觉的吗?”
元嘉的声音沉了下去。
“徐昭训不喜欢被人围拥,从来在自己院子时都不要人近身的,只对陪嫁来的豆蔻略亲近些。”红玉回忆道,“火燃起来的时候,豆蔻离开屋子去叫人了,昭训也已回了床榻歇息,想来这才无人察觉……”
听着倒也合情合理,可元嘉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突然间,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旋即问道:“昭训房中,可有什么贵重物件被烧去了?”
红玉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而后才不确定道:“听豆蔻说,因发现的早,只烧去了一些纱幔和装饰用的帘帐,其他的多是被火熏出了印子,倒也谈不上损坏……对了,还有女君命人送去的丧服,因被昭训放在了窗边的桌案上,火燃起来的时候,倒是最先被烧着的。”
“……知道了,”元嘉眸光微闪,“今夜你们也辛苦了,都回去歇息吧。”
“是。”
几人应声而退。
“徐妈妈,还有多久天亮?”
元嘉以手掩面,神色愈发倦疲。
“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女君且回床上去,再歇歇吧?”
徐妈妈为元嘉掩了掩披风,颇有些心疼。
“……还是算了,妈妈再为我点两盏灯吧,我坐着看会儿书,等天亮了还要再趟沉香馆。今夜的事情,我总得亲自去看看徐昭训才放心。”
话虽说得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
徐妈妈深知元嘉脾性,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只是又多点了好几盏烛灯,唯恐元嘉看书时害了眼睛。
元嘉翻了两页书,见徐妈妈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妈妈去歇息吧,我自个儿在这看书就行,不必守着的。”
“奴婢就在一旁陪着,您有什么缺的要的,还能帮着搭把手呢。”
徐妈妈执意道。
“……那,妈妈帮我去库房里挑些东西吧,明日一并带去沉香馆。”元嘉见徐妈妈面露犹豫,又道,“徐昭训的屋子走了水,想来许多物件都要更换,逢春她们年纪还轻,我若叫了她们去,只怕想的会不够周全,只好叫妈妈辛苦些,帮我去库房走这一趟了。”
元嘉说的在理,徐妈妈也只能点头答允,又替元嘉续了水,关了窗户,瞧着无一丝不妥后才行礼告退。
元嘉拧了拧眉心,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趁着还没进宫,有些事情,她得亲自去确认一下才能放心——
作者有话说:话说,上卷再两章就要完结了耶,给自己撒花[撒花]
第92章 丽华女 “燕氏杀我父母,诛我亲族,我……
次日一早, 元嘉先是遣人去倪娉柔几人的院子走了一遭,告诉她们今日不必过来拜见,又叫人跑了趟沉香馆,让徐丽华知道自己要过去的事, 这才有心思坐下来用早膳。
一夜过去, 太子府上下皆已改了装束, 行走间也更加寡默,唯恐大丧间出了差错被人发落。连元嘉自己, 也是着素衣, 簪白花,通身再无其他配饰。
“……女君, 送去沉香馆的东西都备好了,请您示下。”
徐妈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向元嘉一屈膝,口中低声道。
“那便走吧。”
元嘉搁下筷箸, 接过拂冬捧着的茶盏净了净口, 又用布帕在嘴上擦拭了几下, 这才起身。
……
“给太子妃请安。”
徐丽华神色冷漠, 却还是勉强向元嘉行礼问安,只是不等元嘉说话, 便已然站直了身子。
元嘉只当没有看见,越过徐丽华便径自入了沉香馆,身后捧着各式物件的宫女们也跟着鱼贯而入。
“昭训昨夜受了惊吓, 本宫特意来探望一二。”
元嘉边走边道。
“……妾身一切都好, 本不必太子妃过来探望的。”
徐丽华今日似乎兴致不高,若放在平日,虽说冷着张脸, 却也不会再像她刚进府时那般直接针锋相对。眼下却是元嘉说一句,自个儿顶一句,倒也是奇怪。
元嘉偏过头来瞧了她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而打量起这间被火熏燎过的屋子来──靠近窗棂的地方被烧得狠些,几乎全是被火燎过后留下的黑褐污渍。其他地方倒比红玉说的干净,也不曾看到有被烧毁的幔帐,想是院里的人已自行换过一轮了。
“昨夜委屈昭训在侧屋住了一宿,本宫心中着实不安,原想着替昭训重新修葺一下沉香馆,可这太子府或许很快就要空置了,便干脆从库房里寻了些陈设物件,今日来给昭训换上。”
元嘉顿足回身,如是道。
“这些东西叫宫女们摆置就好,便不耽搁太子妃时间了。”
徐丽华仍是推拒。
“不耽搁,”元嘉不为所动,“昭训引本宫去侧屋坐会儿吧,等他们将东西摆置好了,再与昭训一同过来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可当即让他们换去,免得让昭训住着不舒快。”
“不──”
“还不快把东西搬进去。”徐丽华还想拒绝,却被元嘉干脆截断,“你们就在此忙碌,本宫与昭训自去侧屋歇息,便不必跟着了。”
徐妈妈领着人应下,随即指挥着宫女内侍动起手来。
“昭训,咱们走吧?”
元嘉催促起来。
徐丽华顶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打量了元嘉好几眼,方带着狠意道:“太子妃请。”
元嘉却并无惧意,微微颔首便跟着徐丽华离开。
徐丽华死死攥紧双手,沉默着将人带进侧屋。直到合上门扉,她强作冷漠的神色才彻底消失,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憎恶。
“这样大好的日子,太子妃不紧着收拾东西,来我这偏僻之地做甚?”
徐丽华冷冷盯着元嘉。
“我要是你,就少惹口舌,也少沾染些祸端。”
元嘉面色如常,又自行走到临窗的榻前坐下。
“他死了,不是吗?”
徐丽华突然笑了起来。
“这几年,宫里宫外的传了多少次他病重,却每次都是捕风捉影的虚言。可这次不一样了,宫里报丧了,慈恩寺也敲钟了,他是真的死了。”
徐丽华将手覆在桌面的锦帛上,指尖缓缓滑过,感受着刺绣纹路带来的凹凸起伏,“恭喜你呀,皇后殿下。”
“皇后?”元嘉低声重复了一句,突然笑出声来,“谁知道呢。”
徐丽华有些诧异地抬眼,嘴唇上下翕动了几下,到底没再吭声。
“只是这样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元嘉抬眼,“今日是在你自己的院子,在场的也只你我二人,我权当没有听见。可来日进宫,处处都是耳目,昭训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宜恕考虑考虑哪。”
徐丽华不忿争辩,“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为她考虑。”
“既为她考虑,又为何要把一个半大孩童养成那样一副瑟缩性子?”
元嘉反问道。
徐丽华眸光微闪,还欲反驳便又一次被元嘉截断──
“她只是个无辜稚子,不知道你徐家从前的祸事。”元嘉沉声道,“咱们几个大人都在,你怨谁都可以,又何必将满腔愤懑发泄在自己的骨血之上。”
“……咱们?”
徐丽华嚼着这两个字,忽的冷笑一声,“你何必遮掩,直说是燕家人岂不更好!”
“瞧瞧,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很。”
元嘉嘲讽道。
“燕氏杀我父母,诛我亲族,我难道不该怨!”
徐丽华果被激起了怒气,咬牙道。
“怨?那我来问你!”
元嘉嗤笑一声,也跟着抬了声调。
“徐家当年的过错,可有捏造?”
徐丽华面色一滞。
“徐家下狱的罪名,可有屈构?”
徐丽华偏头不言。
“徐家判处的刑责,可有冤重?”
徐丽华死死攥住桌角,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徐氏一族累累罪过,便是满门皆诛也不为过。”元嘉缓缓道,“可最后,今上仍顾念着你家几代的功业,下旨斩首的,只有中书令这一支。”
“是啊,只有中书令这一支。”徐丽华狠狠盯着元嘉,只恨不得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我是中书令的女儿,怎么不一并杀了,留着我的命做甚!”
“你是出嫁女,徐氏的罪过自然牵扯不到你的身上。”
元嘉语气平淡。
“是吗?”
徐丽华冷笑一声,“我那几个姊姊也是出嫁女,徐家出事以后,她们便被夫家休弃,最后充入掖庭。怎么太子就这么良善,不止留我性命,还让我在太子府里锦衣玉食?他们燕家可真是会做好人哪!”
“你失过两个孩子,宜恕是你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不是吗?”
徐丽华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般,一下子没了声响,只堪堪发出两声气音。
“徐家出事的时候,你正好有妊,所以只是被夺了良娣的身份,性命却无虞。”元嘉眼中闪过几丝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可你恨毒了屠你满门的燕家,所以那个孩子很快就没了。宜恕与宜妤的年龄相距甚近,是因为她是在刘良娣入府后才怀上的。你做不回良娣了,又怕已然失去倚仗的自己哪日死于无人问津,所以才有了宜恕,是也不是?”
“……你查我?”
徐丽华直勾勾地盯着元嘉,眼神有些渗人。
“有些事情,不必查,看也是能看出端倪的。”
元嘉微微侧头,避过徐丽华近乎要把人灼伤的逼视,面色却如常。
徐丽华突然焦灼起来,上齿咬住下唇,右手也无意识地放在左手虎口处掐捏,留下一道道月牙状的明显印痕。
“……所以呢,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话是要如何?”
久久地,徐丽华总算从嘴里迸出了几个字。
“本宫只是觉得,昭训实在是个很矛盾的人。”元嘉站起身,又慢慢走到徐丽华面前,“分明是憎恶屠戮徐家满门的皇室,却又甘心受皇室庇护得一身体面过活。分明是借有皇室血脉的宜恕护住了己身,却又恨其是仇人的孩子而多年冷待……昭训做小娘子时,在徐家府宅里锦衣玉食。做太子嫔御后,也不曾吃过一日的苦头,和那些被充入掖庭的徐氏女眷们相比,确是舒坦快活许多的。”
“……你不必挖苦我。”
徐丽华眼眶微红,像是难过,又像是受气后的不甘,“他再有罪,也是我的父亲,自我出生始,他便疼我爱我,对我的要求无有不应,他愧对官员百姓,所以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可他却没有亏欠我半分,所以……我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我怕疼、惜命,我舍不得这身富贵,可燕家杀我满门是事实,我如今连关在自己院子里抱怨几句都不行了吗!”
“所以,这就是你沉香馆昨夜走水的原因吗?”
元嘉越过徐丽华的身子,走到焦黑痕迹最为明显的那处,垂眼注视着。
“……什、什么?”
徐丽华脸色骤白,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你不想穿那身丧服,不想为仇人守孝,”元嘉抬手抚过,“或许是无意,又或许是存心,总之这场火烧得恰到好处。”
“……太子妃心思果真缜密,”徐丽华气极反笑,“怎么,是要将我不敬先帝、不遵仪礼的事捅到太子面前,让他处置我吗!”
“本宫一早便说过,今日的话只当没有听见。来这沉香馆,也只是为了替昭训送些陈设物件罢了,无有它意。”
“你……”
徐丽华惊疑不定地盯着元嘉背影。
“昭训以后也替宜恕想想吧,她总归是昭训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元嘉叹了口气,“宫里不比宫外,孩子与女人都只会越来越多,宜恕断不会是最特别的那个。昭训既然贪生,便也多疼疼这个保全了你的女儿吧。”
“对了,这段时日便不要再穿这样鲜亮的衣裳了。”
徐丽华今日,没有穿丧服,亦没有着素服,依旧是一袭石榴红长裙。
说罢,也不管身后人是何想法,径自开了门便走了出去。
主屋已然归置妥当,元嘉看了徐妈妈一眼,后者便会意地扶过元嘉,一行人如来时般鱼贯离去。
徐丽华却还留在侧屋里头,迟迟没有出来。伺候的人不敢入内,只能守在院外等候,直到──
“……娘子,倪良娣来了。”
下一瞬,连廊处便传来脚步声,倪娉柔的身影紧跟着现于门前。
她微昂着头,上下将徐丽华打量了几眼,哼笑一声,口中道:“这火竟只熏了屋子,却没烧着你半分,可惜了。”
徐丽华还留在侧屋发愣,听见有人说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僵硬地将头偏了偏,像是在确认来人是谁。
“你……”
倪娉柔蹙着眉头走近两步,“今日看着怎么奇奇怪怪的。”
徐丽华只短暂地恍惚了一下,此刻盯着倪娉柔,又是熟悉的傲慢模样,“你无端端地又跑我这来做什么?”
“昨夜沉香馆走水,我怕宜恕受惊,所以来看看。”
说完,也不管徐丽华是何脸色,径自就走了进来,又挑了个离人最远的地方坐着。
“我把她留在暖阁了,你想看就只管过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徐丽华有些不耐烦。
“不急,先同你把事情说完,再去见她也不迟。”倪娉柔皱了下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今上驾崩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干脆些!”
徐丽华有些烦躁地打断。
倪娉柔一下子扬了眉梢,似乎想要发火,却奇怪地忍了下来,“咱们早晚是要进宫的,进了宫,便会分封宫室。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同我住在一处。”
徐丽华闻言,忍不住将倪娉柔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诧异地像是在看什么异类。
“你做什么盯着我看!”倪娉柔有些恼怒,“若不是想着宜恕,我是断断不愿和你有任何瓜葛的!”
“宜恕马上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不必你去想。”
徐丽华收回视线,却又盯着桌案旁的架台发起愣来。
“你用不着激我,”倪娉柔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止不生气了,甚至还有闲心朝徐丽华扯了抹笑,“只当是我想做个好人吧,上赶着过来找你说话。”
“我虽不知道自己进宫后能得几品尊位,可胜于你却是容易的。”倪娉柔拂了拂衣袖,“宫里的孩子,不是个个都能在生母跟前养着。我自信来日能为一宫主位,你同我住在一起,我去求旨抚养宜恕,你也不必与自己的骨肉生离,母女情分犹在,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呢。”
“你把抢人孩子说的如此好听,真是可笑。”
徐丽华用余光扫了人一眼,口吐讥语。
“抢?”
倪娉柔低声重复了一遍,下一刻便轻笑出声,“我若想抢,今日便不来找你了,直接去求太子妃恩典岂不更好。你有孩子,我没有孩子,你是可怜人,我何尝又不是个可怜人?我的确厌恶你不假,可宜恕不需要承受这份厌恶……与其让她将来叫一个不知哪年入宫的女人作母亲,不若叫我!”
说罢,倪娉柔便干脆利落地自榻上起身,冷冷睨了人一眼,便要离开。
“你自己想想吧……来日方长,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早晚能看分明,只是别耽误了宜恕一生,你终归是她的母亲啊!”
倪娉柔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再不停留地跨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上卷结束倒计时!
第93章 握金钗 “女君,新帝请您入宫。”……
次日──
沉香馆使人来报, 言道徐丽华夜半受凉,今早发现时已然高热不退了。
元嘉本想让章有为跑上一趟,来人却说徐丽华已让医女搭了脉,此刻正在院子里架着炉子煎药, 便不必让太医再走这一遭了。
元嘉不放心, 本想再多问两句, 见来人为难,又恐是自己昨日的话说得重了, 惹得徐丽华故意避见, 便也熄了心思,只又问了两句宜恕。
“郡主昨日便被倪良娣接去了, 近几日都歇在梨云院。”
徐丽华居然会任由倪娉柔将孩子带走,倒也是突然……元嘉顿了顿,还是抬手将人挥退,只命其按日将徐丽华的脉案带来长春馆。
不多时, 倪娉柔并刘婵入内请安。
“……吴昭训本也要来的, 只是如今两个孩子都住在一处, 若我们三个都过来了, 又怕伺候的人不仔细,是以便自作主张留下了吴昭训, 请她在竹香馆照看一二 ”刘婵温声解释道,“还请您勿要怪罪。”
“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这话听着实在见外。”元嘉浅浅一摇头, “……方才沉香馆的宫女来报, 说徐昭训病了,好在宜恕被接去了你们那里,有吴昭训帮忙守着, 这当头,我也能安心不少。”
“……她病了?”
倪娉柔闻言,神色却有些奇怪。
元嘉不作他想,微微颔首,道:“说是昨夜着了凉,医女已在熬药了,当是无恙的。”
倪娉柔嗯了一声,却莫名显出几分局促不安来。
“先帝前夜驾崩,太子这两日也没有新的消息递回来。”元嘉眉间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愁丝,“虽不知道咱们几时才会入宫,可还是先把东西收拾起来,不要临到头才慌慌张张的。”
“我于丧仪之事不算了解,只是如今已第三日了,咱们又都是东宫女眷,此刻竟还无有人传旨入宫,是不是有些奇怪了?”
刘婵见倪娉柔神情有些恍惚,叹了口气,只好由自己开口,“从前武皇帝驾崩时,先帝与娄皇后当夜便进宫了……元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元嘉眉心微动,却还是冷静道:“想是先帝去的突然,太子也是里外一堆事地忙着,这才没有紧着让人进宫吧。”
“听说,礼部与太史局已开始筹备丧仪的事了,前朝后宫一体,这外朝都开始有条不紊起来了,内廷又能乱到哪里去呢……我们都只是太子嫔御,迟些入宫也说得过去。”刘婵皱着眉头,面上满是担忧,“可是元娘,你不一样。不管是什么缘由,宫里没有第一时间召你进宫,就太过奇怪、也太过瞩目了,你要多留几分心思才行哪!”
“……我知道的,素娥。”
元嘉柔了神色,“其实,我心中也有些许猜测,可……罢了,说到底也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你们放心,我会多留心的,也不会叫自己落到任何不堪当中。”
“嗯。”
刘婵松了口气,又拉着还在发愣的倪娉柔起身,“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顾好自己,宜恕有宜妤作伴,两个孩子都好着呢,不必担心的。”
元嘉笑着点头,又目送着两人身影远去,好一会儿才撑不住般佝下身子。
“奴婢这两日也命人在各处守着,若有从宫里来报事的,一定第一时间叫您知道。可、可到如今都没有动静……”
徐妈妈亦显出几分忧色,“太子是新君,要忙着前朝的事不假,可后宫的事还是需要女眷去打理的,总不能一直烦扰太后吧。”
“后宫的事谁去打理都不要紧,只盼他不要在这当头叫我难堪才是。”
元嘉放下一直撑着额头的手,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表情却有些难看。
“……您的意思是?”
徐妈妈皱起了眉头。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继室罢了。虽说挂了个太子妃的名号,可前头到底还有个元妃在呢。若说谁与咱们那位太子情深意重,上京城里提起来的,还是那位薛娘娘。若到最后,太子仍说自己不忘旧人,要立去了的薛神妃做新后,再叫我做个继后或是列个妃位,于情于理也是叫人挑不出错处的 ”
元嘉冷着脸,一字一句道:“这种事情,史书里的记载还少么……只须稍稍在史官面前显露两分真情,便会有数不尽的人称赞帝王重情重义,这样的名声得来多容易啊……便是贬后为妃的都有好几个呢!”
这也是她昨日听见徐丽华的那声恭喜后,没有立时应下的原因。虽也有谨慎的意思在里头,可她在燕景祁身边的这几年,自问也琢磨出了男人的一些想法。饶是早已在他面前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可正如她对徐妈妈说的那般,这样的名声得来的太容易了。便是她站在燕景祁的立场,也是何乐而不为呢?
“自您入府,太子从来都是敬爱、珍重您的。您如今也有子嗣傍身,想来太子不会做出这等损伤夫妻情分的事情。”
徐妈妈宽慰道。
“妈妈就不必拿这些话搪塞我了,我也不在乎太子对我有无情分……且如今虽瞧着没有动静,保不齐还是好事呢!”
元嘉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弧。
“……什么?”
徐妈妈惊疑不定。
“不止我还在外头,太子的其他嫔御也都在外头呢……这样一视同仁地将东宫的人都留在太子府,是想装出一副忙碌疏忽的假象呢。”
“那便是说,连做决定的那个人都还没有考虑好,又或是,还有其他人觉得此举不妥呢!”
元嘉嗤笑一声。
“……是,娄氏皇后?”
徐妈妈先是被元嘉的这番话震了一下,又很快猜测起来。
“是不是的,过两日便知道了。”
元嘉拧了拧眉心,有些倦怠地合上了眼睛。这种只能等待的滋味,真是令人不痛快……可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为人鱼肉的处境呢?
清宁宫。
“敬问母后康安。”
燕景祁与众大臣商议完毕光熹帝丧仪诸事,来不及休息便又去了清宁宫问安。
“先帝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娄皇后借力般靠在背枕之上,神色有些恹恹。
“待太史局卜算好日子,便可交由礼部行事了。”
燕景祁垂目道。
“倒难为你这两日的不眠不休了,你有这份心意,先帝九泉之下,也定是会知道的。”娄皇后叹道,“只是,这前朝的事了了,后宫呢?”
“父皇的嫔御,主位以上的,迁去长生殿;主位以下有子嗣的,便迁去观风殿;余下没有福气的,待丧仪毕后,全部护送至皇觉寺修行,为先帝和国朝祈福。”燕景祁回道,“您的兴庆宫,儿臣也已命人去扫洗和更换陈设了,只兴庆宫久未住人,少不得要耽搁些工夫。”
“你想得周全,只这些事原不该你来操心,”娄皇后坐直身子,“还是早些将太子妃接进宫来,她是未来的国母,这后宫诸事合该由她料理。”
娄皇后拍板定调。
燕景祁沉默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仍是恭声道:“是,儿臣知道了。”
“前夜往太子府报丧时,便该让太子妃进宫的。我虽不知道你心里在思量些什么,可、你也替太子妃想想。”娄皇后面色稍缓,“她入府近三年,从未有过行差错踏的时候,将你这太子府打点得更是井井有条,宫里宫外的谁人不赞她一句……如今满上京的人都在看着呢,你这样不是叫人难堪吗!”
“儿臣都知道的。”燕景祁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儿臣也从没想过要给太子妃难堪。这后位定是要她来坐,儿臣才能放心的……这两日,只是因为前朝事务繁多,后宫又有母后代为打理,这才一时疏忽了过去。”
“那你……是还念着薛氏,想将她追封为元后,再将太子妃册为继后吗?”
娄皇后语气微沉。
“……儿臣亦无此意。”
燕景祁又是一阵沉默,少顷仍是不改说辞,“嘉娘为儿臣竭心尽力,又因生产阿昱去了半条命。无论如何,儿臣都是不能叫她委屈的。”
已然换了称呼。
“那便不要做出会令天下人误会的事情,”娄皇后看着燕景祁,“不要叫上京的人觉得,他们来日的皇后是个不受君王重视的,也不要叫人轻视了国母的这重身份……景祁,你已经是新帝了。”
“儿臣,受教。”
燕景祁沉声应道。
“那便去吧。”
娄皇后的声音一下子温柔起来,眼神中更带着几分疼惜,将燕景祁由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这两日,你怕是也没合过眼睛,去歇一会儿吧……等兴庆宫收拾妥当,我便搬进去,也把这清宁宫腾给它的新主人。”
“是!”
燕景祁应了一声,起身便要告退。
“……等册封了新后,便再为神妃那孩子添几字谥号吧。来日迁入皇陵,也算是死后哀荣了。”
身后,娄皇后缓缓道。
“儿臣多谢母后记挂。”
燕景祁顿足回身,俯首一拜后方自清宁宫离去。
光熹帝驾崩的第六日,长春馆终于迎来了一位旧人——燕景祁身边伺候的申时安。
“女君,新帝请您入宫。”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上卷到这里就结束啦,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下卷目前有一些存稿(数了数,还是有个小30章的样子),但还是会花个几天理一下后面的剧情,最迟下周又正常更新了,仙女们请一定等我[求求你了][狗头叼玫瑰]
第94章 贺新主 今日之后,她便是整座后宫的主……
申时安的到来, 让整个长春馆开始忙碌起来,也给元嘉送了一颗定心丸。
“实在是忙昏了头,这才忘了时候请您进宫。新帝也是好几日未得安眠,全部心思都在丧仪事上, 疏忽之处还请女君恕罪!”
申时安一番话说得恳切, 像是在解释, 又像是掺了假话的开脱。可不管是真是假,对元嘉而言都不打紧, 她最想知道、也最想要的东西, 已被申时安摆在眼前了。
“女君大喜,新帝请女君入清宁宫主后宫事呢!”
这是申时安的原话, 言下之意自是不必再多说。
“有劳你跑这一趟。”元嘉悬而不定的心总算得以安放,“本宫要走倒是容易,可这满府的人和事又该如何安排?”
“女君勿忧,奴才从宫里带了一二好手, 女君只管将事情交由他们料理, 带上惯用的物事进宫即可, 其余再慢慢着人收拾。”
申时安垂着脑袋, 恭敬道。
“既如此,徐妈妈便暂且留下, ”元嘉微微颔首,侧过头吩咐起人来,“等把事情同人交代好了以后, 再行进宫。”
前者自是应下。
“其余人收拾好东西, 就随本宫一道离开……拂冬,再让人去其他娘子处知会一声,请她们也动作快些, 趁着宫门还未下锁,早些收拾妥当,也好早些进宫。”
拂冬诶了一声,正要离开,却被申时安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
“女君不必着急,新帝只让奴才把您接进宫去,”申时安笑呵呵道,“至于其他的娘子们,只须在明日丧仪开始之前出现在皇宫即可。”
元嘉眸色微闪,一时拿捏不准燕景祁的想法。只眼下这当头,还是不要深究太多为好,遂道:“既如此,便只让她们知道有这回事吧。拂冬,还是让人去一趟。”
“哎,拂冬娘子!”申时安又一次拦了人,“徐昭训处便不必知会了。”
拂冬听到这话,脚步明显一顿,余光不着痕迹地朝元嘉瞥了一眼。
“徐昭训既还病着,便不必车马劳顿了。”申时安语气不改,“这也是新帝的意思,让昭训就在沉香馆里养着,什么时候病好全了,什么时候再进宫。”
这倒是奇了,她并未对外说过徐丽华染病的事情,燕景祁身处皇宫,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元嘉极轻地蹙了下眉头,口中却道:“一切自然是遵照新帝的意思。”
说罢,又朝红玉睨了一眼,“这便收拾起来吧。”
众人应声而去,元嘉也回了里屋梳妆。
红玉避开来往人群,疾行几步追上申时安,毫不忸怩,“好哥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只问你一句,眼下这事,稳不稳定?”
申时安也不见恼,昂着头左右环视了一圈,又带人走到一处僻静角落,这才道:“姑奶奶,你也是在新帝身边伺候过的,那位爷是个什么脾性,你难道会不知道?既叫了女君进宫,又把人安置在清宁宫内,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殿下了……要我说哪,咱们可都该改口了!”
“有哥哥这番话,妹妹才算是真放心了。”红玉闻言一笑,“那我便不耽误哥哥办差了,女君也还指着我做事呢。”
“哎!别说哥哥我不照顾你。”
申时安连忙将人扯到身边,又凑近前者耳畔道:“新帝被太后请去清宁宫说了半晌的话,那之后才定下今日命女君进宫呢。”
红玉蓦地瞪大眼睛。
申时安退后两步,“虽说中间夹了个太后,可说到底,新帝这心里还是记挂着女君的,否则今日便该将所有娘子一并接进宫里了。我瞧着,还是在为女君立威风呢。不过这事也就咱们几个贴身伺候的知道。你且去告诉女君,也好叫她宽心,太后与新帝都是向着她的,去吧。”
红玉深深看了一眼申时安,“哥哥这份情,红玉记下了。”
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
红玉扶着元嘉上了马车,又与逢春分坐元嘉两侧。
“如何?”
红玉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将从申时安嘴里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嘉。前者听完倒没什么反应,逢春却明显松了口气,看来也是被这几日的悬而不定给吓着了。
“好在太后是向着您的,不至于叫您受了委屈。”
逢春忍不住道。
“她哪里是向着我,不过是……”元嘉顿了一下,到底没有再说下去,“罢了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我得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话虽如此,元嘉的脸上却露出几分沉思,红玉和逢春也不敢出声打扰,车厢内陡然安静下来,一路无言。
“……车内是太子妃殿下,奉新帝诏令入宫,还请速速打开宫门!”
马车忽的停了下来,随即传来申时安与人说话的声音。不多时,又继续前行。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元嘉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又掀开侧窗的帘布,微微探出了头。她想看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看到──宫门重地,除了禁军,早已没有人烟了。
元嘉的眼底浮出几丝怅然,又很快被浓郁的墨色盖了下去。未几重新坐直身子,总算恢复了常态。
马车也适时地停了下来。
元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搭住红玉的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日影余晖之下,清宁宫三字显得格外醒目。元嘉仰头相望,一时竟有些目眩,她抿着嘴,微眯着双眼将这副匾额看了又看,心中百感交集。
今日之前,她还是这座宫殿的客人,今日之后,她便要成为整个后宫的主人了。
实在叫人沉迷。
元嘉垂下眼睑,也收回自己眼中快要溢出的热切,第一次不觉束缚地走了进去。
门内已乌泱泱地候了一群人,见元嘉的身影出现,立时便伏身请安。元嘉看了眼申时安,后者便道:“女君,她们都是新拨来清宁宫伺候的人,若有用不习惯的,换去便是。”
元嘉浅浅一颔首,垂目极快地扫了地上众人一眼,“起来吧。”
又朝逢春、红玉吩咐道:“你们从前便在我院子里管事,今后自然就是这清宁宫的掌事姑姑。这些人便交由你们执管了。”
二人屈膝应下,饶是稳重,也难掩眼底深处的那丝喜色。
“女君既入清宁宫,奴才也可以回去向新帝复命了。”申时安将手拢在袖中,躬身朝元嘉道,“新帝还说,晚膳时分会来清宁宫与女君一道用膳,还请女君提前预备着。”
“有劳你了,”元嘉颔首,“红玉,替本宫送一送申内官。”
“女君怕不是要改个称呼了?”
申时安噙了抹笑,意有所指。
元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申内官有心了。红玉,还不快替予好好送上一送!”
红玉诶了一声,连忙陪着人一同出去。
眼见前者离开,元嘉停滞的脚步复又动作起来,却并不是往用作休息的后殿去,反而就近入了正殿稍坐。
又朝逢春道:“我记得清宁宫是有小厨房的,你让敛秋带着人提前把晚膳备好。这些日子内事繁琐,就不必去尚食局提膳了。趁着还有些时候,咱们先去一趟兴庆宫。”
逢春应了一声,又道:“女君是要去拜见太后?那让奴婢先去传辇,女君再坐坐。”
“……不了,咱们走着去。”元嘉却拒绝了,“我若没记错,兴庆宫与清宁宫的距离并不算远。”
“虽说不远,可自您生产后,身子一直算不得康健。”逢春忍不住劝道,“还是坐辇吧。”
元嘉仍是摇头,启唇还欲再说些什么,便见红玉重新走了进来,当是已将申时安送走了。
“女君,”红玉屈了屈膝,“女君是要出去吗,步辇已备下了。”
元嘉有些惊诧地抬眼。
“方才送申内官时,他道您进宫后或有所需,是以一早便备好了步辇。如今已在外头候着了,只等着您吩咐呢。”
红玉解释道。
难怪能得燕景祁如此信任,便是这洞察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既如此……红玉,你留下来,安排人把东西收拾齐整。逢春随我一起,再叫上乳母,让她把阿昱抱来。”元嘉撑着桌角起身,“去兴庆宫,咱们去给太后请安。”
两人齐声应是。
……
“敬问殿下康安!”
元嘉的步辇还没有落稳,兴庆宫的守门内侍便瞧见了人,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问安,另有小黄门退后几步进殿通禀。下了辇,又抬手将人叫起,元嘉这才缓步踏进兴庆宫。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自先太后离世,这座宫殿便空置了下来,无人居住。直到光熹帝驾崩、娄皇后移宫,才时隔多年又一次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倒瞧不出荒僻的样子,可见平日里宫人们扫洗修缮的活计做得极好,想来也有燕景祁吩咐的原因在里头。
元嘉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又在宫女的引路下来到正殿。
“儿臣携明昱给母后请安,问母后康安。”
元嘉轻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起来吧。”
娄皇后,不,应该是娄太后温声将人叫起,又把其唤到身边坐下。
“阿昱,阿昱……”
娄太后将燕明昱抱在怀里,轻声逗弄了两句,又听着孩子不时回应的咿呀声,忍不住舒了眉眼,好一阵才让乳母抱下去。
“这个时辰过来,怕不是才进宫就往吾这里赶了。”娄太后看向元嘉,“累着没有?”
元嘉浅浅摇头,“本就该过来给您请安的,儿臣还怕自己来的晚了,会扰到您休息呢。”
“好孩子,你有心了。”娄太后将手搭在元嘉手背,又轻轻拍了两下,“去清宁宫看过没有?吾虽让六尚局重新换了陈设,可到底匆忙了些,也未必全然符合你的喜好。若有不喜欢的,只管让她们重新换过,勿要委屈了自己。”
“儿臣还来不及细看,可想来都是合心意的,”元嘉柔声道,“儿臣多谢母后记挂。”
“是了,左右你还要在清宁宫住许多年,”娄太后今日有些过分温和了,连看着元嘉的眼神都带着莫名的疼惜,“慢慢将它布置成你喜欢的样子,也好。”
元嘉垂目应下。
“……新帝灵前即位,许多事都还来不及操办,迎你入宫也迟了些。好在你是个懂事的,亦不曾因此起过什么怨怼之念,吾没有错看你,你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以后,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后。”
元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儿臣惶恐,还需时刻聆听母后的教诲。”
语气平稳到听不到一丝波动。
娄太后打量着眼前这个日渐谦顺的女子,眼中多了一丝满意,语气愈发和缓,“新帝守孝,以日易月,是以二十七日后便可除服。礼部已择好吉日为新帝举行登基大典,就在孝期结束后的第三日,你的册封礼也在那日。”
“是,儿臣知晓了。”
元嘉仍是温顺。
“自今日起,你的称呼便不是太子妃了。”娄太后半是告诫,半是提点,“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你要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替新帝、也替自己打理好整座后宫。”
元嘉听罢,自榻上起身,面向娄太后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儿臣定不辱命。”
娄太后点这才点头,又命人将元嘉扶起,“好,那你便退下吧。今日也是辛劳,你回清宁宫去早些歇息,不要害了身子。”
元嘉自是答应,领着乳娘又是一屈膝,方才带着燕明昱离开。
……
晚膳时,燕景祁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了清宁宫,带着满身的倦累。
“……三郎。”
燕景祁早在进殿时便挥退了左右,既无外人在侧,元嘉便也捡起了两人私底下的称呼。
燕景祁在方桌旁坐下,又将元嘉拉至身边,“先用膳吧。”
语气一如往常,连进门时的那抹疲色也在坐下的一刹那被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
元嘉极快地瞥了眼燕景祁,想了想还是没有吱声,一餐饭吃的寂然无声。
燕景祁似乎很忙,用过晚膳便又要回紫宸殿,只临走前将兰华留了下来,又让元嘉早些歇息。
元嘉自是应下,又看着燕景祁的銮驾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
明日,她们这些东宫女眷也该出现在光熹帝的丧仪之上了——
作者有话说:本来打算这周一开始就更新下卷的,但最近工作上烦心的事情太多,领导PUA加重,导致现在每天都在想跑路的边缘,所以到今天才恢复更新,感谢各位仙女还愿意等,笔芯[比心]
第95章 落定局 季娘子,这就是我寻的出路……
光熹帝丧仪, 头三日由文武各大臣于前朝举哀,第四日起各嫔御至灵前哭丧,第七日起内外其他命妇入丧列,行哀礼。
元嘉于第六日午后进宫, 第七日出现在了重重丧列之中。她的身后, 是迟一步进宫的倪娉柔、刘婵等人, 她的前方,是一众泣不成声的光熹帝嫔御。
元嘉沉默地跪在一众女眷当中, 不时掩面拭泪。即便嫁为皇室妇几年, 元嘉与光熹帝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已是她的极限了。
事实上,场上如她这般的女眷不止一二。她们大多只是含蓄的、既轻且浅的啜泣, 无法克制声量的,全是曾经侍奉过光熹帝的嫔御们。
她们这些人,或是没有生育,或是品阶不够, 按制不能留在皇宫, 所以丧仪后便要全部送去皇觉寺出家, 斩断三千烦恼丝, 用余生为大周和光熹帝祈福祝祷。如今连日来在灵前的嚎泣,除了为光熹帝而哭, 更多的怕还是为自己为哭。
随着人群又一次伏倒在地,元嘉眼前蓦地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拭泪的动作一顿,元嘉借着袖子的遮掩, 不住地用余光扫视着周围人群, 试图从满目寡白中寻找到什么。
突然间,前方开始骚动起来,似乎是谁哭倒在了灵前, 又迅速被内侍和宫女们搀扶到后殿。
元嘉隔得稍远了些,并未看真切那倒下之人的长相,只隐约瞧见那人似乎穿了件与旁人不同的丧服──裙角带着星星点点的红,就像是雪地里盛开的梅花一般。
只是也未免太大胆了些,竟敢在灵前穿这么身衣裳……
元嘉委实有些奇怪,少不得又多探看了两眼。这一看,便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人经过的路面,竟也散落有零星红点。而她所站之处,正是安置给光熹帝嫔御们哭丧的位置。元嘉眉心倏然一跳,心中隐隐有什么念头浮现,只是还不等她抓住分毫,便又如晨露遇晞般杳无踪迹了。
礼官的唱和声仍在继续,丧仪并没有因这场短暂的骚乱而中断,元嘉便也只能继续摆出一副难过落泪的模样。
等再回到清宁宫,已是漏夜时分。
元嘉跪了一整天,饶是地上放了软垫,两膝也早已青紫肿胀。丧仪还未结束,几个时辰后还要再跪,若不及时散了淤血,整场仪式下来,只怕早晚要落病根。
是以元嘉一回来,便被扶坐到了榻上,由着逢春与拂冬一个按压揉搓,一个用热帕子敷盖伤处,虽有些刺痛,但确是舒快了许多。
正当时,红玉自殿外而入,为元嘉带回了白日那场骚动的根由。
“……荣婕妤?”
元嘉睁开眼,语带迟疑。
“……是,”红玉不敢抬头,“荣婕妤灵前昏厥,而后、小产了。”
所以她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裙角缀红的素衣,分明是被血给浸透的……
元嘉垂目思忖了几瞬,脑子里想起赵舒和当日说过的话,一时竟拿捏不准是局是真,只能试探着开口:“太医怎么说,确是小产了吗?”
“是,当时便传太医了,”红玉低垂着脑袋,“确是滑脉之象。只荣婕妤这胎怀相不好,又在灵前跪泣了数日,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是以这皇嗣……也没能保住。”
“太后那边是什么意思?”
元嘉又问道。
“太后让荣婕妤先养好身子,近日便不用去灵前举哀了……”
这就没了?
元嘉下意识皱起了眉。
“太后还说,先帝生前便对荣婕妤多有宠爱,如今又有了这样的好福气,等荣婕妤养好了身子,便迁去长生殿与留在宫里的其他太妃们同住,不必跟着去皇觉寺修行了。”
红玉补上未尽的话。
元嘉沉默了一瞬,“……是好事。”
虽说还是困在了皇宫这片红墙绿瓦当中,可比之年纪轻轻落发出家,实在要好上太多了。可不知为何,元嘉心中仍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时间上太过巧合,连孩子也掉得过于恰到好处了。
元嘉面色有些冷凝,可旋即又释然了。有太医背书,更连娄太后也认下的事情,是真有福气,还是借故做局,都不重要了……赵舒和已经赢了。
元嘉换了个姿势,肿胀的膝盖刺痛未消,偏生那按压的力道轻重适中,竟与钝痛混杂出几分舒适与熨帖来。元嘉眼皮渐沉,不自觉昏昏欲睡起来。逢春两人自也看出了元嘉的倦累,手下动作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又过了好一阵才停下手来,小心翼翼地让元嘉靠在榻上休息。
次日。
丧列中果然没了赵舒和的身影,想是遵了娄太后的懿旨,已然回了自己的宫室休养。只是……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又或是自己听岔了,总觉得今日的嚎哭声更大了些。
“……去找拂冬,让她去承欢殿走一趟,看看荣婕、赵太妃那里有没有什么缺的短的。”元嘉轻声朝逢春道,“虽说先帝丧仪未毕,合宫其他事务须一切从简,可赵太妃眼下委实离不得人,衣食更需精细。让拂冬替我走一趟,别让人在这当头怠慢了太妃。”
逢春明显一怔,随即垂首应下,不多时消失在人群之外。
元嘉见人离去,又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埋在一众掩面垂泪的女眷当中。她其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插手赵舒和的事情的──到底是得了太医点头,又有娄太后发话令其好生休养,谁敢在这当头慢待怀过先帝骨肉的嫔妃呢。
只是……
元嘉眸色沉沉,到底没掩住唇角那抹上扬的弧度──赵舒和当日说过的话是否还作数,如今又是否已然如愿以偿了,这才是她想知道的。
……
上午的丧仪甫一结束,尚食局的人便紧跟着送来了饭食。元嘉扶着红玉的手,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慢慢挪动着有些僵硬的两腿往侧殿走去。
她其实没有很想吃东西的欲望,可若是不吃,接下来这许多日的丧仪她怕是也熬不住。元嘉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又勉强自己加快了步伐。
侧殿内。
元嘉寻了个临窗的桌案坐下,等候在侧的宫人随即摆上吃食。挟了两筷子菜,又喝了碗清鸡汤,元嘉便已觉有饱腹之感,索性停了筷,左右打量起殿内的人来。
本只是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元嘉的目光却在掠过某处角落时陡然凝滞。良久,方才缓慢移开视线。
“……兰华,疏勒的两位王姬也要在此奉丧吗?”
元嘉偏头问道。
那日,燕景祁特意留下兰华,一则为指点元嘉丧仪各事,二则也是点明燕景祁的态度。
兰华闻言,先看了眼角落里的两个人影,而后才回话道:“听说,疏勒新继位的王君想来我朝求娶公主。适逢先帝驾崩,两位王姬长居内宫,又是新王君的姊妹,想来……是替新王君先行奉祭的吧。”
“……新王君?还想求娶公主?”
元嘉有些不敢置信。
“奴婢也只是听了几句闲话,真不真的自己说了也不作数呢。”兰华这会儿倒变得囫囵起来了,“想来若真是要求咱们赐公主,新帝和太后只怕还会让您一道出出主意呢!”
这便是有意回避了。只怕是发现她并不知道疏勒求娶的事情,又唯恐从自己的嘴里泄了什么风声,这才含糊其辞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元嘉便也不再深问,只又看向了那处角落。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除了柯木孜和娜布其外,竟又多了位身着丧服的年轻女郎。此刻正从地上拾捡着什么,起身后又交还到柯木孜手中,这才绕过两人离开。
“……她又是谁?”
元嘉打量着那张陌生面孔,启唇复问道。
不想兰华却沉默起来,良久才开口道:“……那位,是归德县主。”
“县主?”
元嘉低低重复了一句,“是哪家的宗室女,我竟从未见过。”
“是、是戾太子的幼女,从前的闻喜郡主。”
兰华的声音更轻了。
戾太子……这女子竟是那个被武皇帝废去太子之位,后又自裁谢罪的戾太子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眼生。
元嘉悚然一惊,如被火燎般收回视线,这可不是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的事情。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索性什么也不说,借着红玉的力道起身,缓缓从侧殿踱回了灵前,静候着又一场丧仪的开始。
深夜。
元嘉靠在床榻上假寐,其他人已退了出去,只在殿内留了一盏纱灯,透着隐隐的微光。
逢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女君,拂冬去瞧过了,赵太妃一切都好,身边也不缺伺候的人,就是因为小产亏了身子,还需再将养一、两个月。”
元嘉嗯了一声,仍是阖眸,“知道了,下去吧。”
逢春朝殿外扫了几眼,又疾行几步上前,凑近元嘉耳边道:“赵太妃还让拂冬带了句话回来……”
“说。”
“太妃说、她说季娘子,这便是我寻的出路……”
逢春语速极快,说完也不等元嘉吩咐,退后两步,便自觉离开了寝殿。
元嘉像是陷入了深眠般,迟迟无有反应,直到烛火将熄方才睁眼。她盯着帷帐上的花纹看了许久,才终于轻笑出声。
出路么……——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大家端午安康啦[撒花]
第96章 行册封 册封礼已毕,该安顿一众东宫旧……
光熹帝的丧仪结束在其驾崩后的第二十七日, 灵柩于次日送往景山昌陵地宫安葬。
元嘉却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因为紧随其后的,是燕景祁的登基大典,还有她自己的皇后册封礼。
……
制诏词, 宣册文, 奏告天地宗庙, 告知社稷诸陵。着袆衣,戴凤冠, 行拜礼, 受册宝……一桩桩、一件件,仪式琐细复杂, 过程漫长冗繁,可元嘉却出奇地冷静,既无登临后位的喜悦,也无害怕出乱的紧张。
她肃容跪在阶下, 耳畔是宣诵的种种溢美之词, 抬头是燕景祁注视着自己的平静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交织缠绕。元嘉看着燕景祁眼中的自己, 蓦地扬了抹笑,而后再度敛目。
“……钦哉!”
终于——
元嘉起身上阶, 接过册宝与皇后印玺,再向燕景祁深拜,而后与之并列而坐。
阶下, 文武各大臣分列而立。随着礼官的一声唱和, 齐声口呼:“皇后殿下长乐无极,千秋万岁!”
“跪!”
“拜!”
“再拜!”
元嘉嘴角始终噙了抹笑,她没有再看燕景祁, 只目视着下方缓缓道:“……诸卿免礼。”
众人闻声而起。
“退!”
又是一声唱和,阶下诸人随在数名内侍身后鱼贯离开。
“……命妇们就候在肃章门外,依礼朕不当在场,便不陪你过去了。”燕景祁自御座上起身,“迟些时候,朕过来与你一道用晚膳。”
元嘉亦起身,“是,恭送陛下。”
前者微微颔首,又满含深意地看了元嘉一眼,方才从大吉殿离开。
元嘉站在原地,一直等到燕景祁的銮驾消失在宫门口,才伴着一堆内侍宫女走出去。
……
元嘉一路坐着仪驾回了清宁宫,先将身上袆衣换作常礼服,又取下头上凤冠,改戴花树冠。一番折腾下来,方才落座传见。
不多时,诸命妇跟在女官身后,自殿外分列而入,面向凤座上的元嘉敛衽而拜,其中不乏元嘉熟悉的身影。
“起!”
“再拜!”
……
“三拜!”
此间种种,与在大吉殿时的场景如出一辙,不过是阶下的官员换作了着礼衣的女眷。
元嘉垂目扫视了一圈,在经过季母时蓦地停了一瞬,而后启唇:“赐!”
尚食领着女官取爵而进,先高抬奉与元嘉,其后再奉诸命妇。
元嘉取过酒爵,遥遥一举,又掩面饮下。诸命妇随即屈膝,口呼万岁,复起身,再饮。如此三次后,方由女官收爵离去。
不多时,尚食复又进,身后女官或奉御食,或设食案,众人入座。元嘉以袖掩唇,取筷进食,可也不过是一口之量。诸命妇亦随元嘉动作而行,浅尝一口即止。待元嘉放下筷箸,众人亦不再继续。
“起!”
礼官扬声道。
诸命妇再起身,垂手而立。女官们旋即入内,一声不响地将食具与桌案撤去。
“再赐!”
元嘉复道。
尚食再奉爵,诸人再饮。
又是三轮后,礼官方喝道:“……礼毕!”
诸命妇再拜,口呼:“皇后殿下长乐无极,千秋万岁!”
元嘉颔首,“诸卿免礼。”
礼官最后一唱和:“退!”
阶下诸人这才后退离开。
唯有季母,眷恋的目光在元嘉身上停留了好几瞬,才依依不舍地随人群而去。
元嘉缓缓将胸口那股浊气吐出,一直僵直的背脊总算可以松泛些许。她微乎其微地动了动,徐妈妈便上前要来搀扶。元嘉顺势起身,有些倦乏地抻了个懒腰,又慢慢踱到后殿换衣梳洗。册封礼虽毕,可燕景祁一会儿还要过来,她一时半会也不得闲,好在不用继续穿戴这些重得快要把人压倒的物事了。
是夜。
燕景祁过来的迟了些,好在清宁宫自己就有小厨房,也省了元嘉再去喊人传膳的工夫。
两人用罢晚膳,略说了会儿话,燕景祁便去了西侧殿沐浴。元嘉是早梳洗好了的,索性趁着这当中的间隙回了后殿,又坐在书案后头动起笔来。
光熹帝丧仪已毕,燕景祁的登基大典与她的册封礼也已结束,是时候该安置一众东宫旧人了……只是,这位份上该如何把量呢?
元嘉不自觉拧了眉头,笔尖悬停半空许久,方才带着三分犹豫落于雪白纸张之上。
倪娉柔、刘婵、卫妙音、吴小童,还有徐丽华……元嘉一个个写过,又一个个划去,一时委决不下,竟接连废了好几张纸。
“……嘉娘这是在写什么?”
燕景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惯用的龙涎香气停在元嘉身侧,语气更是随意。
元嘉听见这声称呼,搁下笔,想了想,又从座上起身,转而将燕景祁拉到书案后头坐下,“……我实在是头疼,还请三郎帮我写了吧。”
燕景祁往桌上胡乱摆放的宣纸瞥了一眼,又看了看元嘉,话里带笑,“你是皇后,这后宫事自然是你来做主了,将我摁在这里做甚?”
话虽如此,却还是稳稳坐住,不见任何起身的动作。
元嘉一看便明白三分,遂道:“她们都是东宫的旧人,陪在三郎身边的时日也久,自是不能随意……我虽起了些念头,可总怕自己想得不够周全,三郎再替我想想吧!”
燕景祁没有出声,只重新抽了张宣纸,用镇尺铺平后,方提笔朝元嘉一示意:“皇后殿下,说说吧。”
“……刘良娣生有长女,宜妤也被教养得极好,当得一宫主位。”
元嘉眉心微动,果断道。
燕景祁落笔,“刘氏自来谦恭,可封德妃,居关雎殿。”
“倪良娣自来得三郎疼惜,平日里对宜妤、宜恕也颇为照顾,亦可为一宫主位。”
元嘉继续道。
“倪氏封贤妃,居熏风殿。”
燕景祁沉吟一声,“你方才说,她对宜恕也颇为照顾……既无子息,那便将宜恕养在她宫里吧,彼此也好作伴。”
元嘉不想燕景祁竟如此干脆,思忖了几瞬,自燕景祁身后绕过,俯身取过墨锭,又置于砚台内研磨起来,“三郎是在替贤妃打算呢。只是,宜恕毕竟是徐昭训的骨肉,若是留在熏风殿,是否也可以让徐昭训一同住过去呢……总不好断了这母女情分。”
闻言,燕景祁的笔尖微顿,“徐氏如今还病着?”
“……是,”元嘉眉心微蹙,很快又不着痕迹地舒展开来,“反反复复的,一直没好全。医女们倒说无碍,只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再养些日子便能大安了。”
“那她的位份和宫室,就等好全了、能够进宫了再说。”
燕景祁淡淡道。
“……都听三郎的。”
元嘉手下动作不停,“再往下便是卫良媛了。她虽甚少现于人前,又因养病变得深居简出不少,可在太子府时,到底是四品的位份,如今既已进宫,不若再提上一提?”
这两年,不知燕景祁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对元嘉几次允了卫妙音往慈恩寺礼佛,或是在府里的小花园走动的事情,都不曾过问分毫,更在她对待卫妙音的态度上听之任之,颇有种放权的意味在里头。
如今她在男人面前提出要给卫妙音晋封,既有自己的私心,亦是想看燕景祁对卫妙音的态度有无改换。
“卫氏无子息,位份也不算高,进了宫便还按四品的例吧。”燕景祁停顿了一会儿,仍是道,“封美人,住鹤羽殿……破例可居正殿。”
元嘉听见前半截话,虽不算意料之外,却也难免遗憾,心中更盘算起逢年节晋封的事情了。而后又听见男人口中的‘鹤羽殿’三字,偏头微愣。燕景祁却无有察觉,润了笔便要落字。元嘉连忙抬手阻了一下,无奈道:“三郎还是替卫美人另选个住处吧。”
“……这又有什么缘故?”
燕景祁眉心一皱,似是不满,又似是全然困惑,终究是停了笔,耐着性子等元嘉说完。
“三郎莫不是忘了,这鹤羽殿临近大角观,是宫内奉道人的去处。”元嘉叹了口气,“可卫美人,是奉佛的呀……”
燕景祁闻言微怔,垂下眼睑又想了想,“宫中似乎并无供佛之地……”
“那便替卫美人选个陶情养性、能够休养身心的地方,可好?”
元嘉建议道。
“那就住去含凉殿吧,那里离太液池和御苑都不远,平日里多出去走动走动也是好事。”
“至于吴氏,她出身不高,又是从尚寝局出去的,便只做个六品宝林吧。”
燕景祁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那,吴宝林住往何处呢?”
“她不是一直与德妃亲近吗,便搬去关雎殿和德妃同住,居关雎殿侧殿。”
燕景祁搁下笔,待墨迹转干,便将兰华传了进来,“让六尚局按着上头写的位份,依制准备去吧。”
兰华抬手接过,答了声是便疾步离去。
元嘉目送着兰华远去,心中大石落地,转而朝燕景祁道:“那我便替她们先谢过三郎了。”
一面说着,一面又朝着人屈膝行了个福礼。
“……该来谢你才是。”燕景祁轻笑一声,似真似假地回了一句,“行了,不说她们了,咱们看看阿昱去。”
“是。”
元嘉浅浅一笑,并不去细究男人话里深意,只跟在燕景祁身侧,两人一同往暖阁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再祝大家儿童节快乐呀[狗头叼玫瑰]
第97章 突求娶 疏勒此行,想为他们的王君求一……
次日晨间。
元嘉梳洗完毕, 独自坐在食案前用早膳。她近来胃口算不得上佳,算起来该是她进宫为光熹帝举丧那日起,便再未吃过一顿合乎口味的饭食。尚食居似乎惯在早膳时备些细软绵甜的糕点,元嘉却实在不算偏爱, 每每只勉强入肚几口。
燕景祁一早便回了宣政殿。今日是大朝会, 又似乎有要紧的事情等着男人商议, 是以不等尚食局提膳过来,燕景祁便先一步离开了。
元嘉放下筷箸, 前脚让人把食案撤下去, 后脚便迎来了兴庆宫的访客——娄太后身边的兰佩。
“……太后娘娘请您往兴庆宫走一趟,陪她老人家说说话呢!”
兰佩站在元嘉跟前, 笑盈盈道。
“怎么好让母后来请,实在是咱们做晚辈的不是,”元嘉连忙起身,“予这便过去, 只是……不知道母后是想说些什么事?”
后一句, 带着些许的试探。
“殿下去了便知道了, ”兰佩笑容不改, “想是要与您说什么要紧事吧。”
要紧事?
眼下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嘉迅速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却无奈什么也想不起来。面上却如常, 只随着兰佩缓步走出清宁宫。
门口已备好了出行用的步辇,抬辇的内侍却不是清宁宫的人,只怕是兰佩自己带来的, 又或许这就是从兴庆宫一路抬过来的。
元嘉心中疑惑愈重, 却也明白兰佩只是过来传话的,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人抬着辇往兴庆宫而去。
……
“皇后来了。”
娄太后坐在临窗的软榻上, 正拿了本册子细细翻看着什么,见元嘉从门外进来,遂将册子搁下,又笑着与元嘉说起话来。
“母后康安。”
元嘉朝娄太后微微一屈膝。
“吾安。”娄皇后朝元嘉一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坐下!”
元嘉顺从起身,近前两步又坐在娄太后对面,“……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让母后遣了兰佩来请?”
娄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只将手边的册子推了过去,“你先瞧瞧。”
元嘉接过来,左右翻看了几页,有些不确定地抬眼,“是份礼单?可这上面写的东西,瞧着、倒像是外族才会有的……”
“你猜的不错,这礼单是疏勒王君早前派人送来的。”
娄太后再将册子拿回来,又随意掷在一旁。
元嘉看着娄太后的动作,脑子里突然想起兰华曾经说过的话,脱口道:“这难道是他们为求娶公主所备的聘礼?”
“看来皇后也听到一些风声了。”
娄太后扫了元嘉一眼,嘴角却噙了抹笑。
“儿臣惶恐。”元嘉神色一凛,“只是前些时候在先帝丧仪上瞧见了疏勒的两位王姬。适逢兰华姑姑在侧,便多问了两句……可惜也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前因后果却是一概不知的。”
“本就该你知道的,倒也不妨事。”
不是是否是元嘉的错觉,总觉得娄太后这句话里带了太多其他的情绪,“疏勒的队伍今日便要到京郊驿站了,这两日就会进城。他们此行的目的也确是想求娶一位公主,做他们新王君的可敦。”
“……儿臣寡闻,”元嘉想起从欧阳沁嘴里听到的事情,“只知道疏勒从前的王君有一独子,那独子又早早地娶了三位妻子。却不知这新王君是谁,又是何时继位的?”
“他们自己也乱的很呢,怪不得你不清楚,吾说与你听……”
娄太后又变得和善起来,刻意放缓了语调,向元嘉娓娓道来。
原是这疏勒奉行“兄终弟及”与“收继婚”之制,即兄长离世后,王位由其最年长的弟弟继承。兄长的妻子若还在世,则兄嫂亦须改嫁新王,为新王可敦。此二制在疏勒施行了百余年,却灭迹于上一代王君乌维的手里。
乌维王是疏勒近几代王君中唯一有些真本事的,所以继位后便极力扩大部落领地,一并树立威慑,也才有了大周与疏勒之间冲突十余年的边境之争。
乌维王在位近二十年,疏勒上下唯其马首是瞻,所言所行皆不敢置喙。乌维王娶了十几个妻子,却只活下来一个儿子。临到暮年,舍不得放权给下头的弟弟,又一心想让独子承继王位,于是囚禁屠戮了近十位异母兄弟,又烧死了对此事有异议的所有部臣,硬生生镇压了所有非议,将自己儿子扶上了位。
“……所以,疏勒的这位新王君,便是乌维王的儿子,那个已经娶了三位妻子的独子?”
元嘉拧眉道。
“乌维王年前病逝,他儿子前脚坐上王位,疏勒后脚便闹起了内乱。”娄太后点头,又面露嘲讽之色,“若非如此,咱们前些时候又是水患又是时疫的,他们怎么会那么安静,不过是自己也在窝里斗罢了!”
元嘉眼底微震。这些事情,她此前竟全然不知,如今听娄太后说起,方知自己是何等的浅见薄识……
“这新王君要来我朝求娶公主,难不成是内乱已平?”
元嘉抛下心中杂念,继续问道。
“且闹着呢,上次疏勒大败便是因为这个新王君,如今死了那么多的部臣王族,也是因为这个新王君,那些人又怎么会乖顺地受他钳制呢?”
“……那?”
“老子是个有本事的,儿子却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娄太后嗤笑一声,“那新王君趁着乌维王余威尚存,又还有遗部为他奔波的当头,以疏勒的名义,向我朝递了甘为属国的文书了。”
元嘉有些微愣,像是被娄太后的话惊得震住了。
“实在是蠢。”
娄太后摇头道。
蠢?
元嘉回过神来,却觉得这人聪明极了。做儿子时,有能干的老子在上头替他撑腰,做王君时,又懂得抓住时机退让保全,借着求亲的名义反让大周替他坐稳王位,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只是……
元嘉微垂着眼,心中莫名起了些思量。
“母后。”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燕景祁的身影紧跟着出现在屏风后头。
元嘉旋即起身,正欲行礼,却被燕景祁抬手阻了一下,又挨着元嘉身侧坐了下来。
娄太后颔首,“今日倒比往常下朝的时辰迟了些。”
“疏勒的须卜王明日午后进城,入夜在麟德殿设宴接风,一应事宜已着礼部去办了。”燕景祁娓娓道,“至于此前说的求娶公主一事,人选倒暂无定论……”
“他不过是我朝的手下败将,便是真要求娶,又如何能配得上一国公主?”
娄太后平稳无波的声线下藏着几丝不悦,显然对疏勒、对须卜王生了不满之心。这也难怪……毕竟如今的一众公主里面,只余燕景璇一人适龄且未有婚配。自然,不会有人觉得疏勒配得上长公主出降,可前者此举无疑将燕景璇与外族的名字并于一列,可不就是在娄太后跟前讨嫌么!
“自是不会降公主,”燕景祁亦是干脆,“只是要选哪家女子封作公主出降,朝臣们尚有诸多议论,莫衷一是。”
元嘉闻言,眉心微动。
“掖庭女子众多,选个宫女给他做可敦便是抬举了!”
娄太后口气愈发尖锐,全然不似往昔淡然自若的样子,只怕是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说过些什么,又或是言语中牵扯到了燕景璇,这才惹得娄太后对疏勒求娶一事态度如此恶劣。
“……须卜王此行当会滞留上京半月之久,出降的人选倒不必急于一时,徐徐图之即可。”
燕景祁面色如常,并不因娄太后的话而变动分毫。
娄太后沉默了一会儿,不复方才怫然模样,“这些日子,你阿姊倒时时陪在我的身边,偏她昨儿个在皇后册封礼后就回公主府了,竟叫我生出几分不习惯来。”
“母后惦记阿姊,只管让阿姊时时进宫陪伴,只如今须卜王一行要来……都是些五短三粗的汉子,阿姊见了怕也堵心,索性等他们都走了,再让阿姊好生陪您。”
燕景祁如是道。
娄太后脸色略有好转,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燕景祁一眼,方道:“还是景祁想的周到……行了,我也累了,就不多留你们了。”
两人闻言,自是起身告退。
出了兴庆宫,燕景祁也好,元嘉也罢,皆没有坐辇的意思,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之上,一时无言。
“……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景祁微微侧头,朝元嘉问道。
“疏勒的事情,我此前并不清楚,自然是闭口不言为好。”
元嘉一面走着,一面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披帛拾掇齐整,对于燕景祁的问题,答得也有些漫不经心。
“如今听完了,也出来了,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燕景祁眉心微皱,又问道。
元嘉这才仰头,盯着燕景祁光洁的侧脸看了又看,唔了一声方道:“我只是觉得……选掖庭女子出降未必是上佳的法子。”
“为何?”
元嘉很快又收回视线,两眼直视着前方,“如今疏勒势弱,新继位的王君也是个没大志向的……若只以寻常女子出降,虽可行,于我朝却无多大利处。”
燕景祁这才舒展眉头,“那、依梓童之见呢?”
元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景祁口中的梓童是在称呼自己,眼底不由得透出几抹异色,但很快又答话道:“这个女子,要对大周有眷挂,要在心中有思谋,要去了疏勒……能凌驾于疏勒王君与疏勒众百姓之上。”
“梓童所见,亦是朕之所见。”燕景祁停下脚步,“掖庭女子众多,燕氏宗亲里适龄的女子也有不少……让尚宫局把她们的名册都给你送来,你先看看。”
“是。”
元嘉亦停下脚步,垂目应下。
“如此,朕就先回宣政殿处理其他事务了,疏勒可敦的人选,便辛苦皇后多费心了。”
燕景祁满意地一颔首,申时安便会意走近,又指挥着内侍把步辇抬上前。
元嘉目送着前者离开,这才改了方向,一行人往清宁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是谁上班了还在怀念假期呀?哦,是我[化了]
第98章 拟作封 燕氏清忞,戾太子女,未有婚配
元嘉才踏进清宁宫的大门, 便听见殿内传来几声女子悦耳的笑声,听着分外耳熟。等进了正殿,果不其然见到两抹熟悉的身影——倪娉柔与刘婵,此刻正围坐在圆桌旁闲话吃茶。
见元嘉走近, 两人皆笑着起身, 又一前一后地屈膝行礼, “皇后殿下康安。”
“进了宫倒又和我生分起来了,”元嘉嗔怪一声, 将人叫起后又坐在两人对面, “你们也都下去吧!”
后半截话,则是对殿内侍立的数名宫女说的。
刘婵新取了个白玉盏, 又替元嘉添上茶水,“原是与卫美人、吴宝林一道过来的,不想你竟去了太后宫里。卫美人沉疴未愈,两个孩子如今也爱缠着吴宝林, 等了半晌不见你回来, 便只好先走一步, 叫我们给你道声恕罪, 说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我们之间,何时需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元嘉端起杯盏, 低头啜饮了口茶水,“今日本也不是来清宁宫请安的日子……昨儿个册封礼上不才见过?”
“六尚局的昨日夜里便来少阳宫透风了,”倪娉柔弯起一双笑眼, “你如此替我们着想, 自然得过来谢你。”
原是为这件事情。
元嘉不免失笑,“这也是陛下的恩典,我可不敢揽功。”
倪聘柔觑了人一眼, “别打量着咱们不知道,那兰华可是从你宫里出去的。便是那位的恩典又如何,你要是没在里头说话,我们几个会这么快就定下来?”
“你这是仗着殿内此刻无人,便连说话也不顾及了……方才进来时还听见你笑呢,丧仪虽毕,可国丧期还有许久呢,且小心着些。”元嘉伸出葱削似的指尖,又往倪娉柔的颊边戳了一下,“想是陛下也早有思量,说不定还嫌我是多此一举呢。”
“……谁说不是呢,”刘婵搁下杯盏,“元娘,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已将薛娘娘的谥号定下了,就在今日的朝会上。如今已晓谕各宫了。”
元嘉搭在杯壁上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很快又道:“我还真是不知道呢……定的是什么字?”
“你那会儿还在太后宫里,自然没有听到。”倪娉柔撇了撇嘴,连面上的笑也淡了两分,“定的是温穆二字。虽没有追封为皇后,叫人名正言顺的称一句温穆皇后,但以太子妃之身得两字谥号,也是给足了体面的。”
“德性宽柔曰温,肃荣持敬曰穆……确实有心了。不过薛娘娘生前便是贤淑慈良的厚道人,又深受陛下爱重,自然也是当得的。”
元嘉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眼底却有些讥讽。不论哪一个字,在《逸周书》里都是美称,看来燕景祁虽在立后上退了一步,却还是舍不得抬手可得的好名声。而娄太后今日的态度亦有些模棱,莫不是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可不是么,”倪娉柔似是喟叹,似是抱怨,“咱们的陛下,不管在从前还是现在,可都是顶顶重情的人呢。”
“……你这张嘴呀,”元嘉瞥了人一眼,面上却不见怪罪之意,“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宜恕在你那儿住的可好?”
“白日里都还好,有我、有刘姊姊她们,宜妤也陪着。可一到夜里,还是会偷摸掉眼泪珠子,被发现了就哭着喊娘亲……到底是念着生母的。”
倪娉柔提起宜恕,眉宇间不自觉多出三分温柔,“元娘,徐丽、她的病还不见好吗?”
元嘉摇头,面色亦有些凝重,“还是一直反复,不见好转的迹象。陛下的态度也有些难以捉摸,我昨夜曾试探着问过一句,说能否让徐氏与你同住。可陛下却要等人好全了再议,位份、宫室通通都没有……”
燕景祁能借薛神妃立名,也能抬手给卫妙音一份体面,却为何在徐丽华一事上如此视而不见呢?
元嘉想不明白。
“……那我带宜恕去看看她吧。”倪娉柔犹犹豫豫道,“母亲见到孩子,孩子见到母亲,说不定两边就都好了。”
“你忘了?咱们走了以后,太子府就落锁了。”刘婵提醒道,“虽说徐昭训还住在里头,可从来是外面人进去,里面人不出的。”
“且不说你能不能进太子府,你如今住在宫里,要想出去谈何容易。”
元嘉也道。
倪娉柔神色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苦笑道:“……我忘了。”
“我会再让人多多往太子府去的,医女和太医也会再添几个。若她好转,定第一时间把人接进宫来。”
元嘉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人数上多加考虑,聊胜于无。
殿内一时安静。
刘婵左右瞧了瞧,见两人面上皆带郁色,干脆转了话头,只道:“太后一早召你,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疏勒要来人了。”
元嘉回过神来,心想这件事明日也会被传得合宫皆知,遂直言道。
“疏勒?”倪娉柔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就是那个进献王姬求和的疏勒?”
元嘉点头,“他们新继位的王君想来上京求娶公主呢。”
这下连刘婵都露了三分惊讶,“求娶公主?真是……”
太不自量力了。
刘婵咽下未尽之语。且不说大周自来无有与外族和亲□□的俗例,便是只论这疏勒,一个已被大周扫于马下的败军将,哪里来的底气要求娶公主呢!
“咱们也没有适龄的公主,自不会依他们的意了。”
元嘉又将手搭上了杯壁,自己给自己添了茶。
闻言,两人皆赞同地点了头。至于早已和离的燕景璇,谁也没有提起。毕竟以前者如今之尊,不说疏勒,便是整个上京也难寻匹配之人,又怎会纡尊降贵地出降外族呢!
“学前朝封个宫女做公主,让疏勒那什么新王君娶回去不就行了?”
倪娉柔随口道,与娄太后在兴庆宫时说过的话别无二致。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元嘉并没有明说燕景祁的态度,只道,“虽说疏勒在咱们手下吃过亏,可到底是两国邦交的大事,总要见过了人才好做决定。”
“……也是。”
倪娉柔嘟囔了两句,左右和自己也没有关系,便也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了。
正当时,门外响起逢春的声音。
“女君,尚宫局的杨尚宫到了,正候在殿外等您传召呢!”
杨尚宫?
她可没有传召过尚宫局的人……
元嘉心中奇怪,而后突然间反应过来──这杨尚宫,想来就是燕景祁说的来送册子的人了。只如此,便不好继续留着倪娉柔和刘婵说话了。
“素娥、阿柔,我──”
元嘉刚开了个头,便见倪、刘二人会意起身。刘婵更道:“竟叨扰您到这个时候,实在是我们的过错。今日便回去了,改日带上宜妤和宜恕,再过来向您请安。”
元嘉顺势点头,又命人将其好生送出殿去,这才让逢春将杨尚宫带进来。
……
“皇后殿下康安。”
杨尚宫屈膝行礼,期间始终不曾发出一丝杂乱的响动。
“予安,”元嘉轻轻一颔首,“杨尚宫请起。”
杨尚宫直起身子,却仍然垂目盯着地面,只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递给逢春,又道:“这是掖庭所有在籍宫女的名录,另一本是宗室女眷名册,还请殿下过目。”
元嘉从逢春手里接过,粗略翻看了两眼又再度合上,“辛苦杨尚宫跑这一趟了。”
杨尚宫忙道不敢。
元嘉望了逢春一眼,后者便会意地将人带出殿外。
等逢春再回来,元嘉才问起薛神妃谥号的事情,“为温穆太子妃定谥的谕旨是何时到的后宫?”
“您前脚去了太后宫里,宣旨的内官后脚便到了。”
逢春回忆道。
早不宣,晚不宣,偏偏等她从清宁宫离开以后才宣……不,该说是她陪着娄太后在兴庆宫时发生的事情。如此行径,是觉得她会因此不痛快,还是这宫里的哪个人会因此不痛快呢?
元嘉眸色微沉,很快便压下心中这一无根由的猜测,只问道:“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么?”
“还说,陛下要择吉日将温穆太子妃迁入皇陵。”
逢春小声道。
元嘉倒不觉得有甚,这样的死后哀荣本就是做给活人、留给后世看的,说到底也只是为燕景祁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么……
“那其他娘子们的册封诏书呢?”
元嘉略略舒展背脊,抬手取过已被放得微凉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正式的诏书还没有下来,只命人传了口谕,让几位娘子各自搬去分封的宫室。”逢春这次答得迅速,“说是等六尚局按规制备好册封所需的物事后,再行颁诏。”
“还真是……”
元嘉似乎感慨了一句什么,可声音却极低,近如逢春也不曾将余下的半截话听清。
“行了,你也下去吧。”
元嘉揉着眉心,吩咐道。
逢春自是告退。
如此又是好一阵,元嘉才放下抵住额头的手,将一直放在膝前的两本册子拿起来,借着透过纱窗的日光就这样翻看起来。一页又一页,直到指尖蓦地停于书页的某处。
上面写着——
「燕氏清忞,永兴十七年生,戾太子女,初为闻喜郡主,后褫夺封号,并除宗籍,光熹十一年封归德县主,未有婚配。」——
作者有话说:人为什么要上班啊啊啊啊啊[化了]
(对不起,我又在释放消极情绪了[托腮])
第99章 燕清忞 皇后去一趟上阳宫,便可知县主……
次日, 须卜王一行入京觐见。
……
“听说,疏勒这次来的都是些五壮三粗的汉子,相貌更远不如咱们大周的儿郎……你可见过?”
燕景璇撑着下颌,饶有兴致道。
“昨夜麟德殿设宴, 合宫女眷皆不曾列席, 只有他们自己的王姬去了, 我自然是没见过的。皇姊若实在有兴趣,不若去问问欧阳将军, 那须卜王还是被她生擒的呢!”元嘉笑着摇头, 跟着又奇怪起来,“只是, 不都说皇姊要等疏勒的人走了再进宫吗,怎么今日便进来了?”
“不叫我这时候进宫,无非是因为我乃诸公主中唯一适龄且未有婚配的,正合疏勒来朝的心意……母后她是关心则乱, 又被些无根据的话扰了耳朵, 这才不想我这时候回来。”
燕景璇冷笑一声, “可那疏勒是什么东西, 区区败军之将,也配我这个长公主去避嫌?简直不自量力!”
“果然是皇姊会说的话。”
元嘉面上的笑意更大了些, “前日见了母后,她可一直念叨着你呢。皇姊这两日若无什么要紧事,何不多去兴庆宫坐坐, 有皇姊在母后身边伴着, 她也可更舒心些。”
“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这次回来连翔飞宫都不住了,就赖在兴庆宫, 等疏勒离京了再回公主府。”燕景璇似乎和疏勒较上了劲,“……诶,祁弟可有同你说过出降的人选?”
原是在这儿等着呢,怪不得一进宫就直奔她这里来。
元嘉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人都才到上京呢,哪有那么快就定下来的?”
事实上,她已看中了一人,但仅凭册子上的几句话,还远不到拿定主意的时候……也得人家心甘情愿才行。
“倒也是……”
燕景璇唔了一声,也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更像是顺嘴多问了一句,顷刻间便抛诸脑后。又坐了会儿,看过吃完奶正在酣睡的燕明昱之后,燕景璇才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
但燕景璇的话,也确实给元嘉提了个醒。燕景祁口中的“先看看”,究竟是容许她做到哪一步的意思呢……
元嘉有些拿捏不定,想了想干脆唤了徐妈妈入内。
“陛下还在宣政殿吗?”
徐妈妈摇头,“一刻钟前已回了紫宸殿。”
“去传辇,再让人去尚食局取些做好的点心,咱们去趟紫宸殿。”
元嘉果断道。
坐以待毙可不是她的性子,左右有燕景祁这句话,她便再亲去确认一番又何妨!
……
元嘉带着红玉过来时,祥顺正百无聊赖地守在殿门口,一抬眼便瞧见前者的身影,忙振作精神迎了上去。
“皇后殿下康安!”
祥顺笑着行了个礼。
“尚食局新做了几样点心,予吃着味道还不错,便也给陛下送些来。”元嘉伸出一截细长指尖,指着正被红玉提着的食盒,“不知陛下可方便?”
“您何时来都是方便的。”祥顺殷勤地替元嘉推开一条门缝,“陛下早就吩咐过奴才们了,若是皇后殿下过来,直接进去便是,无须通传。”
元嘉闻言微讶,侧身从红玉手里接过食盒,只笑了笑便独自进了紫宸殿。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元嘉走了两步又停下,左右张望了几眼,见左侧屏风后有一模糊人影,想了想,带着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了过去。
果然是燕景祁。
此刻正坐在书案后头,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提笔写着什么。
这是头风又犯了?
燕景祁有头疼的毛病,但这也只是元嘉自己的猜测罢了。吴小童曾撞见燕景祁在边城时手撑额头、脸色苍白的场景,而她当时为着一些隐秘的心思,那之后也留心不少,倒还真被她撞见过几次男人按揉鬓角、面露难耐的时候。可每一次,燕景祁都会在见到她的下一刻放下手,改换成一切无事的模样,反衬得元嘉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不想说,那她也不会问。
元嘉近前搁下食盒,只当没看见燕景祁的动作,微微屈膝便要行礼。
“怎么不在清宁宫休息?”
燕景祁嗓音微哑,亦不曾抬头,只继续用朱笔在折子上写着什么,直到最后一笔落尽,才终于看向元嘉。
“尚食局新做了些点心,送来给陛下尝尝。”元嘉倾身打开食盒,自其中取出数碟样式精致的点心,另置于一张方桌之上,“陛下就这么笃定是妾,不是旁人呢?”
这期间,始终不曾向书案上胡乱摊放的奏章分去过一丝注目。
“他们不敢。”
燕景祁自座上起身,又走至元嘉身边,垂目扫了两眼,“……嘉娘怎么不选些自己喜欢的点心?”
“三郎这话倒难住我了,”元嘉极为自然地换了称呼,“我就是瞧着它们的模样好看……下次再给三郎送点心,便还是紧着我自己的口味好了。”
燕景祁随意拈了块放进嘴里,一入口便忍不住皱起眉头,“……从前竟不觉得尚食局做的点心如此甜腻。”
这两年,燕景祁陪着元嘉用膳的次数多了,便连口味也趋同了。元嘉自来少食甜甘之物,便是偶有入口,也只乐意用些糖霜极淡的点心。燕景祁日濡月染,习惯了紧着元嘉喜好的手艺,如此再吃宫里的点心,自然也就不习惯了。
元嘉心中如明镜一般,却只作无所觉道:“尚食局的手艺自来是拔尖的,怕是三郎昨夜饮宴吃多了酒,嘴里苦干,这才嫌点心做得太甜了吧。”
燕景祁不置可否,只拿过置于手边的杯盏,将里头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面色这才好了几分。
“须卜王一行已让鸿胪寺的安排住下了,”燕景祁似乎对那几碟点心失了兴趣,很快便坐回书案后头,“疏勒内乱未息,他们在上京也待不了几日……如此也好。”
竟与元嘉说起了前朝的事情。
前者却蹙起了眉,盯着燕景祁的侧脸看了又看,还是问出了口:“那这求娶公主的事?”
“公主还是想娶的,若是能再加派许多兵士护送公主出嫁,便更好了。”
燕景祁似笑非笑。
“……偷奸取巧。”
元嘉失笑,却又忍不住评价道。
燕景祁垂下眼帘,拿过自己方才落了字的奏章翻看了两下,又道:“嘉娘心中可有人选了?”
元嘉张了张口,含在喉间的三个字几欲脱口,可思绪百转之后,仍是咽了回去,反而道:“我观三郎怡然自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怕是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吧?”
燕景祁不答,只搁下奏章,另从架子上扯了两张空白宣纸铺平。自己执了支笔,又示意元嘉另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语气平稳道:“嘉娘与我,各自将属意之人的姓名写于这白纸上,如何?”
“好。”
元嘉取过毫笔,与燕景祁两相对站,手腕微动,便在纸上落下四个大字。再一抬头,燕景祁也已收了笔。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将白纸摊开──
一方上写“燕氏清忞”四字,一方上写“归德县主”四字。
“嘉娘既与我心意相通,这事便可早些办了。”
燕景祁的口气却并不显惊讶,像是早知道元嘉会与他选中同一人般。
倒是元嘉迟疑了会儿,少顷,开口问道:“三郎是如何选中的归德县主?”
“嘉娘可知,归德县主名姓中的‘忞’字作何解释?”
燕景祁不答反问。
“《说文》有言:忞,自勉彊也。其喻自强……若以此解,倒是个蕴意颇好的字。”
元嘉想了想,不确定道。
“此字少见于女子名姓,多是用作男子字号,”燕景祁缓缓道,“戾太子当年为归德县主选中此字为名,可见是极看重这个女儿的。”
“……是。”
这是要与她谈论旧年往事?
元嘉心中摇摆,一时摸不准男人的想法,只模棱两可地应声着。
“归德县主出世后不久,戾太子便被人告发了其暗行巫蛊之事。武皇帝震怒,戾太子下狱,东宫女眷没入掖庭。”燕景祁始终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语调,“半年后,武皇帝下旨,着戾太子及东宫男丁自裁谢罪,余下女眷去封号、除宗籍,迁居上阳宫。戾太子临死前,最后向武皇帝求了一个恩典,便是替这个女儿取名,选的就是‘忞’字。”
元嘉听着,却皱起了眉头。
当年,戾太子暗行巫蛊、意欲咒杀昭献大长公主及控扼武皇帝一事,闹的可谓是满城风雨。京中人人自危,谁也没有想到已为储君的戾太子会做出这样昏头的事情。坊间亦有传闻,言此事乃他人刻意设局,为的就是将戾太子拉下太子的宝座……可武皇帝已经拍板定调了,旁人自是不敢再置喙,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了。
此事言涉宫闱秘辛,又牵扯到先帝继位的正统性,元嘉实在不好多言,只能道:“戾太子虽行有不端,爱女之心却是可昭日月的。”
燕景祁微微颔首,“戾太子死时,归德县主尚在襁褓之中,其母不久后亦在掖庭病累而亡,未能等到迁居上阳宫之日。昭献大长公主垂怜,于是向武皇帝求了恩旨,将她交由宫中太妃抚养,一直到如今。”
“依三郎的话,归德县主的父亲遭武皇帝赐死,母亲亦死于掖庭重重苦役之下,县主难免会心存怨怼,又如何愿意出降疏勒呢?”
元嘉故意说着相反的话,试图从男人口中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嘉娘看过名册,又怎会对归德县主的过往事一无所知,”燕景祁勾了勾嘴角,“既知,却仍同我一般选了她,又是因为什么?”
元嘉从容道:“先帝丧仪时,我曾在侧殿远远见到过归德县主。她从地上拾捡起疏勒两位王姬的掉落之物,又交还至两位王姬手里,由始至终,都不曾因她二人外族的身份,而生出任何倨傲之色。”
不像宫里的其他人,从来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
“抚养她的太妃是位极好的人。”
顿了顿,又道:“归德县主虽失了双亲,可戾太子谋逆是事实,她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此其一;虽夺了身份,可从来衣食无忧,不缺人照顾,及笄后又新封了县主,仍是贵女之尊,此其二;至于第三么……她的姊姊和保母还在呢。”
“姊姊,和保母?”
“戾太子膝下三子两女,除男丁俱数伏诛外,两个女儿却都好端端地活在宫里。”燕景祁似乎有些感慨,“大的那个及笄后便嫁人了,很快随夫婿去了个远离上京的地界定居。至于归德县主,与阿姊年岁差不多,却至今待字闺中……她那个保母么,从前是伺候在照顾她的那个太妃身边的人。老太妃离世后,她本该出宫养老的年纪,却还是留在了归德县主身边照顾起居,如今该也是垂暮之年了。”
元嘉眉心微动,道:“……所以,三郎断定归德县主是那个会对大周有眷挂的人。”
“不止。”
“你只看她的姊姊,面对戾太子之女的身份和上京城里外的流言时,所选择的不过是逃离。她自出生起便背负着罪人的血脉,却依旧坦然活到了如今,不看低自己,也不看低别人。”燕景祁直视着元嘉的双眼,“这位堂姊的心境,我也是敬佩的。”
“……倒真应了戾太子为她取的那个字。”
元嘉轻叹一声,又道:“咱们在这里说得热闹,却不知县主自己可愿意远离故土,入主疏勒呢?”
“不若请皇后纡尊往上阳宫一趟,自然可明归德县主心意。”
燕景祁嘴角弧度愈扬,带着三分建议、三分询问,还是四分不为人知的笃定。
话虽如此,可燕景祁显然已做好了决定,元嘉便也只能垂目应下。
真是奇怪,这个男人的反应也太淡定自若了些,就好像已然稳操胜券、十拿九稳了一般。
元嘉看不透燕景祁的心思,可这件事也确实要先知会归德县主的,且要越早越好,若是归德县主不愿,也好另寻了其他人去。
思及此,元嘉亦笑道:“如今时辰尚早,我索性这会儿便去,须卜王既留不了多久,这人选还是越早定下越好。”
燕景祁应当很满意元嘉的答复,面上的笑意也更大了些。他抬手从一旁架子上取了个锦盒,将盖子打开,又递到元嘉眼前——
是一对嵌松石连珠纹金手镯,用料不算珍贵,可胜在样式精巧,衔接处更是自然,透出股野性粗犷的美感,瞧着不像是内宫的手艺。
元嘉询问般看向燕景祁。
“……疏勒送来的礼物之一,用的是他们喜欢的式样,倒算有几分巧思。”燕景祁合上盖子,转而放至元嘉手心,“把它带去上阳宫,归德县主会喜欢的。”
元嘉闻言,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物件,“是,那我便去了。”
燕景祁不再动作,只颔首道:“迟些时候,我去清宁宫陪你用晚膳。”
言下之意,便是要等着元嘉去上阳宫的结果了。
元嘉面不改色,仍是含笑道:“那我便让她们备些三郎喜欢的小菜。”
见男人再无其他吩咐,元嘉便也自觉告退,匆忙间却忘了将那置于桌上的食盒一并带走。
紫宸殿又一次安静下来。
燕景祁也不复人前的平稳,抬手反复揉着眉心,像是在舒缓什么难以忍受的疼痛一般,好一阵才吁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被打开的食盒前,拧着眉心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另一盘未被动过的碟子里捡了块点心,再度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那口点心便被吞入腹中,可燕景祁的脸色却没有因此好转,反倒更透出几分冷淡。
“……果然,已经不合适了。”——
作者有话说:又是一年高考季,祝所有的考生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啦[撒花]
第100章 自甘愿 县主就没想过称权于须卜王之上……
出了紫宸殿, 元嘉才想起食盒的事情,只是这时候再进去,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想来,会有人去收拾的。
“……殿下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多待会儿?”
元嘉将将下阶, 祥顺便快步走到前者身边, 又笑呵呵地问了起来。
“还有些琐碎事等着处理,不好耽搁太久, ”元嘉微微一笑, “今日当值的宫人里,有没有脚程快的, 替予跑一趟清宁宫,传个话。”
随她出来的宫人也不少,完全可以离开后再让自己的身边人跑这一趟,只是……元嘉斜斜觑了眼四周, 每一侧廊柱下都有个宫人侍立, 十步站一人, 虚虚数来, 仅在紫宸殿外站着的就有小二十人。可如今,又哪止这二十双眼睛盯着她呢……
元嘉在心底嗤笑一声。
“殿下只管吩咐, 余下的叫奴才来安排。”
祥顺笑得更殷勤了些。
元嘉遂道:“陛下今日在清宁宫用晚膳,你使人过去传个话,让他们提前备些陛下爱吃的。”
想了想, 又道:“太过甜腻的, 就不必摆上桌了。”
祥顺躬身应下,心里却不由得琢磨起来──皇帝已发了话要去清宁宫用晚膳,这皇后殿下不回去一并预备着, 是还要去哪儿呢?
元嘉却不管那么多,吩咐完人便要上辇。祥顺连忙相送,直到元嘉的步辇消失在长街尽头,方回身喊人。
蓦地又突然反应过来,那步辇似乎是朝着上阳宫的方向去的。
“……去上阳宫。”
元嘉坐在辇上,有些倦累地捏了捏眉心,随即又止住动作,改将双手置于膝前,无意识弯折的背脊复又挺直,端方又规正。
红玉答应一声,微微抬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上阳宫去。
元嘉垂下眼睑,一并将眸中诸多思量掩盖,指尖却稍显焦躁地在衣料上来回摩挲。
这时候去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元嘉不知道。
……
“皇后殿下驾到!”
内侍发出一声呼喊,尖锐的嗓音与这座稍显破旧的宫殿似乎不甚相合,突兀地像是到来了不速之客,将停在檐角假寐的雀鸟惊得振翅欲飞。
门内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不多时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栓。
“皇、皇后殿下康安!”
出来的,是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宫女,面色蜡黄,身形消瘦,鬓发隐现灰白,通身更是半点饰物也无,瞧着是在宫里呆了许多年的老人,姿态气势却连清宁宫最末等的扫洗宫人都不如。
红玉扶着元嘉下了辇,又打量了来人几眼,方道:“哪位是上阳宫的掌事宫女?”
那几人颤巍巍地跪伏在地,其中一个嗫嚅道:“回、回姑姑的话,上阳宫没有掌事宫女,平日就奴婢几个在这里守着。”
元嘉没有说话,只朝红玉抬了抬下巴。前者心领神会,又道:“留个能带路的,其他人散去吧!”
说着,伸出指尖点了点最先回话的那个,道:“就你吧,叫什么名字?”
那人抖了下身子,连忙答道:“奴婢香茹。”
元嘉浅浅一颔首,脚下这才动作起来,“起来吧,予要见归德县主,你且走去前头引路。”
香茹小心翼翼地起身,期间仍不敢抬头,只佝偻着身子从旁带路。
余下几人依旧跪伏在地,直到拖曳在地的矜红裙角从她们眼前消失,才敢直起身子小声议论。
元嘉拢了拢披帛,抬起头左右扫视了几眼。
空旷,没有生气,这是元嘉到目前为止最为直接的感受。整座宫殿都透着一股冷寂的萧瑟之气,宫里犯了错的女眷,不至于送命的,也不至于没入掖庭的,便最终归了这座冷宫,直到身死方得解脱。
分明在白日里,元嘉却感到了一股寒意。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元嘉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恶意窥探着什么。
红玉似乎察觉到了元嘉的情绪,略凑近了些,低声道:“武皇帝一朝,上阳宫关了许多罪妇。到先帝时,又有失宠犯错的嫔妃被贬进去……这些女眷,有些是发了疯,白日便被锁在屋子里出不去,有些是惊惧害怕不敢出门……女君若是觉得有人窥视,只怕是她们藏在哪里,偷摸打量着咱们呢。”
元嘉听了红玉的解释,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眼中郁色更浓。
归德县主、燕清忞便是住在这种地方?
“皇后殿下,这便是归德县主的住处了。”
香茹停下来,有些讪讪地开口。
元嘉抬眼望去,下一刻便皱起了眉头──无他,实在是太简陋了。
“辛苦你带路,就不必留在这里伺候了,下去吧。”
红玉冷着脸把人挥退,又见元嘉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屋门,心中会意,几步上阶便要叩门,却见有人从里面拨开了门栓,缓步走了出来──正是元嘉此前在侧殿远远瞥见过的那道人影。
“……皇后殿下康安。”
燕清忞站在阶上,一双极清的眸子停在元嘉身上。背脊分明挺得笔直,却既缓且慢地向眼前人屈膝行礼。
元嘉突然生了笑意,虚虚一抬手便叫人起身。又从红玉手里取过燕景祁给的锦盒,自然道:“予过来给县主送份礼物,不知县主眼下可得空闲哪?”
燕清忞的视线从元嘉身上移开,又掠过被前者捧在手心的锦盒,最后投向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块砖地,语气平稳无波,“皇后这话实在是折煞妾身了。只是屋室简陋,若殿下不嫌弃,便请入内一叙。”
元嘉颔首,又拒了红玉想要跟随的动作,“你们都在外头候着,予要和县主说些体己话。”
红玉犹豫着停下,与其他随行的宫女内侍一道,无声地站立在空荡的台阶下,目视着两人身影消失。
……
“怎不见县主的保母?”
元嘉将锦盒搁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余光随意一瞥,便将陈设摆件尽收眼底。
“孙嬷嬷去尚食局领膳了,一时回不来。”
燕清忞将倒扣的杯盏翻转开,又为元嘉添了杯白水,语气淡淡。
的确是水,没有茶色,亦闻不到茶香,连飘散的热气也看不到。元嘉指尖触上杯壁,果然沁凉,燕清忞处境可窥一斑。
“不知皇后殿下要来,未曾烧水,旧年陈茶也已喝不得了,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宽宥。”
燕清忞退后一步,两手交叠,便要下跪告罪。
元嘉因这举动压住了嘴角,反应却极快,立刻便阻止了燕清忞这不知真假的告罪,又将人拉到身边坐下。
“……是宫人们服侍不得力,县主倒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实在是个和善人。”
元嘉沉默一瞬,很快在唇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
燕清忞却笑而不语。
元嘉将桌上被忽视许久的锦盒推到燕清忞手边,“县主打开瞧瞧?”
燕清忞垂目扫了两眼,指尖悬停在锁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轻轻一动,便将盒盖翻了开来。两指拈起镯子,左右摆弄了几下,又被燕清忞放了回去,“做工虽算不得上佳,却是费了心思的。”
元嘉将盒子推得更近了些,“疏勒送来的礼物之一,县主若还瞧得上眼,便将它收下,只当是多了件首饰。”
燕清忞抬手抚过锦盒最外层雕刻的凹凸花纹,好一会儿才出声,“这是选中我去出降了?”
疏勒想在大周娶位公主回去,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了,宫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燕清忞知道便也不足为奇了。
“是,也不是。”元嘉收回手,“此事随心,无关属意。只要县主不愿意,这事在县主这儿便不作数。”
“……妾身竟有的选?”
燕清忞缓缓挑起一边眉梢,半似惊奇,半似讽刺。
“为何选不得?”
元嘉反问道:“予虽认为县主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此事也并非只县主能做……区区疏勒,原也用不着强逼宗室贵女出嫁。”
燕景祁大概是想的,但元嘉却不愿就这样定了一个女子的来日,所以也并未按照男人的心意将事情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闻言,燕清忞探究的目光在元嘉脸上徘徊了许久,元嘉也始终神色坦然地任由打量。终于,燕清忞收回了视线,指尖却依旧摩挲着那锦盒的表面,她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短促的笑,缓缓道——
“……有何不可。”
干脆到反叫元嘉有些诧异了。
“县主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只不过还要再多问皇后一句……妾身今次出降,是什么身份?过去了,又是什么身份?”
燕清忞面不改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就在这一句话中定下了。
“疏勒要娶公主,咱们自然也就嫁公主。”元嘉揣摩着燕景祁的心意,此刻倒也坦然不讳,“县主若出降,自是封为长公主,一应仪礼以公主尊位相筹。出降后,便是须卜王的妻子,疏勒人敬奉的可敦。”
“妻子?”燕清忞轻笑一声,“可妾身怎么听说,这新王继位前,便已有三位妻子了。”
“不管那须卜王有没有妻子,有几位妻子,大周的公主过去,便只能是他唯一的妻子。”
元嘉语气平淡,这话或许对那三个女子有些残忍,可强权之下,须卜王想要拿到好处,自然也得付出让大周满意的筹码──疏勒唯一的女主人,这样的称号才配上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好,那妾身便没有其它疑问了,万事皆由陛下、皇后殿下做主。”
燕清忞再一次举起那对镯子,放在眼前默然凝视了片刻,而后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事情已办妥,元嘉却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一双眸子带着几分探究看向燕清忞。
燕清忞两手相抵,戏耍般将对镯碰撞出声,丝毫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只道:“皇后若还有想问的,不妨直说。”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元嘉亦是直接。
“好奇妾身为何这样干脆?”
“是。”
燕清忞将手搁回膝前,脖颈微动,眼珠轻转,待看尽屋内布置后,才略带玩笑般开口:“皇后瞧瞧,哪家县主做得像妾身这般模样?”
“县主的父亲──”
元嘉蹙眉反驳,却又在下一刻被人打断。
“妾的父亲是谋逆的戾太子不错,可他尊贵时,妾未受一日之享,偏他败落时,妾反要日日陪受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其实,妾身是感激的。”燕清忞瞧着颇为感慨,“皇祖父留了罪者内眷的性命,皇叔父继位后也多有厚待……可流言这东西,从来都不肯叫人安宁。”
燕清忞偏着脑袋,还是笑脸朝着元嘉,只这笑里却多了三分无奈,“妾身也明白,妾身如今有的一切,不过是御座上的那位想要施显自己的仁德罢了,可既然给了妾身,那妾身便受得住。偏流言难听,在旁人口中,妾身永远都只是那个谋逆者的女儿。什么县主,什么宗室,都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元嘉没有说话,而燕清忞现在或许也不需要她说话。
“妾的姊姊,便是受不住流言,才急急嫁人,离了这座皇城。临走前,她还劝妾呢,让妾及笄后也早些寻个人家,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燕清忞面露怀念之色,“只可惜,我没有听她的话……”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元嘉微微一笑,“县主若是一早便嫁人了,也就不会有予今日的上门相询了。”
“是啊,”燕清忞笑了起来,“谁能想到妾还有今日之命数呢?”
“她们都视嫁蛮族为洪水猛兽,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是对自己尊贵身份的侮辱,可于我而言,它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今日之前,我不过是满负罪孽的戾太子之女,今日之后,我却会成为奉国大义的巾帼!他日史书工笔,也得写我燕清忞教化外族之功,此辈称我赞我,后人颂我誉我,咏诗做赋,我都受得起!我要堂堂正正的出这上京城!”
燕清忞目光灼灼,野心丝毫不加掩饰,几欲喷薄涌出。
“怪不得……”
元嘉在燕清忞一声声的诉说中,终于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什么?”
“怪不得,陛下也认为县主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元嘉感慨道。
“……竟不是太后与您做的主?”
燕清忞总算显出两分讶然。
元嘉缓缓摇头,“今日,虽是予来做这上门客,可做主的却仍是陛下……说来,陛下对县主这位堂姊也是赞誉有加的呢。”
燕清忞眉头微拧,有些不明白元嘉的意思。前者却没有再作解释,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予就不多叨扰县主了。疏勒停留的时间不长,也还有许多仪礼上的事情要操办,这段时日就辛苦县主了。”
燕清忞跟着起身,又将元嘉送至门口,“万事皆由陛下、皇后殿下做主。”
虽是重复的话,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疏勒势弱,依附大周已成定局,县主教化外族固然功大,可就没想过要称权于须卜王之上吗?”
元嘉说得直白,对着明显愣住的燕清忞粲然一笑,这才推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100章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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