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久暌违 也图一把生杀予夺、权势在我的……
元嘉闻声回头, 竟是一身胡服的燕清忞,身边跟了个面容慈和、两鬓斑白的老妇人──约莫就是那位照顾她许久的保母孙氏了。再往后,是数名随行的侍女,观其相貌, 应是疏勒女子, 却不知为何穿了大周的服制。
一行人在距元嘉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屈膝行礼,“皇后殿下康安。”
“怎不见须卜王与长公主一起, 可是也随陛下入围场射猎去了?”
元嘉笑着抬手叫起, 又命左右摆上凭几,燕清忞亦命随侍的人散开, 独个儿走到前者身边,又坦然落座。
“……他?”
燕清忞轻嗤一声,“上次被欧阳将军从马上拽下来,又拖行了段距离, 险些把胆子给吓破了, 如今见到马便敬而远之。连今次随我回大周, 说来说去也只肯坐车驾, 哪里还敢骑马呢。这会儿正缩在自己的营帐里不肯出来呢。”
元嘉眉心微动,亦抬手挥退了左右宫人, 这才笑道:“那也是可怜了,听说须卜王当年被俘时,正是被关在重重把守的营帐里, 如今也不知会否有旧地重游之感呢。”
听到这话, 燕清忞灿然一笑,心情显然不错。
“……说来,还未正式恭贺长公主大喜呢。”元嘉举盏示意, “长公主的孩子加封王世子,长公主身为可敦,又深受须卜王的信任,不管是这孩子,还是长公主自己,来日都是一条光明坦途呢。”
燕清忞唇角笑意愈大,同样举起茶盏相碰,“谢过皇后,只这孩子怕是没有那么大的福气,来日如他父亲这般也就足够了。”
元嘉眉梢轻挑,故作惊诧地唔了一声,又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不过有长公主这样一位母亲帮衬,想来这孩子的福气也是短不到哪里去的。”
“便借皇后吉言了。”
燕清忞低头啜饮了口茶水,“本该早些来向皇后道谢的,只是回来至今琐事缠身,这才耽误到现在,还请皇后勿要怪罪才是。”
“长公主这话,倒叫予糊涂了。”
“是么……可我怎么觉得,皇后与我是心照不宣呢。”燕清忞捧着杯盏,表情似笑非笑,“否则又怎会始终在人前称呼我为‘长公主’,而非宁胡可敦呢?”
“是么……长公主又何尝把自己当作了疏勒人呢?”元嘉反问一句,“昨日穿着大周礼服赴宴不说,便是今日,也宁肯穿一身胡服露面,身边的侍女亦是我朝人的打扮……也不知这些外族人,学了我们多少的文字,又会说我们多少的话了呢?”
燕清忞拂了拂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神态自若,“所以才要向皇后道谢哪,若非皇后当日的话点醒了我,我哪得这般恣意……如今,我既不想做乌孙公主,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文成公主,便只好努力攀缘,也图一把生杀予夺、权势在我的滋味了。”
这话有些耳熟,元嘉搭在杯壁上的指尖微微一顿,很快便道:“予虽想领受长公主的这声感激,可机会却是陛下给的,予不过担了劝说的虚名。且今日种种,也是长公主自己遇事有度、几番谋划后得来的,又何必将功劳归于他人手呢。”
燕清忞闻言笑得更是开怀,“天子属意我,无非是为着合适二字,而我当时又急于摆脱戾太子之女的身份,也必然会吃下这口鱼饵。可说到底,天子想要的,是疏勒归于大周,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北地大片疆域……可我如今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却只想疏勒臣服于我,来日再归于大周了。”
元嘉神色微变,“长公主慎言——”
将将开口的工夫,耳边便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是逢春踩过草丛走了过来。
“女君,”逢春朝元嘉一屈膝,又俯身向燕清忞行礼,“问长公主康安。”
“……怎么过来了?”
越过逢春的肩膀,元嘉遥遥朝燕景知三人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他们仍你追我赶地射着靶,跟在身边录算筹数的却是个面生的宫女。
逢春笑盈盈道:“适才夷安长公主过来时,几位郎君也瞧见了。本欲停下来给长公主见礼,可奴婢看您与长公主交谈甚欢,大抵是不愿被打扰的,于是便将他们劝了回去。晋王想是不放心,所以又让奴婢过来,也代他们问候长公主一句。”
元嘉浅浅一颔首,余光又往四周环视了一圈,见本就隔了段距离的宫人们此刻站得更远,便知是逢春的吩咐,不由笑道:“便算是他们有心了。”
“……是、逢春姑姑吧?”
燕清忞细看了两眼,而后恍然,“不愧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女官,气势已与当年见我时大不一样了……难怪会这般体贴,行事也稳当。”
闻言,逢春自是谢过,又替二人续了盏茶,这才回到元嘉身侧坐下,垂目不语。
燕清忞打量了逢春几眼,又将视线挪到元嘉身上,见她神色如常,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心中便也明白了几分。
“长公主慎言。”元嘉并不理会燕清忞这声意味深长的感慨,只继续方才未说尽的话,“长公主能如此轻易地入主疏勒,又在短短几年内就取得疏勒上下百姓的信服,纵是长公主手腕强硬,可若说这其中没有大周的帮扶,长公主自己怕都是不信的……且如今长公主地位尚不算无虞,须卜王也还康健如初,还是不要在人前说这话了吧。”
“……可如今有您这位皇后了,不是吗?”
燕清忞的声音极轻,如柳絮般散在风中,轻飘飘的,似有还无。
“听说前段时日天子病了,接连半月都只命大臣在紫宸殿奏事,您也陪在身边……我那位皇叔父也病了许多年,好在当时已有身为储君的天子帮衬,不至于朝野动荡。可如今天子的膝下,却孤零零的只有您生下的那位皇子,同为燕皇室中人,我难免担心忧虑。”
燕清忞柔柔一笑,“皇后当年既能对我说出那番话,除却天子的授意,怕也是有自己的三分野心吧?”
看着元嘉依旧平静的表情,她的笑意更大了些,夹杂着几分戏谑,“可笑我自己当初看不分明,竟只当您一心为了天子,是位再合适不过的皇后。如今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权势的滋味有多美妙,怪道人人都不想放手呢。”
逢春脸色有些微变,到底是缺了些老练,闻言下意识瞥了眼元嘉,见她始终坦然自若,便也安心继续往下听着。
“……如今看来,竟是我被雁雀啄了眼,”燕清忞故作为难的一拧眉,“每每听欧阳将军提到您,话里话外都是担心——担心您在宫里过得不如意、担心您处处受人掣肘,直把您当成了个羊羔崽子……您倒是比我的野心还大些,敢在仰赖男人存活的地方起这念头,清忞自愧弗如哪。”
听见欧阳沁的名字,元嘉才略微变了下脸色,却是再灿然不过的笑──
“欧阳将军同予相识多年,又痴长予几岁,自是挂心关怀。”
却不曾驳斥过燕清忞其他的话。
燕清忞再度举盏与元嘉相碰,“看来皇后是收下我这声感谢了……我与孩子的来日,可就全然托付给皇后了。”
“长公主何不一了百了,直接鸩杀了那须卜王,再如陛下所期望的那般,扶幼子上位呢?”
被燕清忞碰过的杯盏就搁在元嘉手边,她却没有立时举起,只歪头打量了一眼,淡淡勾唇,复问道。
“您这样明知故问的语气,倒叫我又想起了天子。”燕清忞感慨道,”当年待嫁仙居殿时,天子也如您这般,问过我为何愿意出降──您既做了说客,又是那般的态度,我不信天子会不知道我的心思……可就像当年我答天子那般,如今我也再答一次皇后。”
燕清忞正色看向元嘉,“须卜王的兄弟虽都被杀死了,可沾亲带故的还有不少。他若此刻身死,我必得仰赖天子和大周的军队,才不至于被收继婚,也才有扶幼子上位的希望。”
“可须卜王如今很听我的话,他喜欢我这张脸,也喜欢我处处为他着想,善解人意到让他远离战火硝烟,远离无趣的政事,远离部臣们的争执不休……而他只需要放任自己在美人堆里,乐呵呵的左拥右抱就够了。”
“而我,只需借着大周的威慑,继续做须卜王全然信赖的好可敦,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想要的一切。不管是培植自己的势力,还是根除那些视我为异端的旧臣,只要须卜王还活着,我就可以将他推在人前,让他成为我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燕清忞笑容满面,“我已然稳操胜券,又何必再让自己去面对一个难以预料的风险呢?”
元嘉摩挲着杯壁,“须卜王的那些孩子,长公主打算怎么办呢,也学着乌维王的手段杀了他们吗?可他们都是王君的血脉,又一日日地长成了,长公主怕是不好下手的。”
“我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燕清忞好似受到惊吓般捂着嘴,可眼底的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当年杀掉一堆兄弟、替须卜王扫清障碍的,是他的父亲,须卜王只是接受罢了。至于我这个孩子的兄弟们,他们的生死自然也只有须卜王这位父亲决定了。我不过是个小女子,除了接受,哪里还能做得了王君的主呢。”
这期间,元嘉始终安静地听着,一直到燕清忞说完,才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少顷端起放得有些微凉的茶水,仰头饮下大半,而后意味深长地开口:“长公主远见卓识,一切都会如愿的。”
两人视线交织,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说:残血复活[化了]
第122章 又筹谋 “自然,是想如长公主这般了。……
元嘉拂去吹落在膝前的落叶, “前次长公主来信说,想要再多一些的谷种和稼物,予猜测着长公主的心意,已命尚宫局加紧去办了, 又让司农寺的一并帮衬着, 想来再两日便能送到长公主手中了。”
燕清忞微垂着头算是谢过。
“……前次送去的医官们, 多是擅妇人症和生产事的,如今怕是帮不上长公主什么忙了。”元嘉又道, “予想着, 今次再让长公主另带几个医官回去,总要是些擅长制药的, 能帮长公主安抚须卜王心神、叫他痛痛快快沉湎于美人乡的本事人才是。”
“皇后知我——”
燕清忞又是一声轻笑,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吵闹声,其中隐约还能听见燕景知稍显气急败坏的反驳。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早前那位眼生的宫女此刻正匍匐在地, 一副请罪的姿态。而燕景知满脸的不高兴, 又被季元淳把着肩膀安慰着什么, 穆怀英倒是一切如常, 除却脸上多出的三分无奈。
“……哟,这是怎么了?”
燕清忞好奇地探了两眼, 却不见任何起身的动作。元嘉听着相距甚远却依旧可闻的声音,拧着眉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立刻走了过去, 不多时带着一番前因后果回来。
“原是奴婢的过错……方才急着过来向长公主请安, 便随意找了个行宫的宫女相替。”逢春显出几分懊恼,“本想着录算筹数算不得什么难事,六尚局的姊妹们也都是会的, 便没有多加询问。谁知这宫女竟是个大字不识的,晋王与季郎君教了几次、又忍了几次,可还是算错了筹数,晋王便生气了。”
“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罢了,”元嘉摇头失笑,“叫那宫女退下,另找个会算筹数的过去侍奉就是了,何必动气。”
逢春亦是笑言,“季郎君也是这般劝的呢……要说也怨不得那宫女,实在是她连字都不识一个,又哪里记得住算筹数的一通规则呢。”
“……怎么这玉阳行宫里,还有连字都不认识的宫女吗?”
元嘉咦了一声,忽然觉出了不对。
无怪乎她有此一问,实在是上京的宫里有不止一处可供宫女接受训教的地方——掖庭便有掌教习的宫教博士,中书省下头的习艺馆更设了十八名内教博士,教导宫女的书、棋、算、文,便是云韶府,也有专司音声的定期授课。能在各宫主子面前露脸的,不说诗词歌赋精通,至少也能够识文断字,陪主子说话解闷,哪里会有不识字的情况发生。
“这……”
逢春也是一愣。
“去把那宫女叫来,咱们问上几句。”
元嘉想了想,又瞥了燕清忞一眼,忽而道。
逢春应了一声,很快便将那宫女领了过来。只是还不等元嘉开口,前者便颤着身子跪在了地上,嘴里更是不住地请罪,似乎以为自己是被叫来论罚的。
“这是被咱们吓着了呢,孙嬷嬷,快把人扶起来……只问你几句话罢了,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必害怕。”
燕清忞笑着安抚了两句,又朝自己的保母道。方才燕景知那边闹起来时,远远站在外围守候的宫人便又重新围了过来。好在该说的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如此倒也无碍。
那宫女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仍有些惊惶不安,不敢说话,只埋着头听凭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燕清忞又是一声笑问。
“……奴婢、奴婢银朱,问可敦康安。”
燕清忞浅浅一颔首,见元嘉没有反应,便又继续道:“来玉阳行宫几年了?可曾受过嬷嬷们的教导?听过学没有?”
“奴婢来行宫五年了,过来时有老嬷嬷教导过奴婢规矩……却、不曾听说行宫里有学堂。”
银朱答得极快,独独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显出几分迟疑。
“进宫前也没读过书?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燕清忞又问道。
“奴婢家里穷,饭都要吃不起了,更别提念书了……也是运气好,要被卖掉的时候,正好遇到出宫采买的内官,这才被选进了宫里当差。只是奴婢太笨,到现在也只能做些扫洗的粗活罢了。”
银朱说得小声,两颊更是臊红一片。
“……你是从皇宫调来的,还是一直在玉阳行宫伺候?”
元嘉忽的问了一句。
“奴婢五岁被选进宫,在上京待了八年,之后才来的玉阳行宫。”
银朱道。
“在皇宫时也不曾学过字吗?”
银朱轻轻一摇头,“奴婢太笨了,做不得女官,连跟在贵人身边服侍的本事也没有,所以也没有资格去听学……后来到了玉阳行宫,每日也只需要做些杂事,便更不必学这些了。”
元嘉沉吟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命逢春将人带下去,又赏了几粒碎银子,权当是对银朱答话的嘉奖。
“予倒是记不太清了,却也知道宫女们受教听学是沿袭了几代的规矩,素日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也都是能识字、会看书的……孙嬷嬷,你是宫里经年的老人了,银朱说的这些,你可知情哪?”
元嘉本欲等逢春回来后细问,可转念一想,她知道的怕也不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便干脆问起了这位孙嬷嬷──既照顾燕清忞多年,又服侍过太妃,想来对这些事情是知之甚详的。
“……银朱的话倒也不错。”
孙嬷嬷面露回忆之色,“宫里确实有不少地方都置了教习的博士,可拢共就那么些人,而宫女的数量却是每年都在增加的。至于授课,除却训教小宫女的嬷嬷或是女官外,余下的博士俱是在前朝还有官职的男子,出入后宫本就诸多不便,所以也只会在授课的短短几刻钟内出现在习艺馆,旁的日子是决计找不着人的。”
“……竟还有这地方?”
燕清忞也像是第一次知道般,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疑语,“我在上阳宫待了这么多年,里面的每一个宫女我都记得住长相,印象中却不曾有谁缺过一日当值,每日都是能见着的。”
孙嬷嬷点了头,“这便是银朱说的情况了。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除非休沐,或是得主子允准,否则是不能擅自抛下自己的活计的……贵人们虽是好意,可博士授课的时间大多固定,也不是人人都得空去听的。便是有那勤奋好学的,十次里面能听个一、两次也就不错了,还要赔上自己一日的休假或是份例银子,怎么想都是亏的。”
“久而久之,除了一心往六尚局或是各宫主子身边挤的,大多数的宫女都不肯费那工夫……这也是底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便也不足为皇后殿下、长公主所知悉了。”
燕清忞唔了一声,“嬷嬷当年既服侍在太妃身边,该是去过习艺馆的?或是在掖庭受过教?”
孙嬷嬷点头又摇头,“我那时亦觉得这地方没什么好去的,又舍不得那点例银,所以哪怕去了太妃身边伺候,也没想过要去习艺馆听学。左右进宫时已受过六尚局的姑姑们的训教了,拿来服侍主子也已足够……后来,还是太妃见不得自己身边有大字不识的宫女,发了话叫我们间错开了去,也不算我们漏了当值,我这才去听过几次课,勉强算是聊胜于无罢了。”
燕清忞也只是随口一问,在疏勒待的久了,再回忆起从前在皇宫的种种亦有些模糊不清了,而宫里头是如何对待宫女的,于她倒是关系不大。此刻听了孙嬷嬷的解释,便也只是点头,并没有再细问的打算。
反倒是元嘉,沉吟片刻后又道:“嬷嬷觉得,那些博士教人的本事如何哪?”
被问话的一方沉默了会儿,少顷苦笑道:“博士们都是一路科考上来、为国尽忠的栋梁,自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办。至于……教导宫女识字这样的微末小事,大多是请会识字的内官们代劳的,且还有尚仪局的姑姑们呢,又何必大材小用呢?”
顿了顿,又道:“是以,这些博士们大多只来习艺馆点个卯,过了时辰也就离开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且不说咱们只是伺候人的奴婢,与这些官大人们本就身份有别。便是在外头,也少见女子读书的。纵有勋贵人家为了女儿办女学,也多是请女先生,又将学堂设在后宅,哪里肯现于人前。”
燕清忞听着蹙起了两弯蛾眉,“嬷嬷这话未免也太贬低自己、也太贬低咱们这一众女人了。我从前虽长居宫闱,可也是听过沈盼月和史敏飞的名字的,这二人俱是女子,却仍是本朝鼎鼎有名的大家,学问不输儿郎。再往前,还有个柳二娘呢,个顶个的都比男人本事。这群博士们自己不恪尽职守,做出这等糊弄贵人的事情,便该通通发落了,以儆效尤,看谁还敢阳奉阴违。”
“可似她们这样的又有几个呢?”
孙嬷嬷无奈地看了眼燕清忞,语气中却满是慈爱。
“这──”
燕清忞离了拘束她的上京城,又居高位日久,眼看身边都是些低头顺服她的男人,自是不乐意再听到孙嬷嬷的这个回答,可无奈世道如此,前者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别过脸,余光瞥见元嘉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奇怪道:“皇后在想什么?”
元嘉被打断了思绪,抬头却露出一抹笑意,“予在想……方才和长公主相谈甚欢,又受了长公主的一句感激,如今是否该厚着脸皮,先请长公主表以诚意呢。”
燕清忞蛾眉一挑,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味,“噢?不知皇后想要如何?”
“自然,是想如长公主这般了。”
元嘉笑的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说:热到快要融化了[化了]
第123章 铺陈势 若我说,是为了自己和阿昱的来……
“敬问皇后康安。”
季母踏进千秋永乐, 还不及向元嘉屈膝行礼,便被逢春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又扶着走到元嘉对面坐下。
“阿娘如今是愈发与我见外了。”
元嘉难得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又朝季母嗔怪道。
季母摇头失笑, 却仍谨慎地打量了一圈, 见里外俱是从前季府的旧人, 这才稍微松了口,“实在是人多口杂, 你如今又高居皇后之位, 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我与你父亲也是怕给你惹来麻烦。”
“……怎么, 如今在外头,还有敢议论咱们家的?”
元嘉却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其他意思,当即沉下了声音。
季母又是摇头,“你父亲、哥哥都是再谨慎不过的人, 自今上登基、你也被册封成了皇后, 更是不掐尖冒头, 哪里会给他们抓到错处议论……又有谁敢议论皇后的母家呢?”
顿了顿, 又道:“只是前些日子,出了申国夫人那桩事, 你又特意使人递了风出来,让我们多方走动不说,又将你的名字在女眷中大肆宣扬, 自然便有人私下相询, 不过也只是想借咱们的口试探下你的态度、今上的态度罢了。”
“那就好。”元嘉脸色稍霁,“说起申国夫人,今次她也来了密云围场, 上两日还特意过来向我请安,我瞧着她也精神了不少,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是好事。”
季母笑着道了声是。
“……早前托阿娘去打听的事情,阿娘可有着落了?”
元嘉又问道。
“都给你问清楚了,窦家的五位娘子都在呢,只是她们的母亲不是命妇,自己也都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便不够资格出现在你这位皇后的身边了,如今随着她们的父亲住在外缘的帐子里呢。”
季母答道。
“阿娘可见过她们,真如传闻般警慧多才、能诗善文吗?”
元嘉抬手替季母斟了满盏的茶,复问道。
季母摇头又点头,“今次举的可是秋狩,哪里看得出文采的好坏……但我远远瞧着,窦家的五娘子应是个精于射艺的,便是只骑着马在外围打转,也猎了不少好东西。三娘子么,却是个火爆脾气──有郎君故意射偏了箭,惊走了五娘子的猎物,她直接纵马追了上去,往那郎君的马背上甩了一鞭,只把人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元嘉听着笑出了声。
“……我也寻了个由头,与她们的母亲聊了几句。”季母含着笑,“她们五姊妹当中,据说最厉害的还是大娘子,是个六艺俱全的,余下几人各有所长。但也因为太厉害了,谁都瞧不上,所以至今还待字闺中,竟成了她们家一桩烦心事。”
元嘉唔了一声,“……我记得窦家夫人生有五女一子,那、小儿子的学问又如何?”
季母一听便连连摇头,“不成,那窦小郎君虽称不上阿斗,可确确实实是个愚不可教的庸才,更远不及自己的五个姊姊……否则,窦大人又怎会教女孩儿们君子六艺的东西呢。”
虽从季母的嘴里听到不少,可元嘉尤嫌不够,垂目细想了几瞬,很快便在心底落定了主意。正当时,耳畔传来季母有些犹豫的询问──
“嘉儿,你无端端问起她们,可是有什么因由在里头?”
元嘉偏头去看,又露出一抹安抚的笑,“若我说,是为了自己的来日,为了阿昱的来日,阿娘信吗?”
“……信,”季母看着元嘉,一点点柔了神色,“若这样能让你在宫里过得更安稳,需要什么,阿娘都帮你。”
“那就再烦劳阿娘多与窦家夫人走动走动吧。我已与陛下商议好了,过两日会在千秋永乐举宴,届时还请窦家夫人带着五个女儿同来。”
元嘉便也干脆道。
季母自是答应不提,神色在听见“陛下”二字后稍有松动。元嘉看得分明,却只笑了笑,重又聊起其他的事情。如此又是好一阵,季母才起身告辞。
元嘉目送季母离开,又将一直守在殿内的逢春召了过来,凑近耳畔吩咐了几句,见前者不时点头,方道:“……去吧,谭思文知道该怎么做。”
逢春答了声是,很快便消失在千秋永乐。
又五日,元嘉并燕景祁于千秋永乐举宴,除王公大臣、疏勒一众外,另邀密云围场及当地官员、家眷同乐——期间本有御史反对,道千秋永乐乃皇后居所,列席之人却都为外臣,此举或有不妥。却反被元嘉以君臣同乐、帝后一体为由驳斥,兼之有燕景祁默许,最后仍是遂了元嘉的意。
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原本拘谨的场面也在酒意的侵袭下变得热闹起来,更有酒酣者以秋狩为题,与左右行起了酒令。
燕清忞就是在这时候开的口——
“……皇后殿下长居上京,又甚少出入宫闱,当是难得见这样的场面的。便是我,也是去了疏勒许久,才慢慢习惯的。”
顿了顿,又貌似关切道:“只是,我瞧着殿下的面色似有不佳,可是被底下的声音吵的头疼?”
话音刚落,偌大的殿室立刻陷入一片死寂当中。连一直埋头挟菜的须卜王也停了筷子,小心翼翼地观望起来。
始作俑者仍是不觉,只拧起两弯蛾眉等着元嘉说话。
元嘉放下酒盏,迎着底下一众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露出几分愁色,“多谢长公主记挂……倒与诸卿无关,不过是予望景生情,一时消沉罢了。今夜本该与诸卿同乐,如今却因予的缘故累得诸卿失了兴致,实在是予的不是。这便自罚一盏,诸卿继续就是。”
“……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
听到这话,燕景祁微微侧身,又询问般看向元嘉。
“是啊,如今满朝文武、王室宗亲们都在呢,殿下可是因他们憋闷?不若点名道姓了去,再将人发落治罪。”燕清忞更道,“殿下既为一国之母,实在无须因他们生出郁气,若损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哪!”
带着问罪意味的话一出,所有人立刻从座上起身,又前后跪伏在地,口中呼道──
“皇后殿下恕罪!”
元嘉连忙将人叫起,又带着几分无奈看向燕清忞,“长公主可还记得前两日同予见到的那个小宫女?”
见燕清忞似有茫然之色,又提醒了一句,“当时晋王、穆小世子他们正在围场上射靶呢,找了这宫女录算筹数,结果教了几次,仍是给他们算错了……晋王当是有印象的?”
燕景知立刻接茬,“啊!我记得她!那宫女实在太笨了,怎么教都不会,还给我漏算了许多筹!真是、真是……榆木脑袋!”
听到这话,燕清忞也恰到好处地回忆了起来,“是了,我也想起来了,那小宫女模样倒乖巧,就是不识字……也是没人教她,否则定是个机敏能干的。”
“谁说不是呢,”元嘉紧跟着发出一声感叹,“予方才见到诸卿拆字行酒令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个宫女。若她也识字,或许也有这拈头去尾、拆字说文的本事。”
“……不识字?”
燕景祁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行宫的官员是怎么办事的,竟敢选些不识字的人近前伺候。怎么,是打量着朕几年不出上京,自觉可以随意糊弄了?从前先帝还在时,你们也是这般糊弄先帝的吗!”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其中一赭色衣袍、蓄着短须,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跌撞起身,强撑着走到阶下,而后两腿一软,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皇后殿下恕罪!”
元嘉的视线从那人身上扫过,却没有立时命人起身,只偏过头又朝燕景祁解释道:“原不怪他们,妾过后使人问了一圈,才发现这样的宫女不乏少数,除非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否则最多也只认得百家姓罢了……且这宫女,也不是一开始便在玉阳行宫的,是在上京的皇宫待了几年,过后才被调来此地的。”
眼看燕景祁脸色稍霁,元嘉这才朝底下人一抬手,“回去坐下吧,此事并非你的过错。说来,执掌后宫的人还是予呢,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情,还该是予的过错。”
燕景祁厉声不改,“宫里头是早设了馆所的,又置了博士司教习事。便是宫女之间,也是有女官和嬷嬷管教的,如何能把罪过揽到你自己身上……说来还是他们疏忽懈怠,否则怎会出现这样的岔子!”
底下跪着的人还来不及因元嘉的话生出庆幸,便又在燕景祁这声问责中再度瘫软了身子。
元嘉余光扫过阶下抖如筛糠的那团人影,在心底暗暗摇了摇头,面上仍是温言,“陛下息怒。他们虽有失慎,可好歹知道了自己的过错,亦发现了缺失所在,咱们亡羊补牢,为时亦不晚哪……说来,宫里在掖庭、习艺馆,乃至云韶府设教习博士,本就是太祖皇帝和文德皇后遗存至今的慈心,初衷亦是希望后妃和宫女们都能做个明事理、知轻重的人……不过是后来人偏听偏言,上既敷衍,下亦散漫,这才成了今日所见,只剩下女官和近身服侍贵人的宫女们愿意听学了。”
说到这里,元嘉顿了顿,视线与燕清忞有一瞬间的交织,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只继续道:“如今宫里的听学已失了太祖皇帝和文德皇后的初衷,妾身斗胆,若陛下能使此一事重归先代的本心,料想后人也定会感念陛下今日的恩德的。”
燕景祁眉心微动,似是被元嘉说得心动。他无意识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少顷问道:“……皇后意欲如何?”——
作者有话说:要是天气再凉快点就好了,这样我跑路的决心也能更坚定一些了,嗐[裂开]
第124章 第一谋 “……殿下可听说过‘五窦’?……
元嘉敛目一笑, 却先指着仍在阶下战兢跪着的人道:“陛下,还是先让人起来吧。纵然有错,亦可许其将功补过才是。”
闻言,燕景祁往阶下看了一眼, 施恩般抬了抬下巴, “既有皇后求情, 你便先回去坐着吧。”
那人又是咚咚几声磕头,方才敢撑着地面站直身子, 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大惊大喜, 慌乱间却踩中自己的衣角,脚下一歪便又跌坐回去。堪称滑稽的场面却不见一人抬头, 亦无人敢在这当头发笑,周遭静的连根针掉地上了都能听见。
元嘉却懒理底下的小小动静,重又将视线移回了燕景祁身上,继续方才未说尽的话──
“这事倒也不难, 不过是听学的法子变上一变罢了。宫女们不想听、不想学, 无非是觉得此事与己身无关, 去了反还损失自己的例银, 这才失了许多主动。可若是对学得好的施以褒奖,或升其品阶, 或赐其银钱,想来总有人愿意上心的。”
“再命尚宫局的排好日子,让宫女们各依时间前去听学, 这半日便不算是缺了当值, 亦不算用了她们的休沐,如此也就不会叫她们心生抗拒,自然也就乐得多去几趟了。”
元嘉笑着建议。
“……皇后虽是好意, 可此举是否有本末倒置之嫌?”
不等燕景祁开口,底下倒先传来一句稍显犹豫的询问──斟酌着语调,不敢透出任何的质疑,像是被方才的场面震住了一般,声音放得又缓又轻。
是吏部侍郎耿如。
元嘉瞥过去一眼,并不觉意外,事实上她正等着谁开口呢,否则又怎好继续说之后的事情?
有人愿做出头鸟,上首的天子也一副思忖的模样,余下的人心思便又活泛起来了,眼珠子转了几转,便斟酌着语句随声附和起来,话却不算中听──
“皇后殿下慈心,可须知宫女与内侍一样,都是伺候主子的罢了。皇后如此厚待她们,只会叫她们忘记做奴婢的本分,将来怕是更懈怠了。”
御史隋文宾道。
“隋大人这话未免有些偏颇了吧?”
一直围观不语的燕景璇搁下酒盏,口气颇为不满,“本宫可是听说,如今上京城里谁家举宴,都爱留几个能书会画的女婢在席间侍奉,更有不少墨客和这些女婢们联作的诗篇流散在外呢……便是隋大人自己,今日跟在身边的不还是用惯了的书童吗,怎不见大人说自家书童失了本分?”
“这、这如何能一样呢,男子要担养家糊口、读书立业之责,还须为国尽忠、为陛下尽臣子的本分,身边如何能有目不识丁之众……”
隋文宾涨红了脸,分辩道。
此话一出,以燕景璇为首,席间数名女眷低笑出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嘲。
“微臣并非此意,”被无端一通抢白的耿如连忙道,“只是想着,若以此法令宫女们听学,一则每年损耗银钱颇多,另则也失了读书明理的本意,反与太祖皇帝和文德皇后的初衷相悖离了。”
“听闻耿侍郎闲暇时颇爱垂钓,便该知道若吝于给鱼虾放饵,最后大多是会空手而归的……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当得姜子牙的。”
元嘉又是一笑,“再者,便是外头的学子念书,不也是各有所求的么,求远是为在科考中夺个名次,至于求近……予若是没记错的话,学子们只需过了乡试,便可减消不少徭役了呢。”
“这如何能混为一谈──”
隋文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眷们取笑了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稍抬了声音还欲再辩,却又被耿如抬手制止。
“是臣漏记了这一遭,还请皇后殿下恕罪。”
声音里带着几丝赧然。
元嘉暗暗诧异,没料到这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竟如此轻易地相让了,不免朝阶下某处瞥去一眼,少顷了然。
一时间,再无第三人敢开口。
燕景祁抬手拧了两下眉心,先命两人归座,这才带着未散尽的不快道:“看来诸卿是无话可说了?那便依皇后所言吧。”
底下人只垂首称是。
“说来也是后宫事,只由皇后殿下决断即可,诸位大人何必劳神。有这工夫,不若将心思都放在百姓民生上头,那才是为陛下分忧,为大周尽忠呢……隋御史,你说是不是?”
燕景璇看着明显僵了一下的人影,笑得更加恣意。
“长公主这话便是折煞予了,”元嘉适时插进话来,“正巧予这里还有一桩事,或许还要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拿个主意呢。”
见燕景祁因这话再度看向自己,元嘉只一笑,又道:“既要宫女们去听学,自是少不得授课的博士的。可如今的博士不过十数人,且都有前朝官职在身,便是再尽心,怕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陛下,皇后的担心不无道理哪,且不说朝臣出入后宫本就诸多不便,若这群授课的博士里再出几个自诩身份有别的人可怎么是好,岂不是要把人给教坏了?”
虽未指名道姓,可燕景璇话里指代的是何人,任谁都心知肚明。饶是如此,也没有人敢在这当头指摘前者的态度──熙宁长公主的脾气自来如此,隋文宾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是活该。
“皇后既有此问,想是已有了对策?”
燕景祁却反问道。
“妾只是想起来,康乐大长公主的女学里便有许多厉害的老师,更将一众女郎们教得知礼明仪。”元嘉笑盈盈道,“何不效仿大长公主,将这些才学出众的女子召进宫来,既可教导宫女,更可教导一众后妃们。”
底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这、女子出挑者本就不多,如今名气最盛的,可全被大长公主请进了自家女学,皇后莫不是想把人给抢了去?”
燕景璇似乎饶有兴致,就着元嘉的话打趣了一句。
“你这孩子──”
康乐大长公主亦在场,闻言不免嗔怪一声,又朝元嘉道:“若能为皇后分忧,妾身回去便做沈、史两位娘子的说客,定让她们进宫侍奉皇后左右。”
“那便让她们──”
燕景祁倒是兴致缺缺,闻言本欲直接下令,却听身边人又道:“陛下,妾身哪能夺了大长公主的人哪,若就这样把两位娘子召进宫来,她们的学生可怎么是好?”
说着,又看向场下一众女眷,“不知诸位夫人可识得什么人,又知道哪家娘子是学识、才干样样出挑的?不妨趁着今日一并举荐。若能解了予同陛下的烦恼,也算是社稷功劳一件。”
阶下众人左右相顾,不时与身边人低头窃窃。偶有只言片语漏出,也都是听不真切的含糊字符,视线亦在四周逡巡,像是在挑拣合适的人选。
“……殿下可听说过‘五窦’?”
少顷,申国夫人自座上起身,先朝元嘉一屈膝,方才答话——宁国公依旧闭门不出,而她如今也愈发嫌恶前者的那副嘴脸,索性自己领着几个孩子出来,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倒是耳熟。”
元嘉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又询问般看向申国夫人。
“这‘五窦’说的便是窦家的五位娘子。她们不止才学出众,秉性更是贞素,其父又是前代有名的诗人——窦之武的后裔,可谓是书香传世。”申国夫人解释道,“居长的大娘子,更是经年醉心学问,教导四位妹妹如严师一般,自己也是个六艺不逊儿郎的……妾身以为,她们或许能一解殿下烦忧。”
“……竟有这般出色的女郎,”元嘉喟叹一声,“也不知现下在何处,咱们又能否一见呢?”
申国夫人道:“若妾身不曾记错,她们的父亲便是此地的官员,殿下今日特意允准他们携家眷同乐,或许此刻就在外殿坐着呢?”
“好极了!”元嘉拊掌一笑,“陛下,如此巧合,难说不是上天预示的机缘,何不叫她们立刻入内见驾,也看看她们是否真有这般出众的才学?”
因申国夫人此话,燕景祁不免生出几分兴味,又在元嘉的劝说下点了头,指着申时安道:“去,到外头找找,若是五个人都在,便把她们全部带进来,也给皇后和朕瞧瞧。”
申时安连忙称是,几步下了阶便往殿外走去,不多时带回五名面容、穿着相似的女郎回来。
与时下追求繁复华丽的打扮不同,窦家这五位娘子均一袭轻简素衫,独在袖口处绣了几方翠竹纹。头上簪戴的也不是金银器,而是在发间埋了几枚小巧精致的玉珠粒,端的是别出心裁。
当中一人稍年长,端方肃穆,面容沉静,行走间自有一股脱尘之气,应当就是窦家的长女了。余下四人虽年少,眉宇间也已带着顾盼生辉的灵秀。一路走来,动作轻盈且有序,衣袂翻飞间好似有墨香盈身,倒把满室的金玉衬得黯淡了三分。
未几站停,为首一人敛目屈膝,余下四人亦跟随,口中道──
“臣女窦善至,携妹妹慈迎、凝华、长光、敬容,拜见陛下、皇后殿下,愿陛下万岁永安,皇后殿下千秋永乐。”——
作者有话说:嘛,其实也就是尚宫五宋啦[撒花]
第125章 第二谋 何不就叫她们做了宫里的女学士……
元嘉瞳孔蓦地一颤, 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艳,少顷化作一句无声的惊叹,方才似反应过来般朝燕景祁笑道:“陛下瞧瞧,真就是仙姿玉质、含章挺生般的人物了。”
又道:“快, 起身回话。”
这便是对窦家五女说的了。
“……窦大娘子, 朕尝闻你们‘五窦’的名声, 不知你姊妹五人都念过什么书?”
燕景祁问道。
“回陛下的话,臣女们读的书不多, 只随父亲念过《论语》、《孟子》、《孝经》、《礼记》、《汉书》、《春秋》中的部分……还有许多的杂书游记, 名倒是记不大清了。”
窦善至上前一步,复答道。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何解?”
元嘉眉心一动,紧跟着问道。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此为安时处顺。”
窦善至顿了顿, 很快便答道。
元嘉旋即一笑, 复朝燕景祁道:“陛下, 看来窦家娘子还是谦虚了些, 瞧着竟是连老庄的书都有涉猎,想是传言不虚。”
燕景祁不置可否, 只越过窦善至,又挑着余下四人问了几句,见之皆能应答如流, 方才满意地一点头, 道:“皇后欲召汝等进宫,教习宫中女眷,汝等可愿意哪?”
闻言, 窦家五女皆是一愣,最小的窦敬容更是面露诧色,不自觉呢喃出声:“召、我等进宫……做老师,教导宫中女眷?”
无人怪罪前者此刻的小小失态,元嘉更是笑道:“是,予听说了你们‘五窦’的名声,想请你们进宫来,做宫女的老师,也做后妃的老师……或还可做予的老师,随在予的身边,替予分忧解难。”
此言既出,满座顿时哗然,惊叹之声四起,伴着窸窣窃窃的私语,原本打量着窦家五女的视线中更多三分热切。
窦善至到底居长,听到这话后仍是镇定,只领着妹妹们伏身跪在地上,道:“蒙陛下、皇后殿下倚重,我等姊妹定克尽厥职、尽忠竭节,不辜负陛下、皇后殿下的期许。”
“皇后大喜,窦家娘子大喜。”有好事者适时逢迎,“五位娘子进了宫,又做了陛下、皇后的身边人,来日也不知要何等出色的儿郎,才堪匹配这般出挑的女郎了!”
这本是一句奉承话,虽也藏了说话人的一点小心思,可到底算是句好话,眼下诸人皆相贺,自不会有人挑刺,不想行三的窦凝华却道:“大人谬赞了,妾身与几个姊妹早已立誓,此生不归人,惟愿以学名家,便不去祸害别家的儿郎了。”
“倒是些有大志向的人,”申国夫人先赞了一句,很快又疑惑道,“可我却听说,窦家夫人至今为你们的婚事忧愁……瞧着,不像是知道你们下此决定的样子?”
行二的窦慈迎答道:“三妹妹的话不假,我姊妹五人早已向家中父母禀明了志向,此心此意绝无改换。只是俗语亦有云,‘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他们也不能免俗,便总是担心我姊妹五人不过是一时起兴,若今日纵了我们,来日再想后悔也晚了,这才总惦着要替我们寻觅可堪匹配的夫婿。”
申国夫人这才恍然,感叹几声后又朝元嘉道:“五位娘子既有此卓识,皇后得她们作伴,日子料也舒心。”
燕景璇却在这时问了一句,“‘五窦’进宫是好事,可进了宫又该如何称呼呢……总不能一直称以‘娘子’吧,若与后妃们错了称呼,难免惹来非议。一桩好事成了坏事,便有失皇后的本意了。”
“既然进了宫,自该以陛下的妾──”
“自该在六尚局中替窦家的五位娘子寻一合适职衔才是。”
赵妍和本不欲开口,但见身边端王的话愈发不成体统,只好出声打断。
“予原也是这般想的,可如今宫内已无多的职衔了。”
赵妍和的话来得正是时候,元嘉立刻叹了口气,又带着无奈开口。
“六局二十四司,偌大一座后宫,竟无一个空置的职衔了吗?”
后宫事虽交由元嘉打理,可燕景祁对这些也不是全然不知的,闻言当即问道。
“女史自是还有许多空缺的,可往上的掌级、司级,再往上的尚级,全部都已有人了……窦家这几位娘子进宫,怎好叫她们只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史,教导宫女时亦有不便哪。”
元嘉温言道。
燕景祁不以为意,“杨尚宫不是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么,早个几年退下来,让窦家大娘做尚宫,朕瞧着也是合适。”
“陛下,杨尚宫是宫里的老人了,五岁上便进宫来伺候了。入尚宫局后,也是一步步从女史坐到如今这尚宫的位子的,纵无辛劳也有苦劳……且,杨尚宫也是太后娘娘用惯了的老人了,若就这样换了,太后娘娘怕也会不习惯哪。”
康乐大长公主斟酌着开口,又求助般看向燕景璇,试图从她的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附和。
“陛下,先帝在时的旧人已不多了,杨尚宫又陪伴母后多年,亦替母后解决了不少烦心事。若就这样令人归乡,便是再多的恩赏,怕也难消母后心中的难过啊。”
燕景璇也帮着说了两句,她虽与康乐大长公主来往不多,可前者与娄太后的情谊却颇深,亦时常入宫陪伴。如今说这样与燕景祁意见相左的话,也是惦挂着娄太后的缘故,她自是没有旁观的道理。
“陛下,皇后殿下,若行教导事,便是没有──”
窦善至听到此处,伏身叩拜后正欲推拒,却听元嘉温和却不容置喙的语调在耳畔响起──
“大长公主与长公主的话也是在理,可宫里眼下确没有更合适的职衔了,若到头来只让她们做一普通女官,亦是辜负了五位娘子这一身的学识……啊,有了!”
“陛下,妾想到法子了!”
元嘉拊掌笑道。
燕景祁轻轻一颔首,又朝元嘉抬了抬下巴,示意其开口──若依他想,换个人做尚宫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奈何大周历代以孝治天下,自他继位后更是如此。眼下燕景璇和康乐大长公主点明了杨尚宫和娄太后的关系,他便不好继续往下了。
“前朝曾将读书的学子称以学士,到我朝时,又在其之上,将掌管典礼、编撰文籍的官员们授以学士之位。如今五位窦家娘子进宫,既行读书者之事,亦随妾行典礼、文籍之事,正合这‘学士’二字……何不就叫她们做了宫里的女学士?”
元嘉说到这里,又笑盈盈地看向窦善至,继续道:“至于大娘子么……陛下一开始既想过命她为尚宫,那便是希望她在教导宫中女眷之余,同样可以随妾身司掌执典籍、加印文书等事。若以此论,尚书省便是执行陛下政令的,而窦大娘子乃行妾之懿旨,便该是后宫的尚书了,不若就叫她做个女尚书如何?”
“这、这如何使得──”
康乐大长公主闻听此语,手中杯盏蓦地一斜,险些倾了盏中琼浆。她有些惊诧地抬头,话将将说了一半,便见端王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她,“姑姑,你这里使不得、那里使不得的……你何时变得这般优柔了,刚才不都愿意将自己府里的两位女先生交由皇后身边吗?这些话,知道的,自是清楚你是为了太后着想、为陛下和皇后殿下着想,不知道的,只听你这声惊叹,还以为你是对皇后殿下的提议有什么不满呢!”
语气更是颇为嫌怪。
康乐大长公主被这话吓了一跳,又听端王话锋一转,尤嫌不够般继续,“大皇姊也真是的,母后身边何尝只有杨尚宫这一个贴心人哪,年轻的小宫娥亦有不少,还为此被母妃戏谑过好几次……她若知道宫里要来五位神仙般的娘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闻言,赵妍和立刻轻咳一声,却听端王在一旁兴致勃勃道:“王妃也是这般觉得的吧,这五窦姿容不俗,又有如此出众的才学,说是神仙妃子也不为过哪!莫说是皇后殿下想把人留在身边,便是──”
“……王爷且少吃些酒吧!”
赵妍和垂在桌下的手猛地攥上端王的衣袂,连连拽了好几下,才堪堪将前者几欲旧态复萌的胡言扼回喉间,而后又是几句圆场,勉强算是遮掩了过去。
可场上的人哪里会听不出来……怪不得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还是瞧上了窦家五位娘子的脸。还以为端王近两年改了性,对续娶的这位王妃也是处处予以体面,不想还是秉性难移,燕景璇更是笑骂了两声。
元嘉乐得听见端王这一通打乱,少顷方噙着笑继续未完的话,“陛下觉得如何?妾以为,左右这些官名都只是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历朝也不乏有对其删改、或是增设的情况发生……五位窦娘子才学不逊儿郎,咱们何不效仿其行,就为她们定下这女学士、女尚书的名儿,品阶便与尚宫的五品同列。”
“……为后世留一宗佳话,也让后世学学咱们今日,岂不妙哉?”
最后一句话,犹如山风过隙,恰中燕景祁胸中块垒。只见前者拧紧的眉峰倏然展开,眸底显出明显的愉悦,不多时拊掌大笑,“甚佳!”
这便是允了。
元嘉与燕清忞对视一眼,后者顿时心领神会,环顾四周一圈后,很快便道──——
作者有话说:又扛了一堆药回来,祝我本轮周期之后可以不用去医院了,嗐[化了]
第126章 第三谋 这女人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
“陛下英明, 皇后殿下睿达,”燕清忞笑盈盈地奉迎了一句,又朝始终跪于地面的窦家五女道,“往后便该称呼五位娘子一声女学士或是女尚书了, 我便在这里一并道贺了。”
“快, 都快起身吧。”
元嘉说着, 又朝左右一示意,“来人哪, 再往殿内添几个座席, 也好让五位窦家娘子入坐……就、挨着予的身边好了。”
窦善至闻言,领着四位妹妹又是一伏拜, 这才顺着宫人的指引起身归座。
见众人仍有些怯惧地不敢吱声,燕景璇举盏又是一声贺,原本有些冷凝的场面方才重新变得活络起来。像是要将早前的插曲给抹平殆尽一般,众人推杯换盏、笑语不断。
须卜王也终于恢复了自在, 一面挟着瓷碟里的菜肴, 一面不时与左右敬酒的人举盏, 好一阵才发现身边人的不对劲──燕清忞不明缘由地停了筷箸, 只拎着执壶自斟自饮,瞧着颇为感慨的模样。
“……可敦、是身有不适?”
须卜王关切道。
只是这句话不曾顾及声量, 又或是故意要在人前显露他对大周公主的重视,总之这一声下来,临近的几人俱数将目光投了过来, 其中自然也包括燕景祁和元嘉。
“长公主, 可是饭食不合胃口,还是吃多了酒……不若命宫人先扶你回去休息?”
元嘉亦问道。
“谢过皇后关心,我身体倒是无碍, 不过是想起了旧事,一时感慨而已。”
燕清忞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噢?”元嘉奇道,“可是因为长公主离开大周太久,今次回来又看到许多旧人旧景,这才心生感慨呢?”
燕清忞点头又摇头,“从成为疏勒可敦的那一日起,我便将其视为自己的又一处故乡了,王君亦待我极好,疏勒百姓也尊我重我……要远离生养我的这片土地虽然艰难,可有王君和疏勒百姓相伴,日子久了,便也不觉得遗憾了。”
说着,又看了须卜王一眼,神情满满都是动容与信任,直教前者听得眼底泛起涟漪,眉宇间对燕清忞的关切更添三分感动。
可元嘉却看得分明,燕清忞那双清透含情的眸眼底下,暗藏的分明是凉薄与讥嘲,偏那些真假掺半的话将须卜王哄得晕头转向……怪道会有那许多的言听计从。
若燕清忞此刻端上一杯鸩酒,这位疏勒王君只怕也会当蜜水一般喝下去吧。
元嘉想道。
看着须卜王不加掩饰的痴迷,燕清忞只回以一笑,又继续方才的话头,“只是适才见皇后如此看重五位窦娘子,更与陛下一同设下这女尚书、女学士的职衔,不免叫我想起了当年初到疏勒时的情景。”
“我那时不通疏勒文字,疏勒地界中会大周文字的人亦是少数……委实叫我苦恼了许久。”燕清忞又看向了须卜王,“要说也多亏了王君,命疏勒上下遍学我大周的文字,这才免了我与人交谈之苦。而疏勒百姓,也得益于王君的这一政令,原本北地有许多目不识丁之人,如今也能够识文断字了,真真是大功一件。”
“……不、不,”须卜王连连摆手,说话更是磕绊,“我等仰慕中原文化多年,幸得大周公主纡尊出降我疏勒,这才有机会脱毡裘、穿绢绸。来日若有机会,还望大周皇帝陛下允准我疏勒派子弟前来,也可一学中原精妙的文化!”
燕清忞则朝须卜王安抚般一笑,而后才道:“是以方才见皇后为宫中女眷着想的模样,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我与王君命疏勒百姓习字的时候,这才陡然生出几分感慨,倒叫陛下、皇后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何出此言,”元嘉佯怪道,“此举分明是福国利民的大好事,不止是疏勒百姓,便是后人也会记下长公主的这份功绩。至于予么……不过是弄小巧罢了,比之长公主便算是难登大雅之堂了。”
燕清忞又是几声推却,便听燕景璇在一旁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学一把夷安长公主的法子,也在我大周地界多多的兴建学舍,供百姓们识字念书呢?”
话音刚落,就有相熟者笑道:“熙宁长公主莫不是背着咱们吃多了酒不成,怎的这会儿就开始说起胡话来了,我朝州县早已遍布学舍,还要再如何多哪!”
燕景璇似乎真有些醉了,抬头睨人的眸中染了几分醺然,但见她以指尖抵住额间,缓了缓方道:“是么……可那都是些给男人建的学舍吧?女人待的学舍却是没有的……唔,姑姑家中倒是有个女学,可能容几个人读书呢,还是再多建些,也算是续了皇后命宫中女眷听学的这份心意了。”
“这、闻所未闻哪……”
“……想是长公主吃醉了酒吧?”
“这话简直──”
底下人听见此番言论,少不得面面相觑起来,女眷们倒还坦然,但见不少大臣们神色有些微变,到底顾忌熙宁长公主威名,并不敢大声议论,只以袖掩唇,附耳低语。
燕景璇仰头又饮下一盏清酒,而后重重将杯盏搁至桌面,不耐烦道:“诸位窃窃私语做甚,陛下与皇后殿下都在呢,若有他想,直接说出来就是,咱们也好一同议议。如此藏头露尾,本宫有那么让人惧怕吗!”
少顷,户部员外郎邓伯山赔着一张笑脸,道:“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是好意,皇后殿下亦是有心,实则是国库每年开支甚广,前两年的水患和时疫已是耗费了大量钱财,如今也不是没有学舍,说来女子读书到底是少数……”
见临近的几个女眷因此话俱数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燕景璇更是半眯起了一双凤眸,邓伯山连忙补充道:“这、男人也不是都读书的,不还是有在家中犁地或是往各地行商的么,下官身边大字不识的也有不少,可见此事不拘男女,不过是想与不想罢了。”
“……想与不想?”端王纵声一笑,“邓大人是在玩笑么,本王怎么记得,你前些日子还为小儿子念书的事情求到某位大儒跟前去了……你家那小子不是个读不进书的么,成日里只想着蹴鞠打球,你怎么偏要逆自家儿子的意,硬逼着人去读书呢?”
“邓大人家的小娘子,前两年还在康乐大长公主的女学里念书吧,听说还是邓家夫人与大长公主有旧,这才送了过去?”
又有人问道。
“……是啊,那邓小娘子还被沈、史两位大家夸过几回,可惜年前的时候被接回去了,说是家中为她选好了人家,年后要忙着备嫁,往后便都不来了。”康乐大长公主似有若无地瞥了眼邓伯山,“离开那日还掉了不少眼泪珠子,说舍不得老师们,也舍不得她这些同窗呢。”
“这都秋日了,倒也没听说邓大人家中要办喜事了呢?”
燕景璇佯惊道。
邓伯山讪讪一笑,“确实是为小女定了人家的,只是婚期未至,如今特意请了嬷嬷,在家中学着如何为人妻子,来日也好替夫婿操持后宅……她的嫁衣也还得自己绣呢!”
燕景璇闻听此言,将一边眉梢高高挑起,掩唇发出一声长长的“噢──”,又将尾音拖得七折八绕,只臊得邓伯山脸皮红涨,眼神也开始躲闪起来。
倒是他的上峰──户部侍郎韩通海出声打了个圆场,事实上,一开始便是他示意邓伯山站出来的。
“长公主恕罪,实则是此举所耗银钱不少,而国库每年的……总之都是有定数的。”韩通海瞥了眼须卜王,只囫囵了两句,又道,“若独独为女子新修学舍,一则有建而不用之嫌,另则也是怕惹来丰取刻与的非议啊。”
说着,又朝燕景璇深深一俯身,十足的抱愧模样。
前者看着这副做派冷哼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坐在上首的燕景祁却因这番话显出几分思索,元嘉余光瞥见,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很快便笑道——
“丰取刻与?韩侍郎的《荀子》学得好,可这话会否有些不恰当了些,须知这一典故可是用来指摘君主贪婪而掠夺无休的,但陛下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朝夕临政……咱们都知道韩侍郎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可难保不会有人拿这四个字做文章,韩侍郎说话做事可得小心着些呀!”
元嘉看着因这话骤然白了一张脸的韩通海,面上仍是盈盈带笑,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不过么……韩侍郎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如此确有耗损银钱之嫌,若好心办了坏事,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皇后的意思是──”
元嘉笑着将燕景祁的话截断,“可长公主的话亦是有理,这女人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若能教出几个如孟母、陶母一般的人物,我朝保不齐就能出第二个孟子或是陶侃呢!”
“至于邓大人的话,妾身亦觉得有可取之处,此事的确在于想与不想。”
元嘉感受着四周骤然投来的目光,面不改色,“而长公主提议的新修学舍,也不过是给她们选择的机会,让她们想与不想罢了,又不是硬逼着把所有女人赶进来读书。再者,此举本也不是要教她们多深的学问,无非是与须卜王和夷安长公主所做的一样,让她们识字明理。不止如此,妾以为还可在学舍中教授她们一门或几门技艺,来日不管是自己糊口,还是操持一家生计,都是立身的本事哪!”
“……皇后所言在理。”
燕景祁审视般看了元嘉两眼,终是赞许般颔首,可随即又抛来一桩难题,“但此举耗费大量银钱亦是事实,皇后既想要推行,是否也一并有了应对之策呢?”
“既是益国利民的大好事,自是不能因一时半霎的难题就撒手放弃了。”元嘉抿嘴一笑,“妾身夏虫之识,亦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可好在还有诸位大臣在场,或许他们当中有谁能解此难题呢?”
说着,又笑盈盈地将目光投向了下方一众人等。
未几,席间传来一嘶哑人声,直盖过低声窃语的议论,又传到元嘉与燕景祁的耳边──
“陛下、皇后殿下,微臣有一法……”——
作者有话说:我恨临时出差!
第127章 心称意 ……如此,也算是有教无类了……
众人循声望去, 竟是坐在角落的谭思文──她如今只是个小小校书郎,自不得在近前列坐,但好歹还留在内殿,足够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尽数收于眼底。
“谭卿有何良法, 尽管开口。”
闻言, 谭思文起身行至阶下, 先朝燕景祁和元嘉行了礼,这才回话道:“微臣以为, 新修学舍一事, 或可比照供养人之法推行。”
所谓供养人,便是指一众虔心修行的奉佛者, 他们不止捐钱捐物,甚至还往来各地修造佛寺、凿窟塑像,以此来弘扬教义、宣传佛法,沙州的西千佛洞便由此而来。而为表虔诚, 也为了一并将这份功德留于后世观瞻, 工匠们同样会在佛像的边角, 或画或刻地留下供养人及其亲眷、仆婢的肖像, 更有甚者题字撰文,如此不仅奉佛者显名, 更使其家族声望高涨,是以不乏有官宦贵族掷金造像,供养人之风盛行。
“……谭大人此法, 是想让谁捐钱捐物呢?”工部郎中王保庸反问了一句, 很快又摇头道,“那学舍是读书教人之地,要立也是立孔孟的像, 如何好与其他人同列一处呢。”
倒不是觉得此法难行,只是忧心塑像会冒犯孔孟两圣。
谭思文不紧不慢道:“也不必塑像,只需在学舍内选一空地,再将刻有供养人名讳的石碑立于此处,亦可实现目的,彰显捐造者的善心功德。”
燕景璇拊掌大笑,“妙极!”
“陛下,此法听着倒是可行。”
元嘉亦笑言,见前者同样颔首,遂朝左右道,“这事说到底还是予起的头,那便由予捐修十座学舍。只是修于何处,还请工部的诸位大臣过后报呈上来了。”
王保庸连忙称是,紧邻前者席位的几人亦起身应下。
“皇后殿下身先士卒,我等也不能落于人后了,”燕景璇扬声附和,“本宫便捐修八座,同请工部的诸位丈量下地方了。”
“妾身愿捐修五座。”
“……我愿捐修七座。”
“那我捐修三座……”
一时间,女眷所在的席次应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与之相反,部分大臣和宗室王亲的脸色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可还得强撑着笑脸随声附和──毕竟是得了皇帝点头,又有皇后造势的事情,谁敢再提出异议。可说到底此事于他们无益,更有让渡他们好处之嫌,叫他们如何能心甘情愿……且不说本朝,古往今来,何时出过叫男人给女人让路的事情呢!
元嘉坐在上首,自然将底下一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她不着痕迹地与谭思文对视一眼,待到沸声渐消之时,方才朝燕景祁道:“陛下,如今宫中女眷有习艺馆可供听学,民间女妇亦有学舍教以技艺,妾想着,何不再于宫内寻一处空置殿室,称以学宫,叫合京的儿郎女郎们一块儿读书,就跟咱们的皇子公主一起……啊,还有诸位王爷的孩子们,也成个同窗之谊,岂不更好?”
如今虽也有伴读,可说到底带了个伴字,数量稀薄不说,又多为皇子公主的母族所垄。便是季元淳,当年若非燕景祁一时起兴,原也是够不上五皇子伴读这重身份的——那个位子,一开始便是留给娄氏族人的。
余光瞥过底下神态各异的一众人,元嘉又补了一句,“……如此,也算是有教无类了。”
“……男女混学,怕有不妥。”燕景祁沉吟道,“且同居一室,又该教些什么呢?总不能都教一样的吧。”
元嘉只一笑,“若要避嫌,再添几座屏风就是了。至于授课么……既说是有教无类了,那便更该一视同仁才对。针线女红哪里都能学,又何必专门让人进宫里听教呢。天文、算术、经学……男孩儿们能学的东西,女孩儿们也能学,若来日各位家中都能有如五窦般出挑的儿女,传出去亦是一桩佳话哪!”
最后一句,却是对底下尚且举棋不定之人说的。
“皇后慈心,倒是为咱们着想了。”
申国夫人环顾一圈,率先开口,“他日若学宫建成,还请一定要收下妾身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也叫他们学学规矩,知晓些道理,来日好做个端方磊落的人,万不要学了他们父亲的劣习。”
既有人打头阵,余下的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只顾及着燕景祁尚未表态,不敢如申国夫人一般直言,话语中更有隐射宁国公之嫌。
“……既如此,那便在命妇院和集贤院之间设座学宫吧,出入也便利,若想找些书来看,也少些脚程。”
燕景祁敛眸沉思片刻,拍板道:“只是人数就不必太多了,京中不缺学舍,康乐大长公主的府中也有女学,不缺习字念书的地方……诸卿中若有意者,回去后可将子女送来,一并设问考校,再择其优者进宫。之后每年都要考校,懈怠者离宫,精益者进宫,如此才能一年年的长进,也才不辜负悉心教导的师辈们。”
“陛下远虑,竟把咱们没想到的通通想到了。”元嘉笑道,眉宇间却跟着露出几分困扰,“……可、布置学宫需要时间,在各地新修学舍也需要时间,期间零零散散的事情怕也不少,若没有个牵头决断的,想是要出岔子的。”
“既是谭思文提出的法子,新修学舍的事便由她主持吧,”燕景祁不以为意,“至于学宫,让六尚局的去操办。”
“陛下,谭思文如今只一九品校书郎,入秘书省的时日也尚短,如此重任,怕是难当啊!”
燕景祁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立刻便有人劝阻起来。
元嘉扫了谭思文一眼,前者便俯身跪在地面,跟在一众反对的声潮中推辞起来。
“朕的决定,还需要诸卿点头吗?”燕景祁冷冷道,“若诸卿能如谭思文一般,替朕和皇后解忧,此事不就可交由诸卿去办了么,还在这里议论什么?”
众人忙道不敢,垂首间仍有数道目光盯住谭思文不放,审视而充满嫉恨。
元嘉等了等,方接过话头道:“陛下,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谭卿年岁尚浅,骤然受命怕也有心长力短之时。修建学舍事关户、工两部,何不从他们当中择一、二官员主理,再命谭卿从旁协理,也算是一番历练,来日也可更好地效忠陛下……不过谭卿已入朝几载,这校书郎的身份是低了些。若可以,还请陛下念在她今日献了良策的份上,酌情提上一提,便算是嘉奖了。”
话里带着盈盈笑意,语调既轻且缓,又将几方的担忧想在了一处。同样是劝阻,听着却叫人舒心了不少。
眼看燕景祁的脸色好转不少,底下一部分人也总算能松了口气,又在心底感叹起皇后的和善来——比起天威愈发难测的燕景祁,和元嘉打起交道来好歹能少些提心吊胆。
“……皇后待你们还是好性了些,”燕景祁喟叹一声,“谭思文即日起为左拾遗,替朕提调着修造学舍的事情。至于主理的官员,便依皇后的话,由两部侍郎顶上吧。至于其他人手,你们自去商定,想好了再报呈至朕的面前。”
众人立刻应声称是,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元嘉顺势举起酒盏,朝燕景祁、也朝底下一众人道:“今夜大喜,既得五位窦娘子入宫教导,又蒙陛下恩典,敕谕增修学宫、学舍,我大周能有今日之盛景,百姓安居、国富民强,全赖陛下睿智英明、励精图治,妾身敬您!”
席间众人紧随其后,举盏齐声道:“陛下恩泽四方,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慈德昭彰,千岁千千岁!”
这番话说的实在好听,只听得燕景祁纵声一笑,仰头满饮了盏中清酒。
燕清忞垂在桌下的手轻轻推了须卜王一把,前者便忙不迭端起杯盏,亦学了底下大臣的模样,颂赞道:“……大周皇帝陛下,唔、仁爱民生,大周朝四海昌盛、百姓无忧,愿皇帝陛下千秋万世,呃、万岁万万岁!”
燕清忞随即举盏,同样祝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期间,燕景祁唇间始终噙了一抹浅浅的笑。他当然不会认为这话是须卜王自己想出来的,大抵还是燕清忞临赴宴前教给他的,只是被他记的磕绊。但那又如何呢?便是奉承,也让人听得舒坦。
燕景祁姿态松散地撑着下颌,指尖歪斜地捏着手里的酒盏,朝须卜王与燕清忞略一举盏,酒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几分粼粼波光,而后被男人一口饮下。
随手搁下杯盏,见须卜王仍捧着空了的酒盏不敢放下,燕景祁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余光扫过端庄含笑的燕清忞,这才恩赏般开口:“王君有夷安长公主为可敦,实在是福泽深厚之人,想来疏勒也能在王君和夷安长公主的治理下长久兴旺,北地亦可安居。”
须卜王眼睛一亮,脸上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喜悦──他哪里听不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应了他想要继续依附大周的这桩事了。连忙压下上扬的嘴角,须卜王又替自己斟了满杯的酒,手忙脚乱地朝燕景祁敬去,前者倒也不见罪,稍一抬手便跟着再饮一盏。
此后席间渐复和乐,总算是回到了一开始君臣同乐的场景。燕景祁更是酒酣畅意,任谁来敬皆含笑满饮,瞧着竟比初开席时还要舒悦。
铜壶滴漏,不知觉已是夜静更阑。
第128章 复行行 “再不争气,也都比旁人要出色……
又三日, 秋狩方才宣告结束。
燕清忞一如来时般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玉阳行宫,甚至更添了几驾马车──其上放着的,正是她托元嘉寻来的各样农种和工具。余下的人,也在燕清忞之后陆续回程──穆怀英自是要跟着回上京的, 而穆王爷和王妃也是洒脱, 并不曾将其叫到身边来耳提面命, 只简单道别两句后便干脆回了云南,一如他们放任穆瑶筝留居边城至今一般, 对这一双儿女都是全然的放心。
倒是元嘉自己, 见穆怀英离开了季元淳和燕景知身边,不坐马车, 只独个儿骑着马随在她的车驾旁边,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掀开帘子一招手,便将这位小世子喊进了自己身边坐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予的?”
元嘉将案几上的瓷碟往穆怀英的方向推了推, 又笑着问道。
前者犹豫了一下, 还是摇了头。
“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还真与你家阿姊的性子全然相反了。”元嘉无奈摇头, “那日在席间时,予便察觉到了, 虽隔的距离远了些,可就是你时不时地望予一眼。之后几日,你但凡跟着晋王他们过来, 也总是爱往予这边瞥……你的脸上可藏不住事呢, 予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鹤栖,你若真有什么事情, 想好了说给予听就是了,便是只看在你瑶筝姊姊的份上,予也会尽力帮你的。”
话里提到的席间,便是指的五窦被拜为女学士的那一次。
“……女君,怀英、怀英就是想问您,”穆怀英面露纠结,好一阵才道,“若是各地添建女子用的学舍,那柳姊姊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元嘉闻言微怔,不多时反应过来,“是了,她出嫁前随你阿姊去过云南的,当时还嚷着要见你呢,你知道她也是当然的……”
回过神后又问道:“听起来,你似乎清楚她如今在何地、又在做些什么?”
穆怀英点头又摇头,“柳姊姊之前会给阿姊寄信,阿姊跟我在一块儿时,我偶尔也能听上两句,阿姊说柳姊姊如今在哪处村镇教女学生呢,已待了一年之久了……可这些事情等阿姊去边城后,我便再不清楚了。”
“她如今已换了一处村镇,但仍与谢四娘子一起行教化事,”元嘉弯了眉眼,“听说还结识了几位同道中人……如今字里行间瞧着,倒是舒逸了不少。”
穆怀英微微瞪圆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克制的弧线,只是如何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那一抹亮色,“……那柳姊姊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予不知道,或者说,予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你,鹤栖。”
元嘉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阿沅她是自己决定离开的,回不回来也只有她自己能定。她想留在村镇做个女夫子也好,回上京、回到咱们身边教人也好,都随她乐意,只要她高兴,都好。”
看着穆怀英立时黯淡下去的眸子,元嘉心里忽的掠过一丝异样,终是生出几分不忍与恻隐,又道:“但是鹤栖,予想让她回来的心,与你是一样的。之前在密云围场时多有不便,等过两日回了皇宫,予便将新修学舍的事情写信说与她知,再一并催她回来……鹤栖,你若有什么想跟她说的,也可写进信里,予同样命快马送去。”
“谢过女君好意,可、还是算了吧……与柳姊姊相熟的是我阿姊,不是我,她若真见到我写的信,还是和女君您的混在一起,怕是要奇怪的。”
穆怀英又一次摇了头,满脸认真地拒绝了元嘉的建议。
倒也是奇了,这小小人儿平日里和燕景知两个待在一处时,寡言少语得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儿来,只唇间偶尔漏出几声“嗯”、“啊”附和。偏这会儿提起柳安沅的事情却如此上心,全然瞧不出惜字如金的模样,按说该是关系极好才对,可说出口的话却又不是这个意思。
元嘉心底的异样越发浓烈,忽的福至心灵,“既如此,予便也不勉强你了……只是鹤栖,来日在上京城,记住不要再唤柳姊姊了,人前要称呼一句世子夫人才是。”
“……为何?”
穆怀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眸中更浮出一丝茫然。
元嘉唇瓣几度开合,却又像是被万重枷锁困住般,终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摇头叹道:“……你就当规矩如此吧。”
“不,她就是柳姊姊!是柳姊姊自己说的,我可以只叫她柳姊姊的!”
不知为何,穆怀英却在这个称呼上显出几分莫名的执拗,语气更是一下子激动起来。
“鹤栖是不是很喜欢柳姊姊?”
元嘉定定看了穆怀英两眼,见前者迟疑却坚定地点了头,又问道:“比对瑶筝姊姊还要喜欢吗?”
穆怀英不说话了,元嘉亦不催促,少顷听见耳畔传来一句细若蚊蝇的声音──
“……柳姊姊很好。”
元嘉暗叹一声,复道:“罢了罢了,如今连她回不回来都还没影呢,予同你在这儿纠结称呼又有什么用……便先这般叫着吧。”
“谢过女君!”
穆怀英倏然展颜,整个人如枯木逢霖般变得有生气起来,眉眼间的郁郁之色霎时尽消。
到底只是个半大小子呢。
元嘉这般想着,便也不再苛求穆怀英在对待柳安沅之事上的态度,又是几句闲话,方才让人离了马车。
……
又是几番颠簸,待回到皇宫,一切俱是如旧──此行虽只在玉阳行宫停留了半月,可算上来回路上的时间,距离开那日也已过了月余。好在宫中大半嫔御都随圣驾去了围场,留下的寥寥数人中,又有娄太后坐镇看顾,便也一派的风平浪静。只独独在把燕明昱接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这小小人儿似乎对自家爹娘不曾捎带上他同去围场的行为很是不满,乍在兴庆宫见到元嘉时雀跃般欢呼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便瘪着嘴不肯再理人,不论元嘉如何哄逗都不见好。
最后竟是娄嬛仪凑在燕明昱耳边安抚了几句,燕明昱才委屈巴巴地抱住元嘉的手,一面说着再不喜欢娘亲了,一面却用上了全部的劲紧攥着元嘉不放,瞧着便叫人软了心肠。
“……本以为这孩子在兴庆宫,少不得会扰了母后的清静,如今看来,竟还累得娄婕妤也帮忙照顾这孩子了,予在此便一并谢过了。”
元嘉拍了拍燕明昱的背部,感受着手上力道渐松后,方才动作轻柔地将人交给身后随行的逢春,又朝娄嬛仪笑道。
前者连忙起身,屈膝垂目道:“妾身惶恐,何以担得起殿下这声谢。说来还是妾身捡懒,想着太后这里什么也不缺,便隔三差五地带着三公主过来闲坐,这才在大皇子面前得了个脸熟。至于照顾大皇子一说,实在是底下女官和内侍们的功劳,还有太后娘娘的看顾,妾身实不敢居功。”
“算起来,婕妤还是阿昱的庶母呢,哪有什么担的起担不起的。这孩子愿意亲近的人不多,他肯听婕妤的话,婕妤定是待他极好的,便不要再推辞了。”
说着又让人坐了回去,偏头朝娄太后笑道:“平日在儿臣宫里养着,身边人总是纵着这孩子,性子跟个皮猴子似的,也不知这段日子,阿昱可有闹着母后?”
“……才没有!”
身后传来燕明昱小声的嘟囔。
娄太后亦是含笑,“阿昱可比五郎当年乖巧懂事多了,吾平日里看书、煮茶、点香,五郎决计是坐不住的,这孩子却能陪着吾从头到尾,实在是个贴心的,可见皇后把人教得极好。”
元嘉敛目谢过,又凑兴了几句,便听娄太后继续道:“皇帝今次去秋狩,听说收获颇丰,你们的车驾还没回来,消息便都传遍上京了……宫里要置学宫,要来五位姓窦的娘子教习宫女,宫外还要修什么女子读书用的学舍。这两日命妇们进宫向吾请安,全在打听这些事儿了,可吾哪里清楚呢,只好随便与她们说笑两句,又将这些事情一笔带过。你今日回来,不日她们便要来向你请安,到时怕也想从你的嘴里探出些什么呢。”
最后几句,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一旁的娄嬛仪已有些坐立不安了,元嘉却始终神色如常,像是没听出娄太后话里淡淡的不满一般,仍是笑言──
“在行宫举宴时,听夷安长公主提起她与疏勒王君教化当地百姓的事情,陛下与儿臣都觉得这是件利国福民的大好事,便同样化用在咱们大周的百姓身上了……熙宁皇姊也在场呢,待哪日皇姊进宫,也叫她与母后细说说。”
顿了顿,又道:“这修学舍且还要费些时日呢,但布置学宫、安排师傅却是几日就能成的。陛下已想好了,来月初会亲自拟题,考校京中一众官宦子弟,择优者入学宫,拜当世大儒、前朝老臣为师,以其传道授业解惑。”
“母后的子侄中,娄家十七郎是出了名的会做学问,想来娄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今次学宫考校,儿臣若猜的不错,怕是会有不少的娄家人入选吧?这里便先向母后道一声贺了。”
元嘉说完,又笑着看向娄太后。
前者大抵没想到元嘉会如此直白,怔愣几瞬才反应过来,又很快在唇间重新噙出一抹笑,“你这孩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就这般早的恭喜起吾来了。若他们都是些不争气的,可不就亏了你这声贺了。”
“再不争气,也都比旁人要出色的。”
元嘉说着,又刻意瞥了眼娄嬛仪,“只看婕妤妹妹,便知道娄家素来是擅于教导族中子弟的,焉有在考校中落选的可能。”
娄太后眼底愠色尽消,更指着元嘉笑得合不拢嘴。又是几番闲话,这才催着前者回去,“你才回来,便片刻不停地来吾这里请安,身子怕是吃不消的,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你这份孝心,吾收下了。”
“那儿臣便先告退了,明日再领着嫔妃们过来向您请安。”
元嘉这才起身,娄嬛仪亦是跟随,再朝前者一屈膝。元嘉抬手制止,又等到娄太后颔首示意后,方带着燕明昱离开——
作者有话说:每个月对工作最和蔼的一天——发薪日!
第129章 密密织 “真是不错,如今也学会做戏了……
等领着人回到清宁宫, 元嘉仍是一刻不得闲。先陪着燕明昱说了会儿话,好不容易将这小祖宗哄得开心了些,这才肯跟着奶母回暖阁休息。又命敛秋备下几碟子燕明昱爱吃的点心送去,元嘉这才有余力处理起离宫这段时日遗留下来的宫务。
并没有急着起身, 元嘉坐在原处稍稍缓和了下, 才踱步回了侧殿, 又召来所有尚级,事无巨细的问起话来, 不时吩咐两句。
如此又过去大半个时辰, 元嘉方才说到五窦进宫和布置学宫的事情。又是几番商议,总算定好了日子, 选好了地方,连内里陈设也一并说了个清楚,元嘉总算感受到了忽略已久的唇焦舌燥之感。可搁在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元嘉只端在手里一瞬, 便又重新放了回去。
“……奴婢们这便下去安排, 殿下才将回宫, 还请保重身子, 早些歇息才是。”
杨尚宫立刻道。
或许是燕景祁在玉阳行宫时说的话传回了宫里,又或许只是从娄太后的嘴里听到了几句风声, 总之这位几乎可说是站在女官之顶多年的人一改往日在元嘉面前的姿态,对前者的每一句话都显出了极大的关心。此刻看清元嘉的动作,立时便有眼力见的要带着人告退。
“行吧, 你们便先做起来吧。”元嘉笑了笑, “只是时间要快,若在诸位这里误了时候,便是予能宽宥, 陛下那里也是不好回话的。”
众人又是一应声,这才依次序离开侧殿。
“……您才回来,便一刻不停地忙到现在,奴婢瞧着都替您累。”
逢春扶着元嘉回了后殿,将其搀到临窗的软榻前坐下,又摈退了左右,这才小声道。
“累么?我倒觉得有意思的紧。”
元嘉锤了锤肩膀,又接过逢春递来的热度适中的茶水,啜饮两口后方道:“你瞧,我如今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底下便有无数人为我奔波效命。而陛下,朱笔往奏章上这么一划,便能决定一人乃至一族的生死……与其为求得帝王一星半点的垂怜而算计疲累,还不如为这些事情焦心,对我也更有利些。”
“奴婢就是心疼您,”逢春又将绞干了的帕子递给元嘉,“这两年,宫里宫外关于您的传言也多了许多。传得最广的,便是说您有福气,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不缺了,便连太后娘娘也格外看重疼惜您。可奴婢在您身边服侍,看到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太后如今,瞧着是什么事情都依您,可明里暗里的训教却不少。如今当着婕妤的面,都能对您报以颜色了,真是、真是愈发的不遮掩了。”
元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闻言头也不抬,“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大周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虽做了礼法上最尊贵的女人,可却要将半生经营的权势交到我的手里,再看着我将她留下的痕迹蚕食……尊贵无极又如何,终究不比握在手里的权势更动人心。”
“若来日,我的阿昱有这福气,也坐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封了皇后,又有了一众佳丽,再叫我把这权势让给众多后妃中的一个,我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逢春却道:“那如何一样,大皇子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从来都是最亲近您的。便是真有那一日,也定会事事奉您为尊,哪里能由着旁人坐在您之上。”
“我如今只盼着阿昱平安长大就好,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元嘉将帕子递了回去,“与其去等着做儿子的给我这个母亲挣回满身的尊荣,还不如我自个儿多费些心思,先替这个儿子挣份光明前路呢。”
逢春笑着应了声是。
“……对了,着人去打听打听,阿昱是何时见到的娄婕妤,又是何时与她熟悉起来的。”元嘉将大半身子歪在软枕上,“若中间藏了旁的心思,往后便叫阿昱与她少些来往。若真只是个想守着自家女儿安分过日子的,便就由着她去吧。”
逢春诶了一声,很快又迟疑道:“婕妤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一笔写不出两个娄字来,若真存了什么心思,怕也会藏得严严实实的,叫咱们看不出来。”
“不妨事,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若真本事,便一直藏着,左右是要对阿昱好的,我也不怕她什么。”
元嘉的身子一寸寸松泛下来,说话声中也带了三分慵懒。
逢春便也收了声,只不时用铜扦子拨弄着熏炉里的香灰,任那天水香的淡淡香气一点点攀上两人的袖角,又弥散至整个后殿。
少顷,听见元嘉又道:“围场上猎回来的那只野狐狸,可安置好了?”
“是,在小花园里搭了个窝,又找了几个从前养过猫狗的小内侍守着。如今也不对着人呲牙了,想是这段日子已熟悉了咱们的气味,又随时有吃不完的肉糜,怕是再过些时日,就要与家养的无异了。”
逢春停下手里拨弄的动作,又朝元嘉笑道。
“那便养着吧,我也想看看,这小狐狸究竟是野性难驯,还是迁兰变鲍,最后甩着尾巴卧在咱们手边讨好。”
元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很快又补充道:“对了,改明儿淳弟下学,你让他来我这里一趟……就说、就说这小狐狸的伤快养好了,问他要不要过来瞧瞧。”
“是。”
“还有谭思文那边,若她递信、或是黄翠娘进宫请安,直接把人带进来,不必硬守着什么规矩……修造学舍这事,还有出好戏没上呢。”
逢春亦是笑道:“奴婢都记下了。”
……
“阿姊!那野狐狸呢?你不是说它的伤差不多养好了么,我怎么没瞧见它影子?”
季元淳兴冲冲跑进清宁宫,左右环顾了一圈,又几步站停在元嘉跟前,额间沁着薄汗,俨然已在里外找过一圈了。
“这个时辰,该是吃完了肉,正藏在小花园的哪个角落里睡觉吧?”
元嘉随口道,又指了指拂冬捧在手里的托盘,“去,先把你这满头的汗擦了,如今天气渐凉,又早晚刮风的,仔细着了风寒,没的生出一身病来。”
“我哪有那么弱……”
季元淳嘟囔了两句,却还是听话地拿过布帕子,胡乱在额头上抹了几下,复又催促道:“阿姊,野狐狸呢?”
“这里有逢春和徐妈妈守着就够了,你们下去找找那小狐狸窝哪儿了,若还在打盹,就等它睡醒了再抱过来。”
元嘉吩咐了两句,便见殿内诸人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偌大的后殿便空了下来,而季元淳,原本迫不及待的表情也收敛了许多。
“真是不错,如今也学会做戏了。”
元嘉刻意打趣了一句。
季元淳无所畏地晃了晃脑袋,凑在元嘉对面坐下,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含糊不清道:“想看野狐狸的是五郎,阿姊却偏用这个理由找我过来,该是有其他事情叮嘱的?”
“那晚你也在玉阳行宫,虽说跟上首隔了段距离,但也该都听见了。”元嘉替季元淳斟了满杯的茶,又推到前者手边,“如今就没有什么想的?”
“有什么好想的,左右下月进学宫的名单里面,一定会有我的名字。”
季元淳就着茶水又吞下两块点心,态度仍是闲散,可眼中却燃起一簇火焰,语气更是十足的笃定。
“……这般自信?”
元嘉笑着问道。
“谁让我有个这般出色的姊姊呢,做弟弟的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了。”
季元淳昂首道。
“我便当你是在夸我了,”元嘉斜斜瞥了人一眼,又道,“但不止你,阿懿也得进去……还有季家的其他人。趁你今次休沐回家,叫他们都上心些,务必多进两人。”
“可咱们家拢共就这么几个人,阿兄是早做官了的,阿姊你就在宫里待着呢,除了我和懿姊,还能再让谁进去……阿姊不会在说二叔、三叔家的人吧?”
季元淳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但见元嘉柳眉一挑,又连忙敛了表情,嘴里却小声嘟囔着,“二叔家的堂兄姊妹们自是要同气连枝,可三叔家的那几个算怎么回事,平日里扒着咱们两家还不够么,如今竟还要提点着他们进学宫……”
“可他们也安分老实许久了,不是吗?自我做了太子妃,三叔家再没有在人前说咱们不好的时候。这么几年,只为着老太爷辞世闹过一场,可也是在人后,为的也不过是咱们都看不上的那点私产,如今不还是关起门来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吗?”
季元淳却仍抿着嘴,“可三叔家中没有儿子,堂姊妹倒有许多。虽说我与他们少有来往,可也是听懿姊提起过的,说三叔把几个姨娘生的堂姊都嫁出去了,三叔母膝下的两个却至今待字闺中,摆明了是想借阿姊你、还有咱们家的东风,再筹一个更好的前程呢!阿姊何必再扶他们,本也没一个扶的起来的……”
“那也是我给的,只要我不想,随时也都能收回来。”元嘉用力戳了下自家弟弟的额心,嗔怪道,“且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自然也知道好歹……须知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咱们家要想一日日的兴旺下去,便不能被旁的枝丫给拖累了。叫他们惯于仰赖咱们家便是最好,来日纵有居心叵测的想要挑拨,也得看看他们给的,及不及得上我这个皇后给的。”
季元淳捂着额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愁眉苦脸道:“可、可她们也进不去呀……三叔家可不许人去女学,只请了几个女夫子教识字,大半时间还是在学针线女红,琴棋书画倒是会,可也只是、会罢了。阿姊,陛下那日的话够直白了,他要的不是会这些东西的人,你叫她们怎么去争哪,至多也就是凑个人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元嘉奇怪道。
“懿姊的一个同窗,七绕八拐的认识她们,有时去接懿姊下学,顺耳便听到了。”
季元淳撇了撇嘴。
元嘉这才收回视线,“是么……也不打紧,本就没指着她们。不过是给三叔家投个饵,叫他们心里有些数,知道咱们有什么好的,都还念着这个姓想着他们呢。只这事是我先提出来的,季家自然得人人趋迎,至于旁的──”
“那学宫可是个好地方,能进去的,也是出身、学识都不低的佼佼者,淳弟,你二人若能进去,对你们、对咱们家都好。”
“阿姊,我会努力的。”
季元淳点头道。
“不是努力,是要万无一失。”
元嘉难得显出几分严肃,“你如今在外头,背的身份是晋王的伴读,是皇后的弟弟,可除此之外呢,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季家的二郎、知道你的名字作何写?阿兄这两年外放,在当地也做出些政绩,待下次回京述职,怕就会留在六部候缺了。但咱们家不能只靠父亲和阿兄,也不能只靠在宫里的我,你也得撑起来才行。趁着这次机会,好生进学宫磨炼两年,待你岁数再长些,我便设法让陛下选你进千牛卫。”
季元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色也随即郑重起来,“阿姊,我会的。”
徐妈妈在一旁看着,脸上亦是欣慰。
又过了会儿,殿外传来拂冬请示的声音,说是已找到了狐狸,这会儿正蜷在自己的窝里,任谁去抱都不肯挪动。
“……今日的正事还没做呢,阿姊,那我去同它玩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出宫。”
季元淳如是道。
元嘉笑着嗯了一声,又目送着前者离开——
作者有话说:痛苦脸,又到周天了,明天又该上班了[心碎]
第130章 异则替 同,则互为帮手;异,则以他人……
谭思文那边果然出了岔子。
燕景祁虽发了话要增修学舍, 可落到工部和户部上头,却又有意无意的生出了许多旁的枝节──
人要选、场地要堪、当日席间女眷捐赠的银钱也要挨个录记……总之寻了一堆的理由,做事的官员却连两部大门都没跨出去。又因燕景祁定下了来月要考校入学宫者的日子,各部官员更将全副精力扑在了这上头, 更有借口搁置修造学舍的事情了。
倒也不难猜测, 无非是有人在其中刻意为之罢了。工部的项方海是出了名的纯臣, 深受光熹帝信赖不说,更在救助宁州水患中出了大力, 自不会对燕景祁定下的事情阳奉阴违。至于另一位么……便不好说了。
“……那项侍郎倒是好说话, 不管我何时去找他,又因何事去找他, 他都是见了我的。初时问起兴造的事情,还指出过我图纸中的几点缺失,可后来再去,项侍郎便没有动静了, 只说兹事体大, 这些事情都要一件一件办, 反劝我不要着急, 也不必丢下其他差事,按日来他这里点卯。”
谭思文坐在元嘉下首, 捧着逢春递来的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复朝元嘉道。
“你觉得他们是因为什么, 才突然这般懈怠起来?”
元嘉抬了抬眼皮, 随口问了一句。
“……只能是韩侍郎了,”谭思文抿着嘴,“户部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也用不着国库掏银子,增修学舍的银钱全是旁人捐的,便是要录记人名,也未免耽搁太久了。”
元嘉搁下手里的书册,又朝谭思文一笑,“玉阳行宫那次,他便在增修女子用的学舍一事上与咱们意见相左。咱们后面钻供养人的空子,靠旁人捐银将此事定了下来,实则也是狠狠落了他的脸面……桩桩件件,都足够他在这事里偷摸使绊子了。”
“可这也是陛下与您都吩咐下去了的要紧事,他怎能如此明目张胆!”
谭思文仍是愤愤,显然这段日子处处碰壁,受了不少的气,“还有项侍郎,我也不是不明白,项侍郎有他自己的难处,可分明还有迂回之法。便是户部一时半会的卡着银子,其他事情总还是能做的,却偏偏要一桩事毕,再起另一桩事,如此实在耽误工夫!”
元嘉却道:“项方海就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也还想再为自己挣一个荣休呢,自是没有前两年的劲头了,如今只想图一个万事无虞罢了,也算是人之常情。”
见谭思文脸上仍有些郁色,又道:“现在么,增修学舍也的确不是最要紧的那桩事,这几十座学舍能在之后两、三年里落成便不错了……眼下满上京的人都在盯着学宫呢,又得了陛下几次发话,这些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急,什么事不该急。”
“我就是觉得辜负了您的期许。”
谭思文苦笑一声,“您好不容易才替这许多的女人们挣来这份好处,又唯恐我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特意拖了户部和工部下水,可我如今却举步难行,实在是、实在是心中抱愧。”
元嘉一听便笑出了声,“谭卿,你不会以为,我当日不叫你做主事的那个人,只是担心你被其他大臣攻讦,又或是真觉得你资历太浅,压不住底下办事的官员吗?”
谭思文一下子愣住了,少顷迟疑道:“……可是我会错了女君的意?”
“谭卿所言,是其一。”
元嘉摇了摇头,“其二么……谭卿不觉得,如今朝中向着我们、肯为我们说话的官员还是少了些?”
“这两年,我一直在多番结交,翠娘身边也多了些关系不错的女妇人,可欲速则不达,我也怕叫他们觉察出异样,是以大半同僚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可还是有个耿如与你站到了一处,不是吗?”
元嘉笑盈盈道。
谭思文面上有些微燥,亦是好奇,“女君怎么看出来的?”
“那日他率先站出来说话,瞧着是存有顾虑,可实则句句点到即止。纵有所问,见有人答便也偃旗息鼓,更让我接下来说的许多话都顺理成章……且难听话都叫别人说了,他自己事了拂衣去,来日任谁再想,也不会怪罪到他的身上,实在是个聪明人。”
谭思文也被这话逗得一笑,“耿侍郎古板却不至迂腐,夫人也是个通达明事理的,不嫌弃翠娘是乡野出身,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与他们有了往来。”
“那是好事呀,”元嘉笑道,“志趣相投、政见一致,这才是能结交做朋友的人哪。”
谭思文也是点头,随即又迟疑道:“那女君方才的意思,是觉得我结交的人还不够多?同朝为官的学兄倒有几个,可他们大半与我一样,还在竭力往上爬。为官之后认识的,除却耿侍郎,不是被外放到了州县,就是还在穿青袍做小官呢。便是我自己,若非有女君帮衬,又哪能这么快换成绿袍。”
“所以太慢了,谭卿,太慢了。”
元嘉摇头道。
“可是──”
“与其一个个的费心笼络,还不如让他们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人。”
殿内唯闻清风穿堂,元嘉清越的嗓音便在这一片空阔中更显冷冽。
谭思文搭在杯壁的指尖陡然一顿,眼中似有震色,鸦睫颤了又颤,像是要藏住眼底几欲泄出的惊涛,少顷将握在手里许久的杯盏凑近嘴边,敛目啜饮了一口,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了平静,眼中亦不见任何波澜。
“所以韩侍郎他……”
谭思文欲言又止。
“这些都是经年的老臣了,又在各部要职上待了太长的时间。谭卿,只有他们下去了,其他人才有机会往上爬,你的学兄们、你的朋僚……哪怕爬上来的不是我们的人,至少也不会如他们一般,对我们想做的事情诸多厥词,但这也不要紧……”
元嘉面色如常,唇角甚至还噙着三分笑意,指尖悠悠拨弄着白瓷盏沿,说出口的话却似裹了冰霜般无情,“同,则互为帮手;异,则以他人替之。只要他们一轮一轮的更替下去,最后留下的总能是我们自己的人。”
“可他们也是多年兢业,才走到今日这位置的,我们这样、会否……”
谭思文眸中分明掠过一丝赞同,可心中俨然还有顾虑,字与字在唇齿间辗转半晌,最后说出口的,还是帮腔。
元嘉轻叹一声,带着三分了然、三分纵容,余下四分却是直截了当的点破,“谭卿,你能常怀这颗赤子之心很好,可须知朝堂上瞬息万变,你以诚笃待人,可他们却未必如此。谭卿,不要忘了,你是在和一群男人相抗,他们失去的越多,你和这世间女子能得到的也才越多……谭卿,你也得有自保的能力才是,让宣政殿里多些与你同列的人,不是坏事。”
谭思文的表情还有些纠结,元嘉今日的话显然与她过往所知所学的不同,直白而又不掺假意──她若想实现当年科考时的抱负,便不能只做个纯臣。可若不做个纯臣,她又有违师长和贤儒们的教导。
元嘉也不催促,由着谭思文自己想通这其中关窍,只朝逢春示意了一眼,前者便会意新沏了壶茶,又给元嘉续上。
前者则重新拿起了书册,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看。如此又是好一阵,谭思文才彻底褪去迷惘,眉宇间也显出几分坚毅。
只听她道:“那依女君所言,该如何叫他们让位?”
“韩通海可不是什么愣头青,知道修学舍这事早晚要办,不过是借此机会叫一些人吃点闷头亏、以补偿自己的颜面罢了。”
又道:“安置学宫、设问考校京中各家子弟,再迎中选者进宫,前后损耗最多不过两月。两月以后,他便再无理由拖延咱们的事情了,便是咱们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谭卿,你要等吗?”
元嘉笑着问道。
“不!”
既已做了决定,谭思文再开口时便不见任何犹豫,“这条路本就不好走,您更是费了许多的工夫才得来陛下之敕谕,若是今次顺了他们的意,来日再遇上同样的事情,还是会被掣肘。既如此,倒不如一次性做绝,叫他们再不能碍我们的事!”
“那便简单了,”元嘉拊掌一笑,“要把一个人扶上去很难,可要把他扯下来,却很容易。”
“这朝堂上的争斗,无非是看谁更忠君爱国、恪尽职守,若本事再出众些,仕途便也更宽广些……谭卿,你如今可是左拾遗了,本就负有谏诤之责,你只需要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奏陈今上即可。”
“……非我妄自菲薄,陛下今次提我为左拾遗,又叫我协理修造学舍的事情,并非是看中我的本事。”谭思文赧然道,“一则是有您这股东风,另则也只是为了我提出的解决之法。思文怕是人微言轻,所说并不足以为外人信。”
“你不必急着把事情捅到陛下跟前,他如今正看重学宫的事,你这一闹,保不齐会叫他败兴。”元嘉微微一笑,“谭卿,人偶尔也要学着示弱,那些自诩公正、到处锄强扶弱的人才会倒戈向你,其后自会为你摇旗呐喊。”
“……思文愚钝,还请女君教诲。”
“谭卿可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元嘉慢悠悠道,“在人前与韩通海争上几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痛陈他的种种无为,他那样爱脸面的人,自然会反唇相讥,倒将你贬得一文不值。人一旦气急了,说的话便有漏洞可钻了。 ”
“他是尸位素餐、欺上瞒下,还是悖逆不敬、颠越不恭,又或是其他更严重的罪名……谭卿,便全在你一张嘴里了。”
“……思文,受教。”
谭思文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唇角浅浅勾起一抹笑弧,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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