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问所居 他们既可以,为何你们不行?……
“……病了?”
元嘉停下写字的手, 一挑眉看向黄翠娘。
那日谭思文领命而去,元嘉便再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倒不是自觉有人替她鞍前马后,只是谭思文既能在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其思其行当不必她操心, 已然是必赢的局面, 她就无所谓时刻提调着了。
“什么病, 可请太医去瞧过了?”
元嘉饶有兴致。
“没呢,只去外头的医馆拖了个大夫诊脉, 说韩侍郎五志过极、肝火亢盛, 又说他连日来胸喘肤汗,本就强弩之末了, 还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胡言,是以生生被气病了。”
黄翠娘坐得端正,偏嘴角往下撇,一副被迫吞了蝇虫的恶心模样。
这两年, 黄翠娘和官眷们打交道的次数多了, 整个人内敛了许多, 说起话来也含蓄了不少, 只是仍不喜欢穿红戴绿,便是被叫去参宴, 也至多簪几枚银饰。虽为一些贵妇人所不喜,但在文官清流中的口碑却极好,谭思文也跟着受益不少。
元嘉听到此话, 先是一怔, 随即以袖掩唇,到底从指缝间漏出几声低笑,手中狼毫也跟着一抖, 笔尖饱蘸的墨珠险些溅到纸上。
“……竟没有吵上两句?”
元嘉笑意不减。
“吵了,还吵了好几次呢。”黄翠娘拧着眉,“谭郎不知怎的,近来总抓着韩侍郎不放,好几次都被人瞧见与他争执,听说在宣政殿时也是如此……可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污蔑人,却是决然没有的!”
黄翠娘愤愤握拳锤向膝头,“定是他被谭郎说中了,这才恼羞成怒,想要倒打一耙!他还想对谭郎动手呢,好在没两下就被身边人拦了下来。可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谭郎躲闪不及,最后还是挨了他一拳头,到现在嘴角都是青的!”
这倒是出乎元嘉意料,她搁下笔,又连忙问道:“人无事吧?”
“没事没事,”黄翠娘赶紧摇头,“只是点皮肉伤,没伤着内里,也都请大夫来看过的,女君放心。”
“这还怎么放心,”元嘉怪罪一声,“回头我让人去太医署取些药膏,你一并带回去……这个谭思文,怪不得自己不进宫,只借你的嘴来给我说这些,原是伤了脸不敢见我。”
想了想,尤嫌不够,干脆道:“让医女也跟着去一趟,放心,是我信得过的人。至于韩侍郎那边,我也会找个太医再去瞧瞧他的。黄娘子,你家谭郎脸上的伤,不会白挨的。”
黄翠娘惊怪般咦了一声,“女君竟和谭郎说了一样的话,我还以为她只是在安慰我呢……”
“人若有错,便须罚过,韩侍郎也当如此。”
黄翠娘一下子便笑开了,“有女君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元嘉似乎也被眼前女子的勃勃生气所感染,少顷后方道:“上次托黄娘子去问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问了问了!”
黄翠娘连忙道:“入苑坊、胜业坊,还有崇仁坊、安仁坊,我全部去瞧过了,大的小的都有,是租是售也都能商量……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要置办宅院,喜好又如何,是以不敢深问。”
“……是我的一位故人,”元嘉柔了神色,“她答应了要回来,可似乎并不想住回家去,也不想住回……我便自作主张,想替她寻一个暂时的落脚地,又想她过的清静,又想她能和相熟的人毗邻,彼此间有个照应。倒难为了你,替我跑这一趟又一趟的。”
元嘉口中的故人,正是柳安沅。
虽跟穆怀英说的是回宫后再写信,可她自己也是等不及的,便干脆在路上便使人送了封信去,费了好几匹快马,才赶在元嘉回宫前后送到了地方。柳安沅起初还有些犹豫,但当日在场者不止一二,燕景璇、靖安郡主,还有谢家人……零零散散的,只怕都去过信了,谢四娘子当也在其中劝说了不少,这才得了柳安沅的一个点头。
可也不是即刻就启程的。柳安沅在信上说,会继续在村镇停留一段时日,待翻了年再随谢四娘子一路游学回来,真等到回上京那日,怕都要夏末了。
“……那、那我再多去些坊市,给女君的故人寻多些好屋舍,待她回来了,慢慢挑就是了。”
黄翠娘也不细问,只朗声又应一句。
元嘉笑着颔首,余光瞥过身侧一直静默不语的逢春,继续道:“这倒不急,离我这位故人回来且有段日子呢,慢慢找就是了……我之前还说要购置几间屋舍,那几间有着落了吗?”
“那一间倒好找,”黄翠娘点头,“您头先说想临着谭宅,我便把方圆几里的空置屋舍全打听了个遍,价格也问了一圈。主人家都是些爽利人,屋舍若选好了,银钱上也是能再商量的。”
元嘉唔了一声,忽而道:“逢春,我记得再两日便轮到你休沐了,今年便不要留在宫里了,带上敛秋和拂冬,你们三个一块儿跟着黄娘子去瞧瞧,看中哪一间,便留哪一间。”
“是……啊?”
逢春面露茫然,而后自觉悟出了元嘉心意,又道:“那女君将喜好告诉奴婢,奴婢到时依着您的喜好去选。”
“不是我的喜好,是你们的。”
元嘉粲然一笑,“这屋舍,是我托黄娘子给你们置办的。敛秋是家里无人了,虽也在季府认了个干娘,可脸皮却薄,十次里面有一次回去便不错了。至于你跟拂冬么……那地方可算不得什么家,是以不管在太子府还是皇宫,你二人不当值时从来是不出去的。如今正好,给你们一人置办一间。来日休沐时,便不必将自己挤在小小的耳房里了,去看看宫外的风光,人也可更自在些。”
“可、可这不合规矩……”
逢春喃喃道。
“规矩……什么规矩?我只知道先帝身边的江时海、太后身边的陆时英,还有伺候陛下多年的申时安,一个个的都在翊善坊里置了私宅,但逢休沐便一定会回去住着……他们既可以,为何你们不行?”
元嘉反问道。
逢春眼眶微红,鸦睫颤了又颤,才堪堪逼回眼底的湿意,强稳住声线道:“三位内官俱是劳苦功高之辈,又悉心服侍贵人过年,得此恩赏亦属常理之中,奴婢们年轻不懂事,也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哪里能厚颜接下您的这份好意……便是几位兰姑姑也没有这份荣耀啊!”
“我身边虽有内侍,可吩咐他们做事的次数远不及你们。若要嘉奖,自然该嘉奖到你们头上。”元嘉语气不改,“至于她们的主子为何不给她们这份荣耀,想是有别的思量吧,我也不好在私下里议论。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打小跟在我身边的贴心人,必然是担得起这份荣耀的……我看谁敢置喙!”
“逢春姑姑,这般好的女君,我看了都羡慕呢,姑姑便不要再推辞了,伤了女君的这番心意。”
黄翠娘亦是笑道。
“谢过女君……”
逢春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又迅速抿唇压下,“还有敛秋、拂冬,奴婢代她们一并谢过您的恩典。”
说罢,又是深深一俯身。
黄翠娘连忙将人拉了起来,又搀到自己身边坐下。
元嘉也道:“不许掉眼泪珠子,都是做了几年姑姑的人了,若这幅模样叫外头的小宫女瞧见了,可就要跌面子了!”
“诶!”
逢春破涕为笑。
“自然了,我也不是白白给你们这些,”元嘉观察着逢春神色,故意道,“只当是我要收买你们,叫你们余生都死心塌地的替我办事……或是认为我想让黄娘子松泛些也可。如今宫外若有事,我泰半都是请黄娘子替我奔波,可她就一个人两条腿,还有自己的私事要办,我如何好次次耽搁她的时间?干脆叫你们领了我的好处,往后便多多的为我办事,也好叫黄娘子多陪陪她家谭郎,再不要出今次的事情。”
“女君浑说什么!”
黄翠娘嗔怪一声,“您在我心里,从来是与谭郎一样的,都是一等一的重要!”
“您自来厚待奴婢们,便是没这些身外物,奴婢们也是愿意为您肝脑涂地的……您说这话,分明是轻贱了您的心意,也轻贱了咱们对您的忠心!”
逢春也道。
听着倒有几分怪罪元嘉之嫌,可前者却听得高兴,眼里含着笑,又道:“要的就是这股气势!日后在人前,若被人问起什么、疑了什么,只拿你今日说我这态度去说他们,看谁敢驳你们……对了,买屋舍的银子我一早便给黄娘子了,之后怕还能剩下不少,你们便拿着它添些自己喜欢的物件,到时候择吉日搬进去,我便不给你们再添东西了。今后临着谭宅,你们无事时也可彼此间上门做客,总好过住在翊善坊,出了宫也还要和宫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才是没意思。”
“是,奴婢记下了!”
逢春又诶了一声,抬手用袖角迅速抚过眼角,那隐隐的水色便立刻荡然无存。
元嘉笑着颔首,又问起黄翠娘上京城里近来还发生了什么事,直等着小宫女从太医署取回药膏后,才放人离开——
作者有话说:眼看存稿日渐稀少→手,你快写啊[愤怒]脑,你快动啊[无奈]
第132章 引风波 还真是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果如元嘉与谭思文所预想的一般, 韩通海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人动手,立刻便惹来了非议。加之两人近来连连争吵,好事者根本无需打听,便知韩、谭二人因何事至于此, 第二日便有御史于宣政殿上分别弹劾两人。
为韩通海说话的, 大半是在朝上为官多年的老臣, 他们自知前者打人一事越不过去,便只抓着谭思文言行无状来说, 又指责其恃宠而骄, 自以为在玉阳行宫得了帝后的青睐,便可以不把栋梁之臣放在眼里, 又以此向燕景祁请旨,要求将人撤职查办。
至于站在谭思文一边的,除却她早前提到过的一众朋僚与学兄,过半数的御史竟都在为其说话, 更有不少武官帮腔鸣不平, 抓着韩通海怠慢圣旨的恶行不放。
而身处风波中的两人──韩通海仍被气得卧床不起, 谭思文却顶着嘴角尚未散尽的淤青, 一如往常般站于宣政殿一众朝臣之中,任谁来问, 都只说无事,亦不提自己的伤因何人而来,全然保全大局的隐忍模样, 又惹来不少人的顾怜。
当日在玉阳行宫定下的三桩事, 燕景祁自觉五窦进宫有元嘉操办,添建学舍也有旧例可循,料想没有大事, 便将泰半精力投在了学宫之上。哪曾想会闹出今日这桩事,当场沉了脸色,先命谭思文回府闭门思过,跟着又让人去韩宅训斥了韩通海一通,随即拂袖而去。
“……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
元嘉歪在榻上,由着红玉、红珠往自己十根指尖上裹满凤仙花汁,又朝过来送药的章辛夷如此问道。
她后来也揣摩出了燕景璇的意思──医女们为贵人侍药是要记档的,用了什么药、每味药的分量是多少,又是拿来治什么的,桩桩件件都需要录记封存,一旦发生错诊的事情,也可以及时翻阅补救。
而这些记档,最次也需要得了允准的掌级才能查看。至于章辛夷,一则她医术人缘都不差,另则也是烙了个元嘉的印子在身上,这才在几番斡旋之下被提拔成了掌药,也才给了元嘉一条探听燕景祁身体状况的途径──但这些,章辛夷大抵是不清楚的,元嘉也希望她永远都不清楚,就这样抱着治病救人的初心,一直到出宫那日就好。
章辛夷正好奇地打量着元嘉被浸满凤仙花汁的丝绵包裹着的指尖,闻言头也不抬,“陛下康健如初,女君放心就……”
却只说了个开头,便突然顿住了。
“错了,这两日送去紫宸殿的药,分量倒比之前多了不少……但都是些补药,所以应当还是无恙的。”
章辛夷两手撑着下颌,皱着一张脸想了又想,这才重新答道。
“是宫里惯来用的补药,还是陛下那次不好以后,独独为紫宸殿新添的补药?”
元嘉又多问了一句。
如今倒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了,燕景祁当日头风发作的突然,前朝后宫都传了个遍,私底下的议论亦是不少……所患何疾虽不曾明言,但也已经是不宣之秘了。
“……我瞧过记档,两种补药都有,但这两日却是送后一种补药的次数多些。”章辛夷回忆道,“但也只是如此,并没有特意让太医署比着前次陛下休朝半月的药方去熬煮,所以才会猜测无事。”
“有你这话,我便放心多了。”
元嘉笑着点头。
说话间,红珠、红玉也已取下了裹着元嘉指尖的丝绵。凤仙花汁抹了几层,殷红似血的颜色才终于染上了她的指甲。元嘉审视般打量了几眼,眸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满意。她如今是愈发喜欢这样艳丽的色彩了,一如她喜欢的另一件物事般,璀璨而令人着迷。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只是颜色还是太单调了些,下次或许可以试着再往上面点些金箔。
元嘉在心底喟叹一声,抬手接过已然放凉的汤药,仰头几口饮尽,这才将空了的瓷碗再度搁了回去。
“去知会窦尚书一声,就说予今日另有旁的事情,不必她过来授课了。”元嘉将十指掩回袖下,又朝红玉道,“还有她上回说的……想在闲暇时去集贤馆翻阅典籍,这事儿倒简单,你到时领着她们姊妹五个去一趟内侍省,再将腰牌领了给她们,说清楚下钥的时辰也就是了。”
当初虽许的是女尚书的衔,可在元嘉嘴里,她们从来都只是窦尚书、窦学士,与燕景祁称呼外臣时的态姿态别无二致。
“是,奴婢记下了。”
红玉起身答应一句,后退两步便转身离去。
元嘉又朝章辛夷道:“趁着这会儿天色尚早,我还要再去趟紫宸殿,今日便不多留你说话了。”
“那辛夷也告退了。”
章辛夷也跟着起身,先将瓷碗收回托盘上,这才轻巧一屈膝,与红玉一般消失在殿外。
“……去问问敛秋,头先让她预备的点心做好了没,”元嘉吩咐道,“若好了,便快些取了来,咱们也好出发了。”
“是。”
……
元嘉乘着辇去了紫宸殿。
“敬问皇后殿下康安!”
祥顺笑着躬身请安,又恭敬地搀着元嘉上阶。
“今日怎不见你跟在你师傅身边,倒在这外头候着了?”
元嘉任他挤过来替了红珠的活计,睨了人一眼,又随口问道。
祥顺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圈,方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才发了通火呢,奴才哪敢再待在里头哪,师傅便打发奴才出来守着了,里头如今就他跟兰华姑姑呢。”
“那予可又赶上好时候了?”
元嘉故意道。
“哎哟,哪能呀!”
祥顺这两年也与元嘉熟稔不少,自然听得出前者与他玩笑的语气,当即咧开嘴一笑,“您分明是救奴才们出水火的活菩萨呀!回回您一过来,陛下就是再动气,过后也都不气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殿门前。
祥顺小心将殿门推开一条缝,又退后两步腾出地方,“殿下,那奴才便送您到这儿了。”
“油嘴滑舌。”
元嘉小声笑了祥顺一句,便带着徐妈妈和敛秋跨步走了进去,一如燕景祁当初所说的那样──皇后入内,无须通传。
“……陛下。”
元嘉绕过屏风,几步停在距燕景祁三步之遥的地方,敛目向男人请安。
身后的徐妈妈和敛秋紧跟着屈膝,又与申时安、兰华两相见礼。
“起来吧。”
元嘉从容起身,抬眼迅速从燕景祁面上掠过──果如祥顺说的那般,男人绷着一张难看的脸,眉宇间的怒色未退,下颌如刀削般凌厉。
“小厨房新做了些可口的点心,妾尝着味道还算不错,便想着让陛下也尝尝。”
元嘉一面说着,一面从敛秋手里接过食盒,“……你们都先下去吧,予还有事情和陛下商议。若有吩咐,会再召你们进来的。”
徐妈妈和敛秋自然听从,申时安和兰华则先看了眼坐在书桌后的燕景祁,见前者不做反应,方才跟在两人身后离开。
待诸人退出殿门,元嘉这才将提在手里的食盒搁到不远处的方桌上,又笑着请燕景祁起身,像是全然没发觉男人尚且不虞的神色一般。
“……你又是来做谁的说客的?”
燕景祁虽这样说着,却也没避开元嘉伸过来的手。任由前者将他拉到稍远的软榻上坐下,看着眼前的女子从食盒中取出数碟点心,又一一摆放至他面前的小案几上。
“妾还一句旁的话都没说呢,陛下便已认定妾要帮谁开脱了……既如此,那妾也只好顺着陛下的心意了。”
元嘉转身坐在燕景祁对面,丝毫不因男人的话而动容,只盈盈笑道:“日前谭思文和韩通海闹出的那桩事,三郎便不要再迁怒前者了吧?”
已然改换了称呼。
燕景祁扫过案几上摆放的点心,随手捡了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入肚后才看向元嘉,“你就这般笃定,我对谭思文是迁怒,而不是真的动气?”
“三郎何等睿智,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元嘉笑着替人斟了盏茶,“您让谭思文闭门思过,不就是恼她分明能想出更妥善的办法,却偏偏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捅破,反将难题抛给了您,又显得您任人有失了。”
“那你还指望我对她高举轻放?”
燕景祁轻笑一声,仍是反问,却听不出任何问罪的意味。
“因为,三郎也觉得她做的没错,只是这先斩后奏的习惯实在不好,若再不回去反省反省,其他人怕也要有样学样了。”
元嘉笑盈盈道。
“嘉娘如今是愈发懂我了,”燕景祁喟叹般将视线从元嘉脸上掠过,“去韩宅的太医和去谭宅的医女都怎么说的?”
元嘉并不意外燕景祁会知道这些,只顺着男人的话答道:“谭思文是皮外伤,抹几日药膏消了肿,人也就无大碍了,倒与她自个儿找的大夫说法一致。至于韩侍郎么……这五志过极一说倒是含糊,肝火亢盛的原因也有许多,太医也不敢说韩侍郎这病就是因谭思文的话气火攻心所致。”
说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带着几分难忍的笑意,继续道:“不过他家中仆婢照顾主人倒有一手。这才过了几日呀,太医去看时,便发觉韩侍郎比之前更显壮硕了,看来是修养得极好。”
“……”
“还真是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少顷,燕景祁发出一声冷笑——
作者有话说:搞事情搞事情!
第133章 病则退 “眼盲心瞎,到底是不中用了。……
“到底是先帝在时的老臣了, 为大周费心竭力多年,纵无功劳,也是有许多苦劳的。”
话虽如此,可元嘉却知道这话燕景祁未必乐意听——男人未承继大统前, 便已奉命监理国事多年, 朝上的大臣们是何模样, 只怕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时候,光熹帝对跟了自己多年的臣子常有厚待, 燕景祁也总是宽以接下的。这两年脾气虽莫测了些, 可到底称不上喜怒无常,只怕也是因为如此, 才给了人一切俱如往昔的错觉吧……
果然,燕景祁眼中的冷色愈重,少顷感叹一句,“眼瞎心盲, 到底是不中用了。”
元嘉却道:“这因何病的且不论, 但太医既去看过了, 也不曾说他假病, 便也谈不上故意欺瞒。只是这身子骨委实太弱了些,您身为一国之君, 要操心的事情远比他多了去了,便是那一次……也不曾真的误了一件国事。这韩侍郎倒好,说病就病了, 手里的事情也不管了, 这不是成心添乱吗?”
“看来还是户部侍郎的差事太累人了些,竟生生把人给熬出病来了……唉,既病了, 就让他好生在府里休养吧,往后也不必再上朝了。”
燕景祁叹了口气,语气平常到像是在与元嘉谈论天色一般,可就这么短短一句话,便已定下了韩通海的来日。
闻言,元嘉也只应了声是,并不多附和什么。而燕景祁,也不需要她在这件事上继续附和。
殿内一时寂然,只偶尔传来盏碟轻触间发出的泠泠脆响。两个人都没有急着说话,各自抿茶不语,但元嘉却知道这事还没有了结。
视线从两人手边空了大半的杯盏上扫过,元嘉复又开口:“这俗语有言,道‘军不可一日无帅’,三郎既已不再属意韩通海留任户部侍郎,总要再填上一个得力的才是。户部辖管我朝户籍财经,是一刻也离不得人的……且,还有修造学舍这桩要紧事呢。”
“他手下有个叫邓伯山的,我记得是员外郎的职衔,便提为户部郎中好了。”燕景祁一个个回忆起来,“至于户部侍郎么……让郭义康转迁过去,刑部侍郎的位置让他下头的郎中,叫齐方的那个补缺。”
元嘉只一想便明白过来,不免笑道:“那邓员外郎似乎正是韩通海一力提拔上来的,陛下贬了韩通海,却把他的人升了一级,这是要叫他二人生隙哪!”
“邓伯山才干一般,也是靠资历熬到现在的,跟个墙头草似的没有什么主见,上峰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做不得牵头办事的那个人,给他个户部郎中的位子已是抬举了……若他此后安于本分,待到致仕之年,也不是不能给个体面荣休。”
燕景祁不置可否,却顺着元嘉的话又评点了两句。
“……就如、项侍郎一般吗?”
元嘉眉心微动,忽而道。
“项方海?”
燕景祁反应了一下,“我险些把他给忘了,今次的事情,也有他疏忽不当的原因在里头……不过这人也是聪明,一看情势不对,便借着给家中老母侍疾的由头告了假,还真被他避过了这场风头。”
“项侍郎年纪也大了,哪还有精力耗在这些事上。”元嘉只一笑,“说到底还是韩通海公私不分,又打量着您近来心思不在他们上头,这才胆大包天,竟也敢拖延起您吩咐下来的事情了。六部各司其职,户部不办的事情,这工部也不能硬逼着他们去办哪。”
“项方海是真的老了……”
燕景祁搭在杯盖上的指尖一顿,跟着长叹了口气,“宁州水患那次,一开始也是处处受阻的,不少灾地还激起了民愤。项方海过去后,当着一众灾民的面,直接用先帝所赐的斩马剑杀了两个延误灾情的官员,这才挽回了民心,也才镇住了其他包藏祸心的人……当时何等的果决,如今是再看不见了。”
元嘉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也才明白这人为何会深受光熹帝信任,此举此行,果然不负纯臣之名。又想起项方海家中的老母和夫人,便也对前者如今的选择了然于胸了。
她道:“项家老夫人年逾九十,已是旁人想象不来的高寿了。项家夫人又为使项侍郎安心在外尽忠,多年来一直留在家中操持,对上侍奉公爹婆母,对下教养数名子女,无怨无悔。而项侍郎外放多年,又为皇命各地奔波,身上添了不少病疾,亦觉得亏欠家中良多,时有不安。后来虽调回了上京,可仗着自己体格尚健,仍是哪哪都去的,一直到宁州那次回来后,积劳成疾,大病一场,这才修身养性起来。”
元嘉提起来也是感慨,“如今身上带了一堆的陈年旧疾,没了年轻时的果决也是寻常。毕竟自己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不陪在家里人身边,哪日就真要天人两隔了呢。”
“可惜,这样的老臣还是少了些。”
燕景祁面露少许憾色。
是可惜,也是憾事,却不该这时候提起,又引去燕景祁太多的关注。
元嘉本端着杯盏,忽的发出一声极轻的痛呼,像是被滚烫的杯壁灼到了指尖一般,手腕陡然一颤,杯盖便“嗒”的一声跌回盏上,荡出脆亮轻响。
“可无事?”
燕景祁拧眉问道。
元嘉顺势搁下杯盏,蜷了指尖,又姿态从容地放回膝前,却朝燕景祁笑道:“在此先恭喜三郎了。”
“……此话又是何意?”
燕景祁挑眉问道。
“谭思文今次虽冒失了些,却也替三郎试出了不少问题呢。”
元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兴奋,又很快被藏在细密的鸦睫之下,只将语调放得又轻又缓,“那些替韩通海说话的老臣们,其中有些人固然是看在旧日的交情……可同为三郎尽忠,既知韩通海有错,又怎能因私情故意偏帮呢?至于剩下的,或许年轻时都颇有功绩,先帝亦看重他们,可如今您才是天下的主人,他们却要仗着自己年纪大了,倚老卖老,为您、为国朝尽忠的心已然淡了,实不堪再居此位上。”
“……三郎何不趁此良机,直接撤了这一堆伴食宰相,另换些能做实事的。便是年轻些也不打紧,只要在其位谋其事,也算是不辜负三郎了。”
元嘉笑盈盈地望向燕景祁,看似在等着男人的一个首肯,心底却早已清楚这人的回答会是什么──燕景祁断不会就这样赞同她这番话,而她的目的本也不在这番话上。
果然,燕景祁略一沉吟,便利落地摇了头,面上毫无踌躇之色。
“不成,且不说他们如今尚无过错,便是要清理掉,这般数目也太醒目了些,怕是会招来朝野议论。职衔低的还好说,京中有的是候缺的官员,但要撤掉韩通海这样的,谁来接手便是个大问题,总不能次次都用转迁的法子……底下人也还没磨炼出来,要想续上也是难哪。”
燕景祁如今在元嘉面前也不避忌,对着人随口便能说出朝堂上的大小事──横竖知道元嘉不会泄露出去,此前的几次争执也只是为给自己一个稳当。
至于旁的,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元嘉在某些事情上的试探,可那又如何呢?他身边从来不缺有心思的人,又不是庙里供的菩萨,哪里会真的无欲无求无所图谋,捧着一颗心唯他命是从呢?
所以他便也只是看着,若觉得有趣,便从指缝间漏下一星半点的恩赏,任由底下人如饿狗扑食般冲在他面前匍匐讨赏。手伸得太长也不打紧,不过是些胡乱攀长的杂草叶,一剪子下去就能了事,便是这株死了,再换上一株新的也就是了,无非麻烦些罢了……可他总是嫌恶麻烦的,尤其在头疾发作的更加频繁以后。
元嘉的好处便在这时候显出来了。
她的试探总是合乎分寸,既不会越过规矩礼法,也不会让燕景祁生出不悦……也因此,很多事上他也乐于顺着前者的心意去办——既有人替他操心,又一并给他省去许多无谓的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而他如今,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一个在他头疾肆虐时,可以暂时替他担起一切而无后顾之忧的人,就如同当年的他之于光熹帝一般。大臣们各怀心思,几个兄弟又尚在壮年,他膝下如今只一个燕明昱,年岁却又太小,指望不上……思来想去,也只有元嘉最合适了,或者说,是她这个身份最为合适。
元嘉是大周的皇后,燕家的儿媳,也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一层又一层的身份,都在驱使着元嘉只能与他站在一处,他荣则荣,他损则损,元嘉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所以,她注定是要维护自己的。
果然,在听到他这番话后,元嘉又一次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几分恍然,带着愧意的声音随即响起——
“……是我想的不够周全,这法子确有不当之处,好在有三郎提醒,不然便要出大错了。”
多悦耳的话啊,谁会不爱听呢……
“无妨,不过几年工夫,嘉娘便能想到这一层上,已是很好了。”
燕景祁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带着彼此间的心照不宣,又道:“只是,嘉娘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不能再让尸位素餐之徒一直霸着位子不放了。”
跟着,又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
这是在等着人递出话头呢。
元嘉自然明白,便也不绕弯子,只顺着男人的心意接过话茬──
“那,三郎可有什么好法子?”——
作者有话说:周一周一,精神归西。
第134章 议考改 虽登高必跌重,也得先让她站上……
“这岁末一过, 就又要到吏部考课的时候了吧?”
燕景祁忽的问道。
元嘉先一愣,随即了然,“是,今次正好轮到大考, 只怕考功司的这会儿就开始头疼考课的标准了。”
“四善二十七最①, 几代皆是如此, 有什么好头疼的。”燕景祁轻啧一声,“但吕长青是不管这事的, 过两日我让耿如来一趟, 每年都拿官德和官责去考课,这些人都快能背出答案来了, 还得再添些旁的才行。”
元嘉眼珠一转,立刻便接上了燕景祁的话,道:“何不添一个以量定人?”
“以量定人……作何解?”
燕景祁饶有兴致。
“唔……”
元嘉沉吟一瞬,很快便道:“譬如, 司农寺的司竹监, 除了要给宫里和各官署供送竹器以外, 还要打理皇室竹园, 再将时鲜的笋供给尚食局,那对他们的考课, 何不从这上头细论?不管他们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咱们只看他们做出些什么──每年种了多少竹子,活了多少死了多少, 活的里面良竹有多少, 劣竹又有多少,供给尚食局的笋是否足够,每一颗是否鲜嫩……只叫考功司的翻看下旧年记档, 取个折中的数,优则升,劣则黜,三郎以为如何?”
“……倒是可取,”燕景祁不吝赞了一句,“也不必再商议了,就让耿如按照你说的法子,带着考功司的重新去定来岁考课的内容。黜可严,升却要再多些约束,若只与去年持平的,不升不黜,守本禄。往上每进一等,则加禄一季,反之则夺禄一季,黜一等。若定为上上,加禄之外,再升一等。高官厚禄的好处近在眼前,想来他们也会严阵以待的。”
元嘉笑着称是,可很快便露出沉思的神色,少顷接过男人的话,道:“却是还想漏了一桩事……若依此法,来日升黜、俸禄都要与考课绑在一起了,再由考功司的来定等,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若一开始便把路堵死了,他们又如何愿意爽快施行呢?”
燕景祁轻笑一声,又开始挑起碟子里剩下的点心来,“便是有这些弊端,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如今且要他们习惯这些新的东西,便又要费去几年工夫了,到时或许已有更好的对策了呢……嘉娘,日子还长着呢。”
这便是在教她了。
元嘉自知在朝政事上的见解还远不及燕景祁,男人如今既有心提点,她便也坦然接下,想了想,又带着笑意开口──
“这考课说的是老臣,是来日事,暂且不论。那这近呢,新臣们又该如何呢?”
这句话里有她的私心,可大抵也是燕景祁想听到的,或者说,是借她口要说出来的──因为,男人的神情中多出几分明显的愉悦。
“距离上次科考,也已有几年了吧。”
燕景祁将点心细细嚼了,又端过茶盏啜饮几口,这才朝元嘉感慨了一句。
元嘉立刻了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上次科考还是您刚登基那年。除却谭思文,也出了些可堪重用的人才,如今大半外放为官,也留了些在六部当差的,倒是各有各的去处……说来,等这一轮的考课过去,他们当中该有不少能被提拔的。”
“……也该再进一批人了,”燕景祁微眯起眼睛,“照例,让吏部员外郎范士远任今次省试的主考官,其他的,待到殿试再看吧。”
元嘉低声应是,“那、可要这会儿命人进来?叫中书省拟诏,若门下省无异,也好发给尚书省往下传办了。”
“倒也不急,明日去宣政殿时再议也是一样的。韩通海、考课、科考……零零散散一堆事情,也不差这一点儿工夫。”
燕景祁另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手肘搭着软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案几,一派成竹在胸的闲适。
少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重又看向元嘉,道:“你阿兄、元泓的任期是不是要满了?”
“……若从阿兄离京的日子起算,似乎确实要满四年了。”
元嘉想了想,很快便又摇头道:“可惜家里人进宫请安时,甚少提起阿兄在外的情况,问起来也只说一切都好,反劝我不必担忧……一晃竟都几年了,连我那小侄女都快到进学的年纪了,却只在襁褓中见过自家爹爹数面,便是阿兄如今站在她的面前,怕都认不出来了吧。”
闻言,燕景祁不置可否,只道:“我若没记错,你阿兄的外放只到明年夏末,入秋时便该回京述职了,之后该又是在六部轮转了。”
“三郎说的可真?”
元嘉先问了一句,见燕景祁颔首,又跟着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阿兄归期有盼,嫂嫂很快就能与夫君团聚,侄女也能有爹爹陪伴,真真是个好消息!”
“你就不问问我,你阿兄回来后的去处吗?就不怕他又在京中候缺吗?”
元嘉只道:“三郎既提起了兄长,想是已对他有了安排。不管去何地、在何处任职,总归是为大周、为三郎尽忠,我又何必多问呢,一切都听三郎的。”
“你阿兄在宁州的风评颇好,领着当地官员为宁州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水患时遗留下来的许多问题,也都被他处理得差不多了,年年考评也都在中上……我记得他外放以前,任的是吏部的官员?”
燕景祁也不遮掩,当着元嘉的面便夸起人来,话毕又不确定般问了一句。
元嘉点头,“兄长当时正跟在吕尚书身边修撰《律疏》呢,不曾想还没等到修成那日,便被外放出了京,倒成了件憾事。”
“你阿兄本事不错,出去的这几年,吕长青也还一直记着他呢,在我面前也提起过好几次。有一回正赶上冯家正也在,他也记得你阿兄这个人,难得没有反驳吕长青的话,还跟着夸了几句,倒是难得。”
燕景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慨,“只可惜你阿兄赶不上吏部的这次变动了,虽也能剩些空缺,可也都不适合他了……既跟着吕长青修撰过《律疏》,又是从国子四门博士入的官,来年回京,你阿兄便先进太常寺吧。”
闻言,元嘉笑盈盈起身,作势屈膝一拜,口中道:“谢过三郎。”
也不问燕景祁意欲给人安排什么官。
男人轻啧一声,将元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还是不问?”
元嘉佯作不解,但很快便克制不住般笑出声来,仍是道:“为何要问,兄长有几分本事,三郎是看在眼里的,方才又特意说给我听了。若兄长回来去了高处,那是三郎对他的嘉许和看重;若兄长做回了六部小吏,那便是自身还有不足,还有许多待进益的地方,三郎要让他再磨砺,再学着别人好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都是三郎的好意,我又何必要问?”
燕景祁显然很是受用这番话,闻言畅快一笑,“嘉娘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季府时说过的话?我说,你阿兄来日也是个不缺前途的,这话放到如今仍是管用……礼部侍郎宋西华的年纪也大了,先让你阿兄去太常寺待个两年,便可去礼部替我分忧了。”
说的正是当年发生在归宁宴上的事。
“是,”元嘉仍是从容,“但想来兄长不论在何处任职,都一定会克尽厥职,为三郎分忧的。”
男人咦了一声,满含深意的视线从元嘉脸上掠过,“嘉娘就这样应下了,也不替你阿兄辞上一辞?若来日被人诟病,他季元泓是靠着皇后长兄的身份得来的侍郎一职,你们又该如何分说呢?”
元嘉丝毫不惧,任由燕景祁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不断逡巡,只弯起一双笑眼,口中道:“何须分说?不论是兄长,还是族中的其他子弟,若他们无才无德,三郎便是想给,我也是不答应的,哪怕会因此惹了您不快。可若他们本就不缺才干,不论我有没有皇后这重身份,他们早晚也会被您任用。既是结果无差,又是靠自己得来的官位名声,我也好,季氏全族也罢,有什么受不起的,旁人纵想诟病,也不能只凭一张嘴哪……便真有那日,三郎难道还会叫我蒙冤受屈不成?”
诚然,她曾因燕景祁为娄家和薛家赐婚疏勒王姬一事而心生忌惮,也想过让自家人不争不抢、恪守本分度日,可日子一长,她却又开始不满足起来。
寻常人家终日为生计奔波,无暇顾及其他,她季家却早不缺这些了,又为什么要囿于原地,不敢再进一步呢?太后的娄氏一族也是代代相承,才有了今日的世家望族之名声。而她身后的季家,如今也已是皇后母族,又为何不能进而求其上呢?
这样的念头,自密云围场与燕清忞一番深谈以后,烧得更加猛烈。曾经不安分的三叔一家如今业已仰赖他们鼻息,自家的两个兄弟、二叔家的几个堂兄弟,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亦不曾有过行差踏错的时候,只需再推上一把便能站稳脚跟……而她本也乐于推上一把,使他们不必靠恩荫这一条路走到头。
饶是登高必跌重,那也得等到她站于众人之巅以后再论……须知娄氏一族如今尚且鼎盛呢,她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元嘉与燕景祁的视线交织又错开,彼此皆是一脉的心知肚明——
作者有话说:①参考了唐代的官吏考核标准。
——
另,今天开会真是一刻不停……
第135章 不相类 这两人,分明是一点都不像的………
“倒是我问错话了……嘉娘最是知礼守矩, 季家虽为皇后母家,却也从未闹出过什么丑事,朝臣们又怎会无端诟病呢?”
燕景祁看着眼前女子的笑颜,和眼底再不遮掩的野望, 良久喟叹一声──
“自然, 我也不会叫你们被人诟病。”
本是谈议正事的, 怎么就又变成了彼此试探了……他如今可愈发没有精力放在这上头了,还是早早摊开来说明白为好。
燕景祁看着元嘉因这话笑得愈发明艳的面容, 又在心底这般想道。只是眼前却陡然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他那位早逝的发妻, 登基后被追封为温穆太子妃的薛神妃。
只可惜,他如今已快要记不清薛神妃是何模样了, 连带着这个名字,也成了记忆深处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有三郎在,我总是能安心的。”
“……嘉娘又何时变得这般小心了?”
两人打哑谜般来回了几句,元嘉方才重新垂下眼睫, 执壶替燕景祁新添了满盏的茶水, 神情也柔和了许多。前者只无声注视着, 少顷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他当年怎么会觉得元嘉会是个如薛神妃一般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呢?这两人分明是一点都不像的。
薛神妃太容易被身边人的话左右, 以至于乱了分寸,最后死于自己的焦躁不安和急于求成之下──明明他已经无视了发生在太子府的许多事情, 可前者还是一日日的生忧生怖,全然被惊惧害怕牵着鼻子走,实在令人失望……万幸不曾毁了她生前经营许久的名声。
元嘉却相反, 任周遭如何议论, 她自岿然不动,由始至终都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人,谁都左右不了她……哪怕是在他这个皇帝面前, 也只是看着谦恭,从来也不曾真低下了头去。
但这也已足够。
元嘉将这副表象维持得很好,如今满朝谁不说皇后是个和善人,又有谁还记得曾经有个以温良贤淑显名的先太子妃呢?
“……三郎?”
元嘉端起斟满了茶的杯盏,又小心递到正瞧着她微微发愣的男人眼前,笑盈盈发出一声疑语。
燕景祁骤然回神,不免在心底嘲笑起自己这莫名涌出的思绪来。
“说了这样久的话,三郎怕是累了,不若我先行告退,再命申时安他们进来服侍三郎用药?”
元嘉只当不觉,又关切般问了一句。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跑到你跟前多嘴了?”燕景祁掀了掀眼皮,从元嘉手里接过杯盏,口气却颇为随意,“不过是些补药罢了,喝不喝的又有什么打紧。”
元嘉一脸的不赞同,“能在三郎跟前伺候的,都是经年的老太医了。便是寻常补药,也是他们给三郎诊脉后,几番斟酌才开出来的药方。三郎喝了,总归是对身体有益处的。”
燕景祁垂着眼帘,正用杯盖拂去面上的那层浮沫,闻言轻嗤一声,“都是些白拿俸禄的废物,我让他们好生请脉,对症下药,却个个都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敢让医女熬煮些调养用的补药。如今可倒好,在前朝被大臣们气得头疼,回来喝了他们的药,头是不疼了,却多了个眩晕的毛病,当真是些饭囊衣架……嘶!”
燕景祁正说着话,托盏欲饮的动作却陡然一顿,而后将杯盏重重搁回案几。空下来的那只手随即抵住额头,又克制着力道摁压了好几下,那股仿若被人拿着匕首刮擦颅骨的疼痛才缓和了少许。
“三郎!”
元嘉发出一声焦急的呼唤,神色却如常,身形更是纹丝不动。只等到燕景祁僵直的背脊重新松泛下来后,方才微微前倾了身子,又扶住男人手臂,低声询问起前者的情况来。
“……朕哪日非得革了这群太医,当真是无用至极!”
大抵是刚才发作的一下有些厉害,男人一时克制不住,又在元嘉面前称呼上了朕,声音中隐隐带些躁闷。
元嘉却听得眉心一动,身子又往前凑了些,道:“三郎消消气,能在宫里当差的太医,医术上的造诣定是不差的……谨慎些也不是什么过错。”
“治病无能便是他们最大的过错。”燕景祁抵在额间的手仍没有放下,神色却较方才好转了不少,“当年医治先帝时便不得力,这才使先帝缠绵病榻多年,最后被拖垮了身子,衰弱病亡。如今又拿这些补药糊弄朕,莫不是也嫌朕活得太长了!”
看着因自己的话对太医署的人愈发不满的燕景祁,元嘉眼底掠过一丝深思,又低声劝了两句,而后才道:“宫里的太医无用,三郎不若命人去宫外寻访名医,将他们召进宫来留用?”
“走方郎中?这些人,当了两年学徒便自觉可以给病患看诊了,他们比宫里的太医更不如。”
“可也有如华佗、皇甫谧一般的名医呢,他们不也没有入仕,只奔走在乡野民间吗?”元嘉仍是温言,“宫里的太医各有家学流派,本事自然是不差的,可若有那医术更精湛的,三郎何必要放任他们流于民间,召进宫来替皇室奉差岂不更好?”
燕景祁总算放下了手,面色趋缓的同时也显出几分思索,当是还在斟酌元嘉的话。
“三郎若有顾虑,可先让亲近者去民间暗访,等他们真找到了避世不出的名医,届时随便找个理由把人召进宫来也就是了,也不怕会传出什么流言……三郎莫不是忘了,我如今也还吃着药呢。”
元嘉笑盈盈补上最后一句。
“……嘉娘总是这般贴心。”
少顷,燕景祁喟叹一声,又将手覆在元嘉的手背上,嘉许般拍了两下。
“我也只是想为三郎分忧罢了。”
元嘉应答如流,顿了顿,又道:“药只怕都要凉了,还是让申时安他们进来,先伺候您用药,再略略小憩一会儿。三郎被我耽搁了许久,想是已经很累了。”
燕景祁却摇了头,手下略一施力,便将意欲起身的元嘉又拉了回去,“不急,我这头且还要疼一阵呢。你去,坐到书桌后头去,替我把剩下的奏章都看了。”
闻言,元嘉遥遥瞥去一眼,见书桌上果然堆放了一摞未及翻阅的奏章,约莫还有个小二十本的样子,面上难免露了丝异色。
可等到视线再收回来时,神色却已如常,更噙了一抹浅笑,道:“三郎这是捡懒呢,这会儿气色分明已好了许多,却还要推到我的身上……三郎还是自个儿批了它们吧,我替三郎研墨。”
燕景祁却只攥着元嘉手腕不放,说话声里又多添了三分恣意,“这回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在这里坐着呢,若遇上拿捏不准的,再拿过来给我看便是。”
说着,又把元嘉往外一推,下巴朝书桌的方向抬了抬,催促意味明显。
元嘉这才起身,却先停在了燕景祁的跟前,半无奈半嗔怪般道:“下回再来紫宸殿,我可得带上阿昱才是。三郎瞧在孩子的份上,便不好意思使唤他的母亲了。”
“阿昱啊……回来后我还没去瞧过他呢,”燕景祁啧了一声,“这小子自出生后便没同咱们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如今只怕已经在心里怪上我了。改日去清宁宫,还得先哄上一哄,再叫他快些长大,也好早日替你我分忧才是。”
“小孩子气性大,忘性也大,只怕瞧见了爹爹的脸,便高兴得什么也忘了。”元嘉顺着男人的话又说了两句,随后才道,“我先替三郎将请安的奏章捡了去,余下的还得三郎与我同看才是。”
提到燕明昱,燕景祁的心情显然好上不少,闻言笑意未减,只又朝元嘉抬了抬下巴。
元嘉这才依言去到书桌后头坐下,信手拿了最上头的一本奏章翻看。又是几刻钟工夫过去,方才带着两本奏章重又坐回燕景祁对面。
“……这般快?”
燕景祁眼睑半阖,半倚半靠在软枕上作假寐状,听见有脚步声走近,遂抬眼望去,眸底却不见任何倦意,“看来他们最近悠闲的很哪,怪不得能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宣政殿不停闹腾。”
“分明是三郎自己已批阅了大半,余下的这些才都是小事情。”
随手将奏章搁在案几,元嘉又道:“这两本是替韩通海说情的,还有几本是指摘谭思文恶意污蔑的,可里面的话实在不好听,我便放着了。至于剩下的,全都是叩问三郎身体康健的请安折子。”
燕景祁摇头叹息,“到现在还有人看不清局势,自以为洒两滴眼泪,再摆出一副忠烈模样,就能让我全然遂他们心意办事了……竟还不如那些上折子请安的。”
“是啊,从前只当武官们都是些不拘小节的粗犷汉子,今日才知道他们中也不乏细针密缕的贴心人。”元嘉笑道,指尖不经意间从案几上划过,“这些请安折子里,十之七八竟都是武官们上的,也不曾说到谭思文与韩通海争执的事情,倒是知道轻重好歹的。”
燕景祁只哼笑一声,并不多作言语。
元嘉看得眉心微动,被细密鸦睫遮去大半的眸子极轻微地转了转,复道:“可也不知道是否是我记错了,总瞧着这些人名格外眼熟。三郎继位时便是这些人了,如今都过去几年了,留在上京的文官也换了好几批了,这武官们的职衔竟似乎无一个变动的,也是安稳。”
“无一个变动……”
燕景祁指尖敲击着案几,闻言不紧不慢地抬头,用余光睨了元嘉一眼,又将视线一点点钉在前者脸上。
“嘉娘是想到了什么?”
他问道——
作者有话说:周五啦周五啦周五啦
第136章 尝挫意 顾好自己的分内事,本末倒置便……
元嘉只一摇头, 又露出几分难色,“倒不是想到了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燕景祁问道,带着似有若无的引导。
元嘉一听这话, 便知道男人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再盯着前者打量了几眼, 心中更是笃定,遂干脆直言──
“这文官入仕, 须得先经科考, 便是有幸中选,也得老实留在京中等着候缺。再有那得幸者, 能速速就补了缺位的,也得历数轮考课,在京内京外任职流转。如此经年,才有往昭勋阁挂画像的资格, 可也得是那政绩卓越、才干俱全, 能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
“……可轮到武官了, 怎么这些却通通都没有, 又如何为三郎拔擢人才呢?”
“如今倒是有军功和恩荫两条路可走,也不算是报国无门。”燕景祁不置可否, “且除了烽火乱世,历朝历代也是重文多于重武的……听嘉娘的意思,是想要兴武, 再选出个武状元?可若武人过甚, 难免会有恃武压权的祸患,届时再闹出个藩镇割据,清平盛世立时不存, 再等到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嘉娘与我可都是后世的罪人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虽不沉重,却仍叫元嘉的神色暗了暗,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燕景祁的声音里并不见怪罪,听着不像是生气,或是觉得她僭越。
她便也若无其事般一笑,“三郎思虑深远,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只念着要文武相平,又想着不止一朝是设过武举的,竟这样思前不顾后的问出了声,真真是胡言乱语、多嘴多舌。”
“嘉娘出身武家,既知道不乏一朝有过武举,便该同样知道,这武举设了废、废了设,参试者寥寥无几不说,更难与科考比肩,可见是作用不大的。”
燕景祁语气平淡。
“这作用大不大的,咱们哪里知道,各法各异罢了。咱们也不是活了几百岁的山野精怪,随便就能洞悉前人所想。”元嘉却不认同,“若依我说,废设武举不过是与当政者的喜恶勾连,看的也只是有无必要。”
大抵是没想到元嘉还会反驳,燕景祁被勾出了几分兴致,遂坐直身子,单手撑住下颌,复问道:“……噢?那嘉娘说说,何为有必要哪?”
“自疏勒战败纳贡、又得夷安长公主出降辅佐以后,我朝边疆太平,再无敢挑衅大周的蛮族,此为外。”
“各地藩王忠心不二,百姓安居,近来连流寇作乱的事情也少有听闻,可说是四海升平,确没有再打仗的必要,此为内。”
“如此,便该是没有必要了。”
燕景祁接口道。
“恰恰相反,”元嘉直视着燕景祁,“如今才该是最有必要的。”
“三郎方才也说,如今武官入仕,靠的是军功或是恩荫,”元嘉垂下眼睑,“倒不是说官眷和咱们宗室的子弟本事不够,可恩荫一途,重在嘉赏二字,并非真要他们行职衔事。至于军功,那更是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搏命换来的,眼下四方太平,又哪来的军功叫他们入仕呢?”
“天下太平,士兵卸甲,岂非好事?”
“将军迟暮,后继无人,也非好事。”
燕景祁神色微冷,“……所以嘉娘还是觉得,本朝开武举,是必要的了?”
元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做足了谦恭的姿态,仍是道:“未雨绸缪也不是错。如今朝上的武官大半仍在壮年,又有早年间打仗练兵的经历,自是能替三郎、替大周分忧的。可年轻一代里,却只有欧阳将军上过战场,青黄不接之象已然浮显。若不再添些法子拔擢人才,武官中人早晚会用无可用,到时再抱佛脚,怕也是晚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元嘉便紧紧合上了齿关,唇瓣抿成一条不甚笔直的细线。
“罪人”二字甫一脱口,她便开始后悔了,可大抵是被男人似有若无的放纵冲昏了头脑,更以为自己重要到足以左右前者的决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在这股劲儿下被推到了燕景祁眼前。此刻被殿内的死寂激得醒了神,混沌的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大半。
元嘉盯着裙摆上用金线绣就的展翅欲飞的凤凰有些出神,恍惚间只觉得那双细长凤眼灼烫得吓人,直叫被她攥紧的掌心都沁出了微汗。
“……嘉娘啊,”燕景祁喟叹一声,“有些事情虽对,却不是立时能做、也不是立时要做的。若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捏在手里,最后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如此聪慧,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分明身处门窗紧闭的殿内,元嘉却仍觉后背有一瞬间的发凉,险些维系不住面上的平静。好在从开始到现在,燕景祁不论说什么,仍是用私底下的称呼唤她,她悬在半空的心也能安稳不少,哪怕藏在袖下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月牙似的血痕。
“三郎的教导,元嘉记下了。”
她道。
燕景祁嗯了一声,眼睑半阖,“今日就到这里吧,让申时安他们进来奉药。方才说的几件事我会择日与朝臣们商议的,至于旁的,嘉娘回去再细想想吧,莫要辜负了我这几年的期望才是。”
元嘉撑着案几站起身,缓了缓,又朝燕景祁一行礼,正欲告退,却听身后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这段日子在外头,母后替你操持了不少后宫的事情,连嫔妃们受了委屈也是找她老人家诉苦的,可母后已辛劳半生,如今还是颐养天年为好。嘉娘是皇后,纵然需要替我分忧,也得先顾好自己的分内事才行,本末倒置便不好了……我也不想有一日对嘉娘失望。”
元嘉猛地回头,眼中惊疑不定,“……嫔妃们受了委屈?”
“嘉娘不知?”
燕景祁重又睁眼,勉强用余光瞥了人一眼,“前两日去给母后请安,闲聊时听她提了几句……说来,嘉娘不是回来的当日便去过兴庆宫了吗,还陪着母后说了许久的话,她老人家在你面前连一个字都没提起过吗?”
元嘉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少顷又朝燕景祁一屈膝,“想是件小事,又念在咱们才回宫,车马劳顿,所以不曾提起,但确是我的疏忽……回去后,我会传人来细问清楚的,若真有谁受了委屈,也定会替她做主的。”
“嗯,去吧。”
元嘉这才退出殿外。
……
“申内官,药可凉了?端进去吧,陛下等着呢。”
元嘉停在阶上,偏过头朝申时安和兰华吩咐了几句,见两人垂首称是,脚下方才重新动作起来,坐上辇,又带着身边人离开。
一路无言。
回到清宁宫,元嘉本欲立刻传人过来问话,不想正撞上奶母带着燕明昱在殿内嬉闹乱窜。这小小孩童一瞧见自家阿娘的身影,便忙不迭地跑过来,又将人抱住不放。元嘉只好压下满腹的思绪与怒意,先凑近徐妈妈耳畔低低吩咐了几句,见前者应下后离去,这才耐着性子陪燕明昱玩耍了几刻钟工夫。
少顷,殿外传来宫人请示的声音──
“殿下,贤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知道了,请她去侧殿稍坐,再命小厨房备些茶果点心送去,予一会儿就到。”
元嘉吩咐道,这才将意犹未尽的燕明昱交还到奶母手里,又笑着叮嘱了前者几句,这才示意奶母带着人下去。
“女君可是累了,或是心里不舒坦?奴婢瞧您倦乏的很,不若先缓上一会儿,再去侧殿见贤妃娘娘?”
一旁静候的逢春这才上前,习惯性扶住元嘉手臂,又小声询问道。
“……很明显吗?”
元嘉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又朝逢春问道。
逢春摇头,“女君的脸色倒还好,说话也与往常无异。可、或许是奴婢跟在您身边伺候的日子久了,总觉得您从紫宸殿回来后便不对劲了,像是在心里装了事……”
元嘉沉默了一瞬,很快便道:“你随我一起去见贤妃吧,之后或许还有些事情要让你去办。”
“是。”
逢春并不多问,只应了一声便又等着元嘉吩咐。前者揉着眉心,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携了人转道往侧殿的方向走去。
……
“本是我把你叫来的,却还让你在这里等着,实在是我的过错。”
元嘉甫一进殿,见倪娉柔手边的茶盏已空了大半,还来不及说别的,便先朝人道了声歉。
“我在自己宫里也是坐着,到你这儿还有吃有喝的,谢你还来不及呢,说什么过错不过错的,没的伤了情分。”
倪娉柔嗔怪道,又笑着起身,将元嘉拉到自己对面坐下。一旁的徐妈妈也紧跟着上前,先替两人斟满了茶水,又命其他宫人退出殿外伺候。除了她,倪娉柔身边只留了个芝兰,元嘉的身边也只剩下了逢春。
“你让徐妈妈来找我,这会儿又屏退了左右,可是出了什么棘手事情?”
倪娉柔有些担忧地看向元嘉。
“我也不绕弯子了,阿柔,你近来可有在宫里听到什么流言……”
元嘉道——
作者有话说:开始为明天上班做心理疏导[化了]
第137章 无妄灾 “可这后宫只能有一个主人!”……
“……什么?”
倪娉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今次也是去了围场的, 按说我也不该来问你,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元嘉露出几分惭色,“也是我自个儿的疏忽,回来后满腔心思都在旁的事情上, 竟不察嫔妃间有了龃龉……我想着, 你是最不耐烦一个人的, 不管是从前在东宫的旧人,还是陛下继位后选入宫的新人, 你大多是有过往来的, 我这才腆着脸让徐妈妈将你请了来,想着你或许能听说些什么呢?”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 倪娉柔的神色便有些微变,执盏欲饮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也跟着闪躲起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在你面前, 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只问你一句, 阿柔, 今次是谁和谁有了龃龉?”
元嘉一看便分明,又追问起来。
倪娉柔长睫低垂, 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表情也有些为难,少顷搁下杯盏, 先‘哎呀’了一声, 又叹着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大抵也只是宽慰元嘉的话罢了,盖因倪娉柔接下来所说的,全然在元嘉的猜测之外──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的, 竟是卫妙音。而与她争执一场的,却是正怀着身孕的宝林金氏。
“……宝林?”元嘉看着倪娉柔,“我记得,金氏只是个御女哪。”
“就为着这事,太后给升的位分。”
元嘉不说话了。
倪娉柔便也继续方才的话,“……你该是清楚的,她只有四品的位份,所以没跟着咱们去秋狩。自然了,她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一场车马劳顿,留在宫里也是好事。”
随行的人选本就是她定下的,元嘉听到此处自是点头,可随即涌出的却是更深的疑惑,“卫美人不爱出门,除了偶尔被咱们硬带着往御苑、太液池晃上几圈,大半时间都窝在含凉殿逗她那只猫儿,跟后进宫的这批人更是没有往来,又如何能与金氏起了争执?”
“她那性子,能跟谁起争执哪……”倪娉柔扁着嘴,“是她那只猫儿。”
见元嘉面上惑色更浓,倪娉柔又连忙补充道:“自然了,我也是听说的,且这也只是金氏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
说着,又别过脸去,“反正,就是咱们还在玉阳行宫的时候,突然某日她便去了兴庆宫,只说自己在御苑赏景时,花丛中窜出只带了毛的畜生,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脚边,险些惊得她摔在地上。过后虽请了太医来看,太医也说无事,可她心中实在后怕,这才去到了太后跟前,想求太后再给她多拨几个人,以得万全。”
“所以太后便给她晋了位份?”
元嘉问道。
“是啊,一说是安抚,也是对她怀了皇嗣的嘉赏。”倪娉柔撇了撇嘴,“还下赐了许多物件,就差把人供着了……娄婕妤当时怀胎的时候,也不见太后如此上心。”
“那是避嫌呢,”元嘉扯了扯嘴角,很快又问起卫妙音的事情,“所以真是卫美人的猫惊了金氏?”
她仍有些不信。
“我觉得不是,”倪娉柔摇头,“可距御苑最近的便是含凉殿,那附近养了猫的又只有卫美人一个,她们便都觉得是。”
“……她们?”
“金宝林,还有太后。”
倪娉柔露出几分难受,“太后娘娘直接命了宫人去含凉殿,先是斥责卫美人连只畜生也管教不好,险些害伤皇嗣,跟着便想拿了猫儿去问罪。卫美人一开始还老实受着,一听要把猫儿从她身边带走,立时便和人争执起来,那猫儿便在一片混乱中跑出去了,到现在都还不见踪影呢。”
“……什么!”
元嘉气极反笑,“这宫里又不止含凉殿一处养猫,凭何就能断言是卫美人的猫惹出来的事端。且那猫儿在太子府时便养在卫美人身边了,这么些年过去,早就是只老猫了,平日里见着我们都懒洋洋的,哪还有窜出去吓人的本事……分明就是桩糊涂案!”
“可不是么!”倪娉柔说到这里也是生气,“先帝朝时养猫的嫔妃也不少,如今长生殿和观风殿里都还有好些只呢,太妃们惯的厉害,平日里也不拘着它们,任它们满宫里乱跑,还生了几窝小猫崽,谁知道是不是……左右我是不信的。”
元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可说出口的话仍带着几分难掩的冲意,“连你都知道的事情,偏我回来到现在一无所知……旁人瞒我就算了,怎的连你们也一句话都不透给我。”
倪娉柔看着元嘉难得外显的情绪,一时有些微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又连声宽慰起人来──
“你这两年愈发的忙碌,从前光是宫务便要将你缠得脱不开身了,后来陛下那里也有许多要你操心的地方,更遑论今次在玉阳行宫定下的那许多事情,桩桩件件哪能离得了你……且这事发生在咱们回来以前,太后也已经拍板定调了,旁人还能再说什么?便是卫美人自己,那日之后也再没提起过一句,我们又如何好替她将事情求到你的面前。”
听到这话,元嘉似乎笑了一下,可很快便克制不住般站直起身,动作大到连杯盏被自己的袖角扫翻也不曾察觉,兀自在原地踱了几圈,方才带着冷意回头,又看着倪娉柔道:“你道我是如何知道的──”
她急急收回尾音,顿了顿,又道:“说出口也不怕你笑话,我才从紫宸殿请完安回来,本是去问陛下康健的,却反被他问起了这桩事情,若非如此,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语气却和缓了不少。
“陛下怎么知道的?”
不解的人换成了倪娉柔。
元嘉仍是站立,“自然是咱们的太后娘娘在陛下面前提起的,如今便成了我疏忽后宫事的实证。”
“荒唐!”倪娉柔愤愤打断,“出这事的时候,咱们可都还在外头没回来呢,又有太后坐镇后宫,谁会想着快马加鞭去围场报给你决断呢……什么疏忽不疏忽的,真是、真是──”
倪娉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嘴开了又合,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驳斥,又或者说,她下意识里不敢去驳斥说这话的主人。觉察到了这一点,倪娉柔不免有些怏怏,不甘心地咬紧牙关,到底只别过脸坐在一旁不再吱声。
元嘉又来回踱了几圈,这才在逢春的搀扶下坐回座上,“……阿柔,你刚才说卫美人自己也不提了,那猫儿呢,如今可被找回来了?”
“还没呢,”倪娉柔摇头,“但也没听说太后那边找着了。也算是件好事吧,至少那猫儿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活着呢……就是卫美人一直放心不下,到现在还满宫里找呢。刘姊姊也陪了几回,可到底被太后发了话,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如今就只能卫美人带着叶兰在私底下找呢。”
元嘉沉默片刻,只道:“知道了。”
倪娉柔却从这句简短的答复中品出了些许别的意味,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金宝林身怀皇嗣,这几个月是金贵些。陛下的子女本就不多,太后怕也是为此才斥责的卫美人,元娘,你还是不──”
元嘉却道:“皇嗣金贵,我心里自是有数的,但这事若不是卫美人之过,她和她的猫儿便也不该受此无妄灾。”
“……那你、是有法子了?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少顷,传来倪娉柔极轻的一声问。
“这事摆明是冲我来的,你在里头掺和个什么劲,回去吧。”元嘉却拒绝了倪娉柔的好意,“过后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我是叫你来问宜恕的近况的,旁的事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倪娉柔却忧虑更深,“元娘,你这是想和太后娘娘对上吗?”
“左右我不会是站不住脚的那个。”
元嘉不置可否。
“元娘……”
倪娉柔还欲再劝,却被元嘉温和而坚定地推却了,“阿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孝礼在前,我若和太后起了冲突,难免会惹来朝野议论。真闹将起来,或许连陛下也不会站在我这边,保不齐还要废了我这几年的苦心经营。”
“所以你何必——”
“可这后宫只能有一个主人!”
元嘉截断道:“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后宫的主人便该是陛下的身边人。太后娘娘身份再尊贵、地位再崇高,那也是如今的陛下给的,她为皇后时的一切一切,都已是明日黄花,该随着先帝的崩逝一同消散了。”
这话说得直白,更显出说话者的“大逆不道”,可倪娉柔却只默然注视着元嘉,少顷发出一声轻笑,“……这才是我在太子府时见惯了的模样哪。自你做了皇后,我就几乎没瞧见你在人前发过火,宫女内侍们私下里提到你,也多是说皇后是个菩萨心肠,和善到都快叫我忘记当年在府里惩治温穆太子妃旧仆时的你是什么样子了。”
元嘉亦是一笑,“倒是以讹传讹了,我却不觉得自己慈悲过。”
倪娉柔没有再接话,只摇着头从座上起身,转身欲离时才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望着人道:“总之,若有什么需要帮把手的,你让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咱们领了你许多的好意,没道理这时候作壁上观,便是给你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好,我记下了。”
见倪娉柔面上尤带着担忧,元嘉不免又道:“真的,不会跟你们客气的。”
“那我可真走了?”
“嗯,去吧。”
元嘉笑着目送人离开,视线在瞧不见前者身影后彻底转冷。
第138章 谁为主 便是掉一根尾须,予都是要论你……
次日晨起, 元嘉用罢早膳,先命人去各宫传话,免了一众嫔妃的请安,而后召来了内侍省的内常侍翁时瑞、尚宫局的尚宫杨俞珍问话。
“……内常侍素日繁忙, 见陛下的次数也远比见予这个皇后的次数要多, 连后宫的许多事情都安排给底下人去做了, 予实不该在这当头请内常侍过来的。”
元嘉的语气一贯的随和,可听在翁时瑞的耳朵里, 却有如催命符一般将他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当即请罪道:“可是哪个不长眼的怠慢了清宁宫上下,奴才回去后定狠狠发落了他们!”
“内常侍言重了, 他们哪里敢怠慢予哪,”元嘉柔柔一笑,又为难般一蹙眉,“可须知, 这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远不止予一个呢。”
翁时瑞立刻跪在了地上, 连连磕头道:“不知是哪个瞎了眼的混账东西误了娘娘们的差事, 竟惊动到皇后殿下这里。还请殿下告知奴才名姓, 奴才回去就剥了这个人的皮!”
元嘉余光瞥过正有些站立不安的杨尚宫,话锋陡然转冷, “含凉殿的卫娘娘丢了爱宠,急得数日不得好眠,怎的你们竟无一人陪着去找, 就任由卫娘娘自己满宫里奔走, 真是好一个内侍省,好一个尚宫局哪!”
跪在地上的人又多了一个。
杨尚宫伏在元嘉脚边,垂着脑袋与翁时瑞对视两眼, 试图分辩,“……奴婢们、奴婢们找过的,只是那猫儿怕人,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这才弄丢了踪影。”
“找过?你们派了几个人去找?”
元嘉不为所动。
“这、这……总之,是命人找过的,内侍省那边也派了不少人呢,翁内官,你当时也在场,该是清楚的吧!”
杨尚宫答得有些支吾,随即又将话头引回了翁时瑞身上。
前者不免恼恨,却只得接话道:“杨尚宫说的是,该是有几人的,只是那段日子宫里的事情太多,实在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手,这才……”
已是在为自己开脱了。
元嘉嘴角缓缓上扬起一抹弧度,眼底却毫无笑意,“这词倒新鲜,予只知道连陛下都在抱怨养在宫里的人太多,却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人不够用的说法……”
说着,也不管底下人骤变的脸色,只唉唉一声叹息,继续道:“看来内常侍与尚宫大人还是不明白予的意思,那予便说得再直白一些……你们都是经年留侍宫里的老人了,自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该听什么话、做什么事。”
“卫娘娘是主子,是从东宫时便跟在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含凉殿有什么缺的、少的,你们都该一等一的上心,更遑论是丢了陪在卫娘娘身边多年的爱宠!予从密云围场回来都多少日了,你们却还是一点踪迹都没找到,当真无用!一人找不到便十人,十人不够便百人!你们管不住金宝林的腿,任由她挺着肚子在御苑和兴庆宫两头的跑也就罢了,如今连只狸奴也管不住了吗,还能由着一只老猫在宫里跑得没了踪影!”
杨尚宫身躯一震,强撑着扯出一张笑脸,抬头朝元嘉道:“殿下说的是,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发了话的,本是要把这只猫儿抓回来论罪,幸而金宝林只是虚惊一场,不曾真的伤到皇嗣,如此这猫儿也无大过,待下头人把它找回来,再送还去含凉殿也就是了。”
“杨尚宫怎的总爱曲解予的意思,”元嘉失望地睨了人一眼,“予要这只猫儿活着回来,完好无损地回来。它从含凉殿里跑出去时是什么模样,回来后也得是什么模样,便是掉了一根尾须,予都是要论你们罪的。”
说着,又垂目看向杨尚宫因这话惊疑不定的脸,“从前还不觉得,近来听杨尚宫说话的次数多了,倒是叫予生出一股错觉,好似太后娘娘才是这宫里的主人,什么事都要以太后的意愿为先,杨尚宫也更在乎太后的话……既如此,杨尚宫不若卸了这尚宫的职衔,去到兴庆宫里,与兰佩一般长侍太后左右,方才是全了这份情谊。翁内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尚宫彻底白了脸,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一下又一下地磕头请罪。翁时瑞也彻底收了心思,亦不敢再与人推诿,只将头死死埋进臂弯里头,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着元嘉开口。
元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终是施恩般抬了抬下巴,“得了,再磕下去,尚宫的额头怕就要带伤了。到时顶着脑门上的青紫走出清宁宫,也不知要被多少双眼睛瞧见,又要被多少人暗地里议论,说予是个刻薄不容人的,予纵有十张嘴也难说清哪。”
杨尚宫一下子停住了,饶是个极别扭的姿势,也不敢再动弹分毫。
元嘉的目光在两人的头上打了个转儿,又无趣般收了回来,只道:“都下去吧,先替予和卫娘娘把猫儿找回来,至于其他的事情,咱们从长再议。”
两人又是一叩头,方才敢佝偻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像是要挽回元嘉对她的信任一般,杨尚宫又跟着承诺道:“殿下吩咐,奴婢定会将猫儿完好无损地送还到卫美人手里的。”
“错了,”元嘉淡淡瞥去一眼,“召你们过来以前,予便已经向陛下请旨了。含凉殿卫氏,即日起晋为正三品婕妤,想来这道旨意午后便能晓谕六宫了。卫婕妤身体不好,所以册封礼一应从简,但你们回去后也得给底下人交代清楚了,往后可别再错了称呼。”
“……是。”
杨尚宫与翁时瑞暗暗对视一眼,心道这后宫的天怕就要变了。
元嘉嗯了一声,又朝外一摆手,“予的耐心有限,二位动作可快些,别叫予等的久了,心烦了……去吧。”
两人这才退下。
与此同时──
观云殿侧殿,金宝林住处。
“……实则是月份尚浅,太后亦千叮万嘱妾身要顾好腹中皇嗣,是以晋位后未能向皇后殿下行礼谢恩,还请季姑姑代我向皇后殿下告罪,只说我胎像安稳后,再去清宁宫向她请安。”
金宝林敷衍般一屈膝,实则连膝盖都没弯一下,便忙不迭的伸出手,以便左右宫女上前将她扶住,自己则慢慢坐到铺了厚厚一层褥子的软榻上。才过了三个月的肚子还瞧不出多少圆滚的弧度,却在金宝林刻意扶腰的动作下显出几分将要临盆的怪异感。
“宝林的话,奴婢都记下了,回去后会一一说给皇后殿下听的。”
逢春两手交叠放在身前,面色平静。
金宝林抚着肚子,视线从屋子里多出的许多人脸上划过,最后又落在一直盯着她不语的逢春身上,试探着开口:“姑姑今日特意来我这儿,可是皇后殿下还有其他的吩咐?”
“皇后殿下问宝林的话。”
逢春道。
闻言,金宝林眉心微蹙,像是被吓到般颤着眼睫,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是,妾身定知无不言。”
“皇后殿下问宝林的话。”
逢春又一次重复道。
金宝林同样答了声是,却迟迟未听见逢春的下文。少顷不解抬眼,顿时将前者漠然的表情收入眼底,跟着便听逢春身后的一名女官冷声道:“金宝林,皇后殿下问话,你就这般坐着吗?”
“妾身、妾身的胎还没坐稳,不久前又受了惊吓,太医说了不让乱动的,太后娘娘也是再三叮嘱,这才──”
金宝林分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逢春毫不留情地打断,“皇后殿□□谅宝林怀胎艰辛,亦为腹中皇嗣着想,便不叫宝林跪着回话了,起身站立即可。”
“这如何能行,若伤了皇嗣,可怎么是好,妾身也担当不起哪……”
金宝林眼底掠过一丝慌张,可还是像忌惮着什么般不肯起身,只强撑着面上镇定,嘴里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试图得逢春一个顾及松口。
逢春仍是平静,只抬手拍了两下,身后便又走进一名提着药箱的太医,和数名作医女打扮的年轻女郎。
她道:“宝林不必担心,皇后殿下早有准备,太医和医女们就在此地候着,宝林若有什么不适,立时叫他们给宝林看诊熬药就是了,定不会损了腹中皇嗣分毫。”
金宝林的神色一点点难看起来,抚着肚子的手不自觉收紧,可终是想不到第二个理由,只得在身边人的搀扶下,不甘不愿地站直起身,道:“妾身听教。”
“皇后殿下问,那日在御苑,是何物惊了宝林?”
金宝林语气生硬,“妾身一早便回禀太后娘娘了。惊着妾身的,是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带了毛的畜生。”
“皇后殿下再问,那畜生是猫是狗,是兔是狸,宝林可有看清?”
金宝林绷着一张脸,“妾身倒没听说宫里头有谁养兔子的,狐狸也是皇后殿下从围场带回来的,想来只能是猫啊狗的了。”
“是猫是狗,还请宝林想好了再答。”
逢春又问道。
“是猫,是猫,是猫!”
金宝林接连重复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躁烦,“妾身再不济,也不至于连猫和狗都区分不开。若那日窜出来的是条狗,妾身只怕早就被撞得小产了,如何还能等来皇后殿下如今这一连番的问!”
“宝林孕中难免急躁,奴婢也不是不明白,可还请宝林懂些分寸,不要自恃肚子里怀着皇嗣,便可以在言语中对皇后殿下不敬了。”
逢春不为所动,只看着金宝林骤然苍白的脸,继续道:“再请宝林答话,那猫儿品貌如何?是大是小,是胖是瘦,毛色又如何,叫声可脆亮,宝林想好了再答。”
“……我没看清。”
金宝林别过脸,一副抗拒的模样。
“宝林想好了再答。”
逢春又一次重复起来。
“你!”
第139章 论错罚 “宝林想好了再答。”
“宝林想好了再答。”
逢春一字不改。
金宝林闻声看去, 见逢春面上仍是平静,咬了咬牙,忽的将手搭在腹部,踉跄两步跌坐回榻上, 哎呀叫唤了起来。
“季姑姑, 我肚子疼得厉害, 还请先让太医替我诊个脉吧,待我略微好转些, 再答皇后殿下的问, 可好?”
说着,又落下两滴眼泪珠子。
“钱太医, 你去替宝林娘子瞧瞧吧。”
逢春垂目扫了几眼,像是在观察金宝林的反应是真是假,而后同意般往侧边走了两步,静立多时的太医这才上前。
搭了脉, 又看过金宝林面色, 细问了几句, 方重新回到逢春身前, 道:“宝林诸事无虞,脉象也搏动有力, 瞧着比寻常人的身体都还要强健三分呢。”
“这位太医此前并未替我诊过脉,过来前怕是连脉案也没看过,如何能断言我身子是好是坏?”金宝林盈盈欲泣, “太医说我身子强健, 可那也是为着腹中皇嗣,靠着一碗又一碗的补药养出来的……且眼下本就该到服药的时辰了,姑姑带着人来问话, 我如何敢怠慢。实在是有双身子的人了,真是撑不住了,还请姑姑开恩,让他们去取了药来,求您了!”
逢春听得皱起了眉,“宝林慎言,奴婢人卑位轻,实在担不起您的这声恳求,至于您说的药么──”
“宫女每日都要往观云殿提药的,司药司和太医署也该是清楚的!”
似是唯恐逢春不信一般,金宝林连忙打断,“季姑姑,我既不敢骗皇后,更不敢拿皇嗣开玩笑哪!”
“宝林在害怕什么?”
逢春微微一笑,“奴婢一早便说了,您如今身怀有孕,是金贵人,万事自当以您和腹中皇嗣的康健为上,该服的补药也是一顿不能落下的。”
闻言,金宝林稍微镇定了些,连忙朝身边人厉声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去将我的药取回来!仔细放凉了,药性散了,你们到时候可担待得起吗!”
挨了骂的小宫人垂头应下,转身就想朝殿外跑,却在即将跨出门槛前被拦了下来。
“宝林身边的贴心人,还是留在宝林身边伺候吧……药,奴婢已命人取来了,方才略放了会儿,此刻温热正好,宝林快些饮了吧,咱们也好继续未尽的事。”
逢春朝身后一招手,立刻便有医女奔出殿外,不多时又捧着托盘走进,其上正是金宝林口中的补药。
金宝林脸色更加难看,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起来,眼看那医女将药奉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正举棋不定之时,忽听逢春问道:“方才确实耽搁的久了些,宝林不愿饮,可是觉得这药放的太凉了,难以下肚?”
虽不知逢春何以突然松口,可金宝林显然松了口气,忙顺着前者的话道:“不敢欺瞒姑姑,实则是侍奉我的许太医有过叮嘱,熬药的火候、盛药后搁置的时辰都是有讲究的。我从前倒是不在乎这些,可如今……万事小心总是没错的。”
顿了顿,又迫不及待道:“所以,还是让我的宫女去司药司另取一碗药吧,姑姑的好意我这厢心领了。”
那小宫女一听,立刻便想推开人跑出去,却又一次被拦了下来。
“……季姑姑?”
逢春又是一笑,“奴婢说过了,宝林的身边人,留在宝林身边伺候就够了。至于宝林的药,奴婢过来前已打发人问过侍奉宝林的许岱太医了,也从他那里取了药方和药材。宝林若有需要,奴婢这就让医女们去院子里架上炉子,重新熬煮便是……还是说,宝林根本不是为了取药,只是想出去找人。是谁呢,太后吗?”
金宝林听得冷汗涔涔,“太后”二字既出,再不敢提让宫女取药的事情,只颤着指尖接过医女递来的瓷碗,两眼一闭,赴死般喝了下去。
逢春一直看着那瓷碗见了底,方才满意地一点头,又朝医女抬了抬下巴,前者便托着空碗退回原处。
“宝林的身子是弱了些,既如此,接下来的话便坐着答吧。”
金宝林勉强道:“谢过季姑姑。”
“方才的问,宝林可还记得?”
“……记得。”
逢春遂道:“便请宝林说说吧。”
“季姑姑,我说过了,”金宝林强撑着笑脸,“我没看清,真的没看清。”
“宝林莫要同奴婢打趣了,”逢春面露难色,“若连您都没看清,那太后娘娘又是凭什么去的含凉殿,又为何独独要拿卫婕妤的猫儿论罪?”
“……卫婕妤?”
金宝林一下子盯住了逢春的脸,试图从前者脸上看出些许端倪,而后不死心般询问道:“含凉殿何时多了位婕妤娘娘,咱们却不知?”
逢春笑盈盈道:“宝林该知道的呀,含凉殿从来都只住了一位姓卫的娘娘,便是从前的卫美人哪。皇后殿下心疼她受了委屈,是以一大早便去请了陛下的旨,想来午后便会晓谕六宫了。”
“可是太后她……”
金宝林喃喃道。
“什么?”
逢春只当没听见,复问道。
金宝林一下子闭了嘴,微垂着脑袋再不看人,只抚着肚子的手从一只换成了一双,像是溺水者抓紧救命的浮木般,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白。
“卫婕妤大喜,宝林想来也是替她高兴的,”逢春盈盈带笑,“便请宝林早些将皇后殿下要问的事情答了,也好早些去含凉殿道贺哪!”
“……是,妾身听问。”
金宝林一下子瘫了身子,只强撑着不在人前失态罢了。
逢春丝毫不嫌麻烦,又笑着重复了一次方才问过的话。
而后,总算等来了金宝林的回答──
“好像是只棕黄色的猫儿,可其中有没有杂色,我是真记不得了……”
“个头、个头也不小,圆滚滚的跟只小老虎崽子一样,叫声也刺耳,咻的一下窜出来,妾身是真被吓得厉害。”
“……我,季姑姑,我是真被那猫惊着了,可当时皇后殿下和高位的娘娘们都陪着陛下去围场了,我也是找不着做主的人了,这才去求了太后娘娘哪!”
“我、我是真没说过那猫儿是卫娘娘养的呀!”金宝林越说越慌张,一度想下榻走到逢春身边解释,被左右的人拦下了才作罢,“可御苑附近,就一座含凉殿,里头也确实只住了个养猫的卫娘娘哪……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御女,哪里敢冤枉四品的美人呢!”
金宝林说着,又想去扯逢春的袖子,“姑姑、姑姑!还请您将这些话带给皇后殿下,也、也替我说些好话。天神在上,我是真不敢有坏心思哪!”
逢春不为所动,只退后两步,避开了金宝林胡乱伸来的手,又朝身后人一示意,立刻便有宫女去到殿外,不多时抱回一只体型硕大的猫儿,此刻正抗拒地在人怀里乱动——正是金宝林方才形容的模样。
“这、这是……”
金宝林面露茫然。
“宝林请先细瞧瞧,看是否就是冲撞了您的那只畜生。”
那怀抱猫儿的宫女便又走近了几步。
金宝林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只瞧了一眼便害怕般收回了视线,口中含糊道:“……瞧着、瞧着倒是有几分相像,想来应该是吧?”
逢春又是一抬手,那宫女便会意地退回人后。
“宝林不必着急,多看几眼,想清楚了再答。”逢春从容道,“若这只猫儿不像,咱们便再换只猫儿来认,总能找到冲撞了宝林的那只。”
“姑姑的意思,我听不懂……”
金宝林迟疑道。
“皇后殿下也是怕再冤枉错了人,所以在命奴婢来观云殿以前,已先去各宫抱了所有有主的猫儿,想着若是宝林记不清了,便一只一只的看,总是能想起些什么的……好在宝林自己还有些印象,倒免去这许多的无谓工夫。”
逢春笑着解释。
“……这也是只有主的?”
金宝林颤着声音问道。
“也算是吧,”逢春瞥了一眼,“这猫儿原是某位太妃养的,因素日溺爱的紧,便将性子也养的天不怕地不怕了些。前些日子抓伤了照顾它的宫女,之后便跑的无影无踪了,这两日才自个儿回来了呢。”
“太妃爱护,这才能将它养的如此圆润,”金宝林神色稍定,“想是在外流浪了多日,饿着了,这才冲到了人前,想讨口肉吃,谁知却遇上我这么个胆小的,方才惹出这之后的许多事端,还累得卫婕妤失了自己的猫儿……实在是妾身之过。”
一改初时的态度,又将过错揽回了自己身上。
“宝林也是担心皇嗣有损,这才谨慎了些,何错之有哪?”逢春亦缓了态度,“幸而这猫儿没有真的伤到您,否则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它赔的。奴婢稍后会将它带回太妃宫里,猫儿不慎冲撞了您的事情,也会一五一十地说给太妃听,请她好生管教这只畜生,叫它再不能出来攀咬吓唬人,宝林安心便是。”
看着因自己的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金宝林,逢春又继续道:“至于卫婕妤的猫儿,宝林更无须牵挂了,宫里头还没有主子想要的东西找不回来的道理。”
“是、是……”
金宝林嗫嚅道。
“如此也算事毕,那奴婢便不打扰宝林安胎了,这便回去向皇后殿下复命。”
逢春笑着一屈膝,转身便欲离开。金宝林连忙从榻上起身,顾不得周围人伸过来搀扶的手,只几步停在逢春身后,似乎想送上一送,却见前者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偏头朝钱太医望去──
“太医方才替宝林娘子搭了脉,真就一切安好,再无其他需要小心了的么?”
“只要宝林身子无虞,腹中皇嗣便也安稳,若说还有什么要小心的……便请宝林静养些日子,如此就更好不过了。”
钱太医拱手道。
“这样哪……”
逢春沉吟一声,转身看向已意识到不对劲的金宝林,道:“那便只能委屈宝林一段时日了,还请宝林为腹中皇嗣着想,生产前就不要再出观云殿了。”
而后,又环顾了殿内一圈,“你们务必要照顾好宝林,若叫皇后殿下知道你们纵着宝林随意出门,宝林是主子,身子金贵罚不得,你们的命却是难保的!”
“是!”
地面立刻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
“那奴婢便告辞了。”
逢春看着彻底失了分寸的金宝林,敛目又是一屈膝,这才带着来时的人离开——
作者有话说:开始出去玩耍啦,因为有存稿,下周应该也能保持隔日更,但如果哪天玩太晚了,正常更新的时间没更,第二天也会补上哒,给各位仙女比心[比心]
第140章 心不甘 “……皇后也病了?真是巧了。……
那之后几日, 宫里明里暗里议论的便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卫婕妤遭了通无妄灾,受了泼天的委屈,连陪伴自己多年的猫儿都给丢了,好在有皇后殿下做主, 这才不至于哭诉无门。
至于这通无妄灾从何而起, 却是被所有人讳莫如深的, 提起来也只说是金宝林自己恃宠生骄,仗着怀了皇嗣, 便忘了宫规仪礼、上下尊卑, 如今只留在观云殿内静养,已是皇后殿下慈悲厚待。
正是流言四起之时, 兴庆宫与清宁宫却先后传出太后与皇后病倒的消息,此举无疑是在这份热闹上又泼了桶热油,火愈烧愈烈。
“……皇后也病了?真是巧了。”
娄太后眼睑半阖,斜斜倚在绣葫芦双喜纹的金丝软枕上, 保养极好的细长指尖倦累般搭在额际, 仿佛连抬眼的力气都失去了。
逢春站在几步开外, 闻言答道:“太后娘娘是知道的, 皇后殿下的身子自当年难产后一直算不得康健,从围场回来后更是一日未得休整。偏前两日又听说了卫婕妤的事情, 整个人更是自责深重。几番查问下来,好容易才捋清了前因后果,又等到这两日内侍省和尚宫局腾出手来帮忙, 方才得了片刻安歇。可这一放松, 强撑许久的身子便扛不住了。殿下本就日日离不得药,如今更是拿它当水喝了,奴婢瞧着都替殿下难受──”
“咳, 咳……”
娄太后以帕掩唇,偏过头低低咳嗽了两声,一副同样深受病疾困扰的模样。可等到那方绣着万字纹的丝帕从唇边缓缓移开后,逢春却分明瞧见娄太后嘴角噙着的一抹笑。
“吾就问了一句话,你便能说出这么多的道理来……诶,继续说呀,吾听着呢。”
逢春面色不改,“实则是殿下病的起不来身,否则定是要过来日夜侍奉,给太后娘娘您侍疾的。奴婢临出门前,殿下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一定给您请罪,宽宥她不能亲至问安的过错。”
“难为皇后还记得吾这个人,”娄太后半真半假地打趣道,“吾还以为她近来贵人事忙,一会儿管教嫔妃,一会儿又是满宫里找猫的,噢,皇帝那里也离不得她,早将吾这个太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得了,吾是病了,可你家主子也一样,吾若再不体谅些,岂不就要被说是不容人了。”
娄太后说着,又闷声咳了几下,方才施恩般看向逢春。
恰逢医女捧着托盘奉药而入,兰佩正要伸手去接,逢春却比她更快一步──从托盘内取过玉盏,又快走几步跪在娄太后榻前,十足恭敬地请娄太后服药。
“……你倒是懂规矩,”娄太后由上至下扫视了逢春一圈,“皇后把你教得如此知进退,却不知道她自己是否也如此,还是说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呢?”
说着,又从前者手里接过玉盏,看也不看地一口饮尽。兰佩示意了一眼,医女便垂着眼睛上前,以便娄太后将空了的药盏重新放回托盘。
逢春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起身退后两步,又站回了原处,眼看娄太后挥退了医女,方道:“殿下与陛下一体同心,都是敬重、孝顺太后娘娘您的,只盼您能无忧无患、千秋长乐呢!”
“是么?倒是吾眼盲心瞎,不识皇后好意了。”
娄太后似笑非笑。
“太后娘娘是慈悲心肠,又素来疼爱孙辈,只说今次去往密云围场一事,若非有您看顾大皇子,咱们殿下只怕一路上都得挂心牵怀的……偏宫里就是有那起子不省心的人,瞧着您宽和仁慈,便起了蒙蔽您的歪心思,殿下如何能纵容?这才安抚了卫婕妤,又对金宝林小惩大诫。”
逢春笑盈盈道。
娄太后面色微冷,“皇后有心,可若非外头流言四起,吾还被蒙在鼓里呢!”
“实则是殿下知道您心肠软,瞧着金宝林年轻不晓事,又大着肚子的份上,或许不忍苛责,这才自己做了恶人,揽了所有的事情。殿下宁肯自己累些,也不叫您为这起子糟心事出面呢!”
逢春满脸的真切,“至于那些无根由的话,等殿下养好了身子,过后也是要一一查办的,怎能让这样的流言污了您的清听呢!”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
娄太后嗤笑一声,神色晦暗不明,“皇后、真是愈发长进了。”
逢春姿态更是谦卑,“那都是太后娘娘疼惜,多年来又不吝教导的结果,殿下自己也是感激您的,什么事都惦着您,什么事也都想着您呢!”
“……是么?”
娄太后微眯着眼,似是不甘,“看来吾是真的老了,这宫里有皇后、有皇帝的一众嫔妃,还有称吾皇祖母的孩子们,可这兴庆宫却一日比一日冷清了……到底是比不上皇后的寝宫。”
逢春敛目不语。
“行了,你回去吧,回去告诉皇后,她的意思,吾清楚的很。如她所愿,今次的事情到此为此,她若把身子养好,吾的身子自然也跟着好了。”
娄太后重又倚回了软榻,抬手向外一挥,倦懒地再不肯看人。
“是,奴婢这就回去,定一字不差地说与皇后殿下听。”
逢春屈膝应下,很快便消失在殿外。
娄太后抬手揉着眉心,眼中神情复杂难辨。殿内的迦南香依旧燃着,只是还来不及重新聚出一条香线,珠帘便又发出一阵脆响,兰佩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敬问许太妃康安。”
娄太后未回头,手却顺着眉梢一路滑至鬓边,抚着自己齐整依旧的发髻,语气平淡,“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竟值得你们一窝蜂地都往我这里跑?”
“方才进门时,正好瞧见皇后身边的逢春离开,她可是专程过来探望阿姊的?说来这皇后也真孝顺,自己都还病着呢,却还是记挂着阿姊你的。”
许太妃毫不在意娄太后的态度,更轻车熟路地挑了个地方坐下。朝兰佩示意了一眼,前者便会意离开,只剩下许太妃留在殿内与娄太后独处。
“你若是来说这些的,我可就不留你了。”
娄太后睨了人一眼,口气仍是不佳。
“都说病中人最忌生气,阿姊这般,怪不得病得下不来榻呢。”
许太妃慢悠悠道。
娄太后眉心拧得更紧,“你专程跑我这儿一趟,就是为了来调侃我的?”
“我就是不明白,阿姊为何突然与皇后争起了长短,还闹成眼下这般模样。”
许太妃收了笑意,正色道。
“你也觉得我是在和她争?”
“不管阿姊是为了什么,今次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就是争。”
许太妃摇头。
娄太后猛地坐直身子,“我便是争了又如何!这宫里过往十数载俱由我做主,六局二十四司,如今的掌职者更大半经我提拔而起,她皇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接去了我的一切,我还不能争上两句吗!”
娄太后狠狠挥落手边的器物,人前维系了多年的温蔼在此刻荡然无存,只露出淬了毒的憎怨。
“阿姊……”
许太妃柳眉微蹙,看着娄太后近乎宣泄一般的举动,眼中似有些心疼,良久方道:“可妹妹还是觉得,皇后没错。”
她定定注视着娄太后,“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都得有与之相当的权力才行,否则凭何让底下人信服?阿姊不要拿什么品性、德行来搪塞我,这宫里的女人,最不缺的褒赞之词便是它们。皇后若想做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掌权的就必得是她……阿姊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娄太后的指甲在金丝软枕的绣面上刮出几道浅痕,她盯着倒映在许太妃眸底的自己──威严依旧,人却已经老了,此刻表情扭曲着,多年来保养得当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疲态……真是,一点都不像她了。
“我……太不甘心了。”
她喃喃道。
许太妃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反避了开来,又与娄太后打趣道:“要说,如今的皇后也不容易呢。阿姊当年,可没有什么太后在上头管着,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先帝也是由着阿姊的。”
娄太后似乎笑了一下,“你今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故意拿把刀子往我心口上戳……真就不怕我治你的罪了?”
脸色却好了不少。
“我与阿姊未进宫前便认识了,又一同在这四方天地里浮沉多年。那些阿谀逢迎的假话,我便是说了,阿姊也是不信的。”
许太妃坐得近了些,“就是为着我与阿姊的这份情谊,所以有些话便是阿姊不乐意听,我今日还是要说……阿姊,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何必再在这些身外物上争个长短高低呢?”
“我、也不是一定要──”
许太妃截断道:“皇后还年轻,想争权、想地位稳固无虞,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咱们做嫔妃的时候,不也是整日里争帝宠、争位份高低么?可即便如此,卫婕妤的事情发生以前,她也从未在明面上驳过阿姊你一句话,每逢请安的日子,更是第一个来兴庆宫等着的……阿姊当年不也是满意她的么,怎的这两年就变了呢?”
“我本以为,她是个乖顺懂事的……”
良久,娄太后怅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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