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纾解言 如此,她能倚仗的,还剩些什么……
“……乖顺懂事?”
许太妃一下子笑了起来, “这样的女人在宫里可活不下来,若我没记错,阿姊当年也并非因这四个字,才选的季家娘子做太子妃吧?”
“她从前是何等的恭顺, 如今做了皇后才几年, 便已是什么都想要了。我瞧着她如今的做派, 有时竟连皇帝的话都敢驳上一驳──玉阳行宫那一场夜宴,便听说她大出风头, 皇帝也听她的……哼, 如此擅权,我若再不做些什么, 我这个太后还能有立锥之地吗?”
娄太后没有答话,反而道。
“我听说的,倒与阿姊不一样了。”
许太妃笑了笑,“前两日, 妍娘带着阿旭进宫向我请安, 我听她提了几嘴, 说如今上京的女眷很是推崇皇后, 说皇后慈悲心善,眼里更容不得沙子。既能替她们在人前撑腰, 也知道女子的许多不易,又想方设法替她们大开方便之门,女眷们都很是感激呢。”
闻言, 娄太后没有说话, 只不堪忍受般闭上双目,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喉间微微颤动, 最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她倒成人心所向了,可当年若非我替她说话,她这个皇后的位置,能来的这么容易?保不齐现在还被拿来和前头那位作比呢!我也算是帮了她吧,可她是拿什么来报答我的?表面装出一副温良模样,实则早觊觎上了我手里的一切,当真是辜恩负义!”
“阿姊又在说气话了,”许太妃无奈地看着娄太后,“纵是装的又如何?皇后若能装一辈子,那也是她的本事……我倒宁肯和这样一位皇后打交道。至于旁的,妹妹也不敢断言皇后一定没有这些心思,可至少她对待阿姊你,却是从没有恶意的。”
顿了顿,又道:“阿姊莫不是忘了,皇后出发去密云围场的这段日子,可是将阿昱交托到你手里的呀。那可是皇后唯一的骨肉,若她真对阿姊你存了坏心思,以己度人之下,该会觉得阿姊你也对她抱有同样的恶意才是,又怎会放心将自己的软肋送到兴庆宫、送到你的身边呢?”
娄太后眼睫微颤,到底没有开口。
许太妃打量着娄太后的神色,唇瓣几度翕动,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最后溢出半声叹息,“阿姊究竟是不满皇后争权,还是不满自己做皇后时,未曾享过如今这位皇后的权势地位呢?”
娄太后一下子抬了眼。
“再说句阿姊不爱听的,皇后能有如今的本事,不还是上头那位默许的么,连他都不觉得皇后僭越,旁的人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是啊,咱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娄太后半眯着眼睛,似是怀念,但更多的还是钦羡,至于钦羡什么,连她自己也看不分明。
端过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娄太后指尖拨弄着杯盏,分明已没了热气,她却仍觉得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皇帝也不是我亲生的,又如何能指望他站在我这头,反去指责自己的枕边人呢。”
“阿姊这话,更是没道理了。”
许太妃不赞同地看着娄太后,“虽说蕴真殿的那位才是生母,可这么多年,陛下往她那里去过几回?纵是让那两个小的卖乖讨好,可陛下也不是旧日的稚童了,再不会被几碟点心给迷惑了去。阿姊眼明心亮,难道看不出陛下如今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么,待那对弟妹怕连待晋王的十之又一都不如。”
“……也是她活该,”娄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可若非她当年太不谨慎,自以为猜透了先帝的心思,行事间漏了章法,如今被人劝着不要与皇后争高低的,便该是她这位帝太后了,又如何轮得上我这个皇太后?”
“可终究是阿姊胜了,先帝待阿姊也一如往昔。”
许太妃听着娄太后毫不顾忌地吐露对薛贵太妃的不满,还不忘再刺她一句,忍不住又是一笑,却还是顺着前者的心意接过了话头。
“我娄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再不济也是累代的世家,纵是先帝想借谁的手做些什么,也是没那么容易的。更遑论世家之间盘根错节、世代姻亲,早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了,又岂是扶植一个小小的寒门能起来的……先帝也是看走了眼,以为她薛家多本事呢,到头来也只几个女儿拿得出手,男人却是些扶不起的阿斗,不怪先帝要弃了她。”
话虽如此,可娄太后的神色却远不如说的话那般平稳,搭着杯盖的指尖不自觉施了几分力,少顷嘲讽般一笑──
“可我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虽在那一场博弈中胜了她,可世家衰败之势难以转圜。九品中正不复,娄氏能拿得出手的儿郎又被断了科考之路,偏家族苦心想出来的法子,却只是再送一个姓娄的女儿进宫,妄图走我当年的老路,可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昭献大长公主呢……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可是与娄氏无半分血脉关系的人哪,可笑,当真可笑。”
许太妃默不作声地听着。
她能在进宫前就与娄太后相识,自也不可能是什么寒门小户出身。前者在话里提到的许多事,她大半借着家族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有所耳闻。
临川娄氏,可说是一众世家大族中最尊贵的一支,而娄太后作为本家此代唯一的嫡出女,身份贵重更堪比公主,做太子妃都算委屈了,却出人意料地选了当时才册封为藩王不久的先帝。而这段姻缘,据说便是昭献大长公主一力促成的。其后不久,戾太子暗施巫蛊被废,先帝便在昭献大长公主和一众朝臣的谏言下成了新的太子,娄太后自然摇身一变做了太子妃,又一路走到如今的皇后、太后。
但这其中,究竟是两人情比鹣鲽、一路扶持的结果,还是各方谋算、相互结盟下的产物,又或是二者兼有,她便不得而知了。若说只为利益,又何必遗下来日合葬的口谕,可若说彼此珍视,又怎会几次三番地打压以娄氏为首的世家呢……只能是皇权在上,帝王家也多是凉薄人了。
许太妃一时恍惚,视线停在娄太后拨弄杯盖的指尖上,少顷醒神,又笑着打搭住前者手腕,轻柔却不失强硬地取走了那杯冷茶,道:“阿姊可还病着呢,捧着这冷茶算怎么回事?仔细害了肠胃,明儿个又要请太医过来看诊了。”
这话便是刻意调侃了,毕竟娄太后有病无病的,她从长生殿过来时便心知肚明了。
果然,娄太后将视线转向了她。
不等前者开口,许太妃又继续道:“分明在说阿姊和皇后的事,怎的忽然提起先帝了……不过,妹妹听完阿姊的话,却突然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言论或许有误。阿姊与皇后相争是真,迁怒皇后也是真,可却未必全然是为着不满二字,倒更像是物伤其类。”
“我与她有什么好物伤其类的?”
娄太后神情渐复常色,“我的身后站着娄氏,家族是我走到如今最大的底气,这也是先帝多年来割舍不下的。可她呢?季家发迹才几年哪,纵然她这一支是有出息的,父兄俱可成为她的助力,可一个家族想要鼎盛,靠寥寥几人却是不行的。”
“以娄家之势,尚且要因先帝的一个命令俯首,愍帝那样的无能之辈,也能轻易屠戮上官皇后全族……她皇后如今能依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几句话罢了。可此举无疑是与虎谋皮,一旦有比她更好用的人出现,妹妹,你猜会是什么结果?”
娄太后轻笑一声,“她会不会像薛氏那样,被毫不留情地当成弃子?又或是侥幸像我这样,只因拔掉我这根刺的痛远比留在身上更甚,所以还是叫我尊贵不减地活到了现在?”
“……季连倒是在军中有威望,可也只是他一个罢了。如今又退离疆场多年,能承他一句话的武官还剩多少?说到底,季家走到现在,靠的还是皇后自己,家族给不了她底气。”
“至于皇嗣,虽说眼下宫里的皇子只有她生的那一个,可皇帝身边从来是不缺女人的,皇子和公主也只会越来越多。或许那金氏便有得天之幸,能生下皇帝的次子呢。且她当年早产又难产,这么多年一直拿药调理着身子,皇帝去清宁宫的次数也不少,却至今没有第二个孩子,难说还有无子女缘分……如此,她能倚仗的,还剩些什么呢?”
许太妃听得眉心微动,“我倒觉得,皇后未必不清楚阿姊说的这些──”
“她清楚,却也十足的胆大。”
娄太后毫不客气地截断,“先帝当初也不好了许多年,处理政务的还是他自己的儿子、国朝的太子呢,还不是一丝异心都不敢有。稍有令先帝不满意的,便要诚惶诚恐地请罪,再按先帝的意思去办。”
“……如今,他自己做了皇帝,脾气一日日的近似先帝不说,瞧着连身子的好坏也学了个先帝的十成十,早晚也得要人帮衬。皇帝春秋正盛,几个孩子又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皇后想替自己的儿子占住位子,也是人之常情。”
娄太后睨了许太妃一眼,“可我却没在她身上看到任何惶恐,对于皇帝给她的种种,更是受之坦然,不像是暂代,倒像是她的囊中之物一般……皇帝又不是非她不可,朝中得力的大臣、身边亲近的兄弟宗室,哪个及不上她?便是端王,娶了王妃后收心不少,也是可堪重用的。”
许太妃却连连摇头,“我那儿子有几分本事,做母亲的还能不清楚吗,如今这样已是燕、许两家祖宗庇佑的结果了。说句不客气的,若他真是个人才,凭他行二的身份,先帝又怎会舍他而立了如今的陛下呢?阿姊莫要拿这事与我说笑了,还不如想想自己的晋王,他再两年便该去军营历练了吧,阿姊到时可不要记挂得日日食不下咽才是。”
“我就指着他去军营呢,叫那只皮猴子离我远些,耳边也能清净些。”
娄太后半真半假地埋怨着,又与许太妃说起燕景安的趣事。
如此又是片刻,娄太后才总算绕回一开始的话头,道:“你今日来劝我的话,我都听着、也记着呢,我确实没有必要和皇后相争……倒不是真想退让,只是觉得以她如今烈火烹油的架势,或许等不到我推波助澜那日,她便能自己走向绝路呢。”
“……阿姊这话,像是笃定了皇后会栽个大跟头似的,”许太妃只一笑,“但若皇后选对了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阿姊又当如何?”
“我在先帝面前做不到的,她若能在皇帝面前做到……那便是本事胜于我,我再没什么好不满的,到时只学着别人做个含饴弄孙的慈祥祖母,再懒理后宫事。”
“那、娄婕妤呢?”
许太妃故意打趣。
“我娄家的女儿,自还是要看顾的。”
娄太后嗔了人一眼,又环顾着殿内的每一件陈设,良久吐出一口浊气,与许太妃四目相对,终是释然一笑——
作者有话说:爬上来更新了[狗头叼玫瑰]
第142章 宽心语 你可知那猫儿是被谁、在哪里找……
又过了数日, 清宁宫和兴庆宫方才传出元嘉与娄太后双双病愈的消息,宫内也重新恢复了请安。
各宫的嫔妃自是不提,一众外命妇当中,竟是燕景璇最先造访, 甚至越过了兴庆宫。
“……母后大病初愈, 皇姊怎的不先去兴庆宫请安, 她老人家怕是惦记你的紧。”
元嘉看着燕景璇与燕明昱逗趣嬉耍了片刻,方才叫奶母带着离开, 又笑盈盈地问道。
燕景璇换坐到元嘉身侧, 顺手拿过案几上的杯盏,浅浅啜饮了一口, 方道:“我这会儿过去做甚,听母后说与你怄气的始末吗?若她在我面前抱怨上了你,说你有诸多的不尽心,我是该接话, 还是不该接话?待在你这里, 好歹不必违逆心意附和些什么, 也算是躲个安宁。”
元嘉愣了一下, 仍是道:“皇姊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
“这便是你好的地方了, ”燕景璇稍稍抬眼,“便是真和母后生了龃龉,也不会在我这个做女儿的面前说什么不好的话, 我便也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糊弄过去也就是了。可母后那儿不行,她生养我一场,许多事情, 我不会瞒她,她也不会瞒我,如此便不好糊弄了……偏我是一点儿也不想掺和进你俩的事情里。”
元嘉一下子笑出声来,“皇姊又是怎么猜到的?”
“回来后听说母后给金氏抬了位份,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燕景璇睨了人一眼,“起初见你没有反应,还以为这事过去了。可不久后,宫里便传出晋卫氏为婕妤的旨意,我便猜测或许是你和母后之间有隔阂了……倒还真被我猜中了。”
元嘉笑意更大,“到底是瞒不过皇姊的眼睛。可我本以为皇姊会恼我一场,又或是就此与我生出嫌隙、再不往来呢。”
竟也干脆利落地认下了。
“我跟你置什么气,又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母后她、她就是还不习惯。”
说着,燕景璇又叹了口气,“若就事论事,你如今的种种何错之有,偏人心是肉长的,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嘉儿,眼下四方无人,我便再托大叫你一声嘉儿,你与母后到底是婆媳,又自来和睦的,如今她已是退让了,你便也到此为止吧,再不要旁生枝节了,真撕破了脸,谁的颜面上都无光,也白叫旁人看笑话。”
“……且哪有那么凑巧,皇后与太后先后病倒,又同时病愈,外头已经隐隐有议论了。孝字在先,你若继续,只会给言官做文章的机会,更叫祁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顿了顿,燕景璇又道。
“皇姊这是拿我当自己人呢,又一心替我着想,有什么托大不托大的。”
元嘉亦柔了神色,“母后这些年教导我许多,我心中自是感激她、敬重她的,也从没想过要与她起什么争执,若非……好在卫婕妤的猫儿已找回来了,金宝林如今也安胎静养,两相无事,便算是过去了。”
燕景璇坦言待她,她便也不再拉金宝林做幌子,亦不提谁对谁错,如今的局面已是她与娄太后“重归于好”的信号,旁的本也不必再说。
但燕景璇会站在她这一头,却是她没有想到的……且听燕景璇话里的称呼,她与燕景祁之间的姊弟情分丝毫没有因前者登基为帝而转淡。也难怪,毕竟长公主属外命妇之列,燕景璇也只爱自己恣意,根本不会对燕景祁指手画脚什么。不似娄太后,从前为内命妇之首,心里想要的自然也就更多了。
可燕景璇知道,今次的事情起因在她这位好弟弟身上吗……
“如此甚好。”
燕景璇自是不知元嘉心中所思,只松了口气,方才想起前者头先说过的话,咦了一声,“婕妤的猫找回来了?”
不是说,宫女内侍一溜的人去找,那猫儿都全然没个踪影么……
“我如今才知道,内侍省和尚宫局的都是些没本事的,连只猫也找不回来。”
元嘉露出几分嫌怪,又瞧着燕景璇故作神秘道:“皇姊猜猜,那猫儿是被谁找到的,又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想来,是在哪处杂草密布之地,又或是什么缝隙角落吧?”
从元嘉口中得了准话,燕景璇整个人都松泛下来,耳边乍闻此言,也不嫌无趣,竟也认真思索了起来。
元嘉笑着摇头,又朝殿外指了一下,“皇姊可还记得我从围场带回来的那只野狐狸?”
燕景璇嗯了一声,“我还瞧过它呢,如今被你养熟了,远远看着,跟只家生的小狗崽子似的,不就缩在你后殿的小花园里了吗?”
“狗崽子可比它听话多了,”元嘉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自它养好了伤,白日尚且老实待在自己的窝里,可一到夜里便找不着影子了。前几日,也不知怎的,脾气又暴躁了起来,成日围着自己的窝打转,连给它喂肉的小内侍也不让接近了。宫人无计可施之下,不得以报到了我这里,结果我过去一看,皇姊,你猜怎么着?”
“……莫不是那猫儿被你的野狐狸给叼回窝里养着了?”
燕景璇问道,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正是呢,想是那狐狸外出闲逛时,不知从哪里发现了卫婕妤的猫儿,瞧着模样与它相似,便图好玩把它叼回窝了。”
元嘉眼底笑意渐大,“我过去时,那猫儿大抵是嗅出了我的气味,自己从狐狸窝里爬出来了。一身皮毛虽脏了不少,可瞧着却是没怎么瘦的,应该是被那野狐狸用自己藏起来的肉养着呢。见那猫儿自己跳进了我的怀里,它还急得不成样子,一直围着我的脚打转,去哪里也都跟着,还想同我呲牙呢,倒是稀奇。”
“倒似通了人性一般,还真是万物有灵了。”
燕景璇面露讶色,她虽在元嘉无端提起狐狸时便隐约有猜测了,可真等到前者说出口了,仍是感慨不已。
“那猫儿可是被接回含凉殿了?”
燕景璇又追问道。
“是,卫婕妤亲自来接的。”
元嘉点头,“到头来猫儿完好无损,她自己却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出的几两肉,一下子便都没了。”
“也是可怜,”燕景璇叹息一声,“一会儿我也去瞧瞧她。若方便,再带着她和那只猫儿一道去给母后请安。她这些年总是病着,自己也不爱出门,只怕母后都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可既能养出这般有灵性的猫儿,它的主人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最后一句话倒意有所指。
元嘉垂目一笑,知道这是燕景璇的好意,便也无意替卫妙音推却,只接着自己方才的话,又添了三分打趣,道:“那皇姊可得小心些了,我那只野狐狸如今还守在卫婕妤猫儿的身边呢。不说寸步不离,但在皇姊视线之内,一定是能瞧见的。”
见燕景璇似乎有些吃惊,元嘉又是一笑,继续道:“虽也养了些日子了,但到底野性难消,皇姊若领着它去了兴庆宫,可千万别叫这狐狸惊着母后呀。”
“噢?这般有趣……”
燕景璇原本半倚在软枕上的身子微微前倾,眼底倏地掠过一丝亮光,嘴角还不及上浮,眉梢便已带出三分雀跃。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但那狐狸似乎把卫婕妤的猫儿当成自己的崽子了……可若真细论起来,那猫儿的年纪怕都称得上是狐狸的老祖母了。”
元嘉摇头失笑。
“妙极!”
燕景璇拊掌大笑,“我正愁不知道拿什么分散母后的心神呢,这两个小家伙便被你们送上门了,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元嘉眸光微烁,“这又是什么因由,我却是不知道了?”
“母后是娄家的女儿,这你该是知道的吧?”
燕景璇睨了元嘉一眼,见前者不明所以地点了头,又道:“前两日,我府上来了位娄家的客人──说来还该称她一句舅母的。见着我没说两句话,便打听起母后的近况来,又问母后何时才能病愈,也好叫家里人进宫请安。我原道亲戚一场,她们大抵是真的牵挂母后,结果却还是为了娄家自己的事情。”
“皇姊何出此言哪?”
元嘉打量着燕景璇的神色,复问道。
“我那位舅母说,家中的几个子侄已到了适婚的年纪,想请母后帮着在宗室里选几个出挑的,赐婚添喜。”
燕景璇轻嗤一声,“还说什么,这事儿一早便禀过母后了,她也是知情的,只是这段日子病了,方才耽搁下来。又念着我进出皇宫远比她们方便,便想让我哪日见到母后时,捎带着提上一嘴。”
元嘉却道:“只要她们所言非虚,母后也是真的知情,皇姊顺口帮她们递个话罢了,我倒觉得是桩无关紧要的小事,犯不着动气。”
“娄家最鼎盛之时,可是连公主都瞧不上的。如今倒好,跟个无事人似的,腆着脸求母后赐宗室女,还真是什么好处都想沾。可惜了,我燕家的女儿也不是非他娄家不可的,还想叫我传话?莫不是早忘了我还有长公主的身份……当真僭越!”
燕景璇不屑道。
“……皇姊最多迟上几日,可也不能一直瞒着母后吧,”元嘉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又半真半假地劝说起来,“若过后被母后知道了,怕是要生皇姊气的。娄家也还有皇姊的长辈呢。”
“长辈?我的长辈都在临川住着呢,上京的这几个,我可是一个都不想认。”
燕景璇哼笑一声。
“皇姊可以不管娄家,可总得顾及母后的心意吧?毕竟是生养她一场的地方呢。”
元嘉又劝道。
“可若就这么说了,我心里这股气实在咽下不去……诶,你既知前因,又这般劝我,干脆替我想个主意吧。”
燕景璇索性将难题抛给了元嘉。
这话正中元嘉下怀,她作势思忖了片刻,方道:“倒也简单,寻个男女混席的场合,叫他们彼此相看一番,咱们家的能看上谁,那才选谁。”
“仅此而已?”
“自然不止,”元嘉灿然一笑,“再把场面弄大些,不独请娄家的儿郎,也不独邀燕家的宗室,只叫他们等到开春,咱们选个适宜出游的日子,叫满上京的儿郎女郎们都来赴会,到时候便各凭本事了……保不齐还能多成几对呢!”
“好极了!”
燕景璇眉间不悦骤然消散,眼中更满是兴味,像是已想象出那日的热闹场面一般,整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元嘉亦跟着笑了起来,只那笑里却藏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作者有话说:好了,我的休假要结束了,明天又要开始面对工作了[爆哭]
第143章 垂高枝 若她们自己也想爬得更高呢?……
也不知燕景璇是如何说项的, 总之元嘉再去兴庆宫请安时,娄太后又是熟悉的慈蔼模样,言辞关切,一如往昔。若要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那大抵是娄太后与卫妙音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更隐隐有和前者一道奉佛的意思在里头, 近两日还命人去寻了些幼猫崽子,瞧着像是要留在身边养了似的, 不免叫元嘉暗自称奇。
而后宫虽闹将了一场, 却没有在燕景祁那里掀起任何波澜,前朝的一应事务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在元嘉和娄太后将将“染病”之时, 学宫考评便已经在前者的亲自主持下开始了,再待到她二人彻底痊愈,更是连第一年入选的名单也出来了。
果如季元淳一开始在自己面前夸口的那样,他的名字高列其上。季元懿的名字虽稍稍落后了几行, 却也不曾落选。
元嘉继续往下扫去, 又在末尾看到了二叔父季巡家的两个堂弟的名字──如此算来, 季家进了三男一女, 倒比她一开始料想的结果还要好上许多。
缓缓合上名册,元嘉随意递给了身旁始终垂手等候的翁时瑞──自因卫妙音一事挨了元嘉的训斥, 这位内常侍大人便似醒悟了什么一般,许多事情再不必元嘉吩咐,自己便快一步递到元嘉手边, 就好比她现在拿到的这份学宫名册。
“有劳内常侍跑这一趟。”
元嘉道。
翁时瑞将头埋得更低, 又连连推辞几句,见元嘉再没有别的话要吩咐,方才躬身告退。
又两日, 季母并顾静则进宫请安,一则惦挂元嘉的身体,二则也是将自家人入选的好消息告诉元嘉。
“……还以为那小子又是拿好听话哄我呢,没成想竟真的考上了,看来他这几年在宫里,也是学了些真本事的。”
季母连连感慨,“还有你妹妹,之前虽也知道她两个师傅什么都教,兴致来了还会带着她们一群学生去登山观星,可我却也从不敢奢想她能比过这些自小钻研学问的儿郎们,更越过他们排在中上之列……连你爹都不曾料到,这回倒是给咱们家挣了好大一个脸面。”
元嘉只笑盈盈地听着,偶尔与顾静则凑兴两句。
季母难得如此高兴,又接连说了好一通的话,才似想起自己身处何地般陡然收声。
元嘉与顾静则相视一笑,这才道:“虽不知来年考题如何,但今年既能进,便先跟着师傅好生学,只有学到手了,才算是自己的东西。”
季母也是赞同。
“二叔父家的两位堂弟,我瞧着也在那入选的名单之上,”元嘉又道,“来日进了学宫,彼此间也要相互照应才好,万不可堕了季家的名声。”
“咱们也是这般想的,且二叔父与咱们家自来亲厚,便干脆趁着淳弟这几日住在家里,邀了两位堂弟过府小住,到时候就坐一驾马车去学宫,路上也好有个伴。”
顾静则点头道。
元嘉嗯了一声,很快又问道:“三叔父那边,就一个也没进?”
“他们家连人都没去一个,就更谈不上入选了。”
季母的表情有些冷淡。
“……没去?”
元嘉一点点拧起了眉,“是不知道还是怎的?我还叫淳弟特意去知会过的。”
“三叔父说他们家没有儿子,剩下的两个女儿瞧着也不是读书的料,去了也只会丢人现眼,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顾静则解释了两句。
“你三叔父惯来如此,觉得女儿家不该抛头露面,会做针线,出嫁后能帮着夫婿操持好后宅就够了。琴棋书画于他,也不过是为寻觅女婿的锦上添花的工具罢了。”
季母说这话时,神情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显然是不赞同的。
元嘉不置可否,只继续问道:“如此说来,三叔父还没有称意的女婿人选,两位堂妹也还没有觅得如意郎君了?”
“说是舍不得,”顾静则笑笑,“但却将家中其他女儿全部嫁了出去,独独留下了和正室夫人生的这两个嫡出女儿。”
“是么……”
元嘉眉心微动,“那两位堂妹呢,她们是到现在还没有遇上心仪的儿郎,还是心仪的儿郎,被做父亲的瞧不上?”
“这便不知道了,”顾静则摇了摇头,“虽说这些年,三家人的关系不似从前般冷淡,可这种教养子女的内事,咱们也还是不好多问的……不过年节时见着两位堂妹,我观她们眉宇间无有郁色,想来也没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情发生,只是没遇上喜欢的罢了。”
“不是没遇上喜欢的,是还没挑中最合适的。”
季母忽而道。
见两人视线投向自己,季母也不做隐瞒,直接道:“你们三叔母私下里找过我许多次,想让我、不,该说是想让嘉儿你,替他们家引荐几个出挑的世家子弟,或者,宗室中正妻之位尚且空悬的儿郎们。若诸般条件都合适,年纪稍大些也不打紧……说来,你这两个堂妹相貌都是不差的,便说德容言功,也是拿得出手的,及笄后慕名去求娶的人家也不少,偏你三叔父一个也看不上,硬是叫她们蹉跎到了现在,也是罪过。”
“我记得,这两位堂妹也只比我小个两、三岁吧,”元嘉回忆道,“如今,该也年过二十了?”
季母嗯了一声,“是啊,这样的年纪,又不是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嫁人,再这样拖下去,早晚要误了她们一生。”
“阿娘怎么就能笃定,两位堂妹是被三叔父所累,”元嘉忽而一笑,“若她们自己也想爬得更高呢?若她们,也存了和三叔父一样的心思呢?”
“……嘉儿,你这话的意思是?”
顾静则听出了些许不对劲,有些迟疑地问道。
元嘉却没有急着回答前者的询问,仍朝季母道:“阿娘说三叔母想请我替两位堂妹做一番姻缘,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阿娘也将我瞒的太好了吧。”
“哪里是要瞒你,可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季母睨了人一眼,“左不过是想借你皇后的名头,去挑个能给他们家带来莫大好处的,最好能直接叫他们一家子扶摇直上。我不告诉你,也只是不想你为难,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事无巨细地捅到你面前来,我打发了他们也是一样的……家里头其他的本事没有,但至少能叫你不为细微琐事烦心,顾好宫里这一头也就够了。”
“上回见两位堂妹,还是在我嫁进太子府以前吧?”
元嘉问道。
季母想了想,少顷有些不确定的点头。
“那最短也有个七、八年了,也不知如今出落成了何等标致的模样……”
元嘉喟叹一声,紧跟着道:阿娘下回进宫,领着三叔母,还有两位堂妹一块儿来见见我吧。亲戚间还是要多走动为好,我也许久未见到季家的其他亲人了,今日听阿娘提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是惦挂他们的……就三日后吧,二叔母也来,嫂嫂带着我那小侄女也来,人多热闹些,说起话来才没有那么多的拘束。”
“嘉儿,你莫不是想——”
季母眉头一皱,正欲再问些什么,却见元嘉竖起食指抵在唇间,而后笑得眉眼弯弯,“是件好事情呢,阿娘心中有数就行。对了,两位堂妹是第一次进宫吧,还要请阿娘提前教导下她们进宫的规矩了,虽说在我这里可自在些,但若在路上碰见了哪位贵人,总是不好失礼的。”
季母压下满腔疑虑,只道:“这是自然……”
“好,那今日我便不多留阿娘和嫂嫂了,”元嘉满意地一点头,“三日后一定早些进宫,到时候咱们一大家子也好多说会儿话……徐妈妈!”
元嘉扬声唤人,又吩咐其好生将季母和顾静则送了出去。
……
三日后。
“抬起头来让予瞧瞧。”
元嘉坐在上首,瞧着站在正中央向自己屈膝行礼的两个年轻女郎—不难看出是新学的规矩,动作上还有些欠缺,但好在一处未错,也算是上心了。
那两道人影闻言微怔,很快便先后抬头,眼睫却低垂着,只将视线停在方寸间的地面。
“都是些美人坯子呢,”元嘉从两张相似的脸上扫过,又朝坐在右下首的贺氏笑道,“怪道三叔父迟迟不肯将两位堂妹许配人家呢。模样已是如此出挑,听说德容言功也是不差的,便是予瞧了也舍不得呢。”
贺氏,便是元嘉的三叔父季迥的正室夫人,闻言立刻积极道:“这两个丫头哪里担得起殿下的这声夸赞,实则是在家中被娇宠惯了,怕随随便便许了人家,过得不比未出阁时松快,这才想多留两年,也好找个能一心爱护她们的。”
“这般舍不得,何不招个上门婿,自然便事事都听两位侄女的了。”
季母坐在右下首,不紧不慢地开口。
“这、这不也没遇上合适的么……”
贺氏脸色一僵,又强笑道。
季母看了眼因她们的话显得局促不安的两个女孩儿,到底咽下了未尽之言。只在心底庆幸元嘉有先见之明,一来便让顾静则领着自家女儿去了暖阁,这会儿大抵正和燕明昱玩的欢快呢,不至于陪她们坐在这里,再听见这些充斥着虚假的冠冕堂皇的话。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元嘉无视贺氏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的表情,只继续道:“不知三叔父和三叔母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家?若没有,予或许能帮着一解烦忧呢。”
“自是没有的!”
贺氏立刻接口,而后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随即反应过来是她的语调太过高亢,遮掩般轻咳两声,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激动,道:“若能得皇后殿下赐婚,才真是咱们家百世修来的福气。”
“三叔母说笑了,两位堂妹的夫婿,哪能交给予这个外人来选哪,得叫她们自己喜欢才行。”
“殿下是指……”
贺氏一时拿捏不准元嘉的意思。
“就快到冬日了,让两位堂妹陪着叔父叔母先把年过了吧。”元嘉取过放在手边许久的小册子,“开春以后,予和熙宁长公主会陪着太后去京郊踏春,届时满上京的未婚男女都会受邀同行。三叔母也领着两个堂妹过来,世家青年、宗室子弟,堂妹们瞧中哪个,便与哪个成就姻缘,如此才称得上是良配哪。”
贺氏眼睛一亮,还不及谢恩,便听元嘉又道:“这本册子,三叔母也一并带回去吧。上面所写,全是当日会出席的儿郎名姓,家世出身、相貌喜恶,都已经一一撰录其上了,想来两位堂妹会需要的。”
燕景璇的动作实在是快,元嘉前脚才提她支了个招,后脚便有了今日这一本册子,看来燕景璇已经迫不及待想将这滩水搅得再浑一些了。
贺氏闻言更是激动,立时起身便想接过。元嘉却没有急着松手,只捏着册子的一角,含笑道:“三叔母接下它容易,就不知道是否能体谅予的苦心了。”
“老三家媳妇从来聪慧,又怎会不明白殿下的心意呢。便是两位侄女,也是要深谢殿下给的这个机会的……大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进殿后便一直沉默围观的二叔父季巡的夫人王氏此刻总算说了第一句话。
“我哪里知道呀,这事儿还得看三弟妹自己,还有两个侄女的心意了,我说的可一概不作数。”
季母似笑非笑地瞥了人一眼。
“……殿下不忘提携自家人,咱们自然也是唯殿下命令是从的。”贺氏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殿下已为她们铺足了路,成与不成,她们都是要感激殿下一辈子的。”
“元姝/元妩谢过皇后堂姊!”
身后两个人影立刻俯首拜谢。
“三叔父他──”
“他自然也是如此!”
贺氏斩钉截铁道。
“好,”元嘉笑意不改,“那我便静候两位堂妹的佳音了……快起来,自家人说什么跪不跪的,没的损了情分。”
说着,彻底松开了手里的册子。
贺氏忙不迭地将册子捧在手里,等不及回座便一页页的翻看起来,只匆匆扫过几行,便再克制不住面上的喜色。
元嘉从旁瞧着,笑意也一点点扩大——
作者有话说:果然一开始上班,整个人都不好了[爆哭]
第144章 抬手间 只有听话的人才能拿到更多好处……
“……女君, 咱们当真要帮三房的两位娘子吗?”
送走季家一行人,逢春在扶着元嘉回后殿的路上,无不担心地问道。
“你觉得不该帮?”
元嘉反问道。
逢春轻轻一摇头,“奴婢就是觉得, 贺夫人的心思只差没有摆在明面上了, 咱们却还是顺了她的意。若是与咱们家从来和睦也就罢了, 可您嫁给陛下前,她们一日都没有停止过给咱们使绊子, 如今咱们还上赶着帮她们……奴婢就是心里憋闷。”
“可她们这些年也很听话, 不是吗?”
元嘉轻笑道:“只有听话的人才能拿到更多好处。否则,她们如今拥有的, 顷刻间便又会失去……她们不敢不听话。”
“那您就更不必……”
逢春小声嘟囔着。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或许已不太适宜了。”
闻言,逢春一时不解其意,很快便听前者继续道:“我本来觉得, 季家要想兴旺鼎盛, 一定是离不开奋进求上的子孙的, 至少不能全是些碌碌无为的庸才。可如今又觉得, 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奴婢不明白……”
“族中子弟若有为,自是可以凭本事立身, 家族受益于此,亦可青云直上。但此一法耗时日久,也难有立竿见影之效, 大抵也是不能延益本代的……我虽希望季家能一跃而上, 却也不想自己尽数为他人做嫁衣的。”
逢春似有所悟,“所以女君才想借三房的两位……”
“也得她们自己有志向才行,”元嘉不紧不慢道, “若只是家中父母希冀,我再怎么穿针引线,这事也是不成的。一不小心再闹出些事端来,更是造孽。”
“可奴婢却觉得,今日的一众人里,高兴的只有贺家夫人一个,两位小季娘子更像是听之任之。否则,怎么从头到尾一点反应都没有,难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说话间,逢春已扶着元嘉进了殿,又因四下无人,再开口时也少了许多顾忌。
“你莫不是忘了?我及笄前一年,二叔父邀咱们几家人去他府上,二叔母陪着新过门的郑家嫂嫂认人的那一次。”
元嘉靠坐在榻上,又从逢春手里接过新沏好的热茶,一边刮着面上的浮沫,一边头也不抬道:“那时堂嫂便知道三房与咱们两家不睦已久,却也没想过要将这份不睦带到咱们这些妹妹身上,更在出嫁前便备好了给咱们的见面礼。未免有厚此薄彼之嫌,那些花钗除了样式上稍有区别,做工、用料俱是一样的。”
“是,”逢春点着头,“可当时几位夫人和少夫人都在场,是关起门来说话的,奴婢便也只在屋外候着,倒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您选的那支玉兰花钗却是极好看的。”
犹豫了下,又道:“虽然奴婢记得,您最喜欢的是芙蓉花……”
“这便要问她们了,”元嘉道,“当时,堂嫂叫我们只管挑自己喜欢的,又拉着我们去到捧着托盘的侍女身边一一看过,她二人便也如今日这般,旁人说什么便应什么,问什么便答什么,绝不多吐露一个字。”
“堂嫂问她们喜欢什么,她们便说堂嫂的东西都是好的,她们都喜欢;堂嫂叫她们走近些细看挑拣,她们便站在几个侍女面前不动分毫……真就是推一步走一步。”
逢春斟酌道:“听着倒像是不善言辞,人前拘谨了些。”
“还没完呢。”
元嘉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我当时拉着阿懿,想着就近取了手边的两支便好,结果却是我们手往哪里伸,她们的手便跟着往哪里抬。我便以为她们有中意的,索性领着阿懿退了两步,好叫她们先选,她们却又推辞起来……”
“先说我比她们年长,没有做妹妹的越过姊姊先选的道理,又说阿懿是咱们几个中最小的,要照顾她,紧着她的喜好。可真等到我们再抬手的时候,她们便又是周而复始,继续之前的动作。”
元嘉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便忍不住想要叹气。
“这……”
逢春一时无言。
“好在我虽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但她们厌恶的东西,还是有所耳闻的。”元嘉又道,“元妩碰不得玉兰,只闻到都会起红疹,曾有服侍她的侍女不慎在她鬓间簪了一朵绢扎的玉兰,当场便被她打去了半条命。而元姝,她对花草倒没什么喜恶之说,只是不乐意自己到手的东西不如别人罢了。”
“所以到最后,我挑了那支玉兰花钗,阿懿则将最小的丁香花钗给拿了,余下的紫阳和芍药,便被她姊妹二人喜笑颜开地收下了。”
逢春听到这里,面上显出几分纠结,人也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你想说什么?”元嘉瞥了人一眼,“左右这会儿殿内无人,你有话直说就是,不算你恣意议论主家。”
“奴婢的主家只有您才是……”
逢春嘟囔了一句,方道:“奴婢就是觉得,姝娘子和妩娘子若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为何要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奴婢只听着都累得慌。”
“说出来便成了她们自己的意思,不说出来那就是旁人主动送上来的,这其中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元嘉慢悠悠道。
逢春扁了扁嘴,“所以女君也是因为这桩旧事笃定两位娘子是愿意的?”
“一半一半吧。”
元嘉笑得眉眼弯弯,“好逢春,你可注意到她二人今日的打扮了?”
逢春回忆了下,少顷摇头道:“奴婢觉得她们的打扮很正常啊,就跟宫里的其他娘子们一样──”
而后,蓦地收了声。
元嘉见逢春一下子顿悟的表情,脸上笑意更大了些,“如何,这下可觉出端倪了吧?”
“是,可这也太……”
逢春一脸懊恼地点了头,又咽下许多的未尽之言。
有元嘉的点拨,方才被她忽略的许多地方此刻都明晰起来——
那两位娘子今日的打扮,若放在宫里任何一位嫔妃的身上,都只能说是不功不过,且无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若放在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身上,就太过惹眼、也太过招摇了……更遑论这两人还背着皇后堂妹的身份。
且瞧那衣裳通身繁复的针脚和新旧程度,便知这绝不是为了今日的进宫而临时赶制的,只怕在外头时便习惯这身打扮了——珠冠玉带、奢靡成风。过惯了这样日子的人,又怎会甘心嫁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郎婿,再平淡无奇地过一辈子呢?
“……奴婢记得,贺夫人娘家便是做生意的,自来也不缺金银。从前老太爷还在世时,饶是有那一位的暗里贴补,三房的许多开销,也还是走的贺夫人私账。”
逢春斟酌道:“姝娘子和妩娘子素日就比宫里的一些贵人穿得还体面,贺夫人也只有这两个女儿,又何必非要蹚这趟浑水呢?”
“谁叫这世道,商人位卑呢。”
元嘉感慨道:“士农工商,纵使三叔母的财帛再丰厚,也盖不住她商贾女的出身。若三叔父上进些还好,偏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拿着钱也不知该打点给谁呢。”
“贺夫人早做了季家妇,地位也已不同往昔,两位小季娘子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她们若只求锦上添花还好,可若是得陇望蜀,怕是会摔得惨烈哪……”
“那与咱们又有何干系呢?”
元嘉半眯着眼睛,神色颇为愉悦,“她们想借势,我便给她们这个机会。若能再叫我高兴些,那就多给她们几分便利,否则就只能靠她们自己的本事了……不过么,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得偿所愿的,如此,我便也能得偿所愿了。”
“可如何才算是得偿所愿呢?”
逢春小声问道:“贺夫人,不,该说是三老爷,究竟想自己的女儿与何人结亲,又坐到何等位子上呢?国夫人?郡王妃?还是其他更尊贵的去处……”
逢春说的隐晦,可更尊贵的去处,无非就是指燕景祁的后宫了。
“她们不敢,至少……眼下不敢。”
元嘉笑意不减,“且不说这几年三房一直仰赖咱们过活,便是她们俩真有这个胆量,也得先细想想我这个做堂姊的愿不愿意收容她们。否则,纵使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我也能叫她们一辈子孤老深宫……凭她们也想做娥皇女英?我可还没到要与人同分一杯羹的时候呢。”
闻言,逢春不免一笑,道:“女君说的是,是奴婢想的左了,且陛下如今愈发的倚重您,两位小季娘子纵得佳婿,也只会是陛下看在女君您的面子上厚恩以待,又哪会关乎旁人的事。”
“倚重么……”
元嘉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喉间深处发出一声轻啧,“太医近来往紫宸殿送药的次数低了不少,看来是陛下的身体好转了。如今又连番忙于朝政要事,后宫人、后宫事,都少有上心了……不似我与太后,为着点蝇头小事便病倒在榻上,什么药都喝尽了,却还是缠绵病榻大半个月,才勉强得以好转,到底是比不上陛下的身子强健哪。”
逢春怔愣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听说太医署近来换了方子,如今命尚食局的替陛下准备药膳,汤药反倒为辅了,想来是见成效了吧。”
“……是么?”
元嘉将不知何时垂落肩侧的青丝拨回耳后,似是随意道:“那便让章太医和辛夷过来一趟吧,我也算是大病初愈,正好请他们父女俩再来替我诊一诊平安脉,看是否要换个药方了,或者,也学着陛下吃几道药膳呢!”
“是。”
逢春心领神会——
作者有话说:就……突如其来,久违地上榜了,于是到下周四前会更新满1.5w字,目前计划是更五休2(我有存稿,我不怕),看到这里的仙女们可以不用囤文啦(骄傲脸)[狗头叼玫瑰]
以及,换上了我期待已久的新封面~
第145章 药害身 若吃错了东西,伤着自己可怎么……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 元嘉将大半精力放回了后宫事上──至少明面上如此,否则,燕景祁的敲打不就白费了么?
也为了冲淡两人此前在武举一事上的意见相左,元嘉刻意减少了去紫宸殿向燕景祁请安的频次, 只在前者来清宁宫探望燕明昱的时候陪伴在侧。
等到燕景祁踏足后宫之时, 又着意安排不同嫔妃轮流伴驾, 全然一副贤良体贴的模样。而燕景祁也不知何想法,同样由着元嘉的安排行事, 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整个冬日──若没有燕景祁在腊月时复发的头疾, 又因此接连罢朝了大半月之久的话。
前者的头疾本在药膳的调养之下渐有好转,更一度停了送去紫宸殿的补药。可不曾想, 某日燕景祁照例吃下医女送来的药膳后,竟无端头晕目眩、腹痛不止。细查后才知道,原是尚食局当日送去紫宸殿的一道茶点,其所用食材与药膳中的某味药材属相克之物。
好在所食分量不多, 损害亦微, 燕景祁最终并无大碍, 但此举害伤龙体, 行径与谋逆无异。燕景祁更是大怒,直言太医署上下庸碌无用, 尚食局管辖司药司,掌职者亦难辞其咎,其他牵涉之人, 死罪可免, 活罪却难逃。
时任太医令的陈长泉被革职查办,当日准备药膳的医女刘氏没入掖庭──前者正是当年在太子府侍奉过的那名医女、刘司药的族妹。也因此,刘司药在这件事里同样难以独善其身, 被撤了司药的职衔不说,人也被发落去了北宫,今后只能守着那些犯了错或失宠的嫔妃,与粗使活计为伍。
一众人当中,杨尚食的处罚最轻──燕景璇亲自开口求了情,燕景祁便也看在她多年兢业的份上,终是保留了前者尚食的职衔,却还是罚了一整年的俸禄,又命其下的司膳代为履职。
想来用不了两年,便会传出杨尚食主动告老归乡的消息了。
至于元嘉,这些波涌发生之时,她正与五窦商议修撰女书一事,又拿了先代的《烈女传》、《女诫》、《女史箴》等物参学,闻言只面不改色地抬头,又挑起一边眉梢,全然不出所料般道──
“陛下无事就好,至于这些人,损害陛下龙体在前,怎么处置都不为过……至于司药司那边么,刘氏既已被贬,便将底下的典药升上去吧,原先的掌药便去顶典药的差。最后空下来的那个位置,便让她俩商议着提拔一人吧,予就不掺和了。你只去告诉她们,叫她们谨慎奉药,不要再重蹈刘氏和太医令的覆辙了。”
“是。”
红玉屈膝应下,很快便离了清宁宫。
“……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元嘉重又看向五窦。
窦善至却合上了书,“都差不多了,余下的细枝末节,我等姊妹几个回去后稍加斟酌便好。女君操持后宫事,素日里本就辛劳,如今又出了药膳这桩事情,女君要顾着陛下,之后怕是会更加忙碌,编修文书这等小事,便不叫女君操心了。”
元嘉却道:“所谓‘有智妇人,胜于男子’①,你们能想到学参先贤,为本朝女子编修一套德行规范,本就是福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予有幸为此中一员,也是予的福气,还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话呢!”
闻言,窦善至几人不免感动,心中对元嘉的亲近也更多三分,遂弃了一开始想要告退的念头,又与前者细说起来。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直看到逢春托着烛台在殿外等候,方才惊觉般收声,又满怀歉意地朝元嘉道:“竟都到这个时辰了,妾身等耽误女君良久,也该回去了。待将今日所说种种写就纸稿以后,再来与女君论说其他。”
元嘉笑着道好,又目送五人离去。
逢春这才走了进来,先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方凑近元嘉耳畔低语了几句。
“……倒是利索,”元嘉轻笑一声,“人都处理妥当了吗?”
逢春微不可察地点了头,“是,陛下早前便对太医署的人有诸多不满,今次的事一出,立时便发落了一堆人去。除了白日里红玉来报的那些,连药童在内,还有二十余人被贬出了宫。至于司药司那里,走了小十个医女……不过可惜,曹典药还是留了下来。”
“是啊,可惜了……”
元嘉同样喟叹道。
逢春轻步挪到元嘉身后,将手搭在前者肩颈,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好一阵才道:“若非如此,章小娘子今次本可以坐到司药的位子上去的。”
“叫曹氏顶上去了也好,”元嘉眼睑半阖,“她这人我也是见过几回的,没什么歪心思,就是死脑筋了些,眼里也只有医方药典什么的。辛夷在她手底下做事,会比在刘氏手底下做事舒坦些。”
逢春点头道:“女君说的是,如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太医署和司药司呢,还是叫小章娘子暂避一避,以后有的是机会。”
“药方是陈长泉拍板定的,药膳是医女刘氏亲自守着人做的,由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疏忽了分内事,这才被钻了空子,又落得如斯下场。”
元嘉睁开眼,“辛夷这段日子,都在替我研制药膳呢,她能知道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便是派人去查,她也是干干净净的……本就是干干净净的。”
“奴婢明白的。”
逢春应道。
“之后若辛夷问起来,你与她闲话两句也无妨……不过依她现在的性子,大抵也不会向你打听什么的。”
元嘉想了想,不免失笑。
逢春也跟着笑了起来,“是,章小娘子自做了掌药以后,行事是愈发沉稳了,也愈发像章太医了。”
元嘉听得眉心一动,“章有为如今倒捡懒了,给我请平安脉的活交给了辛夷,太医署那边也不曾另指派他去其他宫室里侍奉,除却每月当值的几日,竟大半时间都窝在自家私宅里与草药为伍……倒是可惜了那一身医术。”
“女君是想……”
元嘉显出几分犹豫不决,少顷终是摇了头,“罢了,他们父女俩还是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没必要牵扯进我这滩浑水当中。宫里也不缺太医和医女,有的是可用之人……对了,陈长泉被撤了职,新的太医令又是哪一个?”
“还没定呢,只让太医丞苗显光暂代其职,”逢春回话道,“奴婢瞧着,陛下是对太医署积攒了太多的不满,只怕不大想从里头直接提拔人了呢……不过么,倒与咱们一开始料想的结果大差不离的。”
“是啊……”
元嘉微微偏头,打量着逢春带进来的那盏烛灯,“今次处置了这么多人,太医署和司药司眼下怕是缺人手的紧,是时候再进一批新人了……之前让你托家里头去打听的事情,可有回音了?”
逢春摇头道:“只寻摸了几个看着还成的,但名气小了些,过往的经历也经不起细查,若贸然出现在上京,怕是一下子就漏了陷。”
元嘉沉吟片刻,道:“不必急着让他们出现在上京,还是按之前说的,先去往各地行医即可。宫里头没了许多的药童和医女,便是要补,也是走惯例的考测一途,并不能达到咱们想要的目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再稳上一稳。”
“是,奴婢会将您的意思带给夫人的。”
顿了顿,又道:“可、夫人一直以为是您想要召名医进宫调养身子,此前对咱们的许多要求,已是觉得奇怪了,若再同夫人说这样的话,奴婢担心会惹疑呢。”
“给谁调养身子不是调呢,阿娘心里也未必一点数都没有……可咱们也不是做坏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元嘉抚着鬓边垂落的步摇,慢悠悠道:“届时就是真进宫,那也是挂在我名字下头的,便也无差了。他只需知道,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就好。”
逢春点头称是。
“……啊,差点忘了。”
元嘉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轻呼,眼底却愈发的平静,“前段日子命尚食局研制的那些点心,我吃着倒觉得一般,可见书中所载也不全然为实,往后便不要再做了。”
“奴婢僭越,前几日见您进的不香,已打发了人叫停了。”逢春垂目一笑,“您如今不也在改食药膳么,章小娘子的医术自是信得过的,可尚食局近来乱的很,若您也误食了相克之物,那便不好了。”
元嘉半眯着眼睛,“是啊,我可没有陛下那样强健的身子,若吃错了东西,伤着自己可怎么好……罢了罢了,改明儿你去告诉辛夷一声,我还是换回喝药吧,药膳这玩意儿,我也不碰了。”
“女君倒是与陛下想到一处去了,”逢春柔声道,“紫宸殿也将药膳停了,连之前的补药都没送了呢。”
“陛下的头疾可还没好呢,如此由着性子停药,怕是会损害龙体的。”元嘉唉唉叹了口气,唇角却勾了起来,“这些日子便替我多留意着那边吧,若有什么动静,速来报与我知。”
“是,奴婢知道的。”
“行了,唤人进来梳洗吧,我今日也倦累的很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妙。”
元嘉撑着桌角起身,又在逢春的陪同下缓步往后殿而去——
作者有话说:①参考自《东周列国志》
第146章 假作假 宫里只阿昱一个男孩儿,不好吗……
又两日, 宣政殿传出了燕景祁罢朝的消息,而后清宁宫迎来了苦着一张脸的申时安。
“稀客呀!”
元嘉打趣道:“申内官不在陛下身边服侍,怎得空来予这清宁宫了?”
申时安闻声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先向元嘉行礼请安, 又朝着旁侧握笔习字的燕明昱同样一躬身, 余光却迅速从前者身上掠过, 眼底带着三分隐晦的确认。
“女君折煞奴才了,实则是陛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才命了奴才过来, 想着请您去紫宸殿陪上一陪呢!”
申时安直起身,面色已如常。
“可宣了太医来看了?”
元嘉立刻站了起来, 脸上显出几分真假难辨的焦急,“红玉!去把奶母找来,让她先带着大皇子回去……阿昱,今日的字就先练到这里, 娘亲要离开一会儿, 之后就让奶母和徐妈妈陪着你, 好不好?”
说着又侧过身, 抬手抚上燕明昱蓬松的发顶,正好挡去男孩儿听到话后稍显茫然的眼神。背对着申时安, 元嘉极轻微地朝燕明昱一摇头,口中继续道:“若实在等得无聊,就让徐妈妈把前次未读完的书翻出来, 再念给你听, 好不好?”
“好……”
燕明昱下意识道。
“女君快些去紫宸殿吧,咱们都在这儿陪着大皇子呢,您就放心吧!”
一旁的徐妈妈适时上前, 牵过燕明昱的手,又不动声色地与站在面前的元嘉交换了视线,而后开口道。
元嘉嗯了一声,转身看向申时安,“申内官,咱们这就走吧。”
前者立刻应声,又随在元嘉身侧,与逢春一道陪着前者往殿外走去。
也不知作何想,一路上不时与元嘉说着话,大半都围绕在燕明昱身上——
“奴才还总觉得大皇子是个孩子呢,今日见他跟在您身边握笔习字的模样,竟陡然生出几分不习惯来。若是陛下见了,只怕也会有许多为人父的感慨的。”
申时安看向步辇上的元嘉,如是道。
“早过了咿呀学语的年纪了,哪能一日日的只做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呢。”
元嘉笑了笑,“陛下三岁上便启蒙了,予却因为舍不得,一直纵着那孩子到如今……可哪里好一直纵着,天下的担子都压在他父亲身上,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得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才行。予虽是他的母亲,可也不能一直替他撑着,总得让他自己长成才行。”
“女君用心良苦,陛下若知道了,定也会觉得欣慰的。”
申时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愈发的恭敬。
“予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只盼着能稍稍为陛下分一些忧,如此也便知足了。”
余光不着痕迹地从申时安脸上收回,元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话音里是不改的温和。
申时安笑道:“女君的心意,陛下从来都是知道的。”
“申内官侍奉陛下多年,你说的话,予听了可是要当真的。”
元嘉垂目睨了人一眼,又半真半假地打趣起来。
申时安却没有再接话,只笑着与元嘉讨饶两句,其后再不言语,一行人就这样到了紫宸殿。
……
元嘉一个人走进殿内,目光随着移动的脚步,从临窗的摆件一路扫到书案上摊放的奏章──她有段日子没来了,可对于殿内的每一处陈设、燕景祁习惯性搁放书册和奏章的位置仍旧了然于胸。
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元嘉垂目停在燕景祁跟前,对男人倚在榻上不言不语的模样视若无睹,只道:“陛下万安。”
站在原地稍等了等,耳边却迟迟没有响起男人的应答,元嘉仍不抬眼,只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次。
“……何时与我这般生疏了?”
终于,燕景祁开了口,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微哑。
“从前是三郎体恤,可我也得守规矩才是。若哪日被纵的失了分寸,岂不就辜负了三郎的这份心意?”
元嘉这才弯起眉眼,驾轻就熟地走到燕景祁身边坐下,又抬手在男人的两鬓间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
“连嘉娘都明白如何能叫我舒心,太医署出来的却尽是些废物,当真是白养他们一场了。”
燕景祁眉心微松,脸色随着元嘉的动作渐有缓和,但语气仍有些不好。
“人不好用,换了就是,三郎何苦要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元嘉温声道,“还是先让他们重新给三郎熬制补药,且先缓了三郎的不适才好。”
“……他们?”
燕景祁嗤笑一声,“熟知各类药材的习性,是对学医之人再粗浅不过的要求,他们却在这上头犯了错,我还能指望他们什么,留在我的身边,将我越治越病吗?”
“三郎说什么呢!”
元嘉动作微顿,很快又恢复如常,“这样咒自己的话,三郎万不要再说了。今次只是在药膳上出了少许的岔子,且也是因为尚食局送来的食材相混才惹出来的,过后不也召其他人来看过了么,若是分开服用,或间隔得久些食用,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个意外,至多是过手的人疏忽大意了……三郎之前喝的补药也都是妥当的呀。”
“……喝了也无用,又有什么好喝的。”
燕景祁眼睑半阖,仍不曾全然松口。
元嘉便也一笑,嗔怪般道:“等三郎多疼上两日,便知道厉害了。生病之人,哪里能不吃药呢,我这些年不也听着太医的叮嘱,一日药都没有停么,如今不总算康健无虞了?”
“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他们还是些废物。”
燕景祁眼也不抬,“阿昱如今都几岁了,你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彻底好转。这么些年过去,你我膝下仍只有阿昱这一个孩子,可见是太医署的人无用,治不好我的头疾,也养不好你的身子。”
闻言,元嘉蓦地想起章有为当年的话,心知问题大半还是出在自己身上,便也只是道:“当年生产之时太过凶险,我能平安与三郎有一个阿昱,已是知足了,哪里还敢奢求更多。且如今宫中嫔妃也不少,她们若能为三郎生下个一儿半女,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同样会视如己出,是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宫里的孩子,还是少了些。”燕景祁发出一声叹息“先帝在世时,便被说起过子嗣不丰,可当时也有四子五女,后来虽去了个万春皇姊,那也还有八个呢。我登基几载,到如今却只有三女一子,看来是比先帝还要不如。”
元嘉不免一笑,“先帝在位二十余载,其后又有近十载缠绵病榻,子女稀少些也属常事。三郎春秋正盛,又才登基几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哪里会缺皇子和公主,金宝林如今不正怀着三郎的第五个孩子吗?”
“是男是女尚未可知,生不生的下来也还两说呢。”
燕景祁提起自己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语气中倒听不出多少重视,更隐隐有些不耐烦,“你已经发了话叫她静养,偏她前段日子又在自己宫里闹了一场,说是不小心跌了跤,惊动了胎气,还让宫女往紫宸殿来了一趟,想请我看在腹中皇嗣的份上,去瞧瞧她……啧,我又不是太医,去瞧她一眼又能如何呢?既知道自己怀的是皇嗣,一切便该小心为上,如此恣意妄为,当真辜负了母后对她的一番心意,你的责罚,想也被她抛诸脑后了。”
“女人家十月怀胎,辛苦着呢,孕中莽撞也是有的。想是身边服侍的人还不够多、不够仔细,这才让金宝林做了些不合分寸的事情。”元嘉笑意不减,“等回去了,我便从内侍省和掖庭里再拨些人过去,先好生把人看顾着,等孩子平安落了地,再说其他的。”
顿了顿,又道:“嫔妃们近来陪伴在三郎身边的次数也不少,或许很快便能听见哪座宫室里传来好消息了呢。最好能再给阿昱添一个兄弟,日后玩耍时还能多个伴呢!”
“宫里只阿昱一个男孩儿,不好吗?”
燕景祁睁眼问道。
“若论私心,自然是好。”
元嘉同样垂目回视,“可我不止是阿昱的母亲,更是您的皇后、大周的国母,所以我也盼着宫中子嗣兴旺,三郎万岁永安。”
燕景祁眼底多了些莫名的笑意,抬手抚上元嘉脸颊,指尖不经意间扫过前者眼尾,“嘉娘今日竟如此坦诚?”
“不想与三郎再有欺瞒生疏,所以坦诚。”
元嘉微微偏头,又将自己的左脸与燕景祁的手掌贴得更近,一副任由男人掌控的姿态。
燕景祁应当是喜欢的。
她想。
因为她听到了男人堪称愉悦的笑声,和停在她脸颊上愈发轻柔的抚弄。
“如此,书桌上的那些奏章,就有劳嘉娘替我批阅了吧。”
少顷,燕景祁撤回手,如是道。
“好,我这就去把奏章取来,替三郎口念,再把三郎说的话录记下来。”
元嘉却换了个说法,而后起身欲离。
燕景祁反手把人拉住,“我说的是,你替我把它们批阅了。”
分明在冬日,肌肤相触间,元嘉仍感受到了男人掌心里湿濡的汗意——看来这人的头疾此刻正肆虐得厉害,却还是能克制着与她说这样久的话,思绪亦不见混乱,还真是厉害。
虽这样想,元嘉面上却一切如常,只道了声是,又示意般晃了晃手腕,“可我还是要先将奏章拿过来的,若遇上不懂不会的,才好叫三郎指点迷津哪。”
“……嘉娘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何必谦虚,”燕景祁顺从般松了力道,“你且看着,若有思而不决的,再来问我便是。”
元嘉在心底暗道一声果然,却仍笑着称是,转身的一瞬间,听见男人又一次开口道——
“我已知会了大臣们,这几日就在紫宸殿议事。你明日早些过来,陪在我的身边,就像之前做的那样,等我好上一些了再回去。”
“是。”
元嘉背对着燕景祁,嘴角却一点点上扬。
……
一直到晚膳时分,元嘉才从紫宸殿离开。
“如何?”
元嘉一面搅弄着碗里的羹饭,一面问起徐妈妈和逢春情况来。
“大皇子那里好说话的很呢,只问以后是不是只要念书习字,就可以让您多陪在他的身边,得了准信后高兴的厉害,也就忘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了。”
徐妈妈先道。
“奴婢也瞧见您出来之后,申内官便紧跟着进殿去了,到咱们坐上辇离开,都没有出来呢。”
逢春也道。
“是么,也算是没白辛苦了……”
元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其后再不多说什么,只将汤匙换成筷箸,又一点点用起晚膳来——
作者有话说:就……好不容易哄着昨天晚上出差回来的自己码个存稿,结果扛着睡意写完1k字了一看,跟前面定的基调偏了,fine,无效码字,我恨[裂开]
第147章 真挟真 那也是陛下这位老师教的好
次日, 元嘉刻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到紫宸殿──她并不担心会因此扰了燕景祁的安眠。事实上,男人在政事上一直严苛到近乎自虐的地步,否则为太子时尚且不为人知的头疾,又怎会在这几年里一日厉害过一日, 到如今更难以掩藏了呢?
但对于她来说, 却是桩好事。
元嘉踏进殿内时, 燕景祁应当才用罢早膳不久,兰华正指使着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撤去碗碟。见元嘉走进, 各自停了动作行礼请安, 又等着前者叫起后方才继续手里的活计。
卧榻上不见男人的身影,元嘉又往更远处扫了两眼, 果不其然在书桌后头窥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此刻正随意翻看着她昨日批阅过的那些奏章。
“陛下万安。”
元嘉浅浅一屈膝,人前不改称呼。
“倒是不错,”燕景祁没有抬头, 只又翻过两页, “字也越发的像了。”
“那也是陛下这位老师教的好, ”元嘉直起身子, 走近燕景祁身边,也学着男人的模样打量了两眼, “可惜妾身对这些东西都还只到一知半解的地步,光是要把它们想明白,便已觉得头疼了。若是陛下, 定不会花费妾身昨日那样长的时间……”
“你只是还不够习惯, 多两次便好了。”
燕景祁如是道,手下动作亦不停,翻过一本又取来一本, 很快便将元嘉过手的所有奏章看了个彻底——这些本该在昨日就看掉的,可他那时实在是头疼,多看两个字便觉得晕眩,无奈拖到了今日……虽还是如针扎般难受,但好歹能看进去字了。
说话间,申时安也走了进来,领着人在殿内新置了一张书桌——桌上物件与燕景祁惯用的那张差别无二,又散下了大半帘帐,最后再将进殿处的屏风搬到了两张书桌之前,又是一通布置,如此方算终了。
倒是比第一次时游刃有余了许多。
元嘉在心里想道。
“过来前用过早膳了吗?”
燕景祁总算看向了元嘉,发出一声聊胜于无的关怀。
“是,”元嘉只一笑,并不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问道,“妾身瞧着,陛下也是用了早膳的,那药呢?医女们可熬煮好了,怎的不见送进来?”
闻言,燕景祁下意识皱起了眉,“朕不是说过了么,他们开出来的药都无济于事,喝不喝的也就无所谓了,左不过多难受几日,熬过去也就好了。”
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局面,可该有的劝解还是要的。就算燕景祁真铁了心,不再服用太医署送来的补药,对她来说,也不会有比之前更大的好处了。
于是,元嘉便也一笑,故意道:“陛下分明是讳疾忌医呢!您如今这副模样,倒叫妾身想起了阿昱,他每每生病,被哄着吃药时也如您这般不情不愿的……妾身之前还在困惑,那孩子在这上头究竟是随了谁的性子,今日一瞧,分明是随了陛下呀!”
此话一出,殿内蓦地安静了下来,燕景祁也神色不明地盯着元嘉,道:“你这是拿朕和小孩子作比?”
“陛下,”元嘉只当不觉,揽着男人的胳臂,将其扶到书桌后坐下,继续道,“陛下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如今既有法子稍加缓和,陛下又何必推却呢,这不是叫自己不痛快么……”
“左右该罚的、该贬的,都有了他们的去处,之前拟的药方便还是先用着。眼下也快到年节了,等翻了年,便提前选一批新的药童与医女进宫,先将缺口补上。至于少的那几个太医么……正好便借今次的事情,张榜诏令出众的医者们进宫,此后供职于皇室,为陛下、不,为妾身好好调理身子。”
燕景祁沉吟不语。
元嘉也不催促,只转身坐在另一张书桌后头,又命宫人将黄铜地炉挪得距她更近了些,逢春紧跟着将换了新炭的手炉递了过去。元嘉抬手接过,感受着周身渐浓的暖意,忍不住满足般喟叹一声──她出门时正遇上一场落雪,虽从步辇换成了软轿,可还是挡不住冰冷刺骨的寒风,穿过帘布,直把人的脸刮得生疼。
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好在紫宸殿里烧了足够多的炭盆,勉强扫空了她一路过来的寒意……虽然她的手仍有些微凉,指尖也还残留着未尽的僵硬。
又过了会儿,兰华先进殿来报了,道朝臣们已在殿外等候,燕景祁这才似醒转过来般颔首,又看了眼捧着手炉不言不语的元嘉,道:“……等过了年,再议吧。”
元嘉便知道男人的意思了。
她笑着看向申时安,“申内官,让医女去取药吧,取回来了先放炉子上煨着,等陛下处理完政事,再拿进来。”
申时安低声应是,却下意识朝燕景祁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前者并无反应,便也心领神会地出殿安排,只在心里暗道元嘉这个皇后如今是愈发能拿捏住燕景祁的心思了。
……
不多时,诸大臣鱼贯而进。
见殿内陈设与往日不同,又着意添了许多遮挡用的物件,一时皆有些微愣。等再走的近些,瞧清了坐在燕景祁身边、被朦胧纱帘掩去大半身形的纤细人影,方才了然。
“敬问陛下康安,皇后殿下康安。”
一众人俯身行礼。
耳边却迟迟没听见燕景祁的声音。
元嘉偏头一看,男人不知何时又抬手抵住了眉心,阖眼作难耐状。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注视,燕景祁掀了掀眼皮,又朝元嘉示意般抬了抬下巴,前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诸卿免礼。”
众人这才直起身子。
元嘉看了眼申时安,前者遂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
闻言,底下的大臣有些迟疑,少顷听人问道:“……皇后殿下今次,也是替陛下撰录记事的吗?”
隔着屏风和纱帘,元嘉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说话人的长相,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阵,方才恍然道:“是阮御史哪。”
御史阮奉,若她没有记错,该是隋文宾的同期,两人私下里也走的颇近。
“予坐在这里,有何不妥吗?”
元嘉不答反问。
“这、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殿下前些时候病过一场,猜想后宫诸事繁杂,担心您受累、受累而已……”
阮奉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眼底一时有些惊慌,回起话来也不自觉磕绊起来。
“是么,”元嘉好脾气般一笑,“那予这厢便谢过阮御史的关心了。只是为陛下分忧,是予这个做皇后的身膺之责,又谈何受累一说呢……诸卿若无事奏,便请都退下吧,也免得扰了陛下的安养。”
最后一句话,则是冲着其他人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自觉看向元嘉身旁的那个人,见燕景祁没有表态,垂目好似休息一般,便也知悉了前者的态度,遂各自敛了神色,又镇定奏禀起来。
与上一回不同,燕景祁一直到大臣们再度从紫宸殿离开,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期间若遇元嘉有不解之处,也只当不闻,俱数听由元嘉询问。所言所令,也都由她这位皇后裁决……至多,在元嘉批阅奏章以后,挑拣一、两本略作点评。
至于服用补药一事,燕景祁倒不复此前的态度,但也不再是一顿不落的听医嘱服用,最多在元嘉在场时、又几番劝说他的情况下喝去一碗──也算是稍有让步。
但男人今次却恢复得出奇的慢。
头两日,还勉强和元嘉一起坐着听大臣们议事,到后来便干脆不出现了,兀自留在后殿休憩,更大半时间躺在卧榻上难以起身。偶尔遇上精神稍好之时,也会解一解元嘉白日里的困惑,半算作指点。
是药不适用了。
元嘉和燕景祁对此都心知肚明。
诚如元嘉此前劝说的那样,药方是没有问题的──那是太医署上下斟酌许久才拟定的方子。所谓对症下药,治的也只是发作在燕景祁身上的头疾……可那也是男人初登基时的药方了。
这两年,燕景祁的头疾肉眼可见的严重了许多,太医们虽也酌情增减过其中几味药材,可到底顾忌许多,于份量上不敢大动。若遇上男人发作的频繁,也只会让医女往紫宸殿送药的频次更高几分,实则聊胜于无罢了。
外人只道是燕景祁太过勤政,多年下来积劳成疾,可包括元嘉在内的几个亲近者却都清楚这是男人做太子时便有的毛病了……就不知道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苛疾。
光熹帝是在年近不惑的时候才开始缠绵病榻的,燕景祁如今还远不到他这位父皇害病的年纪,却已隐隐有步其后尘的趋势,可再往上的武皇帝却不曾听说过有任何病疾,是寿终正寝的。
但若以此推论,她的阿昱会不会也在将来的某一日,同样受这些绵长无止境的痛苦折磨,一直到闭眼那日……但她那时候,是会心疼到难以复加,恨不得代子受苦,还是会如现在这般,心存旁念,更觉是天神有意相助呢?
元嘉握着毫笔的手蓦地一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于宣纸之上,又晕出一团难看的痕迹,她飘散已久的思绪也在这一刻彻底回转。
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堆册本,元嘉突然有些恍惚,连字也有些看不分明了,索性搁下笔,又示意逢春换去已明显不能再用的废纸,自己则趁着这短暂的空隙稍作休息。
到底是没有胆子。
元嘉回忆起今晨才被燕景祁又一通训斥的太医丞──他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却也太过束手束脚,并不敢将燕景祁这位皇帝真当做是自己的病患,便连施针也是小心再小心,唯恐害伤了龙体。
如此,又怎能药到病除呢?
这大概是个机会。
元嘉想。
一旁的逢春重又铺上了新的宣纸,元嘉便也暂时藏起了自己的满腹思绪,改换了朱笔,又继续忙碌于批阅奏章之中。
岁末的最后一旬,便在元嘉替燕景祁处理朝政中悄然过去。新年来临之际,宫里总算又传来了嫔妃有孕的喜讯——这一次,终于轮到了薛玉女——
作者有话说:死手!快码字啊!
第148章 不由己 薛神妃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是么, 那可是桩大喜事呢。”
徐妈妈过来禀告时,元嘉正陪着燕景祁用早膳──元正岁始,万象更新,大臣们无须上朝, 元嘉便也落得几日清闲, 久违的生出几分懒散之感。
“几个月了?”
燕景祁亦搁下筷箸, 一边接过兰华递来的用以净口的茶盏,一边随意问道。
“说是已满三个月了, 胎像稳固。”
徐妈妈垂目道。
“三个月了?”元嘉奇道, “这期间竟没有一个医女诊出她是滑脉吗,太医去请平安脉时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徐妈妈将头埋得更深, “薛美人自来月事不准,有时迟个三、两月都是常事,身边人便也没当回事。至于滑脉么,医女确实摸到过, 可当时也只以为薛美人是食积之象, 并不曾想过是有孕的缘故。直到薛美人近来有作呕之感, 才后知后觉地请了太医来看, 这才知道是怀了皇嗣。”
“那也是命里注定的福气。”
元嘉笑了笑,“去, 让尚食局的将薛美人这几个月的膳食单子都看一遍,还有吃过什么药,瞧瞧里头有没有不妥当的。这都三个月了, 才知道自己有身孕, 之前怕也没在这上头避忌过什么……罢了,只当是亡羊补牢吧。”
见徐妈妈应下,元嘉又问道:“太后和薛贵太妃那里, 可一并命人知会了?”
“蓬莱殿的宫女说,薛美人被诊出有孕时,正巧在殿内陪着薛贵太妃说话,所以贵太妃当场便知道了。”
徐妈妈答道:“跟着又立刻命人来咱们宫里报喜……至于太后娘娘那里,因她老人家近来醉心佛道,薛美人不敢打扰,是以还不曾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兴庆宫。”
元嘉不置可否,只道:“无妨,左右予晚些时候也要去向太后请安,正好可以把这个消息带去兴庆宫,也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说着,又偏头看向身边若有所思的燕景祁,复道:“陛下,薛美人有喜,衣食住行都马虎不得,妾身去过兴庆宫,便回自己宫室亲自安排诸事,这两日怕就来不得紫宸殿了。”
事实上,除却最开始的那几日,燕景祁头疾发作的这段日子,元嘉每日都歇在紫宸殿──省去在路上奔波的时间,她也能多得几刻钟的好眠。
而燕景祁的身体也渐有好转──喝进肚子里的那许多碗汤药,总算迟来般发挥了作用。等这几日的休沐过去,男人大概也能恢复去宣政殿上朝了。
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燕景祁依旧默许了元嘉替他批阅奏章的举动。一直到今日,若元嘉不提要回去清宁宫,男人怕还会容她继续宿在紫宸殿。
大概,还是对自己的身体不够放心。
“你回去吧,晚膳时朕去你宫里。阿昱有段日子没见到你了,朕也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那小子怕不是都恼上我俩了,正好趁今日哄上一哄。”
顿了顿,又道:“薛氏既有孕,便按娄氏当年的赏赐,去库房取些绫罗绸缎、玉石金器,送去蓬莱殿吧……兰华,你亲自跑一趟,叮嘱薛氏好生养胎,万不可学金氏的做派。等平安诞下皇嗣,自有对她的封赏。”
“是。”
兰华屈膝应下,先一步跨出了前殿。
元嘉则又陪着燕景祁用了会儿膳,迟了几刻钟工夫方才离去。
……
“……还是按之前的规矩,医女、里外伺候的宫女,都要再添一批。太医便先不急着定了,比照着娄婕妤时的例子,你领着人亲自去一趟,问清楚薛美人有无用惯了的太医,之后再做安排。”
元嘉坐在步辇上,垂目吩咐道。
红玉点头称是。
“去完蓬莱殿,再把杨俞珍和翁时瑞叫来清宁宫一趟,予有事吩咐他们。”
元嘉又道。
“是。”
元嘉这才坐了回去,逢春便也朝静立抬辇的内侍一示意,一行人改道往兴庆宫而去。
……
蓬莱殿。
薛玉女裹着厚实的狐裘,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偏头看着薛贵太妃笑着谢过皇后的好意,又代她收下红玉送来的一堆宫女内侍,最后再客套一番将人送走。
从容闲适到好像置身于自己的寝殿。
她有些无趣地收回视线,抬手欲触垂落在窗棂边沿的点点红梅,却被薛贵太妃身边的嗅香觉出了动作,又迅速上前将她的手压回沉重的锦被里。
“娘子喜欢的红梅,方才不已命人折了几枝插在花樽里了么,如今就在娘子殿内摆着呢,娘子碰这些东西做甚,若受了寒气、伤了腹中皇嗣可怎么是好?”
薛玉女任由嗅香动作,哪怕那三层的锦被已快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被裹进了密不透风的茧一般。她看向被随意摆放在角落的红梅──枝叶已被地炉烘得有些萎蔫,连那抹红也黯淡了颜色……只怕再两日,便会彻底失了生气。
“……都出去守着吧,薛美人如今需要静卧,你们乌泱泱的一堆人站在里头,仔细叫她看了头疼。”
薛贵太妃缓步走了进来,又朝左右吩咐道。
于是,她惯用的宫女离了殿,而薛贵太妃和她带来的人全部留了下来。
“你这孩子,疏忽大意到连自己怀了皇嗣都不知道。若非我今日凑巧过来,侍奉我的太医便也跟来蓬莱殿请平安脉,你怕不是还以为自己只是脾胃失和……可分明已有了妊娠之兆了。”
薛贵太妃走到薛玉女的对面坐下,语气颇为嫌怪,少顷又狐疑道:“还是说,你早知道自己有孕了,却故意瞒着我?”
薛玉女掩着嘴,脸色有些苍白,“侄女哪里懂这些,确实是月事常有不准,这才不曾上心。”
“你嫡母可从没说过你有这毛病。”
“这毛病是进宫后新添的,家里人又没来看过我,也没陪我说过话,自然是不知道的。”
薛玉女面无表情地勾起唇角,语气更是讥讽。
“同你说过许多次了,不要在人前露出这副表情,也不要这样带刺地说话,你怎么就是要逆着我的意来。你阿姊是多温柔的一个人哪,你学了这许多年,怎么就是学不像呢!”
薛贵太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很快便想到了什么好事般缓和了态度,“罢了罢了,眼下这些也不是最要紧的,只要你平安把这一胎生下来,咱们家就还有一争的余地。”
“争?”
薛玉女嗤笑一声,“我肚子里这个,且不说还没有成形,就是月份再大些,生产前也难知它是男是女哪……若生下的是个公主,姑母拿什么去争?”
她本意是想嘲讽薛贵太妃,不曾想却看见前者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又朝她道:“只要你能怀上孩子,生下来的就一定是个皇子。”
“……姑母想做什么?”
闻言,薛玉女惊疑不定,“侄女可提醒姑母一句,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纵是姑母有那份心思,侄女却是不敢的。”
“你又在胡想些什么,”薛贵太妃扫了人一眼,“你阿姊在世时多年无所出,你父亲便托人去关外寻得一秘方,说是可助服食者怀胎得男──”
“姑母怕是忘了,我那好阿姊怀胎不过三月便小产了,其后更因下红之症亏空了身子,这才年纪轻轻的就亡故了。姑母在宫里住着,我那阿姊却在宫外小产,姑母如何能知道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儿郎?保不齐只是块烂肉呢!”
薛玉女更是刻薄。
“所以才说你阿姊是个没福气的,家里人替她铺了这么久的路,皇帝也对她爱重有加,却偏偏生不出孩子,连自己的身子也照顾不好。早知道她如此无用,一开始便该换了人去,若她好生活到现在,又哪里还会有季家人的事。”
薛贵太妃面露不快,“你就别步她的后尘了,听我的话、听家里的安排,好生把药吃着,待生下宫里的第二位皇子,你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皇后和大皇子也就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份了。”
“……我不吃,”薛玉女讽意不改,“姑母方才还说这药是助人有孕得男的,可我都已经怀了三个月了,生男生女怕是早有定数了,我懒得费那心思,也请姑母收收心吧。”
“自然是在宫外试过的,你父亲才敢送到宫里来。”薛贵太妃瞥了嗅香一眼,后者便立刻走了出去,“你也可以不喝,但你这样跟家里人闹不痛快,你姨娘知道了,怕是会担心吧?”
“你们就只会拿这一招威胁人么!”
薛玉女猛地坐直了身子。
“可对你却很有用,不是吗?”
薛贵太妃施舍般投去一瞥,“你呀,就在宫里好好的过,你姨娘在宫外自然也能衣食无忧、人人趋奉。若你再争点气,她或许还能以妾室之身得个诰命呢。”
锦被下,薛玉女死死攥紧双手,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稳,“嫔妃有孕,照例是可以让家里人进宫相陪的……我姨娘什么时候能进宫?上次见她,还是两年前的花朝节,当时你们说她没有资格近前请安,所以只让我隔着人群远远窥了她一眼,如今她的亲生女儿怀了皇嗣,宫规亦有制,总该有资格了吧!”
“皇宫岂是谁人都能进的,且不说你姨娘只是个妾室,便是正经的夫人娘子,那也是非召不得入的。”
薛贵太妃不紧不慢地说着,见薛玉女脸色愈发难看,唇瓣更显出几分苍白,勉为其难道:“人虽见不着,可也没拦着她给你写信,是她自己大字不识两个,提笔便生怯,别什么都赖在家里人身上……你若好生听话,等你肚子里这个平安落地,让她陪着你嫡母进宫,在蓬莱殿小住几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话间,嗅香捧着乌木托盘重又走进殿内,其上搁了一碗一碟──碟子里铺满了蜜枣,碗里却是黑乎乎的浓稠汤汁,连那飘散过来的气味,闻着都令人作呕。
“行了,记得把药喝了,等过两日你这里冷清些了,我再来探望你。”
薛贵太妃慢吞吞地起身,“嗅香也已经交代过了,每日会有人替你煎药的。你就安安生生地把皇子生下来,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这一次可是你压过娄家那丫头的好机会──”
薛贵太妃走到薛玉女跟前站定,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突然捏住前者的下巴,迫使着女子高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薛贵太妃的目光欣赏般在薛玉女的脸上逡巡了几圈,少顷继续未说尽的话,“这一次可一定要记住了,别再辜负我的期望了,姑母的好玉女。”
说罢,便干脆利落地撤开了手,嗅香也将托盘搁在一旁,又从腰间取下一方锦帕,笑着递到薛贵太妃手边。
薛贵太妃慢条斯理地接过,将锦帕按在方才触碰过薛玉女的地方,又居高临下地乜了前者一眼,方才带着一堆人离开。
薛玉女则呆坐在榻上许久,等再回过神时,托盘里的那碗药已经空了,如今泛着作呕气味的,是她自己了。
“……滚出去!”
碎瓷混着残剩的几点药汁在朱漆梁柱上炸开,满殿宫人立刻噤声跪地,薛玉女却置若未闻,只将身边能拿到的东西全部砸了个干净。
耳边似乎有宫女传来几声惊呼,可她却已然听不真切了,身子晃了晃,下一瞬便如断了线的偶人般无力倒下,意识坠于昏暗深渊。
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再过多久呢?
薛神妃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她有些恍惚地想道——
作者有话说:噢……周一,你为什么是周一……
第149章 利牵身 他们讨好我,也会讨好别人
薛玉女有孕一事, 倒比元嘉想象中要热闹许多。自她而始,刘婵、倪娉柔等一众位高的嫔妃都送去了不少贺礼,娄太后也着意赏赐了许多。
有她们在前面做例,剩下几个低位的嫔妃便也依样画葫芦的去了蓬莱殿, 连着几日陪坐在薛玉女的身边, 半真半假地说着奉承的好话, 私底下却难免嫉妒起前者的好运气来。
有个做贵太妃的姑母不说,进宫后的恩宠也是她们中独一份的。若非中间出了个先一步诞下皇嗣的娄嬛仪, 她们这些人怕是到现在还越不过去分毫……可这也只是她们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这两年, 燕景祁去蓬莱殿的次数确有减少,可留宿后宫的次数也低了不少, 若以此论,薛玉女仍是风头无两,仍是将她们死死压了一头。
好在她始终不曾有孕。
可惜这样的想法,也到此为止了。
燕景祁去过元嘉宫里的第二日, 便又召了薛玉女伴驾, 期间赏赐不断, 各式珍宝如流水般送进蓬莱殿, 瞧着倒是对这一胎十足的上心。
可元嘉却还记得男人初时听说薛玉女有妊后的平淡反应,如今种种, 大抵又是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
可薛神妃当年有过身孕么……她实在没有印象了,记忆中也不曾听人说起,可若她没有身孕, 燕景祁又在透过薛玉女看什么呢?
……
“蓬莱殿那里一切都好吧?”
元嘉看着手里的名册, 随口又问起薛玉女的近况来。
红玉笑道:“是,薛美人一切都好,腹中皇嗣亦康健无虞, 女君放心。”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蓬莱殿只收下了送去的医女,孕期侍奉的太医却留的是贵太妃娘娘惯用的那个。”
元嘉翻阅名册的动作一顿,很快便继续道:“我记得你那日回来后提起过,说贵太妃担心薛美人身体,只让她谢过恩,便命宫人扶坐回榻上歇着了,安排蓬莱殿事务的、与你说话的,都是贵太妃。”
“是,”红玉点点头,“贵太妃很是重视薛美人这一胎,想来是姑侄情深呢。”
“贵太妃育有二子一女,能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太医,医术上定是妥当的……但薛美人的脉案、每日送去蓬莱殿的药,都得定时再细查过,尚食局准备的膳食,也得小心再小心,别再有什么物性相克的事情发生了。”
元嘉吩咐道,见红玉一一记下,方才命人下去。
若她猜的没错,薛家大概又在背地里打起了什么主意,可要保薛玉女顺利诞下皇嗣的心却是肯定的,那她也没必要防着拦着,左右这孩子生不生的下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对她来说都已经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今次进的医女和药童倒比往年多了一倍,可都查仔细了?身家可清白?”
元嘉合上名册,又朝等候多时的逢春问道。
“药童与医女的人数本就不固定,年岁到的离宫、考评未通过的也要离宫,每年增减下来,数量上大体也是差不多的。也是年前出了陛下的那桩事,一时间被罚没下来的人太多,这才显得今次进的人多了些。”
顿了顿,又道:“这些人有保书、户籍相证,其上三代又都是良籍,也算得上是身家清白……可女君早前吩咐下去的另一桩事,倒没有多大进展。”
元嘉略一思忖,便知逢春所说何事,当即道:“我也听说了,陛下似乎对新征调进来的这批太医不甚满意,可是他们的医术不佳,或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你可有打听到什么?”
“在州府任职的医官也是要考校的,今次又是专程诏令他们入宫奉差,地方官员又哪里敢糊弄呢,自是挑的最好的。”
逢春点头又摇头,“可他们医术上的造诣虽不缺,其他方面却跟太医署的那些人没有两样,都是谨慎小心为上,陛下自然也不满意他们。”
元嘉掩口失笑,“你倒是问的清楚。”
“亏得女君此前一番谋划,如今咱们想打听这些事情,倒比从前容易许多。”
逢春亦是笑言。
元嘉不语,只沉思了片刻,方道:“陛下既瞧不中别人替他选的这些人,那便寻个契机,让他自己选个满意的好了。”
“女君的意思是……”
“陛下登基至今,还没有去泰山封禅过吧?”
元嘉蓦地开口。
闻言,逢春脸色微变,“女君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莫说是陛下没有去过,便是先帝在位多年,也从未以封禅的名义登过泰山哪……”
“可再往前,武皇帝便去过,在平了姚氏之乱,铲除了打着福王旗号、意欲清君侧的余孽以后,领着文武大臣,还有昭献大长公主一同去到泰山封禅,祭祀天地神灵。”
元嘉却道。
“咱们陛下自是有资格去泰山的,”逢春斟酌着开口,“……可、会否小题大做了些,不过是要换个满意的太医罢了。”
“我倒是想要一石二鸟呢。”
元嘉缓缓道。
“……什么?”
逢春一时没有听清。
元嘉却在这时候止了口,只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真要去泰山,前后须考量的东西就多了去了……最简单的,只需要找个机会让陛下出宫走一趟,保不齐就能遇上藏在民间的高人了呢。”
逢春便也顺着道:“是呢。”
话虽如此,元嘉的视线却仍停在那本名册上,指尖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后方道:“时间还真是快哪,再两月工夫,阿沅也要回来了。咱们替她张罗了这样久的屋舍,她竟一个也没看中,反托人在毗邻穆府老宅的地方租了间空置许久的屋舍。康敏县主怕还不知道呢,好在她家小弟住回来了,也算是有相熟的人帮衬照顾了。”
“女君这是关心则乱呢,上京那可是咱们自己的地盘了,”逢春笑道,“且不说宿国公府,光咱们家、欧阳府、穆王府、汾阳郡王府……陛下也是疼惜柳娘子这位表妹的呢,哪里还缺人照顾。”
“我就是怕她又避着不见人,几家人距离不一,脚程上也有耽搁呢。”元嘉叹了口气,可很快又打起了精神,“那也是夏天的事情了,我这会儿操心它做甚……你们几个的屋舍可住的习惯?我出不得宫,便只能从你的嘴里问一句实话了。”
“好,一切都好,可就是……太好了。”逢春小声道,“其实奴婢们大半时候都住在宫里,纵是休沐,也不过出去个一、两日罢了,这样好的屋子,空荡荡的摆在那里,只给奴婢们住倒是可惜了。”
“给了你们便是你们的,有什么好可惜的。”元嘉怪罪一声,“且你们在外头有个落脚的地方,偶尔想见一见自己曾经的朋友,说话做事也能方便许多、自在许多。”
听见这话,逢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只道:“是、是……”
元嘉将逢春稍显不自在的反应尽收眼底,想了想,忽而笑道:“可是已招待了友人,或是有谁上门做客了?”
逢春下意识摇了头,但俨然不习惯对元嘉做隐瞒的举动,很快便坦诚道:“也算不得什么友人,就是、就是……奴婢在外头被人认出来了。”
元嘉饶有兴致,“认出来了?是谁?”
逢春轻声说了个名字,元嘉便想起来了——是朝中某位官员的家眷,半年前得了诰命,曾入宫向她叩头谢恩。之后偶尔也能在命妇朝见时看到她的身影,只是因为品阶不高,大多时候都远远地落在一堆人后头。
“然后呢?”
逢春两颊泛着烫意,“说是与我一见如故,却无奈自己位低,在宫里时一直不敢上前与我结交,如今有幸在宫外遇到,想是合该有此缘分,便竭力邀我去她府上一坐,若能吃顿便饭就更好了……”
元嘉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口中却道:“我倒不记得你误过回宫的时辰,难不成是邀你同进午膳?”
“女君莫要打趣奴婢了!”
逢春脸上燥意愈浓,“她可是有诰命在身的贵夫人,奴婢什么身份呀,想是瞧在您的面子上,才与奴婢客套几句罢了。奴婢有自知之明,所以当即便拒绝了,可哪成想……她、她还想给奴婢塞东西呢!”
“是哪,瞧在我的面子上,奉承你、巴结你,有什么不好?”
元嘉笑盈盈地反问。
逢春一下子怔住了,“女君……”
“你是我身边的得力人,她如此待你,大抵是想借你的口讨好我,让她自己、或是让她家夫君在我面前露个脸,若运气好些,保不齐还能换个前程──”
元嘉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逢春急急打断,“那奴婢更不该收了,往后见着了也得绕着她走,绝不给女君惹来麻烦事。”
“不必全收,却也不必都不收。”
元嘉眨了眨眼,“我之前说过,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凌驾于男人之上,叫他们畏你、惧你,却又不得不谄媚讨好你,如今再多一点,让他们所有人都来讨好你。”
“……讨好我?”
“是,讨好你。”
元嘉认真道。
逢春皱着一张脸,“可我不会……”
“不会就学,”元嘉打断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打理宫务、管教宫婢,金宝林的事情你不也做的很好么,太后跟前亦是进退得当,怎么就学不会收好处替人办事了呢?”
“那如何能一样……”
逢春小声道。
“有什么区别?”元嘉淡淡道,“不过是又一种以物换物罢了……你接受他们的讨好,再给他们漏下一星半点的好处,他们才会觉得你与他们是一样的人,才会愿意接近你、拥戴你。若表现得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便也会望而却步,另选他们眼中的、与他们更像的其他人了。”
“他们讨好我,也会讨好别人。”
“是,”元嘉笑了起来,“所以要让他们觉得,你是最值得被讨好的那个。”
“您也被他们这样对待过吗?”
元嘉唔了一声,“从前寥寥无几,这两年却是越来越多了……说来好笑,他们既希望我做一尊只供他们参拜的圣人像,又希望我是个与他们一样的世俗凡人。既想让我离他们远远的,又不舍得放弃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的机会,多贪心哪。”
逢春抿着嘴,少顷郑重道:“奴婢会努力学的,奴婢一定会成为您的助力!”
“你早就是我的助力了。”
元嘉笑得眉眼弯弯,而后又道:“虽说来日方长,你拿着他们慢慢历练也行,可眼下或许就有个现成的机会呢。”
逢春先是有些困惑,随即恍然──
“女君说的是……探春宴?”——
作者有话说:嘛……就是说,这一周又上了个榜单,所以依旧是到下周四前更满1.5w字,然后瞅了眼接下来几章存稿,不出意外应该还是更五休二,提前给看到这里的各位仙女比心啦[狗头叼玫瑰]
第150章 探春宴 知道自己要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探春宴古来有之, 虽带了个宴字,实则却是官宦和富户家的年轻小娘子们结伴去郊野踏春游玩的一项乐事,且大多相约在立春后、雨水前的某一日──正是乍暖还寒、春意未浓的好时候。
比起亦步亦趋地跟在长辈身边,规规矩矩、时刻关注自己仪态有无差错的枯燥宴会, 这样的“野宴”显然更受年轻女郎们的钟情──各自乘着马车, 带着帐幕、酒器、食具, 去到与女伴相约之地,行令品酒、作诗猜谜。若遇上溪流地, 还可再办一出曲水流觞, 实在是难得的自在逍遥。
眼下十五已过,正是办探春宴的好时候, 但这并不是二人提起此事的原因。
两日前的上元节家宴,燕景璇特意在席散后来了趟清宁宫,邀元嘉在十九那日同往南郊水畔赏游春色,打的正是探春宴的名头。
虽是年前便定好的事情, 各家儿郎的名姓也早就报了上来, 可探春宴多为女郎间的聚会, 如今却被燕景璇用在了男女相看一事上, 当真是愈发的随意了。
“……元姝和元妩那里,一切可都交代好了?”
元嘉问道。
“是, 夫人这些日子都盯着呢,奴婢也趁着休沐的时候去瞧过几次,两位娘子都很上心, 贺夫人更请了个从宫里出去的女官, 一直教着两位娘子仪礼呢。”
顿了顿,又道:“但奴婢瞧着,两位娘子学的东西不尽相同, 连穿衣打扮上也有区别,怕不是已相中了哪家的郎君,如今正投其所好呢。”
“那是好事哪,”元嘉笑了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对症下药,才有事半功倍的可能……难道真要到十九那日,对着一堆的儿郎慢慢挑么,仔细挑花了眼,到头来算盘全落了空。”
逢春点头称是。
元嘉端起已放得温凉的茶盏,低头正要啜饮两口,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动作,道:“险些忘了……虽是件小事,但也算跟探春宴有些关系吧,我便趁这会一块儿说了。”
“熙宁长公主那边已有好事者打听起来了,他们似乎觉得,那日的探春宴不止是为京中未有婚配的男女准备的,猜测是陛下也动了纳新人进宫的心思……也没剩两日了,但难说他们会不会将心思打到咱们宫里的人头上,你回去了也跟红玉她们提上两句,彼此心里有个数,倒不必特意去应付。”
“莫说是陛下没这个心思,便是真看倦了宫里的娘子们,”逢春拧着眉,“左右早该到大选的时候了,直接命各州郡官员擢选适龄女郎送入上京待选不就好了,哪里需要遮遮掩掩的弄这一出……”
元嘉埋头吃了口茶水,“大约是想起了先帝吧。”
指的便是当年西山别院一事。
逢春顿时哑然。
“行了,不说这些了,你今日也够辛苦的了,先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让徐妈妈进来陪着就够了。”
元嘉搁下杯盏,又朝逢春笑道。
前者应了声是,仍先替元嘉续满了茶水,方才后退着从殿内离开。
……
又两日,南郊水畔。
“……倒是没想到,太后与卫婕妤之间竟真变得如此亲厚了。”
倪娉柔拿着纨扇挡住下半张脸,又凑近元嘉身边,小声感慨道。
燕景璇把探春宴的地方设在宫外,倪娉柔原是没机会出来的,但娄太后却命了卫妙音陪同,连前者那只从不离身的猫儿也带了出来。倪娉柔知道后,也不知怎么想的,趁着家宴那日一堆人都在,刻意在燕景祁面前提起了自己少时住在江南的旧事,末了又说机会难得,也想去水畔边上走上一走,男人便也点头同意了。
「这妮子,绝对是探春宴上有什么东西勾住她了,否则才不会这般费心思出去呢。」
元嘉想起刘婵私底下对她说过的话,顺势端起身边的酒盏,与倪娉柔作势一碰,同样轻声道:“不也挺好的么,不管太后是真的喜欢卫婕妤,还是在那件事情以后做给外人看的假象,总之卫婕妤如今是又多一个倚仗了,再有金宝林之流的人想拿她当踏脚石,也得掂量一下自己了。”
说着,又摆出一副嫌怪的表情,“这才刚开春呢,你就拿着这东西扇来扇去的,也不嫌冷的慌。”
“谁让它与我今日的衣饰相配呢,”倪娉柔振振有词,“不过么,我的确是比不上这些小娘子们体健的,你瞧瞧,坐在水畔边上的那几个,穿的多单薄哪,这是已经把春衣都穿上了吧,还刮着风呢,我看着都想打寒噤了。”
说着,又伸长了手,遥遥指了几个人。
虽说是出来踏春游玩,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娄家的几位郎君,还有她们刻意添上的许多年轻男女们设的席,若离得太近,只怕会给人拘束之感,是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选在距水畔有段距离的小山坡上铺席而坐,又学了裙幄宴的习惯,命人在左右支了竹竿,又插挂起各色长裙充作幕帐,也算是将她们与人群相隔,彼此间都更加自在。
元嘉顺着倪娉柔指的方向望去,又不着痕迹地逡巡一圈,待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后,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元姝与元妩的身边已各自围坐了好几个男女,远远瞧着相谈甚欢。虽不知她们看上的是哪家儿郎,但见她们惬意的姿态,想来是十拿九稳的。
身边的倪娉柔尤自不觉,只探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起来,不时低声与元嘉议论着哪家儿郎容貌俊俏,又或是家风正直,女儿嫁过去了也不会受委屈。
元嘉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打断道:“你今日究竟是出来做什么的?在陛下面前说自己想去水畔边上走一走,如今却动也不动地跟我坐在这小山坡上说闲话。若不是宜恕年纪还轻,光听你这些话,我都要以为你是在给宜恕相看夫婿了。”
“我就是在给她看哪,也想给宜妤挑一个……你可别跟刘姊姊提,否则她定说我是在宫里太闲了,这才没事找事,瞎操心。”
倪娉柔头也不回道。
还真是被刘婵说中了,只是这人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了……
元嘉哑然失笑,“你就不怕我也说你是瞎操心么,这两个孩子尚有几年才及笄呢,比我家阿懿都小个几岁,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想着把女儿多留在身边几年,就这般急着把宜恕嫁出去么……今日来的可都是些正值婚龄的儿郎呢,最小的也比宜恕大个五、六岁,哪有合适的供你挑啊?”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倪娉柔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反应过来后忙解释道:“我成日都在熏风殿里住着,自己是什么都不缺,宫女内侍们也会说些听来的趣事逗我开心,可谁也不清楚外头是个什么光景。我这一次想方设法的出来,就是想先寻摸着,瞧瞧今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家,之后结亲的又是什么人家,结亲后过的又是否和睦……来日宜恕若出降,驸马大约也是这些儿郎所在家族中的某一个。我就是想让宜恕去到个内里和睦的人家,不说待她如亲生女一般,至少也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
“我自来与万春长公主接触的少,从前长公主出事时还不觉得,如今宜恕一年年的大了,可早年间养成的性子却没有改变多少……”倪娉柔忧心忡忡,“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那性子与万春长公主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受了委屈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可长公主是什么下场,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若哪日……我实在是怕。”
元嘉顿时了然,心里不免感慨起倪娉柔的慈母心肠来。
偏头望了眼与娄太后、燕景璇两处幕帐的距离,元嘉这才放轻了声音,认真道:“陛下不是先帝,我也不是太后,宜恕是你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女儿么,我岂会由着她嫁进一个火坑里,受尽煎熬不得出?你且放宽了心,宜恕也好,宜妤也罢,她们是这天地下最尊贵之人的女儿,便该配天底下最好的儿郎。来日夫妻琴瑟和谐最好,若真要分个高低主次,那也只有做夫婿的捧着、顺着她们的份儿,谁也不能叫她们受委屈!”
闻言,倪娉柔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元娘,我、多谢……”
元嘉眉头一皱,抬手便要去捂倪娉柔的嘴,“若为这事你便要谢我,那便是轻贱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也轻贱了我对宜恕的心意。”
“你、我……欸!”
倪娉柔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好一会儿才重重嗯了一声,总算是平复了心绪。
元嘉瞧着也放心许多,又刻意打趣起来,“祖宗,这会儿可能做些与探春宴有关的事情了?也陪着我赏一赏春景,看一看这四周新开的花呢。”
“你自己说的,这才刚开春呢,能有几处是开了花的。”倪娉柔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还不如看这些小娘子们头上簪的花呢,那才是又费心思、又费银钱寻来的……也不知道今日的花王会被谁得了去?”
便是说的探春宴上的惯例——斗花。只从前是购置奇花异草,斗的是花草的稀奇与贵重,近十年则因嫌弃其来往搬运不便,斗的便换成了女郎们鬓间簪的那朵花,真花论稀奇,假花论贵重,从一位花王变成两位,耗费的银钱更是翻倍而长,但参与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她们这会儿还在做曲水流觞呢,哪能那么快就斗出来,且等着吧。”
元嘉笑着道。
倪娉柔不置可否,又探头继续张望着,不多时发出一声疑问,“这是……已经开始斗花了?怎么所有人都聚过去了?”
元嘉循声看去,果如倪娉柔所说,方才还各自临水而坐的小娘子们,此刻几乎全部挤在了一处,呈包围状,似乎将谁围在了中间,声音更是乱作一团,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斗花。元嘉站了起来,倪娉柔紧跟其后,才走了两步,余光便瞥见临近几处幕帐里同样有人走了出来。
不多时,逢春过来禀告——
“女君,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卡文的下场就是,我的存稿日渐稀少,he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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