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阿嚏!阿——嚏——”
边雪连打两个喷嚏,垂眉垂眼,漫无精神。
“不该玩雪,”陆听递来个绿色暖水袋,直接把体温计怼边雪胳膊下,“你,感冒。”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边雪整天把自己裹成粽子,陆听则老穿一件背心,搭件外套。前者打了场雪仗便迅速病倒,后者精气神俱佳,早上起来,还“哐哐”砸了一个小时木头。
“这不公平,你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陆听没说话,摸摸他的额头,又把水杯递他嘴边。
边雪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陆听皱着眉保持这个姿势:“喝完。”
刚被他盯着吃了碗粥,边雪胃里撑得不行,摇头不肯。
陆听最怕他蔫了吧唧不吃不喝,等五分钟后检查他没发烧,才进屋拿了根吸管,将温水和兑好的感冒药都往他嘴边送,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喝掉,全部。”
边雪被他搞得一愣,哪怕读幼儿园那会儿,都没人拿这东西喂他喝水。
还没回神,吸管探入嘴唇,挤进齿关,陆听捏着吸管上端再次开口:“吸。”
“……”边雪差点呛上一口,“你别……”
陆听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监督他喝下感冒药,拎起沙发上的外套:“拆相机,走。”
侧屋的箱子已经被陆听挨个放好,边雪依次拆开,里面装了不同型号的相机。
“这些是什么?”陆听指着其中一个。
“变焦手电,”边雪看了一眼,顿时头疼,“另一个是补光灯棒……韩恒明把这些寄来干什么。”
陆听托起一台小巧轻便的相机:“这个呢?”
边雪眼睛一亮:“我平时揣包里的,遇到有意思的光线就能拍。”
说起相机,感冒全好了。边雪随手把暖手袋拍进陆听怀里,蹲下去打开纸箱。
陆听听得半懂,捧起另一个:“嗯,这个呢?”
“算是高级傻瓜机吧,半格系统,”边雪在箱子里翻找,“胶卷上次全拿给方穆青了……”
他突然翻出个什么,“咦”的一声拿过相机,推开仓盖,将其嵌入卡槽。
只见他拉出淡褐色胶片,陆听耳边旋即传来阵低沉的嗡鸣。
声音大约维持了一两秒,像修车时,扳手触拧动螺丝钉的声响。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拧了拧耳朵上的助听器。
能听见?
边雪想也没想,将相机凑到陆听耳边。
陆听似乎又听见了滋滋滋的电流音。
紧接着,哒,螺丝钉被拧到正位,完美契合。
“有声音。”陆听喉结滑动,半晌后才开口。
“好玩吧!”边雪的语气比陆听更激动,二话不说,将相机塞给他,“用手握住这里,食指搭在前面,眼睛往这儿看,等会儿听见同样的声音,就是拍好了。”
边雪站远,冲镜头比了个树杈,自己给自己数拍子:“三二一,茄子!”
陆听的姿势略微古怪,没有听清边雪的话。可眼见着边雪蹦到跟前,他就着别扭的动作,下意识摁下快门。
他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和边雪触碰同一台机器,听见同样的声音。
也不知是幻听还是什么,尽管是些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声音,可奇妙的响动就从掌心里传来。
“你拿着玩儿吧,”边雪凑上来,指向取景器边缘的数字,“一共能拍72张,现在还剩71次。”
陆听回过神:“我不会拍……”
“你会拍,”手机响了,边雪跑一边接电话,“也就动动手指的事。”
他回头,陆听站在一堆纸箱中间,拿相机和碰木头时的状态不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摔了砸了,局促的样子特有意思。
“怎么了?”边雪低头笑了声,“你睡醒了?”
韩恒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睡醒,但你的快递到了,快递员非让我下楼开箱检查,你买打印机干嘛?”
*
“阿雪买的这是个什么,可以打照片吗?”
阿珍副食被围得水泄不通,边雪像个操作暗箱的魔术师,站在中间,顶着一圈视线,操作那台机器。
一张又一张照片被吐出来,韩恒明穿着杨美珍的花棉袄挤进人群,完美融入,看得直乐。
“你改行拍青春写真了?挺行啊,比棚拍的有意思多了。”
陆听拿起一板,照片上的云磊笑不是笑,右脸坠着颗酒窝,背后的白墙被边雪修成了蓝色。
“这个云磊笑得好凶,”奶奶们模仿他的表情,“笑就要笑出八颗牙齿才好看嘛。”
人多起来,陆听完全听不明白,“嗯嗯”地答应,抬眼看见边雪哭笑不得,嘴唇不停张合。
“好,可以……行……免费。”
他的嘴唇停止动作,陆听耳边也没了声音。
奶奶们像一群蝌蚪,排着队走出门头,掏出玫红色丝巾戴上。
“说什么了?”陆听靠近问。
“让我给拍照,”边雪说,“再过不久,阿珍副食就要改名为阿雪照相馆了。”
韩恒明两手揣在胸前取暖:“招助理吗老板,我不想努力了,你给我包吃包住就行。”
“那你还是努力吧,”边雪说,“助理的话我有别的人选了,是吧陆听?”
陆听抬抬手里的相机,配合说:“边老板。”
韩恒明一眼望去:“X3啊,这玩意儿是不是停产了?”
楼上楼下都有人叫边雪的名字。
“边雪!帮我把茶叶蛋搬下去!”
“边雪,奶奶准备好了!”
“一个确实不够,”边雪拍拍手,“韩助理,帮我搬茶叶蛋去。”
陆听先有动作,抬脚往楼上走:“我去。”
韩恒明闻言站起来:“不用不用,我去吧,小陆你坐。”
边雪嗅到一股古怪的气味:“你俩干什么呢?”
陆听低头没听见,韩恒明则不接话,噘嘴哼了声曲儿。
边雪起了身鸡皮疙瘩,干什么这么客套?
他捧着相机出去,陆听把椅子搬到门边,摆好小锅,安安静静坐着。
雪已经融化,街头露出烟灰色瓦顶。
奶奶们戴红丝巾、花手套,边雪穿一件白外套,毛绒领,灰围巾。
前面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纷纷露出八颗牙齿。后面的边雪像立在路边的灯盏,目光柔和。
身后飘来茶叶蛋的香气,韩恒明放下电锅,陆听从脚下掏出纸壳,上面写着“晓晓茶叶蛋”。
“这么热闹,”杨玉晓落在最后,支着头往外看,“不收钱哪行,不给钱就买我的茶叶蛋!”
韩恒明拍马屁说:“阿珍姨好会做生意。”
陆听撇了下鬓发,侧耳倾听并不存在的快门音。他抚摸怀里的相机,将不远处的人影纳入取景器。
韩恒明和杨美珍同时没了声儿。
只见陆听坐在老旧的货架中,发丝长到遮住脖子,却没遮住耳背的助听器。他微仰着头,胳膊一点一点地抬起来,缓慢而坚定地对准边雪。
韩恒明浑身一拧,左右寻找,却没趁手的工具,他于是抿着唇,掏出手机。
店外的声音逐渐靠近,奶奶们摘掉丝巾,再次在打印机前聚拢。
边雪往屋里一瞧:“你们干什么呢?这么安静。”
“给你营造点工作氛围,”韩恒明说,“我这助理当得不错吧。”
边雪把SD卡扔给他:“助理,帮我把照片弄出来。”
韩恒明竟然没一声异议,点头哈腰:“行,老板,你们聊你们聊,我忙去了。”
边雪佯装踹他一脚:“你今天又吃错药了?”
胳膊被拽了拽,边雪一转头,见陆听坐在门边,扬起相机示意。
数字由71跳为65,陆听坐那没吭声,弯着眼睛看他。
“很棒,”夸奖的话脱口而出,边雪后知后觉这话显得奇怪,清清嗓子,“拍完这卷胶卷,我们就去洗出来。”
陆听识别唇语:“拍完……我们、洗出来。”
“你拍什么了?”边雪问。
“屋子,”陆听说,“云,天空。”
他的神情太专注了,边雪手指一动,忽然就想再夸一句“很棒”。
那边的奶奶们得到照片,不管边雪如何劝说,还是打算掏钱。最后韩恒明大手一挥,让每人揣了俩茶叶蛋。
杨美珍高兴,奶奶们也高兴,大家欢欢喜喜地离开,商量今天唱什么歌。
“韩助理,”边雪说,“挺会来事。”
韩恒明心安理得接受夸奖,努努下巴说:“别关,让我打一张。”
陆听往屋里收凳子的时候,打印机吐出张什么,他晃眼一瞧,没反应过来。
两秒后猛地回头,想说点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边雪缓缓挑眉,漫不经心地看向陆听:“被我抓到了,你偷拍我的证据。”
陆听弓下腰,双手撑在桌面上。他想把东西拿走,却又觉得欲盖弥彰,最后僵持在边雪面前。
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干嘛要撒谎?
边雪盯着他笑了声,旋即在机器上点了几下,同样的照片便又出现一张。
“这张给阿珍,”边雪自顾自瓜分,“这张我们留着。”
韩恒明揽住陆听的肩:“嘿嘿,小陆要吗,小明哥给你打折,一个茶叶蛋。”
“我……”
陆听还没说完,边雪往韩恒明背上结结实实拍了一掌。
“怎么连自家人也坑。”
“谁昨天棒棒糖卖我一块五,边雪你双标!”
旁边落了声轻笑,边雪看过去:“笑什么?”
陆听眼底的笑意还没散:“你们好幼稚。”
边雪不反驳这话,韩恒明确实幼稚得没边。
他拉过陆听,把照片放进他的手心:“留着,咱们的第一张合照。”
陆听刚想说点什么,却一皱眉,反抓住边雪的手。
韩恒明吹了声口哨:“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也不知陆听有没有听见,他低下头,用额头贴住边雪的掌心。边雪垂眼,心头一跳,差点顺势把人给推出去。
陆听没给他询问的机会,直愣愣抬眸看来:“边雪,你发烧了。”
*
边雪一直熬到吃完午饭,送走回林城的韩恒明后,杨美珍催他去张医生那看病。
“我不去。”边雪十分抗拒。
“你干啥不去?”杨美珍给陆听使眼色,想让他也劝几句,“平时我有点小毛病,你跳得老高,自己的事这么不上心。”
边雪抱着暖水袋,打了个喷嚏:“张叔是兽医。”
杨美珍大叫:“完了你这孩子烧糊涂了,赶紧来个人拉走!”
陆听拍了下耳朵,大步走向边雪。边雪瞥了眼,忙不迭后退,陆听把袖子挽起来干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
腿弯被陆听托起,边雪顶着昏沉的脑袋,直接被陆听扛上了肩膀。
这人一声不吭,甚至抽出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接住掉落的暖水袋。
“放开,”边雪两腿挣扎,“我头晕,你背我得了。”
然后陆听变换姿势,半蹲下去,让边雪爬上了他的背。
杨美珍在后头喊:“边雪,你喝排骨汤还是鸡汤!”
边雪被折腾一番,趴在陆听背上,只看见一高一低起伏的路面,随口回答:“行,喝汤!”
他心想还好陆听没有恐高症,过一会儿又想,这人每天穿裤子的时候,能摸到裤腿吗。
“什么裤腿?”听见他嘟囔,陆听压了下耳朵,“没听清。”
边雪把下巴搁他肩上,大声说:“我要滑下去了。”
陆听弯了点背,将他向上一颠,紧紧捏住他的大腿。
“行了……”边雪腿上一痒,没敢再动,“走快点。”
没过多久看见药房,他从陆听的背上蹦下去,陆听赶紧跟在后面,进屋便冲张叔喊:“叔,他烧糊涂了!”
张叔“嚯”的一声,让边雪先测体温,一瞧快烧到39度,抬抬眼镜:“哦,你想打屁股针还是输液啊?”
边雪往椅子上一靠,伸手说:“输液。”
陆听给他换了只手:“扎左边。”
边雪吊上水,对面就是“养殖技术指导”的招牌,张叔拓展了新业务,下头贴了张大红色的纸片:惊喜价。
陆听晃过去给暖水袋换水,头顶遮住了底下的小字,边雪歪头去看,乐出声。
男宝胶囊,用了都说好。
陆听回头,还没说话,防风帘被人撩开,一老熟人拖沓着脚步走进。
两人一起看过去,正巧跟那人对上视线。
边雪又是一乐,晕乎乎地问:“你来买男宝胶囊还是接受养殖指导?”
李东看见屋里的两人,莫名发怵,擦着陆听的衣摆往里走,生怕碰着他:“啥男宝胶囊……张叔,给我来包感冒药,我有点低烧。”
张叔说:“低烧你打屁股针啊,光吃感冒药不顶用。”
李东屁股上落了道视线,余光见边雪懒洋洋地靠在墙边,陆听冷着脸瞅他。
“不打针!”李东差点自己跑柜台里抓药,“张叔你快点,我赶时间!”
给完钱,李东边跑边骂疯子,出了门还能听见边雪在笑。
陆听在边雪旁边坐下,给他的右手戴上手套,外套里塞上暖水袋。边雪眼角泛起泪,他曲起手指帮他擦掉。
“有这么,好笑?”陆听无奈道。
“晞湾镇的人好好玩,”边雪眨了下眼睛,“你帮我看看,睫毛眨眼睛里去了。”
陆听见他说什么好玩、睫毛、眼睛,完全不成句子。
边雪的下巴缩在毛领里,烧得脸颊泛红,拼命眨眼。睫毛簌簌抖动,一滴眼泪滚下来,挂在眼眶上。
“眼睛不好玩,”陆听摁住他的眼皮,“不要了,红了。”
边雪的眼睛一闭一睁,睁的这只有轻度散光,陆听模糊成虚影。
眼睛痒得厉害,边雪靠过去,侧歪脑袋,脸颊差点碰到陆听的嘴。
“我、眼睛里、有睫毛。”边雪一字一句说。
陆听恍然大悟,低头去看。没看见什么睫毛,光注意到他乌黑的瞳孔,水润润的,眼底全是自己的影子。
猛地嗅到股特别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浓,像一阵风似的撩动鼻翼,边雪退远了,风也吹远,味道便消散了。
“没有吗?”边雪问,“那可能是灰尘。”
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流动,张叔小声打鼾,用有声小说催眠。
天花板斑驳,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一块墙皮。
边雪不敢张嘴,微抿住唇:“能不能输快一点……”
“边雪,你用香水了吗?”陆听忽然问。
他的语调上扬,“雪”字被念得黏黏糊糊。
“嗯?”边雪扭头看去,“我身上有味儿?”
陆听摇头:“甜的。”
甜的?
边雪嗅了嗅衣领,只闻到茶叶蛋味儿,哪甜了?
“我用了点阿珍的面霜。”
陆听挠挠侧脸:“哦,嗯,没事。”
陆听来回搓动指尖,边雪一怔,没细品到底哪里不对劲,被陆听感染,脑门竟也开始发热。
眼皮越来越沉,不过一会儿,他靠在椅背上睡得东倒西歪。
陆听用余光看去,叫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他这才把边雪的头揽过来,靠在肩上。
他坐得笔直,怕边雪睡得不舒服,拉开外套,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边雪在陆听碰他脑袋时就醒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目光聚焦在陆听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不过手背干得起皮,虎口有一道划伤的疤痕。
紧接着,五指攥紧一瞬,抬起来后拉开了外套拉链。
边雪立马闭上眼睛,旋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听将他使劲揽了揽:“睡吧。”
边雪无心假寐,他真烧糊涂了,掌心发烫,连心脏也跳得很快。
门外哗啦一阵响,帘子带来的风,把微妙的氛围冲淡。
周展急冲冲跑进屋:“边雪哥,听说你生病了,你没事吧!”
秦远山拉住他:“别嚷嚷,让病人好好养病!”
陆听的肌肉明显紧绷起来,边雪终于呼出口气,从他怀里抬起头:“你这一嗓子,我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周展嘿嘿一笑,看他俩姿势不对:“你们刚才在……在干嘛啊?”
陆听突然起身,对边雪说:“暖水袋,换水。”
边雪慢吞吞把东西递过去,转移话题说:“你们专门来看我?”
“啊?”周展挠了下耳朵,“对啊,阿珍姨让我把汤给你拿来,她说来不及了,去大排档端的,你趁热喝。”
保温桶里装着莲藕排骨汤,汤面儿上飘了几颗枸杞。
秦远山招呼了声被惊醒的张叔,找椅子坐下:“中午吃饭遇上阿珍姨,说你生病了,我们就说过来看看。”
陆听挤进两人中间,没找到碗,便抱着桶,用汤勺手动降温。
秦远山说:“小陆呢,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哦,陆哥!”周展说,“你最近没来上班,我怪不习惯的。”
陆听“嗯”了声:“我,快好了,可以上班。”
他向来做不出什么大的表情,人多的时候面上更冷,神情专注,语气也冷冰冰的。
边雪观察过,他端正坐直,眉头微压的时候,其实代表紧张。兴许是人多了不舒服,又或者对方太热情,不知道如何回应。
“陆听,”边雪叫了他一声,“上次的事秦老板帮了大忙,给秦哥说声谢谢。”
秦老板听得乐滋滋的,口头上拒绝:“帮啥大忙,员工的事本来就归我管!”
陆听接过边雪的话:“谢谢秦老板。”
“真没事,不用谢,”秦远山往保温桶里瞧了眼,没继续说这事,“趁热喝吧,你这身体真该补补。”
秦远山大陆听十多岁,知道他边界感强,外冷内热。
陆工在店里干了这么多年,秦远山很少听他说这种话,一时间百感交集,冲边雪挤了下眼睛。
边雪小口小口地喝汤:“这几颗枸杞肯定是阿珍姨让丢的。”
陆听笑笑:“吃掉吧。”
他不是没察觉边雪在给他递话头,但这是他头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3岁。
可这时,边雪又带了点孩子气,嚼枸杞时撇撇嘴,转头说,陆听,枸杞有股怪味儿,不好吃。
周展摸出一副扑克牌:“边雪哥无聊吗,咱打牌吧。”
不远处的张叔警觉说:“不准在我店里搞赌博!”
“光打牌!”周展喊,“张叔,我们就玩一会儿,两点上班呢!”
边雪看他发牌:“斗地主吗?我手不方便,陆听帮我出牌。”
陆听没什么意见,秦远山打趣说:“军师做派,光动嘴不动手。”
然而军师输得一败涂地,陆听脸上被贴了六个纸条,每呼吸一下,纸条就跟着扇动。
边雪把纸条摁紧:“我故意的,六六大顺。”
陆听往脸上吹了口气:“什么遛遛?”
秦远山“啊”的一声:“可以拔针了,一块儿走呗?”
走前边雪又测了次体温,张叔给他下了一剂猛药,体温退到36.5。
离开药房,陆听一把抓住边雪:“别,会被发现。”
“发现什么?”边雪没听明白。
“我们,”陆听跟他耳语,“住一起的事。”
边雪顿住脚,周展回头问:“边雪哥,你回阿珍副食吗?”
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边雪应了声“对”,扯过陆听小声说:“分头行动,前面汇合。”
于是陆听往右他往左,一路溜达,闻着新鲜出炉的糕点香气,顺路拐进隔壁巷子,在路边买了袋板栗饼。
走累了他便停下,等陆听找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巷子中断,掏出个饼打算趁热尝尝味儿。
还没来得及咬下一口,岔路的小巷中传来阵响动,垃圾桶被踢倒在地,三个混混模样的男人走出,一人踹了一脚。
陆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往里看了一眼。
边雪给他递了个饼:“快走,街溜子。”
终于吃上口板栗饼,边雪却被陆听一拽,那饼一咕噜掉在地上,酥皮碎成渣。
“干嘛?”边雪不满。
“你看看,”陆听掰过他的脸,“那是不是云磊。”
作者有话说:
陆听:你记录他们,我记录你[猫头]
韩恒明:?[小丑]
第27章
边雪没想到会看见云磊。
荧光绿跑鞋实在惹眼,挤在三双黑色尖头皮鞋里,步步后退,抵住墙面。
晞湾镇确实有些年轻混混,初中辍学,留守在镇,没成年的成天四处溜达,成年的在附近干日结工作。
日子没什么盼头,钱赚一天是一天,没工作了就骑骑电驴,偷鸡摸狗,打电玩蹲网吧。
云磊一好好念书的初中生,能惹上这麻烦,边雪猜测无非是因为钱。
这伙人工作干不下去,没钱上网了,便逮着路过的学生,讨要他们的生活费。
“云磊,过来。”
边雪刚一出声,云磊满脸震惊地看来。
听见召唤他的第一反应是躲,抱着书包往另一边跑,被为首的金毛扯住衣领,一个踉跄栽回人堆。
云磊吃痛地“嘶”了一声,咬牙拉开书包拉链,低头开始掏钱。
陆听不像边雪,他懒得废话,三两步跨入巷子,一把扯住云磊的手。
三个男生猛地抬头,原本满脸不屑,见来人是陆听,眼睛一蹬,没敢动手。
“陆……陆哥,别多管闲事。”
陆听压根没去看他们的嘴,面色阴沉,拍两下耳朵,将云磊从人堆里拽出来扔给边雪。
书包“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又是你们,”陆听眯了下眼睛,拧动手腕,弯腰把耳朵凑到对面几人跟前,“要多少,这次?”
那三人神情一变:“陆哥……我们也不要多了,三块五块,拿点上网钱就走。”
陆听轻笑一声,用手语说了句什么,斜眼看去,抬手摘了助听器。
“放屁!”有陆听撑腰,云磊气不过还嘴,“你们天天在网吧附近蹲人!”
边雪把云磊往后拽,将一袋子板栗饼扔他怀里:“没你的事了,趁热吃点饼。”
云磊叫了他一声“哥”,他权当没听见。
边雪打量云磊,头发乱七八糟,好在没有鼻青脸肿,就羽绒服上沾了一层灰。
陆听早就烦得不行,不停玩弄助听器,最后干脆将其揣进兜里,回头等边雪给个指示。
边雪没急着管他:“他们打你了吗?”
“那金毛踹了我一脚……”云磊指着胸口上的灰,眼睛瞪得溜圆,“被我躲开了。”
金毛梗起脖子,伸手指来:“你叫谁金毛!”
陆听默不作声,一字不落地读懂了云磊的话。他认识这伙人,网吧钉子户,吃硬不吃软。
不等边雪发话,他啧的一声拎起金毛的衣领:“你,怎么这么,欠。”
边雪本来想拦,一听没这必要。揽着云磊退远,自己咬了口饼,不好吃,又给云磊扔回去。
“砰”的一声,陆听的腿利落抬起,脚掌落在金毛的胸口。
上头那只微笑大头脸顿时蹭了一鼻子灰,金毛连衣服带人撞上垃圾桶。
哐当。
后脑勺砸上铁皮,砸得结结实实。金毛头晕脑花,两个小弟连忙去扶,被他吐了口唾沫推开。
巷子里原本该响起咒骂,可三人对上陆听的眼神,顿时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陆听在网吧打工那会儿,就收拾过他们一顿。好不容易把这人熬走,今儿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又碰上了。
“不好意思啊,他脾气不好,我说说他,”边雪笑盈盈地拉住陆听,“我俩回来探望弟弟,不小心遇上这种事。”
云磊蹭着墙皮靠近:“哥、哥!揍他!就那金毛最不要脸!”
边雪扫去一眼,冷声说:“我这才刚出来,你就想让我进去吗?”
出哪?从哪出来?
云磊懵了。
怎么演起来了?
金毛已经站了起来,两个小弟退得比他还远。本来就只是要点上网钱,云磊这种乖乖仔学生最好骗,随便吓吓就能得手。
可哪知这人有俩哥啊!
后面那个长得白的是笑面虎,像城里来的老板,就电视剧里,打个电话就能让谁谁谁破产的那种。
陆听这个听不见的不爱管闲事,光动手不动嘴,一管起来就没完没了,去年差点把网吧直接砸了。
“得罪了,”金毛嘴角哆嗦,撂下一句,扭头见小弟已经拔腿,扯着嗓子大骂,“一点出息没有!我养条狗还知道看门!”
陆听没戴助听器,声音混在谩骂声里一块儿传来:“你钱,他们没给吧?”
云磊摇头,不敢和他对视,把视线投向边雪。
边雪脸色尚好,仔细看甚至在笑。
“……”
云磊心虚,转身就跑,板栗饼一个接一个从破袋子里掉出,滚得比他还快。
边雪捡起一个,往他后脑勺扔去:“谢谢都不说,你陆哥岂不是白摘助听器了?”
陆听捡起书包,就站在边雪身后:“别,凶他。”
这个点路上没人,也就没人看见边雪一路把云磊提溜回了家。云磊进屋就被按在沙发上,陆听坐一边盯着,边雪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进卧室好一会儿没出来。
刚才动手的明明是陆听,眼下他却显得被动,跟云磊一块儿坐好,戴上助听器,悄悄听屋里的动静。
边雪出来了,扔给云磊一件干净外套:“这个点你不上学,在网吧附近徘徊什么?”
他语气有点凶,陆听给云磊使了个眼色:“没事,说,好好的。”
边雪笑一声坐下:“我在问他,你别帮忙说话。”
“下午老师给我放假了,”云磊捏着衣摆没穿,“让我去填报名表,我家没电脑,我就去网吧……”
“没电脑怎么不问老师借,”边雪说,“不然你来找我也行。”
云磊嘟囔起嘴没说话。
“行,我不问了,表呢,填好了吗?”
“填好了,出来就碰见金毛,他们知道我要去城里训练,身上有点生活费。”
边雪审讯他:“你刚才到底在跑什么?”
“我不知道,”云磊说,“可能怕被你们骂。”
陆听本来不想插嘴,闻言一顿:“骂?”
云磊摸了下鼻子:“以前我在外面惹了事回家,我舅老骂我惹是生非……”
边雪一下子说不出话,侧头骂了句什么。他看不下去云磊的一身灰,把人拉起来,扒掉外套,给换上新的。
陆听把换下来的衣服装上:“得送去干洗……你有人吗家里,最近?”
“我吗?”云磊说,“没,我舅上周去城里打工了。”
边雪肚子里有一窝火,想发发不出来,不知道冲谁。
“你下午想回去上学还是休息?”边雪问。
云磊一直蔫蔫儿的,听边雪这样说,睁大眼睛:“你们不问别的了?”
边雪说:“没什么好问的,又不是审讯犯人,你什么错都没有。”
“钱够吗?”陆听则直接行动,把兜里几个子儿全掏出来,“拿着。”
云磊缩在边雪的外套里,羽绒服明明很薄,他却浑身燥热。
该说的边雪都说了,陆听拍拍云磊的背,起身倒了杯热水:“喝。”
“哥,谢谢你们,”云磊吸了下鼻子,左右看看,“我们要报警吗?”
“治标不治本,”边雪想摸烟盒,见云磊在这,叹了口气到底没动,“他们估计早进去过,但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意思?”云磊问。
云磊捧着茶杯,眨着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他脸上只有懵懂,像一株刚萌芽的绿苗。
边雪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知道自己不该开口。
和陆听对视一眼,陆听同样欲言又止。
那帮小兔崽子上半年刚进去了一趟,而且还是陆听亲自押去的。几人到派出所一查,才发现一个刚成年,其他的才十多岁。
“没什么意思,”边雪拎起云磊的书包,“问你呢,要回学校吗?”
云磊说:“哥,我能在这待一会儿吗?”
边雪看向陆听,陆听点头:“待吧。”
“晚上也可以吗?”云磊说,“我不想回家,就借住一晚。不要告诉别人行吗,我怕舅舅知道了。”
陆听“嗯”了一声,指着书包:“你,别跑,写作业。”
他跟边雪一左一右,这套动作自然流畅,然后云磊见陆听摸了下边雪的额头。
边雪任由他碰:“好了吧?没烧了。”
云磊“嘶”了一声,先不好意思地移开眼。
边雪在后面叫他:“我去看会儿店,云磊你别偷懒。”
云磊头也没抬,连应几声,在习题本上随意勾画,等边雪走出院门,他还没琢磨明白,陆哥和边雪哥到底啥时候这么熟了。
圆珠笔被人按住,陆听坐在他身边说:“你……3乘4,12,不等于15。”
“哦哦哦,对对对,”云磊神游回来,忙不迭在上面打个大叉,“陆哥你真聪明。”
陆听看他两眼,心想这孩子怎么……不太聪明。
那头的边雪走出65号院,没急着去杨美珍那,他原路返回,去网吧附近绕了一圈。
网吧大门上贴着招工信息,给出的时薪低得吓人,难怪金毛不啃眼前这块骨头。
有人出来,边雪窥了一眼,机子老旧,客人稀稀拉拉却烟雾缭绕,顺着门缝直往外飘。
他止不住去想刚才没说出口的话。
就算没有金毛,晞湾镇还有黄毛粉毛。小镇闭塞,止步不前,恶性循环。
他对晞湾镇的感情没那么深,可这里依山傍水,大部分居民热情善良,古镇项目没能发展起来,多少有点惋惜。
从包里摸出相机,对准路边一串掉了色的招牌。川和电缆、潘燕烧饼、大发五金、欣欣网吧……
门口蹲了俩吃泡面的男生,顶着鸡窝头,看见镜头不但没躲,抬眼冲边雪笑起来。
边雪想起云磊,然后又想起陆听。
之前陆听提过,被秦老板领去干汽修之后,他还在网吧兼职过几个月。这活儿事多钱少,三天两头有人闹事。
走到阿珍副食门口,杨美珍打了个哈欠:“回来啦,退烧了吧?”
“退了,”边雪摸了摸包,“保温桶忘带回来了。”
“没事,你明天洗好带过来,”杨美珍说,“帮我再下些电视剧?哦,不要主角最后没在一起的,老死人的也不要,我年龄大了受不了。”
杨美珍积怨已久,吐槽了两小时的电视剧。晚上她包了饺子,让边雪带回去给陆听。
“再拿20个,”边雪心里想着云磊,“我和陆听最近长身体,吃得多。”
杨美珍一听这话,连忙又装了一袋。
边雪带着两大袋饺子回去的时候,云磊惊讶说:“你就是喂猪也吃不完啊。”
“云磊猪,”边雪推云磊去烧水,“你长身体,多吃点。”
云磊:“烧水就烧水……边雪哥你能给我的作业签个字吗?每张都签,老师明天要检查。”
陆听从厨房出来,又摸了下边雪的额头,见他确实退了烧,开始数阿珍姨给的饺子。
“放一半进冰箱?”陆听说,“笑什么?”
边雪站在茶几边上,捏着云磊的作文,肩膀笑得直抖。
他喊了声云磊:“我能给陆听看你的作文吗?”
云磊端着盘:“可以啊,我觉得写得蛮好的。”
边雪抿了下唇,清清嗓子冲陆听耳边念:“题目是,冬日里的阳光。我哥个子很高,身体强壮,皮肤黝黑。那天我放学回家,遇见欺负我的同学,我哥从天而降,一手一个,拳打脚踢,擒贼先擒王……他在我心中是一座伟岸的大山。”
作文纸被陆听抽走,陆听皱着眉,仔仔细细研读云磊的流水账,一手鸡爪字让他难以分辨。
看到最后他哭笑不得,往云磊脑袋上敲了下,在作文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这孩子不太聪明。”
“怎么不聪明?”边雪说,“我也觉得写得挺好。”
云磊冒出个头问:“陆哥,我今晚睡沙发就行,边雪哥你呢,吃完饭就回家吗?”
“我睡卧室,”边雪自然接话,“不是刚回来嘛,上哪去?”
“嗯?你要睡卧室吗?”云磊停顿两秒,“哥,原来你也住这啊!”
边雪一愣,想找补却来不及了。
陆听轻哼一声:“你也,不太聪明。”
边雪:“……”
脑子里整天装这么多事,把最重要的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点是回小卖部,杨美珍准要问:“是不是和小陆吵架了?早上不还好好的!”
边雪咽了咽,瞄了眼陆听:“你今晚进屋睡?”
“嗯,”陆听神色自然,“还有被子柜子里,你吃饺子,我去拿。”
*
陆听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饺子,总之边雪给多少,他吃多少。
最后两个餐盘空空,云磊问,陆哥,锅里还有点饺子汤,你喝吗?
陆听当然不喝,他涮碗浇花,去院子外喂狗。
回来时云磊已经窝上沙发,边雪洗完澡,进了卧室。
浴室里水气氤氲,香皂味扑鼻。种种迹象无一不在暗示,屋子里的另一个男人,刚才就站在这里。
陆听一顿。
边雪站在这里的时候,会像自己一样,心想如果等会气氛太尴尬,应该怎么办吗?
陆听长这么大,还没跟别人挤过同一张床。
从很久以前开始,生活被木雕、听觉沟通能力训练、读写训练挤满,可不管怎样练习,他依旧离两边的世界都很遥远。
他不明白同龄男孩之间在说什么、流行什么。
边雪靠在床上看书,他摘下耳机看向门边:“洗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在浴室里缺氧了。”
陆听抱出柜子里的被子:“要睡了吗?”
“不太困,”边雪扬扬手里的书,“再看会儿。”
卧室里的气味连成一片,两个源头中间,隔着一张小床。
陆听背身拧了下眉心,找到空调遥控器:“你,云磊的初中课本,拿着干嘛?”
“当故事书看,感觉回到读书那会儿了,很催眠,”边雪说,“不用开空调,你体温本来就蛮高的。”
他说完自己愣了愣,陆听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这样安静好几秒,才抱着被子说:“要不我出去打地铺……”
边雪真没别的意思。
知道陆听敏感,急着解释:“我是怕你晚上太热。”
陆听没戴助听器,自然也没听懂。抱着被子拉住门,他其实在心里松了口气。
“别动别动。”边雪大声叫他。
陆听把这一声听得清清楚楚,刚回头,一条灰色围巾勒住他的肩膀,又下滑至腰腹。
边雪拽动围巾:“都说没别的意思了……过来躺下,睡觉。”
门外响起脚步声,云磊支支吾吾:“边雪哥,陆哥!你们打架了吗?”
边雪的尾音漏出笑声:“没,睡你的。”
陆听也笑,被边雪用围巾拽得往后仰去,最后直接跌进被褥,倒挺无奈的。
边雪俯身低头:“我睡右边,你睡左边,行吗?”
“行,”陆听弯弯嘴唇,“边雪,很奇怪倒着。”
“边雪倒着很奇怪,”边雪纠正,“你睡觉开灯吗?”
“边雪倒着……不开,”陆听说,“真的不会冷吗?”
“不冷,你盖一床被子够吗?”
“你在说话吗?”
这时候边雪把灯关了,陆听只听见声,但听不懂。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被子被掀开,扇来一阵暖风。陆听一眨眼,右侧床头柜上亮起一盏小夜灯。
边雪半撑起身,撩住遮挡嘴唇的发丝,几乎快靠在陆听身上:“开个小夜灯,可以吗?”
陆听仰躺着,这是边雪今晚第二次用这个角度看他。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的轮廓,使之变得和听见的声音一样,不太真切,但很动听。
边雪没等来回答,就见陆听闭上眼“嗯”了一声。
“睡了?”
“嗯。”
“真的?”
陆听的眼皮动了动:“边雪,我耳边说话不要,很痒。”
边雪于是滚回自己的被子,卷成一团,只露出眼睛。
话这么多的确不是他的作风。他清楚自己的德行,无非是有点别扭,更怕陆听别扭。
刚闭上眼,身后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你睡着了吗?”
边雪笑了下:“哪有这么快。”
陆听的声音本就偏沉,到晚上有些沙哑:“我和别人睡觉,第一次。”
身下的床是他爸打的,陆听睡了十年,空了五年。在第六年里,迎来了第一个体验它的朋友。
边雪下意识想纠正语序,几个词换来换去,哪哪都显得奇怪,于是作罢:“有机会我们去露营,叫上韩恒明和周展他们,一起睡帐篷。”
陆听拍了下他的肩膀,用了点力让他转过来。
“你在说什么?”
他们面对面躺着,床并不大,只动动腿弯,膝盖就能碰到一起。
边雪字正腔圆地重复刚才的话,用零碎的手语辅助。
“好,”陆听说,“我,朋友一起。”
边雪摇了摇头:“我,和,朋友,一起。”
陆听跟着念了一遍,边雪说:“用手语怎么说?”
陆听小麦色的手抬了起来,边雪一笔一划照做,在做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他抓住陆听的手,轻哼一声。
那不是“朋友”的意思,而是“你”。
他们像两块吸铁石,正负极不停转换,有时和对方靠得很近,有时把对方推得很远。但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之前是餐桌,现在是被褥。
“你有别的聋人朋友吗?”边雪问,“你可以邀请他们一起。”
陆听偏了下头,平躺回去:“嗯,不算朋友。”
此刻的氛围让人太放松了,很多从未说过的话,就这样被他从心里拎出来,放到边雪面前。
陆听说了些以前的事。
他从特殊学校回来后,尝试过和更多人交流。但手语的种类五花八门,与每个人受到的教育有关。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陆听学习的文法手语,不足以支撑他读懂每个人的话。交流起来仍旧存在困难。
后来大家各奔东西,有的去地方单位工作,有的升学念书,有的留校任教帮助更多人,还有的比如陆听,回家乡发展,杳无音讯。
边雪有好一会儿没说话,陆听转头去看,见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了好些文字。
“上次杨美珍看的电视剧居然没有字幕,”边雪一边编辑一边嘀咕,“我写封建议信……”
陆听盯着他的侧脸,睫毛遮住了眼眸,每眨动一次,眼下的阴影便跟着晃动。
他抬眼思考时,阴影不见了,瞳孔乌黑透亮,里面不仅装满了陆听的影子,还有好些陆听读不懂的东西,
陆听盖住手机:“照片在哪里?”
“嗯?”边雪想了想说,“我们的合照吗?我放在小卖部了,阿珍姨要用相框裱起来,你的呢?”
陆听忽然想把照片拿出来看一眼,他起身,从外套里拿出个钱包:“还有我爸妈的照片,给你认识。”
边雪翻了个面儿,趴在他身边:“好啊,我看看。”
“我爸的钱包,”陆听摸了摸钱包的尖角,“他说是真皮,我说被骗了。”
“就是真皮,叔叔比你识货。”
陆听知道他在开玩笑:“边雪说得对。”
打开钱包,从夹层里抽出照片,边雪捻起泛黄的那张,对光一看——
“这是你爸?”
陆听扬了下眉:“认识?”
边雪使劲一点头:“认识,小时候见过。”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那时候边雪还挺小,陆叔来小卖部买烟,跟他说过几句话。这是世界上第四个对边雪说,‘你可以成为摄影师’的人。
“好巧啊边雪。”陆听接过照片,小心地放回钱包。
“好巧啊陆听,”边雪有点冷,缩回被子,用脚尖踢了踢陆听,“陆叔人挺好的。”
陆听没有把脚移开,两人隔着被子靠在一起,被褥在短暂的安静中越变越薄,仿佛一吹就会飘远。
墙上的拼音插图边,有几道圆珠笔印记。一只小飞虫自底部攀爬,越过最下端的痕迹,无声无息地爬向顶端。
它在最后一根黑线上停下,高度大概在陆听耳朵之上。再向上是无限的空白和一块时钟,以及洇出水渍的墙皮。
有点困了。
陆听的呼吸声落在头顶,边雪在一呼一吸中想,等明天早上醒来,就拉着陆听,把最后一根补上。
不知道陆听吃了多少杨美珍做的茶叶蛋,个头已经窜到一米九,刚好能填补那一大块白墙。
边雪趴在床上,揽住陆听的大腿。
其实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他原本想给陆听一个拥抱,想了想,没好意思。
陆听的腿顿时僵硬起来,低头看着边雪头顶的旋儿。
边雪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陆听已经茁壮成长为一棵大树,并且是晞湾镇里最强壮的一棵。
边雪闭上眼,他刚看了几页课本,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从明天开始,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比昨天更幸福。”
陆听搭在床沿的手指一顿,抓紧床单,许久没能松开。
腿上原本若有若无的重量,在突然间变得沉重,使他足以清晰地感受到边雪的呼吸。
一阵闷闷的鼾声打破沉默,陆听拍了下耳朵,发现那声儿从门外传来,云磊睡得很沉。
他弯腰看向边雪,边雪闭着双眼,俨然已经熟睡。
仿佛听见“咔哒”一声,陆听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
秒针往前跨了一步,落在“12”的数字上。
陆听心想,现在就是明天。
第28章
陆听试图扒开枕在自己腿上的边雪,可刚碰到他的肩膀,他皱了皱眉,连人带被子往上挪动,顺道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边雪的头顶在陆听大腿上蹭来蹭去,再往上……
不可以再往上了。
陆听腹部一热,难以置信地往下看了眼,立马伸手制止。他不敢把边雪吵醒,但自己又总觉得不得劲。
就这样自顾自僵持了五分钟,最后心一横,托起腿上的人放到胸前,用手紧紧将他搂住,不让他再动。
第二天在杨美珍的一嗓子“吃饭了”中开始。
今天三个菜都是边雪做的,杨美珍叫的是刚从汽修店过来的陆听。
菜的卖相不怎么样,但味道说得过去,杨美珍尝了一筷子,眼睛都亮了。
“我早上看见小磊了,”杨美珍说,“奇怪了,他咋走另一条路过来的?”
陆听给杨美珍盛了碗汤。
边雪给添了片滑肉:“看见什么稀奇玩意儿了,绕了点路呗。”
杨美珍很快被说服,又瞅了瞅陆听:“小陆今天是怎么了,昨晚睡觉磕到腰了?”
不管是站还是坐,陆听随时端正笔直。今天他一来店里,杨美珍就看他揉了下腰寓家vip。
哪怕现在,也跟椅子上有钉子似的,坐不是坐,弓腰驼背。
陆听还没听清,边雪先清了下嗓子:“落枕了,没事儿。”
边雪早上醒来,察觉到自己的睡姿,尴尬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起床。
他枕在陆听胸前,一觉睡到天亮,半夜的时候甚至梦见陆听说给换了个新枕头,又软乎又暖和。
的确挺软的……
而陆听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一整晚保持这个姿势。腰不疼才怪。
杨美珍:“谁落枕落腰上去了?”
“嗯,我落枕了,”陆听终于反应过来,回避杨美珍的视线,“没关系。”
也不知杨美珍信没信,一个电话打来,边雪连忙接起,就在饭桌边“喂”了声。
张总亲自打电话过过来,竟然就是为了通知他,回林城的票给他买好了。
“买的什么票?”
“你助理给买的火车。”
“我提前打过招呼,不坐火车高铁,公司派车过来。”
“公司的车安排不过来,你那又坐不了飞机,去县城坐火车不挺方便的,算了,你自己跟助理沟通吧。”
张伟方这通电话没别的意思,无非就是给边雪一个下马威,告诉他,既然人回公司了,就得听公司的安排。
那头先挂电话,陆听说:“火车,为什么不坐?”
边雪脸色不怎么好,连带着语气也冷硬:“坐着头晕恶心想吐。”
杨美珍拍拍陆听的胳膊:“没事儿,小陆你吃。”
第二个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把票退了,”这事助理做不了主,边雪没为难他,直接说,“我自己找车过去。”
助理挺不好意思:“哥,那我把票退了,谢谢啊。”
把这事儿办完边雪也没胃口了,好在杨美珍和陆听都没多问,一个给他夹菜,一个给他盛汤。边雪捏了下脖子,努力把碗里的菜吃完。
小饭桌放在屋外,被晒得暖烘烘的。陆听老早吃完,捻起桌上的花椒香葱。
花椒当眼睛,没切碎的小葱变成弯弯的嘴。小葱弧度朝下,等边雪看过去时,陆听给它翻了个面。
边雪的脸没绷住,轻笑出声。
杨美珍假装没看见,等对面那动静停下才问:“你要去多久,还回来吗?”
“不知道,”边雪在花椒下放了颗蒜末当鼻子,放大音量说,“快的话就几天,反正会回来的。”
杨美珍嘟哝:“你一个人?”
边雪瞄了眼陆听:“对,韩恒明帮我找了辆车。”
杨美珍被阳光照得眯了眯眼睛:“等会儿你给刘奶奶带点东西去。”
“刘奶奶怎么了?”
“感冒了,在屋里待好几天了,你给带点鸡蛋面条,从店里拿。”
边雪皱眉问,刘奶奶感冒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
杨美珍挥挥手:“年纪大了,感冒一下不得了的,就对街卖米线那家,老头子去年摔了一下,人第二天就走了。”
“知道了,”边雪听不下去,“现在就去,你吃完把碗防水槽里,我回来洗。”
陆听跟着站起来,边雪走哪跟哪。
边雪提着两袋东西出来:“下午不上班啊?”
“午休,”陆听把东西接过来,“你找不到路。”
杨美珍看着他俩的背影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丢了不是,咋不栓裤腰带上。”
午后的晞湾镇有了点人气,各家老板掇着凳子坐在街边,要么打牌,要么聊八卦,一路走过全是麻将声。
刘奶奶住在棋牌室楼上,隔壁是个荒废的民宿。
一楼房间味道十足,吃空的盒饭就摆在麻将桌边,过道狭窄,人声嘈杂。
陆听进屋前便关了助听器:“边雪,过来。”
边雪费好大劲儿挤过去,陆听牵过他的手,带他穿过桌椅,弯腰走进楼梯间。
“楼梯好陡,”边雪嘀咕,“老人能走吗?”
陆听回头:“嗯?”
边雪拽了他一下:“看路。”
他自己勉强能直起背,陆听个儿更高,一路弯腰,稍微站直就会磕到天花板。
陆听站在最后一块台阶上,低头见边雪一身白衣,头顶低不见天,身后拥挤混乱。心里有点不舒服,又不知道为什么。
他把边雪拉到身边,让人站在灯泡底下。
“怎么了?”边雪问,“耳朵不舒服吗?”
陆听撩了下眼皮,没否认:“有点。”
这确实挺吵的,边雪连忙敲门,等了约莫一分钟,刘奶奶的眼睛从防盗门里露出来,左右瞧了好几眼。
等把人认出来,她笑起来开门,防盗门吱呀一声响。
“是不是阿珍让来的,哎呀,我都说了不用给我带东西,我这都有呢。”
屋子里一股红花油味,因为不通风,尽管开了窗,依旧显得昏暗。
刘奶奶不用弯腰,天花板对她来说就像天。
边雪见她拿杯子倒茶,上前拦了一下:“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走。”
刘奶奶拍拍他的手:“行,给你们拿个小面包吃。”
边雪没劝住,跟陆听一起把东西放在桌上。陆听将鸡蛋一颗一颗放进冰箱,剩下一点蔬菜,拎进了厨房。
二楼比一楼宽敞多了,边雪却感觉被挤在贴着红花油标签的药罐中,局促地缩着手,视线无处安放。
这里只有一个人的居住痕迹,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连角落都打扫得干净整洁。
茶几上放着几个相框。照片上应该是刘奶奶在外务工的子女。像素不高,用手机拍摄的。
“我女儿这照片拍得好看吧,”刘奶奶拿来个袋子,里面装满散装面包,“我听说你给大家拍了照片,我晚一天感冒就好了,这不没赶上趟。”
边雪听见“嗡嗡”的灶台声,回头看见陆听在帮忙烧热水。
“等感冒好了,来阿珍副食吧,”边雪说,“只要我在,就能给你们拍照片。”
刘奶奶看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蓝:“好啊,我还没正经拍过照片……”
“刘奶奶,”陆听不知何时从厨房里出来,“番茄坏了,拿走我,扔掉。”
边雪的手忽然被握住,陆听说话的同时,将边雪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拳头握得太紧,掌心里被掐出月牙,弯弯小小,像几只漂泊的小船。
从棋牌室出去后,边雪和陆听有很长时间没说话。低矮的屋顶变成广阔天空,却仍觉得憋了口气。
几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跑过。
“快点快点,迟到了!”
“你骑自行车就别叫了!”
“载我一个!”
“卧槽你别突然跳上来,重死了!”
陆听拉了下边雪帽子上的毛领:“你以前也这样?”
“怎么会,”边雪仰头看他说,“我是三好学生,从来不迟到。”
陆听往他脑门上弹了下:“行了,别想了。”
“嗯,”边雪搓了搓额头,没别的反应,“不想了。”
“明天,几点走?”陆听摸到烟盒递给边雪。
“早上七点,”边雪看了眼,接过说,“开车过去比较慢。”
他点燃了烟没抽,风吹着,燃得很快。快燃烬时陆听伸手拿了过来,自己吸了一口,捻灭扔进对面的垃圾桶。
回到边雪身边,陆听垂眼说:“注意安全,好吗?”
“好啊,”气氛太沉重了,边雪开玩笑说,“怎么感觉你怪舍不得我的。”
“嗯?”陆听说,“有点吧。”
边雪反倒愣了:“什么?”
“陆哥!”周展站在汽修店红招牌边,上蹿下跳,“陆哥你快来!这车我搞不定!”
陆听拍拍边雪的肩,没等他回答:“走了我。”
他走得很快,边雪一个人站在路口,鼻尖还萦绕着烟草味。
这天陆听加班,回来得很晚。快一点时,边雪在卧室听见关门声,又听见浴室里的水管发出陈旧的声响。
隔着门板,陆听来来回回走动,好像里外是两个空间。
好像边雪并不存在。
今晚的夜很长,边雪睡得迷迷糊糊,闹铃响起时猛地惊醒。陆听不在客厅,也不在工作室。
“还以为会送我去镇口……”
边雪自言自语,拉着行李箱出门,遇上大黄狗跟它招呼一声,它依旧摇着尾巴却不理人。
只见它蹦跳着跑远,不一会儿,忽然从那头回来。
“我没带狗粮,找陆听去……”
边雪的话还没说完,见陆听满头大汗跑来,直直停在他跟前。
天微微亮,空气湿冷,两人嘴里都呼出白气。
陆听的身影压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几乎遮住头顶的光亮。
边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心跳得很快,尽管陆听也没说话,他却猜到他要说什么。
晨曦破晓,今早的第一束阳光,擦着陆听的脸滑过。他大力喘息,额角的汗水砸到地上,过了半晌,才大声询问。
“边雪,你上次的邀请,还算数吗?”
*
陆听从进屋到出来,不过五分钟,一个手提包便是他全部的行李。
一块儿去林城,显然是陆听临时做的决定,在镇口坐上韩恒明帮忙联系的车,他犹豫半天,小声告诉边雪:“早上我跟秦老板,请了三天假。”
“好,”边雪没有多问,“如果觉得太吵,就把助听器摘掉。”他得在车上对接工作,打几个电话。再加上车辆高速行驶,难免会给耳膜造成负担。
陆听刚坐进来就不停揉捏耳垂,边雪帮他将助听器摘了下来。
“休息,”边雪两手并拢放在耳边,“睡觉。”
他有点太在意陆听的感受了。
平板上的文件没看进去多少,陆听转了几次头、睁了几次眼,他却数得清清楚楚。
以往总是独自往返的路程中,忽然多出个人陪伴,边雪紧绷的情绪得以缓解,频频看向身边熟睡的男人。
陆听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有点看不懂了。
方穆青和韩恒明分别打电话过来,韩恒明说:“你来我家住啊,干嘛非得住酒店?”
“我不想麻烦阿姨,”边雪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而且陆听跟我一起,你那豪宅出行不方便。”
韩恒明沉默了两秒:“行呗,我就不瞎掺和了,那咱明天约饭。”
边雪答应下来,跟陆听说:“韩恒明,问我到了没。”
陆听“哦”了声,状似不经意问:“今天要去公司?”
“嗯,一个小时后。”
“知道了。”
窗外的景和65号院外完全不同。
高楼林立,不见绿植和云层。Zyphos的办公大楼座落在江边,从无数建筑夹角中露出一隅。
“那栋最高的,”边雪指给陆听看,“我等会儿就在那坐牢,附近商圈什么都有,你乐意的话可以去逛逛。”
陆听没表现出什么兴趣,顺着边雪的手指,看向尖尖的一角。
“嗯,去接你下班。”
“真的?第一次有人接我下班,怪稀奇。”
没聊上几句,边雪被助理的电话叫走。
他实在不放心,一边走一边给陆听发短信,跟他说附近都有些什么,餐馆、咖啡店、书店。
“边老师,欢迎回来!”
刚下电梯,边雪差点一头栽进鲜花。助理小于捧着造型夸张的花束,在走廊这头早早等候。昔日的同事见状,终于能光明正大转头。
顶着360度无死角的摄像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拿手机假装处理工作,实际都在小群里蹦跶。
“怎么都在加班?”边雪没接那花,让人随便找个办公室放下,“半个钟前就到点了。”
小于追上来不敢多说:“新上任的……陈、陈总监盯得紧,老早前就这样了。”
边雪皱了下眉:“林巧瑜到了?妆造弄好了没?”
小于见他直接往摄影棚走,说:“这就开工?不去打声招呼……”
“跟谁?”边雪停住脚,天花板压得他心情烦躁,“张伟方让你定今天的车票,不就是让我赶紧完工赶紧走的意思?”
自打他进了这层楼,身上的气场就不一样了。小于跟了他一年,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边老师对待工作向来雷厉风行,风头正盛的两年,张总不还每天拿他做正面例子。
“那个,陈总监昨天刚和刘哥吵了一架,边雪哥,你今天躲着点他。”
“知道了,人到齐了吧?”
开门进棚,里头立马安静了。
边雪抬眼扫视一圈,脱了外套,巡视布景,检查设备。
林巧瑜头上还别着小夹子,不顾化妆师阻拦:“边老师,好久不见,期待这次合作。”
“林老师,好久不见,”边雪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客套地寒暄几句,还是没忍住说,“眼线擦掉……可以吗?”
林巧瑜是新生代男演员,跟边雪合作过两次,不摆架子,挺好说话。他让化妆师擦了眼线,又回来问,边老师,还有哪里要改吗?
小于在旁边想吭声又不敢,他挺怕边雪较真,又惹了谁不高兴。但边雪只是随和地说,可以了开始吧,早结束早收工。
边上的同事都有点惊讶,等边雪端起相机,那股“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味儿就又回来了。
棚子里只有边雪指挥调度和机器运作的声音。
大家都感觉他今天有点急,心说估计是因为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心态变得不一样了。
快结束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进来,重重甩上门,步子迈得很重。然后一人回头,紧接着棚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陈总监”。
“边老师开工了?”陈云豪抱手走到边雪身边,“怎么不让小于来叫我?”
他身上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一股男士香水味,站在一群加班过度,灰头土脸的摄影师和工作人员身边,依旧神采奕奕。
就像哪个大老板莅临。
边雪生起一阵恶汗,瞥了一眼没接话,招呼林巧瑜从沙发上下来,躺地上拍了几张。
“收工,”边雪把相机递给小于,“可以下班了,把明天的安排发给我。”
他自己也摘掉工牌,往更衣室走,陈云豪抬腿拦住。
“这么不待见我啊,之前那事就算了呗,打也打了,你骂也骂了,没必要。”
边雪最烦这人假大度的嘴脸。
分明自己做了肮脏事,搞得像谁拽着他的手逼他偷的文件,然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包装成不计前嫌的受害者。
一屋子人全看过来,边雪没压住不耐烦“啧”了声。
“麻烦陈总监去外面等会儿,我换身衣服。”
陈云豪收腿笑了声,扬起嗓音说:“给大家准备了点夜宵,放茶水间了……诶,林影帝!”
林巧瑜看了眼边雪离开的方向,这才回话:“别别,还没拿影帝呢,陈总监别这样说。”
“今年肯定拿啊,您的电影我都看了,之前团建,我还包场带员工看了一场。”
“是吗,谢谢陈总监这么给面子……”
边雪把自己关在更衣室缓了一会儿,深呼吸调整好情绪,看了眼陆听回的短信。
“我在楼下书店。”
“等你。”
边雪回复:“吃饭了吗?”
“还没有,”陆听回得很快,“你下班了。”
边雪此时很想听到陆听的声音,打电话不方便,他只好继续输入文字:“下班了,等会儿去夜市吃吧,再等我20分钟。”
茶水间里弥漫着快餐炸鸡味,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边雪听到几嘴自己的名字,快步路过,进入阳台。陈云豪坐桌子边抽烟,这次见他来了,脸上一点笑都没有。
这人刚进公司那天就这表情,打量公司环境,又从头到脚审视各位同事。
“边老师,”陈云豪抖了下烟灰,“坐。”
“不坐,”边雪就站在门边,“如果不是道歉的话,我就先走了。”
陈云豪当然不可能道歉:“我们握手言和呗,这项目都让给你了,以后还要共事,总让同事在小群里蛐蛐咱们也不是个事。”
边雪笑了声:“怎么,小群没邀请你吗?”
“难不成邀请你了?”陈云豪不怒反笑,“我们这样注定要成大事的人,在公司的处境的确实尴尬。”
边雪在听见这声“我们”的时候,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因为感动。
他感觉自己站在这里像个笑话。
边雪盯着陈云豪的脸,竟然再没有情绪波动。
他面无表情地想,韩恒明替他打的那一架,估计又白搭了。不过,当陈云豪伸手递烟的时候,他在心里给小明道歉的同时,产生了一点点感激。
如果没机会来公司一趟,他不会知道,自己一直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有多恶心。
尽管不清楚该做什么,但不想做的已经太明了不过。
边雪于是打掉陈云豪的手:“不用,谢谢。”
“去哪,又要找朋友来替你出气?”
“你呢,又要回去跟亲爹告状?”
陈云豪一噎:“所以咱俩好不了了是吧。”
“闭嘴,”边雪甩上门,“我不想跟小偷说话,你可以把这幅假惺惺的嘴脸留给我的律师。”
他没管陈云豪在身后喊什么,飞快地离开公司大楼,园区里支着几个炒面炒粉小摊,味道比茶水间里的舒服多了。
陆听之前说他做梦梦到炸鸡?
开什么玩笑,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
书店就在前面不远处,装修风格简约复古,暖黄灯,大白墙,有点像开在晞湾镇的那家咖啡店。
边雪隔着橱窗,看见陆听围着条灰色围巾,拎了三本书在柜台前结账。
心情一下子得到舒缓,边雪自己都没意识到,看见这道熟悉的身影,心里有多安静。
推门时门铃“叮铃”响,几个店员回头冲边雪微笑,只有陆听没有动静。
陆听没戴助听器,目不转睛地盯着收银员的嘴,收银员不自在地笑了笑,说了好长一串话。
边雪第一次见陆听跟晞湾镇以外的人交流,站在书柜边没有上前。陆听变换站姿,上半身微微前倾,用手语说了几句什么。
收银员显然没有看懂,也明白是什么情况。他点了下头,冲仓库里的同事喊。
“有没有纸和笔啊?他是聋哑人,听不见!”
陆听眨了下眼睛,耳边朦朦胧胧像溺在水里,但他的确读懂了店员的话:“纸……笔,聋哑人。”
店员打量了一眼他的耳朵,抽出纸和笔,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又连说了好句“对不起”。
捏着书封的手顿时一紧,陆听想张嘴说话,一咬牙没有开口。
他垂眼,没再看店员的嘴型,纸上写着:您拿的这本是样书,目前没货了,其它三本书可以,抱歉。
忽然就什么都不想买了。
陆听把书推到一边,用手语比了个“谢谢”。
书忽然被人推了回来。
面前是双白皙的手,小拇指上沾染了圆珠笔印迹。手的主人用胳膊杵了下陆听的腰,旋即将书抱起,放下。
“结账。”边雪说。
陆听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耳边的潮水退去,挤进一道清冷的声音。
“他只是听不清,不是聋哑人,”边雪把每一个字吐得圆润清晰,缓慢解释,“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
收银员怔愣一瞬:“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之前不清楚……就这三本吧,我给您结账。”
边雪检查书封,拿出手机付钱:“一共多少?”
陆听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还没开口,在心里默念的东西就已经语无伦次,音调怪异。
边雪像一阵风。
风是不带任何情感的,空气里的味道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陆听愣了半晌才回神,戴上助听器,动了动手指:“谢谢。”
他发现边雪读懂了,因为面前的人伸手回答:“不客气,吃饭。”
陆听顿了几秒。
边雪给完钱,指着书封笑他:“木雕的艺术、68道家常菜、小狗到底在说什么……你这跨度挺大啊。”
陆听的脸有点热,继续比画,激动的时候他只能囫囵发出一些音节,并不成句。
“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些。”
“其实我没关系。”
“真的。”
他们已经走到门边,边雪仔细观察他的手势,微微簇起点眉。
“等着。”边雪说着走回收银柜前。
一番交流后,他买了本书回来,装进陆听手里的牛皮纸袋。
陆听隐约看见书封——手语通用词典。
他猛地抬头:“嗯?”
“嗯什么嗯?”边雪好笑道,“我就是忽然也想知道,小狗到底在说什么。”
第29章
公司楼下这条夜市街是出了名的热闹。
几年前这还只是个小摊聚集地,后来园区扩建,加班的人越来越多,就因为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后街成了夜市,政府还专门打了块招牌。
这个点正是人多的时候,陆听戴着助听器,没表现出什么不适,左右看看,像在观察路人的口型。
边雪碰了下陆听手里的纸袋:“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陆听:“……什么?”
虽然不解,但他给袋子换了个边,盯着空出来的手又问了一次:“牵什么?”
“手,”边雪说,“牵手,听明白了吗?”
没等陆听回答,他已经抓住对方的手腕。陆听看了眼被握住的地方,忙不迭将边雪甩开。
边雪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手顿在空气中不尴不尬,却又见陆听使劲在身上擦擦,然后用更大的力气将他握住。
猛地一握,差点十指相扣,两人默契地抽出一点,陆听虚虚捏着边雪的四根手指。
边雪愣了愣没说话,因为他说的“牵”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无非是怕陆听稍不留神走丢了,牵个手腕抓个胳膊什么的,遇上自行车小电驴,边雪还能拉他一把。
陆听看他表情不对也是一怔:“不是要牵手吗?”
握着的手眼见着又要撒开,边雪摇头:“牵,我怕自己走丢了。”
就这样在人流中牵着走了一路,道路两侧挂着彩色的小灯泡,飘来各种熟食的香味。
陆听跟在边雪后面,他掌心里的茧挺扎的,一遇上靠近的小电驴,两只掌心就紧紧摩擦,也不知是谁抓紧了谁。
边雪几次想回头,没好意思忍住了。
走了老半天也没听陆听出声,倒是路边的老板叫了他们几次。
“帅哥,吃点吗?”
“炒粉炒面炒饭炒粉丝,来点啥?”
“帅哥贴膜吗?”
到前边儿遇上摆摊画画的师傅,那人招手就喊:“帅哥,和男朋友来一张不?不像不要钱!”
边雪这才连忙回头,正巧对上陆听的视线。这人显然没听懂,表情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说什么了?”陆听往那边瞅了眼,隐约看见招牌上写着“情侣画像”几个字,不理解但尊重,“要?”
“不要,”边雪脸一热,又搬出那句,“就是怕你跟我走散了,看一眼。”
手还牵在一起,谁都没意识到这话有哪里不对。
“走不丢,”陆听特别认真地跟他说,“我盯着你。”
“你盯着我?”边雪牵着他加快脚步,一尴尬就开始讲冷笑话,“难怪后脑勺发凉。”
陆听闻言不盯了,改看边雪的耳朵。
边雪的耳朵长得圆润,照他爸的话说,在晞湾镇,圆耳朵的小孩叫“乖乖”,尖耳朵的小孩叫“我家那崽”。
乖乖?
陆听确实听杨美珍这样叫过边雪。
但他感觉陆建军的话不靠谱,又或者女娲给边雪捏耳朵的时候,一不留神捏错了。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一只耳朵尖,一只耳朵圆。
没那么乖。
“嘀咕什么呢?”边雪说,“好饿,想吃碳水。”
“没嘀咕,”陆听说,“吃什么碳水?”
“吃什么碳水呢?”边雪学他的语气说,“炒饭,加一个鸡蛋,一份肉丝,再加一根豆芽。”
他指着对面的炒饭摊子,摇头重新对陆听说:“两份炒饭,加一个鸡蛋,一份肉丝。”
要求太多,他怕陆听应付不过来。不管养什么,都不能拔苗助长。
陆听盯着他的嘴看得认真,他说一句,他就学一句。
“两份……鸡蛋……”
边雪直接在小摊上坐下,仰头冲陆听笑:“好饿,我走不动了,给买吗?”
他的意图太明显了,陆听摸了下助听器,笑了下没拆穿:“给买,等着。”
陆听绷着脸,握着拳就去了。
人高马大那架势,把老板唬了一跳。鸡蛋肉丝全扔里头,老板被陆听一直盯着脸,手一抖扔了根火腿。
“不好意思啊哥!算送你的,不给钱!”
边雪蜷着腿,坐在后面憋笑。
陆听有所察觉,转头用口型问:“……笑什么?”
边雪隔空摸摸他的发顶,竖了个大拇指:“真棒。”
陆听端着炒饭回来,两人就这样窝着,得弯腰趴桌上才能吃上一口。
“火腿这碗,你吃?”
“不要,”边雪摆手没接,“不爱吃淀粉的。”
陆听倒也没坚持,对他来说吃什么都一样,把助听器一关,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关系。
但边雪其实没饿,吃两口就往对面看一眼。
陆听融在这种环境里,像是下班了跟同事过来吃饭,又稀奇又平常的一件事。
不过如果他在写字楼里工作,穿正装再套一工牌……
这人的身材倒挺适合穿正装的。
“笑什么?”陆听又问,“一直看我。”
“没什么,”边雪把脑子里的画面赶出去,“我看你的头发翘起来,脑袋尖尖的。”
陆听说:“尖脑袋是骂人的。”
“嗯?”边雪说,“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在晞湾镇这样。”
“不信,我打电话问阿珍姨。”
“……别!”
边雪笑了两声,差点被米饭呛到。陆听无奈去买了瓶汽水,回来看见边雪在偷吃他碗里的火腿。
“偷吃。”陆听碰了下他的耳朵,心想果然是凉的。
边雪的筷子上还夹着红粒儿,他塞进嘴里不承认:“你记错了,我本来就吃的有火腿的这碗。”
陆听低头一看,边雪确实没偷吃,不过是光明正大地把两份米饭给交换了。
“你……”陆听失笑,“汽水喝不喝?”
“我明晚跟方穆青和韩恒明吃饭,”边雪把汽水打开喝了一口,“你来不来啊?”
陆听摇头:“见一个朋友。”
“在哪里?”边雪来了兴趣,“怎么没听你说过。”
陆听说:“特殊教育学校,同学,以前的,在那里当老师,我去看看。”
“你想让我陪你去吗?”边雪说。
“不用,”陆听把鸡蛋夹给他,“你去找方哥,回来在酒店等我。”
“你这话很奇怪。”
“哪里?”
“好吧,是我很奇怪。”
“听不懂边雪,”陆听说,“我在酒店等你?”
“别说了,都很奇怪,”边雪摸了根吸管出来擦擦,塞陆听嘴里,“加个微信,能发点图片什么的,方便。”
陆听喝了口汽水,反应了好一会儿:“没有微信。”
“没有?”边雪说,“那我给你建一个?”
陆听把手机递过去,账号注册好,需要改头像和名称。
边雪打开相册。
雪景、雪景、雨、狗、狗粮袋子、扳手、工具箱、不明所以的天空……
“陆听,”边雪忽然一顿,指着中间两页,“这是什么?你又偷拍我。”
陆听猛吸一口汽水,吸管咕噜咕噜响:“我看看。”
凑过去一看,照片上的边雪坐在院子里,穿一白色羽绒服像个雪人。
陆听抓了把头发:“就有一天,你头发尖尖的,我想拍给你看……”
“尖脑袋是骂人的。”边雪说。
“什么?”陆听停止狡辩,抬手去拿手机,“我自己来……”
边雪后仰躲过,嘴边噙着笑:“我再看一眼,给不给看?”
陆听搓了把脸:“给看,你看吧。”
这手机里没别的东西,他整天跟边雪待在一起,估计是被感染了,用得最多的功能就是相机。
边雪往下划拉,陆听有在用这部手机好好记录生活,那几张照片后是几张雨景,以及晞湾镇的瓦顶。
但再往下,边雪又成了主角,晃眼一看,相册里全是他的照片。
拍就拍吧,怎么全是背影。
他坐在院子里发呆有什么好拍的?每张都一个样,连角度都没带变的。
边雪上一次看见这种相册,还是前年韩恒明养了只猫。
这人乐滋滋地炫耀说自己的猫有多可爱,然后边雪和方穆青一看,说这不都一样,至于拍这么多吗?
韩恒明“切”的一声:“你们压根不懂!”
边雪的确不懂,之前不懂现在也不懂。
他又不是猫。
“好像没什么能用来当头像的……”边雪说,“这张炒饭怎么样,挺有纪念意义的。”
陆听脸色复杂,可照片是他自己拍的,能说什么。
边雪给他换上头像,自顾自乐了声:“一看就是厨艺很好的样子,名字呢?要装一点的还是普通的?”
陆听不知道什么叫装,只是当边雪将名称设置成一个句号时,他拿过手机,改成了“小陆”。
吃完夜宵回到酒店,边雪定的双床房,中间隔着条狭窄的过道。
他洗完澡靠床上回消息,床沿沉下去一块,陆听拿着吹风机坐到床边,抬着他的后脑勺没让他碰着枕头。
“干什么。”边雪警觉地问。
“湿的,”陆听说,“吹。”
边雪从被子里钻出来,撑在床边“哦”了一声。
陆听一低头,看见边雪穿着件大几个号的T恤。
没记错的话,这衣服是自己的,前几天边雪收行李的时候问:“陆听,你有没有不穿的衣服,我这儿全是冬天的,到酒店会热。”
陆听随手拿了件给他,但怎么这么大?
边雪稍一弯腰,锁骨那截的面料便滑下去,差点露出半个肩膀。
酒店里开了空调确实挺热的,陆听盯着那片白,背上冒出一层汗。往门口瞥了眼,室内温度27,这不正正好好吗?
陆听一顿,抬手去摘助听器:“吹。”
边雪见他的动作,以为他那股强硬的劲儿又上来了,于是什么都没说,把脑袋伸过去:“知道了,我吹。”
陆听又是一顿,捏着吹风机:“嗯?”
边雪的头发蹭到他的小臂上,听他语气上扬,突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陆听摘助听器完全是因为吹头发太吵,没想要帮他。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边雪后知后觉尴尬起来。
今晚的误会可太多了,怎么人一到林城,脑子就胡成一团,哪哪都别扭。
他欲盖弥彰地偏了下头,正要去拿吹风机,陆听把他摁了回去。
边雪背坐在陆听身前,陆听已经从床上起来,给吹风机插上了电。
“热风冷风?”
“……热风。”
紧接着出风口“哗哗”地响,热风连带着两人身上道不出名字的沐浴露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陆听的动作算不上轻柔,手指在边雪的发丝间穿过,时不时碰着他的耳尖。
也不知是风太烫还是空调度数太高,边雪的耳尖很快红起来,回头看他一眼。
“轻点。”
陆听没听懂,关了吹风弯腰问:“说什么?”
边雪冲他耳边说:“轻点。”
陆听手一滑,风忽然又吹起来,吹得边雪的头发乱飞,皱着眉闭上了眼。
“对不起……”陆听连忙用手盖住他的脸,“我,换冷风。”
他一只手便把边雪的整张脸盖住,空调在这时刚巧启动,呼呼的,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有,乱得不行。
陆听自己听不见,边雪全都听清了。
他突然庆幸这种慌乱只有一个人能听见。
不然太奇怪了。
不就是吹个头发吗,太奇怪了。
陆听换了冷风,放轻动作。轻轻碰一碰边雪的头发,那种酥麻的感觉却更明显。
吹到最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陆听拿着吹风机进了浴室,边雪跳下床找水。
陆听放好东西没急着出去,手指上缠着根边雪的头发,细细软软,从指缝绕到手背。
他僵着手放在水龙头下,深吸一口气将水拧开,慢慢看那根发丝飘走。
发丝快钻进小洞时,陆听往外看了眼,鬼使神差地伸手摁住,止不住地去想刚才看见的画面。
边雪的头发被吹起来时,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耳朵。陆听好几次想拿手背碰碰,想看他回头瞪过来的表情,特别有意思。
但这太奇怪了,他老想看边雪生气是为什么?
边雪现在在外面干什么?
是自己一个人觉得奇怪,还是他也这样认为?
陆听回过神,把脸放水龙头下狠狠冲了冲。出去时边雪已经在自己的床上躺好,闭着眼随时准备入睡。
他关了灯,悄悄往身侧看去。边雪将被子拉过下巴,翻了个身背对他。
“边雪,”陆听还是没忍住,叫了他一声,“你睡了吗?”
“没,怎么了?”
其实陆听没想好要说什么,过了几秒才开口:“明晚见,边雪,可以给我发微信。”
半晌没等来回答,灯却倏地亮起。
陆听睁眼见边雪翻了回来,张合嘴唇,并用手语辅助说。
“好,明晚见。”
枕头边放着那本手语通用词典,边雪微微抬眼回忆,但剩下的他的确还没学会。
于是往床边趴了点,让小台灯照亮他的嘴,一字一句说:“我,发微信给小陆。”
第30章
第二天边雪去公司时,没叫醒陆听。
从酒店过去会路过很长一条咖啡街,以前往这边走,他习惯顺道买杯咖啡再捎点早饭,今天没有兴致,随便找小于蹭了顿食堂。
林巧瑜今天换了套造型,拖助理给全部工作人员点了咖啡,他亲自把其中一杯送到边雪手里,是杯橙子美式。
“边老师,我记得你爱喝这个。”林巧瑜说。
“谢谢,”边雪没跟他客气,“今天大概会拍到下午五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去园林拍摄外景。”
林巧瑜往人堆那边瞧了一眼,偷偷摸摸地,背身递来张个人工作室名片。
边雪挑眉没接:“什么意思?”
“边老师,我很喜欢你,”林巧瑜把名片塞进边雪工作包里,“之前的事我有所了解,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的工作室。”
在圈子里待了这么久,边雪认真思考了一番,林巧瑜说的喜欢到底是哪种。
倒不是他自恋,让人大跌眼镜的事见多了,他自己也遇上过几次。已经不是刚入行的新人了,难免提高了警惕。
林巧瑜显然也清楚他在顾虑什么:“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意思,欣赏你的能力。”
“既然你了解,那应该知道我的合约……”边雪点到为止。
“我可以等,”林巧瑜说,“边老师,我很感激你,当初我还没什么资源的时候,你没有嫌弃我,帮我拍了组很出圈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见。”
边雪淡声道:“这是我的工作,对待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林巧瑜狠狠一点头:“我知道,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不想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才华被埋没……”
边雪的表情有一瞬没绷住,眉心皱了一下。
林巧瑜眼睛里放光,好几次想抓做好造型的头发:“也许我这样说比较傲慢,但真的想帮你一把,昨天的事我也在场,大概能看出你的态度。虽然我的工作室刚成立不久,我也还没拿到影帝,但是……”
“知道了,我会考虑的,”边雪打断,冲林巧瑜身后的人笑了笑,“你的助理在找人,去吧。”
林巧瑜还想再说点什么,助理跑过来拉住他。
“找你半天啦,走走走,口红还没上。”
“我给边老师拿咖啡,知道了小花姐,我自己走!”
林巧瑜回头冲边雪挤了下眼睛,边雪靠在桌边,扬了扬手里的杯子。
“你的电影我也看了,放心吧,目标一定会实现的。”
他看着林巧瑜走远,不紧不慢地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冰块碰撞发出脆响,格外动听。
中午小于给点了快餐,边雪光喝了汽水没吃炸鸡。
一连工作到下午,他给陆听发了条微信。
“出摊了吗?”
「小陆:?」
「雪:消息已撤回。」
「雪:出门了吗?」
「小陆:嗯,出了!」
四点三十五分,拍摄准时结束,边雪把后续的收尾工作交给小于。
平时工作,他们这群人总灰头土脸,项目头几天可能还人模人样,结束的时候恨不得穿人字拖进棚。
但今天有正事要谈,不一样。
边雪专门换了身正装,找林巧瑜的团队借了点发胶,把头发打点得精神了点儿。
乘电梯上到顶楼,找到张伟方的办公室。张总的声音和听筒里的无异,浑厚沙哑,烟熏过的一样。
“你要解约?”张伟方两手交叉抵在胸前,“先不说竞业条款,光违约金就能抵过你这几年来的收入。”
“违约金的事不劳张总操心,”边雪抿了口茶水,响亮地“呸”了一声,吐掉茶叶,“至于竞业条款,我一直记着呢。”
张伟方沉沉地看他:“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作为过来人,提醒你一句……”
边雪又连“呸”两声,放下茶杯:“不好意思,您秘书泡的茶太浓烈,涩口。”
张伟方哼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还年轻,不会喝茶挺正常。”
边雪坐着没动,张伟方说:“这样,我晚上约段律过来一趟,你一起来,正好聊聊你合约的事。”
他招手叫来秘书,耳语两句,秘书把边雪带入地下停车场。
坐上车一路驶离公司,边雪在方穆青和韩恒明的小群里发消息说了这事,又切出去跟陆听说了一声。
大家表示理解,发来好几个“加油打气”的表情包。
收起手机,他跟张伟方一前一后进入餐厅,一路遇上几个面熟的老总,这才觉得不对。
包厢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边雪刚入行不懂“规矩”那会儿,被带来参加过几次类似饭局。
各位相互恭维,明争暗斗,酒醉后交换资源。
不过要是“资源”不听话,倒也不强求,大不了操着醉醺醺的嗓音,说没事没事,你还年轻,不着急。
边雪顿时想走,打了个迂回,被人重新带进来坐下。
门外站了两个像模像样的保镖,带上门说没有异常,做了个请的手势。
边雪低骂了声,见段律还真在场。
段楚一副休闲服打扮,明显是临时被叫来的。但他挽上戴了一块名牌手表,就坐在边雪旁边,把门遮得严严实实。
“你不该来的,”段楚靠过来低声说,“几年前你刚入行,我就提醒过。”
边雪听他这故弄玄虚的语气就烦,当初那叫提醒吗?人都喝得烂醉了,才凑近说少喝一点。
“你自己都戴上大金表了,”边雪说,“这话送你。”
段楚用袖口把表遮住:“虽然张伟方不图你身,但你如果铁了心要走,他肯定不乐意放人。带你来溜一圈还能因为什么,把你名儿毁了,以后你再想吃这口饭,难。”
“谁带的保镖,至于吗……”边雪“啧”的一声,“谢谢段律提醒,所以一会儿看我手势,你赶紧让开,别坐这挡道。”
他吃了两粒花生米,热菜还没上桌,一撩眼皮,酒杯从圆桌那头转来,正好在他面前停下。
“杨总,蒋总,”边雪毫不犹豫站起来,仰头干下一杯白的,“好久不见。”
“酒量可以啊,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边雪皮笑肉不笑,点头没答声。把桌边几人敬过,旋即轮到段楚。
段律喝的杯数不比边雪少,杯杯见底,更显豪迈。
张伟方眼尖:“段律,你这酒怎么一杯比一杯浅。”
桌边落了几声笑,段楚说一句“没有的事”,连忙补上两杯。
等段楚坐下,边雪嚼着花生米说:“就说你这大金表不方便吧,下次别戴了。”
段楚嘴角抽抽:“我这表是防水的……你袖管都湿透了吧,还能面不改色?”
还的确被段楚说中了,边雪的酒一半下肚,一半喂进了袖口。他酒量差,提前吃了点凉菜垫肚子。但估计不过半小时,酒意上头,该醉还是得醉。
“有护肝片没?”边雪小声问。
段楚瞅了他一眼,不情不愿,掏了一颗给他。
“听说小边要解约啊?”
该来的终于来了。
“是,趁年轻,探索人生无限可能。”边雪回答得滴水不漏。
“哟,去哪探索?”
“还没定,到处走走看看?”
蒋总说:“没目标可不行啊……不过你解约也好,来我公司吧,福利待遇不比老张那差。”
边雪硬生生吞下药片,把话摆到明面上说:“蒋总,那估计不太行,竞业条款摆在这,我也得有点职业精神嘛。”
张伟方在这时笑起来:“还有三年合约就到期了,哪里就差这么点儿时间呢,年轻人,心气儿太高也不是好事。”
“老张,你不能拿咱当年的事,现在的小孩儿在想什么,我们可不懂了。”
又是一阵含沙射影,边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要点不到他的名儿,就当没听见听不懂。
“边雪,”张伟方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解约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小段啊,你当时看着他签的合同最清楚不过,你说是不是?”
段楚端起笑:“是,他估计没想明白,我回头劝劝。”
边雪扫过去一眼,一脚踩在他的鞋尖上。段楚吃痛但没喊出声,光皱眉,面色如常地周旋。
“这么多年,感谢张总给的机会,我敬您一杯。”
段楚起身,顺势解放左脚,几道视线却越过他,落到边雪脸上。
边雪暗骂装货搞什么内卷,不得不抬起酒杯,却没跟着他说。
“张总,刚进入公司的时候您给我说,搞创作最忌讳畏手畏脚,Zyphos给我创造条件,做我喜欢的东西就行,我想您贵人多忘事,但我一直记着您的教诲。”
桌边众人表情微变,张伟方隔着圆桌瞥来,段楚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边雪的衣摆。
边雪旁若无人,喝掉杯中的酒,随后将酒杯倒放,一滴不落。
保镖开门,服务生推着热菜站在包厢外。
餐车上花团锦簇环绕,一座雕花龙头立于正中,旁侧放有鲍鱼翅肚,金齑玉脍。
屋内一片沉默,服务生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进去。
边雪不管众人作何反应,用膝盖杵住段楚的腿:“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得去上个厕所。”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低头和段楚对视,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赶紧的,让开。
段楚攥紧掌心,额角突突地跳。
“小边,这才多久,刚还夸你身体好呢,”张伟方笑盈盈说,“让门口的助理陪你吧,我看你确实喝多了。”
段楚在同一时间起身,扶住边雪的胳膊:“张总,我陪他去,顺便也上一个。”
保镖用眼神向张伟方请示,张伟方轻嗤一声:“行,段律你陪他去吧。”
边雪眼底的大理石地砖晃动一瞬,堪堪撑住段楚,从门边挤过。进入卫生间,门外隐约坠了道人影。
他甩开段楚的手,踹开隔板,踩上马桶盖,脱下外套。
“喂……”段楚回头,保镖就站在磨砂玻璃门外,他两手撑住隔间,挡住里面的动静,“你别乱来,真喝多了!”
边雪推开顶部的窗户,二话不说将外套扔了出去:“我以为你会帮我帮到底,段律后悔了吗?”
段楚那金表在吊灯底下晃了一下,他大喊一声“别别别吐”,又压着嗓子说:“我操,我真是脑子有病,你要跳就赶紧的,以后我不欠你了。”
边雪已经跨坐到窗台上,低头看向段楚,恍然大悟地笑了声。
“段律还在为当初的事过意不去吗?”
“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没提醒你,对不起。”
“我最后又没怎么着,不用说对不起,”边雪的声音轻且浅,停顿一秒,说,“而且我不需要你来拯救,明白?”
段楚仰头见边雪的身体被窗框分割,里外两侧,一半月色,一半金碧辉煌。段楚的心哐哐狂跳,垂手,任由袖口遮住腕表。
他和边雪对视两眼,一咬牙转头骂了句什么:“明白了,边老师,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段律,拜拜。”
边雪从窗户跳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一圈,捡起外套一路狂奔。耳畔风声呼啸,背后的汗冒着滋滋冷意。
他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车身颠簸,车载对讲机里,时不时挤入几道嗓音,调侃谁载了个大单,谁又顺道接了个拼车乘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小伙子咋喝这么多哦,要不我给你开点窗吧,你别……”
边雪摁压太阳穴,忍住胃部不适:“麻烦您开快一点。”
“我怕开快了你难受,行吧,”司机踩下油门,“这个点去特教学校干什么,我看你身体挺正常的嘛。”
边雪靠在车窗边,闭眼说:“别说了师傅,我怕真忍不住吐车上了。”
司机忙不迭闭上嘴,将车窗降到最低,扔给他一个塑料口袋。
特教学校开在城郊,周边环境简单,设有班车,边雪在林城待这么久,今天是第一次过来。
学校的安保设施完善,边雪又浑身酒气,保安自然不让他进去。他绕着围墙往别处走,给陆听发的消息,从七点半后就没得到回应。
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给陆听打一个电话。
四周是林城从未有过的安静,除了风声和鸟叫,几乎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
别打电话,这不礼貌。
边雪不停地说服自己。
学校并不大,楼房低矮,高高的围墙将里外隔开,外围贴着许多显眼的标识,提醒当前的位置。
终于,围墙变成了铁栏,明亮的光线穿射而出,折射在绿色篮球场上。
篮球框下坐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手势飞舞,比画着边雪完全看不懂的语言。
光就打在他们头顶,强烈刺眼,手指像翻飞的蝴蝶。
陆听背身坐着,两腿微微分开,脊背并未绷直,是很放松的姿态。
边雪眨着眼睛,拍打耳朵。手掌按压时只发出“哇”的一声响,他便用两只手一起按住,一切却变得朦朦胧胧。
他竟然什么都听不见,也读不懂陆听在说什么。
身体忽冷忽热,边雪吸吸鼻,摸出手机,镜头对准远处的人影,用仅有的一点知识储备半猜半蒙。
“好……小时候……不记得了……朋友一起……对。”
那个矮胖的男人忽然停止动作,警觉地朝边雪看来。
他皱起眉,快速做了个手势,旋即推开陆听站了起来。陆听一顿,顺势回头,看见了站在围栏外的边雪。
光线太刺眼了,陆听看不清他的表情。
边雪穿着西装,整个人的气质跟在晞湾镇时不一样。但只身一人,身形单薄,半倚半靠在铁栏边,风把头发和衣摆吹得轻轻飘动。
陆听头一次见他这样,不由得愣了几秒。
可细看后他眉毛一拧,边雪看起来很不对劲,迷离的状态把黑色西服也衬得冰冷。
但他不是跟同事去聚餐了吗?
出什么事了。
陆听大步追上朋友,无声拦了一下:“小雨,他是来找我的。”
童雨回头,不紧不慢抬起手:“健听人?”
陆听没有丝毫停顿,走到铁栏边:“是很重要的人。”
走近的瞬间,他看清了边雪的脸。
泪眼朦胧,面色潮红,身上的酒气不管吹多大的风都吹不散。
陆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有点急了,边雪好像认得他,又好像认不清。
边雪被挤在清醒和混乱的夹缝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于是不停眨眼,睫毛就像蹭在陆听的耳朵上。
陆听拉住他的手,喊他:“边雪。”
边雪的手心很烫,就算是发烧那天,也没有这样的温度。陆听攥紧他,说了好长一段话,边雪没有回应。
童雨掰过陆听的肩膀:“你的听人朋友喝醉了。”
陆听空不出手,大声地回答他:“我知道!”
边雪在这时候突然愣了愣,说:“我听见了。”
他今天笑起来,竟然一点都不好看。
陆听想叫童雨去开门,但边雪把他的手拉得很紧。陆听整个身子贴在铁栏上,蹭掉一层生锈的铁皮,鼻子里全是酒味。
他一点一点把边雪的手指掰开,抓住栏杆,一抬头就要跳上去。右脚已经踩上台阶了,衣摆忽然被人拽住。
一低头,边雪仰着脖子看他。
“怎么不回消息啊小陆。”边雪问。
陆听抬起的腿就这样放下,贴过去,用尽可能缓慢的语速说:“没有看手机,对不起……”
边雪的脸皱了一下,眼眶里涌起一汪眼泪。他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看了眼童雨,又看了眼陆听。
陆听知道他喝醉了,但没想到他会哭。一下子六神无主,伸手要帮他把眼泪擦掉。
“别哭,别哭……”陆听慌乱不已,摁住边雪的眼皮,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
他低声地问,一遍又一遍,“别哭了,边雪,在哭什么?”
手被猛地打掉,边雪捂着胸口退后一步,脸被铁栏分割成扭曲的碎片。
陆听的心脏紧了一下:“对不起,下次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
边雪摇摇头,然后——
“呕。”
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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