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边雪很少和朋友谈心,到底该怎么开口呢?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他想或许韩恒明和方穆青也不清楚,所以酒局大多以一声长叹作为结尾,然后,其中一人像个老练的职场达人,起身说,你们再坐一会儿,我来结账。
耳边,陆听的回答低低的,声音干涩:“那台仪器让我想起以前,想起爸妈……”他停顿许久后说,“听不见之后,我在聋校待过几年。”
他松开边雪,依着座椅愣了一会儿。
车里没人说话,边雪的手心里全是汗,像被雨水浸湿了。他快速启动车身,让车在大雨中跑起来,以至于周围不那么安静,给陆听的坦白找一个合适时机。
逐渐开至城郊,楼房变得低矮。
陆听说:“在那里学习手语,定期听力检查。”
“嗯,”边雪给出回应,“然后呢?”
“我想看懂别人说话,所以喜欢手语,不停练习,”陆听的语气恢复如常,“但不喜欢检查,纯音测试、听觉脑干反应……”
他用手指在头顶作环绕状,模拟当时的情景。
“头上连着电线,坐在机器前,不能动我。”
边雪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会让你感觉到不舒适。”
“其实身体上还行,”陆听说,“不过,日复一日的语言和听力测试,让我感觉……自己处在失控边缘。”
这些是边雪无法想象的,同样,他窥探不到陆听躺在平车上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场景。
陆听说完这些已经废了很大力气,翻涌的骇浪被吞咽回去,变成最平淡的语言,每说一句都要停顿许久。
太安静了。边雪打开车载音响,夜间频道里,两个主持人在背景音乐中闲谈,他愣了愣,迅速将其关掉。
陆听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些数据,无一不在提醒我,我不正常,我有缺陷。”
“你没有!”边雪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两个小耳朵。”
陆听被他的说法逗笑,而后沉默。
边雪目视前方,他不能用“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之类的言语,轻飘飘地将陆听的经历揭过。
他理解这种感受,但没有妄下定论的资格。
于是他也沉默。
有那么一瞬他在心里祈祷,别下雨了,出点太阳吧,来照照这个蔫儿了吧唧的小陆。
然而远远地看见立在镇子口的石碑时,夜雨不给面子地转成大雪,晞湾镇的瓦片顶上铺陈了一层白雪。
这个无人踏足的小镇拥有自己的天气。
陆听往外看了一眼,“啧”的一声:“回来真好。”
“下雪还好?”边雪摇摇头,“好冷。”
陆听说:“不好吗?这儿居然会下雪,城里就不会。”
大黄狗在石碑边徘徊,见四下无人,开始标记领地。
晞湾镇改名为晞湾古镇后,顺势换了块占地面积更大的石碑。如今,每一道人为沟壑中都积满灰尘,无人在意,陆听的狗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边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陆听降下车窗,狗便追着他们边叫边跑。
“我有时候在想,很多事分明过去很久,恐惧却一直都在,”进入小镇,边雪降低车速,“快乐的事需要不断记录才能想起,不好的记忆,往往在某个瞬间反扑,大脑怎么这么不中用啊。”
陆听侧头,专注地等他把话说完,思考片刻后说:“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嗯?”边雪说,“为什么?”
“快乐的事,发生得太少了,”陆听说,“等某一天,快乐像大雪一样覆盖,从此都是美好的回忆。”
边雪着实愣了几秒,挡风玻璃外,雪花安静无声,变成覆盖晞湾镇街头的一块块雪白碎片。
“那它们融化之后怎么办呢?”边雪空洞地问。
“不知道,还没想明白我,”陆听耸耸肩说,“等到春天,边雪和我一起去找吧,可以代替雪的东西。”
边雪将车停进汽修行的停车坝,他解开安全带,认认真真地打量陆听:“很好,今天是哲学家陆听。”
陆听拿过后座的文件袋和衣物,下车关门,摸了下眉尾的创可贴:“你还没有回答。”
边雪还记得文件袋是给自己的,伸手去拿:“回答什么?”
陆听转身躲过,边雪摸了个空。
他掰正边雪的身子,低头无比认真说:“边雪,再等等吧,活到春天。”
边雪的淡笑冻在嘴边,冷风绞得脸部发疼,他垂眼往掌心里呼了口气:“别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话,被你阿珍姨听见准跟你急。”
陆听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那点惊讶和无措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只是咽了一下,把文件拿给边雪,两手反剪在身后:“给你和阿珍姨的,回家吧。”
他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边雪快步跟上来。边雪打开文件袋,从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照片和一个移动硬盘。
“你帮我洗照片了?”边雪惊讶道,“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筛……”
可很快,他知道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
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美好回忆。
有年轻十岁的杨云晓,工作、浇花、晒太阳,也有杨美珍和杨云晓的合照,就站在阿珍副食前,她们的目光垂落在稍矮一些的镜头上。
那时阿珍副食还叫“阿容副食”,阿容是边雪外婆的名字。
翻看完全部照片,边雪没有找到杨云晓治疗阶段的影像,他松了口气,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纸袋,抱在怀里。
“谢谢,”边雪说,“今天辛苦了。”
两人走进65号院,陆听锁上门,回头说:“春天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出太阳。”
边雪站在卧室前,喉咙堵塞得说不出话。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短短一个晚上,情绪竟然能几经变化,好像经历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和陆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拉扯的感觉,风就这样贯穿四季,推搡他让他向前。
陆听先一步开口:“晚安。”
边雪也说:“晚安。”
他回到房间,盯着墙壁上的拼音插画出神。雪下得小了,什么时候能停呢,明天会出太阳吗?
既然今年冬天这么冷,春天一定也不同寻常,会比往年暖和不少。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有了雪天经验的晞湾镇居民,早早拿起工具出门扫雪。
吃过早饭,边雪和陆听一块儿去阿珍副食。杨美珍刚起床,在先煮汤圆还是先扫雪之间纠结。
“你来扫,”杨美珍把扫帚塞边雪手里,“你们吃汤圆吧?吃几个?”
边雪和陆听异口同声:“不吃,吃过了。”
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出同样的恐惧,实在是没忍住,相视一笑。
杨美珍撇撇嘴,转动眼珠看见陆听,大惊失色:“哎呀,小陆的眉毛咋搞的!”
陆听捂住创可贴:“路滑,摔了一下,没事我。”
杨美珍进屋拿出红花油,二话不说,在大街上就想给他抹上:“其它地方肯定也磕到了吧?衣服撩起来,用这个好得快!”
边雪欣赏了一会儿陆听的尴尬,忍笑把照片递过去,打断杨美珍的唠叨:“我回去给他擦,阿珍你先看看这个。”
他说完便拉着陆听出去,站在门口扫雪。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杨美珍戴上老花镜,对着灯管看那些照片。
边雪没再多看,陆听不知从哪拿来个桶,另一手拎着个铁铲:“那个不行,我来。”
他挽起袖子就开干,一铲又一铲下去,很快店门口露出一条通道。
“边雪!”杨美珍在楼梯上喊,“你看着点锅,我上去拿相册!”
边雪坐进玻璃柜内侧,用锅铲搅动汤圆:“陆听,阿珍姨好像煮了我们的份,怎么办?”
陆听瞥来一眼,汤圆个个浑圆:“你吃不完给我。”
杨美珍匆匆下楼,瞅了眼锅,骂骂咧咧说这笨孩子,汤圆都给搅露馅了。她坐在锅边,一边盯锅,一边往相册里装照片。
“你以后也给我拍点照片,”杨美珍说,“我拿去给你刘奶奶她们显摆显摆,镇上拍过照片的人可没几个。”
“好啊,”边雪说,“没几个吗?”
“可不,”杨美珍说,“用手机拍的不算,要这种用相机拍的,洗出来漂漂亮亮的……就像是昨天拍的一样!”
“边雪!”陆听喊了他一声,“帮我再拿一个桶!”
边雪应了一声,回屋找桶,唯一剩下的这个一股鱼腥味儿。他拿着桶出去,一眼见云磊穿着校服站在街边。
也没管他是来干嘛的,边雪扬声招呼:“小磊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留下来吃汤圆吧。”
云磊果然在打量陆听,连退几步喊了声“陆哥”,一溜烟小跑进来,扒拉边雪。
“夹尾巴狗。”杨美珍推推老花镜评价。
边雪闻言直乐:“你来干嘛的?今天不卖茶叶蛋。”
云磊立马弯着眼睛大笑,连笑两声,店里店外三个人都一脸惊讶,停下手里的动作。
杨美珍再次评价:“这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雪,疯掉了。”
云磊绕着边雪和陆听小跑两圈:“边雪哥边雪哥,你给我拍张证件照吧!”
边雪被绕晕了,拉住他问:“拍证件照干嘛?要拍你进城拍去啊。”
“我入选了边雪哥!”云磊指着身上的校服,“后天要交证件照,周展哥说你拍得最好,我想让你帮我拍!明天我就去城里洗出来!”
杨美珍合上相册,笑他说:“夹尾巴狗要进城当运动员啦。”
云磊一个劲儿傻乐,央求边雪说,好不好啊哥,可以吗可以吧?我校服都穿上啦!
一直铲雪的陆听,把铁铲插进雪地:“边雪他……”
他想说边雪不太方便,上次在工作室的反应,他现在想起来都在后怕。可当着杨美珍的面,陆听没说出口,话到一半闭上嘴,去看边雪的表情。
边雪猜到陆听要说什么,冲他眨了下眼睛:“行,在这等着。”
剩下三人见他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又听他指挥杨美珍起身,把杨美珍牵到店外的阳光下。
白茫茫的一片落在三人身后,杨美珍琢磨说:“是不是要让小磊去店里拍?最里头那面白墙行不?”
陆听站着没动,被阳光晃得眯了下眼睛。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边雪嘴里念出“咔嚓”一声,三张呆滞又惊讶的脸被他塞进镜头,保存下来。
边雪探出头看着陆听,笑着感叹:“你偷看天气预报了?还真出太阳了。”
第22章
边雪说:“笑一下,老跟你陆听哥一样,板着脸干什么?”
云磊抿唇不肯露齿:“我不笑,就这样拍,他们说我牙长得不好看。”
“谁说的?”边雪皱起眉,“那是你的个人特点,我们拍照的时候,最爱找有特征的模特。”
云磊的牙不太整齐,门牙挺大个,旁边长俩尖尖的虎牙。他听边雪这样说,不好意思地弯弯唇,笑得很腼腆。
陆听在后面帮忙打光,云磊看见了,忽然说:“边雪哥,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按快门吧,我给你们也拍一张。”
“给谁?”边雪看了眼拍好的照片。
“你和陆听哥。”云磊凑上来想看,被边雪摁回去重拍了一张。
陆听打光的手一顿,看了眼边雪。
“不用,”边雪一点儿反应没有,“拍好了,小磊,我传你手机。”
云磊很是失望:“你不想和你的好朋友合影留念吗?”
边雪对上身后的视线,陆听一边眉毛被创可贴压住,被迫耷拉着那边的眼皮。他穿了一身黑,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没来得及刮,整个人看着糙糙的。
合影可以,但这样不行,怎么着也得等眉毛好了再说。
“谢谢,我和我的好朋友不需要,”边雪拉着云磊,生怕人跑了,“留下来吃汤圆,不然照片十元一张。”
隐约听见陆听叹了口气,紧接着被云磊的大叫声掩盖。
“十块一张!那你还传我五张,好黑心啊边雪哥,下次不找你买可乐了!”
最终一人分得一碗汤圆,馅料漏进汤里,像一碗麻薯黑芝麻糊。
杨美珍率先撇开关系:“边雪弄破的,不关我事儿。”
陆听咬了一口,把碗递向边雪,边雪一挑眉,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分过去。云磊见状效仿,碗还没送到位,被陆听一瞅,悄咪咪收回手。
“我早上看见东子了,他偷偷摸摸拉开了店门,往里头扔垃圾,”杨美珍说,“但他咋一看我就跑,我还想卖他两包烟呢。”
在镇子上,居民得打包好自家垃圾扔去镇口。难免遇到缺德的,懒得跑远,把东西往别家门口丢。
但直接扔人家里的,李东是头一个。
“他故意的,”边雪无所谓道,“跟我不对付嘛。”
云磊问:“东子是谁?干什么跟你不对付?”
“一个秃顶胖叔叔,你不认识,”边雪解释完,跟杨美珍风轻云淡道,“别理他,还有下次你就站街边开骂。”
陆听放下勺子:“怎么样了?”
云磊又问:“什么怎么样了?”
杨美珍也没听懂,但她嚼着汤圆没接话。
边雪面对陆听,先指着嘴,撩了下眼皮,然后将手架上陆听的脖子,向旁边一抹:“他先那样,我再这样,所以就这样了。”
陆听微咪眼睛,翻译边雪独创的手势。
——李东先动口,边雪再动手,所以李东气不过想报复,但是遇上了杨美珍,转头就跑。
“明白了我。”陆听继续吃芝麻糊汤圆。
“明白什么我?”云磊看得愣神,“我怎么没明白?你们用意念交流?”
杨美珍一个勺子扣过来,云磊碗里又多了俩汤圆。
“话怎么这么多,多吃点,吃完赶紧晨跑去。”
汤圆是她自己包的,个头扎实,两个顶饱,云磊面如菜色。
陆听向来是饭桌上话最少的,此时没忍住接话:“阿珍姨,汤圆吃多了跑不了。”
边雪把自己剩下的塞他嘴里:“你就吃吧,话怎么这么多。”
云磊吃完饭就走了,陆听要回家做木雕,走的时候往门边一瞥,拎走了那两桶雪。
边雪转着圆珠笔玩儿:“雪留着干什么?”
陆听望望天看看地,半天憋出一句:“秘密。”
什么秘密得带走两桶雪?边雪怀疑晚上回家,会在门口看见俩雪人。
“哦,”边雪把笔顿在柜台,“你都有秘密了?”
杨美珍下楼听见这句,乐呵呵道:“咋,小陆还有秘密了。”
陆听面色不改,掏掏耳朵:“走了,晚上见。”
杨美珍瞅一眼陆听的背影:“他刚才是不是装没听见?”
边雪笑出声:“是吧。”
“稀奇了,”杨美珍说,“多正经一人,小一个月就被你带坏了。”
边雪偷棒棒糖的手一顿:“哪坏了,活泼点不挺好。”
杨美珍拿毛线在他脖子上比画,像是要织围巾:“是咯,活泼点好,你俩在家闹翻天才叫热闹。”
下午边雪在店里打盹儿,在镇上待了这么久,门边的聊天声俨然变成了白噪音。
他已经摸出规律了。
聊到谁家小孩儿特有出息,音量一声比一声高。等聊到镇上哪家店生意不景气,大家纷纷围拢,用气音交流,嘴里发出哎、哎的感叹。
眼下唠到即将倒闭的网吧,几道年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边雪哥边雪哥!”一人叫喊。
“叫啥哥,”另一人打断,“叫老师,边老师!”
几个初中生蹦蹦跳跳地跑来,边雪倚在躺椅中,抬起眼皮半梦半醒:“你们谁?”
再往后,看见犹犹豫豫的云磊,边雪心里警铃大作,果不其然,几个小孩儿说:“边老师能帮我们拍照吗,能不能便宜一点?”
边雪把头摇成拨浪鼓,拉过云磊:“你喊来的人?”
云磊伸手比了个二,小声说:“哥,我跟他们说一张照片20,他们会砍价,你勉强说降到15,你10我5。”
边雪揽住云磊的肩:“挺会做生意。”
“嘿嘿,”云磊摸摸脑门,“是吗,我还怕报低了。”
边雪气笑了,往他脑门上敲一下:“当我夸你呢。”
云磊看他表情不对,努努嘴竟也没坚持:“不行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边雪瞧他一眼:“缺钱?你想什么别的办法?”
“我不是要去城里训练吗,饭钱不够……”云磊说着就要叫同学走,“听说网吧生意不景气,老板把人裁了,正找廉价劳动力呢,我去试试。”
边雪将人拽回来,“啧”的一声:“没成年你去什么网吧……一张照片你收人15,做生意比我还黑,而且你同学凭什么找我?”
云磊的眼睛嘀咕转了一圈,指着边雪:“凭你。”
“凭我?”边雪问。
“嗯,我说跟他们说你很有名,他们上网查过了。”
边雪一顿。
云磊接着说:“就那个小胖你看见没,边雪哥,你给他喜欢的电影明星拍过照片!那组照片特别火,他超级崇拜你,等会儿给签个名呗?”
边雪看去一眼,小胖两手垂在身前,光抬起手掌,用指头冲他挥了挥。
他以前总跟方穆青他们调侃,摄影就是份幕后工作,摄影师必须学会把自己藏起来。
突然冒出个年轻“粉丝”,边雪挺不适应的,有个喷嚏堵在鼻腔里,始终打不出来。
他冲小胖礼貌笑笑,瞅了眼云磊。
这小孩儿好像就一件羽绒服,因为人长得瘦,便往里面塞不一样的毛衣,毛衣看着是家里人织的,有时候过大,有时候太小。
几块几块地凑,得多久才能凑出饭钱……
边雪默默叹了口气,揪着云磊的衣服:“5块一张,我们平分,你去跟他们说说,电子版全部传给他们,一周后过来拿洗好的照片。”
“你上哪洗照片?”云磊摸不着头脑。
“别管,”边雪说,“干不干?”
“但也不够啊……”
“谁让你先斩后奏?拍完我给你介绍些别的活,不干拉倒。”
“干!”
云磊风风火火地跑过去,站在几个小孩中间,个头又瘦又高。很快他们商量好,云磊反戴鸭舌帽,装起边雪的经纪人。
“我那边谈好了,边老师。”
“谁是你老师,”边雪的手指从发丝间顺过,摘了云磊的鸭舌帽往自己头上扣,“感情你早上说的‘和朋友合影留念’,是在打这个主意。”
虽说这事儿听着荒谬,但边雪其实有在认真对待。
几个初中生最开始不好意思,边雪引导说,没事,就当玩儿,头稍微侧一点,这个角度更帅。
今日的天气很给面子,雪景、暖阳,构图和光线都正正好。
不过多时,对街的老板们出来围观,这阵仗和在摄影棚里很像,不过对话不是打光、补妆之类的。
“我看你几个长大了可以做模特。”
“就是说嘛,回家让爸妈多做点肉,窜窜个子!”
相机后,边雪不自觉放松了肩颈。
打他毕业进入公司,“边雪”这个名字被越来越多人看见,档期、客户、主题等等,由公司全权把关。
圈内渐渐有了别的声音,说他孤傲挑剔,眼里容不下任何一点瑕疵。
可是怎么会呢?他很多年前拍摄的第一张人像,就是在这间小卖部门口。
杨美珍和杨云晓站得像两根电线杆,撅着嘴不敢并拢,怕抹花了唇上的口红。
她们不专业、有瑕疵,不是什么特别的模特,这张照片却让边雪记了很久。
其实他真的很喜欢摄影,喜欢记录。照片和气味、歌曲一样,能让人想到很多瞬间。边雪揉了下胳膊,或许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
一组拍完,大家围上来看,说这张不错,那张也特别好。
刘奶奶慢吞吞说:“诶,拍得真好,下次能不能帮我也拍几张?”
边雪被围在中间,喷嚏没打出来,但呼吸特别顺畅:“好啊,可以。”
最后每人挑了两张照片,几个小孩儿眼巴巴地叮嘱:“边老师边老师,您一定要在照片上签名。”
云磊要把钱转给边雪,边雪没要:“你留着,当我给的礼物。”
“啊?”云磊不好意思收,“不用了边雪哥。”
“你陆哥送了头灯,阿珍姨请吃了汤圆,我不给哪成?”边雪说,“我最近肩疼,明天你来帮阿珍搬货吧,一次100。”
云磊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低着头。
云层挪过来遮住影子,他倏地抬眼,郑重地说了声谢谢:“边雪哥,到时候我多叫点同学来找你拍照!”
边雪哭笑不得,可别了吧,打印机是非买不可了?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边雪揣着两副手套一路遛回家。正屋开着灯,他推门进入。
“陆听,今天云磊居然带同学……”
陆听不在客厅,边雪走进卧室,屋里依旧没人。从窗户往侧屋瞧,侧屋漆黑,大门紧锁。
都这个点了,陆听竟然不在。刚路过汽修店,那边也早早关了门。
边雪于是又往外走,在溪边绕了一圈,没找到人,从另一条巷子穿过。途中遇见大黄狗,他鬼使神差问了句,你主人呢,见着了吗?
狗不理他,踏着雪跑远。
陆听不是说今天在家工作?到底跑哪儿去了。
边雪撇撇嘴,不知这巷子里住着谁,身侧的平房小院修成两层高的洋房。从院门到正屋,贴满“招财进宝”和财神爷画像。
他绕围栏看了一圈,在墙根底下找到一双深陷的脚印,边上落了几粒烟灰。
边雪挑了下眉,摸到兜里的手套,刚准备戴上,胳膊被人猛地一拉。
巷子逼仄,灯光昏暗,突然窜出个人偷袭,边雪心头一惊。
一声闷响后,他被半拉半拽,跌入墙边的雪堆。半融化的雪灌入衣领,有人钳住他的手腕,连小腿也被鞋跟抵死。
边雪肩膀酸痛,用力挣脱,没能奏效。他按捺住怒意,用手肘往后怼去,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摁住。
眼前模糊一片,边雪光看见屋檐下吊着的灯笼,心说谁抢劫抢晞湾镇来了,是不是有病?
正要回头,没来得及骂出声——
“嘘,”身后的人忽然开口 ,“是我。”
第23章
听见这道声音,边雪浑身放松下来,陆听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撑在雪地里,充当缓冲肉垫。
“你在这里干什么?”边雪用余光看去。
没等人回答,他瞥见后方放了两个水桶。一个带红色牡丹,另一个布满条纹,正是杨美珍店里的那两个。
桶里的雪冒尖儿,边雪眼神一凝,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小洋房。
心里冒出个荒谬的念头,他小腿一抬,整个人翻倒过去。
陆听连忙后仰脖颈,边雪两手撑在他耳边问:“院子里住的谁?”
“……李东,”声音从陆听嗓子里发出来,他“啧”的一声含糊其辞,“你来干什么的?”
黏黏糊糊的音调,印证了边雪的猜想。
头发垂于额前,边雪透过发丝,看见陆听慢慢红起来的耳朵。这点红落在陆听的肤色上,其实并不明显,奈何身下的雪很白,将他的尴尬完完整整地映衬出来。
边雪一直盯着他,腿跨跪在陆听腰侧。陆听呼吸的一高一低的起伏,透过牛仔裤传来。
“雪是拿来干什么的?”边雪明知故问。
院子里似有脚步声,陆听一掌将边雪摁进怀里,向后看去的同时,压低声音回答:“你明明猜到了。”
胸腔处传来细微震颤,边雪实在没忍住,也不怕被人发现,侧脸贴在陆听的胸.肌上,猫在他胸.前笑了好一会儿。
陆听不由得捂住边雪的嘴:“别笑……你先回去,或者在巷子外等我。”
“不要,”边雪往他耳朵上一摁,抬眼说,“好好玩,陆工带我一个。”
陆听被冰得一愣,边雪趁机从他身上爬起。
“咱怎么进去?”边雪打量围墙,“陆工,打探好了吗?”
他亮着眼睛,眼底有两抹灯笼的红,勾着唇像一只满脑子坏心思的猫。
这猫偏偏穿一身白衣,帽檐毛茸茸,极具迷惑性。
陆听没忍住,微眯起眼睛,用掌心滑过毛领,回身拎起两大桶雪。
雪压得严严实实,桶严结着层冰碴子。走到围墙边,他放下雪桶,边雪还没看清楚,这人“噌”地一下翻上了墙。
“雪,”陆听蹲在围墙上勾手,“递上来。”
边雪抓住桶柄,刚一用力浑身酸痛。扛惯了摄像机的胳膊,居然拎不起这桶雪?
开什么玩笑。
他难以置信,只好抱住桶底,咬牙把桶递上去。也不知递了多高,余光里陆听趴了下来,随后手上的重量完全消失。
另一只桶也递上去后,陆听指着围墙,示意他在原地等候。
又是两道落地的声音,陆听跳下去又爬上来。
这次伸手拿的不是雪桶,他握住边雪的手腕,用力抓紧。边雪的腿使不上劲儿,蹭在墙面上一直打滑。
从陆听的角度看去,像一只缓缓爬行的蜗牛。
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爬上来又滑下去,尝试几次后,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带火,却抿唇不说话。
陆听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随后胳膊一抬,把慢吞吞的蜗牛拽了上来。
边雪像无事发生一般,从包里掏出两双手套:“阿珍姨织的,先戴上。”
一白一黑的两人蹲在围墙上,对视一眼,黑的那个先跳下去。
边雪后一步下来,陆听抱着他的腿将人放下。一人拿一雪桶,边雪见里面的雪撒了,弓着背,一边走一边往里添。
天知道陆听是怎么想的,神神秘秘一天,就为了往李东伟家门口倒雪?
好幼稚的报复方式。
陆听的背影认真又专注,偶尔停顿脚步,回头查看边雪是否跟上。猫到李东伟家门口,两桶雪“唰唰”倒下去,全堆在门边。
陆听拿着桶要走,被边雪拦下。
边雪指着一旁的雪地,入戏很深:“你放哨,我行动。”
一桶又一桶倒下去,实际也就洒洒水的程度。但边雪的动作还没完,他摘下手套——
几秒后,李东家门口的雪地上,出现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到此一游。
陆听瞅着这行大字,“嘶”的一声,弯腰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
边雪忍笑竖起个大拇指,陆听拉着他往外走,灯笼被留在身后的夜色中。
临到围墙边,陆听却忽然停住。
“怎么了,”边雪探头去看,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啊……大黄的亲戚。”
不知道这狗是从哪冒出来的,陆听在附近徘徊了一晚上也没发现。镇上的家养狗都是看门的,一个比一个长得凶,张张嘴筒子就要开叫。
边雪在它开口前推了陆听一把:“跑!”
陆听连忙将桶扔出去,刚翻上墙,狗扑过来狂吠。边雪抓着陆听往上一蹦,狗链子“哗啦啦”地响,差一点咬到他的裤腿。
一人影从窗户上闪过,屋里的灯亮旋即起来。
边雪跳下围栏,一头栽进陆听怀里。
李东试图推开屋门,一推一拉间被厚厚的雪层阻挡。他看清雪地里的字,大骂一声“小兔崽子”,往雪里一扑,踉跄几步要往外追。
院子外,陆听二话不说抓起水桶,抱住边雪的小腿,将他整个人扛上了肩。
边雪拍打陆听的背部,嘴里喊着“快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底的灯笼越来越远,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陆听一路狂奔,边雪被他掂得颠三倒四,笑声在巷子里落得到处都是。
就是可惜,没看清李东的脸色。
“好坏啊陆听,”边雪摸了下眼角,“太好玩了你。”
陆听在院门口把人放下,边雪脸色红润,也不知是笑的还是喘的。
“咱们是共犯,”陆听挽起袖子把桶放进侧屋,“你也有份。”
进到屋内,边雪去卧室换了身衣服,揉了下腰感觉那处红了:“陆听!有没有红花油!”
不过一会儿,陆听拿着红花油进来:“怎么了?”
“腰,”边雪转过身去,“有点疼,你帮我看看。”
陆听拧开盖子,膏药味瞬间布满整个屋子。
他看了眼边雪单薄的背影,从抽屉里翻出遥控器,打开空调暖风:“是不是我那一下,磕到了。”
边雪没回话,感受着热风迎面吹来:“空调是好的?我以为是个摆设。”
陆听一愣,摸了下脖子:“是好的,你要用,可以。”
边雪撩起衣摆,嘀嘀咕咕:“腰和肩膀一直不太好,可能是最近坐久了,一直有点疼……”
陆听站在他身后,下一瞬见他大剌剌撩开衣服,露出了一小截儿腰身。
之前周展受伤,陆听也帮他擦过膏药。但印象中周展的腰和肚子就是直直的一块,像一根木头桩子。
边雪的腰不一样。
陆听叫不出中间那块肌肉的名字,凹下去一点弧度,灯光从那擦过,隐约看见一层薄薄的肌肉,但是……
但是怎么会有男人的腰是凹进去的。
“哦,就这,”边雪侧了点身,指着后腰,“倒点红花油往上摸吧,也别太多,味道好冲。”
陆听回过神,将红花油抹在掌心,“啪”地一下摁上去。
“你当贴膏药呢,”边雪回头说,“你手心好糙,如果去算命的话,会不会看不清掌纹?”
陆听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不知该如何动作,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边雪的腰上打圈。
膏药味呛得边雪打了个喷嚏,衣服滑下来一点,遮住晕开的药水边缘,也遮住了陆听的视线。
“李东肯定超级生气,”边雪自顾自说,“不过他倒也不敢找上门,早上扔店里的垃圾我还留着。”
陆听没有回应,他脑门发烫,手心也发烫。止不住地想同一件事,边雪的腰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红花油的气味算不上好闻,但融在一屋子空气中,多少冲淡了些什么。
陆听突然想起那晚在车里的拥抱,想起包里的手机,想起刚才围墙下边雪狡黠的眼睛。
所有画面被揉散在膏药里,边缘晕成淡淡的橙红色,那红色似乎也有温度,像一团窜起来的火苗,随着边雪起伏的腰窝上下舔.舐。
放空的状态被边雪瞥来的一眼打断,陆听听不清,只识别出他的唇语:“陆听,好了没,有点冷。”
陆听的手完全顿住,所有感官像倒带一般重回躯体。
膏药味窜进鼻腔,他的手指还没收回,被放下来的衣摆轻轻剐蹭。
“你要不也擦点?”边雪整理衣角,抬头说,“你拽我那一下,肩有没有扭到?”
陆听站在原地发愣,边雪以为他没有听见,张嘴想要重复。
话还没出口,面前的人猛地移开眼,抓起桌上的红花油,点一下头又摇头,快步奔向门边。
不等边雪反应,陆听飞快离开,头也没回地甩上门,留他一人面对满屋的药味。
“啊……”边雪陷入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啊。”
陆听果然是纯正的直男。
*
陆听很少休假,遇上假期也是在家做木雕,这早却没泡在工作室,而是准备了一桌热腾腾的早餐。
这两天他手机不离身,吃饭的时候就放在桌边。边雪没见他用过,却也看出他宝贝得不行,不免觉得有趣。
“好用吗?”边雪喝了口粥问。
陆听说:“什么?”
“手机,”边雪放下碗,一字一句说,“手机,好用吗?”
“好用,”陆听回答得客客气气,“谢谢。”
边雪顿了一顿,一晚过去,这人竟然还在别扭。他就一直盯着碗里的皮蛋,像是要隔空把皮蛋雕成花。
陆听食不知味,感觉边雪在看,但他没敢抬眼。
昨晚他没睡好,一直在回忆。
帮周展擦药的时候,看见的腰到底长什么样?
可印象里就是没什么好看的。
他当时非常抗拒,周展的表情也不怎么好,推搡他催促说,陆哥你能不能快点,我感觉挺别扭的。
窗外风呼呼地吹,陆听的睡意彻底离去。
给周展上药别扭,给边雪上药更别扭。但两种别扭各不相同,掌心下的触感……也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我腰没事了,”边雪出声道,“你确定肩膀没事?”
陆听端着空碗站起来,收走装油条的空袋,进入厨房才回头问:“你刚说什么?”
边雪本来是想逗他,可见他表情如常,于是也跟进厨房:“要不我们去换个助听器,那天车祸是不是撞到了?”
陆听偏了下头:“不用,没撞到,还要吃一碗粥吗?”
边雪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把碗递过去:“饱了,我去守店。”
陆听拧开水,想也没想:“我也去。”
“别,”边雪说,“你在家工作就行,不用麻烦。”
陆听压了下眉心,怀疑助听器真坏了:“嗯?”
以往他提出帮忙守店,边雪是最开心的那个。店里没什么生意,只能干坐着看书。
书架上的书,边雪看过上百遍。
有时候陆听会发现他没看进去,只是盯着那些字在发呆。自己跟过去守店,他好歹能找时间出去遛遛。
边雪偶尔会买几根烤红薯回来,每当这时,王贵全便会送他两个自己种的橘子。
于是边雪在橘子底部插上筷子,塞给陆听,让陆听放在电暖前烤烤。
第一次被边雪拒绝,这让陆听有些错愕。
因为昨晚他突然离开,让边雪生气了?
陆听心里七上八下,正纠结是道歉还是道歉,边雪冲着他的耳朵说:“我让云磊来搬货,给他发点工资,你来的话不太好解释。”
云磊自尊心强,边雪不想让他有任何负担。陆听今天再去,显然不太合适。
“你晚点过来?”边雪沉思说,“中午过来吃饭。”
只是因为这个?陆听涮碗的动作加快不少。
吃完早饭,边雪第一时间赶到阿珍副食。云磊比他到得还早,捧着汤圆碗,看见边雪宛若看见救星。
边雪爱莫能助,嘴上说“你长身体,多吃点”,实际人已经站在对街。
送货的车来了,云磊挽起袖子,干劲十足:“边雪哥你就放心吧,我体力很好的。”
杨美珍提前听边雪打过招呼,倚在柜台边没有多说,反倒问起边雪:“我昨天刚给你的手套,怎么就开线了?”
边雪这才看清掌心里支出一根线头,估计是昨晚翻墙刮了一下。跟杨美珍斗惯了的嘴,一时间编不出合适的理由。
杨美珍让他把手套摘下来,自言自语:“都多大人了,怕不是昨晚做贼去了。”
……阿珍姨的直觉还是这么准。
边雪见云磊忙来忙去,车库这么点大的小卖部里,商品其实少之又少。
在镇上读书那几年,同学都很羡慕边雪,每天上学,他包里都揣着小零食。仙贝、奶糖、吸吸果冻……
外婆去世后,店铺转由杨美珍打理,店里的品类还是那些,无非多了点放在十年前显得时髦的东西。
边雪在心里感慨,晞湾镇始终这样,慢半拍却仍然自洽。
他忽然想起陆听,既然陆听在城里上过学,会不会偶尔也想要离开?
店里长得最新的小工忽然出声:“陆哥……陆哥你怎么来了?”
云磊莫名心虚,看向边雪。
陆听在早上的衣服外穿了件外套就来了,边雪和他对视一眼,也很意外。
“阿珍姨,”陆听这话是对杨美珍说的,“把胳膊磕了,我前些天,不能帮忙搬货。”
他说话的时候习惯用手语辅助,边雪连忙将他的手握住,牢牢捏在掌心里。
杨美珍抬抬眼镜,看了两眼,笑起来:“没事没事,小陆你跟边雪玩儿去吧。”
那边的云磊一听这话,松了口气跑到货车尾,干活比刚才还卖力。
陆听没明白怎么回事,边雪小声解释:“手套!咱手套开线了,别让阿珍看见。”
陆听的手套磨得更厉害,如果杨美珍问起来,除了他们在家练拳击,边雪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怎么来了?”边雪带陆听站在路边。
“你手机没带,”陆听说,“响了两次,我怕有急事。”
边雪一怔,以为是公司那群人又来放屁了。可接过来一看,未接来电的备注竟然是韩恒明。
上次沟通过拿奖的事后,他们没再联系。
方穆青倒是打过电话,说韩恒明在林城,如果边雪回来,他可以用自己的名义组个饭局。
大红色的三个字亮得刺眼,边雪光看着,思维就开始发散,越飘越远,被陆听拽了回来。
“打回去?”陆听摘下手套问。
“不用,”边雪说,“有事会再联系的。”
他和韩恒明的关系,不如跟方穆青这么简单。韩恒明的性子虽直,可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
这人生在林城,长在林城。读书的时候他们互相说着羡慕的话,可边雪心想,怎么会真的羡慕呢?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和韩恒明站在同一高度。
承认自己矫情是一回事,被朋友这样说,是另一回事。
其实还是有点生气的。
陆听碰碰他的手背,等他看过去后问:“不告诉阿珍姨,那手套怎么办?”
边雪回头,看了眼杨美珍放针织的抽屉:“晚上我去偷阿珍的工具,帮你织好。”
陆听短促地笑了声:“还会这个。”
“不会,”边雪说,“为了我们的手套,现学现卖。”
陆听沉默一会儿,在地上碾了碾泥说:“我会。”
“还会这个?”边雪惊讶。
陆听嘴里叼了根烟:“但我想让你织。”
“嗯?”边雪问,“为什么?”
“看你窝火的样子好玩。”陆听说话的同时,抱着胳膊站远一步。
行,都会开玩笑了。
边雪把手套揣自己兜里:“怎么会?我学东西很快,绝对不发火。”
云磊搬了半小时,逐渐开始受不住,东瞧瞧西摸摸,眼睛转着转着,就转到边雪和陆听身上。
那两人站在街角,叽里呱啦好一阵。到底在聊什么?陆哥以前明明不爱说话的。
他将装饮料的箱子搬进店内,扭头见两人忽然笑起来。
陆哥个子高,以前老爱用鼻孔看人。今天他却一直弯着脖子,视线就没从边雪哥脸上移开过。
好奇怪啊好奇怪。
成年人的友谊总是莫名其妙,反正云磊和他的朋友就从不这样,贴那么近干什么。
gaygay的。
“云磊!”边雪喊了声,“别偷懒,我看见了!”
云磊不敢多看,连忙钻进货箱。
“要不我搭把手。”陆听于心不忍。
“别,”边雪拦住他,“免得他不好意思收钱。”
陆听怕他们杵这当监工,云磊压力太大,于是蹲在边雪脚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边雪低头直乐:“我都想给你投喂一根烤肠了。”
陆听抬着眼没接话,他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边雪的睫毛特别长。
“问你个事,”边雪旋即也蹲下来,“你有想过去外面发展吗?”
陆听说:“外面哪里?”
“不知道,”边雪拔了根草,捏手里玩,“林城?”
“想过,但是放弃了,”陆听意外坦诚,“不喜欢跟别人交流,压力很大。”
边雪像是随口一问,用草编了个戒指,刚戴在石头顶上,被陆听用一根指头弹了下去。
“我要告诉杨美珍,”边雪说,“你根本不是我带坏的。”
陆听说:“都多大人了还告状……”
边雪的手机再次响起。
他一怔,犹犹豫豫,铃声几乎快结束时,才偏过身子接起。那边半晌没有动静,边雪皱了皱眉,却也没把电话挂断。
韩恒明打电话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参加什么展出又入选了?
气不过,还是决定骂他一顿?
又或者太久没见,打电话只是为了确定他还活着?
不知沉默了多久,久到陆听察觉不对,转头看了过来。
也就在此时,韩恒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边雪,我把陈云豪揍了。”
边雪猛地一眨眼,撑着陆听的肩站起身:“你说什么?揍谁?”
韩恒明不答,语气不太对劲:“能不能来接我?”
“在哪?”边雪直白地问。
“晞湾镇,”韩恒明说,“哦,我看见有只狗在门口撒尿。”
第24章
镇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载了一车灰尘。
韩恒明就这样干坐在驾驶座里,直到两道人影走近,停在车边。边雪敲响车窗,玻璃缓缓降下。
两人相对无言,陆听落远几步,大黄狗在他腿边狂叫。
“带路?”韩恒明清清嗓子,抓了把头发。
“别动。”边雪说。
“怎……”
韩恒明的话淹没在闪光灯里。
边雪拍下两张照片,拿给他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了?还挺稀奇的。”
韩恒明一眼看见自己掉得老长的黑眼圈,以及口罩也遮不住的憔悴。两人同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然后没人再多说别的什么。
边雪在前带路,轿车缓缓跟行。
“我朋友,叫韩恒明,”边雪跟陆听解释,“也是搞摄影的。”
陆听调整助听器说:“看起来不像。”
“不像吗?”边雪回头看了眼,“我以为他晒黑了一点,会被人说长得更专业。”
陆听摇头:“和方穆青不一样,氛围不像朋友。”
边雪脚步一顿:“你看人还挺准……我回晞湾镇前和他吵了一架,没想到他会找来。”
几人在大排档前停下,边雪和陆听先进去,韩恒明停好车,带着满身疲惫进屋。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韩恒明捧着茶杯问。
“昨晚上哪鬼混去了,一股烟味,身上好臭,”边雪迅速勾了几个硬菜,“开车没喝酒吧?”
韩恒明说没喝,随后默不作声。
最后一次通话,他们把话说那么绝,谁也不退让。心里那根刺还没拔掉,要说眼下一点都不尴尬,那不可能。
韩恒明打了一夜腹稿,天还没亮,他从床上蹦起来,连导航路线都没查明白就来了。
人已经坐在这,绝无后悔药可吃。
“那什么,”韩恒明的嘴唇只张开一小点弧度,“边雪,我……”
被老板的声音打断:“来,羊杂锅,趁热吃!”
韩恒明于是把话咽回去,边雪递来碗筷:“不急,先吃点东西。”
其实边雪心里的波涛不比韩恒明小,原本还在赌气,可一坐在这,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陆听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萝卜,水灵灵的,热气腾腾。他咬下一口,没怎么吞咽,萝卜便滑进胃里。
“这是陆听。”边雪介绍说。
韩恒明的魂这才被唤醒,端坐着没有动筷:“啊?你好,我是韩恒明。”
陆听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边雪反应过来:“把口罩摘了。”
韩恒明觉察出不对,摘口罩时瞥到陆听的助听器,愣了愣大声重复道:“你好,我叫韩恒明。”
边雪心里打鼓,怕陆听过意不去,刚想岔开话题,陆听却伸手跟韩恒明握了握。
“我去打饭,”陆听主动站起来,“要泡菜吗?”
边雪连忙点头:“要萝卜。”
陆听走远,韩恒明指了下自己的耳朵,在得到边雪的默认后说:“其实方穆青跟我说了,但没说是这个情况。”
“情况?这根本不算什么情况,”边雪纠正,“放尊重点,你也别多问。”
韩恒明努了下嘴:“行,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陆听端着饭和泡菜回来,刚巧听边雪问:“那你是怎么回事?”
他抬眼向桌对面的男人扫去,只见韩恒明说:“我把陈云豪揍了。”
边雪的表情带着震惊:“你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
韩恒明嫌恶地皱起眉,出去抽了根烟回来:“昨儿在饭局上碰见,那烂东西欠揍,吹牛说自己搞了个多了不得的项目,我一听,这不是你做的策划案吗。”
边雪冷哼一声:“天天偷我东西,Zyphos都快成贼窝了。”
陆听默默把茶杯移走,将另一只助听器也打开。
韩恒明掐着嗓子,模仿说:“后来在停车场遇上,陈云豪说,韩总,你跟边雪关系不错啊,下次还有项目能不能把我也捎上?”
“你说什么了?”边雪想喝口茶,发现茶杯被顺到墙边,莫名其妙地看了陆听一眼。
“我什么也没说,光动手了,”韩恒明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不过你领导也在场,就那个姓张的,我警告他说,偷了东西就给人还回去,不然你这张总也别当了。”
边雪揶揄一声:“气派啊韩总。”
“可不,”韩恒明说,“不要脸的东西,他爹拼得过我爹吗?”
边雪问:“陈云豪现在人在哪?”
“不知道,”韩恒明满脸不屑,“我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边雪看他两眼,摸出手机:“行,我来收个尾。”
他点开陈云豪的聊天窗,发去消息:安心养病,不要放弃,好好治疗,说不定耳朵中间那东西还能用。
韩恒明一看就乐了,把手机拿过来发了条语音:“臭傻叉,下次见面还揍你!”
说完,他喝了口汤压压气,换了副表情对陆听说:“不好意思啊,我平时不是这种嚣张的人,别误会。”
陆听扬了下眉毛:“他活该。”
其实陆听没有完全听懂,他在一堆信息中抽丝剥茧,几秒后意识到什么,怔怔地瞥了眼边雪。
——边雪在林城的工作,是不是有着落了?
相机立在桌边,边雪伸手就能碰到。而陆听和它间隔着锅碗瓢盆,正中架了一锅羊杂,透过朦朦胧胧的白雾,显得不那么真切。
边雪的手机响起,来电方显示张伟方。
“刚说着就打电话?”韩恒明嗤笑一声,“开免提,让我也听听。”
边雪移走泡菜碟子,手机放在正中。
“边老师。”张伟方先开口。
“张总,”韩恒明替边雪回答,“好巧啊,我们正聊到你。”
张伟方安静几秒,笑起来说:“是挺巧,没想到韩总也在。”
不等韩恒明再插嘴,张伟方接着道:“边老师,下周开拍你还记得吧,人在林城吗?”
边雪和韩恒明对视一眼,韩恒明的胳膊搭在椅背上,用口型说:“我说什么来着。”
“这是什么意思,”边雪垂眼,“麻烦张总说明白一点,我没听懂。”
张伟方一噎:“边老师跟我开玩笑呢?这是你的项目你的策划案,下周方便来公司拍摄吗?时间不变。”
韩恒明开始无声催促:“答应答应,赶紧的。”
边雪撩起眼皮,将手机拿到耳边:“行,晚点给你答复。”
紧接着他挂掉电话,把手机“啪”的一下扣在桌上。
“诶,不是!”韩恒明急了,“你干嘛不答应!”
边雪假装摸了下脸:“小点声儿,口水喷我脸上了。”
转头,见陆听屏气凝神观察他们的嘴型,边雪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背。
“听懂了吗?”
“听懂一半,你答应了吗?”
韩恒明恨铁不成钢道:“没有!能不能劝劝你对象,他是不是在这憋疯了!”
边雪踹过去一脚:“你有毛病吧。”
陆听观察韩恒明情绪激动的嘴,半天挤出一句:“对象?”
“小陆我跟你说,这个机会特别难得,他说不定就靠这次翻身,”韩恒明揉一下腿,恨不得坐到陆听身边来,“策划案我看了,没问题,他总不可能在镇上待一辈子……”
陆听半晌后读懂了最后一句话,不自觉捏紧茶杯,顿感一阵耳鸣。
吃进胃里的羊杂往上逃窜,他喉结不停滚动,似有很多话要从嘴边溢出。
边雪“啧”的一声,忽然捂住陆听的眼睛:“别跟他说这些……”
陆听把他的手拿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嘴。
边雪坐正,轻叹一口气:“我想跟公司解约。”
韩恒明顿时说不出话,陆听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最近一直在算违约金,”边雪淡声说,“不过以后怎么样还没想好,不管怎么说,谢谢。”
实际上刚回晞湾镇时,他根本没想过还有以后。解约的念头,也是最近刚冒出来的。
边雪看向陆听,陆听也正好侧头,视线撞在一起,他们同时回避。
“出去一下我,”陆听挪开椅子,滋啦一声,“打个电话。”
打什么电话?
边雪想问,但没问出口。
韩恒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陆听的背影。
他回头敲敲桌面说:“方穆青说你们是真的,我本来还没信。”
边雪脑门发胀,见陆听一个人站在路边,心里挺不是滋味。
“跟你说话呢,”韩恒明笑了声,“不想聊这个啊?好吧,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
边雪回过神,也冲他笑了下:“对不起,当时没顾你的感受,是我不对。”
充满烟火气的小餐馆、相机、光聊天忘了吃的冷掉的汤锅,这场景跟他们念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韩恒明彻底被晒成卤蛋,当初恨比天高的心,最终被云层压了一头。而边雪笑得勉强,也再说不出梦想一类的话。
“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吧,”韩恒明说,“不管解约还是什么,只要你还愿意走出去,一切都会好的。”
陆听悄声走近,忽然想让时间停止,希望边雪不要张嘴,不要回答。
只见边雪摇头笑笑,说:“知道了。”
*
“陆哥是干什么的?”韩恒明问。
他一快三十岁的人,问也没问便叫人陆哥。边雪挑眉听着,竟也没纠正。
陆听说:“我在镇上修车。”
边雪站在两人中间补充:“陆哥是木雕艺术家。”
陆听听见一声“陆哥”,侧头看来:“艺术家?”
“对,”边雪煞有介事道,“等你的作品走向世界,让方穆青拍个纪录片,主题就叫‘民间艺术家的前半生’。”
韩恒明和陆听同时笑起来,韩恒明摆摆手说:“方穆青还拍不拍纪录片都不一定呢,他跟你一样让我搞不懂,你记得咱读大学……”
边雪突然“诶”的一声打断:“狗!”
韩恒明没看见什么狗:“哪呢?”
“跑了,晚点见到阿珍,你就说过来旅游的,别的不准提,休息好了就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赶我呢?”韩恒明问。
边雪嗯的一声:“知道就早点回去。”
把人带进阿珍副食,边雪把被单枕套全扔床上,韩恒明站在床边干瞪眼。
“麻烦少爷你自己弄弄,”边雪说,“弄好了赶紧补觉,有事打电话。”
韩恒明在后头喊:“喂,方穆青来了也是这待遇?”
边雪没回头:“那你问他去,我还得守店呢!”
陆听在楼下仓库里验货,他给云磊搬进来的东西,重新理了理顺序。
不知道是热了还是怎么着,他脱了外套,穿一件背心,背身站在狭窄过道里,耳朵上夹了根烟,一点声儿都没有。
边雪转过货架,在烟柜前坐下,陆听微偏过头,往外头亮堂的地方看了一眼。
吃完饭的这么一会,陆听自个儿也想明白了。
他这人性子怪,孤僻,秦远山、周展……勉强算说得上话的关系,人家有自己的社交圈。
他没什么朋友,日子平淡,无非是修车喂狗做木雕。后来多了个边雪,有人每天跟自己说话,家里热闹许多。
等边雪走了,总归少了个说话的人,虽然他心里不舒服,大不了多适应两天,日子照样得过。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
“阿珍姨不在,”陆听找椅子坐下,看着边雪说,“手套,你帮我。”
他这话说得强硬,边雪吐掉棒棒糖,瞅他一眼:“衣服穿上,你坐门口望风去。”
陆听坐着不走,从抽屉里拿出针织:“我教你。”
今天是周末,精力充沛的初中生在街上玩球。整个镇子都是球场,球砸在雪地里没有声音,砸出一溜雪坑。
雪后的小镇安静空旷,对街的麻将声便传来了,稀里哗啦。
“这么想看我窝火?”边雪接过针织研究,“那我得先学一会儿,不知道得学多久。”
陆听点头:“一周够了。”
边雪抬眼,面无表情地把外套丢给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隔着一条街,听见王贵全大喊一声“碰”,陆听拧动助听器,胳膊顺势遮住侧脸。
高挺的鼻梁从缝隙中透出,可鼻梁不是眼睛,它不会说话。边雪于是探头看去,陆听垂下眼皮,犹犹豫豫。
“我在想,”陆听说,“你……”
“边雪哥!”一个初中生玩得满头大汗,抱着球小跑进店,“我买可乐!”
陆听侧身让路,这时他才看清边雪皱着的眉。他最终作罢,闭上嘴,两人坐门口一块儿看雪。
男孩儿留下几张纸币,跟朋友分完可乐,说要把空瓶子带给云磊,和之前攒的一起卖钱。
“只找到白色的毛线,”边雪转移话题,“黑色的估计被阿珍拿去织围巾了。”
陆听捏着黑色手套,说:“好白。”
“嗯?”
“用白色,把手套补好,像落在掌心里的雪片。”
“很有想象力陆听。”
陆听没接话,用针织给毛线起了个头,边雪瞧了几眼便瞧累了,半靠在椅子上,假装小憩。
“这是不是叫万事开头难?”边雪感叹。
陆听织得认真,没听见他说话。
边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陆听模糊成一道轮廓。
羽绒服臃肿,他的身形更显健阔。胳膊一降一抬,人高马大的一人,蜷起腿窝在小木椅上,连耳后的发丝都透着专注。
说不定以后真能成为有名的木雕艺术家呢,边雪心想。
到那时陆听会去哪里?县城施展不开拳脚,省城艺术氛围不浓,林城是个不错的选择,陆听会喜欢林城吗?
“一直看着我,你。”陆听斜睨他一眼。
边雪闭眼乐起来:“耳朵上长眼睛你。”
他想起方穆青上次说自己有点人脉,要不帮陆听打探打探?当时陆听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谢谢,不用。
可如果真收到画廊邀约,陆听会选择尝试吗?
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声,边雪的耳朵上似乎也长出眼睛,目光落在很久以后,林城美术馆里。
陆听还穿着他最爱的背心、百宝箱似的工装裤,梳着秦远山那样的大背头,戴了最新款助听器。
他在身上擦擦手掌,握住边雪的手:“边老师,好久不见。”
边雪意外发现他手里没有茧,随后听自己用客套的语气说:“陆老师,恭喜。”
他猛地睁开眼,惊觉刚才做了个怪异的梦。陆听还坐在身边,散发出淡淡热意。
针织巧妙地从手套里穿过,留下一粒雪一样的白。
太好了,幸好没有背头,也没有市侩疏离的对话。
“你说梦话了。”陆听伸了伸腿。
边雪心虚:“有吗?我说什么了?”
“炸鸡。”
“啊?”
“还有可乐。”
“……真的假的。”
“真的,还说了外卖。”
晞湾镇点不了外卖,更没有炸鸡店,边雪前些天的确梦见回到了公司大棚,助理给点了炸鸡可乐……
正犹豫这话的真实性,陆听忽然说:“骗你的。”
边雪松了口气:“我就说,我没这么馋……”
“这是你上次睡在沙发,”陆听紧接着补充,“我听见的。”
边雪瞪过去一眼,竟看见陆听还有话要说。
“你刚才,说恭喜,”陆听放下手套,转眼看来,轻声问,“在恭喜谁?”
边雪瞳孔一颤,推开椅子,一脚蹬在柜脚上。吃痛地站起来,想出去,出口却被陆听遮住。陆听坐着没让,边雪低头就和他对上视线。
远处一人影晃晃悠悠走近,边雪忙不迭抬头:“刘奶奶你怎么回来了,阿珍呢?”
“阿珍还在唱歌哦!”刘奶奶喊,“下雪嘛,我可能有点着凉了,回去歇歇。”
一直目送刘奶奶走远,边雪余光见陆听还在看他。
“手套,”边雪拍拍他的胳膊,“剩下一点你教我。”
陆听也像没刚才那回事,将手套递过来:“嗯,还剩最后一点,不用等一周了。”
边雪大声盖过他的话:“先穿过来,再穿过去是吧?”
陆听倾身靠近,手掌覆盖在边雪的手背上,带着边雪的指头,轻轻拧动针织。
手套周围,已经有许多白色绒毛圆点,木质针头挑起毛线,白色的一缕轻巧地穿入一片黑。
陆听似觉得不顺手,站起身,走到边雪背后。
边雪旋即被他的体温包裹,一黑一白的羽绒服摩擦生起静电,滋啦一声,头发丝儿黏在陆听的胸前。
没人说话,像在完成什么宏伟的作品。
待针头穿破黑色,陆听嘴里的最后一片雪花,安安静静地躺入掌心。
“很聪明边雪。”陆听松手坐了回去。
边雪还没整理好乱飞的头发,可直觉告诉他,刚才的对话不能再进行下去,全是他不爱听的。
谁知陆听戴上手套,五指张合一瞬,猝不及防说:“什么时候去林城?”
“什么?”边雪避无可避,“我去林城?”
陆听知道他听见了,不再重复。
边雪一股脑窝进座椅:“我没说要去林城。”
陆听一顿,边雪躺得懒懒散散,眼睛一闭,大有“我不想说,你别问”了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不去?
在大排档里,边雪心动的眼神骗不了人,陆听自认为读懂了,他在等人推自己一把。
陆听突然把边雪拉起来:“就算不管韩哥说的项目,你以后,也不回林城?”
边雪被拽得惊呼一声:“回?”
陆听把他掰正坐直,眉毛反复抬压几次:“为什么?”
“我打算跟公司解约……”边雪说,“吃饭的时候不是说过了。”
陆听摇了下头,边雪不知道他在否定什么。
“你去,”陆听加重语气,“你得去。”
边雪像被他粗重的嗓音打了一拳:“什么叫我得去?”
陆听深吸一口气,组织了许久语言:“边雪,这里的土壤,滋养不出植物。”
什么土壤什么植物?边雪愣愣看着他,指向角落里的水仙:“杨美珍的花就已经发芽了。”
“会死的,”陆听说,“快死了,活不过这个星期。”
他平淡地道出事实,边雪心里却突然窜出一团火。求证似的看向屋外,雪白一片,不见丁点绿植。
唯一的绿色生在盆里,仔细看才发现它垂头丧气,如陆听所说,快要死了。
边雪的胸腔里挤满湿冷空气:“你想让我走?”
陆听的面部神经不自然地跳了一下,放低声音说:“韩恒明说得有道理,你不可能在镇上待一辈子,你要去更广阔的地方。”
他激动的时候,手也一块儿比动,两手撞在一起,不停发出“啪啪”的声响。
“挺会说啊陆听,”边雪轻笑一声,“什么叫更广阔的地方?”
“我不知道……”陆听口中的“我”字,几乎没能发出声音,“房屋、屋顶不是平房瓦顶,餐厅里播放古典乐而不是短视频,你应该和摄影师、艺术家、模特打交道,而不是奶奶们和初中生……逃避是没有用的。”
边雪从没听过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说到最后,音量越来越小,喃喃低语的样子,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边雪心里的火越窜越高,爬上喉管,撩拨嗓子眼。
当所有人都把他往外推时,是晞湾镇、杨美珍,是陆听接纳了他。杨美珍说这里是他的壳,他便在壳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记号。
他想就算一辈子待在壳里也没关系,或者晚一点探出头也没关系。韩恒明、方穆青……任何人跟他说刚才那番话都没有问题,可唯独不该由陆听来说。
他们不是一伙的吗?他不是感受到他了吗?
当边雪推开陆听时,他右手一抖,清晰地意识到那团火因何而来。
陆听触碰到了他拧巴的、被践踏的、自我怀疑的可悲的自尊。
“那你呢?”边雪甩开陆听阻拦的手,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合起来,“你有考虑过自己吗?”
陆听反应一秒,而后倏地松手:“什么?”
“你上次给我看送货地址时,我看见了,”边雪垂眸淡声说,“最后一笔订单已经完成,你的债务还清,这里再也困不住你……为什么骗我?”
椅子发出“哗”的一声响,陆听也站了起来。他一下子比边雪高出一个头,气势猛地压下。
边雪的话还没说完:“你刚才那些话,我其实也一直想送给你,”
“我……”陆听高声回答,却戛然而止——边雪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捏造的完美借口被彻底戳破,不安以及难堪,就这样完整地暴露出来。
暴露在边雪面前。
初中生被吸引目光,见两人冷眉冷眼,不敢上前,小声试探:“边雪哥,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边雪挥手,“玩儿你们的。”
陆听站在原地扫去一眼,初中生们吓得一溜烟跑走,嘴里喊着“吵架了吵架了,要动手,快叫人!”
边雪深吸一口气,被喊得回神,扭头往嘴上扇了一巴掌。
陆听一惊,再想拦他却没拦住:“搞什么,你疯了?”
边雪留下一个背影:“抱歉,我冷静一下。”
第25章
刚才那些话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该说。有些东西一旦被戳破,他跟陆听之间就越界了,不再是一纸合约那么简单。
如果说交换秘密是为了甲乙方都求个安心,那干涉对方的决定算什么?朋友?
可他在方穆青和韩恒明面前,听一听也就算了,没这么大的反应。说这些话的人换成陆听,他心里烦躁得不行。
边雪整个人都是木的,在路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满脑子陆听陆听,差点不认识这两个字。
不少学生在学校附近的文具店前逗留,店老板见有人坐在这儿,自来熟地凑上来唠嗑。
“我家小孩在市里念高中,他爸在那边打工,刚好看着点孩子。你别说,还是外头好,人家的篮球场都比整个晞湾学校大!”
话题全跟小孩有关,大部分时间是老板说,边雪听。偶尔有学生来买东西,抓一把卡牌在地上扇面。
这游戏都多少年了,镇上的学生仍旧这么玩儿。
临近傍晚,韩恒明睡醒了,打电话叫边雪回去。他支支吾吾,跟杨美珍一块儿,盯了边雪好半晌。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边雪没什么胃口,磨洋工似地咀嚼白米饭。
“你跟小陆打架了?”杨美珍直接问。
准是那帮初中生在到处宣传,搞不好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边雪勉强弯了弯唇:“我又不傻,跟他打什么架。”
“小明你慢慢吃,我上楼看电视,”杨美珍没多问,叮嘱边雪,“你俩好好的,听见了没?”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韩恒明顶着张憔悴的脸,坐过来问:“我就睡了一觉,咋回事啊?”
边雪看着街对面掉色的招牌,心想没什么好隐瞒的,忽略有关陆听债务的事,把其余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
其实也就说了三四句,话毕,边雪摁了摁眉心给出总结:“我说得挺过分的,像应激了一样。”
韩恒明摩挲下巴:“难怪我睡醒下楼,小陆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他也挺尴尬的。”
边雪用手撑着额头,前面的头发乱糟糟地翘起,他从冰柜里翻出两罐啤酒:“那些话也就你会跟我直说,所以我当时没反应过来。”
韩恒明喝了一口,被冰得龇牙咧嘴:“嘶……这你说错了,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至少上次那事以后,不会了。”
边雪捏着易拉罐:“为什么?”
“想通了呗,”韩恒明说,“上次我确实越界了,作为朋友,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
边雪说不出话了。
韩恒明拿啤酒冰他的脸:“不过小陆跟我不一样,你们是情侣,有些事呢,本来就该一起商量着来,小陆太在意你才会这么说,如果跟你只是玩玩,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边雪被冰了也没躲,坐那儿发了两秒呆:“其实我们不是情侣。”
韩恒明往二楼一瞥,连人带椅子滑过来:“因为吵了一架就分手离婚?不至于、不至于啊边雪!”
边雪推开他:“没分手,本来就是假的,合约婚姻,阿珍姨不知道,你别说漏嘴了。”
也不知韩恒明信没信:“合约婚姻?边雪你是小说还是电视剧看多了?给了多少人才乐意配合你?”
边雪的脑门被嚷得突突地疼。
上次方穆青过来,他都忍住了没说实话。明知道韩恒明憋不住事儿,他却像要反驳那句“小陆太在意你”,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图什么?”韩恒明说,“总不可能光图陆听长得帅。”
“滚,”边雪笑了声,“具体的我不想说,别问。”
谁知韩恒明不肯松口,抢过他嘴边的啤酒:“我以为你是真喜欢陆听才什么都没问,你这样我挺担心的……”
边雪抬眼扫去,打断说:“担心什么?”
韩恒明嘴边的肌肉鼓动了好几下:“担心你自暴自弃,想不开……”
边雪喝光啤酒,轻飘飘答了句怎么会呢,然后坐在那醒神。韩恒明多看了他两眼,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他不是没感受到边雪和陆听之间的磁场,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暧昧却克制。
假的?
真不是吵架了在说气话?
韩恒明想问个明白,后头却冒出一声儿:“边雪哥!陆哥在不在?”
边雪和韩恒明齐齐回头,周展推着辆自行车,后座上载了个小女孩。
“他不在,”边雪和小女孩对视一眼,收了酒瓶,“怎么了,有事?”
“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周展嘿嘿一笑,“不太好使,想找陆哥帮我修修。”
那车稳稳当当,甚至还载了个人,边雪无情拆穿:“来打探我们到底有没有打架?”
周展跟韩恒明一样藏不住事,但他年轻,顶多算是根小油条,闻言脸立马红了:“没有的事,哦,这个是我妹妹,叫周飞,飞飞。”
韩恒明已经去逗小孩儿了,叽里咕噜说半天,飞飞没给反应。
边雪看了眼,忽然看见她耳背上的东西,不由得一愣,伸手比了个句手语。
“你好。”
飞飞的眼睛亮起来,回了个一样的手势:“你好!”
周展颇有些自豪:“我妹妹特别聪明,喜欢摄影,边雪哥,上次我借的那些书,就是跟她一起看的!”
“是吗,”边雪用手语对飞飞说,“很棒。”
飞飞跳下来,拿出个老式旧手机,递给边雪。手机小小的,屏幕也小小的,分辨率极低的屏幕后,是一些小小的照片。
边雪接过,先看见了飞飞的耳朵。近几年市面上的助听器已经很轻便了,和陆听所用的完全不同。
视线重新落向照片,小孩的拍摄视角极低,蜗牛、小草、自行车轮、大人的小腿……
韩恒明瞧了一眼,被可爱到了,学边雪的样比了个“很棒”。
周展说:“飞飞说以后也要做摄影师,我说那你要好好学习,像边雪哥一样,去大城市念大学!”
韩恒明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可听完这话,心里哽了一下,悄悄瞥了边雪一眼。
这些话飞飞没有听见,她垫起脚尖站在边雪身边,用手语说着什么。
周展翻译:“我以后也可以拍冰川和极光吗?”
那些是杂志里的东西,边雪毕业那年,和方穆青以及韩恒明一起去拍的。
边雪不由得蹲下去,平视周飞说:“会的,外面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记录。”
他不等周展翻译完,进屋抽出本图册:“送你。”
周飞捧着书比了个谢谢,周展连忙说:“谢谢啊边雪哥,她老早就想来找你玩儿,我怕麻烦到你……”
边雪想起什么,把脖子上的相机取下来,往里换了张新卡:“这个……”
韩恒明就站在边上,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抬手拦了一下:“你这相机就算了吧,我车上有一台微单。”
“没事,”边雪拉过周展,让他给周飞翻译,“这样是开机,摁这里是快门……”
周展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把周飞顺到腿后:“不用不用,这太贵了,来,飞飞跟哥哥说谢谢,咱不用了。”
边雪的酒量算不上好,虽然没醉,但脑子里装了太多事儿,晕乎乎的。
他笑了笑,把相机塞进周飞怀里:“这是我的第一台相机,不贵,我现在已经不怎么用了。”
韩恒明在心里说了声放屁,是个人都知道边雪有多宝贝这玩意儿,虽说确实不好用,但意义大于功能。
还想再劝,却看见边雪眼底湿润,不像是舍不得,反倒显得郑重,像在进行某种交接仪式。
再一眨眼,韩恒明听见边雪说:“飞飞替我保管吧,去拍小草蜗牛,拍你周展哥哥。”
周展犹犹豫豫半天,按着周飞的脑袋鞠了一躬:“边雪哥,以后有事你就叫我,我随叫随到。”
边雪摆摆手没接话,坐回到桌边,“陆听”两个字又钻进了脑子。如果陆听在这就好了,这儿的土壤再贫瘠,至少也能长几根野草。
自行车轮的轨迹滑远,仿佛都还能听见周展的道谢声。
“挺舍得啊,”韩恒明喝光自己的酒,“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人了。”
“留着也没用的机会。”
“也是,你小时候也这样吧?那眼睛亮得……”
边雪搓了下脸:“小明,我下周去一趟林城。”
“怎么的,”韩恒明开玩笑说,“刚才那一招还真让你找到初心了?”
算不上初心,反正边雪挺感慨的。他都没想好解约后该怎么办,缩在壳里总有出去的一天,试一下咸淡又不会死。
他连死都不怕,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儿呢。
“你打的那一架不能白打了不是,”边雪顿了顿,低声说,“嗯……逃避是没有用的。”
他这样想着,猛地站起来。
“去哪?”韩恒明问。
“找陆听去,”边雪说,“我得给人道个歉。”
韩恒明突然笑了,扯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巧了吗不是,你看看那是谁?”
边雪心下一跳,回头见陆听就站在街角,也不知看了多久。
天半黑不黑,陆听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在边雪身上。他缓缓走来,在桌边站定,韩恒明识趣地进了屋。
陆听一身寒气,手套上沾了些木屑。不等边雪起身,他先蹲下来,从下往上看去。
他和边雪同时开口,都放轻了音量。
“我怕你不敢回家。”
“对不起。”
陆听一怔,准备的好多话,突然就用不上了。他弯下绷紧的脊背,把头埋在边雪的膝盖上。
过两秒他深吸一口气,抓起边雪的手放在嘴边,似乎这样能显得更郑重又或者真诚。
“下午的事,我对不起。”
这张嘴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不停张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吐出些两人都听不懂的句子。
边雪垂眸看着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在夜色中摸到他的嘴唇。
可是该道歉的明明是自己,陆听想推他一把到底有什么错呢?
指尖很烫,也可能是陆听的唇很烫。
边雪隐隐察觉陆听的“在意”不止来自朋友,但他没敢深想,任由夜风把思绪吹乱,以至于无法找到混乱的源头。
他的呼吸停滞一秒,捧起陆听的脸,将手指探上他的助听器。
“陆听,下周跟我一起去林城玩玩吧。”
*
问出这句话时,边雪心里没有答案。他无法确定陆听是否愿意,当然,他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陆听没有贸然回答,眼神专注而沉静。他把边雪的手拨到一边,似乎这样他们之间就没了阻隔。
“对不起,我去不了。”
边雪有一瞬间怔愣,可这的确在意料之中。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陆听的坦率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那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
陆听还蹲在他身前,低声答了句好。
他的头发长长不少,几乎把助听器全盖住了,边雪没忍住拿手撩了一下,说:“蹲这干嘛呢?”
陆听忽然问:“你还会回来吗?”
边雪说:“你是在赶我还是留我?”
陆听站了起来,侧头思考:“你认为呢?”
这小圆桌比陆听矮不少,每次吃饭他都得弓起背。站了没两秒,他在韩恒明的位置坐下,没得到回答,便又问了一次。
“边雪还会回来吗?”
老实说,这又是一个边雪无法回答的问题。可只要不道别,就不算离开。
所以他说:“会回来的。”
陆听笑了一下,边雪没敢细看,起身叫韩恒明:“晚上你帮我守一下店!”
韩恒明抿着根棒棒糖,从仓库里走出来:“你们要干嘛去,扔我一个客人看店?”
“拜托小明哥,帮帮忙……棒棒糖五毛,卖你一块五,别扫码,给现金,”边雪转头招呼陆听上楼,“上去跟阿珍姨说一声。”
韩恒明在后面“呸”了一声,翻遍了兜里的零钱,老老实实给了个钢镚。脚步声就在头顶,人走起来老感觉掉灰。
边雪支了个头下来:“遇上赊账的客人,买生活用品的就算了,买烟的别给。”
陆听的手挡在头顶的墙沿边:“什么的客人?”
“老有人找杨美珍赊账,”边雪掏钥匙开门,“阿珍姨,我回去了,叫了小明帮我看店。”
“麻烦人小明干什么,”杨美珍没回头,眼睛安在电视上,桌边还立了个平板,“天气冷,你要加件衣服不?”
陆听慢半拍跟着喊:“阿珍姨,我们回去了!”
杨美珍转头抬了下老花镜,一下子笑出声:“行,快回去吧,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夜!”
边雪专门把陆听领上来打招呼,就是想告诉杨美珍,看吧,我们好着呢,没打架。猜到杨美珍会是这种反应,亲眼看见她变脸,心下还是觉得好笑。
“那我们走了……”边雪说着要关门。
杨美珍想起什么:“你是不是动我针织了?我白色毛线少了一截。”
边雪刚要狡辩,陆听扬起手:“边雪织手套,帮我。”
杨美珍“嚯”的一声:“边雪会织手套才怪。”广告结束,电视剧开始,她挥挥手让他俩快走。
韩恒明倒也上道,在楼下大声接嘴:“好嘞好嘞,有我看店你们就放心吧,明天见!”
边雪下楼看见柜子上的钢镚,一挑眉,给韩恒明扔回去了。
走到巷口,陆听拍了下边雪的肩:“阿珍姨,窗户没关,回去一趟我。”
“不用,她知道,”边雪说,“我给韩恒明发消息说一声。”
陆听摇头,坚持要去。
边雪拗不过他:“那我在这等?”
陆听跑回到店里,韩恒明见他一个人,喊了一声:“怎么又回来了,边雪呢?”
陆听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答。韩恒明还没琢磨出这一眼的意思,这人三两步上了楼。
这是在做什么?韩恒明咂咂嘴,门头上面便是阳台,他听见窗户被猛地关上。
刚往上望,陆听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身后,睁着俩眼睛看他,给他吓了一跳。
“我操,”韩恒明捂着胸口叫一声,“吓死我了,你啥时候下来的!”
陆听抿了下唇,垂眸指向糖盒。
韩恒明问:“你也吃棒棒糖啊?要多少?”
陆听没开口,抓出来一大把。他手掌大,一把下去就是半桶。
韩恒明一噎,心说这是在照顾对象家的生意?
咋这么抠,买烟啊!
买五毛一根的棒棒糖干嘛!
陆听指向韩恒明身后,韩恒明回头,把收款码立在桌上,一根一根地数。
他偷偷向上一瞥,陆听立在门边,肩宽个高。加上他眼皮薄,眼窝深,瞅人时视线锐利得不行。
不像赊账,像来讨债的。
边雪站他身边的时候,画面像开了柔焦镜头。边雪一走,他身上那点匪气顿时压不住了。
韩恒明把自己想乐了,冲陆听比了个数字,店里响起到账提示音。
他正想象陆听如何板着脸,拿走这一把棒棒糖,那些糖却被推到自己跟前。
“刚才,你陪他,”陆听点点头,右手握成拳,大拇指弯曲两下,“谢谢。”
韩恒明着实反应了几秒:“诶!诶……”
陆听早走得没了影,韩恒明一拍脑门,啧,原来不是抠门,还挺会来事。
他掏出手机,点开边雪的联系方式:“你男朋友还怪有意思的……”
边雪收到韩恒明的消息,莫名其妙地回了个问号,对面已读不回。
陆听小跑回来,嘴里呼出口白气:“好了,走吧。”
“你跟韩恒明说什么了?”边雪看他两眼。
“嗯?”陆听拧了拧助听器,“什么?”
边雪微眯眼睛,倒也没继续问,准是韩恒明又在脑补。
附近的路灯坏了一段,巷子里黑沉沉的,不知是小猫还是小狗,在雪地里留下几串脚印。
陆听走在边雪身后:“芹菜长苗了,阿珍姨种的。”
“真种出来了?”边雪等他跟上,“阿珍姨养什么都能长得白白胖胖,那水仙说不定也行。”
陆听笑笑:“那你怎么不是?”
“怎么不是了?”边雪伸手在他面前挥挥,指头粉红圆润,“我还挺白的。”
“瘦,”陆听看了眼,“指甲剪这么短,不要。”
“我这是薄肌,”边雪收回手说,“扛相机够用了。”
陆听低头看他:“薄肌,到底什么?”
这话他问了好几次,边雪干脆撸起袖子,把陆听的手往小臂上送:“就这个,边雪哥给你摸摸。”
陆听一顿,旋即摸到他滑溜溜的皮肤。
他们明明用同一款香皂,自己的皮肤怎么就糙糙的?
又摁了几下,低头看见边雪弯起来的眼睛。陆听这才一惊,忙不迭收回手。
他表情微怔,耳朵有点红,手支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边雪笑了声:“不逗你了,好不经逗。”
陆听仔细看他的唇形。
什么豆?
走到光亮下,陆听终于回过味了,拉住边雪的手:“你那个不算,我有。”
边雪还没接话,手掌被陆听带进羽绒服。
他倏地摸到暖烘烘的一片,手指一捻,下意识说:“你又只穿一件背心,冻死你得了。”
陆听盯着他问:“摸到了吗?”
“摸什么……”边雪的声音停住了。
掌心里的触感明显,陆听还偏偏还拽着他的手上下滑动,一块、两块……
陆听的肌肉是干活干出来的,每一处都结结实实。边雪一不小心用力的时候,陆听微微皱眉,唇边含着笑看他。
知道这人身材好是一回事,摸到却是另一回事。
边雪跟他对上视线,脖子一热,把手抽出来:“知道了知道了,八块。”
他用手贴脸,可手和脸一样热,只好捏住耳垂。他往前走了几步,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陆听慢慢跟在后面:“真不经逗。”
“……”边雪怀疑自己真把人带坏了,“你说什么?”
“嗯?”陆听也踩住影子,“我说,边雪真不经……”
边雪说了声“嘘”,左右张望:“咪咪!”
陆听顺势看去,路边就一块石头:“没有咪。”
一扭头,边雪快步走远,站在另一盏路灯下冲他笑,用口型无声说:“好笨啊陆听。”
他身形颀长,周身布满暖黄色光晕,陆听忽然想起他刚回镇上那会儿,整天愁眉苦脸,像尊不会说话的漂亮木雕。
哪有这么多坏心思。
陆听追上去,边雪转身就走。
“快点陆听,”他在前面喊,“回家帮我搬一下箱子吧,我想再拆一台相机!”
风刮在脸上,边雪却没感觉到疼。跑起来时,空气被吸进肺部,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没回头,知道陆听就跟在身后。影子重重叠叠,陆听不是称职的捕手,时不时给他放水。
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沙沙”的,边雪心想,如果陆听能听见就好了,他肯定会很喜欢。
他曾看见陆听把耳朵放在水管上,试图通过震颤,听水流的声音。还有一次,他坐在屋檐下,把手支在空中,仿佛能抓住雨和雪。
耳边突然飞过一个白团,边雪还没看清,另一个擦着胳膊落下。他回头,又一个雪团迎面砸来,雪水粘上睫毛,眨一下眼便不见了。
陆听蹲在原地,叼着根烟,不停揉搓雪团:“啧,好笨啊边雪。”
边雪笑了声:“你怎么老学我说话?”
陆听用雪砸他:“听不见,你说什么?”
那团雪正中大腿,边雪套上帽子,戴上手套,蹲下去抓起一把雪。
几秒后,巷子里传来陆听的笑声,边雪的声音紧随其后。
“站那别动,陆听,你今天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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