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V二合一
离正式开拍只有几分钟余裕,谈文耀给他俩讲戏。季风廷穿着一身被江徕揉得又皱又垮的衣服坐在一旁,抿着嘴听,既认真,也局促。
这场戏尺度很大,可以说,现如今演艺圈这样多年轻艺人,几乎没几个人接过这样的戏份。
谈文耀忽然转头看向季风廷,对他说:“我想要的那种氛围,大概是要观众能同时感受到孔小雨的八九分随性和一两分真情。”
这话有意思,可以说好懂,也可以说费解,谈文耀讲戏时极少给人掰碎了揉细了,效果如何,全在演员有没有见微知著的领会功力。而他又身具艺术工作者们的坏毛病,爱点到即止,用模棱两可的形容,可能他们希望作品呈现出来的东西,其本身意味就很难以三言两语说清道明。
谈文耀继续说:“我们这部戏里,亲密戏份很重要,说它是最关键的重头戏,一点也不过分。这一场是孔小雨的第一次,在其中又显得更有特殊意义一点。你好好把握一下。”
季风廷抿着嘴,点头,视线往下落。他双膝并得很紧,整个人像被拘在矮凳上,汗珠沿着腮边滑落。
这场戏中,邢凯和孔小雨进行了第一次身体接触。对于两个近似同居的成年人来说,发生这件事并不意外,更何况,从一开始,孔小雨就抱着将邢凯当做与同性相处之试验品的目的与其接触。
奇的是邢凯的反应。在孔小雨看来也费解的一点——这场按道理应当是以迟疑、克制、摸索为基调的欢好,在邢凯身上却表现出来相反的特质。
站在上帝视角观察,孔小雨这时对“爱”的理解,应该尚觉懵懂。他幼时便被送进福利院,儿童的脆弱天真一点点被磨净;又被养父母领养,在其麟儿降生后受尽冷待和白眼;他没有读完书便只身踏入社会,所学会的生存技能都是别人施加于他身。对他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他世界的规则构成是偷、骗、抢、拿、利用和伤害。他人生只有一个目标。
剧情中并没有向观众这样明确交代孔小雨的身世,但季风廷必须表演出来主角被这种环境所塑造的僻性,表演出这样一个人也会因为某些奇怪的瞬间心动。想要做好这一点,真的不简单。
季风廷沉默地捏着剧本,大家也都很安静。
“我从不怕演员有瑕疵,”很跳跃的,谈文耀忽然开口,“我喜欢用新演员,喜欢不一样的血液。演员演技再精湛、技巧再厉害、经验再丰富,不能令观众产生共情——或者说,他的演技喧宾夺主,让观众对演员演技的感触超过对角色/情绪的感触——对我个人而言,这其实都是不到家的。”
又是一番叫旁人听到会口诛笔伐的言辞,谈文耀敢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说,是因为他的身份总是让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季风廷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他愣愣地望向谈文耀。
谈文耀说:“在这方面你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到此前为止,谈文耀从没有向季风廷透露过一丁点对他在演戏上的看法,这时候忽然提及,倒叫季风廷感觉莫知所措。
他呆怔地看着谈文耀,大脑乱得发麻。像一直期待老师点评自己试卷的小学生,因为平时学得努力却默默无闻,是课堂上的边缘人,连目光也不敢投向讲台,于是内心再是忐忑、企盼,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忽略,久而久之便要自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老师到底对哪一点不满意呢,是分数考得太差,所以连提一下都感觉没有必要吗。
而就在现在,模考前,忐忑期待尽都亡佚,老师却忽然单独叫住你——单独意味着关注。他说,季风廷,你一直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我认为好演员——可能不止演员,是一切创作者,都是这样——”谈文耀看着他,“他们都将毕生热爱当作自己的灵魂,越是热爱,投注精力越多,灵魂成长得越快,就越是饥饿。而创作的过程,与其解释成塑造,不如说是哺育,像用你的血肉、骨骼、情感、思想,来浇灌一座联系你与角色的桥梁。这样说,你明白么?”
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好惭愧,季风廷从没有过这样的构想。无论是文学上还是生活上,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他所认知的饥饿,往往就是饥饿本身。
但好在他或许可以理解到谈文耀的意思。换成通俗的话来讲,如果想要创造一个好作品,就需要对它保持永不磨灭如饥似渴的热情。而演员和角色的关系,更像是人面对另外一个自己,想让角色生动起来,就要在彼此手掌上都剌上一刀,用自己的血液替角色的身躯补给,要他们牵住手,最终从伤口处皮肤黏合、生长在一起。
谈文耀如果做演员,他毫无疑问是体验派的拥趸者。
“我明白了。”他郑重地、受益匪浅地点头,“谢谢谈导。”
张副导测好光,冲他们这边扬起手,比了个OK。谈文耀点头要起身,江徕忽然开口,第一次在片场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谈导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谈文耀转头看向江徕,露出点长辈似的好笑:“你现在都是拿影帝的人了,难不成还要我来辅导你做作业吗。”他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咱们争取一遍过!”
张副导走后,房间里只留导演和一位摄像。
暗自深呼吸一口,季风廷往床边走,江徕也走过去,手里的水杯顺手放在桌上。
季风廷躺到床上。他们做好了准备,孔小雨穿着很简单的t恤和短裤,布料皱得暧昧。
江徕站在床前,没再动作,上一幕被打断的情绪需要重新酝酿。很自然的,他目光垂落到季风廷的两条腿上。男人的腿不用纤细来形容,是修长匀称,此刻因为角色需要而弛懈地放在床上,给人病态的想象。
像是觉察到江徕的视线,季风廷整个人微微往里缩了一点,脚趾不自在地蜷成羞赧的样子。他脚背的皮肤比别的地方更白皙一些,只用目光就可以感受到触感,昏黄灯光下,仿佛那是瓷器温润的釉面。
江徕的视线再往上抬,没什么感情地定格到季风廷脸上。几秒后,他忽然伸手触碰他。
在拿到完整剧本那天晚上,季风廷就已经得知这部电影有两场尺度很大的亲热戏,为此,他其实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可是真到要亲身上阵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所以江徕的这个动作,季风廷差一点就下意识要往后躲开。
“怎么了?”江徕看出来了,动作一顿,问他。这声音很低,有种刚抽过烟的沙哑。
季风廷抬眼去看江徕。从凄暗的光线中可以望见,江徕背后的光晕如同一分稀薄的幻影笼罩他。他摇摇头没说话,而是抓住江徕的手,继续江徕未竟的动作,有些乖顺的,主动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到他掌心。
片刻之后江徕才有动作,手指从季风廷眼角滑过去,落在颧骨、脸颊。季风廷缓慢呼吸着,感受到那几根手指游走到他发际边缘,顺着耳朵轮廓一下一下很亲密地抚摸。
痒酥的感觉像风吹落的火星子,穿透皮肤,烫到魂魄最薄透的地方。他不自觉仰起头,目光些许涣散,双唇微微张开,脖颈绷出来一条漂亮的弧线。季风廷应该不知道,这神情很有邀请的含义。于是江徕在他耳垂上捻了一下,顺势拢住季风廷脸颊,拇指指腹抚过他唇瓣,又往下,很熟练地,手掌覆盖住那道弧线。
只是虚虚着力而已,季风廷看起来就好像不能呼吸了。
风越来越大,从开了一掌宽的窗洞呼啸而入,屋里已经浸透凉意。他们一直没有关窗。
季风廷被压倒在床上,分开双膝,是完全的被动方。江徕跪在他中间,单手抓住背心脱掉,露出十分标致的男性身体,腹肌的沟壑若隐若现在布置好的灯光下。
谈文耀冲摄像师点头,这场戏打尾板,因此拍摄悄无声息开始了。
巧的是,他们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亲吻落下来的同时,窗外忽然亮了一瞬。闪电,三四秒时间,远方敲响闷沉的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愈近愈沉,最终在穹顶轰然炸开,天地仿佛因此颤动。
像被雷声惊到,季风廷抓紧江徕手臂。江徕反捉他的手,顺势将他抱进怀里,季风廷身上那件衣服早已经松松垮垮不像样,很容易便被江徕剥掉。
他抚摸季风廷的头发,声音在雷鸣后显得低沉、冷静:“会后悔吗。”
季风廷凝视他,沉沉呼吸,不说话。第二道闪电亮起,他仰起头主动吻他。
雷声进而伴随淅沥的雨如重山般连绵而来,雨点也是由远及近,似乎风瞬秒之内就将体积庞大的积雨云推到他们头顶。水泥浇灌的天花板太单薄,这时候似被无数豆粒泼撒,发出令人震悚的声音。
他们没有距离,胳膊挤着胳膊,胸膛挨着胸膛,滚烫的皮肤贴在一起,像世界上最后两只人类,褪去一切粉饰,化为原始模样,在暴雨中山洞里紧相拥。有一种坦率迎接毁灭的美意。
这就是谈文耀想要的感觉吗。所以三架机器从各个方向钉住他们,固定机位,动都不动一下。
从前刚入行的时候季风廷就学习过,固定机位在拍摄长镜头时使用更多,表现空间关系,符合电影纪实本性。那黑洞洞的镜头因此一刻也不会转移,好像要透视他俩之间那点隐秘寥落的联系。
季风廷想,怎么会有人习惯的,浑身赤裸假作亲密本就是一件好怪诞的事情,何况是在虎视眈眈之下——他将这个对演员来说其实很幼稚的想法归咎于自己是人生中第一次拍摄亲密戏。不然为什么江徕看起来就那样游刃有余?
他从黝黯的阴影里看向江徕。这一刻比此前每一个瞬间靠得都要近,映入眼帘的是江徕放大的五官,季风廷却仍然感到迷离,像与一个熟悉的梦中人照面。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江徕那双眼睛,那虹膜好黑,如同万千种颜色溶化到一场雨里,叫人害怕,也叫人本能地着迷。
用这双眼睛注视季风廷许久,江徕忽然很轻也很痞地笑了下,他拨开季风廷额前的头发,一枚小小的玫瑰花瓣掉到季风廷的唇边,很惊艳的红色,可乍看过去,似乎唇瓣比花瓣还要更红一点。
江徕俯身衔住季风廷嘴唇,像胜利者夺取果实那样,用十分狂悖的力道。手顺势沿着季风廷光裸的脊背滑下去。
雷雨声里隐隐传来织物摩挲的声音,窗缝里时不时斜斜砸进几串雨。床单湿了一大片。窗台上溅开的水花夹杂暴雨潮湿的泥腥气,接连不绝地拍上他们相叠的皮肤,在灯光下面反射出莹亮的痕迹。风里,床架响得吱吱呀呀。
季风廷望着天花板,潜意识却十分神奇地忽略掉那颗拍特写的镜头。他只看到雨夜的声与光在摇撼,闭上眼睛,又疑心那是倒悬的河流在汹猛逼近。他臆造那条河流,颜色一定是被浸湿透的墨绿。
江徕还在吻他,一只手按住他腰际,另一只手用邢凯对孔小雨的方式,握住他搭在自己身上的小腿,一点点地揉捏摩挲腿肚的皮肤,因为轻缓,所以更显得旖旎。
他的唇舌要比他本人更温暖柔软好多,季风廷仰起头,忍不住沉浸在这个吻里。江徕便顺势吮他的喉结,头发和胡茬都蹭到季风廷脖颈。季风廷搂住他,眯着眼往下看,他嗅到他洗发水的味道,但不浓郁了,空气里都是潮湿的雨味。
再一次群雷震响,江徕动作变大。他做了一个很凶的姿势,呼吸重重地喷薄到季风廷颈间。似乎前面只是小酌怡情,他才刚要准备从这里开始正题。不可避免地,他们早已经都有反应,被胶布勒得作痛,季风廷咬住声音别过头去,沸腾的血液好像嚣跑在他的身体,热度要将他皮肤熔化。
其实只要打破自己在镜头下的心理防线,不因暴露害怕,拍这样的戏很简单。没有剧本指导你全程该做什么动作表情,脸红、心跳、身体僵硬都是正常反应。更关键的,江徕毕竟是影帝,拍摄经验丰富演戏驾轻就熟,季风廷只需要忍受、配合——做到这两点就很完美了。
快结束的时候江徕紧紧扣住季风廷肩膀,把他锢进怀里,头埋下来到他颈侧,吐息滚烫而粗重,而后失去力道,整个人压倒在季风廷身上。在那一刹那,季风廷终于感受到江徕的心跳。两人浑身的汗水混到一起,也像雨点一样飞溅。
江徕的唇瓣轻轻擦过季风廷耳后的皮肤。这刻的亲密不似作假。
可没多久,江徕就不大留情地翻过身靠到床头,顺手扯来一旁的毯子,搭在他俩贴胶布的部位。导演没有喊卡,或许是意犹未尽,还想要点即兴的表演。平复片刻,江徕单手抓起床边桌子上的烟盒,磕出一只烟,咬在嘴里点上。
季风廷转头看向他抽烟的侧脸,脑海中里不免从刚刚的场景里延伸想象,想象从前每一次结束时,江徕并不会如此迅速地抽离,还会多出来许多步骤,比如曲指刮掉季风廷鼻梁上的汗水,还要孩子气地在他嘴角啄吻一下。
似乎觉察到了季风廷的视线,可江徕没有看他,吐出一口烟之后,他夹烟那只手伸到了季风廷的面前。季风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接他的戏,含住那只被咬瘪的烟嘴,齿尖轻咬江徕的指腹。
江徕这才看他一眼,把手收回去,在易拉罐里掸掉烟灰。
季风廷轻轻张嘴,呼出那团蓬蓬的烟气。他嵌在这张只能和江徕比肩继踵的小木床里,出神地望着烟团被风刮散,升到天花板的角落。周围似乎只剩下烟草缓缓燃烧的声音和机器细微的运作声,墙面被雨浸透,像一片片暗色的滩涂。
季风廷缓缓偏过头,在头顶镜头黑洞洞的注视下,将脑袋靠到了江徕的肩膀上。
收工时已近午夜,拍了一整天的戏,大家都精疲力竭。季风廷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却见到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全聚在客厅的餐桌旁。晃眼看过去,像是场工在分发什么东西。
季风廷摸头不着地站了站。“风廷哥,”背后忽然有人悄悄叫他,他转头看,包子笑着把他推到另一边的小桌旁,说,“外头雨还在下呢,张副导说等雨停一停,大家一起走,路上安全些。”
他在小桌旁的冰箱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纸袋,放到季风廷面前,包装上面印着看起来十分高级却不太能让人理解到意义的品牌名。季风廷看了看,讶异地问:“这是什么?”
“嘿嘿,拍一晚上戏了,饿了吧?”包子笑着说,“江老师请大家吃点心,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随便拿了点给你留着。”
听到这话,季风廷正要拆包装的手顿了顿。他看了眼左右,并没见到江徕身影,想必此刻他应该还在更衣室里面。别人又不好帮忙,拆胶带得废上一大番功夫。
“外面这么大的雨,”季风廷问,“怎么送过来的?”
包子了然地说:“就是晚上怕下雨了不好送,吃完晚饭那会儿梅梅姐就去定了,拿回来直接放的冰箱,这不是想着你们下工了就能吃上嘛。”他催促季风廷,“快尝尝,我怕放太久了不新鲜。”
“怎么会。”季风廷拉开袋子,扑鼻而来一股香甜的奶油味,他看到一盒蛋糕、一袋姜饼和一瓶玻璃包装的牛奶。
“怎么不会,现在这个天气可不好说。”
季风廷不怎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靠着椅背,叫包子,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本名叫什么呢。”
包子摸了下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名儿挺不好听的,我爸没文化,就想着好养活,给我取了个包小壮,结果还真是从小就壮,后来上高中了,明白那不是壮是胖了,也想着要追女孩儿了,就下定决心要减下来。”他嘿嘿笑,“不过包子这诨名我就一直被叫到了现在。”
季风廷也笑了:“瞧你现在这么帅,根本想象不出来小壮是什么样。”
包子乐了,还想说什么,季风廷动作自然地拿出那瓶奶,像在其中随机选择,然后他把袋子往前推了下,“小壮同学,剩下的麻烦你拿去跟大家分一下可以吗。”他又解释,“太多了,有些吃不下。”
“行啊。”包子第一反应是接过来,又扫了眼里面,一时犹豫,“要不蛋糕你吃一块儿吧,我特意挑的蓝莓,”他悄悄说,“就这一块儿!而且这个最贵!”
季风廷露出一副蛮遗憾的表情,告诉他:“真的特别谢谢,不过我有一点蓝莓过敏,所以……”
“风廷——”
话没有说完,有人叫他,“把你东西收拾好,赶紧过来一下。”
季风廷转头,见到谈文耀和张副导他们从道具室出来,像是要准备先离开的样子。江徕就靠在一旁,衣服已经换好了,此时目光正随他们说话淡漠地落在季风廷身上。
好几米的距离,应当不至于听清楚他刚才说话。季风廷顶着这样的注视,硬着头皮走过去。张副导说:“是这样,你那个车司机说下午停车的时候胎被扎了,现在还在修,要不今晚你就坐小江的车回吧。”
意外突如其来,季风廷被浪头拍晕似的站在原地。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好的,没问题。”他转头冲江徕笑了一下,“那就要麻烦江老师了。”
张副导见他这样,有些忍俊不禁:“进组这么久了还跟小江客气呢。”他转头对谈文耀说,“导儿你瞧瞧,你这俩男主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不熟。”
“是啊。”谈文耀也淡笑了下,他评价,“不过戏里倒是挺有默契。”
季风廷不怎么说话,只是附和似的笑。他跟着谈文耀一行下楼去,雨这时候已经很小,空气里的泥腥味大都散了,更多能嗅到某种青苔的味道。
江徕的车就停在单元楼门口,打着雾灯和雨刮器。梅梅坐了副驾驶,季风廷和江徕坐后排,配给江徕的这位司机师傅并不像季风廷那位一样爱放歌,梅梅又话少,所以车上异常安静。
安静好,安静可以吞噬窘促,淹没尴尬。季风廷实在是喜欢安静,那是他不必假人辞色的时候。
他转过脸,盯着车窗外看。明明都是黑夜,下雨的世界却比晴时昏暗,好像雨水总把许多不为人知的光源泼熄灭。街道很安静,车前行转弯摇摇晃晃,像一叶扁舟,辗出河流的声响,在被水雾打湿的夜色之中航向地尽头。
看了许久,又转变视线着落点,他从车窗倒影上见到江徕靠坐在离他半臂远的另一边,有一张被上帝宠眷的侧脸,即使隐没在昏暗中也像在发光。
他这样隐晦静默地看他,时光暗涌,如同一种错置,好像他们中间空出来的,不是时移世异相隔霄壤,只是一个回过头就能亲吻上的距离。
“季老师。”似乎感受到季风廷的注视,江徕忽然转过头,直直对上车窗倒影里季风廷的眼睛,他问,“很喜欢喝牛奶么?”
愣了愣,季风廷转头,跟着他视线的移动低头,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居然并没放下那瓶牛奶,傻乎乎地拿了一路。
真不知要回答他什么,季风廷就笑了一下,笑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更傻,又补了句,“还没谢谢江老师的宵夜。”
江徕没有回他的话。季风廷沉默下去,暗自期盼江徕就此作罢,这条路快一点到尽头,可他应该习惯,世事并不常如人意。片刻后,江徕又开口,问他:“原来季老师蓝莓过敏啊?”
呼吸停滞、心脏空拍,体温冰凉。
季风廷绝望地想,原来他听到了啊。
江徕一直看着他,是凝视,凝视到季风廷没来由地怕,无法用沉默坦然回避这个问题,不得不张皇开口,草率确认答案:“啊……是。”
很轻,似乎是笑了一下,江徕没说话,转头看向别处。过了很久,车开进一条岔路口,对面车道的车多出几辆,他才又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季老师,”江徕顿了顿,再度转过头,看向季风廷,平静地问他,“你知道我们做演员的,最擅长也最厌恶的事情是什么吗?”
点头或是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季风廷做不到。应当是车里太密闭、换气阀宕机,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喘不上气。像被巨石压上胸腔,或者是江徕在晚上拍戏前覆盖自己脖颈的手,到现在仍然没有收回。
又觉得无法思考了,答案跟被烹煮的浆糊一样,只辨得出原料,摸不见形状。最擅长,最厌恶——这样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要劳驾季风廷回答。一束远光灯穿透长夜,照亮江徕侧脸,在这瞬间好像细雨微风也跟随光束穿透玻璃,拍到江徕脸上。车身很轻地颠簸一下,光影摇曳之中,季风廷看到江徕无声地对他说。
装,模,作,样。
第22章 我们本来就是和平分开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于连呼吸也听不到一声。
熬过万籁俱寂的几分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江徕和梅梅走在前面,季风廷落后他们几步。大堂的吊灯璀璨,季风廷将他单薄的身影拖在脚下,像拖一棵沉默而弥留的植物。
正要按电梯时,背后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风廷?”是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季风廷刹不住脚步,他踩在湿滑的云里,还在愣愣地往前,是梅梅转头看了一眼,季风廷视线无意识地跟随她的动作往后,这才看到丁弘正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好友见面,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季风廷心里揣着事,这时候只是往前走两步迎接他,对他笑了一下说:“弘哥,你怎么过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能来啊?”丁弘伸手朝他肩上拍了一把,“这几天组里头没什么事儿,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说完,他朝季风廷身后瞅了一眼,浓眉夸张地上扬,佯作惊喜:“这不是江大影帝吗。”见江徕看向他,他便一巴掌拍到自己脑门上,露出一个极其狗腿的笑,“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怕您贵人多忘事儿,我呢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我叫丁弘,风廷的哥们儿,我们俩从刚出社会就开始好,到现在应该认识得有十来年了吧——”说着他看了眼季风廷,“是吧风廷?”
不明白丁弘此举何意,季风廷有些错愕,又转头看江徕的脸色。江徕并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漠地看着丁弘。
“是这样,听说前些天我们风廷生病了,是您帮的忙,”丁弘长手一抬,攥住季风廷胳膊将人拽到他那边,“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想着就这几天哪天您有空,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我替他好好谢谢您。”
最后五个字他咬字挺重,这时候季风廷终于意识到丁弘的态度不对劲。况且以他俩在圈子里的身份地位,对江徕讲邀请的话,即使是想要真心答谢,也实在有一些不大合适。毕竟出门在外与人交往,不仅要讲礼数,更要懂分寸。
季风廷悄悄拽了把丁弘的衣服,下意识想要替丁弘圆话,刚扯出个笑脸来,脑海却响起适才江徕那无声四字,脸上表情如同磁带卡机,一瞬间顿住了。
江徕目光一转,落到季风廷脸上。有一种藏匿在其中的力量,电击或是鞭打,驱使季风廷继续他未完成的动作。
他张张嘴,恍惚间听到自己笑着说:“弘哥……这几天通告排得很紧,江老师也忙,我之后另外找时间请江老师吃饭也不迟。”
丁弘摸着下巴,恍然大悟似的:“也对。”他笑得倒是自然多了,“江老师从来都是大忙人嘛。”
听到这话,江徕终于露出来点反应——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对丁弘话里有话的讥讽,他似乎感到一点寡淡的不耐烦。恰好这时电梯载着人到一楼,门打开,两位男士从里面走出来,路过他们时,视线多停留了几秒钟。梅梅身形挡住江徕往后避了一下。
好在他俩没有搭讪的意思,离开得很快。
气氛沉下来,谁都没继续说话,大概因为江徕露出来的表情,也因为这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梅梅适时按开已经关闭的电梯,轻声对江徕说:“老大,要不换个地方?”
江徕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径自往电梯走了。
“没关系。”离开之前,他看了季风廷一眼,最后说,“季老师决定好时间告诉我就行。”
机械的运作势不可当,电梯如同一道命运的闸门,在两人对视之间缓缓合上。季风廷静默地目送江徕。
丁弘来得晚,季风廷直接带他回了自己房间。
一反先头在江徕面前牙尖嘴利的模样,丁弘从进屋起就一直沉默。季风廷给他倒水,放到他手边,没坐下,双手往后撑在桌沿,身体轻轻靠在桌边,垂眸。
酒店地毯的花纹是某种植物的藤蔓,用一种可怖的密集铺陈开。精妙的图形勾勒在房间昏黄的睡眠灯下,散发着诡异的生机,像蛇,蜿蜒辗转,好似下一秒就要摇摆着从织物之上游动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弘忽然开口:“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过来?”
季风廷沉默,片刻后束手无策地笑了一下,很轻:“你都知道了。”
丁弘转头看他:“知道什么?”他问,“是知道你替的男主是钟晨,还是知道跟你搭档的人是那个姓江的?又或者知道,你住院住了两天,连电话都不舍得给我打一个?”
这些事情根本瞒不了多久,季风廷其实也没想瞒,只是他自己都还浑浑噩噩如坠梦中,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丁弘开口。
“刘哥告诉你的?”
刘哥便是丁弘那个做统筹的朋友,要不是他当初通知季风廷来试镜,季风廷连这部戏的边都摸不到。他对丁弘说:“你来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之前就想着要请刘哥吃个饭,一直没有机会。”
“少来,”丁弘把手机往桌上一拍,“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怎么的,咱们十来年的交情,换不来你两句实话是吧?”
季风廷转头,见到丁弘怒瞪的双眼。他当然明白丁弘并不是真生他气,于是故作委屈,轻声说:“弘哥,你怎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那你算是说对了,”丁弘点头,“老子可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对视几秒,两人都忍不住笑了。丁弘点上烟,又甩给季风廷一根,抽了口,过了会儿,悠悠地骂了句:“也真他娘够倒霉的。要早知道另一个男主是他,我当初压根就不会支持你来这儿。”
“不一定吧。”季风廷那只烟没点,他夹在指间轻轻摩挲,微微偏头看着丁弘,“这么好的机会,你不给你兄弟,难道给别人吗?”
“那这么说吧,”丁弘咬着烟含混不清地说:“要是当时你早知道是现在这个情况,你还会决定来?”
季风廷别过头去,目光似无落处,半晌才开口:“为什么不来?”
他缓慢地低声说,“弘哥,这么些年,你也一直看着的,有个好机会不容易。你也说过的,演了谈导的戏,后面再接工作的话,我也能有点涨价的底气。我的情况……你也都知道。”
不多大会儿,房间里闷满了烟气,丁弘沉默片刻,起身去阳台将窗打开。
季风廷也跟着过去,靠在阳台上,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将烟点燃。
跟江徕房间外的江景不同,从他这里的视角望出去,只能看到酒店喷泉外一条僻静的街道,往后,被建筑挡到的地方,山城的轮廓隐没在黑夜里,像无数群聚蛰伏的巨兽,灯火是它们闪烁的眼睛。
丁弘边抽烟边看季风廷,忽然说:“瘦了。”
“角色需要嘛。”季风廷说,“天气热,也不大爱吃东西。”
“前几天住院怎么回事儿?”
“肠胃炎,”季风廷轻描淡写,“小毛病。”
“之前听老刘说的时候还吓我一跳。他后来又跟我说了不少你们组里的事儿,大影帝没为难你吧?”
“没有的事儿。”季风廷笑了下,半滴残雨落到他眼皮上,如同柔润的泪光,“你在剧组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这圈子里一件小事能被传得多离谱么?”
“我猜也是,”丁弘说,“那小子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也不至于这么光明正大地欺负你。”
季风廷用手肘撑住身体大半重量,微微躬下身,伏在窗樘,看向窗外,有些懒散,夹烟那只手垂在外面,下巴枕在胳膊上。
“所以啊,弘哥,别那么对他说话。”季风廷轻轻说,“当初我跟你讲过的,他很好,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们本来就是……和平分开。”
“和平……”丁弘咀嚼这两个字,半晌,冷笑了一声,“我看他那个样子,可是看不出来和平,拉着张驴脸,倒像是你欠着他点什么,我就奇了怪,他脑子到底清不清醒啊,这么多年了,是条草履虫那都该修炼成精了吧?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你现在……”
“弘哥,”季风廷打断他,他转头看着丁弘,“没有意义。”
丁弘顿住了。
季风廷认真地说:“如果两个字,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当初他如何,那么现在会如何——其实季风廷很少这样想过。他并没有不认同自己的选择,并没有认为自己本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并没有去尝试美化自己未选择的那条道路。时光倒转,在人生无数个分岔路前,他也依然会做与之前相同的决定。
实际上这是很反人性的,但这大概也是季风廷身上最大一个优点——他敢于直面世界的真相。
“不能因为自己过得不那么如意,就老是活在想象和假设之中。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些事情归咎在他身上,好像也太不讲道理一点了吧。”季风廷掸掸烟灰,又笑了下说,“现在也挺好的,不是么?”
丁弘微微蹙着眉看他,良久,才有些无可奈何地,深深出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最后,仿佛是感叹,丁弘又开口,“不过我也真是好久没见过他了,今晚看到他,又让我想起来当年见他的第一面。我差一点跟他打起来,还记得么?”他笑笑,声音跟随记忆飘散到夜空,“当时他那脸色,简直跟今晚如出一辙。”
第23章 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
或许是因为丁弘最后提及到他与江徕见第一面那天,陷入睡眠之后,季风廷便在所难免地顺着他的话头,在梦境之中构设、延伸当日的场景。
在距离江徕住进季风廷那间出租屋大约三个月后,丁弘第一次跟江徕碰面。
据当事人丁弘先生事后描述可知,当时两人闹得不甚愉快。以至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使碍于季风廷不得不装出一副蔼然模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或是一起出门喝酒旅行,季风廷注意不到的时候,两人也都全程面北眉南。
被季风廷发现他俩的小动作后,丁弘先生冷笑着宣称,这一切都是因为初见那日,江徕的表现太过傲慢少礼不识抬举。
江徕当日是否真如丁弘所说那般表现,季风廷不得而知,他只记得那天他在一个谍战片剧组跑龙套,演半路哇呀呀跳出来拦道却在一秒之内被主角一枪击毙的小喽啰。回来的时候太阳刚要落山,他踩着斜照,一上楼就见到俩人在自家门口互看对方不顺眼,气氛很有一些剑拔弩张。
自然,江徕神情漠然八风不动地抱臂倚在门边,剑拔弩张只是对于丁弘个人而言。
很明智的,季风廷并没有立即问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先迎接出差数月刚回来就来看望自己的丁弘,哥俩寒暄一阵,他又转头问江徕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屋。
江徕冷傲地回了句:“我又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怎么好放他进家里面?”
季风廷登时笑了,不是他偏袒江徕,只是江徕做这副神情时实在太过可爱。他摸出钥匙开门,一边又对横眉怒目立刻要鸣鼓而攻之的丁弘笑着说:“别生气了弘哥,他说的其实也挺有道理的,是吧?”
丁弘哼了一声没说话,季风廷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面子,不然以他的个性,高低也要驳上一句“放狗屁”。
门打开,季风廷先去洗了手换了身衣服,出来便被丁弘拉到一边,“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丁弘将他风尘仆仆的行李箱放到角落,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搞在一起的?”
“搞”这个动词,独独看它是那样粗浅俗气,但和别的词汇组合在一起——例如“搞钱”“搞怪”“搞艺术”“搞破坏”“搞这搞那”,就仿佛自带一种魔力,令人宛然在目地理解到被描述对象动作之中的感情色彩和生命力,叫人就算选出另外比它更高雅的词来替代,也远不及它曲尽其妙。
而用在亲密关系之中,它仿佛又多出一层哲学底色,那些暧昧的语焉不详的意味,它统统可以表达到位,虽在某些语境中有下流的含义,却无法不承认即便如此,再下流的词也不及它更达意。
正因为这样,季风廷才会为丁弘所用的这个动词感到心虚。他转头看了江徕一眼,江徕正在房间另一边,不大的客厅两头最远也就只有那么几米的距离,江徕穿一件非常简单的白t,蹲在餐桌边拆他带回来的大件包装,编织袋被小刀划开,发出粗糙的异响。而季风廷和丁弘立在另一边的窗前,斜阳带着余温,将他们影子和窗框的形状拉得很长。江徕就踩在窗影边缘。
不像做朋友,也不是谈恋爱,却有同吃同住朝夕相处的亲密,要形容此前几个月两人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可不就是“搞在一起”最贴切么。
“你们才见第一面而已弘哥,” 季风廷试图安抚丁弘,“别这么早下结论,你可以跟他再接触一下,他人很不错的。”
丁弘冷冷地哼一声:“你是不知道,刚才你没回来,那小子目中无人到哪种程度——我先给他打招呼的!那家伙打量我半天,理都不理我,直接当我不存在!好嘛,我还压着脾气跟他拉家常,说半天,结果人就转过来问我一句,拉着行李箱是不是要住进你家来——没礼貌的东西!我就算住进来又关他什么事儿啊?脸拉得比那驴屎蛋子还黑,你要晚来一步,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听他这么绘声绘色说了一气,季风廷脑海中不禁自动浮现起江徕冷漠地打量丁弘行李箱的画面——或许是一种错觉,但错觉让他感受到江徕对这一点的特别在意。
季风廷淡淡笑了,虽然不恰当,但他还是想到街边流浪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小狼狗,在生活正渐入佳境如鱼得水之时,在家门口遇到另一只叼着包袱似是刚从远方旅游归家脾气火爆的同类。
而这位疑似要与他争夺领地的同类,主人之前从未对他提起过。
“你还笑?”丁弘简直不可置信,“这有什么好笑?”他瞪着季风廷,“还不交代一下这人哪儿来的?为什么会住在你家?”
季风廷有些无从说起,想了半天说:“就几个月前认识的,他没地方住……”他靠近丁弘,声音放得很低,“看起来像是遇上什么难处了,我当时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嘛……”
“好哇,”丁弘睨向江徕,故意扬声道,“你又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怎么好放他进家里面?”
“哥,你是我亲哥,”季风廷一把攥住他手,示意他小声点,同样一句话,他无法对江徕生出怪罪,也就无法对丁弘生出怪罪,“你这出去几个月了才刚回来,肯定累得很,这样,我晚上烧排骨犒劳犒劳你,你上回不是还说想这一口嘛。”
丁弘挣开他手,抱着膀子撇嘴看他,像是不为所动,却不再追问了,季风廷觍着脸,又上前一步,在他耳边悄声说:“他才到这边没几个月,刚入行,也没认识多少人,但你光看看他就知道了,以后绝对差不了的。弘哥,你这儿要有渠道,什么角色都行,帮着给他介绍介绍。”
“哦,”丁弘抬起手摸下巴上的胡茬,手肘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淤青,做武替的身上很容易留下这些伤,“你倒是对他挺好,可别到时候养出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季风廷温柔笑着,又叫他:“弘哥,”他说,“我没求你办过多少事儿。”
丁弘转过身,盯着窗旁花架上的盆栽,里头有棵去年死掉的不知名植物。丁弘出差前来季风廷这儿时就叫他干脆扔掉算了,没想到季风廷并没这么做,而是耐心给它修枝剪叶换土施肥,几个月后的今天过来一看,在那枯枝败叶之中竟然有新鲜的生命在舒展。蜷曲的嫩绿色的枝叶之上,还残存一点没有蒸发完全的小水珠,此时正在霞光之中熠熠生辉。
回头,季风廷仍然那么看着他。
“行了。”丁弘不耐烦地摆摆手,“也就是给你面子,换别人我都不爱搭理。我一定给他找个好机会,这下可以了吧?心放肚子里去吧您就。要挣了钱,该搬出去还是得搬,你看你这儿一个人住都够呛了……”
“得嘞。”季风廷用肩撞他一下,“关键时刻还得是好哥们儿,我这就给您买排骨去。”
丁弘蔑了江徕的方向一眼,很明显不想跟他再单独相处,叫住季风廷:“哎哎,我去买我去买,刚下工的,祖宗你先歇会儿。”
门关上,江徕手里的东西也都拆完了,季风廷刚哄了那个,又去哄这个,他走过去,正要开口,惊讶地发现江徕拿回来的编织袋里竟然装的是几大块切割好的玻璃。
季风廷蹲下来,伸手去摸那些光滑的玻璃,连边缘都是经过打磨的。心中有一种雀跃而隐秘的预感,他问:“这些拿来做什么的?”
江徕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径自把杂七杂八拆掉的东西都打包收拾好,站起来,垂眸看着季风廷,这时才说:“你之前不是想要一个鱼缸么?”
季风廷瞪目结舌了半晌。是,他是想要一个鱼缸,但他记得自己只在江徕面前不经意提过一次。那也是好久之前了,一个光很美的下午,他带江徕去办演员证,回来时在遇到一家偏僻的餐厅,那餐厅是做麻辣烫的,屋里屋外却上下错落摆满花草,不像餐馆,倒像花园,木桌木椅木窗,质朴却很温馨,走进去一看,餐桌旁的半墙上竟然还放着鱼缸。
那鱼缸做了不太精致的造景,缸里也漂浮许多杂乱藻类,游动的热带鱼品种并不珍稀,水面漂浮最常见的浮萍,处处都不完美。但季风廷打老远一看眼就直了。
他特意坐到有鱼缸的位置,很贪看,吃饭的时候眼睛也一眨不眨盯着里面,江徕问他:“很喜欢么?”
季风廷便认真点头,望着鱼缸里荡漾的光影,“从小就想养鱼,”他轻声说,“可惜一直没机会。”
当时他说完这话,其实有一点后悔,担心江徕会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没机会,那么他如果不想敷衍江徕,就免不得要将自己从童年起到辍学前的成长记忆回溯一番,向他解释,因为在住到这间出租屋之前,他从未得到过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零花钱,从未拥有过一个独属自己的空间,从未体会过在一个正常的、餐厅客厅卧室分别独立的像模像样的房子里生活。
他又想,如果说出这番话来,向江徕描述那种自己私人物品都不知何从放置的感受,江徕多半无法理解。因为面前这个大男孩,其实浑身看上去就有一种不差钱的气质。江徕不会有和季风廷相似的童年经历,没有经历,便也无从感受。
季风廷从没问过江徕的来因与来处。出来这几年,他也逐渐明白到,成长其实就是人被雕塑的过程,或用泥沙、或用金玉,表面看似乎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但只要不瞎都能瞧得出来,泥胎是泥胎,贵体是贵体,不看行为举止,只从气质上面来说就有差距,在不同经济条件下长大的人,给人的感觉也是那么不同。
于是他决定好接下来要矫饰一番,单用“没钱”两个字来做一切答案。可江徕却并没有如季风廷预料那样问下去——他点点头,目光中像有一丝知情识趣的体贴,又像是对此漠不关心的冷淡,他半分也不好奇——竟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耳边传来几声响动,玻璃碰撞和人走动的声音,季风廷眨了下眼,看到自己这间出租屋地面老派的方形花砖。
“搭把手吧。”江徕把玻璃用酒精擦干净放在桌上,又拿出来几块准备好的木块,垫在其中一片玻璃之下。旁边摆好他准备的美纹胶带、牙签、玻璃胶。
季风廷这才迟钝地搬起来另一块玻璃,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把着它,他问:“要做鱼缸吗?”
江徕“嗯”了一声,量好尺寸用美纹胶粘贴玻璃板边缘,这是为了防止溢胶。他做得不算特别熟练,但有成竹在胸的架势。季风廷在他的示意下给他打下手,等到手下的东西逐渐成型,他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个鱼缸的事实而兴奋起来。
几乎没有人送过季风廷东西。人在面对心念多年的巨大诱惑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所以他很大胆地,没有经过江徕允许,擅自将这个鱼缸归类到生命词典的“礼物”中去——礼物!命运的礼物!天赐的礼物!——江徕给的礼物。
这种兴奋化作实体,像一只弹吉他的手在撩动季风廷的神经,扫每秒钟最极限的音乐节拍。他整条身体都因琴弦的颤动而颤动。季风廷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跟他考到一百分和拿到人生中第一个龙套角色时想法完全不同,那种发自内心的油然而生的期待与愉悦——人生中初次收到别人用心准备的礼物的愉悦,他甚至认为用愉悦两个字都难以准确形容。
框架被胶布黏好,接下来不需要季风廷帮忙了。季风廷便控制不能地在桌边走动,罕见地露出来一副与年龄、阅历不大相符的模样。恐怕人在抑制不住欢喜时,都会变得这样孩子气。
围着桌边转半个圈,他问江徕:“玻璃很贵吧?”
“不贵。”江徕说,“剧组处理的道具,只是拿去加工时给了点钱。”
又低着头观察半天:“那一定比买成品便宜很多了——这里为什么要放牙签?”
江徕给他示范:“方便胶水进去,打完胶之后拿出来就可以。”
“这样打上胶就可以了吗?”季风廷绕到另一边坐下,手支着下巴趴在桌上,隔着玻璃看江徕动作,“要等多久才能养鱼呢?”
“十天吧。”江徕给出答案。
“十天……”季风廷跟着江徕重复,又叹,“哇,小江同志,我发现你真的很厉害,连这种东西都会做……”
江徕动作慢了下来,视线轻轻转动,落在季风廷脸上。
用一种天真的畅想,季风廷还在继续说:“我们养什么鱼呢,灯鱼好不好?群游很漂亮。孔雀鱼也可以,只是它们会生小孩,那我们可能照顾不过来,我以前请教过水族店老板……”
“季风廷。”江徕突然叫他。
季风廷被打断说话,可还是挂着那样好脾气的笑,抬眼望向他:“嗯?”
玻璃胶的味道逐渐散去,残阳更斜了,照到了桌面,在隔在他俩之间的玻璃缸上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其中有一道,是隐约的彩虹色。若从江徕这个俯视的角度来看,季风廷此刻整个人都沐浴在暖黄色的霞光之中,眼中却盛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双手撑住桌沿,江徕微微俯身,定定注视季风廷。然后他笑了。
江徕轻轻笑着说:“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
第24章 最美妙的一次动心
与人眼的视觉持久性有关,电影的放映标准是每秒24帧。所谓“帧”,指的就是单幅静止的画面,连续起来便形成动画。
这一概念对季风廷来说并不抽象。小学时男孩们中有过一阵火柴人格斗手翻书制作热潮,季风廷的同桌恰好是他们班级里火柴人绘画水平顶尖的人物。他用草稿本做了不少手翻书,完工以后向季风廷得意展示,明明只是些僵硬的单格动作,翻页的那瞬间,火柴人却灵动得像是从纸上活了过来。
季风廷盯着看,只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像赞叹,更是惊奇。那是他第一次用有些另类的方式接触到影视制作。
后来长大一点,在同龄人每晚七点钟锁定CCTV-14等待《小鲤鱼历险记》播出的时候,他开始懵懵懂懂地读电影。
那时候电影院并没有那么普及,普通人想要看电影,除了用DVD播映影像店售卖的光碟,另外一个重要渠道就是电影频道。很长一段时间,季风廷放学后的生活,便是在响不停的麻将声里,用那台二十多寸的大头电视机争分夺秒地看电影。
他很喜欢一位叫做左慧的女演员,薄薄的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饱满的唇珠,她有一副带愁绪的冷冷长相,笑起来却很有风情。那部她因此而获影后的经典电影,影片最后一幕是她穿一袭青袍站在崖边,镜头从她双眼逐渐拉远,露出她凝视观众的特写、她蜻蜓一样轻盈秀雅的身姿。
再往后,面临数次升学,住校的他只得在放长假时才有观影机会。高考志愿滑档那夜,他看一部很闷的文艺片,父母的争吵声像电影的背景音,生动而具体地环绕在他耳边。屏幕里的主角吃着圆白菜,狼吞虎咽、爱恨交错。他看完电影,在争吵声中默默站起身。
季风廷没有叛逆期,人生中所有离经叛道都用在那一刻,他对着暗光下的父母讲他的决定——无论他们怎么争执,他都不准备再读大学。
季风廷总是认为,人的记忆实际上就是手翻书或是电影一样,由一帧一帧的画面组合而成,要不然怎么解释每当自己回忆往昔,脑海里闪现的,往往是静态而无声的影像。
旧褐色的琐忆仿佛胶片的颜色,再渺小的人物也有属于自己人生的起伏跌宕。
现在让季风廷总结剖解,像做电影赏析,在关键点插旗,他会将人生与影视在无形之中接轨的那一面旗放在同桌向自己展示火柴人格斗那一帧,标注为伏笔;将择业观被动摇,初次产生自我想法的那一面旗,放在左慧隔着显像管屏幕凝视自己的那一帧,标注为契机;将命途发生重大改变、他即将踏上有异于普通人人生道路的那一面旗,放在闷片主角吃圆白菜吃到痛哭那一帧,标注为变局。
剖析角色生命弧线时,一般不会在其中加注小情小爱,但季风廷很有一番私心。他认为在江徕用近乎温柔的目光注视自己,说出“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这一刻,这一帧定格的画面,也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季风廷标注它为:此角色微薄贫瘠的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次动心。
那天夜里,多半是赌气,吃过饭后丁弘决定留在季风廷家中过夜。季风廷租赁的这套一居室算上所有边角,面积也不过只有三十来平,要住三个成年男人,未免太过勉强。
平常江徕都睡在沙发,丁弘如果硬要留下来,只能跟季风廷在那张单人床上挤一挤。三人看完一部爆米花电影,季风廷正要这样安排,江徕却起身,找出枕头被褥,没太大表情地丁弘说:“我帮你铺床吧。”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绝对抢占了先机。
本以为和季风廷一起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见到江徕自然的表现,俨然一副主人姿态,丁弘又看一眼没说话的季风廷,那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反应慢了几拍,竟然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江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睡了沙发。
这两人都达成和谐的安排,季风廷自然对此不能再说什么,况且,丁弘身量要比江徕魁梧许多,跟季风廷挤一张单人床的确也显得有些局促。
江徕洗过澡,换上睡衣,躺到季风廷身边。床靠着墙,太窄了,一米五宽,身高腿长的两个大男人,只能摩肩擦踵地躺在一起。
季风廷很少跟人同床睡觉,有些无所适从,睁开眼去望床尾的窗。没拉窗帘,窗外那半天空是墨蓝色,有一点路灯稀松的光。老关的酒馆还没打烊,有人在唱歌,隔音墙挡不住,歌声伴着吉他声飘出来,飘到他们窗前,因为夜色而隐约。
紧张和不适应渐渐被音乐柔软了,空气之中沉默也变得松弛,风撬开窗缝,掠上裸露的小腿,一阵舒适的凉意。江徕开口,问:“睡不着?”
“嗯……”季风廷老实说,“有一点。”
江徕微微一动,原本跟季风廷有一些擦着的肩膀离远了一点。他这么一动作,凉风便顺着缝隙攀上季风廷的皮肤,季风廷才意识到,原来江徕的体温有那么高。
“现在好点了?”
季风廷笑笑,是笑他这个动作外道:“也不至于吧。”
江徕没有说话,似乎在跟季风廷一起认真听着楼下传来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想要做水草缸的话,你哪天休息,我们去湖边找点石头和水草。”
“好啊。”微风和音乐令季风廷惬意,“这你也会做,动手能力好强啊。”
江徕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难。”
夜安静几秒钟,楼下换了曲子,改编了原曲,是很安静轻柔的扫弦。季风廷会唱的歌,他跟着小声哼唱。床有一点吱呀响,他意识到是江徕转过头在看他。几秒后,季风廷忍不住也朝他看过去,昏暗之中,他看到江徕的注视,很深,但也有一点亮,像夜空中掬着两絮微光。
这样的目光似乎像梦一样。季风廷感觉自己的魂魄离体,被梦境托起来,轻飘飘地往下看,小房间、窄木床、一双人靠很近,夜色散发暧昧缱绻的光芒,他听到自己轻声跟着风送来的音乐和唱,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只是一句,不再往下唱了,窗外的声音却不因季风廷的收声而停息,把歌词继续。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他们对视,一首歌的时间,直到扫弦声结束,再没有音乐响起,尘埃在薄光的空中漂浮、旋转,如同苍穹之中闪烁的繁星。静谧的空气里,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把手给我。”江徕忽然说。
不知他要做什么。愣愣的,像偶人,季风廷的躯壳被他目光牵动,乖乖伸出手。
江徕视线垂落在其之上,修长的手指有艺术的美感,看了一会儿,他握上去,季风廷或许吃了一惊,但并没抽开,表情傻得可爱。而后,顺着指缝,江徕将自己比他大足一号的手指缓缓嵌进他指缝,与他十指交握,两人掌心的温度跟随皮肤的贴合,逐渐交融在一起。
江徕问:“这样会习惯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季风廷这样想,却忘记这个举动本身要比问题奇怪许多。都怪夕阳落下时那次美妙的动心。他点了头,看着江徕,好像他们越靠越近,他呼吸中都是江徕身上跟自己相同的沐浴露香气。
“你唱得比他温柔。”江徕看着季风廷,拇指沿着季风廷虎口摩挲,轻缓的,却没有要放开的预兆。掌心慢慢被汗洇湿。
隆声大作,仿佛鼓膜上也敲击着乱套的心跳,季风廷不知所措。
他又听到江徕开口,低沉的声音很轻,仿佛气音,羽毛一样飘落进他耳道,窸窸窣窣,跟扑通的心跳混在一起。
“好好听。”
第25章 愚蠢一点又何妨
一路走来,那么长,清醒的时候想不起大家最初的模样,人和事都变得惝恍。梦境却将关闸打开,淤塞的记忆被洪流冲出来,风息雨止后,晾在泥滩上,一看才知道,那个时候的生活,其实不神秘,原来很简单。
跟所有群演一样,时间久了,两人跑过的剧组数量数也数不清。
他们演行人,拿着道具按照导演要求在影视街上装作姿态自然来回走动;演尸体,脸上糊满泥水血浆,酷暑天披一身厚重盔甲卧在沙场,被人踩踏也紧闭双眼不动一下;演小厮、随从,主角一声令下,他们就冲进火场、跳到河里,在高温大汗淋漓,在严寒咬牙前进。
江徕后入行,却渐渐比季风廷吃得更开。虽然群演甚众,有他那样的长相和天赋的却少见,又有季风廷牵线帮忙,发展得比别人更快更好,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从一开始做前后景演员、到光替、群特,再到后来被某位导演瞥一眼看中,多给几秒镜头,又慢慢成为小中大特约。
他是一粒不小心滚入尘埃的宝石,被浊浪淘涤再度变得干净璀璨,不过也就历经了半年多光景。
而季风廷做到这一步,比他多费十倍力气,多花三倍时间。
比起大多数人枯燥而无望的职业生涯,江徕的前景可以说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光明。季风廷那时候也还抱有相信,相信努力付出总会有收获,相信他俩就算是步调不那么统一,也始终会有一齐仰望同一片星光的时刻。
当然,单说这种相信,那自是很好的,因为年轻人诚笃的意气是人一生中能体会到最充盈的感受。
为此他们满是干劲,几乎从不挑活,淋雨可以、熬大夜可以、挨拳头巴掌也可以,中暑感冒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发着烧也熬,像颗渴望拥有生命的陀螺,被一场贪梦鞭打着,五六十个小时连轴转也没关系。
有时候经常半夜还去“捡鸽子”,季风廷常叹,别人抢都来不及的机会,怎么总还有人轻易放弃呢?
年纪轻的时候想不出来答案,也不知道做统计、讲概率,其实回过头来算算,做群众演员的人多如牛毛,最后真正爬到山顶上去的,不过寥寥而已。
抛开身世背景,相貌、演技都只勉强算作庸中佼佼,努力、但总有人比你更努力,凭着什么,觉得自己会是那出类拔萃之一呢?
绝大多数人在入行以后很快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把做群演当成一份糊口的工作,既然是工作,那就多有想要消极怠工的时刻。是他们中无闻的一员,季风廷本不该执迷。
可江徕却说,所以机会本就不属于他们,那是我们的。
季风廷迷惘地抬头往上望,江徕站在鱼缸后面,夹着烟陪他看鱼。他脸上的笃定被水草灯映照着,有信马由缰的影色。
很清楚自己是在做一个长梦,梦外的季风廷看着这一幕,不着边际地忆起他曾在某处看过的一句话:电影是对时间的凝视,没有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比电影更能捕捉时间的流逝。
那么,生活中的时间由谁来凝视?明明他们就站在时间的中央,却看不见时间,也不被时间看见。恍然一回首,才惊觉原来已经有数天、数月、数年从指缝中穿走。连风都不像,风经过皮肤会带来温度感受,时间不会。好残忍。
梦中季风廷视线所及之处,小小餐桌、狭窄厨房,两者之间没有隔墙,毛糙的木架高高撑着鱼缸,小型鱼类在潋滟的光波中酣游。
唯一能证验时间的东西,是不知何时生出的丝藻,在水里面漂游、浮荡。这代表一眨眼睛,他们至少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夏天。
季风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安静地看江徕。江徕也看他。江徕的目光总是稳静的,如同地月吸引,一种亘古而无法撼动的力量,牵动季风廷心海生起变幻的潮汐。
他见到江徕走动,从鱼缸后面到自己跟前,江徕还是穿很简单的白t,季风廷买给他的,纯棉质地,时间长了会发皱变形,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难看,毕竟他有出尘的气质和身形。
记起来了,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束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不是傻乎乎地模仿主角演绎某部经典电影中的桥段,也不是完成机构表演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意犹未尽即兴对戏,而是正经八百地,在摄影机下扮作角色说台词。是大将军麾下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兵。
那戏服不知道多久没洗过,如同酸臭的烂菜叶黏在身上,盔甲好似烙铁,太阳要将它跟他俩的身体烫到一起。
对后来作为影帝的江徕来说,那几场戏颇显寒碜,不值一提。但那是季风廷当年唯一一部和江徕同框演戏的影像。他庆幸电影凝视住几瞬他们青涩的时间。
“为什么不高兴。”江徕靠在桌边问他。
季风廷知道,他并不是不高兴,他只是在某一刻对山巅的遥不可及产生了畏惧,因为畏惧又想到放弃。
他摇摇头,江徕却如同一面高悬的明镜,照透他内心的想法。很惊异他会有那样的特殊能力。
江徕又问季风廷:“有没有看过知更鸟这本书?”
其实季风廷很少看书,他更爱看电影,虽然由于时间和经济的不充裕,他的阅片量一定远远不及与他相同年纪的电影学院学生。
江徕抽最后一口烟,烟雾缥缈中,他继续说,亦或是念,声音像月光出云,轻柔和缓地洒到地面:“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要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
书里的台词,写得真好,江徕一定也这样觉得,否则他不会脱稿都能念下。
江徕掐了烟,见季风廷仍旧沉默,便伸手抚摸过他的头发、他颊边拍戏时在砂砾地里剐蹭出的新鲜伤口。他将他脸轻轻托起来,不言语地注视他。
季风廷心想,这是需要坦诚与被坦诚的姿势,他无法辜负。于是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对江徕说:“下午回来的时候,接了个妈妈的电话。”
那应当是一场不大愉快的通话,季风廷的笑容里有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悲伤。江徕没有继续问他,手指在他下颌摩挲,像一种耐心的安抚。季风廷睁大眼睛,仍然笑着,笑着。
他习惯在失意时笑,却不习惯被人安抚。笑不下去,他想到过去几个寒来暑往的挣命,放在天赋异禀的江徕面前显得那般用力和可怜,他不能免俗地感到嫉妒,又因自己感到嫉妒而产生羞愧。
他张张嘴,想到自己准备要说的话,眼泪先一步滚下来。他觉察到了,可覆泪难收,“她说我做这些事情……”季风廷挂着泪在笑,“……简直是痴人发梦。”
一个成年人,心脏早已被生活锻打得坚不可摧,或许只有在父母亲表达出他们对自己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不满意的时候,才会迅速退化成婴孩一般的稚嫩和脆弱。
那是血缘的纽带在勒紧喉咙。
江徕眉头轻蹙,季风廷继续说下去,或者形容为倾诉:“我没跟你提过他们吧。高二那年,组织艺考的老师来挑学生。我成绩不错,加上艺考分数,或许能上一个很好的学校。但走这条路,从培训到大学的费用,花销太大了。这些钱,家里根本掏不出。”
“高考考英语那天,我分到的考场靠着居民楼,有人不守静音规定,放好大声的音乐,从听力考试开始到结束。这一科本来我就不是强项,又丢掉听力的分,最后不出意外地考砸了。”
“等出成绩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不停地看电影,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逃避现实的办法吧。”季风廷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爸妈老是吵架,为欠债吵,为对方打麻将打得比自己更上瘾吵,为我究竟是读师范还是读医吵,为当初没钱让我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吵,为我萎靡不振吵。”
“我就想,干脆直接去拍电影吧,又能挣钱,又能演戏,好像这样做反而比读大学更像走捷径——那个时候她不好说我痴人发梦。我给他们省钱了啊。今天却扔给我这四个字。因为她提到亲戚家的小孩考到复旦大学,提到她同学的小孩每月工资早已经上万,提到我在外面混了两三年,她问我拿八千块,我都拿不出来。”
季风廷已经不流眼泪了,但是泪痕仍扒在他脸上,光在上面闪烁,像两道随水分蒸发而逐渐黯淡的银河。
他问江徕:“如果明知道是输也要坚持下去,这真的不叫愚蠢而叫做勇敢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避开他脸上的擦伤,江徕用指腹沿着季风廷泪落的轨迹慢慢抚平。到后来,江徕竟然看着他笑了一下,像看委屈到哭红鼻子的小孩。
“抱歉,我没办法给你准确的回答。”江徕说,“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勇敢的人大都是愚蠢的。不过——”
话锋一转,他又说:“人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令自己活得开心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我们能在这愚蠢的行为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愚蠢一点又何妨呢?”
季风廷怔怔地望住他。
江徕低声问:“季风廷,现在,此时此刻,你最想要做到的是什么?”
“我想……”季风廷讷讷地张嘴巴,眼躲避地望向一旁,忽然看见他们那台小电视机,想起前几天重温过的《喜剧之王》,他讲,“我想要,在被人问起我究竟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时,能有足够的底气纠正他,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而并非他人口中的……死茄哩啡。”
“好。”江徕点点头,“你信不信,我们很快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季风廷没说话,苦笑了一下。
江徕低头看他。这一幕好长,灯光强调了他注视的力量,将一股温泉注进季风廷的脉搏。
“不要这样笑。”江徕对他说,“这种时候,给我一个吻,可以吗。”
第一个吻。当然可以了。这无伤大雅。
季风廷主动仰起头吻他,唇瓣之间的触碰引发一连串湿润的电流,令人麻痹晕眩,忘乎所有。温泉从脉搏暖到全身,最后洄游进那颗退化的,婴孩的心脏。
“说,你相信。”
唇瓣缓缓分开,江徕说。
皮肤上还残留江徕鼻息的温度,好痒,痒到心脏无法控制地悸动了。于是季风廷照本宣科,说:“我相信。”
屋外仿佛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像他身体因为悸动的颤抖,像星星坠在人间。他们在一个平常夜晚,被星星包围了。
“可以改一改前缀,”如同在对着星星宣誓,江徕说,“别人问起来,我们这样说: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季风廷被他逗笑,却也认真在重复:“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江徕没有停,似乎觉得有趣,季风廷的跟缀,好像孩童在牙牙学语。他又轻声念。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雨声大起来,噼里啪啦,激亢地宣告礼成。
顺利成章,他们对视,又接吻了,不清楚谁先吻谁,美妙的安慰与结合。几十条小鱼在咫尺处好奇地洄游,尾巴甩出淘气的弧线,轻细的水声比对雨声,像一首安静童谣。
季风廷尝到江徕的味道,那是混杂着烟味和自己眼泪的咸味,一种春风拂过潮汐的味道。
Cut——
光被风吹落。跌进水中的人被水阻塞听觉。恍然中,季风廷也成了一尾小鱼,只用余光,看见四壁如同玻璃,水的波动使世界融化、变形。
玻璃外模糊而不真实的人影在叫喊,几双手在鱼缸的极光中挥动。Cut。风廷,风廷。
他该松开双手吗。可是江徕好似另一尾鱼,捧住他脸吻他,像季风廷不叫停,他便纵容地不停。鱼缸中唯一一对总是恋恋不舍的亲嘴鱼。
哗啦一声——器材响,如同石子打破水面。季风廷猛然惊醒过来,他将自己搭在江徕肩上的手松开,四下望,哪里有鱼,天台的小屋在雨声中好静谧,那扇彩格窗紧闭着,上面有台灯昏黄涵淡的倒影。
季风廷浑噩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这一场场吻戏溺晕,已经很难一听到导演说cut就立刻回神抽离。
他下意识抬头看江徕,江徕穿邢凯的黑背心,头发抓得随意,此刻正沉默地注视他。
这样来看,那张脸和梦里面他年青的模样毫无差别。甚至下一秒,季风廷好像就要听到江徕张开那双湿润发红的唇,用低哑的嗓音,仿佛念过千百次的那么念他的名字。
“风廷。”季风廷屏住呼吸,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过你演戏。”
第26章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有没有尝试过被密网从水中冷不丁地兜头抄出来——就像这样,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身体却依然保留水体沉甸甸的怀念。说不清是怀念窒息、怀念坠落,还是怀念在水灌进胸肺时产生的幻觉和快感。
实际上,这是一种重力反差。季风廷捞住自己的胳膊,想象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尾小鱼。他甚至不是鱼,是住在记忆之海的蓝鲸,哺乳动物,不用腮而用肺呼吸。离开水,失去浮力,就会因为内脏受重压而死亡。
这是他用自己的重量压扁自己。
剧组的气氛有些奇怪,第一次,导演喊停之后现场却反而变得更安静。很多人都在偷看摄影机聚焦的中心——奇怪的气氛便是由这里向四周辐射。
季风廷搁浅在床上,好像处在生命游离之际,有风声,透过莹白色的雾障,将缥缈的言语刮进他耳朵里。
他知道那是自己顺着江徕的揭晓问,“真的吗。”“在哪里?”
江徕笑一笑不说话,显得很神秘。后来季风廷从江徕母亲那里得到了全部答案,才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来有很少很少的缘分,很多很多的是契机。
无论如何,那段时间恐怕是季风廷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努力拼搏、忙里偷闲、爱人相伴,记忆梭织的温暖令他贪心。
他看着与自己面对面的江徕,忽然觉得很难过,不是因为贪心得不到满足,而是他再清楚不过,他贪图的东西于他已经无望。
其实他好想再投进江徕怀抱,像梦里一样,用季风廷的身份,一侧头就可以吻住他,埋在他颈窝。他却永远无法再这样做。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啪嗒”一下,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天花板的角落又漏雨下来,不知道导演组是故意为之,还是防水漆质量原本就有这么差劲。
季风廷往上看了一眼,墙灰湿漉漉,漏雨的地方像胀出的脓疱,孕育一滴一滴的室内小雨。下面有一把竹椅,用得太久,转角处露出来光秃秃的骨筋,被水溅湿,更亮了,邢凯经常坐在那里捯饬上了年龄的小电器。
想要转过脸就对江徕笑,说江老师你当时一定没有抹好防水漆,再对上江徕眼睛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奇妙。当年他也预设很多种两个人未来的样子,相对无言这四个字他从来没想到。
“老大,”梅梅在门口冲江徕晃手机,“电话。”
江徕点头,站起来,季风廷松了一口气。
奇怪的氛围被打破了,周围的人也不必再将他俩注意。季风廷打算目送他,江徕却并没立刻迈步离开,而是像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低下头,抬手。
季风廷没防备,躲也来不及,只有愣愣望住他。他感受到江徕拨开了自己的衣领,指腹滑过锁骨的皮肤,很凉。也很痒。
两秒时间,江徕转身离开。季风廷仍旧愣愣的,张副导在监视器旁边,一抬头看到季风廷傻痴痴的样,颇觉有趣似地笑了下,冲他招手:“风廷。风廷?快过来。”
季风廷起身走过去。锁骨上的皮肤还保留着江徕的触摸,他既想去碰碰,又不大敢碰,只好在行动之中假做自然地扯了扯衣领。
张副导揽住季风廷,要他去看监视器。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有机会凑到导演和监视器旁边注视自己的表演。
和剪出来的成片很不同,监视器上的画面极其给人一种现实和戏剧的混淆感。看一眼,季风廷立刻定住了,像雕像,或又重新变成一头搁浅的蓝鲸。
想来,大多数人都赧于去瞧自己在亲吻中的模样,可能根本想不到要去瞧。季风廷也从没瞧过,他不知道自己被江徕吻时竟然是这个模样,以至于在这瞬间感受到冲击。
“风廷给人感觉很不一样。”张副导在旁边低声跟谈文耀说话。
谈文耀“唔”了声,转过脸看季风廷。“挺好的。” 他说,“孔小雨是应该这样。”
季风廷不说话,让自己对他笑了笑。于是大家又把目光投向监视器。特写占满屏幕,季风廷被吻的侧脸有暖黄色的光影,他张着嘴,阖上眼,睫毛颤抖着,脸上表情其实不多,却竟然写满复杂语言,透过屏幕敲在人心脏上。痴迷、虔诚、悲伤、动情,恨与恨不能。
挺好的。季风廷对这几个字心生愧意。他也知道张副导说“很不一样”所指何为。季风廷与江徕的吻和钟晨与江徕的吻像天平上两个极端,当然很不一样。没有谁在和前度接吻时会不露一点声色,连江徕都多用了几分力气。他看着自己,人在痛苦的时候脸上的五官就不那么好看。
季风廷有好运气,代入式演戏比共情更简单且效果翻番,可那实则不是孔小雨而是季风廷。
他明白他在作弊。
悄无声息,江徕回到屋里。他站在季风廷肩膀旁,身上有水锈和浓烈的烟气。
季风廷没有看过去,也不得离开,如同一只四只脚都化在热锅上的蚂蚁,他瞪着监视器,感觉浑身发烫。上面的画面还没有结束,原来刚才那场戏竟然有如此之长。
“怎么样?”江徕看了一会儿,问,“要再来一条?”
谈文耀没转头,只抬手冲后面做一个竖拇指的动作:“不用了,你们收工吧。”
如蒙大赦。季风廷沉默地混在下楼的人流之中。到二楼,换衣服、卸妆,拖拖拉拉,眼看江徕要带着梅梅要回酒店,才吸一口气跟上去,跟到江徕车边。
江徕坐在车上,朝他看过来,雨还在下,打在头顶居民加建的铝棚上,弹珠一样清脆的声响。
“有事?”江徕问他。
季风廷站在车外对他笑:“江老师,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
丁弘今晚就要走了,他们决定请江徕吃饭,定好饭店,半山腰一个中餐厅,不算高级,也有些偏僻,但胜在味道好,地方幽静,不容易给江徕带来被围观的烦恼。
听到这话,梅梅从副驾驶往后望向江徕,像一种提醒和询问。季风廷注意到了,他猜测不巧,可能今夜江徕已经有约。
要是您忙那就改天,改天。季风廷想这么说。江徕却问他:“在哪里?几点?”
季风廷告诉他餐厅的名字。“八点,”他将原本定好的时间推迟半小时,再晚不可以了,九点是丁弘出发的时间,“包厢名是临江春晓。”
“好,”江徕点头,“知道了。”
季风廷帮他将车门合上,车随即从这条狭窄的老街开出去,到路口,转向一条并不通往剧组下榻酒店的方向。
这座山城的道路坡坡坎坎,狭窄杂乱。他们拍戏的地方是江的南岸,在几十年以前其实是穷人聚居的地方。吊脚楼、老工厂,钻到没什么人的角落里,这些遗迹,一回头兴许就能在爬山虎底下瞥见。
丁弘开车带季风廷上山,因为工作,他在这些年里并不少来这个城市,却也没法熟悉这样蜿蜒的山城道路。
“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是下雨,走哪儿下哪儿。”丁弘一边跟着导航拐弯,一边对季风廷讲,“不过这里确实适合拍片。”
是啊。湿漉漉雾蒙蒙火辣辣的城,高低落差间有无数隐蔽的角落,孕育出好多怪谲又令人神往的历史故事。偶尔还见到不少没被时代变迁完全淘汰干净的挑工,一人一根油光的棒棒,用它将货物驼在肩上,个个黝黑精瘦面容模糊,露在阳光下的手臂如同晒出油的肉干。
更像符号而不是生命。
“这边山上好像没有住户。”季风廷看着路边说。
“荒山野岭嘛,差不多。”丁弘抱怨他,“你不是说要安全安全隐蔽隐蔽,不就吃个饭,大影帝过场真是好多。”
季风廷解释:“被拍了不好吧,给他添麻烦。”
“你倒是替他考虑得周全。”丁弘哂笑一声,冷冷的,“我瞧着人家好像从来对这些就没放心上过,不然怎么跟人约会吃饭的八卦一搜一大把。”
季风廷不说话了,一直沉默下去。盘旋的山道不好走,路又湿,天也暗,还没到地方他就感觉后悔,怕江徕待会儿上来时会觉得费劲。
终于到了地方,好在这餐厅真是不错,很私房的装修,门口被攀满植物的篱笆围住,客人不多,他们被引到定好的包厢,这包厢有一面墙是空的,木地板往外延伸,延伸出一片小院。
“环境还可以吧?”
丁弘走到院边,那里有棵大树,黑夜中飘来黄桷兰的香味,往外是悬崖,他们真正在山的腰间,再往外面看,对岸灯光琳琅,橙红色的大桥连通北岸的高楼和南岸的绵山。这景色很像一幅画。
“很漂亮。”季风廷拉开座椅。这样漂亮的景色会让他即将到来的受难好过一点吗?他不知道。
时间被等待两个字注入了释缓剂。他们七点三十到达餐厅,等到八点,又等到八点三十,这一个小时像过了一个世纪。
丁弘叼着烟说:“他该不会不来了,耍你玩儿呢吧。”
季风廷回想江徕在车上的神情,恍然大悟好像江徕当时只说知道了,确实没答应要来。又或者他被要紧事绊住了脚。他要是真的不来,那是可以被理解的。
再等了几分钟,丁弘敲敲桌子:“你给他打个电话发个消息,问一下。妈的这狗东西到底还来不来了。”
季风廷下意识翻手机。可他没有任何江徕的联系方式,他们在一起时还没流行微信,分开以后各自换掉了号码。他只好点进剧组的群聊,找到江徕的头像,黑糊糊的图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住,迟迟点不下去,竟然开始颤抖。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季风廷关掉了手机。“算了吧。”他说。又招来服务生,对丁弘笑了下,“你待会儿还得开那么久的车,我们先吃。”
丁弘没有表态。服务生拿着菜单进门来了,季风廷翻着菜单,在提前点好的餐之外又加了几道上得快的菜。
“大概就这样,我们有些赶时间,麻烦上菜快一点,再加一份米饭。”季风廷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抬头的瞬间想对他笑一下,看清楚他的脸时,却忽然觉得一阵惊诧。
服务员拿过菜单,并没立刻离开,显然也认出他来了。他将他盯了好几秒,才有些试探性地开口:“季风廷,”他问,“是你吗?”
第27章 “季老师久等”
季风廷撑着桌子站起身。
“文昊。”他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笑,准确念出这人姓名,“陆文昊。”
“嘿!真是你啊风廷。”陆文昊显然比季风廷要惊喜很多,亮着眼睛,上前在季风廷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你小子……这是多少年没见了啊,啧,还真是变化大,我刚才差点儿就没把你认出来!”
“好久不见。”季风廷说,“你倒是很好认,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帅。”
“你说这话就是在寒碜我,谁能帅得过你啊我们大校草?”陆文昊笑得停不下来,“诶,我听斌哥说你前几年不是回老家了么?现在又换地方发财了啊?季叔叔身体好些了?”
小县城就那么巴掌点大的地方,加上前几年季风廷整天骑着电动车满街跑,不知道碰见多少熟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陆文昊会知道一些自己的情况也不奇怪,哪怕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俩就没再有过联系。
“他好多了。我这……”季风廷看了眼自己,挺自嘲地笑了下,“就是出来混口饭吃。”
“倒也是,”陆文昊了然地点点头,“除了考公考编,老家哪儿还有别的活路?也就是不用操心买房。我之前倒想回去干来着,做点小生意,一问才知道,现在光是租个小门面,一年房租至少都得十来个,咱哪儿赌得起这个钱?这不,过来投奔我舅了,给他这馆子入点股,没事帮帮忙、算算账,比外头挣得轻松点儿。”
季风廷听得微微皱眉。不说班级排名,哪怕在年级上,当年陆文昊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后来又上了个相当不错的大学,照常理来说应该会有个很体面的工作才对,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似是看出来季风廷的想法,陆文昊笑了下,又叹,低声说:“风廷,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觉得你有多傻蛋,现在就觉得自己多傻蛋。像咱这种家底,读了大学考了研,出来照样给人当牲口使,整天觉都睡不够,挣几个毛毛钱,快三十岁的人,车啊房的,什么都没点儿苗头,我之前也去跑过外卖的,想不到吧?你看人家斌哥,班里回回考试倒数的料子,刚上大学家里就给买宝马了,现在跟我们那都是俩世界的人……”
季风廷说:“我记得你当初报了金融?”
陆文昊点头:“我倒是还不如去学养猪。”
丁弘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不至于吧,学金融多高大上啊。”
“哎——”陆文昊醒神了,这才记起来后面还有个人,“哎哎不好意思我这见到风廷太高兴话说没完了。风廷,你请这位吃饭呢?那我先去下菜。”
“没事儿,”丁弘说,“也没那么赶时间。”
“文昊,这我好朋友,丁弘。”季风廷给他俩互相介绍,“弘哥,这也我好朋友,兼高中同桌,陆文昊。”
“好啊,朋友的朋友嘛,那都是自己人。”丁弘跟陆文昊握手,又拿烟出来给他。
“烟就不用了哥,”陆文昊推拒,“我这上着班儿呢。”说完他攥着菜单往外走,“你俩先吃着,风廷,我不打扰你们了,吃完咱加个联系方式,没事儿出来喝两杯。”
“还吃完加什么?现在加呗,没事儿,你俩故友重逢多不容易啊,”丁弘对季风廷说,“是吧风廷。”
陆文昊带着菜单和刚加上的季风廷微信关上了门,屋里安静了几秒钟。
丁弘开口:“这兄弟有点意思,刚跟你见面,什么都抖落了。”
季风廷很淡地笑了笑:“他从小就这个性格,心眼儿太实了。”
“那他话算说对了,”丁弘说,“这性格去学金融可不是不如去养猪么。”
季风廷抿了口茶没说话。丁弘点了烟, “你就不一样了,多沉稳多能藏事儿啊。刚才他说什么来着,他也去跑过外卖。”又看向季风廷,“也?”
丁弘这人真是,看着五大三粗一个人,心却比头发丝儿还细。季风廷轻叹了下气,说:“我真没骗你。”
“那时候你跟我说那钱够花,平常就去你朋友那小剧场帮忙,一点儿不累。”丁弘平静地说。
“是真的。不过没活儿的时候我会去送一下外卖,”季风廷坦白,看着丁弘的脸色,他又补充,“跑腿、代驾也做过一段时间。”他说,“你借我那笔钱确实是够花,但谁会嫌钱少,能多挣点儿是点儿吧。”
“好的。”丁弘点头,“季风廷,你现在拿出手机。”
季风廷有些错愕:“干什么?”
“点开微信、电话本儿,找到你弘哥我的头像。”丁弘说,“点他。然后痛快儿地给我删掉。”
“反正也不需要,那就直接删掉好了。”
季风廷咯咯笑着往椅背上靠:“你怎么老欺负我,我要跟嫂子告状。”
“我他妈才要告状!你就瞧瞧你嫂子站哪头吧,”丁弘瞪他一眼,“要再被我发现一次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就完了,别想再进我家门儿。”
“那我到时候求你还不行么。”季风廷问。
丁弘冷酷地吐了口烟:“滚蛋!叫爸爸也不行。”
这时候门被敲开,不知道是不是走后门的原因,菜上得实在很快。丁弘要赶路,也就不跟季风廷客气了,端碗就开始吃。
季风廷不着急。
今晚见到陆文昊,又牵动他学生时代的记忆。陆文昊说他当年觉得自己是傻蛋,其实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觉得季风廷是傻蛋。
就算考试成绩比平时差了十多二十分,但要挑一个好点的大学也还是绰绰有余,再不济就复读一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季风廷这样的选择,这代表他前十二年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弘哥,”季风廷开口,“你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有没有搞过结对帮扶?”
丁弘吃得头也不抬:“有啊。两两结对,优生帮差生是不?”
季风廷“嗯”了声:“我们以前也是这样,跟陆文昊结对的那个差生就是他刚才说的斌哥,那时候我们还都叫他大斌。跟我结对的那个同学是个女孩,叫谭小菲。我们四个关系一直挺不错。”
女喬
十分了解季风廷,一听这话丁弘就知道这小姑娘可能有故事。他抬头,问:“后来呢?”
季风廷看着他,说:“后来她死了。跳楼。就死在我面前。”
和大斌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不同,谭小菲出身贫寒,是个很努力的学生,可惜实在不是学习的料,一道题目换不同的方法讲三遍都学不会,回回考试吊车尾,偏偏家里给的压力又大,越是用功、越拿不到好成绩,她就越轴。
“大好年华的,可惜了。”丁弘挺惊讶地问,“是高考失利没想开?”
“具体原因不太清楚,”季风廷说,“成绩出来和她平时是差不多的,听人说,她跳楼之前跟人对答案,提到了一道题目,是考前做过几次的同类型题,但她算错了。”
“我猜,这事儿对你影响挺大吧?”
沉默了会儿,季风廷点点头:“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就摔死在我面前,没可能影响不大。那段时间做梦,我老梦见我给她讲那道题,讲着讲着她就七窍流血地抬头看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吧,经常琢磨,一个考试而已,怎么好像就成了天大的坎过不去。其实比起这辈子要过的难关,高考算得了什么啊。”
“你以为谁家小孩儿都有你这觉悟啊?小马驹过河,还没长大,个头不高,当然会觉得水太深太急。”丁弘问他,“当年你不念书了离家出走不会也是因为这个事儿吧?觉得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非要说的话,有这么一小部分原因吧。”季风廷说,“当时就觉得世界这么荒谬,那我为什么不能也荒谬一把。”
丁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哟,这话可真不像能从您嘴里说出来的。”
季风廷轻笑了下:“这辈子也就离经叛道过那一回,感觉真是改变人生了。后来又遇到你和……他。命运吧。”
“对了,我想起来件事儿,”丁弘放下筷子,“你知不知道,你那前东家,公司倒了之后到现在都躲在国外回不来,那些艺人最后没一个走好运,全被请去喝茶了。”
“嗯,”季风廷问,“怎么了?”
“没怎么。还挺淡定啊,你感叹命运么,它不也是你命运里头一环节,我得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么一看,你当年被雪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就我那咖位,用上雪藏俩字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季风廷被逗乐了,“你看文昊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我那些年在干什么。”
丁弘“啧”了一声:“那就得怪他们自己没见识了好吧。”他看看时间,“得了,这饭都要吃完了大影帝也没来,估计是放咱鸽子了。这混蛋玩意儿。”
季风廷笑了下,丁弘和江徕这关系这辈子是再没可能缓和了。当然,他们现在这身份差距,也没什么缓和的必要。
“你说说当年你怎么就看上这种人,简直是色令智昏……”他数落季风廷两句,起身要去洗手间,“再多吃几口,待会儿我送你回了酒店再走,咱们礼数尽到就成,以后没事儿甭搭理他。”
对着一大桌子菜也没什么胃口,季风廷干脆坐到院边点了支烟。雨细得像雾,随微风飘渺,山下江两岸的霓虹彻夜不眠,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
夏夜的雨也很凉,季风廷出神地盯着看,膝盖渐渐被飘斜的雨水打湿,半支烟的功夫,浑身就冷透了。包厢门轻响一声,季风廷没回头:“这支抽完就走。”
丁弘却没吭声,脚步声很稳,越来越近,停止。季风廷咬着烟转回头,看清来人的那一刹那,心跳像野兔出笼那么窜了一下。
江徕换了身宽松的白t,戴着口罩,辨不明表情,此刻正低头看着似乎在发呆的季风廷。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将季风廷咬住的烟拿走,端详几秒烟嘴,那上面有浅淡牙印和微湿水光。而后目光又移到季风廷脸上。
就那么直直看着他,抬手,拨开口罩,江徕含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
灰白色烟烬随他动作簌簌地往下掉,火光在夜色中隐绰不定。
“来晚了。”烟雾之中,江徕低声说,“季老师久等。”
第28章 我真的不再爱他
没有,没有。
季风廷声音不大。他站起来。起身的时候脚勾到椅子腿,竹椅,倒下时发出的动静并不夸张。季风廷将它扶起,贴着旁边放烟灰缸的小茶几。
他再抬头看江徕。江徕的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头发很自然地垂在额前,灯光虚构他的轮廓。
江徕拍《茉莉姐姐》的时候季风廷去探过班,等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小便利店。快午夜时他下工来接季风廷,也是这么个打扮,白t牛仔裤,头发洗过,蓬松柔软。见到季风廷,他摘下一边口罩,另一边挂在耳上。
江徕很高兴,因为他带着笑意看季风廷。
季风廷跟他出门去,值夜班的营业员昏昏欲睡,没有抬头看他们。本来是要直接回酒店,江徕半道改了主意,转去另一个方向。
《茉莉姐姐》取景的那条街就在附近,那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很窄一条街,更像小巷。卷帘门拉闸,街道只有灯和树还在呼吸。他们手牵着手,在一片静谧之中慢慢走,凉风刮得树叶簌簌响。电影拍摄周期不短,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
分离带来的陌生感像看不见的灰尘,两只手牵起来的温度织成一片薄纱,消灭不了它,只是笼住它。江徕带季风廷去看红枫树,他拍过照片发给季风廷的那几棵,他说应该白天来看,白天很漂亮。
季风廷一直挂着笑容。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牵手只能在夜晚,在阴影,在河流之下,世界背面。
像火一样,江徕说,电影里面叫它红枫街,其实是一条红灯街。季风廷点点头,摸到江徕的手背很凉,他问他,冷不冷?
江徕沉默下来,将季风廷手抓得很紧。一片枫叶落下来,擦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他们继续往前走,踩着枫叶,喀嚓喀嚓,路过茉莉姐姐住的按摩店,路过江徕所饰演的角色住的破阁楼。江徕在树影深深中,侧着头看季风廷,说很想在这里吻你。
以前,在两人以前经常并肩同行的路上,江徕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想吻就低下头吻了,路人会不住地打量他俩,他不避讳。
这一次他避讳。不是因为他名声渐起,而是名声渐起的整个过程、体验,在他们之间筑起了墙壁。分开两地,靠一只老式手机通讯,链接他们两个点的一条绳子被时间打磨变细,成了线,成了弦,绷得那么紧,好像被什么轻轻一碰就会噔一下断开。忽然又见面,怕碰到这根弦,只有互相试探,重新熟悉。小心翼翼。
季风廷说,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同意。
江徕低下头,在季风廷唇角吻了他。江徕的胡茬好扎人啊。
他们牵着手一路往前走,在午夜,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季风廷问他,会被拍到吗。江徕的指尖在他掌心滑过,他的角色要弹吉他,好几个月不见,结了陌生的厚茧。他说他才拍第一部电影,没有那么大名气。被拍到也没关系。
季风廷笑着问,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如果你不累的话,江徕说。用脚步丈量时间,会比在其他时候过得要慢一点。
于是他们走了好远,在午夜,陌生的城市和街道,被厚重灰尘封住的记忆里面。
江徕说:“抱歉。我忘记带烟。”
蓝色烟嘴被江徕淡红色的嘴唇裹住,或许他也用了牙,白又整齐的几颗,上下一合,咬住它。烟雾升起,在黑夜与白炽灯的交界处,像靛色的飘带,很快被风吹散。
眼前这么多种颜色,鲜活、生动,不泛黄,不陈旧,有种植物般的意蕴,做光合作用,季风廷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他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
“这里有。”季风廷掏出烟盒,里面还剩几根。江徕盯着他看,说不出那是什么意味,无形之中,却仿佛有一种力量压弯季风廷的脊背,他猜测江徕会不会认为自己在因他夺烟的举措感觉不快。
但其实没有,季风廷只是对此迟钝而疑惑。
烟盒翻开,他递到江徕面前,轻声说:“江老师大概抽不惯,不是什么好烟。”
季风廷那半支烟被江徕咂透了。他将视线转移到烟盒上,季风廷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像被落下的火星燎到。
“是吗。”江徕从中间拣出一支烟,换下季风廷那支,烟尾对吻,火星蔓延。季风廷盯着那截蓝色,它燃到尽头,被江徕掐灭在烟灰缸里,无生机地静躺,果然有狠狠的牙印在上面,形状扭曲,它干瘪着。
江徕说:“我从来不挑烟。”
咚咚,门被敲了敲,季风廷转头看过去,丁弘靠在门边看着他俩,面无表情,他盯了江徕好一会儿,才转而去看季风廷,“打扰了?”他问。
季风廷朝他走过去:“弘哥……”
“江老师真是大忙人,”丁弘不理他,自顾自地讲,“不过也正常,大人物嘛,出场总是姗姗来迟的。”
“弘哥。”季风廷抓住他手腕,期望他别再讲下去。
丁弘闭了嘴,他刚才应当是目睹了全程,看季风廷的目光很奇怪,复杂,带一点质问,他好像在问,你不是说过,你不再爱他吗。
季风廷忽然记起来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一字一句,认真肯定。他表达,我真的不再爱他。季风廷不认为自己当时在说谎话。
这时几个服务员低着头端菜来,刚才没上的几个菜,还多了水果甜品,季风廷叫住她们,问那几道他没点的东西。
“是陆哥送的呢。”服务生多看了几眼季风廷,年轻的脸庞红扑扑的,“您吃好啊。”
服务员很快都走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丁弘瞥见送来的其中一道甜品,脸色变得很差,他沉默了很久,说:“别吃那个。”
“哎。”季风廷答应,“弘哥我知道。”
“我得走了。”丁弘看了江徕一眼,不怎么放心地问,“他会送你回吧?”
季风廷也转过头,江徕靠在他刚才坐过的那把竹椅抽烟,也正看着他俩。
“现在打车也很方便的。”季风廷对丁弘说。
丁弘又盯住季风廷看,这会儿目光软下来了,好像想要再说什么,最后却并没说。他们都跟着剧组跑生活,一年到头,其实很难见上几面。
季风廷轻声说:“我送你吧弘哥。”
丁弘摇头:“毕竟请人吃饭,你好好陪他吧,再吃点,多吃点,”他掐一把季风廷的脸颊,笑,“臭小子,太瘦了。”
季风廷坚持要送,丁弘摆手,走出一段距离又回来,在门口抱了下季风廷,在他耳边低低说:“其实一路上都是小河沟,咱不怕。要长风破浪啊小马驹,别的甭搭理,好好拍戏,哥等着你拿奖呢。”
“好。”季风廷别过脸,笑了下,“我一定努力。”
丁弘拍了把他的肩,又冲里头的人“哎”了声:“大影帝,走了啊。”
丁弘消失在走廊尽头,季风廷关上门,请江徕到餐桌边坐下。桌上动过的菜都被撤走了,现在是一桌新席面,两瓶酒摆在中间。
“江老师要不要喝点酒?”季风廷拿过酒瓶打开,两只酒杯碰得叮当作响。
江徕没说话,在离季风廷两个空的位置坐下。季风廷把酒倒好,一手端一杯走过去,把其中一杯给江徕放在手边。
他双手捧着酒杯,杯中透明的液体散发浓郁的酒香,正要张口,江徕按住他的酒杯,看着他:“你眼睛很红。”
是吗。季风廷下意识去碰眼睛,眼角果然有点发烫。
江徕问:“这么舍不得他?”
外面风大了一点,崖边的树叶响得很好听,像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
“他……”季风廷盯着江徕盖住他酒杯的手,那么大,手指修长,青筋漂亮,他说,“弘哥他帮我很多。”又说,“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些话,还请江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江徕收回那只手,身体靠到椅背上,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目光很烫,比孵在季风廷泪腺的眼泪还要烫:“我当然知道。我和他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在医院给他陪过床,”江徕笑了笑,很淡很轻,他说,“丁弘。我又不是不认识他。”
不愿品会这句话是否另有他意,季风廷垂下眼睛。杯里的酒倒得很满,像一口小泉,面上漾着水波,有漩涡一样的吸力,要将人神魂吸进去,太可怕了。季风廷一仰头喝干净它。
液体火辣辣地割过喉管。他又倒了一杯,躲开江徕的注视。他说我还是要敬您几杯的,他说谢谢。
他又仰起头,太急,喝得咳嗽起来。天花板的氛围灯四面八方包围住他,为他的表演打光,江徕是他唯一的观众。刚进剧组时他也这样敬过江徕酒,敬过很多人,好像那些加起来也没有今晚这几杯烈。
第三杯。江徕看着他倒,水流的声音从清脆到沉闷。季风廷的手又开始抖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放下酒瓶,又要一饮而尽。
江徕按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手指,拿走他紧紧攥住的酒杯。
动作之中,那只漂亮的手被溅到几滴酒液。它转了转酒杯,水光在杯中跳舞,拿白酒杯看上去竟然也这么优雅吗。人和人真不一样。
“你坐吧。”江徕说。
他盯着季风廷坐下,坐好了,才把那只酒杯送到嘴边,不紧不慢,一点点慢慢喝光。他似乎不觉得辛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白酒现在对他来说难道像白水吗,以前却不是这样。
又一阵风吹进来,拂到季风廷因为咳嗽而发烫的脸上,终于舒服了。他坐在自己的位置,把重量放在椅背,他总要倚靠一点什么才能不让自己倒下。
应该是嗅到风里的花香,江徕往外面望了一眼,看到那棵荡漾着海洋的大树。季风廷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偏头看过去,濛濛细雨,山城夜景,真美啊。
“黄桷树。”季风廷讲,“这段时间刚好是花期。”
江徕“嗯”了声,说,孔小雨家楼下不远也有一棵。他动筷子,不疾不徐,开始吃摆在他面前的那碟加赠的甜品。方才季风廷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被摆得这么刚好?
“不吃点?”江徕问他。
“不了吧。”季风廷对他笑笑,去拈一碟辣子鸡丁,“我吃辣醒醒酒。”
江徕点头,他吃那碟甜品很认真,大口,并不将蓝莓酱和山药泥搅混在一起,沿着边缘慢慢吃到中心,吃得干干净净。季风廷埋着头,专拣辣的,吃到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安静地吃完这餐饭。吃完江徕戴上口罩出去了,季风廷落在他后面,餐厅人少了很多,没再看见陆文昊,他结了账,江徕在车边等他。
雨雾缠缠绵绵。见季风廷出来,司机打着伞来接。江徕没有上车,季风廷转头看他。
“他送你回去。”江徕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烟在抽,他并不解释自己接下来还会去哪。他也确实没有这个义务和必要。
“我自己打车就好了。”季风廷想要下车,江徕的身份比起他会不方便很多。
而显然江徕不想跟他说废话,手挡住他,顺便将一个什么东西扔到季风廷怀里。
“送季老师回酒店。”他最后看了季风廷一眼,关上门,对司机说,“下山注意安全。”
车往山下驶,季风廷回头,隔着漆黑的车窗看江徕,江徕走到了细雨里,伫立,在目送他。雨模糊了身影,只留下一片灰雾,像月亮落在湖面的倒影,朦胧看不清,季风廷却感受到他的目光。
忽然想打开车门跳下去,跑回去,跟他一起站在雨里,他想去摸一摸江徕的眼睛,仔细看看那道目光里,是不是真的有想念和叹息。
如果巧合一点——让他想象吧,水分子不断运动,蒸发、凝结、降落,恰好是以七年为周期。那会不会今晚淋到这场静谧无声的雾雨,就是当年他送江徕远去后独自掉下的眼泪呢。
车拐弯,往左,往右,山道两旁昏暗下来,都是石头和灌木,在雨夜中呈现可怖的轮廓。
季风廷低下头,手里面的包装已经被他攥得温热,对着昏暗的车内灯光,他辨认起上面复杂晦涩的文字。司机师傅忽然按了一下喇叭,他在恍惚中抬头,看到一辆豪车由他们车后向前驰过,车灯晃眼,轮胎下水花飞溅。
手指无意识摸上江徕在片场触碰过他的锁骨处的皮肤。季风廷慢慢反应过来,原来江徕丢给他一管治疗湿疹的药膏。
第29章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
从季风廷有记忆,他就开始长湿疹。小时候被大人们认为是基因问题,用很多种便宜办法,草药、硫磺皂、炉甘石洗剂,挨个都试过几次。
最严重时浑身密密麻麻长满连片红疙瘩,旁人见到觉得可怕,多问几句,母亲拧着眉,掀开他衣服展示更大片的患处给人看,扬着声抱怨,旁人都不长,只有他,怎么治也治不好,真是怪毛病。
是怪毛病,也是小毛病,治不好,他们便也没再多耐心去管。尤其到半夜,季风廷浑身被自己抓出血印子来,难受得忍不住翻来覆去哼哼唧唧,母亲被父亲暴躁地推醒,到季风廷床边,带着火气替他挠痒,嘴里念念有词。
季风廷半梦半醒听不清,但也能感受到父母的不耐,好像他要是再多哼两声,一巴掌就要落下来。因而一到出疹子的日子,他便过得战战兢兢,这样小的毛病,并不威胁性命,却也一度成为他童年重大苦恼之一。
后来中学时读寄宿学校,逢长假才回家一趟,又出来跑剧组,前后住过不少地方,季风廷摸出规律,原来症结并不在于他的基因,只是他皮肤比常人稍微敏感些,如果住的地方阴暗潮湿一些,身上就要疙疙瘩瘩地长出来一片。
好像活体湿度计——江徕给他擦药时这么开过玩笑。
那阵子是雨季,常常雨一停就要开工,又不巧季风廷接的都是外景戏,整天在草堆里跑,回到家,屋子里也难免潮湿,因此身上又长出不少红疹。江徕刚见到还吓了一跳,季风廷觉得难看,不大好意思地跟他讲清来龙去脉,江徕却并没有嫌弃的意思,攥住他想要去抓挠的手,笑着说,那这可是顽疾啊。
因为怕他抓伤感染,那段时间每晚睡觉时江徕都留了根神经,季风廷一动,他便将人搂进怀里,抓一把小蒲扇,轻轻替他扇风,他说其实很简单,只要皮肤温度降下来,季风廷就会好受很多。
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比父母对你还更包容的人。江徕总是被季风廷的朋友评价——冷淡、寡言、不近人情,给别人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似乎不应该拥有这种程度的耐心和细心。可他为了缓解季风廷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甚至还会用石灰做除湿剂,雨过天晴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濡润的被子晒到天台。
“不怕。”江徕环视那间出租屋,承诺,“我们会有大房子,独立的餐厅、浴室,窗外一线城景,风刮不进,雨淋不坏。”
季风廷当时就想过,原来江徕心里很清楚啊。
这东西不是顽疾,而是穷病。
这么一看,其实孔小雨的房子跟当年他俩住过的租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一样闷热潮湿,一样狭窄逼仄,一样处处斑驳,楼道很暗,墙面破旧,霉斑在墙角堆叠成珊瑚礁的形状,一下雨全世界都是灰色。
季风廷嗅了一下空气,空气也是一股湿润的味道,莫名有一点铁锈腥。
他转头看江徕,看得认真,似乎感受不到摄影机的存在。
江徕咬着烟仰着头,正站在自立梯上,举着榔头将铁钉敲进新铺在房顶的防水布。他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牛仔裤,身体和手臂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紧绷着,汗珠沿着肌肉的沟壑起伏而缓缓流动,顺着脊椎滑进褪色的牛仔布料。
季风廷歪回床上,手搭在床头,一边百无聊赖地调着频道,一边看邢凯固定防水布。收音机发出滋滋的声响,“嗡”地一下电鸣,电台主持人笑起来了,很好听的女声,“在接下来的60分钟里,我们将为您准备一连串的精彩内容……”
这是个音乐频道,正在播送每周上榜金曲,一首探戈节奏叠加爵士小号的冷门粤语歌,女歌手嗓音中的电子质感和电台情歌很适配,如同冷冽金属和丝绒的碰撞。季风廷静静听着,忽然说,“老鼠会在房顶筑巢。”
江徕停下动作,取下烟,转过脸看他。烟雾在两人之间的空气打旋,季风廷没骨头一样地靠在那里,视线仿佛也像他的姿态,不是性感或挑逗,而是以一种迷失的流动,在江徕裸露的上半身宛转梭巡。
季风廷缓缓说:“九岁那年我在雨棚上放生过一只怀孕的母鼠,后来它们啃穿了我养父的房梁。”
江徕无声地笑了下,拇指在防水布上摩挲,尼龙发出蛇蜕皮的声音。他从木梯上跨下来,将工具搁到桌上,收音机音量旋小,烟灰抖在易拉罐里。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他没看季风廷,靠着那木桌看雨,屋里没开灯,阴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流荡,好像雨下到了他身体里面。
季风廷半晌没有说话,一首歌静静地播完,紧跟着竟然切到一首布鲁斯。听着听着,他坐起身,光着脚,踩在潮湿粗糙的水泥地面,漫无边际地随着音乐游走,步伐不怎么熟练,却轻盈得像一缕尘烟。
江徕无言地注视他。
“昨天学了贴面舞。”季风廷对他笑了下,手指轻轻划过空气,搭住江徕的手指,交握之中,不设防的温度在蔓延。江徕抽着烟,陪他跳,其实根本没怎么动,像个打配合的观众,只是靠在桌边,牵住他手,抬到头顶,看着他转圈。
氛围真的很好,哪怕人间昏暗。有那么一瞬间,季风廷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俩,他们在钢索上或是悬崖边,捕手拿刀鞘托着他,音符浸透雨水,砸到刀尖上,响出一种危险的浪漫。
“怎么样?”季风廷问他。
江徕回答:“很好看。”
他声音低哑,听得人好心动。季风廷仰着下巴看他,烟雾之中,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表情。他吞咽,感受到煎熬和快乐一并滑过食管。孔小雨此刻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已经品味到心爱的感觉?可是由抛弃、欺骗、利用而组成的孩子,即便就站在爱的大门前,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开门锁的钥匙。
“那……”季风廷刚开口,窗外忽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就这么巧,和剧情安排的那道急促拍门声响在一起,季风廷被打扰到,一时不知该往哪边看,失措地抓紧江徕。楼下不远处“砰”的一声,像是两辆车撞到了,紧随其后,是一阵中气十足的方言对骂。
谈文耀不耐烦地啧了声:“卡卡卡。”他冲场务喊,“怎么回事?楼下不知道看着点儿啊?”
场务赔着不是,赶紧联系楼下的工作人员问情况。张副导看了眼天色,问谈文耀:“导儿,怎么说?”
等了等,楼下动静更大了。谈文耀烦躁地把耳机往旁边一摔:“我他妈说什么说。”
“哟,谁惹咱们谈导生气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很有风韵的女声,众人都看过去,“我这刚上门儿,饭还没吃,先吃您一包火药。”
“娉婷?”谈文耀愣了下,站起来,挺意外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一手提着一袋东西,场务有眼色地替她接走:“在机场碰到天宇了,听说他开你剧组的工,就顺便也过来探探班,带了点小零食,大家分了吧。”说完她转头看了眼季风廷,又看向江徕,冲江徕一眨眼睛,“小徕,好久不见。”
江徕松开季风廷的手,也对来人笑了下:“好久不见娉婷姐。”
谈文耀点上烟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跟明天的场子一起拍吧。”他招呼季风廷和江徕,“风廷,小江,来,这位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季风廷跟着江徕走过去,看方娉婷和江徕亲热地拥抱寒暄。“当然了。”他笑了下,说,“方老师和江老师……那部《茉莉姐姐》特别好。”
“哎呀,说起《茉莉姐姐》……多少年了?”方娉婷笑着说,“六年?七年?时间可过得真快,”她抬手去摸江徕的脑袋,玩笑道,“我这好大儿……前阵子你拿大奖,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江徕笑笑不说话。谈文耀说:“待会儿你俩再慢慢叙旧,来,瞧瞧我的新男主,”跟着他把季风廷往前推,“怎么样?”
季风廷赶紧自我介绍:“方老师您好,我叫季风廷。”
“什么老师啊,”方娉婷笑着跟他握手,“跟小徕一起叫我娉婷姐就好。风廷……诶呦,名字真好听,认识你很高兴。”
说着,她转头看向谈文耀:“谈导,我说您这眼力可不一般,主角个个儿都挑这么出挑的。”她问,“对了,还不知道你们这戏讲的什么?我问天宇,他竟然还跟我保密。”
谈文耀夹着烟笑笑:“就是个文艺片。”
方娉婷转头,视线在季风廷和江徕中间打了好几个来回,“噗”一声,笑得像朵雨中打颤的艳花,眼角的细纹都精彩起来,“我瞧着是像呢,俩大帅哥往这一站,就是一整部经典伤痛文艺片儿,太配了吧。”
张副导这时又插进来说笑几句,想来他们应当都是熟识。其实方娉婷没拿过太多奖,单论长相,也不能算顶级大美女,但她气质非常好,尤其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有一番风姿。入行二十多年,她拍了不少好戏,在圈里也是资深前辈、一线女演员,路人缘相当不错。
大家都围上来,场面热闹极了,季风廷在中间,不好立刻退出去,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听着,话题都与他无关。正傻傻发着愣,视线无意识转了下,就见到包子在人群外面向他招手,兔子一样急得上蹿下跳,一跟季风廷四目对上,就立刻朝他使眼色做口型,拿手往他自己身后指向示意。
季风廷眯了眯眼,好半天才辨别出他说的像是“完蛋”“完蛋了”。季风廷耳边忽而又嘈杂起来,像是还有什么大人物上楼来。张副导问:“怎么娉婷姐您一个人来的,其他两位呢?”
“酒店放行李去了,我可等不及,想先过来看看……”她听到楼道的动静,笑着往外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
有人踏上顶楼,几张带笑的面孔。季风廷心头缩紧,不自觉后退一步。见到那张脸,他觉得窒息。
“天宇,小晨,”方娉婷招呼,“来得真是时候,正聊到你们呢。”
第30章 美的东西哪里有家
《大路朝天》还有另外两位重要角色——孔小雨想搭上的老开顾修伟和对邢凯死追不放的富二代周绍祺,分别由寇天宇和钟晨两人饰演。
寇天宇也是位老前辈了,四五十多的年纪,保养得十分不错,乍看上去像三十来岁的人。他和方娉婷是校友,关系一直很好,历数接过的角色,多以儒雅叔系为主。这一次由他出演顾修伟这个表面宽厚温和,实则冷漠花心的当地巨贾?,各方面都很让人挑不出毛病。
钟晨……钟晨自不必说。他是科班出身,有奖、有人气、有实力,当初出演谈文耀导演的《第八天》,凭借男二的角色一炮而红。虽说他在《第八天》之后参演的几部电影没什么太大水花,但他抓住机会,转而毅然进军了电视剧市场。他长得好,纤瘦、俊美,符合时代审美,自然多的是人要追着捧,主演过不少大热言情剧。就算季风廷前些年很少关注影视圈的消息,也知道钟晨的成名一路顺遂,热度可谓一骑绝尘,虽然跟江徕是不一样的发展路线,但仍然有一部分粉丝将他俩当成对家。
都是大人物,名导、好演员,季风廷混在其中就显得十分黯淡,像那么丁点儿大的灰尘。大家忙着打招呼寒暄,季风廷一直安静规矩地站在他们背后,不多发一言,直到那关躲不过的流程终于到来,几位主演总必须要互相介绍认识,季风廷被谈文耀揽住,拉进他们的圈子说话,这时众人的视线便随之聚集在他身上。
有时候季风廷会觉得,人与人相处时,情绪的传递非常奇妙,尤其是在擅长表演的演员之间。就像现在,大家看向他时脸上都带着笑容,笑,其实不过是嘴角一勾,眼睛弯弯,局限于这样简单的方式,却能让人体味到多种复杂的感受。
在场的工作人员不会演,边笑边互换眼神窃窃私语,那份笑容是隔岸观火,不掩饰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两位导演主导事态变化,那份笑容是气定神闲,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寇天宇饱经世故历练老成,那份笑容是对演员变动恬不为怪,大有进了三宝殿都是烧香人的从容;钟晨最是八面玲珑,他笑着在寇天宇之后跟季风廷握手,仿佛对替掉他原本角色的季风廷并未挟嫌,转而又对谈文耀笑得无尤无怨,说导演,你也没跟我说,早知道我们男主角这么帅气,我就好好打扮一下再来了。
像演沉浸式话剧,季风廷被这些笑面人齐齐注视着,讲出每一句章程中的客套话时都觉得悚然。他竖着汗毛,肌肉紧绷,注意力过于集中了,好像别人都已经结束话题说下一句,自己的声音还在剧场里孤独地回荡。
某老师,您好您好,我叫季风廷,很荣幸跟您合作,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请多关照。多关照。
和圈内人打交道的方式,他学习了很多年,遇到场面尴尬的时候,用他那一套办法,似乎也足以做到周全圆滑。但和轻松大方的钟晨一对比,却显得那样僵硬呆板不自然。都快三十岁了,怎么还是学不到家。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江徕,江徕也在看他。江徕模样分明,他果然没有戴那张面具,目光冷静,穿过人群,准确地投在季风廷脸上,像排戏时一个寡言严肃的监察者,视线割过季风廷,凌厉如同刀刃。季风廷猜不出更多他的情绪。
方娉婷讲:“小晨啊,你再打扮打扮就没天理了。到时候片子一出来,观众一看,嗬,好家伙,四个大美男,谈导原来是个颜控啊。”
大家都笑起来,谈文耀咂着烟,不留情地将人往外赶:“走走走,下工了,都挤在这儿做什么,你们不嫌热我还嫌,赶紧的收拾出发。”
今晚的接风宴安排在上次去过的那家ktv。各人分头走,季风廷坐他那辆车,司机师傅等在车里放音乐,一个人听迪斯科。
包子跟在他旁边,观察他的表情,一会儿“嘶”,一会儿“啧”,去包厢长长一条走廊,他终于忍不住说:“修罗场啊,风廷哥,修罗场。”
季风廷脚步很慢,耳边嘈杂的音乐声忽远忽近,他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包子见他没反应,又小声问:“后面怎么办?真的,这样子换角色,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好像对季风廷助理这个角色完全入戏了,替季风廷苦恼,“谈导之前跟你说过吗?”
季风廷摇头,“我不比你更早知道。”他脚步更慢了,又轻声说,“我一开始试镜的就是周绍祺这个角色。”
包子拧着眉毛:“大家都知道,毕竟当时就是在那些试镜演员的casting里挑到你的嘛。”他说,“两个角色选角要求有点相近的。”
说完他好像也意识到什么,开窍了一样,忽然停顿一下,这句话等同在说季风廷和钟晨有些地方很相像,大部分演员忌讳听到这样的话。
季风廷却笑了笑:“是啊。”他转头看包子,问,“你也觉得我跟钟老师像吗?”
昏暗之中,季风廷低下头,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流动。比以往凑得都要近,所以能看清他卸过妆,一张清瘦的脸,轮廓却十分紧致,脸上皮肤很干净,但也不可避免有常人会有的瑕疵,淡淡黑眼圈,几颗浅褐色的小痣,一些新冒头的胡茬。
他的双眼皮褶并不很深,形状漂亮,像新月,下睫毛比一般男人长一点,下眼睑呢老是红红的,导致有时候他那一份疲惫感,会盖过他的清寂温柔。
像是愣了一下,包子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连忙道:“其实长相差别挺大的。”他解释,“就是乍一看感觉是同一个类型吧,不太好描述,长得都好看嘛……但你俩性格也不大一样,气质就很不同,你更……怎么说呢……”
忧愁?忧伤?
包子费劲想了半天,自己先被这几个矫揉的词逗乐了,终于想起“忧郁”两个字,要说出来,却感觉羞耻。现实生活里哪里有人拿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人。
“行了,”季风廷顺手揉了把包子的脑袋,“想不出来别想了。”
包子嘿嘿笑,跟上他脚步:“不过我说个老实话,风廷哥你别生气啊。”他悄悄说,“你俩最像的地方是背影,特别是站那儿不动的样子,还真不容易分清……”
熟络的人多起来,一帮人在一起,气氛比上一次聚会好得太多。
作为今晚接风宴的主角,寇天宇和钟晨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酒摆了满满一桌,工作人员一轮接一轮地上去敬酒,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如包子所说,钟晨和季风廷的性格果真大相径庭。他喝高兴了,干脆跳上沙发,跟人行酒令,唱许多活跃气氛的俏皮歌。大家很捧场,名不虚传,他的确在幕前幕后都有高人气,连据说曾因他轧戏而在片场大发雷霆的谈文耀,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点笑,仿佛剧组之前与他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季风廷坐在角落,一个总是微笑却不怎么说话的人想在热闹之中隐藏自己,很容易的。没人在他耳边碎碎念,包子也喝酒去了。
头顶射灯变幻纷繁,光径五颜六色。季风廷瞪着它们,实际上他的大脑里面现在也有此种无秩序的灯光在旋转、闪烁,被照明的信息是碎片式的,混乱、拉杂、跳跃——
张副导在阳台打电话时说,换个角色,戏份少不是正好?
谈文耀夹烟看着他。周绍祺的演员另有人选,孔小雨,考虑一下吗?
他上一次坐在这个包厢,被人问怎么不早过来,群里消息没看着么。好滑稽,那个剧组微信群,那夜之后他才得已拥有一席之地。
点进群成员,第五排第三个,一只卡通兔子。钟晨还在群里面,为什么?季风廷居然没想过。
包子说背影,你俩最像的地方,真不容易分清。
黏腻的水声响起来,钟晨在和江徕接吻。江徕说,季风廷,我不会接这样的戏。我不会。我不会。太傻了。没有人会为美满的故事掉眼泪。
很多人拍季风廷的肩,很多人对他说话,很多人那一抹神情无法看清。原来季风廷像一只飘摇的船,不知觉,已经在大雾中的海湾驶远。
是个小厮。是个士兵。是个叫卖首饰的小老百姓。抓住这个机会。还缺两个你来吗。三点钟了还没下工?没上大学,抱歉啊,我们制片想要科班出身。你还不错的,不错的,坚持下去,一定越来越好。你是第一天拍戏吗,死人怎么演都不知道,脸要埋到土里!重来!剃头四十,戴孝二十,有两句台词,再给你加五十块。上啊,这是好机会。特约的话我们组一天给三百。会好的,我们一起加油。这个角色台词不多,出镜倒是挺多,你妈妈会看到的吧。早知道还是读个大学考个编制,好过你整天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家都不回了。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怎么会追不上,信我,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爸爸出事了,快回来。还好吗,我听说他那部戏要上映了,换了个大学生。你没看新闻吧,江徕现在很红啊。
江徕,江徕。
于是那些碎片再度拼合成江徕的脸。
像情书里面渡边博子对着山大喊“お元気ですか”,你好吗,最近怎么样啊,山谷一遍遍传来空荡的回音,翻译出她的本意,其实是あいたい,あいたくてあいたい,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江徕就在不远处的人群间,淆乱的记忆却在脑海如潮涌至肆虐横行,那些大喊又不停回荡的声音,仿佛弹射的石头或者炸弹,撞得季风廷头痛欲裂。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徕。这样写,手给我,对,徕卡相机的徕。
坐在这里是因为,我想看看那条狗要冲我叫到什么时候才停。
我会背那句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如果你非要叫我茄哩啡,可不可以不要加个“死”字在前面。
知道了,你教我的,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嘛。
自己组装的。一台电脑而已。给你用的。
没关系。我不抽烟的话,钱就省出来了,对你眼睛好的,风廷。
生日心愿?最想跟你一起拍一部电影。说出来也灵的。
“我第一次见小徕就觉得他不一般,”方娉婷笑着回忆,音乐声吵嚷声渐渐变轻,大家安静下来听她说,“当时他背着那把吉他,从片场另外一头走过来,就跟自带打光灯似的,我助理,那小姑娘当时一把就抓着我衣服,吱哇地叫,啊娉婷姐你看你儿子好帅啊好帅啊。”
江徕在做什么?听到这话会笑吗?季风廷没有转头看他们,他耳朵往那侧偏,听到方娉婷回忆那部令她夺得大奖的《茉莉姐姐》。《茉莉姐姐》是季风廷看过唯一一部由江徕主演的电影。
思绪完全是乱的,跳跃的。他眼前忽然浮现那条他和江徕牵手走过的街,夜里的枫叶其实更像火。自然而然,他想起来那部电影的剧情,江徕是离开家乡背着吉他流浪的孩子,他一直在找寻,找了很多年,步履不停,终于决定落脚在那条小巷,小巷有许多按摩店,茉莉姐姐所在的那家最有名,她一头大波浪,涂大红色嘴唇,年龄不小了却也风韵犹存,方圆十公里内,她生意是数一数二的好。
江徕这样一个人,沉闷、年轻、神秘,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阿姨姐姐们整天缠着他逗趣,要他帮忙干这干那,要他抱着吉他弹一曲,江徕不吭声,她们便嚷嚷,你是不是根本不会,装自己是音乐大才子撩妹妹呢。
每个白天,大家无所事事没有客人的时间,江徕给她们讲故事,讲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被遗弃在大山深处的小孩,爱恨情仇、恩恩怨怨,每每都要让女人们听得愤慨激昂,又七嘴八舌地插话,讲述她们自己——一群失足女的经历。
茉莉姐姐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倚着江徕阁楼的门,抽烟,旁观一群女人围着他闹,风姿绰约地笑。
江徕那个故事从秋天讲到冬天,下雪了,却还没有讲到结局。电影剧情在此时急转直下,市里面下达扫黄打非的死命令,整条街的女人都没了工作,从前那样热闹的地方成为一片死寂。
茉莉姐姐被扫地出门,拿着一小袋行李住进江徕的阁楼,现在听故事的只有她一人。江徕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讲着,茉莉姐姐开口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江徕说他不知道,不如就叫她无名,茉莉姐姐又说,我生病了,麻烦你在我死以后把我扔到海里,我的钱都归你,江徕说,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他知道,她在她后背上,纹了一整片的红色茉莉。
茉莉姐姐最终死在江徕的屋里。她临死之前,江徕拿出那把吉他,很老的一把琴,像是陪伴他很多年。他给她弹吉他,原来他不止是会弹,指法还很流利。他说这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练了很多年了,从没有给人听过。江徕拨完最后一个音,按住琴弦,看着她,好像希望她再问点什么。茉莉姐姐却只是笑了笑,示意他低头,轻轻揉他的脑袋,然后手渐渐垂落下去,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结局里江徕将那把吉他跟她一起烧掉,离开了那座城市。
片尾曲响起来,也是这首音乐。当时季风廷在手机上看完这部电影,很久没有动作,他感觉江徕坐在沙发上、他身边,从零开始练习这首曲子的场景好像就在昨天,一回神电影却已经上映好久。他低头,片终字幕上播映这首歌的名字,黑底白字,英文名,它叫《Song for Mama》。
现在季风廷想起来,还是把每个镜头记得很清晰,谁能不为之惊讶,江徕第一部主演的电影就这么好。特别好。
媒体大肆宣传说他是天才型演员,神级演技派,说老天不是赏他饭吃,老天爷是追着他喂饭吃。他们将他在影片中每一个神情都截取出来逐帧分析,洋洋洒洒写好长的影评,说这个角色演起来,多一分让人觉得煽情油腻,少一分又缺乏力度不痛不痒,江徕拿捏得却那么刚好,将一个怀揣对母亲的怨恨与渴望而长大成人的男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季风廷还记得那个头条标题,开头三个字便是“神!神!神!”
其实季风廷不是没有尝试去追赶他。江徕说看书对做什么职业都很有帮助,于是那时候他开始看书,把江徕看过的那些一本一本通读。可是用双腿赶路的人,怎么能追得上翱翔的神鹰?
沈从文书里头写,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又能束缚月光?
是啊,是啊。美的东西哪里有家,哪怕是只风筝,飞得太远太高,也会断线,随风而去啊。
“哒”的一声,一枚瓶盖从桌上滚落到季风廷脚边,他没有反应。
“风廷哥?”钟晨站到他面前,端着酒杯。怔怔的,季风廷盯着他的模样看,好几秒后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叫自己。激烈的音乐瞬间冲破隐障灌进他的耳朵,他回到现实世界,四下看看,他只不过放空了一小阵,大家拼酒已经进入了第二轮。
季风廷赶紧撑着自己站起来,去拿桌上的酒杯,左手发着抖,不稳,他换右手,杯口低过钟晨的。他笑起来,表现出一种被折煞的轻微不安:“钟老师,使不得,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
“诶,别这么客气,”钟晨说,“我听谈导说你比我大两岁,叫声哥应该的嘛。你就叫我小晨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季风廷当然不敢叫,咖位、番位,做演员的分得都很清。他还是那么笑着,举着酒杯。钟晨并不掩饰他对季风廷的打量,对于这个顶了自己位置的人,他理应很好奇。季风廷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换他这样做就不够礼貌。所以目光只落到他的鼻梁以下。钟晨的嘴巴很好看,喝多酒以后是嫣红色,跟那段影片里被江徕吻过之后的样子很接近。
“看你一个人坐这儿,就很想来跟你说说话。别嫌我冒昧。”钟晨盯着季风廷的眼角,忽然很新奇地问,“在片场的时候还见你有泪痣,现在怎么不见了?”
“啊,那个,”季风廷解释,“谈导让点上的,我自己本身是没有。”
“哦……”钟晨点点头,又笑,有些嗔怪的意思,“真是的,怎么当时不给我也点一个。”
没想到他忽然这么说,季风廷愣了下,随即试探地低声说:“可能您不用点痣就已经很符合角色形象了。”
钟晨笑而不语,晃晃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他笑起来、说话间、喝酒时,一举一动都那么意气风发。很豪爽的,钟晨把那一杯酒都喝干净,给季风廷展示他倒不出来什么的杯底,然后微微仰起下巴,忽然凑到季风廷耳边。
“真奇怪,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不过,是你吧?”钟晨声音悄悄的,带着微妙的笑意,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那样,他说,“小豆芽最初选定的那个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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