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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他真是为电影而生


    钟晨的呼吸里带着微醺的酒香,如同一只无形手轻抚过季风廷的耳廓,明明气息温热,却令季风廷瞬间汗毛直立。


    令人更胆寒的是,钟晨并没有在说完话以后立刻回过身,而是微微侧过脸,近在咫尺地观察季风廷的反应。


    劝酒声、划拳声、嬉笑声、音乐声、酒瓶碰撞声,这么多种声音,在季风廷耳中仿佛忽然消失一般。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三个字。


    小豆芽,小豆芽。小豆芽。


    钟晨轻声说:“风廷哥?”


    季风廷终于反应过来,谨慎地往后撤一步,脚后却撞上结实的沙发座。


    钟晨站直了,笑盈盈地抬着头看他。


    季风廷垂下眼睛,视线冷静地落在钟晨脸上。


    “钟老师,”季风廷说,“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钟晨没说话,笑却慢慢收起来,就这么不带表情地看季风廷。他很漂亮,真人比电视上好看许多,安静站着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到非洲草原上温驯的草食动物,大眼睛,纯净的黑眼珠。


    季风廷对他笑了一下:“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呢……”钟晨偏着脑袋,看他几秒,忽而伸出手,想要掀开他的衣袖。


    季风廷下意识按住他的手,眨着眼睛,流露出些微不解和慌张。见他反应,钟晨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冲季风廷狡黠笑笑,收回手,晃晃酒杯,似乎在向季风廷表示他绝对没有恶意。


    “抱歉抱歉,”钟晨真诚地笑说,“我这人有时候自来熟了点,风廷哥你不要介意。”


    季风廷摇摇头,他很难因此对他生出反感。瞧瞧他,钟晨,活泼明朗、八面玲珑,有一帆风顺的事业和俊俏讨喜的形貌,像世界中心的太阳,耀眼得快要将人灼伤。


    “你俩在那儿偷偷摸摸地接什么头呢?”方娉婷冲他俩招手,“过来呀,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能听的?”


    “走。”钟晨抓住季风廷的手腕,将他往人群里带,又一边晃着脑袋跟方娉婷开玩笑,“既然是秘密,让你们听见了还了得?”


    众人都哈哈笑,张副导在一旁看着他俩,道:“没想到你们哥俩还挺投缘。”


    “不不不,不叫投缘,”钟晨偏过头,往季风廷肩膀上依偎了一下,笑着说,“这叫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季风廷微微笑着,在钟晨站直身体时扶了他一把。钟晨干脆靠坐到了酒桌上。大家聊得很热切,江徕坐在旁边一点的位置,大部分身体都陷进昏暗中,和季风廷一样,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在大家话题带到他的时候附和几句。酒过三巡,又提到这部戏,寇天宇忽然问:“对了,我老婆那角色是不是还没选好演员呢?”


    是的,顾修伟虽然是个同性恋,但他也有一个世俗上的完整家庭。影片中,他的妻子只出场过一次,是个漂亮且聪明的女人。


    “这个角色没有计划正脸戏,”张副导回答,“之前一直打算到时候找个文替。”


    寇天宇笑着往方娉婷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说话,方娉婷接过他的茬,抚着头发妖娆道:“唉,要我说,现成的大美女就在跟前儿,只要几杯酒就能收买,这么划算的买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做。”


    说罢便向谈文耀抛着媚眼,谈文耀无奈摇摇头,举起酒杯:“我倒是想做这个买卖,就怕今晚要横着出去了。”


    方娉婷乐得花枝乱颤,立刻招呼众人,“谈导的酒量我可见识过,喝趴你们所有人都不在话下,都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咱导儿再满上啊。”


    想来今夜气氛太好,连几个小辈都壮着胆子去给谈文耀敬酒。谈文耀倒是来者不拒,第二天果然将顾修伟妻子约见孔小雨的戏份提到了前头,地点就定在一个清晨的咖啡厅。


    方娉婷还有工作行程要赶,拍完这场戏就离开了。谈文耀带季风廷转回内场,恰好碰到B组收工回组里,钟晨和寇天宇今天的戏份不多,时间还早,他俩也就没有回酒店,跟着到了片场。


    饰演顾修伟小情人的男演员已经就位,妆造也已经做好,一身不便宜的行头,t恤衫上面的刺绣logo闪闪发光,看着也就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他砸开孔小雨的门,下巴高昂,从鼻孔里望人,脸上稚气未脱,一副被珠光宝气养刁了骨头的样子。


    孔小雨认出来眼前这人,是他与顾修伟初遇那天,坐在顾修伟车后座的男孩。他没有说话,或许也来不及说话。男孩一把推开他,冲进屋里,在看到裸着上身靠在桌旁的邢凯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目的明确地动起手来。


    没有人拦他,孔小雨和邢凯像两位旁观者,静默地注视男孩近乎泄愤的打砸。可是,这间小屋,除了两只搪瓷杯和一台收音机,实在找不出第三样更有价值的物件,他掀翻所有能翻的一切,最终只能恨恨地踹了脚沙发,抡着胳膊将正播送音乐的收音机掷向窗户,那面古旧漂亮的彩窗就这样应声而碎。


    这是剧情中最大的一场冲突戏,两位主角平静如同冰面的生活终于被涌动的暗流打破。男孩走之前趾高气昂地将孔小雨连带着他的居所打量一番,发出一声嗤笑,说,就凭你,也想爬顾老板的床?


    竞争对手砸了他家还对他冷嘲热讽,孔小雨却全程都显得事不关己。男孩走后,他踱步到床边,从床上四溅的碎玻璃中拾起一片,又斜倒在床上,睡在一片狼藉间,一边哼着先头那首舞曲,一边将玻璃举高。


    镜头这时跟随孔小雨的动作,缓缓转移到他从玻璃片里仰视江徕的角度,视野一点点变窄,只剩下江徕,江徕的五官被胶痕和裂纹分割变形,看起来模糊而古怪。


    窗洞忽然吹来一阵风,季风廷打了个哆嗦。半小时前刚结束一场阵雨,空气中湿气很重,屋子里都是霉腐的沉闷气味。


    拍摄已经叫停了,江徕看着季风廷,没有立即离开,季风廷也仰头看他,对他露出来一点友好的笑。不知江徕在想什么,他一时间没有动作,就这么在昏暗的灯光之中低头看着季风廷,很沉静,眼神和邢凯的完全不一样了,而后他忽然伸手,将季风廷弄乱的额发捋顺。


    可能是太突然,季风廷没有来得及避开,任由他动作。


    江徕低声问:“药擦了?”


    “啊……嗯……”季风廷迟钝地记起那管药膏,点头,“很有用。”鼻间闻到属于江徕身上的味道,说完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来要再补一句“谢谢”。


    “起来吧。”江徕伸手要拉他。


    床上散落很多细碎的玻璃碴,季风廷不得不借江徕的力坐起来,又说一句谢谢。


    谈文耀复看完毕,觉得这一条再没什么问题,便喊了收工。江徕和季风廷一前一后回到休息区,钟晨和寇天宇坐在导演旁边的椅子上。见江徕过来,钟晨很熟稔地跟江徕打起招呼。寇天宇在一旁夸江徕,说这种戏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钟晨就笑着附和,说是啊,好像就没有小邱哥不适合的角色,当年我第一次和他合作的时候就被震惊到了。


    小邱,这是他俩合作那部戏里江徕所饰演角色的名字,没想到直到现在钟晨还这么称呼他。


    寇天宇想起那部戏的名字。“异乡客吧,”他笑呵呵地说,“那部戏很不错,不对,应该说咱们小江每部戏都很不错。”


    这话倒是不假。季风廷边听他们聊天边回忆,江徕每一部戏多多少少都有大奖提名,只是奖运不好。第一部《茉莉姐姐》便入围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在内的五大奖项,奈何那年神仙打架,好几部经典之作一同竞争,相较之下《茉莉姐姐》这部大女主传记式文艺影片就不怎么占优势,最终只拿了个最佳摄影,但江徕却是从那个时候声名鹊起。影视圈独一份的气质和天赋,令他受到无数业内人士和影迷的关注。


    再然后便是跟钟晨合作的《异乡客》,两个出名的新人演员做主担,刚开拍时便备受媒体关注。江徕饰演的小邱是个刚逃到那个城市的街头惯偷,性格暴戾,善用他那张脸的优势,专偷有钱女人的钱,而钟晨饰演的流浪儿是某组织拐卖致残用来敛财的工具。小邱路过他时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扔了点钱进去,却转头就被那组织的人盯上偷个精光,他愤愤然找到钟晨,本想将人拖到桥下暴揍一顿,最后却竟然将人弄回了家。


    没人知道小邱是怎么想的,他帮助他脱离组织,给他治病、供他念书,因为是外地人,他们相依为命,处处被排挤,两人却反而生出在那座城市买房扎根的梦想。为了实现这遥不可及的梦想,小邱偷得更大胆,甚至惹到黑社会,最终被人抓了现行,打到脾脏破裂,不治而亡。影片最后便是钟晨在那个烂尾楼里一边画着俩人未来的房子,一边等待小邱回家。光秃秃的窗洞外霞色壮阔,正是被城市吞没的夕阳。


    本来是非常不错的本子,小邱人设出彩,电影票房也不错,江徕拿奖机会很大,眼看着要到颁奖礼,这部电影的导演却被爆出涉毒丑闻,主创们一众心血化为泡影。当时满天下的媒体人都在替江徕叫屈。


    后来这些年江徕接连拍了好多部电影。他戏路很宽,又敢于突破形象,怪脾气博士、跟踪狂、异装癖,什么都有尝试,那么帅一张脸,演喜剧不让人感觉违和,演文艺片叫好又叫座,拿了不少重量级的个人奖项,其中有一部甚至入围戛纳最佳男主角提名,只是却始终阴差阳错缺一座金像奖,直到今年凭借那部极震撼的《生祭》,一举夺得影帝。


    饶是娱乐媒体对江徕的私生活再多有批判,也不得不在他握住奖杯那一刻发出感叹,说这小金人“来得太迟”“众望所归”。


    来得太迟……季风廷好笑地想,虽说的确如此,可江徕今年甚至都没有满三十岁,在吃资历的演艺圈里,他还完全是一个“年轻人”。


    “风廷?”


    “风廷哥?”


    季风廷被叫了好几声,还是钟晨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抬起头,发现大家都注视着自己。江徕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也看着他,似乎发现了他老是出神的状态,眉头轻轻皱着。


    钟晨冲他眨眨眼睛,很好心情的,调皮地问:“怎么别人夸你你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什么呢?”


    季风廷看着眼前的钟晨,不禁又想到昨晚两人的交谈。钟晨单刀直入得令人惊讶。奇怪,本应该对他如临大敌,可面对他这样笑吟吟的样子,季风廷实在无法时时警惕,哪怕他很清楚娱乐圈里的人有多会演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艺人都娴熟。


    他笑了笑,顺着他们之前的谈话,轻声说:“在想江老师……感觉他真是为电影而生的啊。”


    果然如他所愿,大家目光像追焦的射灯,又都齐刷刷投向江徕,连连说是,又是一番恭维,顺带又将谈文耀、钟晨也一并吹捧进去。


    季风廷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慢慢退出人群,躲到角落。


    工业电扇棱棱作响,包子正在旁边抱着胳膊玩手机,察觉季风廷过来,急忙将水杯递给他,“哥,喝不?”


    季风廷摇摇头,低声对他说:“觉得太热的话下去等我吧,这边应该快结束了,我待会儿和导演他们一起下来。”


    包子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会儿的确是没什么能用得着他的地方,便干脆答应了。季风廷轻轻靠到墙面,低头,沉默地盯着手指边的倒刺。


    “注意了啊,我来说下明天的安排,”张副导忽然拍了拍巴掌,提高声音,“明早八点半,我们准时在会议室集合,先开个小会。会议结束之后呢,几位主创有拍摄任务,得来几张硬照,晚上就不排戏了,大家好好休息!今天就先散了吧。”


    众人陆陆续续都往外走,季风廷一声不吭地埋头跟在后面,在二楼换完衣服,除了场工,基本都走光了。他一个人下楼梯,出单元门,街旁的车和人都隐没在夏夜的昏暗里,说话声淡去,周遭变得安静,路灯黄扑扑地洒在行道树上。


    季风廷的车停在数米之外,他正要走过去,身旁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看,骇了一跳,江徕戴着帽子,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


    “为电影而生……”江徕慢悠悠地念这几个字,“原来我在季老师心目中评价这么高。”


    顿了片刻,季风廷平复心跳,从暗沉沉的灯光中望向江徕。江徕帽檐扣得并不低,漆黑的目光穿透了长夜,平而直地落在他脸上,不带钩子,却总有一种寻找和攫取的力量,令季风廷难以在与他四目相对的情况下别过自己的视线。江徕就是有这么一种奇异的掌控力。


    “我只是……”季风廷听见自己不知因为什么而喑哑的声音,“实话实说而已。”


    两人静静地并肩往车边走,很近的距离,晚风一吹,季风廷又嗅到江徕身上的味道,某种冷静而清淡的香味,夹杂一点烟草的气息。江徕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直至走到他那辆车门边,才一字一字,重复季风廷刚才的话。


    “实,话,实,说。”


    他转头看向季风廷,终于露出来一点点表情。夜太深,那表情季风廷分辨不大清,可能是讥诮,可能是自嘲,也有可能,是一种经年的怪怨。


    有那么一瞬间,云与雾都被风吹开。季风廷好像看见多年前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青年,孑然却挺拔,迂阔却蓬勃。彼时他没有被加身那么多条条道道的荣光与头衔,跟他聊天时不会有人明里暗里地追捧他、攀交情、献殷勤,他也还会很轻松恣意地笑,难过时不说话,委屈时偶尔撒娇。


    季风廷沉默着,看着他,等着他。他觉得江徕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因为他的声音就被压在他嗓子下面,像混杂在雨声里的叹息。


    然而最终他却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第32章 痴心的傻瓜


    第二天一早,剧组众人齐聚会议室。


    因为两个新角色的加入,通告变得紧凑。为了节省时间,剧组分成AB两组进行拍摄,所以大家后面的日程都排得很满。这次开会主要是让主创们凑在一起,将拍摄计划重新梳理一遍。


    季风廷坐在张副导下首,拿着笔记本偶尔记一记重点。散会时张副导起身,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风廷这是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瞧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颌了。”


    季风廷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是吗?”他笑了下,“可能睡得太晚了。”


    “待会儿要拍照,得精神点儿才行呢。”钟晨闻言,也看了他一眼,随即嘱咐了他助理几句,笑着说,“这样吧,待会儿我请大家喝咖啡,都消消肿,拍杂志才上镜嘛。”


    季风廷笑着说谢谢,抬头看,谈文耀和江徕已经走出房间了,两个人靠得很近,谈文耀手虚虚搭着江徕的肩膀,侧头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们两个似乎在这次合作之前就已经熟识了。


    这场拍摄是提前定好的行程,杂志社的人特地大老远从公司赶来,此时已经在摄影棚里候着剧组。


    摄影棚在江对岸,离酒店挺远。摄影师是位女士,姓陈,单名一个飞字,约莫三十来岁,脸冷冷的,个子高挑,留一头很有个性的超短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干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她有一颗漂亮的唇钉。


    饶是季风廷对时尚界没什么关注,也对这位陈摄的大名多有耳闻。或许是艺术家都有独特的脾气,哪怕是面对一屋子娱乐圈重量级人物,她也都脸色不变一视同仁,直到最后看见江徕,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当做打招呼。


    主创陆续换好衣服,等待拍摄。拍摄主线定为“天光”,按照“破晓”“正午”“迟暮”三种时间主题,布置成了好几个影棚。钟晨和寇天宇的拍摄任务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便由他们率先完成单人照拍摄。


    紧接着轮到季风廷和寇天宇。因为十分具体的生存问题,季风廷从前在工作之余积累过数次兼职模特拍摄经验,令他不至于在面对业界顶级杂志摄影团队时,流露出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的青涩。拍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两人的最后一组合照有些肢体接触。寇天宇头发向后梳,一身矜贵行头,衬衫领口敞开两颗纽扣,靠坐在道具椅上。他背后的布景是一间高级西餐厅,餐桌布置得十分精美,桌布的红色丝绒闪光和餐具刀叉的冷冽光泽,在上方的硬质打光下产生强烈的对比。


    季风廷坐到寇天宇的左腿上,在陈飞的指导下摆姿势。见季风廷在调整动作的时候眼神闪躲、肩膀紧绷,寇天宇笑了下:“怎么,害怕压着我?放轻松。”


    “风廷,麻烦手再往上一点。”陈飞举起相机。


    季风廷看向寇天宇,低声道:“寇老师,冒犯了。”他抬起胳膊,短暂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寇天宇肩窝。


    江徕站在场外,远远地看他们拍摄。快门声不断响,陈飞在间隙中指导动作:“就这样,看我,对,表情很好,再往后侧一点,下半身保持不动。”


    季风廷按照她的要求摆出姿势,表情不算勾人,甚至有些冷漠,但他穿一件领口开很大的丝质上衣,侧身往摄影师看时,后领的布料被流苏坠下去,露开他紧致的背部皮肤和仿佛蓄势欲飞的蝴蝶骨,那把劲腰也往下塌,绷出新月一样的曲线,寇天宇的手刚好放在上面。


    “风廷哥真好看啊。”钟晨不知何时来到江徕身边,偏头看着季风廷,“这组照片好是好,可惜多半发不了。”


    江徕没搭话。钟晨碰了下他手臂,递给他一杯咖啡:“风廷哥爱喝什么?我待会儿拿给他。”


    江徕看了他一眼,接过咖啡,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过了会儿,冷淡道:“离他远一点。”


    钟晨笑,往他那边紧跨一步,轻声说:“至于么,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远处,相机咔嚓咔嚓响得密集,工作人员都围着影棚,他俩站的位置其实有些偏僻,又背光,头顶空调出风口呼呼送着冷风,周遭显得很寂静。


    江徕问:“那天晚上你跟他说了什么?”


    “不都说了是秘密。”钟晨挑着眼睛瞥他一眼,“想知道啊?可以。也拿你一个秘密来交换吧。”


    说完他气定神闲地啜了口咖啡,看起来的确没有想要给江徕透露半分的意思。江徕静了静,却很敏锐地指出:“你们以前见过面?”


    钟晨转头看江徕,沉吟半晌,笑了,说:“小邱哥,你以前可没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又说,“不过我跟他这是第一次见面,你大可以放心。”


    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拍摄结束了。梅梅在几米远外用眼神询问江徕,得到江徕点头才上前来,低声说:“老大,我们可以准备了。”


    钟晨抬起手,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指,意思是慢走不送。


    下面是江徕的单人照时间,他站到镜头下,穿一身和片中角色风格相近的套装,高个子,大长腿,挺拔得像一棵树。打光很特别,灯具有一部分用的是传统钨丝灯灯箱,这种光有区别于影楼光的质感,江徕的手臂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漂亮。


    季风廷换好下一套服装出来,休息区的人都空了,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见大家像群狼簇拥着威风凛凛的狼王一般围在江徕影棚外面,有些无法控制地将视线频频投向那边,却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视到一些零碎信息。


    他从没见过江徕拍照。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象过江徕的生活。通过媒体的只言片语和影像图片,他可以暗自描绘江徕在某张相片的幕后有怎样的经历和趣事。那是遥远的,他未曾接触过的江徕的另一面。


    摄影棚逐渐安静下来,季风廷撑着下巴发呆。江徕的拍摄迟迟没有结束,又换场地,另一间棚子,棚顶七零八落吊着半成品的木架。江徕走到哪儿人就围到哪儿。


    “风廷哥,”钟晨叫了声季风廷,将手上的咖啡递给他:“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给你拿了杯拿铁。”


    “谢谢。”季风廷接过咖啡,对他笑了笑,“我什么都可以。”


    钟晨点点头,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在季风廷身边的空位坐下,仰在椅背上玩手机。季风廷有些怕他再语出惊人,自己难以应对,握住冷冰冰的咖啡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防备了半天,手指慢慢被冰水冻得麻木,钟晨却沉浸在网络世界中,一直没有要再跟他搭话的意思。季风廷有些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觉得好笑,放下咖啡杯,专心看向另一侧。


    似是又要加新道具,陈飞将围观的人挥散,指挥助理搬了张老木桌进场,季风廷这才终于看到完整的江徕。大家都忙碌,江徕却躬着身,在一旁全神倾注地玩一盏道具台灯。那台灯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灯罩下荡着一根吊绳,江徕轻轻拽一下,橙黄的灯光便亮起来,他盯着看几秒,又拽一下,灯熄灭掉,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不知不觉,季风廷脸上挂起了笑意。


    他全无防备。想是没有太多在娱乐圈混迹的经验,不知道如果不想让人发现端倪,就连在独自览镜时都要戴上面具。况且钟晨坐得这么近,他有任何动静,这人都可以收入眼底。


    见到季风廷嘴边一丝温柔而沉浸的微笑,钟晨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看回来。这么观察了几秒,他有心想要提点一下季风廷,正欲开口,却不料季风廷猝然变了脸色,像是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惊惶地跳起身,朝摄影棚的方向奔过去。


    钟晨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其实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秒之间,季风廷从数米之外的休息区冲过去,风一样推开人群,飞身扑向江徕,两人双双往前摔去——直到这时,大家都还糊里糊涂,没一个反应过来,齐齐傻在原地。


    可下一刻,有人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棚顶传来毕剥的响声,那是某种材料的断裂的爆响。陈飞也被这变故吓得魂不附体,但反应很快,指着道具组怒吼:“拉安全绳啊!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


    似乎一切都来不及。只听见“轰”的一声。怕事的人已经捂住了眼睛。


    可是江徕睁着眼。他被季风廷牢牢护在身下,紧缩的瞳孔里映出季风廷的满脸惊急,映出季风廷脑后往下倾轧的体积庞大的吊顶和木架。他张着嘴,喉头却没起伏,像是失去了呼吸。


    明明是只够按毫秒计算的时间,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细碎的木屑混着灰尘簌簌弹落,扑得两人浑身是砂,木架悬落在距离不到季风廷十公分的地方晃荡,发出诡异的吱呀响。不远处,有人兴奋地喊“拉住了!拉住了!”


    季风廷的汗水顺着鼻尖砸到江徕脸上,兴许是劫后余生的冲动,他对江徕笑了笑,笑得像个痴心的傻瓜。江徕脸色却变得更白,手臂紧勒住季风廷,将他一把掀翻,骨节碾过冰凉的地面,两人位置瞬间发生颠倒。江徕用手护住了身下人的脑袋。


    道具擦着季风廷的发梢重重坠落,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堪堪逃到危险边缘。


    整个影棚有那么一瞬间寂若死灰。


    梅梅反应最快,惊魂未定地冲上前去,将江徕和季风廷扶起来。


    “老大?”她焦急地察看江徕身上有没有受伤,视线一往下,倒吸一口气,呆住了,“老大,你的手……”


    季风廷往前一步,也顾不上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打着哆嗦握住江徕的手腕想要看仔细,却只来得及看到他左臂上鲜血淋漓,便被江徕一掌搡开。


    “江老师要先去冲水呀,”众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碘伏,有碘伏吗?”


    “这上面有铁钉!诶呦得赶紧去打破伤风,感染了怎么得了。”


    “还好两位老师反应快,要不然……”


    季风廷话都说不利索,他仿佛全部注意力都拴在江徕的伤处,半分也没察觉其实自己脸颊和胳膊也有渗血的擦伤,“对对,江老师,您得,赶紧去打破伤风……”


    江徕甩开众人,像座冰封的阴山, 一步步逼向季风廷。季风廷见到他脸色,话堵在嘴边,不由得因他的紧逼而后退。气压低到好似空气凝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拦一下。江徕伸出手,按到季风廷肩口,又不留情面地搡他一下。


    季风廷踉跄着扶住身后墙壁,抬头,露出一脸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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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风廷。你发什么疯?”江徕胸膛持续起伏,可说话克制而冷静。他用目光死钉着季风廷,声音只有他俩能听清,每个字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到季风廷心脏上。


    “轮得到你来救吗?”他说,“死也是我活该。”


    第33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杂志公司很快派高层负责人赶到山城。


    双方就此次安全事故的具体商议结果,季风廷并不清楚,他和江徕的拍摄推到了第二天,其余人的工作都在当天下午结束。


    出于对行程的保密,处理完伤口,江徕并没有在医院停留太久,很快回到酒店。剧组和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轮番上门看望、致歉。江徕态度不算平和,没等对方多说几句,就不胜其烦地将人都请出房间。


    季风廷从酒店餐厅路过时便听到有人聚在一起议论,说江徕这人虽说看着跟个阎罗王似的,平时对待犯错的工作人员,却是大事化小、一笑了之,哪像这次,连享誉全国的某总监都空降了,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这是动真火了。


    又有人嘀咕,说也没出什么大事,他犯得着得罪这些人么,再是个大明星,不还是得继续在这圈子里混下去,求着别人赏饭吃。


    组里头传得沸沸扬扬,好在都有协议给栓着,网上没有爆出一丁点消息。


    回到房间,季风廷辗转反侧。窗外天都暗透了,他晚上视力不算太好,望出去只见到一片深深的黑幕,地平线尽头挂着零星几点重影的灯光。他发了一会儿呆,从床上坐起来,凭借着一小股勇气,也没拿手机,没看时间,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开门的人是谈文耀,正巧他从房里出来,见到季风廷,顺口问:“还没睡?”


    季风廷老实答:“我来看看江老师。”


    谈文耀点头,伸手碰了碰季风廷脸上的擦伤,涂过药,这时候已经结痂了:“早点休息,你这伤明天化妆还是个麻烦事。”


    江徕就在谈文耀身后送他,谈文耀走后,他看了季风廷一眼,转身进屋,淡淡问:“什么事?”


    季风廷轻轻关上房门。他有些踌躇,在玄关口棍似的杵着。江徕已经坐到阳台沙发上,受伤的那条左臂不好着力,从扶手外自然地垂下来,宽松的衣袖下,白色绷带绕着胳膊缠了一圈。


    “对不起。”季风廷轻声说,“我给你……添乱了。”


    江徕抬眼看向他,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开口:“过来坐。”


    季风廷在江徕的注视下朝他走去。他今天应该招待了很多人,墙角堆着斑斓的鲜花,桌上药品散落,茶几上有冷掉的茶水,塞满的烟灰缸。那束彻底枯萎的爱丽丝竟然仍旧放在原位。


    窗户敞开着,晚风吹进来。江徕穿得很舒适,白色短袖、运动裤,衣角和发梢都微微随风飘扬,他并没有再主动说话,却一直看着季风廷。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解释自己异乎寻常的言行背后,有何种或繁或简的因缘。


    但是不轻松,存在着某种沉厚的东西,或许是高压下的气流,压缩季风廷呼吸的空间,让他好似缺氧般恍惚。他找不到交流的办法,坐到江徕对面,过了一会儿,伸手小心触碰江徕伤口包扎处的边沿——并没有像白天那样被推开。


    他问江徕:“疼吗?”


    江徕没有立刻回答。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如果对方真的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情绪,就能完全明白江徕心里所想。但不知季风廷有意无意,他低头,半阖着眼睛,巧合地错过了它。


    江徕侧头看向季风廷触摸自己的手,平静地说:“疼。”


    季风廷手指抖了抖,而后被他蜷起来,收进掌心。他似乎在压抑自己的呼吸,隔很久才听到他沉而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低声问:“缝针了吗?会不会留疤?”


    又重复:“对不起。”


    季风廷埋着头,风无差别地拂起他的发梢。他脸上,发丝和睫毛的阴影像草丝在舒展地舞动。江徕忽然也探手摸他颧骨上的伤疤,也问他:“疼吗?”


    没有等季风廷回答,他很快收回手,似乎刚才的触碰只是季风廷一瞬间的错觉。季风廷抬眼,见到江徕稍别过脸,神色淡淡,说:“这种问题,真的没有意义。”


    季风廷不再说话,他安静地沉默着。人世间还有许多道理他难以参透,“意义”两个字,他更是无法挺身负荷。事实上许多人都跟他说过这句话,在他做出桩桩选择的时候,便总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像触发某个程序代码,NPC们拷问他:这样做有意义吗;如果现在放弃,那么这么多年打拼的意义是什么呢;既然甘心情愿,为什么又要站在这个地方,看到别人发光你就觉得满足,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吗。


    他总是不明白。游戏收场,进入结算才看清,原来他在过无谓而虚妄的人生。


    在江徕看来也是这样吗。因为不具有亲密关系,表露的关心只是基于合作伙伴身份出发的假仁和伪善,所以他干脆不需要,觉得没意义,所以季风廷再是谨小慎微,也仍然动辄得咎。


    空气静得让人害怕,忽然叮铃铃地,江徕的手机响起来。季风廷识相地起身,冲江徕指了指门外,意思是他先告辞好了。江徕却按住手机,并没有接听这个电话。


    他说,等一下吧。


    江徕站起身,到他床头边取了个什么。他转头看向季风廷,一反常态,没有再说咄咄逼人或是冷若冰霜的话,半晌,从容地讲:“季老师现在有空的话,帮我一个忙吧。”


    江徕摊开手,把东西交给季风廷。


    季风廷认出来,那是一个银色的,小巧的,被时光打磨过数千个日夜的,日产DV机——


    见到这个东西,无论因为什么,季风廷没有理由拒绝他。


    剧组给邢凯准备了一辆摩托车,平时由剧务打理,今晚正好停在酒店。


    江徕先跨上车,递给季风廷头盔,季风廷默默接来戴上,坐到车后座。


    他们骑车下山、过江。已经蛮晚了,这边又多是住宅区,一路上都没有多少人,路灯被高大的行道树簇拥着,光线黯淡,偶尔碰到几个夜宵摊,光膀子的男人们喊着方言划拳,喝得热火朝天。


    江徕并没有告诉季风廷要去哪里,他钻进很多小巷,更像在漫无目的地游车,风里时不时掠来黄桷兰的香味。季风廷摩挲手中正工作的机器,望着这个流动的城市,他走神了,有那么一刻,他认为他们驶进了时空隧道。老建筑、刚构桥、江面星点的霓虹,还有亘古不变的夜空,通通飞驰着后退。他们身上的岁月也同时在倒流,细纹被抚平,目光变年青,呼吸间胸口重新汲聚起呐喊的冲动,化身成自在的旧人类。


    穿过桥和隧道,游人变多,更繁华的街景出现,交通灯也多起来。等红灯的间隙,一辆亮红色的跑车缓缓停到他们左侧,车上戴墨镜的帅哥美女冲他俩吹口哨,起哄着让季风廷别撒手,抱紧了。


    季风廷下意识按住DV机的暂停键,又庆幸江徕戴上头盔,谁也认不出来。可能是难堪,又有点生气,他别过头,不打算理会他们,红灯还有二十秒。可是江徕长腿撑着车架,一只手往后,准确地抓住季风廷的左手,并不犹豫地放到他自己腰间。


    女孩子压抑着声音兴奋地尖叫,她男友笑着讲,兄弟伙真是耿直惨了。又笑嘻嘻地说,你俩酒一起喝,路一起闯,记住是我说的,一定百年好合。


    季风廷被迫贴近江徕,胸膛抵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受到江徕身体轻轻震动,似乎低笑了一下。难道说这个城市,这城市的人都有神奇的磁力,能把江徕和季风廷变成磁铁的两极,江徕如同低笑的震动在磁场之中产生涡流,令季风廷获得感应,刹那间抛开所有念头,也随之轻轻微笑。


    可也只有刹那,分秒。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红灯转绿,发动机又开始轰鸣,季风廷默默收回手,江徕并没有挽留。他们像两粒无言的细胞,在城市的脉络里缓缓流动。


    最后江徕将车停到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条街边。他们上了天桥,这并不是一条很宽的街道,四周的香樟树高又茂密,树枝皆向中间延伸,晚风中飘来清新的绿意。


    桥下偶有车辆驶过,行人很少,游客都在街的背侧。正对面,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幢大厦,广告牌大得夸张,几乎覆盖整座建筑,正播送护肤品广告。


    江徕站在天桥中央,背对着季风廷。


    夜深,灯光灰暗,DV机昏黄的荧幕上布满像素颗粒,镜头抖动时,江徕成了粗糙的残影。风一阵扬,一阵落,江徕静静地靠在围栏边,身影也像风一样缥缈,发梢飞扬的弧度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眼前这一切真的很美。


    季风廷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黯淡的月辉流淌过骨痂,被打碎的旧梦就这么轻易地重塑、生长起来。自然而然,季风廷想起曾经在剧场后台看到的戏目。他躲在阴影里,听到亡国的李煜讲,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摁开熟悉的拍摄键,找到准确的构图,轻声说:“这里很合适。”


    江徕“嗯”了声。原来他准备了台词。像他们曾经约定好的那样。他说话的声音跟拍戏时很不相像。


    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在山城看风景。他转头看了眼镜头,顿了顿,继续说,风景还不错。


    风景还不错。


    话刚落地,那幢大厦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江徕的面孔。


    季风廷有些恍神,视线移到DV机屏幕之外,发现那是一支江徕新拍的腕表广告。江徕在近三十米高的屏幕上俯视他,冷淡的脸色,考究的着装,手腕间奢华的表盘泛着冰川的光泽,整座华灯璀璨的城市都只像是他的陪衬。


    如此惹眼,江徕不应该没有注意到,他却并不在意,背着风,自顾自点起一支烟,又冲季风廷招手。


    季风廷结束了录制。没有往前走,站在原地。他对着江徕笑了笑。


    温柔的清风卷来此岸红尘的声音,飘啊荡啊,悄悄落到季风廷耳中,组成词的下半阙。他在心里跟着一起念。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34章 “物归原主”


    很像一句咒语,念过之后,空气好多了。季风廷有一种解脱的自觉,面对命运的安排,虽然有过不甘,到底还是平静接受。


    一只橘白色的胖猫竖着尾巴,懒洋洋慢吞吞地从他俩中间穿过。季风廷目送它,等它跳下台阶,才往前走,立到江徕身边,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


    “要看吗?”他调出拍好的素材,把DV递还给江徕。江徕低头的间隙,他斜倚到生锈的金属栏杆,望着那面巨幅广告,也摸出烟点上。两位不太善良的烟民并排着吞云吐雾。幸而这个时刻桥上没有过路人。


    江徕沉默了很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季风廷摇摇头:“记不清了。”


    他没有欺骗江徕。人在染上坏毛病时,往往被遮蔽认知。从季风廷并不抽烟到季风廷成为老烟民,不过只是因为偶然间的动念。夜色中,两粒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烟烬被风吹,跌到地板上,与缝隙中杂生的青苔融合成一体。广告屏暗下去了。


    天桥下,路口边,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女孩子不择路地闷头往前,男孩子提着购物袋,缀在她身后,束手无策、亦步亦趋,终于爆发,质问她,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去哪,不要再作了。女孩子像被点炸,刹住脚步,声泪俱下地冲他吼叫,觉得我作那就滚啊,分手啊,跟着我是不要脸吗。


    街道突然变得静谧。季风廷站在桥上,被树丛遮挡,看不清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只见到两人无言相对半晌,男孩毅然转过了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也就不知道,女孩子站在原地望着他愣了好久好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才拾起自己的脚步,不知所往地离开。


    云层散去,月光忽然明亮起来。天空是深蓝色。


    江徕问:“他们会和好么?”


    季风廷没有过这种经验,他不知道。只能猜测:“吵成这样,不会了吧。”


    江徕轻笑了一下,声带像蒙上一层沙:“季老师你不知道,”他说,“吵成这样才不会真的分手。”


    顿了顿,继续说:“吵成这样,才证明她真的舍不得。”


    尼古丁在空气中暗暗发酵。好几十秒的时间,季风廷不响、不动,火燃到尽头,烫他的手指,烟也升起来,灼他的眼睛。他不是白痴,天生更比常人敏感,他听清楚江徕的言语,更辨分明江徕的暗喻。


    许多时间过去,许多事情发生,许多人遇见又离开,生命经历已经比常人丰富百倍的江徕,怎么还会为微时一段不值一提的感情耿耿于怀。


    季风廷想要说话,哪怕“嗯”一声也好,喉鼻之间却如同碳石炙烧,疼到发紧,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最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江徕兀自陈述。


    第一次见季风廷,哪天?


    季风廷呆呆靠在那里,江徕提过,他很久以前——在季风廷和他相识以前,他就已经认识了季风廷。两个人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咬合。季风廷并未追问过。后来江徕的母亲向季风廷揭述他不知晓的一切,原来那是母子俩冲突时做下的草率决定,是江徕不成熟的宣战。


    季风廷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小少爷过惯平淡优渥的生活,某天忽然提出想要进入演艺圈,母亲却并未给予支持,二人争执不下时,正巧电视剧上播送到某一幕,主角在一群龙套中间穿行,母亲随手一指,点着某个群演的脑袋,说,你有什么了不得?看到了吗,没有背景,你也就只能像他一样做个龙套,一辈子吃盒饭的命。


    江徕母亲点到的那个龙套就是季风廷。


    ——这便是季风廷所了解的,江徕对于季风廷的初见。


    或许以这段剧情作为故事的开端实在很不浪漫,江徕只说他很久以前就见过季风廷,却对背后的缘由闭口不提。更有可能,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你可能不记得。”可此时此刻,江徕却说,“当时你并没有看见我。”


    季风廷忽然抬头,看着他。一股煎熬的感受在朝身体之外涌动,将他蚀出一个缺口。江徕面朝着桥外,罕见地有些出神,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太过久远太过模糊,他叙说得很缓慢。


    “我刚到基地没几天,碰见剧组拍戏,你站得离主角不远,大概是个边缘角色。我看完你们整场戏,场务才注意到我。”


    这是季风廷未知的部分,他甚至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江徕究竟说的是哪个剧组哪个角色。


    “我打听到下一场戏的时间,又找到现场,”江徕说,“可是那个角色不再是你了。”


    几辆快车忽然从桥下飞驰过,扬起灰尘和尾气。季风廷卸下力气,忽然觉得很疲惫。


    听说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防空洞,那些废弃了几十年的阴冷巢穴,遗留着老鼠、野猫,甚至人体的腐烂物。他想走进去,没有深海的山城只有这个地方最万籁俱寂,适合沉没。那么,他不必想起,不必条件反射地替江徕将他未描述的事件补充完整。


    是的,他曾在拍摄途中弄丢过一个角色。如果江徕真的看完那整场戏,他会看见季风廷蠢到无可复加,替得罪男主的群演说话。看到季风廷被男主笑着诘问,你叫什么名字?哦,季风廷,季风廷是个什么人物啊?还会看到,男主角喝着咖啡挥挥手,像扫一粒灰尘那样,让季风廷麻利地滚蛋了。


    原来在江徕心中,这才是他初见他。


    一定印象深刻吧。


    “是吗。”季风廷只能淡淡一笑,说,“我不记得了。”


    又说:“江老师,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江徕没有回应,脸上也看不出情绪。他们像两座海上漂泊的冰川,被风和洋流短暂地聚到这座桥上,时间一到,又要再各自出发。


    不知过了多久,季风廷率先转身,踏上来时的路。走出半截,江徕跟在后面,低声叫住他。季风廷停住,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不免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女孩——哭泣的,歇斯底里的,提出要和男友就此分开的女孩,绕了一大圈,回到岔路口,重新出现了。


    她拿着手机,坐在街边,潮湿的脸颊被屏幕荧光照亮。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冲手机那头间隔很长地说话,时不时低下头,陷入很深的黯然与寂寞中。


    她真的舍不得。


    季风廷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再看向江徕,江徕却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他拿出那台DV,利落地取出内存卡,将机器递给季风廷。


    “物归原主。”他说。


    季风廷反应迟钝,张张嘴,听到自己讲:“这不是我的。”


    江徕沉默片刻,捉起季风廷的手,把机器放在他掌心,合上他的手指:“送给你的,就是你的。”


    金属机身还残留江徕的体温,被季风廷紧握住,浸透了他的生命线。看着江徕往前,他也下意识抬脚,拿着那台老物件,差点踩空一节台阶。


    江徕及时捞住他,承托他上半身的重量,令他站稳。


    从季风廷的角度抬头望去,是逆光,夜色向四侧倾倒,江徕整个轮廓都被打亮,霓虹的光斑如同鎏金,在他身上温和地流转。


    戏外,他们没有面对面靠过这么近。也是这个时候,季风廷才得以真正看清江徕如今的模样,像终于揭开一副蒙尘的旧画,那些笔触不再模糊影绰。


    他想,噢,原来江徕有这么立体的一张面庞,鼻梁挺直纤细,眉骨唇峰都衔着高光。他的双眼皮是个漂亮扇形,外眼角微微上扬,眼珠不是纯黑色,而像一捧冷冽的,被月光照耀的河。


    遗忘这种顽疾,人类总是无药可医。可当两人目光碰撞、呼吸交错,季风廷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看到变幻的光影在年轮里重合,好像是他上辈子触摸过的眼睛,这时候正一眨不眨地注视他。


    居然记起来更多细节,循着方向找过去,江徕左边耳廓上那颗暗红色的小痣,也正在夜里忽现忽没。


    江徕移开视线,收回手,对他说:“回去吧。”


    季风廷站直身体,点点头,嗯了声,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讲:“回去了。”


    第35章 “季老师很会演”


    回去的道路比来时更寂静。两人一路无话,各自回到房间。


    季风廷进屋,放在床上的手机恰好亮起来。微信进来两条消息。


    除了丁弘,常给季风廷发信息的人只有他为自家奶奶请的住家保姆刘姨——在他强硬要求之下,刘姨每周都会给他汇报老人家身体情况。


    他打开软件,果然看见小老太太坐着轮椅的近照,身形佝偻、满头银丝,好在精神不错,大概是刘姨教的,她冲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季风廷微微一笑,回复收到,问候刘姨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又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退出和刘姨的聊天界面,再去看另一条信息,季风廷愣了愣。发信人居然是前段时间跟他碰过面的陆文昊。


    他们俩自从交换联系方式那天晚上寒暄了几句,后面就再没聊过,这么晚突然找他——季风廷心中有个预感。


    陆文昊说:风廷,其实有件事犹豫再三,还是想请你搭一下手……我妈妈上周确诊卵巢癌住院,医生说手术加后面的治疗差不多要30万,家里人都在凑钱,但还是差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帮帮忙?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不会开这个口。你放心,等保险报销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还清。谢谢,谢谢。


    网路上总看到有人说,很久不联系的朋友突然联系你,一定不是结婚,就是借钱。托了季风廷交友不广的福,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即使他愿意帮助陆文昊,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也无法给他太大的支持。


    斟酌半晌,季风廷先试着回复关心了一下陆文昊母亲的病情,得到陆文昊接连发来的几张检查单和医院照片。又是一段恳求的话语。


    想到他们学生时期也一起有过的快乐时光,他也在学校门口见过的陆文昊母亲的模样。季风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拒绝。他给陆文昊转了八千块。


    这样一来,季风廷银行卡的余额也就剩得不大多了。


    他躺到床上,过了很久,才拿出裤兜里面的DV机。他对向灯光擎着它,发呆。


    机器被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磕碰的痕迹,只是出产实在太久,可能也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所以表面少不得有磨损的痕迹,按键也有细微掉漆。


    这台DV机是江徕幼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在江徕跟季风廷在一起之后,他把它送给了季风廷。


    当年他们一起去培训班上课,有位老师告诉他们,其实有个很好的方法——如果你们愿意学习导演课程的话,对演戏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理解,那些大导演出演、客串的角色,精准度和塑造力其实都在普通演员之上。


    季风廷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他俩生活拮据,并没有余力去购买一部相机。这时候江徕便拿出来他这台DV。


    这个老伙计陪伴他们度过许多日子。丁弘有时候来他们家吃饭,季风廷起了兴致,给两人分别安排角色,或是债主和欠债人,或是律师和诈骗犯,自己坐在对面掌镜。丁弘一边不情不愿地讲,求求你了大哥,我就是个武替你让我演戏,我可没那追求;一边却老老实实照着角色设定跟江徕唇舌交锋。


    但两人似是天生气场不合,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丁弘又很难在江徕这里占到上风。江徕把丁弘堵得说不出话,狡黠地冲季风廷偷偷眨眼。三个人坐下来吃饭,丁弘闷头扒饭一言不发,江徕好整以暇地悠闲用餐。饭桌下,却像个小孩子,一下一下轻轻地踢着季风廷的腿,非要季风廷轻轻瞪他一眼,他才肯罢休。


    季风廷一度以为自己犯下大罪。回家乡之前,他将江徕的物品和这台DV打包好,寄到江徕的经纪公司,可是派送员在一周之后拨给他电话,遗憾地告诉他,快件在物流运输途中因遭遇意外不慎丢失。


    那是江徕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他一直珍惜地带在身上。交给季风廷,却让季风廷弄丢掉。


    而江徕没有回复季风廷向他致歉的信息。事实上,从季风廷提出分手以后,他向江徕发送的信息犹如石沉大海,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再后来,季风廷换掉手机号,两个人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也像蛛丝被雨打落,在茫茫人海中消散殆尽了。


    “风廷?”陈飞指了指窗外,示意他望过去,“头再侧一点。保持一下,对,这个角度特别好。”


    季风廷坐在沙发,在陈飞的指导之下摆动作。江徕懒洋洋靠在道具窗边,光线笼罩着他。


    这是他们最后一组双人照。


    为避免再有类似的事故发生,杂志公司对拍摄场地重新做了布置,在江徕和季风廷到达影棚时,总监亲自领着陈飞,又再度向他们郑重致歉。


    这回江徕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后面的拍摄很顺利,比起昨日季风廷初见她时冷冰冰的印象,今天她更温和些,举手投足中甚至有些尴尬。想来在执镜时出现这种安全事故,即使是她这种成名已久的大摄,也难免要吃团队的挂落。


    “很好,非常不错。”陈飞放下相机,长出一口气,对两人点点头,“那么今天的拍摄部分就到这里结束了,还请两位老师移步休息区,负责采访的同事已经做好准备了。”


    演员专访,一般来说是拍摄后的固定环节。这类采访通常会提前跟演员对接人串好大纲,避开敏感问题,围绕电影宣传和幕后故事展开。


    因为《大路朝天》是双男主设定,接受采访时,江徕和季风廷也自然而然坐到了一起。


    采访者是位长相可爱的女孩,穿着简单,脸有些圆,一副笑相,让人感觉十分亲切。她先和江徕握手,自我介绍姓冯,说自己喜欢江老师很久了,今天终于跟他见面,心情很激动。


    江徕对她礼貌地颔首。她又看向季风廷,眼睛亮晶晶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半天没有移开。而后,主动向季风廷握手,发出感叹:“不得不说,谈导选角色的眼光真是毒辣……季老师,能在您红遍大江南北之前采访到您,是我的荣幸。”


    季风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第一次接受正式采访,应对这些传媒人还没有太多经验。


    只能笑了笑,真诚地讲:“借您吉言。不过对我来说,能够参演这部影片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希望能够对得起导演的信任,不给大家拖后腿。好作品是无数双手托举出来的嘛。如果观众能通过角色记住我,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小冯眯着眼睛一笑,她从前从没听说过娱乐圈里还有季风廷这么一号人,在接到采访任务,见到本人之前,心里还直犯嘀咕。可只是这短短半分钟的接触,已经让她对季风廷好感陡升。她喜欢认真而温和的人。


    她并没有多寒暄,直切主题:“季老师、江老师,请坐,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正式访问了?”


    得到肯定回答,她在两人对面坐下,招呼摄影准备开机。她并没有拿提纲,自然地开口:“季老师刚才说得特别好,那我们今天不妨就先从这份创作初心出发,聊聊你们对于电影中两位主角的理解,怎么样?”


    因为是电影宣传,又涉及到敏感题材,此次采访的问题并没有设置太多,不求有爆点,只求不出错,尺度上中规中矩。


    季风廷坐得很端正,连手都紧贴大腿放在两边。想来是怕回答有不慎之处,会给剧组和自己招来麻烦,所以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专心应对。


    小冯不是第一次采访新人,所以很理解他的状态。反观一旁的江徕,出道多年,身经百战,这时候将身体重量放在沙发靠背上,双腿微微分开,胳膊搭在扶手上,看上去比在旁边休息的助理都要轻松自如,回答相对也更精炼简短。


    这个环节很快进入尾声,小冯扫了眼提纲,提纲上只剩下最后两个问题。


    “请问两位老师,合作到现在,对彼此的印象是什么呢?可以用一个词语或者一句话来概括。”


    镜头凝视之下,小冯的问题一出口,季风廷就显得迟疑起来。从电影故事里跳出来,牵扯到江徕本人,他十分的精神提到十二分。甚至不大敢动作身体,和江徕隔着中立的距离。


    沉默持续几秒,季风廷垂下眼睛,轻声说:“才貌超群吧。”


    小冯笑了下,这是个简洁且客观的答案,透露出他与江徕私下的关系止步于普通同事。她望向江徕:“江老师您呢?”


    江徕看了眼镜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季风廷。


    季风廷似乎感受到了江徕直白的目光。他坐得更直了,肩膀僵硬,眼神不敢乱动,上半身离沙发柔软的靠背还有至少一拳的距离。小冯觉得有些奇怪,就算小孩子也知道,这种场面之下,对同事的评价只会是好听的场面话,季风廷实在没有必要这么紧张。


    “季老师很会演。”江徕转头,面朝小冯,没什么表情,缓慢地说,“我希望季老师可以一直这么演下去。”


    小冯点点头,没察觉到其中有什么古怪,笑着对季风廷说:“江老师对您评价很高啊。”


    季风廷抬头,对她扯出个笑容,却紧闭嘴唇,并未接话。


    小冯愣了下,看看两人,隐约有种冰层之下暗流涌动的感知。可没时间细想,她得继续投入工作,紧接着开口:“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相信影迷们应该会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请问两位,第一次产生‘想成为演员’这个念头,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是否是某个角色或是某部电影,给了你们启发呢?”


    江徕拿着麦,很淡地笑了下:“拍戏这么久,这个问题好像是第一次被问到。要说实话吗?”


    “先生,这是您的权力。”小冯一本正经地眨眨眼,而后还是露出期待的神情。


    “应该算不上启发——”江徕并没有卖关子,“我抓到了胶片,抓周的时候。”


    周围有人笑了,小冯也跟着笑:“哇,没想到会是这么有趣的答案。”转而又问,“季老师,您呢?”


    季风廷偏过头,目光轻轻落到江徕脸上。江徕也看向他。


    小冯离他俩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她见到两人四目相对。奇怪,明明很轻松的氛围,在他俩看向对方之后,却变得沉默凝寂起来,空气也变得灰蒙蒙,像雨和洪水来前的征兆。小冯没有催促季风廷回答,耐心地等待着。


    “我确实是因为一个人,才第一次有了想进入演艺圈的想法。”季风廷收回视线,别过脸,对小冯讲,“抱歉,我可以不说她的名字吗?”


    小冯点头:“当然,季老师。”


    “那么就把她称作一个故人吧。”季风廷说,“很多年前认识的了。她教会我很多。”


    第36章 「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山城的夏天闷热潮湿,不下暴雨,便就整日黏黏的。


    不远处江面轮渡在鸣笛,孔小雨和邢凯买完菜,踏上扭曲的坡道,绕过歪歪斜斜的树木和房屋,拾着捷径回家。


    夕阳像被迷雾蒙住,缓缓沉入城市天际线,暮色中透出一些萧索。路上人很少,门市大都半拉着卷帘门,整片南岸,被恹恹之色笼罩。


    孔小雨低头玩手机上的Java游戏,快到家时,他抬起头,停下了脚步。


    单元门口不搭调地放着一辆豪车,敞篷跑车,暗红色。车边靠着一个人,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见到两人回家,他主动打招呼。


    “凯哥。”他笑笑说,“等你好久。”


    孔小雨家的餐桌很小,用松木做成,没有刷漆,纹理粗糙。大概是房东多年前的旧物,桌面上有许多被碗碟烫过的痕迹,小刀留下的刻痕,稚嫩的笔画镌着“小宝”“妈妈”,还有算错的乘法公式。


    孔小雨仰躺在靠椅上,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盯着手机游戏界面。餐桌对面,那人终于将视线从这间小房子上抽回来,眯着眼睛看向孔小雨,对他笑:“你好?我是凯哥的朋友,我叫周绍祺。”


    游戏失败,孔小雨掀起眼皮,不言语地看着他,手指放在凹凸不平的手机按键上。


    周绍祺又笑说:“你一定没见过我。前阵子我不在家,不然,我们说不定一早就成好朋友了。”


    孔小雨也笑了。他说:“那很好。”


    邢凯把做好的菜端上饭桌。香煎豆腐、清炒丝瓜、一碗鸡蛋汤,卖相不算好,但闻着很香。他们俩都不吃辣。


    周绍祺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菜,不吝夸奖:“凯哥做饭真好吃。”


    又说:“谢谢你们让我蹭饭。”


    邢凯坐到餐桌一边,端碗吃饭。他什么也没说。孔小雨尝了点丝瓜,切成条,滑腻腻的,让人想到蛇。他嚼了两下,忽然觉得没胃口,放下筷子,又拿起手机。


    周绍祺却吃得兴致勃勃,那副样子,像把清淡小菜吃成了满汉全席。他又讲话,慢悠悠地说:“我还不知道凯哥有这手艺。他搬家呢,也不告诉我,可把我找坏了。这个城市啊,太大了。”


    “对了,你们是他在搬到这儿来之后认识的吗?邻居之间关系这么好,还是我小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孔小雨从贪吃蛇切换到一种名为“幽浮战机”的游戏,方寸小的屏幕上,他只按下上下左右几个按键,操控那只迷你的战斗机大战千军万马。


    “小雨?”周绍祺脆生地叫他,孔小雨斜斜乜他一眼。战机被击落了。


    “想不想知道我和凯哥怎么认识的?”周绍祺笑着看向邢凯,微微偏头,说,“凯哥,要不然你来告诉他吧。”


    邢凯停住动作。他的视线很低,眉眼都淹在阴影里。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却不是没有存在感,相反,他像一座山,没声音,却巍峨。


    “少说话,多吃饭。”邢凯平静地说,“吃完饭你立刻走吧。”


    三个人的对手戏,怎么拍谈文耀都觉得很不错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完美作品总需要点上一笔恰到好处的高光。


    饰演周绍祺的钟晨很机灵,看出谈文耀迟疑犹豫,主动建议,要不然他坐到邢凯身边去吧。


    谈文耀摇摇头,说,构图不美。又说:观众看戏呢,要在满足视觉享受的同时,感受到其实邢凯和小雨更亲密。


    季风廷捏着那台老款翻盖机,坐在原位,静静看他们讨论,并没有插嘴。不知怎么,谈文耀扫了他一眼,沉吟道:“再来一条吧,先走走戏,你们自由发挥试一试。”


    钟晨笑一笑,坐回来了。他穿着周绍祺的服装,一个被家人用金钱和宠爱浇灌长大的富二代,比起顾修伟的小情人,他自然显得更骄傲矜贵。


    “我有点没办法了。”钟晨一摊手,老实说,“要不凯哥出个主意?”


    江徕靠着椅背,手掌半撑在桌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隔了会儿才开口。


    “这段戏的戏眼,其实在孔小雨身上。”他目光像这座城市尽头的落阳,带着被雾霭折射的温度,投向季风廷,“我猜季老师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钟晨偏偏头,好奇地去看季风廷。季风廷仍然保持着孔小雨的坐姿,左边颧骨的伤疤被化妆师处理妥帖,不凑近看,发现不了遮瑕的痕迹。


    见他拍过几场戏,便不难觉察,在几位演员中,季风廷是那个对待工作最一丝不苟的人。这当然不是说其他人对待工作就潦草塞责,而是只要导演喊卡,大家都能自然而然回归到现实世界,松懈下来,聊天、说笑,而季风廷却总是时刻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戏里是性格游离的孔小雨,戏外是敬小慎微的季风廷。


    季风廷沉默片刻,对江徕说:“从江老师那句台词开始吧。”


    “好。”江徕点头,很快进入状态,对钟晨说台词,讲,吃完饭你立刻走吧。


    而季风廷呢,季风廷似乎比江徕入戏得更快,江徕话音刚落,他转头,轻轻眄视江徕一眼,却很快又低头看着手机,脸上表情淡淡,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钟晨等了等,发现季风廷并没有要接台词的意思,而江徕眼神柔和,却面无表情。他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照着周绍祺的台词说:“两年前我失恋喝醉,一个人睡在街头,凯哥路过,我本来以为他不会管我,结果那晚下暴雨,他把我带回了家。”他问季风廷,“小雨,你说这是不是很有缘啊?”


    “卡,”谈文耀盯着监视器,“可以了。”


    钟晨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转头不理解地问:“谈导,这就可以了?”


    谈文耀笑一笑,冲他招手,“你来。”


    钟晨走过去,谈文耀挪挪位置,给他在监视器前让出一个空来。他打开刚才走戏的回放,示意钟晨看。


    音响里传来江徕低沉的声音。B机锁住那张餐桌,在A机捕捉到季风廷的表情之后,调整了角度,往下,昏暗的画面中出现他们三个人的双腿。那么小的空间,钟晨的距离跟他俩实际上离得并不远,但在江徕念完那句台词之后,季风廷有了动作。


    他看到季风廷一边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一边用脚尖碰江徕的小腿,晃晃悠悠,像调侃,轻又慢。


    霎时间,钟晨心中生起波澜,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季风廷一眼。季风廷静静坐着,看着他们,等待谈文耀的下一步指示,慎终如初。


    “好了,抓紧时间。”谈文耀指挥摄影调整机位,当机立断,“就这么演。”


    七月下旬,孔小雨家的内景戏快要收尾。


    江徕有一个提前定好的行程,因此请假离组三天。只跟江徕有对手戏的钟晨也趁此机会,飞回到他另一个剧组继续拍摄。


    通告单上大多是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戏份,安排得并不紧凑。孔小雨跟顾修伟的关系循序渐进。


    他们在一家名为“香格里拉”的会员制观景餐厅约会,这是一家高端酒店,坐落在江边,以拥有极好的观景视野和不菲的消费标准闻名。酒店的三楼便是餐厅,露台朝江水伸出大片面积,却只安放几套桌椅,装饰很有格调,桌上点着穆拉诺琉璃灯,鲜花和绿植错落有致,空气里悬浮着雪松香,顾修伟常来这里吃饭。


    季风廷和寇天宇在这里一共有两场戏。孔小雨靠一手好牌技融入了顾修伟的朋友圈,某日在此地为顾修伟及其朋友作陪时,被顾修伟之前的情人找见,两人狠狠打了一架。顾修伟坐在一旁观战,对两位房里人的争风吃醋,报以平淡的笑意。


    还有一场,是吻戏。顾修伟第一次正式约会孔小雨。在这个连呼吸都昂贵的地界,孔小雨装作一副被他迷到神魂颠倒不知所以的样子,崇拜而慕恋地望着他,引诱他印下吻来。


    江徕到片场的时候,太阳将要落下。


    谈文耀带着A组,负责季风廷的戏份,此刻正好是开机的时间。张副导带着B组,准备就绪,在江边石滩上等江徕,远远见到他下车,冲他急不可待地挥手。


    “抱歉,有点堵车。”江徕向他致歉,迅速换好服装,化妆师动作飞快给他整理妆容。


    张副导让人根据光线重新架好机器,松了一口气,对江徕说:“没事,拍不上也没什么,毕竟是下午才决定加的戏。”他指了指站好位置的光替,“就这里,你入镜之后走到这里停吧,我们抓紧点,他们那边已经开始了。”


    江徕点头。他其实并不大清楚季风廷今天是哪一场戏。谈文耀听说他提前一晚归组,在江徕上飞机前,才临时决定增加这个通告。


    好在江徕这场并不复杂,照谈导的指示,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往上看。而张副导也只需要拍摄他的背影,和季寇二人在落日下的轮廓。


    ·


    张副导的对讲机里传来谈文耀的声音:“你们那边OK了吗?”


    “一切就位。”张副导招场记打板,“action!”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江徕独自顺着江边往前。


    此刻正是暮色最美丽的时分,太阳低悬,天空和江面都像被橙红的墨汁泼了半壁,江水涛涛,卷起裹挟着淡淡腥味的江风,冲洗城市夏日溃散的温度。遥远处,大桥下,轮渡满载游客,像一座岛屿,漂浮在东流的浪潮上。


    季风廷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能将眼前一切壮阔收入眼帘的好地方。但他却无暇欣赏。


    江徕站定,脸朝夕阳,却被映出阴翳。浪流声哗哗,像无数张嘴同时开口说话。江徕抬起头,见到三楼露台上,寇天宇捧住季风廷的后脑勺。晚霞像色彩浓稠的画卷,铺在季风廷身后,风温柔地,吹动季风廷头发。


    两个人的剪影就在如此美妙的暮景之中,贴近、再贴近,最后融为一体。


    「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第37章 季风廷的右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晚八点前一刻,季风廷一行人结束拍摄,到达停车场。


    他们要去订好的餐厅吃饭,坐的是谈文耀的保姆车。季风廷上车后,径直往最后一排钻,寇天宇在后头拉住他:“风廷,坐这里啊。”


    他抓的是季风廷的手腕,大概没控制好力气,季风廷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挣开,对他笑了下,说:“没关系寇老师,我坐后面就好。”


    谈文耀跟着上车,寇天宇没多纠缠,将里位让给谈文耀,自己坐到车门旁,转头跟季风廷说话:“叫我天宇哥就行。你看看,组里也就是你,这么些天了,还老师老师的叫个不停。”又笑,“怎么,嫌我跟你差辈了啊?”


    季风廷垂下视线,轻声说:“哪里的话,天宇哥。”


    车门关上,拐出停车场。身体上阳光炙烤的热量,被车载冷气迅速冲散。季风廷扭头看向窗外,太阳消失不见,夜色漫上来。江面上无数光点,随着波澜荡动,组成楼宇的轮廓,好似梦境之中的王国。


    才开出去停车场几百米,谈文耀忽然冲司机指了个方位,低语几句,车慢慢减速,靠江边停下。门打开,谈文耀向外头招手:“走吧,老张那车坐不下。”


    季风廷抬眼看过去。车里顶灯只开了两盏,来人身高腿长,脸遮得严实,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一身暗色的搭配,整个人快要跟夜色融为一体。他弯腰上了车,也是径直往后,见到后座有人,这才将视线投过去。


    看清楚季风廷的脸,他顿住了动作。


    谈文耀催促道:“这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坐。”


    江徕移开视线,在后座右侧坐下,摘下口罩,将脸朝向窗外,一言不发。


    车又发动。或许是江徕周身的低压搅动车里的空气,很莫名的,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车开得不快,却因为地形颠簸摇摇晃晃。季风廷被空调吹得脊背发寒,又被晃得恶心,不再朝窗外看,用力抿着嘴,盯着手机。


    余光中,江徕冷漠的侧影一直没有动作。他身上烟味非常重,刚才只是从季风廷右手边擦身而过,那股带一些苦涩的烟草味瞬间就窜进了季风廷鼻腔。


    寇天宇拿起水瓶喝了口水,开口问:“不是说小江明天回来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谈文耀转头,古怪地看了眼江徕,江徕才答:“计划有变。”


    季风廷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打开微信,给包子发消息,问:江老师什么时候到片场的?


    包子很快回复:不大清楚……我这会儿还在帮他们收东西呢,要不找人问一下?


    季风廷捏着手机,嘴唇上重新涂抹的润唇膏,已经快要被他自己啃干净。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半晌,低头自嘲地笑了下,对包子讲,算了。


    消息刚发出去,寇天宇闲不住似的又开口,跟季风廷聊:“风廷你是南方人吧?”


    “嗯,”季风廷低声答,“算是吧。”


    寇天宇笑笑说:“哎我有时候听你说话就感觉你像。气质也像。就是太腼腆了,咱们在这圈子混,得放得开一点。机会总是转瞬即逝嘛,该抓住就要抓住。”


    车减速,停下,等红灯。江徕从窗外收回视线,抱着手臂,转了个身。他拿肩膀抵着车厢,目光像一道寒冬的风,冷冰冰地打在寇天宇和季风廷两人中间,仿佛那里连接着一条正在燃烧的火线。


    季风廷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强大的自控力,在江徕如此注视中,还挤出来一个笑,对着寇天宇道谢,冠冕堂皇地说:“是,还要多跟前辈们学习。”


    他保持正坐的姿势,扭过头看向别处。还好,路程并不长,从红灯往后一个街口进去,就到了吃饭的地方,是家开在巷子里的中餐厅。


    不料车刚停到位置,正准备开门下车,季风廷的右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身体给出的不祥预兆,叮铃铃的,毫无预兆,谈文耀的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打破了车里的安静,紧接着,季风廷的手机也开始频繁震动。


    季风廷第一反应是立刻按掉自己手机的动静。他小心地看向谈文耀,发现谈文耀盯着来电显示,眉头紧皱,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


    寇天宇等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那谈导,我们几个先下去?”


    谈文耀摆摆手:“先等着。”


    他接通电话,听那头说了很长一阵,越听脸色越发不好看,冷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等了等,又说,“你们尽快处理。”


    季风廷一直注意着谈文耀的神情变化,心脏砰砰直跳。他不太道德地希望谈文耀在电话中接收到的报告,是跟季风廷并没有关系的某件麻烦琐事,可是有时候,直觉往往比事实还要准确。


    谈文耀挂掉电话,立即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吩咐司机:“调头回酒店。”


    他转头看了季风廷一眼,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手机立刻又响起来。


    显然所有人都明白了,一定有大事发生。车一启动,寇天宇转头低声问季风廷:“出了什么事?”


    季风廷抿着嘴摇头,车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感到不安,下意识看向江徕。江徕恰好从窗外收回视线,两人目光有一瞬的碰撞,顿了顿,沉着脸,经验十足地判断:“被狗仔跟上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狗仔?”寇天宇睁大眼,觉得奇怪,往车外看了几眼。


    江徕没再说话,静了两秒,忽然低头,打开了手机。


    谈文耀挂掉第三个来电,见到季风廷望着空气,无所适从地发着愣,冷静地对他说:“可以看一下手机,关于怎么处理,组里要开个会,你不要着急回应。”


    季风廷点点头。开了静音,他的手机屏幕仍然一直亮着,不停有电话和消息进来。他打开主界面,看到的第一条消息,是屏幕顶部弹出的一则娱乐资讯,标题取得夺人眼球,季风廷没能立即洞明完整含义。


    他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仔仔细细读过去。


    第38章 涸辙之鲋


    【惊天换角!顶流Z沦为糊咖J陪衬?名导新片番位大洗牌引舆论风暴】


    据知情人士爆料,某名导新作开拍后突发番位地震,原定男主顶流Z遭无情撤换,糊咖J临时顶替。据悉,该片原本由顶流Z与导演二度合作,出演男主之一,但开拍半月,此角色突然改由出道多年仅演过男N号的糊咖J担纲,Z则沦为镶边男配。


    究竟是Z自酿苦果,还是J系资本傀儡空降?知情人透露,J本与此片无缘,此前也从未踏足过电影领域,却一夜间空降剧组接棒。更有多方信源指出,J的闪电上位或与影视行业潜规则密切相关。本是影帝与顶流、顶流与名导的二度强强联合,倍受各方期待,却因换角引发争议,粉丝直呼:“资本喂屎文学照进现实”“强捧灰飞烟灭”。


    本报记者已就此次事件去电制作方,但截至发稿前,剧组方面并未做出正面回应。


    晚十点,在酒店匆匆用过餐,谈文耀召集剧组众人开了两场会。


    主演被安排在第二场。季风廷到达会议室时,头一场刚散场,工作人员们出门时碰见季风廷,纷纷佯作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却在季风廷跟他们擦肩过后转头偷觑,互相对视时,眼中燃着八卦的火焰。


    似乎是命运的轮回,跟季风廷初次来到这间会议室时见到的情景几乎一样,屋子里陈设凌乱、烟气冲天,谈文耀不知所踪,张副导在阳台外接电话,声音隔着玻璃,变得模糊沉闷。


    季风廷找了把椅子坐下,静静等了许久,没见其他人推门进来,便心知这场会议的主角只有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谈文耀从里间出来,见到季风廷,冲他点了点头,坐到他对面,说:“网上的消息都看过了吧?”


    季风廷“嗯”了声。


    其实这条爆料在大众眼里,并不能算作什么重磅新闻,他们见惯耸人听闻的故事,这个圈子里,有些人、有些事,烂到小说都无法编造出来,一次又一次刷新观众认知。只是这次故事所牵涉的人物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一时间才物议沸腾。


    况且,从客观角度来讲,这整件事情确实不在常理之中,任谁听到都会感觉匪夷所思。就连季风廷这个主人公,在收到谈文耀邀请时,也迟迟不敢相信,更别说一直支持崇拜钟晨、江徕的死忠粉丝。


    在他们看来,一个神秘的无名之辈能在一夕之间,顶替已是人气男星的钟晨,拿下名导的角色,与地位不凡的影帝合作,其身后必然有不可言说的鼎助。


    谈文耀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知道内情的,也都不会当回事。本来就快要到官宣演员的时候,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后面的戏,还是该怎么拍就怎么拍。”


    正说着,张副导在阳台上接完电话,推门进来。谈文耀抬头,问他:“怎么样了?”


    “都安排好了。”他坐到谈文耀身旁,对季风廷解释,“风廷,是这样。因为你这边没有公关团队,我们也就只能跟你本人商量,目前这边的处理方式,是由剧组出面,在官号上发稿回应这件事情,换演员主要是出于对角色适配度调整的考虑,至于网络上其他的猜测,都与事实不符。你觉得怎么样?可以的话,我们争取早一点回应,让热度尽快降下来。”


    这个回应其实没有毛病。


    半小时前,季风廷抽空给丁弘回了一个电话。丁弘第一时间没有联系到季风廷,在组里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一接通季风廷的回电便骂,激动地指出那则爆料避重就轻,隐去钟晨轧戏被开的事实不谈,还极力渲染季风廷上位不正的谣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娱乐圈惯用的招数,始作俑者不敢得罪剧组和钟晨,便瞄准了季风廷火力大开,目的不就在于挑起网络之上的舆论战,从而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以小成本换来大收益。


    “说不定就是钟晨那头自导自演,”丁弘在电话中恨恨地骂了声,“这是对你还怀恨在心,你没看着么,现如今他那些粉丝可把他给心疼坏了,不管多臭的脏水都往你身上泼。妈的简直一群疯狗,见天儿地乱咬人。”


    季风廷大脑有些脱序,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抚他:“其实看到那些话,我真觉得没什么。又不是事实嘛。”顿了顿,又说,“而且弘哥,我猜,这事多半不是钟老师团队做的。你仔细想想,剧组这么多人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最后真相传出去,对他的负面影响一定会比对我的更严重。”


    丁弘听此话,也慢慢冷静下来,有些无奈地问:“那我们难不成就任凭他们胡诌?钟晨还在组里,谈文耀他们最后肯定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草,委屈全让你一人儿受了。”


    委屈。当然委屈。诸多难听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又因各种关隘,无法及时自证,横遭此难,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心中没有丝毫在意?更何况,这是季风廷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作为公众人物的万般不由人,他还没有修炼出面对网络暴力能够一笑置之的强大心脏。


    两人相对无言,快到开会的时间,季风廷挂掉了电话。


    剧组的处理方式季风廷早预料到。张副导问他怎么样,他笑了下,点点头,说特别好。他顺其发展,全然接受。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不过只是一条涸辙的鱼。


    空气安静了一瞬。“哒”的一声,谈文耀点了支烟,缓缓吐出蓬白的烟气,让张副导打开微博,“看看现在头条是什么。”


    张副导照他说的,打开榜单,扫了眼,把手机屏幕朝上,放到桌子中间。


    季风廷也低头去瞧,有些意外,经过两个小时的发酵,热搜第一赫然竟是“季风廷是谁”五个大字。


    谈文耀也看到,吸着烟,了然地对季风廷说:“你瞧,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观众心里,你是个有名号的人了。你要有经纪公司,说不定这会儿还忙着推波助澜,趁热再给你买几个头条。”


    张副导拿回手机,笑了笑,安慰他说:“角儿要想红,都得经历这些。除了你前阵子拍的那个戏,网上扒来扒去,也只扒出一些陈年老剧来。对于粉丝之外的观众来说,你不是张熟脸,都不认识,哪里会来那么多恶意,更多人还是对你好奇,想要了解你。风廷,这不是个坏开始。”


    “两位导演,”季风廷说,“我明白的。”


    虽然清楚,这些话多半只是为了维护剧组名声或是出于怜悯,而对这位演艺圈“新人”的安抚,季风廷在精神放松的同时,也心怀感恩。毕竟他们二人并没有对季风廷进行情感疏导的义务,说的呢,也不无道理。


    可是他又立刻想到江徕,难过的感受像反扑的巨浪,溃堤重袭。


    澜&晟


    他居然从没考虑过,要遭受多少次更残酷百倍的血雨腥风,才能铺就出来江徕从无到有的成名路。


    “你明白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张副导拿出个笔记本,“来,咱们再对对细节。”


    接下来的半小时,当着季风廷的面,张副导和剧组的公关团队一起拟好了公关稿。又教季风廷,这段时间如果被狗仔堵到,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无论他们问什么问题,用怎样犀利的提问方式,他只要贯彻无可奉告的原则,便就万事大吉。


    第二天仍有拍摄通告,季风廷是时候告辞。他刚站起身,话没说出口,谈文耀安静许久的手机又突然响起来。


    很显然,来电者并不是谈文耀希望看到的对象。他盯着屏幕,沉吟片刻,把手机递给张副导,张副导看清来电显示,愣了愣,随即领会谈文耀的意思,先是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通电话,笑起来,说:“王总,您百忙之中打电话来,有什么指示啊?”


    季风廷下意识想要退出房间,可是两位导演却并没有要让季风廷回避的意思。谈文耀靠在椅背上,听着张副导和那位王总的对话,用一副熟思的模样,将目光投向季风廷。


    季风廷罚站一样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容易安稳下去的心跳,又开始隐隐作乱。


    “谈导?哦,哈哈,是这样王总,你一定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谈导现在还在开会呢。”张副导演压着声音说,“对,对。您看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就好了。”


    已是夜深,屋里屋外,万籁俱寂。谈文耀等了会儿,站起身,背对季风廷抽起了烟,密闭的空调屋里,满是灰白色的烟气,像雾障一样遮挡住季风廷的视线。


    季风廷眨眨眼,世界变得有些模糊。他努力去看对面的情景,透过雾气,见张副导拿着手机,越听那头的声音,神情越变凝重,他“嗯”了几声,低声说,“王总啊,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跟您交个底,咱们之前已经约定好,现在项目进展也到了一半,要是再有什么变动,恐怕损失不小啊。”


    “哎,我当然清楚。”张副导忧心忡忡地看了谈文耀一眼,顿了顿,又说,“那这样,等谈导这边结束,我立刻转告他,具体怎么安排,还得你们几位详谈不是?”


    等他终于挂断电话,谈文耀凝声问:“怎么了?”


    张副导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半天才上前,与谈文耀耳语。转述完,又控制不住地看了季风廷一眼。


    谈文耀听完他说话,捏着烟许久没有反应,空气陷入诡异的寂静,季风廷简直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火就要烧到手指,谈文耀转身,目光在桌上梭巡半天,烟烬簌簌地抖落了一身,他才看见烟灰缸就放在自己手边。


    掐了烟,顿了顿,终于忍耐不住,谈文耀从鼻腔短促地哼出一声,被气笑了似的。低低骂了句脏的。


    “我早说了吧。这些暴发户都他妈是神经病。”


    第39章 祈求森林之主今日好心情


    王总——王宏盛,豪商巨贾,地产大亨,《大路朝天》最大的投资商之一。


    这位老总的发家史,很多人都不陌生,说起来也颇具传奇色彩。他出身贫苦,本是工地小工,因拜对了山头,又凭借过人的胆识与敏锐的商业嗅觉,在过去十年间迅速扩张商业版图,从饭都吃不起的打工仔,一跃成为资产界的新贵。


    大概是审美水平与文化素养的进阶速度跟不上他阶级跨越的速度,这个人在大众眼里,一直被钉着“土大款”的标签。四十来岁的中年离异男,穿名牌、戴金表,满身大LOGO,香车美女环绕——张副导只是几句话,便勾勒出王宏盛的形象。


    “谈导一直不爱跟他打交道,好在之前合作都算顺利,没出过什么岔子——”张副导放低了声音,苦笑道,“但也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为了讨好小姨子,弄出个这么离谱的事来。眼看着进度都过半了,哪能说变就变呢。再者说,咱们这戏也不是只有他一个资方。”


    季风廷听出来张副导的潜台词。本是双方早已达成共识的合作,王宏盛却想要以撤资威胁剧组,横加干涉,主导演员变动。剧组和其他投资商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可因着王宏盛出了大笔投资,这拒绝的话怎么说,选谁去说,都是个难事。谁也不想做那个得罪他的出头鸟。


    这么一来,本没多严重的事态,却变得难处理起来。


    深夜,因为这通突如其来的来电,他们三人仍被困在会议室。谈文耀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事的,这时候闭着眼睛坐在一旁,听到张副导与季风廷的交谈,脸上已是一副厌烦的神情。


    季风廷猜测道:“王总小姨子应该是钟老师的粉丝吧?”


    张副导揉了揉眉心,叹一口气:“是啊,说是看到热搜,这会儿情绪正上头呢,让我们要么换回来,要么不如把角色给她侄子。”——后面还有些话他不便告诉季风廷,太尖锐、太难听。


    沉默了会儿,季风廷又开口问:“您有没有问过王总投资的原因?”


    “当然问过,”张副导说,“你猜当时他怎么说?”


    这样一个人,会成为一部文艺片的投资商,背后无非就是那几种原因。也许是看中这部片子得奖的潜力,想要借此镀一层金,顺势进军影视行业;也或许是为了附庸风雅,欲以此举获取上流社会的接纳和认同;也有可能,他虽然功成名就,长期处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中,却感到空虚,开始寻求精神的满足。总归都不过是认为有利可图。


    不料张副导却说:“他说——为什么投啊,因为老子有钱,同性恋没见过,老子尝尝鲜。”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讲,“说实话,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


    “那就别废话了。”谈文耀耐心已经到极限,点点桌子,不胜其烦地打断他,“现在就回他电话,告诉他,要撤资就赶紧撤,我选定的演员,天王老子来了都动不了。”


    转头又对季风廷讲:“明天还要开工,你赶紧的回去睡觉。”


    这些话明显是谈文耀的冲动之词。张副导似乎早对他这脾气习以为常,长呼一口气,靠过去,又是祖宗又是大哥的哄着劝他。本就是拿不着票房的电影,没了金主投资,更是寸步难行。


    季风廷想起见张副导的第一面,那时候觉得他洒脱随性像艺术家,接触久了才发现,原来谈文耀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人。


    谈文耀固执己见不发一言,张副导愁得扯起头发,最后也只能妥协:“明天我约他出来吃顿饭,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实在不行,咱们另说。”


    又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冲季风廷道歉:“对不起啊风廷,照理说这些事情是不该在你面前说的。赶紧回去休息吧。”


    季风廷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两位导演的交谈声,谈文耀语气烦躁,说,要去你去,我不奉陪。话刚落地,就有拉开椅子的动静,谈文耀竟是直接要走,张副导有些急了,哎哎两声,留住了他。恰时又有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张副导顿了顿,低声说,小江打来的。


    到门口一共不过几步路,季风廷走得很游移。他左右两肩各坐小人,冲着他耳朵,一个劝:听他们的,别管了,剧组会安排好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最后结果不如人意,赔偿金总不会差你半分,要上赶着自取其辱吗,你哪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另一个嚷:喂喂喂季风廷,一切麻烦本就因你而起,换成其他任何演员,都不会给大家带来这些麻烦,你难道要这样一走了之吗,连替你自己替所有人争取一下都不敢吗,可你要知道凡人皆有感恩报德之心。


    “轰”的一声,窗外无端端炸响惊雷,三人都朝窗外看过去,没两秒,大雨倏地落下,砸在地球上,声似鼓擂。屋里反倒寂静下来。小人轻轻说,凡人皆有感恩报德之心。


    季风廷站定脚步,转身,笑问:“导演,明天饭局我可以去吗?”他声音也轻轻的,“不如让我跟王总见一面吧。”


    经过沟通,恰好正在周边城市观光旅游的王宏盛表示,他可以亲自到山城走一趟。张副导定好一家商务招待会所,早早地在晚餐约定时间前到达现场。


    谈文耀果然没有赴宴。偌大一张餐桌,加上季风廷,只坐了寥寥几人。上首位空出来,左右分别是张副导、监制、季风廷、制片主任。可能都揣着心事,等待过程中,没有人开口聊天,室内温度被调得很低,空气显得格外沉闷。


    天黑之后,他们才等到姗姗来迟的王宏盛。


    出乎季风廷的意料,王宏盛并不是他此前想象中脑满肠肥的模样,与此相反,他身材竟然比常人更挺拔一些,只微微有一点肚腩,理个利落的寸头,模样不算好,但称得上五官端正。


    传闻他爱穿满身LOGO倒是真的,手上还戴着金闪闪的劳力士。


    他就用那只戴腕表的手拿着手机,边回消息边进门,众人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身迎他,“王总”“王总”地称呼他,说“欢迎您来山城”。


    王宏盛抬起脸,见到几人的阵势,笑了,指了指手机:“我这小姨子,一听说我和你们吃饭,闹个不停,也想跟着过来。”


    张副导赶紧请他入座,没法不接他的茬,只好笑道:“那正好,要不我派人去接?人多热闹嘛。”


    王宏盛走到座位,摆摆手,并不挂虑:“男人的场合,她凑个什么热闹。”他大概并没觉察几人还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径直坐下,一抬头,目光直直射向季风廷,堂而皇之地打量他。


    “王总,这是饰演孔小雨的演员。姓季,叫季风廷。”张副导主动介绍,“风廷,这就是咱们王总,宏盛实业的领军人物。”


    季风廷对王宏盛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跟着说:“王总,您好。感谢您百忙中莅临指导,见到您很高兴。”


    “高兴?”王宏盛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挑眉毛,笑着反问他,“我是要来撤掉你的,怎么你见着我也高兴?”


    这一桌子的人,真正跟王宏盛打过正面交道的只有张副导演一个,谁知道这位王总说话耿直得像把开刃的刀,简直不知道“拐弯”两个字该怎么写,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底牌都亮了,让人还怎么谈?


    张副导担忧地看向季风廷。


    季风廷竟还挂着那个笑,缓缓道:“王总,我想,做演员跟做生意是一样的,没有名气的时候,跟人结交只能靠诚意。您这样的大人物,阅尽千帆、鉴人如镜,无论我玩什么把戏,在您眼里不都清清楚楚的。倒不如抛开这些,今天只负责一心一意把您给陪好了,要能在您这里留下几分印象,那对我来说可是大好事,我当然高兴。”


    王宏盛扫了张副导一眼:“我说导演,你们这是找了个演员,还是找了个军师啊?”


    张副导愣了下,张张嘴,正打算替季风廷解围,却又听王宏盛道:“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这些招数我见得多。”他仔细端详季风廷,半晌,忽然笑了,“不过嘛……你小子算是撞上了,这话我确实爱听,帅小伙儿说话,那我更爱听了。别愣着了,都坐吧,饿着呢。”


    “对对,大家都入座吧,”张副导朝侍应生招手,吩咐他们上热菜、开酒,笑着说,“今天唯一宗旨,就是把咱们王总给招呼好了。”


    王宏盛点了点他,晃晃脑袋:“导儿诶,你别来那套。说实在话,论喝酒,到现在还真没几个人能招呼好我。”


    这话一出,季风廷还能不明白么,无需张副导演给他使眼色,立刻就把面前的几只酒杯满上。王宏盛瞧季风廷那识相样,笑着“哎”了两声,动作自然地拿起酒杯,说:“小兄弟实在啊,上来就整白的,有什么说法没有。”


    季风廷双手举杯,先表衷心:“让您见笑了,我知道有句话,叫白酒穿肠过,肝胆尽风流。王总,今天这酒不求够风流,但求够痛快,我先干为敬。”


    他没多废话,碰碰王宏盛的杯沿,喉结上下一动,干脆利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宏盛这个人,没架子、打直球,虽说能在各方割据的权贵圈子里占一席之地的绝不是简单人物,但这样一个草根出身性格直爽的人,习惯了花把式,他却不一定看得惯花把式。


    季风廷只希望自己找对了症、下对了药。


    见季风廷如此爽快,王宏盛不免也兴致大涨,他合掌叫好,索性把表一摘,跟季风廷拼起酒。男人之间的交际,有时候简单到不可思议,管他真心假意,只要酒桌子上放得开,场子立刻就热起来。


    酒至酣处,王宏盛俨然已经不掩饰对季风廷的欣赏之色。两张椅子紧并在一起,他搂住季风廷,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老弟啊,哥哥我跟你交个底——我老婆死得早,没跟我享过几天福,走的时候呢,就只剩下她妹妹这么一个亲人,你说,”他掐了把季风廷的脸,一口醉酒的浊气直冲季风廷面门,“你说老子是不是得对她好,我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花钱买开心么。花点儿钱又怎么了。”


    季风廷笑着,点头称是。王宏盛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又说:“哥也清楚你哄着我是什么目的,瞧你今晚这么努力,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又想起我当年,他妈的没权没势,喝吐血都没人问一句。我理解你啊,你看,他们怎么就不找别人陪我喝,偏找你来呢。”


    他醉得开始语无伦次,胡乱挥着手:“我小姨子说你撑不起这角色,嗨,你们这些事情,我不懂。我瞅你就不挺好的,酒量大,模样俊,跟你喝酒多舒坦……”


    不知是什么时候,其他陪客渐渐退出去了,屋里只留季风廷和王宏盛两人。那张巨大的餐桌像极动物园中一座被运河隔绝的孤岛,而季风廷则是被扔上岛供猛兽取乐狩猎的阿猫阿狗,喵喵汪汪地叫两声,祈求森林之主今日好心情,张开手指,对他施舍或放过。


    桌上几瓶酒都见了底,季风廷坐着不动,他直睁着眼睛,两颊飞着霞色,也没那么清醒了。但听到耳边王宏盛的说话,竟也能条件反射地回答他,说,王总说得对,我确实资历不够。又端起分酒器,转头,一双被酒气熏到潮红的眼注视着王宏盛,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很久,他低碰王宏盛的杯,慢吞吞地说,可是不管最后决定是什么,王总,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吧。


    王宏盛忽然不说话了,如醉如梦地看着季风廷,半晌,才反应过来喝光那杯酒,颠倒地说:“同性恋的戏有什么好拍的……你,听哥一句劝,咱还这么年轻,以后好机会还多得很……别太认真。她不止是针对你,还是害怕我蚀本嘛。咱俩这么投缘,你应该早一点认识我……不对。我怎么看见你眼睛里流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揉了揉眉心,又笑:“好吧……你知道我是个做生意的,就算给你一次机会,你拿什么争取呢?”


    王宏盛的吐息近在咫尺,可是很奇怪,这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可能季风廷喝得太多,血液里都流动着酒精,所以感知也被麻痹了。也可能,他走过相似的迷宫,曾选错了岔道,所以一早做好准备,不害怕再步入错境。


    他看着王宏盛。这么快,他又被按头在了人生的选择题前面。支离破碎的往事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可以做出许多回答,这一次,可以全凭本心和自愿。


    两个小人又出现了,争执声变得尖锐。


    季风廷,要是今天你下了这个决心,那么过去坚持的一切岂不全都成了谎言——可是上帝将蛋糕三番四次捧到面前,如果他再不长眼不识趣不知好歹用事意气。他为什么还要做演员?


    难道说通往幸福终点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吗。难道你不记得江徕曾经告诉你的,将身体当做筹码而不是资本,这种人全世界最蠢——那不如你来回答他拿什么去争取?是自吹自擂他的相貌人品才智远胜常人,还是虚构一个美好前景,他季风廷有本事靠这部戏横扫电影节,让王宏盛赚到数钱数得手抽筋?


    一个小人不再说话,另一个小人平静下来。它对季风廷说。


    还记得你刚接到这部戏时问自己的问题吗。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会是季风廷?你感叹命运神奇。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经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这才是答案。而人生真正的智慧在于,既敢于抓住转瞬即逝的机遇,又能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失去。


    季风廷将分酒器中满满的液体一点一点喝干净。喉管一阵漫长的灼痛。


    “王总,实话说,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他看着王宏盛,半晌,哑着嗓子开口,“我有的只是诚意。”


    餐厅外,张副导独自等着,见季风廷搀着王宏盛出来,赶紧掐了烟上前来扶,“走吧,车就在前头。”


    季风廷满身满脸的酒气,靠一双长腿支撑,勉强架住王宏盛,对张副导摇摇头:“导演,我送王总回去吧。”


    张副导顿了动作,欲言又止地看着季风廷,喉结滚动了几圈,好久才点了头:“行……你……注意安全,”他声音放轻,“那我回组里等你消息。”


    “好。”季风廷笑一笑。


    王宏盛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实际上距离餐厅不算远,但似乎是赶上周末有社团做大型活动,路上堵了不短的时间。


    到酒店,仍是季风廷架着他回去。季风廷头晕目眩,强撑着找了半天电梯,王宏盛后劲上来,更是醉得厉害,没走几步,双腿一打结,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板上栽。


    季风廷险些被他也带偏,赶紧一把捞住他。王宏盛耷拉着脑袋,一头砸到季风廷肩膀上,季风廷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提着气将他搂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两人紧贴着挪进轿厢。


    电梯门轻轻相撞,季风廷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两秒后,门忽然又缓缓打开,他慢半拍地抬头,见到门外站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身形高大修长,像株冷杉,水晶灯在他头顶投下明亮的灯光,他却如同站在阴翳之中,视线锋利地割向季风廷。


    季风廷没有动作,近乎呆滞地伫立。那男人一步步踏进轿厢,一步步迫临,站到季风廷身边,电梯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如同合上了世界的大门。


    “嗡”地一下,酒意直冲大脑。季风廷脚下忽然变得虚浮,视线边缘倏尔黑暗,一颗心,像惊鹊,挣命地扑打着翅膀,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男人是江徕。他终于意识到。


    或许隐隐感受到环境的变化,王宏盛皱着眉,动了动,喷着浊气,手从季风廷背后滑过去,摸了几下,寻找到合适的位置,搂握住季风廷的腰。


    江徕就站在他们身旁,不加避讳,目光直接而赤裸地随王宏盛的动作移动,从上往下,在那只手上顿了几秒,又由下及上,落到季风廷的脸上。这时候又像一根针,扎进季风廷眼珠,他审视他。


    很久,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要开口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转过头,按下上行键。


    季风廷虽然醉了,却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照理说,他应该保持沉默。可是,王宏盛的手掌有滚烫的温度,似乎烧化他蔽体的织物,让他在江徕面前变成赤身裸体的模样。空调的寒气散落到他光洁的皮肤上,他打了个颤,回潮的酒意却更汹涌,身体窜动起自焚的火流。


    后来想起那一刹那,季风廷只能这样解释。他喝醉了,却还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类,还葆有本能的羞耻心,所以沉不住气。他晕沉沉地叫江徕,“江老师。”可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他为什么想要去触碰江徕的头发和衣袖。


    江徕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很耐心。季风廷也望着他,暖黄色的光线下,他仰着一张醉态迷蒙的脸,睁着一双被酒液浸湿的眼,还盈着几点薄汗,两团霞云。


    他轻轻触及到江徕的体温,最后却不发一言。


    几秒的死寂。江徕终于失去耐心,拨开季风廷的手,收回视线。他声音仿佛被礁石压沉,无动于衷地问:“听说季老师今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把王总哄得高兴得很,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


    “叮”一声,电梯到站。那是江徕要去的楼层。季风廷还是不说话。


    “我教教你,季风廷。做事情呢,‘有始有终’比较好。”江徕抬脚,欲要离开时,瞥了眼烂醉如泥的王宏盛,忽又冷冷笑了下,“你要伺候的这位王总,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假清高。”


    第40章 如果许愿有代价


    在首都,某间破落的小型写字楼,季风廷第一次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情景。一个春天,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一扇打不开的老窗,负责对接的行政陷在他对面的皮质沙发中,翘着腿,他在等他签完字,把合同拿过去。


    季风廷落笔落得并不坚定,但只是几条笔画,分秒的悬停,三个字最后还是被工工整整地烙在A4纸上。签完那一刻他注视横撇竖捺的字迹,忽然有一种赌徒般的清醒,看清未晾干的黑色墨水里面,流淌着他十八九岁的莽撞,他的青春,他的自由,和他压注上的未来八年人生。


    行政接过合同,对他说恭喜和欢迎,又像这么做了千百遍一样,引季风廷参观墙上张贴的标语,讲:你看,有这么一句话,说演员分三种——让观众记住脸的叫明星,让观众记住戏的叫演员,让观众记住时代的,叫艺术家。


    他问季风廷:你想做哪一种?


    季风廷青涩地笑着,没好意思回答,目光却已经神驰,落到最末尾那行字上。行政注意到他的神情,屡见不鲜地哼笑了下,告诫他,有心气是好事,但做这行,想往上爬,心气和脾气你最好都丢掉。


    像站在一座雪峰下,出发前见到鲜红色的警示牌上标注那些前人跌倒滑落丧命的事件,说这山难爬,可登山者这时正精力旺盛踌躇满志,对山峰的征服欲冲昏了他的头脑,踏出第一步时,他只望到这山顶霞光浮动风景壮阔,对其他什么也都不以为意了。


    所以季风廷也那样不以为意地想,或者说许愿,他就算不丢掉这两样东西,最终也能够顺利地、成功地完成他人生的攀顶。


    那一刻屋子里很闷,窗栓锈住没被打开,玻璃上也覆满灰尘,但透过窗,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眺出去,也还是能看到被春风送到空中的杨柳絮,像雪也像鹅毛,纷纷扬扬,万点飞英。美得像一种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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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考虑过,没过几年,他再次回到这里,相同的季节相同的无所有,却是不同的心境。还是那个行政,陷在沙发上皱着眉打发他:你清高,你了不起,这下好,再也没戏拍就合你意了。你走吧。他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了。


    离开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看到窗外随风舞蹈的飞絮。明白过来如果许愿有代价,那么季风廷所付出的,是让他再看到此种浪漫景色时,只觉得皮肤瘙痒呼吸堵塞,再也生不出美的联想,只留有黯淡惨白的记忆。


    季风廷站到王宏盛的房间里多时。因为醉酒,他的思维是断续的,在无数个片段里跳跃,无法通连。听力系统也仿佛出现故障,仍然回荡江徕的话语。一个一个字剥离了江徕的动作、表情、语气,像从那年遥远首都飘来的飞絮,重如千钧地落在季风廷的身上。


    王宏盛忽然呻吟了一声,喊头晕。季风廷回过神,赶紧到他床边,探他的额头,又低声问他要不要起来喝点温水。王宏盛紧皱着眉没有回应。


    怕他伤风,季风廷把屋里空调温度调得并不低。王宏盛扯着衣领,是觉得热了,想把衣服脱开,季风廷在原地愣了几秒,才记起来自己忘记给他脱鞋脱衣,于是去洗手间先准备好热水和毛巾,再替他脱掉衣物、鞋袜,解开勒住他腰腹的皮带,一点点替他擦身。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季风廷脑子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他在家时也是这样照顾过自己的父亲。中间难免走神。床头柜台灯暖色的光芒透过水晶流苏折射在他手臂上,有些像粼动的水光,还带着淡淡的虹影。


    擦完他又愣了会儿,给王宏盛搭上被子,正要起身,王宏盛一把拽住了他,醉酒的人控制不好力气,他于是狠狠跌到床上。那张床像云,又大、又软,他几乎瞬间就整个人陷在了里面。


    王宏盛跟着翻身压上来,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嘴唇从他耳边擦到脖颈。


    那瞬间季风廷很惊诧,也有些不适,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反应,很可能他没防备,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身体僵硬,俯卧在床上,像只引颈就戮的羔羊。王宏盛迷迷糊糊从他身上抚摸过去,在摸到季风廷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时停住动作。


    他醉醺醺睁开眼,盯着季风廷的脸,仿佛好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谁,身体也才给出反应,“哎”了一声,被电流打到似的松开手,立刻翻身坐到旁边。


    王宏盛静了会儿,有些头痛地叹口气,说:“对不住啊老弟,”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醒了不少,“我一喝酒,就犯这臭毛病。”


    季风廷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顿了顿,平静地说:“王总,您要是现在改变主意,也……”


    王宏盛缓慢地摇摇头,打断他,“我这人啊,只好女色。不是跟你说过了。”又有点不大自在别过脸,眼神闪烁,“放心好了,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忘。”


    季风廷诚恳地讲:“王总大恩大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那就铆足了劲儿干活,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王宏盛这才哼笑了声,换了个大咧咧的坐姿,靠在床头,手指点点桌上的烟盒。季风廷会意,给他拿烟、点火。王宏盛含住过滤嘴,长长地吸了一口,享受地吐着烟圈,半晌,才又醉蒙蒙地,半真半假地开口,“你要是个女人,我一定让你以身相许。”


    “我说真的。”季风廷敛下神情,他再次认真地说,“真的感谢。王总。”


    王宏盛迟钝地看向他。季风廷垂着眉眼。屋里灯光很暗,暗到王宏盛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只觉得他像一个阴影凝聚成的人形,像刚从湖里爬出来的魂魄,经历过生死那样,比他所见他的每一瞬都要潮湿、低落。


    过了很久,才又听到季风廷低声说:“您可能不知道,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不过一部戏而已,能有多重要——这是王宏盛下意识的想法。他看着季风廷。他已经过了那个容易被人打动的年纪,此时也不免因为季风廷的话语转变语气,摆摆手,说:“有时候吧,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样。”他迟疑了一下,又开口,“不管怎么说,没必要把身外之物看得比个人的尊严更重要。以后……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还年轻。”


    季风廷却对他笑了笑,只回答说:“王总看不出来么?我已经不年轻了。”


    王宏盛摇头笑笑,倦意涌上,不再说话。季风廷看出他疲惫,正要开口告辞,却听门口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季风廷转头看过去,顿了顿,又看向王宏盛,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过去开门。


    王宏盛掐了烟,捞了件衣服套上:“没事儿,去开吧,大概是我助理。”


    季风廷抚了下自己的衣领,安静地走过去。按下门锁,一股馥郁调的香水味直冲他面门。他想不到,门外立着个女人,栗色的长卷发,挎着名牌皮包,打扮得很时尚。季风廷看着她,她也正仰头盯着他,那双眼睛有些圆,却拉着成熟的长眼线,忽闪忽闪,像两颗急匆匆的流星。


    出于一种对人习惯性的观察,季风廷感觉出这个女人的目光很仔细,类似一种看承,将季风廷从头瞧到尾,最终仿佛是得到了确认和安心,她紧抿的嘴唇才放松,对季风廷露出一个淡红色的微笑。


    季风廷觉得疑惑,对她讲,你好?却心不在焉地想,这张面孔他也许在某处见过。


    “谁啊?”王宏盛穿上鞋,揉着太阳穴走出来,见到来人,惊讶地笑,精神抖擞身体前倾,欲要跟她握手,“我说是谁呐,原来是咱们小李总,好久不见,怎么你也来山城旅游?”


    那女人转向王宏盛,伸出手,笑了下:“来出差。这不是听说您也在,特地来拜访。”


    两人虚碰了碰手又分开,王宏盛让出通道:“那还真是巧。别站着了,来来来,进屋坐。”


    在一旁静静等他俩寒暄完,季风廷适时开口:“王总,那您先忙,我就先告辞了。”


    王宏盛点点头,做出个请女士先行的动作。不料那位小李总却没有动,转头看向季风廷,双眼里有一种辨不清楚感情的晶亮。被这么看着,季风廷迈不动脚步,只好客气地问:“……李总?”


    这位李总摇头淡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两样东西,都递给季风廷。


    季风廷愣愣地接过来,低头一看,她居然给他拿了瓶蜂蜜水。又看向和水瓶粘连的铜版纸,那是张制作精美的名片,上面工整地印着:肌源素彩化妆品有限公司,创意总监兼首席执行官,李娅。


    看到最后两个字,像被突然唤醒记忆。季风廷睫毛颤了几下,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灯下的李娅眼笑眉舒,小指抵在唇边,拇指向外翘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冲他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悄声道:“半小时后,记得打给我。风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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