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家
饭局结束,江徕送走客人,和季风廷落在最后。
两人无言并行,不定方向,步履都慢。绕着回转的走廊,江徕忽然介绍说:“往前走有片池塘,里面的鲤鱼很好看。”
季风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来时匆匆并未留意,此刻才发现,这会所后方修成了个庭园,眼前正有座被门洞和围墙遮掩的池山。
再往前,移动角度和视线,能看到稍远处与池山相映的是片面积不小的水域。这晚月光皎洁,池面漾开的波纹都是玉色。
季风廷问:“你常来这里?”
江徕没有否认:“这里比较方便。”
四下无人,暗处水声潺潺,他们拾阶而上,回廊曲折,角落有一丛丛的湘妃竹,院子里不知种的什么树,秋天了,还是绿叶。
靠近池塘边,门洞两边隔墙上是造型别致的花窗,墙角冒着几颗杂草。江徕停在门洞下面,看了几秒,说:“你看像不像?”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偏偏季风廷立时就明白过来。
他迟江徕几步,抬头细细瞧,灰墙青瓦、驳岸石,晚风带凉意,竹叶簌簌摇。再细致一点的布景,季风廷就辨不大真切了,他看向江徕,看到月光如同老电影画质一般,模糊这场相似的景别。
季风廷说:“很像。”
江徕抚着墙壁,慢慢往前走:“前几年研修,刚好路过退思园。走到电影取过景的连廊那儿,见到一个男人。那个人背影和你很像,穿你爱穿的黑色风衣,就那么静静站在池塘边。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语气很淡,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好像一抹纱,蒙住季风廷的鼻息。
季风廷心脏悬吊着,仿佛因为缺氧而痉挛起来。
以前他们每看一部中意电影,总是约定,等有机会,定要携手走过每个拍摄地。可能这些年江徕已经到过许多目的地,跟许多人并肩看风景,站在那里的却始终不是他们两个人。
季风廷没说话,默默跟上他的脚步,江徕却停下了。波光在他脸颊上轻晃,像影片中有导演精心设计的打光,他没看季风廷,目光垂落,在看池塘里秋夜中不活跃的鱼群。
江徕说:“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站了好久,他转身,认出我。我一下就清醒了。他问我要签名,要合照,我都答应,只是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转头林遥让我参谋他的剧本,还是个闷片,没市场,鬼使神差,我却买下来了,想等哪天,可能有个契机,会让我把它拍出来。”
他转头看季风廷。
“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江徕是不信命的人,竟也说出这种话,“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跟谈文耀有渊源,后来知道了,再翻开剧本一看,好像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他安排好我买下这部戏,再安排好我见着你,安排好你做我的搭档。风廷,兜兜转转,这个角色还是属于你,”
季风廷眨眨眼,夜色宁静,风凉月明。桩桩件件归因于巧合不足为凭。是的吧,世上存在迦摩、丘比特、太阴星君,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
他看着江徕,好一会儿,忽然笑笑:“江老师,您这是暗箱操作。”
江徕也笑:“那又怎样。”他低声说,“我只怕你不答应。”
季风廷与江徕四目相对。云渐渐遮住月,四周暗下来,远处忽而有炸开的笑闹声传来,鱼群本来浮在上层,似乎受了惊,轰然散开,有条大个的跃起来,鱼尾“啪”地拍上水面。
他们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紧跟着,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季风廷下意识与江徕拉远一点距离。他们都往回看,那脚步声踩在石板路上,蜿蜒辗转,却的确是冲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往后退是更深的庭园,没路灯,漆黑一片,从后背刮来的风冷飕飕的。季风廷肩绷紧了,江徕却手插着兜,显得放松冷静。
脚步慢了,不见人,先闻声,一把季风廷熟悉的嗓子,叫:“江徕?”
接着,一张冷美人的面孔出现在门洞之后,她懒懒束着发,见着这两人,脸上表情滞了一下,眉眼却还是靓得生动。
她站定,露出淡淡笑。“我听人说你在这里,”看一眼江徕,又将目光投向季风廷,“没想到风廷也在。”
“左老师。”季风廷礼貌地对她笑。面上周吴郑王,可心里头跳得紧,他真没料到,来人竟是左慧。
又是这么多年过去,左慧未见分毫色驰,季风廷甚至有瞬间恍惚,觉得眼前女人还是他在电视荧幕上惊鸿一瞥的样子。
左慧点点头,又问江徕:“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电话说一声。”
江徕不答左慧,抬手揽住季风廷肩膀:“走吧。”
这么忽一靠近,季风廷才嗅到江徕身上浓烈的酒气,他怀疑他醉了。他就这么带着季风廷,直背昂首,不理睬地路过左慧,步伐倒还稳,半点不像饮过酒的样子。
左慧又开口,叫住的不是江徕而是季风廷,季风廷停下脚步,江徕自然便也不再执着往前。左慧说:“风廷,好多年没见,今天大家刚好都有时间,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季风廷没有立刻回话,左慧作为一位母亲而主动示弱的态度,他能感受到,江徕自然也能感受到。可江徕表现得却冷硬,他收紧揽住季风廷的手:“有什么事情,你不妨直说。”
左慧摇摇头,她看着江徕:“只想跟风廷说说话而已。”
她往前迈半步,迎着远处的灯笼光,那张被时间偏爱的脸更显清雅。“风廷,”她伸出手,“还没欢迎你回来。”
季风廷只好跟她虚虚握一下,看她穿着单薄,又感受到她指尖冰凉,忍不住关心道:“左老师,夜里凉,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左慧微微偏着头看他,那表情,说是在微笑,实则闪烁过几分感怀。她说:“没有关系。”她目光长久在季风廷身上停留,过几秒,又说,“你们的戏我看了初剪,很不错。风廷,你的表现真是超乎我想象。”
闻言,江徕哼笑一声。许多年过去,他们母子关系依旧微妙。江徕语气平淡,对左慧说出的话几乎是毫不客气的:“有意思,你以什么立场站在风廷面前讲这个?”
左慧脸色倒一点没变,母子俩的冷静性格如出一辙。她不疾不徐地说:“当年的事,各有立场。现如今你事事如愿,风廷也有好开始,不如过得轻松一点,大家都放下成见吧。这么多年,你从没有回家来跟我们坐下平心静气地谈过一次。不愿意见到我也算了,江徕,你可知道你爸爸好想你?”
江徕不响,他别过视线,手滑过季风廷脊背,落回兜里,过几秒又似耐不住,掏出烟盒,攥着磕半天,越发用气力,摔出一支烟。
他低头点上,“哒”一声,一瞬间的火光映出他与左慧相似的眉眼,不是惯常无情感的模样,此刻烦躁地微蹙着。
似乎提起他父亲便轻易可以调动他情绪。
左慧静静看他半晌。江徕陷进烟雾中,沉默长出扎人的棘刺,显然他拒绝继续沟通下去。这也不是个适合母子聊天的好地方。季风廷见两人僵持,思忖片刻,低声说:“左老师,您看今天实在太晚了,夜风大,江徕又喝了酒。这样,改天您有时间了,让江徕带我上门拜访您,可以吗?”
“当然,我随时都欢迎。”顿了顿,左慧说。
季风廷笑:“到时候还请老师别嫌我多有叨扰。”
左慧也对他露出浅笑。
她理好衣摆,路过季风廷身边,抚他手臂,轻声道:“风廷,话虽那么说,我也还是要向你道歉。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母亲。好在一切苦尽甘来,阿姨衷心祝愿你以后戏途坦荡、事业顺利。”
说罢,也不再多留,左慧不犹豫地离开,她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渐渐听不见动静。
江徕在冷风中抽完那支烟,带着季风廷往外走。他从机场来时并未开车,梅梅驾着辆mpv等在会所外,见到季风廷,她一点不意外。等两人上车,梅梅便沉默地放下挡板。她不问开向哪儿,好似老成的掌舵手,带两人往城市深处游车河。
季风廷往窗外看,满眼是斑斓光晕。窗上有江徕侧脸的倒影,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翩跹。首都的街,首都的夜,其实季风廷都不熟悉,以前看这个城市,他觉得遥远、孤寂、难拥抱,今天却离奇,只感觉自己是条鱼,游在鱼生活的水系里。
“抱歉。”江徕忽然说,“我不知道今天她会来。”
季风廷愣了愣,回头看他。
江徕目光垂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自己随意抓乱,一缕发微卷,掉在眉梢间。
季风廷静几秒,说:“你觉得我会对左老师心有芥蒂?”他轻轻摇头,“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喜欢的前辈,和我尊重的你的母亲。”
沉默了会儿,江徕转而说:“我很少跟你讲过我爸吧。我指的是我继父。”
他讲:“小时候以为他对我好,是想讨我妈欢心,是因为我答应随他的姓。想看的书、电影,想要的玩具,他找遍世界也给我找来。我却觉得,都是哄小孩的把戏。后来长大,偶尔听到亲戚偷偷聊天,说他跟我妈隐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打算再要小孩,不如让几个堂兄弟去争一争,不然家产岂不是要全便宜了我这个拖油瓶。那时候才知道,他有一颗真心。”
季风廷说:“这样的男人很少见。”
江徕冷冷的:“所以我跟我妈一闹矛盾,她就搬出爸爸来。别看她在多少人眼里仙女一样,治她儿子也还是要用凡人的手段。”
季风廷温和地注视着江徕。江徕有富足而幸福的家庭,热爱且成功的事业,年纪轻时他时常觉得羡慕,后来年日愈久,每每看见他越来越好,越站越高,便记不起羡慕,反而总是忍不住微笑。就像人看见月亮高悬,总是觉得宁静,总是遗忘自己。
“大概她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叛逆。”季风廷轻声说。
江徕轻笑了声。他挑起眉眼去看季风廷:“季老师觉得我叛逆?”
江徕渐渐靠近,靠太近,就算车里灯光昏暗,季风廷也看清他的脸、他微红的眼睑,看到他眸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样。
那股酒味扑上来,伴随江徕温热的呼吸。他目光如同火灼,一路燎到季风廷唇角,停好几秒,江徕抬手,指节轻轻滑过季风廷脸颊。
他低声说:“全世界,你最不该觉得我叛逆。”
季风廷不说话,嘴角浮起浅淡的弧度。江徕没坐回去,就这么靠在扶手边,懒懒跟他说话。
“买林遥这本子之前,我刚在欧洲拿了个奖,去左女士家里看她,她又拿出那套招数对付我。最后我要离开,她问我,说江徕,你能走到今天这步,当真以为全靠自己么?”江徕说,“那几年,我已经很少跟她闹矛盾,也渐渐明白过来自己从前多天真。圈子里头有些事真脏,没人暗地里开道、护航,我拿不到好角色,也接不到商务合作。我没有傻到在娱乐圈这么多年,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左慧的儿子,或许,我有现在的成绩,要多谢我是从她肚子里头爬出来,也要多谢她给我找了个有钱的老爸。”
不论是季风廷记忆中,还是在各个媒体采访上,江徕从未说过丧气话。
季风廷看他,却见他神情如常,一副早已经接受事实的模样。其实左慧从始至终就忽略了一件事——有她那样的母亲,江徕怎么甘心做一个平凡人?
顿了顿,季风廷低声说:“世间拿一把好牌全盘皆输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事情,不付出汗水,怎么能做到好。你说的,潜意识决定你的人生,难道你称它是命运?”
江徕轻笑了声:“季老师真是闻一知十。”他转头,嘴角还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如果换做是你,一定比我站得更高。”
“胡说八道。”季风廷也笑,说,“你醉了。”
江徕直起肩背,立即否认:“当然没有。”
车停在大路口,嵌在车流中,四十秒钟红灯,季风廷望那满目红影,不知不觉目眩神迷起来。
“江徕。”季风廷叫他。
江徕“嗯”了一声。
季风廷轻声问:“那部戏叫什么名字?”
“今年夏天我取好的。”江徕也轻声答,“叫张悬的彼岸。”
季风廷看着那片模糊的倒计时,说:“既然请我演你的戏,怎么还不给我看看剧本?”
他问:“怎么,拿定主意我会接吗?”
江徕没有说话。
季风廷右边那辆车后座打开了车窗,一条棕色的卷毛小狗吐着舌头,忽地探出脑袋。路灯下一张孤零零的烤红薯摊,白头翁呆坐着等生意。人行道窜出来对掐点过马路的年轻情侣,手牵手往前奔,发丝和风衣胡乱飘飞。
再远点,车流熙来攘往,写字楼灯火明亮。
还剩几秒钟,他转头,视线不设防,就这么直愣愣撞进了江徕目光织就的深网中。季风廷不由得加快了呼吸,他感受到车启程,感受到身体随惯性摆动,感受到心脏里像住进只野兔,竟有几分激动在蹦蹦跳。
他叫他:“江徕?”声音轻得跑了调。
江徕还是那么“嗯”了声。
两人安静对视好几秒,江徕忽然伸手去敲隔板,敲了两下,尤嫌不足,改成拍的。隔板砰砰作响。
梅梅打开隔板,面无表情说:“吩咐吧老大。”
江徕笑了,他扬声道:“前面调头!”
又看季风廷,见到他眉眼弯弯,便抓住他手,掌心炽热温度紧紧裹住他。
好多年过去了,四季钟轮转到这个首都的秋天,指针咔哒一声回到起点,于是季风廷终于听到他一直以来梦也不敢梦、忘也不能忘的,从江徕嘴里说出那句话。
“我们回家。”
第72章 神火
四年前江徕买下这套复式公寓,安家在东三环,公寓管理严格、住户不多,不学习工作的日子,江徕总是独居此处。
梅梅送两人到停车场,车停在老位置,从负一层入户,他们走到灯光和轿厢的香氛中,江徕按了顶层。
电梯的镜面里,倒映江徕的脸。虽然他神情平静,暖黄色灯带将大理石壁板莹润的光泽反射到他的皮肤上,却令他散发出一种微醺的醉态。
可是在拍摄《大路朝天》时,剧组曾组过不少酒局,江徕不是没有沾过酒,谈文耀也讲他是海量,往往到最后大家都喝倒下,他是面不改色的少数之一。
电梯平稳停下,轿厢打开,这些动静都像是被隔开,失了真走了音。季风廷目光始终黏在江徕的脸上,连到地方也没注意。
江徕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领他出去。
这栋楼一层一户,出电梯就是江徕家的入户厅,厅里空荡荡,似乎是保持着交房时的样子,一点东西也没多放。
江徕带着季风廷穿过门厅,到门口,却没立即开门,而是滑亮门锁操作面板,打开了管理员界面。
季风廷在他身后等了几秒,光听到嘀嘀的响声,多少也生起好奇心,他探头去看,江徕也正巧回头寻他位置,两人一照面,险些磕上彼此。
季风廷不由得笑了:“大影帝,自己家还进不去啊?”
有束灯从季风廷侧后方打下来,恰是个经典的轮廓光,他发丝和耳朵都透着温暖的亮斑。于是这笑甚至让人感到世界空幻。江徕一言不发看着他。
季风廷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忘记密码了?”
江徕摇头,捉住他那只乱晃的手,轻柔而坚决地将季风廷带到门前,与他换了身位,又循着他手背,抓住他修长手指,引他放到门锁把手后面。随即,一个无机质的女声响起,机械地讲,请放置您的手指。
季风廷没动作。他发愣地看着那门锁,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江徕右手按住季风廷的肩膀,胸膛的温度透过织物传递到季风廷的皮肤上,这像一个揽怀,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季风廷按照提示完成指纹录入,顿一顿,指腹下压,触碰上感应器,随着微小的电子振动,门锁发出又轻又闷一声响。
他有那么半秒的犹豫,还是反客为主地抓住把手、打开门。或许江徕出门前拉着窗,此刻月光照不进来,只有门口泄进一片块状灯光,从分界处往里延伸,黑暗像片无垠的汪洋。
季风廷动作小心,刚踏进门槛,一股力量却紧随其后。
江徕几乎是贴着他的脚跟进门,反手将门推上,空间骤暗。季风廷只觉一阵昏眩,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无可退路,被江徕囚在他怀抱里、双臂间。
四下寂静,呼吸相叠,江徕滚烫鼻息一点点逼近季风廷脖颈,如同野兽在大快朵颐前的闻嗅。
“等到密码了。”他这样回答季风廷。
好似冥冥中真有一对锈涩的齿轮忽然走对轨道,两相啮合,发出顺利运行的摩擦声。
季风廷大睁着眼睛,四下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视觉失灵,其他感官却变得更加敏感,一切动静都被放大数倍。他感受到江徕掀开他的衣角,扣住他腰,手掌不客气地在腰间的曲线上缓缓摩挲,脊背一阵难耐痒意。
季风廷颤起来,本能地瑟缩,声音却轻,像个怕却暗自期待尝禁果的孩子:“江徕……”
江徕“嗯?”了一声,额头鼻尖都贴近他。他没给季风廷缓神的空档,理所应当地吻下去,攫住那瓣微张的唇,甚至气力粗暴,不容抗拒。
霎时间,季风廷有些站不稳了,像被电流击溃灵魂,身体只剩一颗心脏狂跳。他手指蜷缩,抵在江徕胸前,呼吸急促,微仰着头,难以招架地迎他。
江徕吻得好重好深,如同讨要一笔经年的宿债,他毫不掩饰自己炽热的欲望和喘息,手掌滑到季风廷后腰,将他用力贴向自己的身体。
任谁来看一眼这幅景象都要血液沸腾心脏狂跳。两人唇舌交缠,唾液交换,吻中发出黏腻的声音。江徕似乎想要夺取季风廷的所有权,夺取他的呼吸、战栗和生命。
一个真实、无隔膜的吻,烫得胜过一切摄影机下的过家家。
季风廷几近窒息、衣衫凌乱,仍不可救药地沉溺着。就在他将要彻底迷失之际,江徕唇舌骤然撤离,他额头抵着季风廷,胸膛急促起伏。季风廷得了空隙,茫然地微张着嘴,本能地汲取氧气,而下一秒,江徕左手摸索而上,拇指准确地按住季风廷湿润的唇瓣,撬开齿关,抵进他的口腔。
记忆尚未一一回溯,身体却唤醒了默契。江徕什么也不用说,季风廷愣了愣,便乖乖含住手指。江徕眯着眼睛看他,目光中有不餍足的兽性,随着季风廷轻轻舔舐的动作,他呼吸愈发急促粗重,换成食指和中指插进去,低下头,无法克制地循着季风廷脖颈一路吻到胸膛。
忽然好多混乱画面,拉胶片一样从季风廷大脑中飞掠过去,原来隔这么多年,江徕喜欢怎么吻、如何做,他还是那么记忆清晰。
季风廷闭上眼睛,江徕身上的烟味、酒味、香水味,似乎被他的噬吻、他的抚摸、他的侵入织成蛛网,又黏又密地捕住自己,钻进他每一条神经,再不留情地注入毒素,令他意乱神昏,不知今夕何夕。
他从来最受不了江徕耽于情色的模样。从来受不了他赤忱,要得也贪心,给得也用力。
没人听到,风尽了,外面悄悄下起雨。季风廷仰着下巴,放松身体,宽容地展露哺乳动物最脆弱的命喉。他任江徕吸吮他的胸膛,在他颈间和锁骨烙印下细密而狂热的痕迹,任他褪去自己的衣衫,翻转自己的身体。
大概这并不是个浪漫的时间和地点,可是等不及了。许多轮回后,维纳斯总算临世,降下神火,而冰原上奔跑已久的人儿冻了太久,见到一点希望便张开双臂,跃进火笼,无反顾地追光、逐热、捕爱。
纵然焚身蚀骨,也觉视死如饴。
第73章 羁鸟
季风廷醒来时,天光是雾蒙蒙的灰色。
窗帘拉开一道不大的缝隙,照清屋子里的陈设,靠窗大书桌,水吧角,满墙落地书柜,一张白色布艺沙发,沙发下是整块暖咖色地毯,看起来柔软极了。
他眨眨眼,坐起身。床靠着墙放,另一半有睡过人的痕迹,这时候已经没温度了。再换方向,能看到衣帽间的边角和卫生间的浅蓝色手工砖,这是个极其大的套间,被主人布置得温暖而不落俗套。
“醒了?”
季风廷转头朝向门口,江徕穿一身黑,高领打底衫、休闲裤,浑身散发着健康自律的生机感,他似乎已经起身很久。
见季风廷一脸朦胧,江徕走到床边,捧住季风廷的脸,弯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看他还懵懵的,笑着问:“烤吐司、青菜面、瘦肉粥,想吃哪个?”
季风廷“嗯”了声。
他目光没有片刻离开江徕,用一种他自己完全没察觉的痴心肠望着他。从这种角度仰视过去,通常不会得到太好看的画面,可江徕是天使的孩子,别人的死角反倒是他的魔法区。
明明不是第一天知晓江徕英俊,每一次看他,季风廷却还是着魔一样移不开眼睛。
江徕也低头看着他,手指慢慢往下滑,在他颈间好几个位置摸了摸,又用指节蹭他喉结。
“嗯什么。”他放低声音:“你再看我,午饭都没得吃。”
季风廷笑了,目光从他脸上下移。江徕这件打底有些紧身,将他身材勾勒得性感漂亮,季风廷视线顿了一会儿,快要忍不住,江徕忽然动作,洞察地掀开衣角,抓住季风廷的手掌贴到自己腹部。
这里肌肉更好看,此刻状态放松,是软弹可爱的手感,不像昨晚硬邦邦,摸一摸就沾满手汗。
江徕说:“有八块。”
季风廷觉得好笑,声明这个事实十年前他就知道:“我又没喝忘川水。”
江徕撩开季风廷头发,露出那张清俊的脸。他直视他眼睛,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喝了。喝的忘情水。”
这语气,说委屈吧,有些冷漠,说是冷漠,却有伤痛暗涌。
季风廷心脏一缩,顿时惶惶无措起来。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抚摸江徕的眼睛,摸一摸他颤抖的睫毛,江徕却捉住他,在他手心落下轻吻,然后将脸颊贴在他温热掌心。
季风廷忘记呼吸,动也不动看着他。
“起床吃饭。”江徕说,“傻瓜。”
江徕出了门,季风廷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回看这张大床。
昨夜不知放纵江徕做到几点,季风廷筋疲力竭,还要被他带上楼,最后身上全是脏东西,两个人黏糊糊地抱在一起,闭眼前他还惦记着要跟江徕讲,想洗个澡再睡觉,一沾枕头就立即没了意识。
此时检查身体、床被,却都干净清爽。
他简单洗漱,穿过卧室洗手台,斜对面便是江徕面积惊人的衣帽间,常服、西服、配饰、手表,分门别类摆放齐整。季风廷不禁莞尔,难为江徕这么爱打扮的人,从前跟他在一起时,却要常常穿他买的地摊货。
季风廷在其间挑半天,无意间瞥到穿衣镜中自己赤裸的身体,愣了下,最后也还是不得不选了件高领毛衣。
出卧室,走廊有放装饰品的柚木隔板架,从右手围栏往下看,一眼眺到江徕正在岛台旁做咖啡。他这套房子三面采光,面积并不算太大,却十足通透,除了杂物间,楼下只留一间卧室,健身器材放在玄关后面的拓展空间,被隔断与客厅隔离开,阳台种满绿植。整个一楼几乎把墙全打通,设计得简单别致。
想来不会有人猜得到,对外形象冷峻而多有叛逆的大影帝会住在这么一座温暖随性的房子里,关起门来,都好似日日在山海旁边度假。
“江老师。”季风廷喊他,江徕闻声抬头。
他蛮客气地问:“我参观一下?”
江徕没说话,点点头。
沿着挑空的走廊往前,会发现其实二楼房间也不多,除了主卧,一间拿来做影音室,一间拿来做收藏间。收藏间里全是江徕这些年拍戏留下的东西,角色的道具、戏服,场记板,剧本笔记,甚至还有粉丝应援时送给江徕的角色手办。
季风廷好奇他拿的奖都放哪里,找了半天,在影音室的收纳柜发现它们,跟小山似的影碟摆在一起,证书摞着证书,奖杯挤着奖杯。
黄油香混着米香飘上来,季风廷下楼,江徕已经盛好粥,岛台上摆着烤吐司、几碟小菜、切好的苹果橙子,咖啡氤氲着热气。
季风廷乖乖坐好,拿起筷子笑说:“这搭配也太丰富了。”
江徕不理他揶揄,坐到他对面准备吃饭:“巡视完了?”
他把“参观”改成“巡视”。
季风廷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声,拿了块吐司掰着吃,一咬,满口热腾腾的焦香。静了几秒,他还是问:“那么多奖,怎么没摆出来?”
江徕喝粥,头也不抬,说:“没必要。”
一餐饭吃完,季风廷帮江徕把碗碟收进厨房。江徕干活很利索,将厨余垃圾三两下收拾好,剩下的交给洗碗机。
季风廷靠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他背影上。
江徕一边把剩下的蔬菜水果塞进冰箱,一边对季风廷说:“剧本在沙发上,你先看看。”
听到这话,他才动了,往客厅走。刚转身,一抬头朝前看,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咒,不可置信地顿在原地。
好半天,季风廷迈出脚步。剧本就放在沙发靠手上,扉页摊开,被风刮得沙沙作响。他路过剧本,没停留,又穿过客厅,站定到楼梯右边沙发正对面、这个他视野完全疏忽的位置。
耳边传来脚步声,到他身后停住了。季风廷没反应,仰着脸望得醉心。忽而后背一暖,江徕拥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有些闷:“还以为你刚才看到了。”
季风廷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那一瞬间,记忆海泛起涟漪。眼前浮现那间旧租屋,在厨房小桌旁,隔着潋滟水光、一方手工鱼缸,两个初恋的青年相对而立,他们谈论知更鸟、谈论愚蠢和勇敢、谈对未来的祈愿,在一群小鱼面前宣誓,说真正喜欢的,他们永不放弃。
一幕一幕随水流动,回到今天,两个人跨越岁月,再并肩。面前是足有整面阔墙那么大的水下世界,数不清的小型鱼群在热带雨林里洄游,水草翩跹,光影摇曳。阳台拂来微风,季风廷移动手指,立即便有几尾鳞片泛着虹光的小鱼追着来啄,连串珍珠似的泡泡往上飘飞,见无食可抢,一甩尾,泅进森林深深处,再寻不见踪迹。
他久久无法言语,因这场面震撼,梦也、幻也,远超一切能想象和能描述般壮观美丽。
“做这个鱼缸,当时请来好多人,差点没弄成。”江徕问,“喜欢吗?”
季风廷转身,回头看他。江徕脸上映着影绰的水光,眼里清凌凌的,他的怀抱暖极了,包围住身心颤动的季风廷,像云一样纯洁柔软,也像树一样坚实可靠。
在季风廷的人生中,有许多值得记忆的时刻,但若在他迟暮之时回忆,或许只有今日这刹画面仍然生动鲜艳。因为他看到的除这梦幻世界,更有江徕宝石般的一颗真心,火彩熠熠,星璎不坠。
季风廷太愚昧。多少次推断揣测怀疑误会,未曾想过,被数字媒体虚构出来声色犬马的生活背后,会是江徕静坐家中,独对空有象征的雨林游鱼的真实影像。
他常常会想什么呢。是不是每一尾小鱼儿从他眼前游过,他都能看到玻璃上自己孤独的倒影。是不是总是等待,偶尔怀念。
原来江徕成长得再高大有力,也从来是一只羁鸟空守旧林。
季风廷说:“这是我见过世界上最……”
他断了呼吸,说不下去。
江徕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好看。好像回到当年季风廷初见他第一面,回到每一个他等到他放工的夜晚,回到他与他拥抱、亲吻、耳鬓厮磨的时刻。他笑,不过是勾动嘴角、眉眼微弯,却道尽了道不尽的万千语言。
“季老师,”江徕低声讨要,“这种时候,不应该给我一个吻吗?”
一个吻。当然可以了。这天经地义。
季风廷稍一仰头,便碰到江徕柔软的唇瓣。他轻缓地吻他,两个人呼吸交缠、唇齿相依,他们几乎入迷,不带一丝情色意味的吻,只是吻,却仿佛再没什么比这更温暖动人。
心跳声、喘息声、水渍声,这些声音似乎统统都被淹没在造氧机的声浪里。季风廷觉得,他们同样是水域中的两尾鱼,游抵幸福彼岸回头望去的瞬间,一切涛拍浪阻都忘记,只看到大海辽阔世界美丽。
一个缠绵的亲吻,两人分开,都潮红着脸,微喘着气。季风廷陷在江徕怀里,他总是很少表现出依赖和眷恋,这时候袒露弱点,像只失群的动物,头埋到江徕肩上,手臂紧紧抱着他。
不知不觉,风大起来,阳台的植物簌簌地摇撼,剧本“啪”地落在地。两人总算想起正事,季风廷望了鱼缸一眼,离开保护区,走到沙发边,捡起那本子。
演员几乎都拥有在拿到剧本最短时间里,归纳出故事核心和人物特点的能力。这故事并不复杂,如江徕所说,确是个闷片。
季风廷粗略翻完,想来想去,如果他饰演这位名为张悬的男主角,那么留给江徕的角色可选性就太低。
江徕走到他身边。
剧本翻回了第一页,上面写:张悬出狱那天下大雨,白天像黑夜,铁门从他身后闭上,眼前是条荒凉无垠的柏油路。门口只站着一个打伞的黑衣男人,见张悬终于出来,上前,打量他长相,问,你就是张悬?
季风廷指着这台词,迟疑地问:“难道你做这个角色?”
可是这角色介绍说他年龄五十有余,相貌瘦削,气质颓废,个头也不算高大。江徕演他,很容易没有说服力。
“我也想做,”江徕笑笑,“可惜有人比我更合适。”
他不知从哪掏来一叠选角卡,从里面翻一翻,取出一张单人照,用回形针别到剧本上面。
季风廷低头看,看到一张熟悉又令他感到讶异的脸。
“你觉得好不好?”江徕说。
“这一次,请谈文耀当演员。江徕做导演。”
第74章 旧DV
近来有个名为“料多多”的账号在深夜爆出一则八卦,博文中说,新晋影帝的电影新作已进入秘密筹备阶段,该片将会延续与上部影片阵容的合作,而所有人都猜不到的是,影帝和名导将在这部戏中摇身一变,双双完成跨界,男主角色已经确定演员人选,更在意料外情理中,请大家保持期待。
这条微博在发布三分钟后便被删除,可冲浪第一线的网友早就眼疾手快保留好截图,于是爆料便由“人传人”的方式流传开。一夜过去,等到各方公司发现,舆情已经控制不住。
评论区准确猜出江徕和谈文耀姓名,虽然不是没人提到季风廷,好在在男主人选上,有各方粉丝争执不休,季风廷倒是众人心中最不起眼的次选人物。
这给季风廷省去许多麻烦。月底他和公司另外两位艺人参加活动,媒体抓他采访,围绕《大路朝天》刨根问底,竟也没人记起问一句,眼前这人和江徕新片究竟有没有关联。
在后台还碰到钟晨。因为人多眼杂,两人不便细谈,不过钟晨明显早猜到答案,看季风廷的眼神都带着揶揄的笑意,最后要离开,他突然拍拍季风廷的肩,对他说,祝你们一切顺利。
至于江徕那边,就热闹得多了。
他将转变身份成为导演这件事情,虽有叫嘘和质疑声,但大部分观众是乐见其成的。媒体整天往他工作室打电话,想要挖到这部片子的一手消息,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清楚”,要么是“不便透露”。好不容易在机场堵住他一次,江徕也只是罕见地取下墨镜对他们笑笑,说一句,天冷辛苦大家,又转过头吩咐梅梅,要“请大家喝热奶茶。”
漫长的冬季到来,正式进组前半月,因为谈文耀还没有完全收尾《大路》的后期工作,江徕所有通告又都排到开机前,摄制组只带了季风廷一个人到深山采风。
《张悬的彼岸》这部戏虽是林遥写就,但只要看过剧本的人,都会不自觉将这故事与《第八天》联系起来。
在《第八天》中,男主虎哥在狱中结识了身世凄惨的王二,重获自由后他无家可归,只好投奔比他先出狱的王二,却不料王二早两月便因病撒手人寰,只留下个没人要的脏小子,虎哥带走了他,给他取外号小豆芽。
后来两人流浪辗转,无奈之下虎哥回到家乡,在山头一座废弃多年的村小遗址上开了间孤儿院。因虎哥心中执念,院里收留的大多是双亲入狱无人管教的小孩,他为他们买教材请老师,想引他们向上向善。几年后忽有个年轻媒体人打听到这间特殊的孤儿院,用三百套棉服说服虎哥接受了他的采访。
自此后,孤儿院“名声大噪”。可随着网络上关于犯罪家庭劣根性的讨论愈演愈烈,孤儿院门口被扔下的小孩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市里来了人,孤儿院被强制关停拆除,孩子们全被遣散。
电影结尾,虎哥从看守所回来,只看到满目疮痍。他心如死灰,转头,却见早应该离去的小豆芽。他把小豆芽带到自己简陋的老宅,掏出所有积蓄给他,说:“等我一个礼拜,如果最后一天我没回来……”
他没说完那句话,在门口坐了好久,提起生锈的菜刀,不回头地向前走。于是小豆芽就坐到他坐过的位置,等了一礼拜,等到第八天。
当年这部电影上映后,便如同影片情节一样,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对于这个似乎未完待续的开放式结尾,观众也颇有微词。
林遥构建出的张悬,从身世、成长环境、人物性格来看,和小豆芽极其相似。当然,这并不足以让人认定他就是小豆芽。
此时张悬年龄已近四十,剧本里没有交代他过去十数年的经历,整个故事从他出狱那刻开始讲起,所讲述的,也只是一个劳改犯走出高墙之后的生活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戏将会采用伪纪录片的拍摄形式。接张悬出狱的那个人名为郑蜀,便是戏中的纪录片导演,与那位年轻媒体人说服虎哥的方式一样,他以每周八百块的酬劳为条件,说服张悬接受了纪录片拍摄。
如此看来,也难怪谈文耀愿意接下这部戏。除去种种原因,他演郑蜀,实在是本色出演,不用费吹灰之力。
季风廷这趟采风,便是去到张悬的家乡,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一座深山村落。
冬天,这地方冷极了,草甸枯黄,雪山遥远,村民大都住夯土房,墙面被风剥落了,颜色斑驳不一。
在这住了几天,摄制组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一是没暖气,二是高原环境工作难度大,三是洗澡如厕不方便。村里人也不多,时常都呆在屋里,平日生活乏味单调。离开那天,刚巧下过小雪,季风廷走出屋看,举目白茫茫空荡荡,只有雪坡上几头牦牛迟缓地甩着尾巴,天地间独剩下风声。
后来终于结束工作,到镇上定好的勘景点,大家转了转,不太满意,又到县城,接连住了好几天。
跟组的美术师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整天掰着指头算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放假,天公却不作美。一场大雪,来去县城的省道被交通管制,又逢新年将至,路上车塞几十公里,想去省会搭飞机,费时间费精力,一路折腾得很。
商量半天,最终还是执行导演拍板,愣是从现有车队里分出一辆越野,派了个当地司机送归心急切的同事下山,剩下的人就留在山里过新年。
季风廷没跟着走。
他爸妈早早来了电话,没寒暄几句,提出让他今年回去时一定带上女友。似乎当季风廷那番掏心的话从没说过。季风廷疲于应付,推说今年工作忙不回家,不出意外得了不大好听的几句骂词。
他挂了电话,出于愧疚,还是分别给两人微信转了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当做年货钱。二老又哭又闹嘴上不饶人,收款的速度倒很快,再发语音消息来,已经带着笑意,夸他有本事懂孝顺了,又明里暗里打听他现在究竟存款几何。
季风廷一时间没回消息,后来忙着忙着,也就忘记了。
除夕夜那晚,剧组众人定了县城一家川菜馆跨年,一张圆桌,坐满从天南海北聚齐的同事,饶是之前没见过或不熟悉,在这特殊的时刻,也都有其乐融融的氛围。
这些天相处下来,大家都摸清季风廷的脾气,一边看联播春晚,一边没顾忌地指着荧幕上的明星侃八卦。间或有人端酒来拉季风廷聊天,他也乐意带着笑作陪。
也有人闲坐无聊,埋头玩着手机,兀地瞥见条热搜,眉毛一挑嚷起来:“哟,咱领导又上新闻了。”
众人都立刻好奇地凑过去看,季风廷反应却有些奇怪,放下酒杯,慢半拍地起身,等到前面挤满人,站到人群后,这才往他手机屏幕上瞟了一眼。
词条有些长,一两秒钟,季风廷只检索到几个关键词。上面写:江徕,隐藏,公开。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边聊边看,不知点开什么,忽然发出怪叫。
季风廷心脏咚咚跳起来,他隐约有些预感,却又不敢相信,摸遍身上几个兜,又转回座位,才找到放在椅子上的手机。
打开手机点进微博,后台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
其实他根本不用刻意去找,首页关注页面随他打开微博刹那自动刷新,有博主早做好合集,简介提到,江徕粉丝曾推断出,江徕有每结束一部电影就更新一篇私密博文的习惯,出道至今,总数已经达到十数条。
而今天,一个除夕夜,在这个大众看来对江徕职业生涯和感情故事完全不搭界的日子,他毫无预兆地公开了所有博文,验证了粉丝猜测。
有一点出入的是,他这些年隐藏起来的东西,实际上不是博文。而是视频。
季风廷尽量保持呼吸平静,他打开营销号按照时间顺序剪辑好的视频,在满屋沸反盈天里,听到被电子设备模糊细节的,江徕年轻的声音。
他带着笑意说:之前我一直没发现,红枫街背后还有条小河。拍给你看看。
DV机画质不佳,一定是被江徕举到身前,画面一直随他动作发抖。他沿着河堤往前走几步,入镜的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与河边早已经掉光叶片的枯树。
不知道为什么,他早停下脚步,画面却持续着比之前更厉害的抖动。江徕安静下来,只是呼吸,足有半分钟,他再开口,那点笑意听起来已经有些勉强。
他说:有夕阳。很漂亮。
每段视频之间存在一秒钟的剪辑空隙,明明逐帧画面、逐字言语季风廷都接收完成,却到这个视频结束,他才理解到其中含义。
没等季风廷做出反应,下一个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摇摇晃晃,时间来到夏天,知了叫声尖厉。
从这个视频开始,江徕渐渐变得沉默,画面不停轮转,拍摄时间也从白天改到无人深夜,天知道他独自看过多少个四季。只在视频最末,他会开口,像讲给他自己听那样轻声说一句,某年某月、他在何地。
评论区粉丝们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笃定江徕有段长久的地下恋情,有人反驳,说这不过是在为他接下来亲自执导的电影造势,还有人大受感动,夸江徕心细,为粉丝寄出一封跨越时间的情书。
剧组同事也同样讨论得热火朝天。可其实,季风廷对这些声音全然无知。
他静静等到最后一个视频。江徕出镜了,骑着摩托车过跨江桥、游车河,最后画面停留在山城一架普通的天桥上,他看一眼镜头,音色和视频最开头相比变化不大,可成熟好多。
他说他在山城看风景,风景还不错。
在《大路》组里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嚷嚷:“诶我上个组跟过江老师,怎么就没发现他在拍这东西。”
另有一人笑:“得了吧,还能让你发现?不过你们注意到没,最后一期江老师老是看镜头,平常拍戏他可没这习惯。”
季风廷忽然起身,轻推开门,一个人偷偷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捧把冷水洗脸,洗到皮肤冰冻僵硬,眼睛还是又烫又辣,像被烈酒浇过。
当时身在局中,人低落,情迷惘,没有丝毫留意,如今再看影像证据,他才拾取到真相,原来江徕那晚整个人都透露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而他只是用心一点,注意力多聚集一点,便轻易地发现,江徕看向镜头的那一眼、每一眼,其实都是在看镜头后面的季风廷。
季风廷盯着手机屏幕。
江徕此时想必正在家里陪伴双亲,等到年后围读,才有时间和他再见面。季风廷忽然生起一种恨不能的念头,可惜人食五谷,始终没办法长出能够跨越山河的双翼。
他在镜前站了好久,才动手抹了抹水渍干掉的脸颊,打算回包厢。
一转头,一抬眼,躯壳桎梏,心脏如同蜻蜓一样倏地飞离身体。
“找到了——”
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人抱臂站在门外。像个不真实的梦,他披着灯光,注视柔软,看了季风廷半天,淡笑一笑,轻而缓地补充说,“好帅的寿星。我们季老师。”
第75章 是小狗
男人戴着棒球帽,半张脸都压在阴影里,下颌的线条流畅凌厉。他穿样式简单的厚外套,一身黑,身形高挑,腿长惊人。
季风廷盯着男人看。他分不清自己看了多久,只觉得世界安静。忽然,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才意识到,周遭实际上是很嘈杂的。包厢中偶尔高声呼喝,楼下的街边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话,再往前,靠河边的烟花集中燃放点,摆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箱。
尽管还没有到规定的燃放时间,但总有年轻人按捺不住。
光点“咻”一声冲上夜空,两秒钟后,炸开五颜六色的星雨。
耳边几乎都是闷雷一样的烟花声,江徕嘴唇动动,似乎说了句什么,朝他伸手。季风廷像被无形的线牵动,往前走,靠近,无条件信任般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他们没有再回包厢,江徕牵着他下楼。人都出去看烟花,穿过空荡的饭店大厅,到停车场,一辆硬派越野闪了闪车灯——这便是千里迢迢送江徕过来的车。
两人上车,沿着主路,江徕一直往前开。这个县城建在山坳之中,规模并不大,东南西北都有重重高山,他们很快驶出县城,在十分钟之后转了方向,进入无名铺装路,沿着山间小道一直往上攀升。
明明有好多话想问,想问江徕怎么大过年不回家,怎么出现在这里,想问他从什么时候出发,一路来开了多久车,辛不辛苦,想问他那些视频,究竟是给自己的吗。
可季风廷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他甚至没有问江徕要带他去哪里,只是看着漆黑的山和悬崖。
远离了热闹的氛围,空气温度都好像更低了一点。被车灯打亮的路面,能看到积雪渐渐厚起来。
到路尽头,下车,打开车门,一股寒风直直袭来,季风廷拢了拢衣服,呼出的热气很快在空中消散。车一熄火,四周就暗下来,季风廷下意识闭了下眼睛,身后传来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紧接着,江徕给他戴上质地柔软的毛线帽,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说:“有一点危险,但是不是很刺激?”
诚然这话有些不合年龄的幼稚,但季风廷还是点头。
这时候他已经适应黑暗,虽然看不清江徕脸上的表情,但放眼望去,能看到整个雪坡上反射着冷冽而静谧的月色,再远一点,是有着同样景色的憧憧山影。
鸟都没有一只,耳边只有高海拔呼啸的风声。这下,全世界是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两个人,却拥有如此广阔浩瀚的天地。
“走吧。”江徕抬手,将季风廷紧紧揽在怀里。
他带着他往山坡的阴面走,中间距离其实不到百米,但因为风大雪厚,两人喘着气,走得略微吃力,两串脚印一点点印在白色大地上,渺小得有些可爱。
转个弯,到背面,季风廷愣了愣,眼前居然出现几座木屋,其中一间木屋檐下挂着盏黯淡的小灯。木屋前,伸出去了一片蛮大的平台,平台中间有个红鼻子的雪人,雪人虽高,却因为雪质太硬,堆得不甚好看。
从平台往上望,能看到星空广袤,往下眺,能看到山脉绵延。
季风廷不由得说:“这种地方,你居然也能找到。”
这里不怎么能吹到风了,但还是能听到远处簌簌的声响。江徕在季风廷耳边说:“之前勘景来过这里。”
季风廷走近雪人,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给它拍了张照片。这么盯着看久了,竟觉它越发有趣。
江徕跟着走过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盒仙女棒,从其中取出一支。季风廷注意到,说:“上一次玩这种烟花还是很小的时候。”
“早上下了飞机就往这边赶,一路上,鲜花蛋糕都没买到,只看到路边有这个。”江徕将那支仙女棒插到雪人头顶,雪人因此变得更呆了,他拍了下雪人脑袋,说,“丑是丑了点,倒还勉强有点用吧。”
还有不到半小时,今年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咔哒声响,江徕摁亮打火机,火苗跳出来,舔舐上仙女棒,等几秒钟,一簇小小的、金色的烟花便噼里啪啦地从顶端盛放。
季风廷静静看着那簇花火,脸庞、眼底,都映着跃动的柔光,空气里是他呼出白茫茫的热气。许愿时刻,他却一副人生圆满的神情,好像如今得到的已经够多,所以没有一点点贪心。
其实钻进他心里一看,会发现他只是懂知足而已。
江徕目光一直放在季风廷脸上。烟花是没有温度的,这个雪山中最寒冷的季节,他站在雪人、烟花棒和季风廷面前,神奇地感到温暖。
等到那支仙女棒燃到最后,空气又恢复昏暗和安静,江徕开口提醒他:“听说在雪山上许愿很灵。”
季风廷微微歪着头看他:“谁说许愿一定要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呢?”
江徕静了一瞬,忽而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季风廷也笑笑,说:“再点一支吧。”
他略弯腰,从江徕手里拿走包装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支仙女棒点上。
两个人都默默看着那束花火,火光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季风廷突然说:“既然雪山上许愿很灵,那是不是做承诺也很灵?”
他隔着烟花看向江徕,那双眼亮闪闪的,眼底不知是水是泪。
“你之前说让我想好,到觉得是时候了再告诉你答案。我想了很久,想要等到自己功成名就,成长到足够和你匹敌的时候再说这些话。”
季风廷轻声说:“可是我又总是害怕,怕那一天或许永远不会来。也没办法,让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将除夕日,排序到我生日之后的人再等、再难过下去。”
烟花棒短短十公分,火光很快便熄灭了。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大起来,像阵春来的清风,刮过冰封的大地。
季风廷慢慢走近江徕,他目光描摹着黑暗中江徕模糊的面容,看了他好久,低下头,鼻尖朝外,脑袋抵到江徕肩上,双手抱住他的腰。几乎是以依偎的姿态靠到江徕的怀里。
“你面前的这个人呢,缺点好多,做事执迷,做人懦弱。好在他知错能改,这么被鞭策许多年,也算是有所成长。”季风廷低声说,“可是有一点他始终改不了——你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回到你身边——其实无论你们分隔多么远、差距多么大,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他时刻都在痴心妄想,想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风声和呼吸声远去,连心跳声也没有了,浩瀚的天地仿佛缩到只有方寸,静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这样一个人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么?”季风廷问。
又收紧手臂,自言自语地讲:“说出来吓你一跳。”他说,“一旦让这样的人走了大运,傍上你——那你可就一辈子也别想再把他甩掉了。”
说完这句话,季风廷静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冲动的发言感到忐忑。江徕没有说话。
已经到午夜了,真的有些冷,眼前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往山下看,是海一样浩瀚的黑暗。季风廷眨眨眼睛,睫毛上忽然一片冰凉,好像有颗雪粒落到他眼睑上。
与此同时,他听到树枝摇撼的声音,听到类似海浪的啸叫,还有衣物窸窣。江徕似乎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将他缓缓拉开,把他双手从自己腰间拿下来。
两人对视好几秒。他以为江徕将要说点什么了,紧盯着他的唇,意料外的,江徕却突然躬身。季风廷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天旋地转,一阵失重感袭来——江徕一手托住他大腿,另一手揽住他腿弯,肩膀一顶,便将季风廷扛到了肩头。
季风廷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心跳如鼓擂。双脚离地,他下意识保持平衡,两只手不自觉地搂住了江徕的脖颈,身体紧张地贴住他。
江徕笑了声,拍了把他的臀,大步流星往后走,说:“还不傍紧点。”
他到那盏亮灯的木屋前,门没锁,踹一脚就开了。屋里很暖,空气居然比屋外还要清新,能隐约嗅到花香。角落有盏小瓦数的落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季风廷被重重放到床上,江徕紧跟着覆身而上,手撑在他肩边。一个吻落下来,唇瓣相接的瞬间,季风廷听到他起伏粗重的呼吸声。
再怎么瘦,季风廷也是个一米八的大高个,江徕这么一路扛着他进来,两个人都折腾热了。季风廷微微张嘴就碰到江徕的舌尖,他不自禁地笑,为江徕的急切。
江徕一边吻,一边解自己的衣服,含糊不清地问:“笑什么。”
季风廷没回答,右手摸江徕的脸颊,摸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
“好热。”江徕抓住季风廷,循着他手腕吻到他手心,又把他手放到自己胸前,低声说,“帮我脱。”
他低头吻他的唇,吻了会儿,一只手食指抵进他嘴里,另一只手顺着季风廷腰际摸下去,解他运动裤的绳子。
季风廷仰着下巴跟他接吻,顺从地忍受他的手指,帮他脱掉外套,抓住他打底衫衣角往上掀,露出他紧实的腹肌。
越来越热了,屋子里暖气给得过于足,没多大会儿,季风廷也浑身是汗。他帽子、外套都被蹭掉,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发肿,嘴角溢着被弄出来的唾液,从耳尖到领口处都是粉红色,半阖着眼睛,身体在急促地起伏,似乎快要呼吸不过来。
江徕挤进他双膝间,喘着气,不转睛地看他,他叫“风廷”,季风廷别过了脸,他便淡笑笑,哄似地亲季风廷脸颊,说,“好可爱”。
周遭至少几十里都没人烟,冰天雪地、万籁俱寂,山巅这间小屋里,却仿佛有团火在噼啪燃烧。可能因为四周太安静,稍微有点动静都让人感觉大声,没忍住出声的时候,季风廷反而显得比在其他地方更难为情一点。
于是江徕俯下身,手压住他脖颈,吻他的耳侧,等到他受不了张嘴汲取氧气时,手指又钻到他口腔里,玩他的舌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不停地发出声音。
季风廷深深陷在床中央,他的脸更红了,两眼迷离神志不清,吞不下的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流,双手胡乱摸索,想找落点,抓江徕肩膀后背的肌肉。江徕却同样大汗淋漓,浑身紧绷着,季风廷手刚搭上去,就无力地滑下来。
江徕便捉住他手放在自己腰侧,重重地吻住他,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汗水如瀑飞溅,最后忍不住闷哼一声,整个人都压到了季风廷身上。
这瞬间,大脑其实是完全放空的。季风廷胸口粗重地起伏着,心脏咚咚响得可怕,似乎要撞破胸腔,他将手轻轻搭在江徕湿热的后背。两人气喘不停,等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下来。
江徕没退出去,额头抵在他颈间,声音有些沙哑,他忽然说:“那次送你回老家,车祸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季风廷抬手,摸了摸他汗热的头发。
“想,如果能跟季风廷死在一起,这个结局其实也很好。”江徕说。
季风廷愣了愣,他说江徕“胡说八道”,却又顺着他不大吉利的话哄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要死在一起,至少得等我们活够七老八十吧。”
“我不信。”江徕没什么表情,抬头看他,“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又半路跑掉。”
季风廷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笑了笑,刚要开口,江徕抬手,擦去他颌角没有干透的水渍,在他嘴唇上摁了下。
他低头,一点点接近,自顾自地说:“打个标记就好了。”
江徕滚烫的鼻息近在咫尺。反应过来他正在做什么,季风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整张脸红了个透,双腿弯折,连颤抖都不敢。江徕紧紧抱着他,跟他抵着鼻尖厮磨,又去亲他,吻他的耳朵和脖子,想跟他接吻,见他不回应,泄愤似的在他锁骨咬了一口。
季风廷疼得皱眉,手掌抵住他肩头,下意识想要推他一下,最终却也没舍得怎么用力。他轻喘着气,看江徕好久,放缓声音,无奈地说:“你是小狗啊?”
江徕说:“嗯。”
他将汗涔涔的脑袋埋到季风廷胸膛上,听季风廷肋骨下面心脏的跳动。
他说:“我是忠犬江公。”
第76章 给风廷
剧组的年假给了十天,休息时间充裕,两人也难得睡个懒觉。季风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江徕还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他身上,看模样正是酣时。
他小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因为热,胳膊和部分后背露在被子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睫毛微微颤动着,呼吸绵长深重。
季风廷侧躺着,与他面对面,伸手轻抚他高挺的鼻梁。可能潜意识里觉得放松,江徕睡着的样子露出一点意外的稚气,和他平日模样实在判若两人。季风廷看了许久,悄悄靠近,在他颊边印下一个轻吻。
正要离开,江徕收紧手臂,把他按到自己怀里。
“再睡一会。”江徕开口,声音倦懒,眼睛还闭着。
窗帘留了个缝,泄出一线天光,在江徕手臂上投下明暗界线。季风廷靠在他胸膛上,光束角里有悬浮的微尘,他伸手碰了碰,尘埃打着旋儿飘动,落到江徕线条流畅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间。
正这时,床头电话响了,是江徕的手机铃声。可江徕动也不动,季风廷只好把他手臂挪开,翻过身去找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季风廷低声说:“是梅梅。要接吗?”
床垫往下陷,江徕手跟着追过来,抱住他,把脑袋埋到他蝴蝶骨间,哑着把嗓子说:“你接。”
季风廷滞了几秒,点开接听。
电话那头,梅梅开门见山:“老大,新年好,虽然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你,可是范总那边一直让我约你出来,说已经订好桌——你要是有空的话,后天晚上方不方便?或者我请他另外约时间?”
季风廷拍了拍江徕手臂,轻声问他:“听见了吗,老大?”
梅梅顿了顿,居然听出他声音,半点不意外地说:“还烦请季老师帮我转告一下,给我一个确定的回复。”
江徕深呼吸,静了一阵子,声音还是倦:“想办法推掉吧。”
梅梅沉默了一瞬。
季风廷知道这个范总,江徕公司的大老板,听闻圈子里许多人都怕跟他打交道,只因他是个难惹的暴脾气。
可最终梅梅还是说“好”,又说:“另外有一个给江总的小提醒,照惯例,工作室除夕夜会有过年红包,昨晚他忘记发,再有,本人未来几天的工伤补贴也需要提上日程,请领导批准一下。总共就这两件事,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季风廷挂了电话,心想江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有意思的活宝,忍不住笑了下,正要把手机放回去,江徕忽然说:“密码是你生日。帮我发一下,老大的老大。”
季风廷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闭着还不肯睁开,一副赖床样,便依言打开他手机。
江徕微信上面未读消息多得有些惊人,拜年的、打探八卦的、亲朋好友约饭的,不乏一些著名艺人,也有季风廷耳闻过的各界大佬。
而季风廷却没立刻翻动,盯着列表置顶的备注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昨天干嘛放那些视频出来。”
江徕先是没反应,过了几秒,把季风廷箍紧了些。
“本来就是给你的。”他懒懒地去蹭季风廷的脖颈,下巴上全是扎人的胡茬。
这回轮到季风廷讲对方“傻瓜”,说他“简直不怕惹麻烦”“给机会让人家大做文章”。翻过身,看到江徕正看着自己,便伸手揉他的脸,说:“以后别拍了。”
江徕没说话,抓住季风廷的手捏了捏,这才开口,目光灼灼的:“为什么不拍。”
他很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又说:“是因为以后季老师会经常亲自飞来探班顺便跟我一起看风景吗。”
季风廷笑了,看着江徕,眼角眉梢都盈聚着柔和的笑意。
“是的。乖宝贝。”他这样说。
江徕没什么表情,只是捏着季风廷的手加重了力气。季风廷实在是没忍住,凑近亲了他一口,江徕不动作,他便往前凑得更紧,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跟他脸颊相贴。
江徕平静地说;“季老师好黏人。”
下一秒却捏住季风廷下巴跟他接起吻。
两个人在床上多留了一个小时。季风廷看江徕拉开窗帘,窗外是比他想象中更好看的雪山云海。
江徕定好午餐请人送上山,走到床边,垂眸看季风廷。他自己是衣冠楚楚,长衣长裤一副无害模样,倒衬得满身吻痕的季风廷十分不检点起来。
“要在这待多久?”季风廷问。
“都可以。”江徕回答,拿出手机,似乎在对着季风廷摆弄,“我们有十天假期。”
季风廷看了眼镜头,别过脸。隔了两秒,他听到床垫陷下去,带着笑意和一身热气的江徕靠近,在他耳边说:“躲什么。”
又把手机拿给季风廷:“自己看。”
季风廷没伸手,也不愿看,江徕便干脆挤上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只是这么轻轻一瞥,季风廷瞥清屏幕上的人——
那人头发凌乱,双颊染着绯红色,半阖着眼睛看镜头,眼神涣散,有种水蒙蒙的失焦感。他嘴唇殷红,上身半露,肌肤上布满不堪注目的痕迹。整个人就这么陷在阳光里,陷在被揉皱的被窝中。
简直让季风廷认不出那人就是自己。
季风廷回头看他,与江徕黑得没有一点波澜的眼眸对上一瞬。
“再往前翻。”江徕说,“昨晚就想给你看。”
居然还有比这更不检点的照片——季风廷反倒起了好奇心,按他说的往前翻,手指滑动。屏幕上的画面停顿了一秒,紧接着开始动作。
“这是……”
这是个视频文件。
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昨晚背着他录制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时,画外音响起来了,透过听筒,手机里传来八年前的声波振动。
季风廷握紧了手机,那机身也仿佛跟着他的心脏同时颤抖起来。
“今天是2010年10月23号,凌晨五点半。”
比网络上视频时间线起点早很多的时间。
是季风廷在记忆海里面刻舟求剑许多年的时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条视频的呢?风廷。”
如果这句话是条密语,能敕令掌管时间的神灵,将人们带回到这天,季风廷会发现,同样的一天,两个人却留下印象深刻的不同记忆。
季风廷继续看下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总是在无知觉的时候,错失掉重要的东西。
那台DV机原来是江徕离开那天偷偷早起,从季风廷帮他理好的行李箱中拿了出来。
他在昏暗中行走,对着DV说话,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非常轻的脚步声。他说话声也很轻,近乎是气音,只是因为环境静谧,一切声响都被机器清晰录制,包括肢体动作和呼吸声。
他走到床边,单膝蹲地,一阵阻尼声后,屏幕和机器翻转,画面被屏幕的暗光照出来,只看得清大致的轮廓,居然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分辨出来,那是季风廷模糊的睡颜和江徕模糊的正注视着季风廷的侧脸。
空气静了静,继而有一声很淡的轻笑,江徕低头,“啵”地亲了季风廷一口。
你看。他对着镜头继续说。你是小猪。
似乎怕将季风廷吵醒,江徕很快起身,又翻回屏幕,人向外走,悄悄推开门,眼前亮起来了。
客厅里点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把那间不大的地方照亮,他反手掩好卧室门,走到沙发前,把DV机放到电视机旁,调整好角度。
于是视角转动,极年轻的江徕就可以这样整个出现在视频里。
他穿着季风廷给他买的一套长袖睡衣,变魔法似的变出一个暗红色的盒子,在镜头前晃晃,说“注意看”,又转身,示意般地走到餐桌旁的边柜,将东西塞到柜子上那只彩绘的大肚花瓶里面。
做完这些,他搬了把餐椅,回到镜头前坐下,说:“今天就进组了,不知道你生日那天我有没有时间回家,所以要提前把东西放好。”
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看不清,但能感受出他笑了一下,“快去拿吧。”
秋天的凌晨五点半,天光不亮。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能看到江徕身后那张季风廷从二手市场低价淘来的双人沙发。沙发右后方是餐桌,左后方是洗漱池,中间留出来的空地贴了墙纸放了地柜,柜子上是个不大的窗户。
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楼栋、电线、遮挡物,只有一片被线条框起来的蓝莓色的天空。
“这东西我做了很久,想一想,当做生日礼物比较合适。”江徕看着镜头,“几个月前,我们在同一个‘站台’看《站台》,没想到几个月后,就要各自追火车去了。”
长达十来秒的无声,江徕嗓音变很沉静:“我想给你送上祝福,但当你独自打开这段影像的时候,只是一段祝福也许没办法给予你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想告诉你——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很抱歉,以后我总不在你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不了你拥抱,可你是那么一个纯粹坚强、天赋异禀的电影人,支撑你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我相信一定不会是情爱。”他说,“就这么跟我一起坚持走下去好吗,哪怕暂时分开。别去担忧未来,因为预见未来的方式,就是创造未来。好多日夜,我们吃苦、流汗、忍受孤独,想要的,从来不是必须做争先者、第一名,而是想要即使用一个普通人的全力奔赴,也能取到浩瀚银河之中一颗星。”
他停在这里,似乎在给季风廷足够时间找到礼物,打开礼物。
而现实中的季风廷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去摸胸口,心脏疼得好像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原来困境的钥匙就放在季风廷当年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被冲动气盛蒙蔽双眼,只看到打不开锁的死局,从没想过,老天爷也会有恻隐之心。
他终于不免俗地后悔了。如果当年他顺利拿到这把钥匙,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轻声说:“对不起,我……我从没发现过这些。”他转头,红了眼眶,“是不是没机会了?”又问,“现在赶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江徕不响,看着季风廷,那注视深极了,像江徕离开那天的凌晨和黑夜,像他们沐浴着满是蓝莓花香的微风,并肩坐在天台上一起看的那片天空。
他轻轻地摇头:“五年前,西薮巷的自建房已经尽数拆迁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鱼缸、蓝莓树,一起盖过的菱格毛毯,江徕修好的老电扇,还有逛街淘回来的走马灯,被吉他声和晚风挑起的窗纱。他们曾经的家。
画面再生动鲜活,被岁月的巨轮碾过,个体的回忆与怀念,终究再没有地方可以寄托。
心脏忽然变得根本不存在了,胸腔空荡荡。
季风廷压抑着呼吸,手机从他汗湿的手里滑到床面,他低头看着掌心,却在几秒钟后,听到江徕淡笑了笑。
紧接着,床头柜的抽屉“咔哒”响了一声,江徕从他背后拥上来。
那个系着蝴蝶结,精致的,暗红色的,刚才在视频中见过的礼品盒,被江徕放到了季风廷掌心。
“知道你没发现。”江徕说,“打开吧。”
季风廷慢半拍地抓住它,手撑着床坐起来。
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
他咬住嘴唇,用好大力气克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却还是费了些功夫打开礼盒。盒子里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由于被搁置的年月太久,纸张已经有些泛黄。
封面有江徕铁画银钩的字迹,他在上面写:给风廷。
以为是封情书。季风廷拿起来,刚翻开两页,脑海中浮现小时候同桌向自己展示小火柴人格斗的画面,才突然意识到,江徕给他的居然是一本手翻书。
手指轻捻书口,纸页便像梦景一样翻飞,一帧帧简笔画在跳跃的光影之中组成连贯情节。
——如同翻开命运的答语。
费尽千辛万苦爬天梯的小男孩,在即将登顶摘到星星那刻醒过来,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画面上细节很多,小男孩床尾放着场记板,手边搁着剧本,茫然左右看,窗外一颗星也没有。他扁扁嘴,快哭了,正要重新躺下,仙女来施魔法,刚才还空荡荡的床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盒子。小男孩惊讶地拿起来,画面也随他的动作,转移到被打开的盒子上。
图画里,纸页中,躺着一只用数不清的暗蓝色碎钻镶嵌成的指环,而在夜空一样的蓝色间,有一颗无色的、亦由碎钻组成的小小的星,正静静闪着永恒的辉光。
仿佛忽然地震天摇,可季风廷如树般被梏在原地,久久未动。
江徕等了几秒,伸手取下那枚指环,又拉住季风廷的左手,低下头一点一点认真地将指环套到他无名指根部。
手机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八年前的江徕忽然走动了,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似乎走到了镜头跟前,靠得好紧,像在季风廷耳边说话那样。
于是在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季风廷终于收到这份迟来的、如若没有人坚守原地那他必定彻底错过的、他曾失去却终究还是得到的东西。
长河两岸的江徕同时开口,他说。
原谅我不准时的生日祝福。祝我们风廷在未来的日子里,做好演员,演好电影,平安健康,万事遂心。
愿你,跨越千山,终能摘到那颗星。
第77 章 秘诀是什么
在山上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清净日子,他们还是提前回到首都。
季风廷带着江徕到丁弘家中拜年,嫂子见到江徕,吃惊得话都说不出。大家围坐半天,江徕去到阳台接电话,她才大喘气地骂这两人一直把她瞒得团团转,跺跺脚进了厨房,势要做一桌拿手好菜出来。
丁弘扭头打量季风廷,瞥他的打扮和气色,也注意到他手指上亮闪闪的指环,不禁“啧”了声,说他“真没出息”,又骂,“你瞧瞧你这骄奢淫逸的样儿。”
季风廷没反驳,只是红着耳朵笑笑。
《彼岸》这部戏是个小成本项目,因为准备充分,主角一定下来便很快开机。开机仪式办得简单,也没有请媒体探班,可季风廷最终拿到张悬这个角色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仪式刚结束,网上便流出许多路透。
李娅看到消息,特地给季风廷打了个电话,嚷嚷着要他俩请她吃饭。季风廷自是爽快应了,在剧组转场之前,约上老关、丁弘,一行人抽了个时间聚了聚,也算是吃个团年饭。
这些人进入娱乐圈都从跑龙套做起,有着同样的起点,境遇却不尽相同,好在最后,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不错的结局,老天爷总归要对努力生活工作的人有所善待。
老关酒后揽着季风廷不住叹气,季风廷还以为他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他来了句,早知道把他那条大黄狗也给带上,这样才算把当年的成员凑齐。
腊尽春回的时候,剧组生活进入正轨。
戏中,张悬从监狱出狱之后,先回到自己的家乡。二十多年过去,亲戚朋友要么早就不认识他,认识他的,都绕着道走。祖宅荒废已久,在家里的破床上躺了三天,张悬去了本地县城,找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
他似乎幸运地开启了新生活,可没过多久,一觉醒来,劳改犯的身份暴露,众人看他时都变了脸色。老板让他走人,给他开了半月工资,好多年没摸的现金捏在手里,不过像轻飘飘几张纸。
而后张悬只能去更远更大的城市寻求工作机会,毫不意外地处处碰壁。为了省钱,他跟别人合租了间房龄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单位楼,将待拆危房当成栖身之所,为生活整日奔波不停。
郑蜀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进去过,现在会做什么工作。张悬没说话,睨了他一眼,仿佛这话过于荒谬,回答他只需要眼神不需要语言。
因为谈文耀的工作安排,剧情被打乱顺序拍摄。
虽说郑蜀在电影里是个全始全终的角色,但实际上他的出镜戏份很少,加起来至多两天就能拍完,而影片呈现出来大部分镜头,都是以郑蜀视角所拍摄的纪录片形式。
作为特别出演的谈文耀,留给组里五天时间,加拍不少跟张悬有互动的剧情——以便录制同期声。剩下情节便大都由江徕掌镜。
对季风廷而言,他会比旁人更容易接受江徕身份的转变。在大家以导演的称呼叫不顺口而纷纷称江徕为领导的很多年前,在那台旧DV前的每分每刻,季风廷都习惯于来自江徕镜头的凝视,隔了这么多年情景重现,他甚至没有觉得陌生,只感到轻松和安心。
或许是人生中第一部执导影片,江徕带团队很严格,和谈文耀有很不同的一点,拍摄时,他十分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哪怕面对季风廷,该画叉的地方他也绝不二话。
从前他做演员,大家只认为他疏离冷淡,这下做了导演,更是让人觉得怕,私底下,季风廷还曾听到过有场务称他作“冷面阎王”。也不乏有团队成员暗地唱衰他。毕竟演戏和拍戏只差一字,却隔行如隔山,而他又年轻得如此难以服众。
有时候在一旁等上工,看到江徕坐在监视器前面仔细复盘,季风廷的心情也跟着他神情的细微变化忽上忽下。
梅梅这姑娘,一开机便被江徕划给季风廷使唤。这时候递水给他,站在他身旁跟着他看半天,开口提醒,其实老大修导演课已经很多年了。
季风廷没来得及多问,她事了拂衣去。
下工,吃过饭回酒店,等到休息时间,季风廷到江徕房门前,明明有房卡,还要揣着剧本做贼心虚地敲敲门。
这段时间,江徕累得瘦了,季风廷不愿他分心,来他房间的时间很少。一进屋,才发现他深夜还在调整分镜剧本,整间屋子烟熏雾缭。
这个统领全局的位置可能真的不好坐,《彼岸》班底扎实、投资充足,拍摄可以算是一帆风顺,江徕都如此劳神,也难怪谈文耀看起来整天都恹恹的,没几个开怀的时候。
季风廷打开道窗缝透气,回头瞧了眼烟灰缸:“瘾这么大啊。”
江徕靠到床上,朝他伸手:“过来。”
把外套脱了,又拿衣架挂了起来,季风廷跟着上床。江徕倒不客气,手搭在他臀侧,引他分开双膝,把他按到自己身上,随即手掌一路从屁股往上摸,隔着单衣,那手在这两地中间难舍地流连。
很快,有东西一点点变得硌屁股起来。
“你来就不抽了。”江徕说。
季风廷不响,他脑袋埋在江徕颈间,嗅着,感受着,对江徕的温度、气味、脉搏甚至他的情欲都充满迷恋。他并不羞耻于表露出这份迷恋。
“白天还导演前导演后,原来季老师是个假正经。”江徕说着话,嘴唇贴在季风廷发间。
季风廷闷闷一笑,他亲吻江徕,探出舌尖,湿濡的小动物般的舐吻轻而缓地从江徕的肩窝落到他的喉结、下颌、耳朵,很容易就使江徕加快呼吸。
江徕正要收紧手臂,季风廷拉开了距离,看到江徕眼中的红血丝和慵懒的情动。
他以牙还牙地讲:“江导白天一副端方样,没想到私底下也那么不规矩。”
江徕淡笑,没说话,手掌抚过季风廷的背脊线,压着他后脑勺迫使他低下头来。
季风廷便闭上眼睛,跟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关于江徕做导演的初衷是什么,季风廷最终还是没有问。就像江徕从不问季风廷为什么千辛万苦的,也要一门心思做演员。
他们太懂彼此,明白梦想不过是心对世界的回答方式。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影片拍摄结束了。
张悬的故事很简单。进省城的第二个月,他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夜场工作,比起其他纯粹的体力劳动,这份工作面对的环境要更复杂一些。他做迎宾、侍应生,闲时搬酒箱、倒垃圾,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过下去,忽然天降桃花,偏有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死心塌地缠上他。
他不是个该有家的人,但心肠再硬,也被小姑娘温热的泪水软化了。他们同居、生子,过了一段甜蜜的生活。夜场开始严查,张悬不意外地被辞退了,因为有案底,他再也找不到比之前更好的工作,只靠郑蜀每月给的八百块,生活难以为继,于是一个家自然而然地走向分崩离析,姑娘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张悬不是没有想过挽回,甚至为钱起了歹念,却在行凶路上碰到跟他孩子一般大的小男孩闯红灯,张悬拉住了他。他母亲匆匆赶来,将孩子抱在怀里,瞥蟑螂那样瞥张悬,转头告诫小孩,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会活成这个样。
那天张悬在路口站了很久,忽然对隐匿在不远处的郑蜀说,接下来你别拍了吧。郑蜀想要继续跟上,他转头,睨了他一眼——说结束,也只需要眼神不需要语言。
于是影片就这么在张悬背对着镜头和夕阳,往街道深处沉默独行的长镜头中落下帷幕。
他要去哪儿、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或许地尽头就是张悬的彼岸。
杀青那天,剧组开放了几个媒体采访席位和粉丝探班名额。采访内容都是提前沟通好的,旨在为电影宣传造势。
《彼岸》不是一部商业片——在大众眼里,这不算意外。历史上演员转做导演的例子并不少,他们所执导的影片类型,往往也是自己最擅长的表演类型。于江徕而言,第一部电影当然是冲着电影节竞演去的,若能拿到奖,对他未来的发展大有益处。
采访地点本来定在张悬家中,后面考虑人员安全,还是请人另外找了间会议厅。因为要卸妆,季风廷和饰演张悬妻子的演员最后赶到。江徕戴着帽子蹬着运动鞋,身上穿剧组文化衫,有那么点不修边幅,和从前出现在媒体面前的样子很不一样。他此刻正在接受采访。
“下面这个问题是我个人想问的。”记者说,“江导,您认为演电影和拍电影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对您来说哪个更有难度?”
江徕沉吟几秒,淡道:“一个是追求极致的个人表现,一个是追求完美的团体协作。我只能说,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都不会太简单。”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呢?会继续拍摄还是回归舒适圈?”
“看缘分吧。”江徕说,“目前想沉淀一下,闲下来就陪陪家人。”
季风廷等在外围,隔着人群看上首独当一面的江徕,露出一点情不自禁的微笑。梅梅挤过来,提醒他:“季老师,该去看采访稿了。”
她手里抱着一束鲜花,蓝紫色的鸢尾,花瓣像蝶翅,薄薄颤抖着。季风廷愣了愣,伸手,拨正钉在花束上的卡片。
上面有蓝色小字,花一样秀美,写着:江导,恭喜杀青,也恭喜开启人生新篇章。另外,签名照别忘记寄给我啦——欣然。
鸢尾。欣然。
季风廷半天没说话,耳边的声音都成为潮水一样的涌动。他脑海中又浮现那束花,被江徕放到枯萎也没有丢掉。还有更久远的画面,那画面里的花朵跟眼前的花朵渐渐重合。爱丽丝,原来这种花朵,就叫爱丽丝。
关窍还差薄薄一层就能打通。他问梅梅:“是你们老大朋友送的?”
“算是吧。”梅梅看起来对送花的人很熟悉,“其实是粉丝。不过老大只收她送的花,她也只送这一种花。”
季风廷胸膛深深起伏,看向她。梅梅观察到他的神情,可能觉得奇怪,却并没有表露,只是放低声音继续解释:“听老大说他曾经和一个朋友在程志明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这个叫欣然的,那时候还是程志明的粉丝,探班遇见了他们俩,就粉上了。可能老大恋旧,对第一个粉丝比较特别吧。”
她说完,又催促:“具体怎么回事,我建议哥你回家直接问老大。现在再不去看稿子来不及了。”
说完梅梅就抓着季风廷朝一旁走,空气里被扬起风,风里面携卷着爱丽丝的花香。十年前他们演小士兵,戏份结束灰头土脸退到角落,隔着一道拍摄隔离带,嗅到风里飘来这种香。那个女孩子捧着花靠过来,说喂,没想到凑近看,你俩还挺俊的嘛。
她说,我来探志明哥的班呀。看半天了,你俩潜力股,演得真不错。
她说,就当我是你们第一个粉丝呗,要继续加油啊。不过说好了,要是出名了,不许忘记我哦。
她说,好,记住了,我叫你江大侠,叫你风廷哥。
她说,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束花?不过这是送给程志明的。抱歉今天只能取一朵给你喔,风廷哥。
话筒发出刺啦一声嗡鸣,闪光灯不停喀嚓响,记者笑一笑,继续说:“那我们就来到最后一个问题了。其实我本人非常喜欢看江老师的电影,不夸张地说,我甚至觉得您每一部戏都有着高水准发挥。在这个浮躁的演艺世界里,您好像始终秉持着初心。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每一次践实您的初心,就是您幸福感的最大来源。请问江老师,保持这种初心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
季风廷在行走匆匆中回头,视线恰好跟江徕追寻他的目光相撞。
江徕轻轻笑了下。
“你的问题也很高水准。只是秘诀很简单。”他说——
“当我爱上一阵风的时候,
“我终生追寻那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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