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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世界上有一种鸟


    季风廷带他往里走,或许麻将声太大,里屋的人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季风廷说:“怎么会打起来,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到灵堂前,他给江徕递了一沓黄纸,说:“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烧些纸,就算尽到心意了。”


    江徕点点头,接过黄纸,跪在蒲团上,将纸烧完之后,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季风廷就在一边看着他,看他认真的动作、神色,等他起身,不知怎么,那股倾诉的欲望涌到嘴边。他声音轻轻,对江徕说:“刚才我坐在这儿,心里一直想,早知道就该带奶奶去首都玩一圈。他们这辈人,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首都。”


    江徕沉默注视着奶奶遗像,好一会儿,低声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亲人离去,活着的人能做的,只有珍惜每一分钟、每一个人,尽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吧。”


    “是啊。”季风廷说,“其实很没有实感,她躺在这后面,安安静静,就跟睡着了一样,我走路都不敢大声。怕吵醒她。”


    又说:“在家的时候,却总怕她走了。有时候她真睡着,我要靠近,贴她的脸,探到她呼吸才安心。”


    江徕没再说话。季风廷又点起一支烟,连轴转了这么久,他脸上的疲色已经难以掩饰,“走吧,我送你。”


    “今晚要留在这儿?”江徕问。


    季风廷摇摇头,目光空洞,追赶着一只绕着夜灯打转的飞蛾:“得找个地方睡一觉。不如你把我带下去吧。”


    说完,他晃晃手,示意江徕先去车上,他进屋和亲人说几句话。江徕没动,他被简陋的香火和纷飞的灰烬裹足,就站在灵堂前,季风廷的背影牵动他视线。


    几年前,江徕拍过一场殡葬戏,背景故事很寻常,发生在一个边陲小村,去世的老头被儿与媳日日虐待,住着羊圈,冻死在寒冬天里,死后他那场葬礼却办得盛大,唢呐队、流水席,儿女眼泪豪雨一样地淌。


    江徕演一个因大雪封路而被迫留在这里的过客,阴差阳错闯进这场葬礼,在席间人们三言两语的闲聊中,慢慢拼凑出这老人凄凉的晚景和辉煌的过往。


    此时此刻,小城山中,也有一位老人去世,仔细听,她家人真实热闹的说话声和麻将声中,只有学业工资结婚生子。江徕是个演员,知道并且参演过许多无情人无情事,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无情也有不重样的法则。


    隔好几分钟,季风廷出门来,脸色更倦。他到灵堂前,点了柱香续上,站了会儿,低声对老人说:“奶奶,我先睡觉去咯。”


    檐下那盏灯颤了颤,他旋踵,和江徕一起离开。上了车,他们在漆黑蜿蜒的山路上缓慢下行,江徕问:“送你回家?”


    像只蜷缩的落叶,季风廷窝在座位里,恹恹地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才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放下吧。”


    江徕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原因。下了山,在县城四下无人的道路中穿行十来分钟,车却拐进小道停下,季风廷疑惑地转向江徕,江徕却指指窗外,示意他去瞧路边亮着灯的那家夜宵店:“想吃什么?给你买过来。”


    季风廷愣住,才记起要摸摸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肚皮,江徕一提,他仿佛才恢复知觉,胃袋已经烈烈作痛。他摇摇头:“我自己去买吧。”


    他取了孝箍,打开车门,身后传来另一道关门声——江徕竟然跟他一道下了车。季风廷望向店门口,吃宵夜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他怕人认出江徕,犹豫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江徕揽住他的肩,带他往前走,那只手比起早晨,变暖许多,包裹住季风廷肩头,却也很快放下,暖意散在空中。他侧头看了下季风廷,过了几秒,才说:“无所谓。”


    这家夜宵店营业到凌晨,卖烧烤麻辣烫、炒饭、粉面。店不大,也不算干净,桌椅都分散摊在店门口,折叠桌上包裹着经年的油渍。


    江徕拉出板凳坐下,老板捧着小本子跟到桌前,一口利索的方言,问他们吃点什么。季风廷扫一眼菜单,点了小碗清汤面,老板记下来,转而又问江徕,江徕却摇头,说,我就不吃了。


    听他开口就知道他是外地人,在看向他的同时,老板顺口溜似的给他推荐了几道特色菜,问他考不考虑试一下,江徕还是摇头。老板愣住,盯着他半天,忽然问:“诶,你你是不是那个姓江的演员?”


    江徕斟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季风廷面前,捏着副率以为常又有微妙暗爽的表情,抬眼瞧他:“你也觉得我很像?”


    老板哈哈笑,拍他的肩:“我就说嘛,咱们这种地界儿怎么会有大明星过来。不过兄弟,我瞧着你比那谁还要帅,你要去演戏,说不定也是个大明星呐。”


    “借你吉言吧。”江徕朝他拱拱手,“赶明儿去参加个选秀试试。”


    季风廷瞧他演得起劲,别过脸,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这两个人身高腿长,长相俊朗,气质如松如玉,往路边摊一坐,格格不入极了。周围的食客频频投来打量的目光。季风廷恰好跟一个小姑娘撞上视线,小姑娘立即红了脸,低下头,觑见季风廷收回视线,便兴奋地跟身边的朋友窃窃私语起来。


    面很快端上来,青菜热汤面,老板额外给他卧了个漂亮的荷包蛋。季风廷低声问江徕:“真的不吃点儿?”


    江徕瞧了眼他碗里,从竹筒里抽出筷子,用纸巾擦好几遍,递给季风廷,说:“下礼拜有个短片开机,导演要我减重。”


    江徕神色不似作伪,季风廷不再多劝。他倒没有如此顾虑,埋头慢吞吞吃起来。小份面并不多,他吃得干净,也算很饱了,只剩下两条青菜和完整的荷包蛋。


    再抬头,发现江徕坐在桌对面,并不玩手机,用手撑着脸,静静地看着自己。


    江徕轻声说:“可是看饿了。”


    季风廷错愕,没动作、不吭声,手上筷子也不知该不该放。江徕的表情很淡,却有时空重叠的颜色,像被影映的褪色菲林。下一秒,江徕神态自若地接过筷子和那只汤碗,两三口便把剩下的解决掉。


    “走吧。”江徕起身。


    夜风带一点潮、一点闷、一点微微的凉意。两人坐回车上,开着窗,小城的气味就这样徐徐送到身边。季风廷一直默不作声,江徕按着方向盘,看着前路,“怎么还是不喜欢吃荷包蛋。”


    季风廷没有扭头看他,正在窗外游动的街景他再熟悉不过,十数年不变样,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江徕一起身处其中。他静了会儿,轻声说:“好腥。”


    身侧传来一声很短促的鼻息声,像忍俊不禁。等绿灯的间隙,季风廷盯着不远处的一栋老建筑,江徕跟随他的视线,问:“是哪里?”


    “妇幼保健院。”季风廷顿了顿,又说,“听他们说我出生在这。”


    车再启动,江徕说,“去看看?”


    季风廷摇头,“没必要。”


    江徕没有接话。车速不快,沿着小城主干道,偶有几对压马路的情侣,笑声恣意而年轻。过了会儿,季风廷开口:“我爸妈平时在隔壁县做生意,所以我上学时是寄宿,放了假,一多半时间,都住在奶奶家里。我爸妈回来也住那。”


    他很少跟别人说起家事,即使和江徕还在一起时,提及父母,也从不谈论工作、年龄、住址。


    只是这么透露了一句,江徕却迅速反应过来:“这套房子有争议?”


    “倒不是争议。”季风廷淡笑了下,家丑说出来并不好听,但他轻松地坦实,“争抢而已。”


    这些言语间,其实藏着隐忍和苦痛。江徕沉默下去。这条街不长,往老城边缘开几公里,就到了冷清的待发展区,江徕的酒店定在这里,没有泊车服务,他们把车停到车位。车里灯关掉,陷入昏沉的黑夜,他才对季风廷说:“季老师,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鸟,在海面上一直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


    他说出这半句电影人熟知的台词,另外半句,季风廷能够不假思索在心中补齐——这种鸟是没有脚的,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可季风廷没有开口,转头看向江徕。他当然有一种默契的感受,相信江徕并不是想要为他描述无脚鸟这样简单。


    “前些年,有个纪录片的工作,我参与了一些,跟着大家跑了几个月,认识了一种叫做信天翁的鸟。”江徕手指轻抚着方向盘,目光垂落,声音没有太多个人情感,像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故事,“信天翁一生有九成时间都在翱翔,许多年不落地,风浪越狂,飞得越高、越远、越从容,遇见什么都不会停歇。”


    “看起来,好像它是一种漂泊的鸟,和电影里面讲的无脚鸟是那样相像。可是专家告诉我,它们找到配偶之后,一生只认这一个家、一位伴侣。每当到了繁殖季,两只阔别的信天翁就会回到故乡,谁也不会错认彼此,就这样度过一生。”


    季风廷眨眨眼,适应黑暗,便能看清月光的辉迹。他许多年没有跟江徕像这样相处,在小城长夜,不谈风月和龃龉,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不需要瞻前顾后深思熟虑。


    这个简单的时刻,季风廷竟然感觉到神圣。


    江徕继续说,对伴侣的忠贞跨越时空,对自由的追逐矢志不渝——你看,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理想主义的动物,穿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冰冷、孤独,甚至死亡,都是它独自承受。


    “看似没理由的飞翔,偏偏是它生命的意义。那时我看到它飞到我头顶,翅膀好几米长,那个景象用壮丽和震撼都不够形容,它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自由的灵魂。”


    他转而看向季风廷,目光有种深邃的认真:“可是你知道吗,风廷,这么美丽的动物,一落地却显得虚弱、笨重,甚至路也走不稳,受很多委屈和欺负。”


    “可能这是个永恒的矛盾——”


    两人视线在夜色中相撞,季风廷定定看着江徕,听到他低沉缓慢,却逐渐有了温度的说话。


    他说,做一只信天翁,不能走路、忍受生活捉弄,是因为,他长着一对庞大的翅膀,注定生而为了飞翔。


    第62章 如果他真的是一只鸟


    小县城的酒店没有太多选择,星级酒店唯此一家。


    出门在外,季风廷住过数不清的地方,但回到家乡还得睡酒店,这倒是蛮新鲜的体验。


    小城建在被群山包围的盆地中间。这家酒店在城的西边,地势很高,从他的房间窗口望出去,可以观赏到整座小城的夜景,一条不大宽的母亲河穿过其中,像一条黑色的飘带,再往远眺,就能看到另一头憧憧的山影,在夜幕中显现出不同层次的黑色。


    站在上位的视角,这座城市一时间竟然有些陌生,季风廷辨别许久,才认清方位,找到城市边缘奶奶家的所在。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打扰江徕,季风廷自己打车,先回了趟奶奶家。打开门,几人凑在客厅,手指抵着各式证件和票据,围着茶几窃窃私语,季风廷母亲也在其中。见他进来,大家立刻停下说话,向日葵似的齐转头看向他。


    他母亲脸色不好,扬着调子问他昨晚没回家去哪儿了。


    季风廷淡淡说酒店。语毕,也并没有想跟大家多聊的意思,径直进了里屋。两间卧室门都敞着,屋里有被大肆翻找过的痕迹,季风廷曾常住的那间小屋只有一个小双门衣柜,这时候也开着,柜子里的棉被和奶奶的旧衣服都被拽出来。季风廷要找的那个大盒子摊在角落地面上,像是让人粗鲁地打开又合上过,已经有些不成形状。


    他看着那盒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弯腰把它捡收起来,用手掌去抹上面的灰痕。身后有脚步传来,他没回头,几秒后,他母亲的声音响起:“家里有地方不住,开什么酒店,我看你真是钱挣多了没地方花。”


    季风廷兀自笑了下,没吭声。说到底,这是奶奶家,是她儿女的家,不是属于季风廷的家。这间房住过他,住那些兄弟姐妹,还住过他的父母叔伯,无归属的地界,连他唯一一件寄放的东西都容不下。


    “沙发那么宽敞,还睡不下你一个人了?”他妈又忍不住说,“等你哪天买了自己的房子,那才叫有本事,睡哪个屋、多大的床都是自己说了算。”


    季风廷没接她话,在一堆乱麻里找出来个大袋子,将纸盒裹上,说:“别说这些了,我不想聊这个。”


    他妈愣了一下:“一跟你说话你就不想听,做父母的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跟你讲这么多,你看看你,都奔三的人了,不说立业,家总是要成的吧,你那大表哥的儿子今年都小学毕业了,你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带回来过,你自己想想清楚,人生大事,拖到最后,吃亏的难道是我们两个老家伙吗。”


    季风廷听她说完,转身,对住她,看着她眼睛:“妈,我想问不结婚不生孩子又怎么样,会死吗?”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季母瞪着他,仿佛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不结婚不生孩子,以后老了在病床上谁伺候你?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季风廷答:“如果这是结婚的目的,倒不如请一位保姆阿姨,来得方便快捷。”


    季母拿手指戳他脑袋,半天憋出句:“我看你真是神经病。”


    见季风廷又默不作声起来,她紧跟着又说,“保姆能给你生小孩啊?你瞧你奶,关键时候,那保姆能起多少作用?还不是靠儿孙,这身后事办得多热闹!”


    季风廷还是不吭声。这些话题,多年来已经不知道在他们中间出现过多少次,他妈说一两句,季风廷不用想也能补全她第五六七八句,什么我们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不结婚生孩子那人类不就灭绝了;你一天不结婚,我一天出门都抬不起头;等我们走了,这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多孤单;再说了,哪有正常人不结婚的。


    “你脑子里头也别整天就想着拍戏拍戏的,要能出名早就出名了,再等你做几年白日梦,哪个好姑娘还乐意嫁你个老光棍?我早就联系好了,这几天办完事,你跟我去见见你周叔他女儿,人家今年研究生刚毕业,个子也高,见了你照片喜欢得很……”


    “妈。”季母还想继续,季风廷却忽然打断她,“你别说了。以后也别再说了。我这辈子不会结婚。”


    季风廷声音很平静,也没有任何犹豫,他坦白地说:“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季母闭了嘴。


    她是一位只有小学文凭的母亲,一生困在小城,从未出过远门。模样长得美丽,挑挑拣拣结了婚,却选错郎君,两口子在离家乡两小时车程外的地方开一家农机店,生意不好,糊口都难,一年到头都只能在麻将桌上刨钱。她对世界的认知,也就只基于这来去两点一线和四方小桌之间。


    季风廷最后环视一圈这间小屋,他放在窗台那颗小多肉还在,只是早已干瘪枯灭,除此外,他没在这屋里留下别的痕迹,转身要离开时,也没有露出太多不舍情绪。


    季母见他要走,伸手抓住他,说着就要掀开他手里的东西:“这衣服是你的?多少钱买的?你二伯母刚才还在说看起来就不便宜,你看看你,钱没挣多少,整天净花在这些上面了。”


    季风廷没说话,微微侧身躲过她。这个小动作像火苗,顷刻点燃季母的引线。她那只掀东西的手空下来,愣半拍,准头却往上,狠狠给了季风廷一耳光。


    那瞬间季风廷的听觉系统有很短暂的失真,听到他母亲压抑却尖锐的声音变成蜂似的嗡鸣,“当初就让你别去演什么电视,一群戏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全是那些人害的!”


    季风廷没有动作,站在原地。季母的手劲不算太大,但其中折辱的力度却强。指甲划破脸皮,季风廷脸颊逐渐清晰的掌印上,同时缓缓现出两道鲜红血痕。


    客厅里的亲戚听到动静不对,急急忙忙赶过来,状况外地扶住季母。季母胸口不住起伏,愤愤指着季风廷:“再出名有什么用?钱挣再多有什么用?养你这么大,没成想养出个白眼狼,我以后要再听到你说这些混账话,你就别想再回家!”


    众人七嘴八舌劝上季母,问她发生什么事情。季母抹着眼泪,呜呜地哭起来,嘴风却紧,不露真相。见季风廷半天都没有低头,她那几个妯娌又勒令季风廷赶紧向他母亲道歉,总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季风廷看着他母亲,说不难过、不心疼,也是假话。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人生中唯有几个冲动决定,都成为命运转折的节点。他付出许多,一次又一次掏空口袋买单,现如今,早已明白被一时情绪而左右的决定,往往伤人伤己、后患无穷。


    本可以循序渐进,季风廷却在这个不恰当的日子再次做了不恰当的选择,对他母亲来说,这些话无疑是杀人利器。他清楚自己时隔多年又犯下冲动的错误,可是,如果他真的是一只鸟,拥有恋家的情怀,却也同时为自由的号角征召。


    更多人涌了进来,季风廷为他们让出位置,在大家责备的注视之中离开。拿到东西,他寄到丁弘家,又赶去殡仪馆。灵堂前面的小院被来吊唁的亲朋填满,季风廷一身戴孝黑衣,在人群中却无比显眼,频频有人拉住他安慰寒暄,一刻不闲。


    又过一阵,亲友陆续到齐,他母亲也到现场,两人没有时间再说话。追悼会、遗体火化、安葬仪式,葬礼结束后,季风廷低头跟着人流朝外走,出大门十多米,视野间出现一双眼熟的帆布鞋。抬头,他见到江徕,那张脸那双眼隐在棒球帽扣低的阴影之下,让人在空茫之中感到熟悉和安定。


    季风廷默了几秒,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徕说:“我一直在这里。”


    季风廷四顾,已经有不少人朝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江徕连口罩也没有戴,大咧咧地出现,实在莽撞冒险。他抓住江徕手臂,想要带他寻个角落,不料江徕反手,握住季风廷手腕,拉住他朝停车位走,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季风廷看着他,江徕问:“先去吃饭?”等到季风廷点头,坐进副驾驶,他低头、抬手,轻碰了碰季风廷脸上浅淡的伤口,“怎么弄的?”


    “这个啊……”季风廷都快忘记这事,“不小心划到了。”


    江徕视线停在他脸颊上许久,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合上车门。


    两人坐进车,由车窗看出去,恰好见到季风廷父母从门口出来,跟人说了几句话,骑上摩托车。季风廷靠在座位上没吭声,车里空调提前开好了,温度很舒服,那股柑橘味淡淡地散在空气中,他慢慢放松下来,目送父母驶下山。


    “这里人这么多,被认出来怎么办。”季风廷摸着兜里的烟盒,过了会儿,又说,“江老师这样胆大,不怕我跟梅梅告状?”


    江徕笑了,季风廷转头看,他这笑有很淡的幅度,也因为他学生打扮和成人做派,给他整个人染上几分不驯的帅气。


    “她哪里有本事管我。”江徕发动车,说,“她又不是我老婆。”


    季风廷噎住,没接他话,收回视线,别过脸,几个呼吸的安静后,将话题不着痕迹地转移:“推了这几天行程,梅梅一定急坏了。”


    “戏都拍完了,本来就是休息时间。”江徕说,“你别看她人闷话又少,好像工作狂,实际上她巴不得天天放假。”


    季风廷想起梅梅那张总绷着的扑克脸,觉得有意思极了,“她跟着你工作很久了?”


    江徕“嗯”了声,过几秒说:“《茉莉》刚杀青那会儿来的,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


    这话说的。季风廷不禁莞尔:“那时候你不也是个毛头小子。”


    两人聊起来,像在悬崖走路,各自默契小心地守着边线,不谈感情,多谈工作。江徕问起他今后的打算,看样子很清楚季风廷如今是个单打独斗的“个体户”。


    签公司这件事,对季风廷个人而言,没太大的紧迫性。实际上《大路朝天》快杀青时,他收到过几个经纪公司的邀约,甚至李娅也热心为他介绍过。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季风廷犹豫很久,到现在也没有给任何一家回复。


    定下第二天回首都的时间,江徕问季风廷还要不要趁这时间再回趟家,季风廷摇摇头,没说话。他父母到现在也没有给他拨一个电话,想必此刻正忙着和家里的兄弟分割遗产,并没有记起他来。他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凑到二人跟前,让场面变得鸡飞狗跳。


    很快进了城,说是吃饭,其实这会儿离饭点还早,两人只是垫垫肚子。季风廷带江徕到自己读书时去过的一家小餐馆,就在临河的后街。因为是工作日,路上行人不多,生意冷清的店主们在这夏日气温中昏昏欲睡,直到吃完饭,也没人认出江徕。


    他们沿着河边走了走,这条河街几乎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建筑,电线横七竖八穿过茂盛的悬铃木,路边随便停着摩托车、自行车,放眼望,看不见有些距离的高楼大厦,历史像把此处遗忘。


    江徕倒有些兴致,拿出手机拍了几张。他不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自然觉得处处新鲜,于季风廷而言,这些景色虽富有人文气息,却无疑是家乡落后和破败的象征。


    他问江徕:“很少见?”


    不料江徕摇摇头,说:“很漂亮。”


    一阵轻缓的河风刮得树叶沙沙响,季风廷抬眼,看到江徕头顶,悬铃木绒球般的青色果实,在建筑的光影中摆荡,的确漂亮,像梦一样。


    江徕慢慢向前,声音从风里往后飘:“比起山城,这里更恬淡,如果是我在这里拍戏,要选一部温情片。”


    季风廷跟在他身后,目光未曾从江徕背影离开。河风中有股发烫的鱼腥气,树上蝉聒噪地叫不停,远处河面反着晃眼的光。


    上一次季风廷骑着电动车路过此地时,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江徕。而此刻,江徕脱离演员身份影帝光环,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漫步在幻境中那样,漫步在季风廷行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


    眼前一切那么虚假,可却又是真实,江徕就是有这样一种本事,他让生活变成艺术片,让季风廷相信自己也是主人翁,让天空晴朗、微风和煦,让普通的人间、普通的时刻变得金光闪闪。


    让季风廷目光触及到他的每一分秒,都感受到左边胸膛里有心脏跳动。还让他如同灯蛾一般,对火光生出盲目的误判,觉察到疼痛的同时,更有振翅的力气,赴往哪怕危险的真理、光明、生命。


    第63章 “打给我”


    天色暗下,河街上人慢慢变多。二人打开车门正要坐进去,后面的停车位驶进一台黑色卡宴,车上下来个小开打扮的男人,看年纪和季风廷差不多,脸色浸淫着烟酒气,眼睛却很亮,一瞥就认出季风廷。他对他招手,并步前行,喊风廷风廷,好久没见你。


    季风廷认出来他是谁,高中时班级开展优差生结对帮扶,陆文昊跟他结对,当时他外号是大斌,现如今被人人称呼为斌哥。


    “我说是谁呢,差点没把你认出来,斌哥,瞧你现在这范儿。”季风廷对他笑笑,余光里,江徕已经坐进车,留给他俩叙旧的空间。毕业之后,季风廷和大斌没有过联系,只在前几年,机缘巧合之下远远见过他一面。


    大斌给他散烟,季风廷礼貌接下。瞧着他娴熟又周到的动作,季风廷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大家原来早就成为大人的感叹。


    “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大校草,真是越来越帅了。”大斌问,“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季风廷前些年在家里待的时间不短,给丁弘讲的经历都坦诚,做基层工作,来往难免碰见熟人,想必同学圈里早已传遍,连陆文昊都有所耳闻,大斌不会不知道。季风廷开玩笑:“给老板打工,挣口饭吃。你呢,被逼无奈继承家业了啊?”


    大斌摆摆手:“小本生意,说什么家业不家业的。整天忙得发昏,能把我老婆儿子养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闲谈,不免提到往事和共友,说起陆文昊,大斌低声问季风廷知不知道他的近况。季风廷不好透露,含混过去,只说跟他也是好久不联系。大斌露出几分唏嘘,见季风廷不多问,便也不多说,转而回忆起他们几人少年时的趣事,讲那时候大家的踌躇满志,一转眼时间过得多快,长大后,终于他们还是成为了最不想成为的普通人。


    季风廷维持着微笑,听他描绘几人年轻时的景象,依稀记起许多天前的换角风波,那阵子他在组里忙得脚不沾地,睡觉前偶尔才记起翻翻手机,看到陆文昊不知什么时候发来一句,“风廷,原来你还真当上了明星。”


    跟大斌道别,季风廷回到酒店。他母亲想是怄着气,一直没有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很晚才有一个他父亲的来电,不知所以地跟季风廷讲,没想到你奶奶去世,你妈会这么伤心,几乎整夜红着眼睛没说话。


    父亲当然不知道,令母亲伤心的另有其事,而面对这种事情,换做任何父母,短时间内恐怕都无法保持理智。


    季风廷晚上没怎么睡着。熬到第二天一早,普拉多交给江徕安排的人,季风廷跟他赶飞机。


    要坐车离开家乡的时候,恰好下起细雨,风吹得季风廷胳膊泛起凉意,他看了眼满种悬铃木的街道,步伐透露几丝犹豫,心中生出一些“要不然”的想法。正此时,江徕轻声叫他,替季风廷遮住头顶,胳膊因为打伞而擎起来,绕过季风廷肩头。


    后来季风廷总是回想起这个时刻,其实有点糟,天气不好,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妙,动作、画面,都只持续了一瞬间。可是人生中总有一些感触,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候。


    斜风细雨中,江徕的体温却很暖,季风廷脑中出现一个莫名的比喻,这体温好像一种养分,支撑他向前,他每踩一步,肌骨都充满力量。仿佛前面是陷阱也好、悬崖也罢,季风廷不再害怕了,有神灵眷顾,或许好运要统统发生在他身上。


    三小时的航程,他们降落在首都机场。梅梅开车来接机,顺道带上了季风廷落在剧组酒店的行李。江徕问季风廷住在哪里,季风廷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说自己目前没有固定住所,这次回来打算找个地方长租下来。


    江徕点点头,也并不意外,想了想,说他手头有几套闲置的房子,交通都很方便,如果季风廷愿意,现在就可以带他去看看。季风廷没有一口应下,正思考自己该怎么回绝,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下,他有些被吓到,转头一看,丁弘正冲他笑:“好小子,不让我来接机,还不是被我逮到了。”


    “弘哥?”季风廷蛮惊喜,瞧了眼后面人影寥落的通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丁弘瞥了瞥江徕,转而对季风廷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咯。”又说,“你嫂子一早买好了菜,都是你爱吃的,就等着你今天回家。”


    季风廷笑:“还是嫂子疼我!”


    “你哥我不疼你啊?”丁弘哼了声,一把将季风廷揽住,往他脸上掐了把,“我瞧瞧,又瘦了。要我说啊,还得趁早找个可心人儿,有个人整天对你嘘寒问暖的,你也不会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啊。”


    他这话说得挺刻意,季风廷不好回答,只管笑。丁弘吊着眼角斜睇对面,对面是沉默不语的江徕,“大影帝,这趟劳烦你送风廷回来,那我们就先告辞,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推着季风廷就要走,季风廷被丁弘带出去好几步,忽然听到江徕叫他。他下意识回头,江徕还站在原地,黑眼珠水蒙蒙的亮,转也不转这么盯着他。


    “哥,”江徕说,“考虑好了,记得打给我。”


    季风廷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几人不再多聊,各自分开。上了车,丁弘握着方向盘,“啧”了声,语调怪声怪气:“哥,记得打给我哦。”


    季风廷笑了笑:“弘哥你幼不幼稚。”


    “前几个月见他还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这会子又哥啊哥啊喊上了,”丁弘鄙夷地说,“这么多年,狐狸精招数还是一点儿没变。”


    季风廷想要替江徕辩驳几句,张张嘴,又意识到自己其实没什么立场。他噤声,江徕的模样却不住在他脑海里打转,那双眼睛,高挺鼻梁,薄红色嘴唇,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似的,论相貌,江徕必定是佼佼。罕见地,季风廷忽然反思,自己当年是否真如丁弘所说,一见到江徕,便什么人都忘却了,什么话也听不进了,变得色令智昏、眼迷心荡。


    见季风廷默不作声,丁弘紧接着又开口:“前天听你说奶奶的事,还以为你要在家多待一段时间。”


    季风廷摇摇头:“他们商量尽快给办了。奶奶不在了,我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


    “人上了年纪最怕摔跤。”丁弘叹了声,“我记得以前我还吃过奶奶做的咸菜和鸭蛋,江……那谁那段时间不也挺爱吃,真是好养活。哼,他也就这点儿强。”


    伤心事他没多提,又说:“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怎么会跟他坐一趟航班的?”


    季风廷思忖几秒,略过半途中的车祸,简述来龙去脉:“雨太大,那晚他开车送我回去的。”


    “一直留到今天?”


    季风廷“嗯”了声。


    丁弘审视地扫了他一眼:“刚才他让你考虑什么呢?”


    季风廷看向窗外,这里有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景色和天气:“说……他那儿有几套房子,可以借给我住。”


    丁弘不说话了。季风廷转头,瞧见他沉默的神色,过了会儿,低声问:“弘哥,你生气了?”


    丁弘“嗐”一声:“我生哪门子气。不过这事儿之前不都商量好了我来解决,再说了,咱家屋子那么大,还住不下你一个季老师?”


    “季老师毛病可不少,”季风廷眉眼弯了弯,玩笑道,“恐怕多住几天,嫂子看季老师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不料丁弘却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他无可奈何地瞪了季风廷一眼:“反正你主意大,我也劝不动你,住哪儿都随你心意,只是要记得,”他意有所指地说,“以后受了委屈,后头还有我和你嫂子呢,不要忍气吞声,家里随时都给你留着门。”


    这种话丁弘很少讲,季风廷听得鼻腔一酸。这么多年来,他能够有惊无险度过一个个难关,能在近三十的年纪回到圈里重拾旧梦,这后面无一没有丁弘不求回报的援手。他是真拿季风廷当亲兄弟对待。


    “还有,人生大事我不干涉你,可工作上的事,目前还得你哥我给你把把关,免得你又像当年那样昏了头,拿自己前途开玩笑——”丁弘瞥了眼季风廷,发现他低着头,一副跑神样,皱着眉叫他,“风廷,想什么呢?”


    季风廷抬头,软着语气笑:“在想弘哥你对我真好。”


    “跟你说正事儿,少来这套啊。”虽这样说,丁弘还是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当年组里那次事故,要不是你冒着雨,连夜把我从山里背出来,我这条腿早废了,不对你好对谁好。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除了父母妻儿,也就是你季风廷。”


    丁弘家离机场不远,到家,嫂子果真备了一大桌子好菜。季风廷常来丁弘家拜访,因此并不拘谨。本打算另找住处,巧了,恰好隔壁楼有套一居室空置,价格也合适,季风廷当机立断租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某天季风廷出门,见到街上树叶微微发黄,才意识到原来夏天已经结束。自机场一别,江徕一直没有来过信息,大概他转头便投入工作无暇分身。季风廷有时会想要不要给他去个电话,打开手机,却又退缩。


    等了好多天,丁弘没忍住,问季风廷他和江徕这段时间有没有再联系。季风廷摇头,丁弘便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人家小小年纪能拿影帝呢,瞧瞧多会演,跟你说话时那表情,我见了都当真,结果呢?”


    季风廷只能笑一笑。这次过后,丁弘倒也不再提,替他在几家经济公司间做权衡,他初步定下了其中一个。之前那部都市网剧不日将在平台上映,去盛典参加宣发活动前,导演还特地给季风廷打了电话,向他再次发出邀请,言语间很是亲热。


    正如丁弘所说,在这个圈子混,适当的曝光对演员来说很有必要,能抓住的机会当然要牢牢抓紧。而对导演的?前倨后恭,季风廷心中并未多生龃龉。他欣然应邀。寄到丁弘家的那套礼服已经被季风廷重新打理好,活动当天,他便穿着这身亮相。


    虽然季风廷在圈里没什么名气,可一部跟谈文耀和江徕合作的冲奖片《大路朝天》,足够引起媒体们对他的好奇心。第一次出席大规模活动,季风廷显得有些紧张,好在是整个剧组一起走红毯,作为“新星”,面对长枪短炮,他只需要点头、微笑,在边缘做透明人。


    到休息室,对完活动流程,季风廷便被前组同事围住问东问西,探究有之、羡慕有之,个个都想从他嘴里挖出他“飞上枝头”的真相。季风廷打着太极,借去洗手间的由头躲了出去。


    后台人员繁杂,路也不熟悉,活动还有半小时就开场,季风廷倒不着急,反正他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在匆匆的人群之中,他看上去竟然有些倦懒。休息区尽头有扇小窗,他走过去,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望见天际线上的落霞,像一滩薄红色的墨汁,却也很快消散在夜幕中。


    忙里偷闲,发了几分钟的呆,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正要动身,抬眼却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人穿成套的白色西服,肩上的装饰像只雀,浓妆之下,皮相有些浮肿,似乎已经不年轻了。


    很眼熟,是个见过的演员。季风廷仔细回忆,还没等他想起来,那人走近,冲他露出来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季风廷?”


    一靠近,仔细看,才发现这人脸上有整容的痕迹。季风廷对他微微笑了下,讲你好。


    这人语气微妙:“这么些年不见了,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嘉谊哥!”转角忽然拐进另一位褐发艺人,一喊出声,季风廷醍醐灌顶,立刻记起来眼前这人姓名——是他为李娅得罪的那个男主角,把他踢出剧组的,当年红极一时的演员匡嘉谊。


    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变成如此模样。


    “嘉谊哥,咱们该入场了。”褐发艺人不住催促,匡嘉谊面前的男人他从未见过,一套灰色礼服,打扮并不独特,看清脸,却让人眼前一亮。


    “小张,来,”匡嘉谊冲他招手,一副话事人姿态,“这位就是季风廷,季老师。你之前不是说想多向谈导学习请教么,风廷他刚拍完谈导的戏,以后有机会,让季老师替你引见一下。”


    那位叫小张的艺人立时精神了,站直,脸红红地望着季风廷。


    好似影片中角色变脸,匡嘉谊这会儿的笑倒显得真诚起来:“我跟风廷是多年的缘分了,朋友间这点小忙,风廷,你该不会不帮吧?”


    对着匡嘉谊这副嘴脸,说不生气那是骗人,季风廷心中厌恶,可偏偏在这种场合,他又不得不笑,不得不维持着彼此体面。“匡老师,”他说,“以咱俩的交情,说这些太见外了。你的忙,在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帮。”


    说罢,双方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看似和谐非常,实则是棉花包着石子,各说心知肚明的鬼话。


    好不容易送走匡嘉谊,季风廷松了口气。他其实早就习惯也坦然接受,在这人世间,见风使舵拜高踩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每每应付下来,还是会感觉到马疲人倦。


    艺人们的休息间是临时搭建,隔音不算太好,闹嗡嗡一片。季风廷沿着曲折的通道往前走,有些迷路,正是晕头转向,侧边门缝中探出一只手,突然将他拉进房间。


    季风廷没设防,跌撞着进了屋,先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惊魂未定心跳空拍间,见到那张隐在暗光中的脸。


    “江徕?”他无意识呼出声。江徕手指点他唇瓣,示意他小声点。门外有人经过,光线掠过江徕侧脸,一明一灭,季风廷看清江徕与他快要相触的鼻尖和嘴唇,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季风廷站稳身体,压低声音,心脏还直“砰砰”地撞着胸膛,他打量江徕上下,发现他穿着很随意的常装,并不像来参加活动的样子。事实上,这种级别的晚会,江徕从未出席过。


    季风廷问:“秘密行程吗?”


    江徕没回答,只目光灼灼盯着他。季风廷谨慎地左看右看,将房门关好,这间无人的休息间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成了另一方升温的小天地。季风廷视线下落,不小心见到江徕因为动作而歪斜的领口,露出来锁骨大片阴影,跟随呼吸起伏。


    他沉默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想替江徕正好领口。刚碰到衣领,江徕忽然抬手按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紧扣季风廷的脉搏,温度火一般。


    季风廷没能挣脱,“江老师……”他悄声提醒,“领子歪了。”


    江徕还是不响,捏攥着季风廷的手腕,手指慢慢上移,逐渐捉住他整只手,拇指指腹在季风廷的掌心摩挲。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有些轻,语调也怪,像个撒娇的小孩。那双眼也相得益彰,睫毛忽闪,仿佛露出惹人怜的委屈神色。


    “怎么一直不打给我?”


    “等你好久。”


    江徕这样说。


    第64章


    屋里只有盏低瓦数的暗灯,四处都陷在阴影中,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间休息室并没有人使用。外面远远响起活动开场的音乐,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穿插一些交谈,提到许多国人都熟悉的名字,还有人在跑,在叫,匆匆来去。


    好吵啊,可是季风廷却仿佛置身幽谷,江徕的声音细风一样钻进他的耳道,让他一时有些游离,眼前闪过许多陈旧温暖的画面,不知今夕何夕。张张嘴,说不出话,心里面无意识重复那四个字,等你好久。


    江徕注视着他,季风廷不回答,他也不催促,对视间如同隔着一片静默水域,其中却似乎流动着千言万语诉不尽的况味。他捉季风廷的手紧紧不放,像攥一只不小心就要飞走的纸鸢,好一会儿,季风廷动了动手指,反握住他,又很快抽出手,小声说:“弘哥他们小区刚好有房空出来,我就搬过去了。”


    江徕保持那个动作,手滞在半空几秒才收回,睫毛闪动、垂下,掩敛住目光。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一个人,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季风廷说,“不想给你添麻烦。”


    江徕抬眼看他,视线淡淡的,他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凉地笑了下,笑得季风廷心中生出几分失措。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兜里手机嗡嗡震动,拿出看,是剧组的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到场。


    他指指手机,露出抱歉的神色:“在催我了。”


    江徕颔首:“去吧。”却不让开位置,过几秒,问,“看热搜了吗?”


    季风廷摇摇头,他平时很少关注网络。


    “都说你好帅。”顿了顿,江徕说,“都叫你老公。”


    季风廷瞧着江徕英俊的脸,表情有些呆愣。江徕忽然又笑了,这下有了温度,如春雨初霁。活动就要开始,他打开锁,送季风廷出门,在季风廷与他错身时低声叮嘱他:“待会儿要是有采访,不用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一夜众星云集,场内分给季风廷他们这个小剧组的关注并不多,等到剧宣结束,回到后台,果然如江徕所说,有挂着工作牌的记者来敲门。大家各自接受采访,记者准备的都是贴切的问题,可最后轮到季风廷,话题前前后后却都围绕着谈文耀与江徕,明里暗里地打听始末。


    整场应付下来,季风廷微笑得脸都僵硬。好容易熬到结束,同事都走光,季风廷拿出手机,正想要约辆车回家,门又被敲响,打开一看,江徕戴着棒球帽站在门口。他竟然还没有离开。


    “下班了?”江徕问。


    季风廷“嗯”一声,示意他看只剩自己的休息间。


    江徕环视一圈,没有进屋,而是往旁边挪了步,把门口空出来,说有人找你。季风廷诧异地往前探,视线里忽然闯来一个笑脸,花儿似的。女孩乐呵呵地向他打招呼:“风廷哥,又见面啦。”


    “小娅?”


    季风廷险些没认出来眼前人,跟上次季风廷见她时的打扮截然不同,李娅今天扎了马尾,只化淡妆,一身简约浅色西服,穿得精干清爽。他见她,很欣赏的一个笑容:“李大小姐今天好漂亮。”


    李娅得意地挑了下眉毛:“我恰好在附近办点事,听说你也在这儿,就过来看看。风廷哥,之前说好的请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兑现吧?”


    季风廷自然没意见,又看了眼江徕,见他面无表情,抱臂立在一旁,不甚在意地听他们谈话,滞了几秒,低声问:“不知道江老师肯不肯赏脸?”


    江徕还没开口,李娅就推着季风廷不管不顾往外走,边走边笑着嚷嚷:“诶呦我的好哥哥,咱俩好不容易约顿饭,叫上别人算怎么回事。”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不住往身后瞧,瞧见那个“别人”落在他们身后,先是靠在门边一副高冷冰川模样,动也不动,直到注意到季风廷脚步放缓、频频回头,才抿了下嘴,迈出脚步跟上来。


    李娅暗自偷笑,紧接着说:“不过我没开车,这会儿外头人那么多,打车也不方便吧?”


    江徕很快跟上来,和季风廷并行几步,状似无意地跟他讲:“我车就停在后门。”


    “那就只好把‘江老师’捎上咯。”李娅又凑上来,“啧啧”两声,像个正青春的俏姑娘,“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江徕领路朝外走,没吭声,只是冷飕飕地盯了李娅一眼。


    季风廷不知道,自己此刻嘴角也不知觉挂起一抹青春的微笑。他只感觉这一刻心一下子飘得好远,飘到他们曾经一起压马路的每个夜晚,身边是爱人和三五好友,大家放眼走不尽的路前方,看不见寒冷黑暗,只看到启明星一般的爱和希望,而这样的爱和希望,现在想起,竟然成为了专断季风廷一生的因缘。


    饭店几经商议,由李娅拍板,定在离活动会场不远的一家夜宵店。三人要了个小包间,李娅拉着季风廷说悄悄话,讲起先头她在活动后台碰到了刚下工的匡嘉谊,说这人真是大变样,当年他有多神气,现如今就有多可怜,除了个“白月光”的名头,是要资源没资源,要人气没人气,想想真让人痛快。


    谁都知道,娱乐圈里的更迭就像大浪淘沙,若非成就满贯,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直稳坐泰山,更何况是匡嘉谊这类靠皮相而非演技闻名的艺人。


    尽管对他没留太多好印象,季风廷还是感到一阵唏嘘。他目光落在江徕身上。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像江徕一样身无短寸。


    江徕拿着茶杯,觉察到季风廷视线,微微偏头看向他,静了几秒,嘴唇动动,无声地问,干嘛看我?


    季风廷摇摇头,没说话。李娅止了话头,撑着下巴,嘴角挂着笑,视线在他俩中间打转。


    这家店生意不错,店家上菜有些耽搁,这时候才将最后一道端上来,像平衡被打破,季风廷别过头去看他处,目光闪烁,屋子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等到店家回厨房,李娅清清嗓子,教导主任似的语气招呼道,“赶紧动筷吧同学们,俩大男人饿什么身材,我都吃三大碗了。”


    季风廷被逗乐,感叹李娅变化真的好大,从前那个红着鼻子抹眼泪的女孩好像已经消散在记忆里。江徕瞥了李娅一眼,似乎持有相反意见,李娅注意到,睨向他,拍拍桌子:“这位同学,什么眼神呢?”


    江徕啜了口茶,接季风廷的话,语气轻描淡写:“不见得。”又说,“还跟以前一样,丫头片子一个。”


    谁知李娅听这话并未生气,只是一副神秘笑脸,幽幽道:“丫头片子怎么了?不像某些人,表面是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剥开皮一看,活回去了,谁能想到里头就是个泪汪汪的小傻狗呢。”


    江徕放下茶杯,视线压低,不说话,神色也没变,一副不关痛痒的模样。


    季风廷左看右看,没看明白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李娅转头来,说上次没时间跟季风廷好好说话,今晚俩人得好好聊聊。讲到她的来时路,其中不乏辛酸艰苦,偶尔也有好彩时刻和贵人相助,跟江徕重逢就在其中一场活动晚宴上。又讲,她也就是刚起家时跟那位王总的小姨子结识,两人脾气相投,多往来几次便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还说她了解清楚季风廷答应王总的条件,分成太苛刻,她已经跟那位小姨子沟通过,后续他们家若在季风廷身上有投资,便按照正常模式来商定合作细节,叫季风廷不必过于担心。


    听她一席话,季风廷不免惊讶动容,也惭愧。他没有想到李娅竟然为他考虑到这个地步,感谢的话堵在嘴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李娅抢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客套的话就不要提了,”她又睇了江徕一眼,“其实,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


    季风廷静了,转头看向江徕。


    江徕坐在季风廷对面,他视线还是那么低,靠在椅背,事不关己地拈着米饭。包厢橙色灯光从他头顶打下去,他神情一多半都掩在额发的阴影里面。


    忽然就能听到包厢外嘈杂的人声,划拳声,笑骂声,酒瓶碰撞声,老板后厨大敞,还有爆炒时铁铲和铁锅摩擦的响声。季风廷自己的心跳声。


    李娅说:“咱们要不喝几杯吧,江老师开车,就以茶代酒。”


    “砰”地一声,她打开啤酒瓶,将自己和季风廷手边的杯子满上,又举起酒杯,说别的客气话也不再讲,希望以后,不论贫穷富有,大家这些老朋友都还能常聚。


    三只杯相碰,液体翻腾,水花泛起微光。店外有人骑赛摩过街,发动机好一阵轰鸣,冥冥中,仿佛三条不同来往地的列车在此再度交汇。


    饭桌上,李娅夹在中间,喝得开心,妙语连珠,江徕季风廷两人相对,都不看对方,一个认真柔和,一个漫不经心,侧脸听她说话。


    饭桌下,却有人不安分,鞋尖往前,讨人厌地去碰季风廷的小腿,力道轻、动作慢,仿佛不经意,却如同一种等待,直到季风廷视线移动,落到这人脸上,他才止了动静,嘴角浮起浅淡笑意,愿意就此罢休。


    第65章


    那晚是季风廷第一次在媒体上正式露面。网络话题里,关于他的讨论热度出乎意料得高,营销号都将他与江徕和钟晨的照片贴到一起,热评有不少这两人的粉丝,也有看八卦的路人,不过关注点更多在他的模样上。


    回到家,季风廷粗略看了几条,丁弘打来电话,听上去很高兴,劝季风廷趁现在网络热度还不错,赶紧去发条微博积攒人气。季风廷的微博账号是许多年前注册的,实际上是个空号,没发过什么内容,只关注了一些影视界前辈,因为网剧需要配合宣传,才在前些日子把ID提供给他们。


    丁弘正说得起劲,网剧官方账号释出了预告片,圈了一众主创,季风廷的账号也在其中。不到一分钟工夫,他后台便涌来数不清的评论和私信,有谩骂,但大多是良言,毕竟季风廷一个几乎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新人”,收获来的喜欢和讨厌,程度都不会太深。


    他低头翻了一会儿,才动动手指,顺势转发剧组的微博。电话那头,丁弘“诶”了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也不知道那谁待会儿上网看到你今天穿的这身,还认不认得出来。”


    季风廷有一刻沉默。丁弘并不知道今晚江徕其实在场,看样子,即使面对面,江徕也早已经对这身当年被他试穿过,却随口说不用季风廷破费的礼服没有印象。


    “你也不会记得,自己十年前试过的一套普通衣服吧。”很快,季风廷释怀地笑了一下,又说,“其实这么看,我穿这个或许比他更合适一点。”


    丁弘哼哼地笑,说那自然是。他并没有思考这话的深意,在他心目中,季风廷比起其他任何人,都要好上十倍百倍。


    挂掉电话,季风廷的消息提示不停往外弹,其中有一条显示,江徕关注了他的微博。


    季风廷斟酌片刻,回关江徕,盯着屏幕上两人的互关标志发了会儿呆,正要退出界面,手一挪,不小心跳转到一位博主的链接。这位博主是江徕死忠粉,有条热门微博,她化身福尔摩斯,细数江徕所有动态得到结论,讲江徕有个神秘仪式感,每拍一部电影,便要增加一条私密博文。


    季风廷看着这些文字,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点进江徕主页。可他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江徕除了商务合作,极少发布状态,最近一条自己编辑的微博还在拍摄《大路朝天》期间,是某天深夜,他只发了一个蓝色符号,形状很简单,看起来像是雨滴,令人不解其意。


    晚会之后,或许因为太忙,江徕没再约季风廷见面,他们的聊天界面停留在是否到家一问一答。两人再见,是那天季风廷收到谈文耀电话,请他到工作室有事相谈,顺便试录影片主题曲。


    谈文耀工作室位于三环,是一栋造型先锋的独立建筑。季风廷刚到门口,正按电梯,碰到个熟人,林遥头发长长了些,穿一身设计大胆的潮牌,也正要上楼,见是季风廷,他表情并不意外,想是提前知道一些工作安排,只热情地抱抱他,说真巧了,没想到你是今天过来。


    仔细看林遥,就会发现,他精神状态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积极,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明艳的眉眼打着蔫,身上隐隐一股酒气,在轿厢中,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只靠在旁边,一味地盯着楼层号走神。


    等到地方,接待的工作人员迎上来,习以为常地说林老师您来了,好久不见,又看向季风廷,解释导演这时候正在休息,还请他们稍稍等候一下。林遥没所谓地摆摆手,搭着季风廷的肩笑,说哎呀风廷,你肯定是第一次到谈文耀这儿,来,我带你参观参观。


    说完也不等季风廷反应,拉着他四处乱窜,指给他看哪间屋子诞生出哪些流传深远的作品。到安静的剪辑室,林遥才终于消停下来,支使人调出一段《大路朝天》的初剪,按住季风廷的肩,让他在屏幕前坐下。


    “来都来了,不验收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么?看看吧。”他笑笑,整个人松垮垮靠到桌边,拿出一支烟咬住,无顾忌地点燃。


    屏幕上正播映的是场吻戏,屋外下着雨,环境光很暗,孔小雨喘着粗气,被邢凯压在沙发上亲吻,他仰着头,睁着眼,目光中有种不具名的情感,明明是很亲昵的画面,不知为何,却让人感到浓重的潮湿和压抑,好像邢凯只是一个孔小雨幻想出来的人物。


    放了一点,季风廷没再往下看了。他沉默片刻,偏头问林遥:“林老师,这是你心目中的孔小雨吗。”


    林遥在烟雾中眯起眼睛,默了半晌,直言道:“这是谈文耀心目中的孔小雨。”他顿了顿,嘴角歪着笑,弯腰搂住季风廷肩膀,说,“风廷,是不是别人心中那个孔小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创造者。作为明星,或许要满足所有人期待,可是作为演员呢,你只需要忠于角色和本心,别的什么都不用在意。”


    季风廷笑笑:“照你说这样做,那还真是嚣张。”


    林遥吐了口烟,挑着眉讲:“有实力嘛,当然要嚣张。在这方面,你得拜姓江的那小子做老师。”


    剪辑室里现下没有别人,窗关着,空气沉闷。季风廷扭头看向林遥,见到他的黑眼圈和青色胡茬。他沉默几秒,轻声问:“最近还好吗?”


    林遥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想要季风廷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表情松动的刹那,眼底闪过季风廷刚刚才在孔小雨眼中见到的情绪。紧接着他又笑,整个人懒洋洋地,快要挂到季风廷身上:“每天喝酒打牌睡大觉,我要还不好,这世上全是伤心人咯。”


    话音刚落,门锁响动,他俩齐齐回头往后望,谈文耀推开了门。


    季风廷立刻站起来,叫他,“谈导。”


    谈文耀点点头:“出来吧,这里头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了林遥一眼,这一眼停留得有些久,他却并未多说半句,林遥渐渐站直身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你们聊吧,我收拾点东西就走。”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出门时也不避让谈文耀,就那么手挎着兜,与他擦肩过。


    谈文耀没动作,视线垂在空中,直到林遥出门,静了几秒,谈文耀才转身,有些疲倦地招招手,带季风廷出来:“我们去茶室谈。”


    谈文耀的茶室在他办公室旁边,装修很简约,角落放几盆绿植,沙发倒是大又宽敞,旁边有一排书架,堆着许多书籍和CD。


    江徕就坐在茶室里面,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谈文耀率先坐到主位,季风廷捡了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一抬眼,就能见到跟自己面对面的江徕。江徕一副话事样,膝盖微微分开,用很随意却并不让人感觉冒犯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他看着季风廷,目光淡淡,却像露水沾湿花枝那样,停留在季风廷脸上。


    季风廷与他对视几秒,想到谈文耀就在旁边,莫名慌张起来,心脏咚咚直跳。转过脸,不料谈文耀注意力却并没有在他们二人身上,而是神情不属地盯着他的手指。顺着谈文耀的视线,季风廷发现,他无名指上正戴着一只崭新的银色戒指。


    这时江徕开口问:“季老师,喝点什么?”


    谈文耀听到江徕说话,才回过神,抬手指指桌上茶杯:“来我这儿了,就都尝尝我的茶吧。”


    兴许是抽烟太多,谈文耀嗓子更沙哑了,“歌都学会了?待会儿去楼下录音棚找何总监,我就不带路了,还有片子要剪。”


    又从旁边小柜子上拿出个牛皮纸袋,正要说话,谈文耀瞥了江徕一眼。江徕端起茶杯,啜了口,才站起来,顺手拿起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背过身出门。


    等到门关上,谈文耀把那个纸袋递给季风廷,开门见山地问:“风廷,听说你现在还没签公司?”


    季风廷点点头,看着手中的纸袋,不免对里头的内容产生好奇,又听谈文耀问:“以前也一直没签?”


    “以前是有,”季风廷老实说,“中间有些变故,后来……”他不大好意思地笑笑,“年龄大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谈文耀了解过情况,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坦诚道:“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个制作公司,要说捧明星,我没那个专业能力,我手底下的艺人,戏是不缺,可也不能说个个都保证有好资源,毕竟这一行,还得凭真本事吃饭。”


    说到这,他咳嗽了几声,似乎终于忍不住,择了支烟点燃,示意季风廷打开纸袋,里头是一沓已经装订好的A4纸。谈文耀说:“条款写得很清楚,你看看吧。”


    季风廷怔了几秒,低下头,翻开纸页,发现这是一份演艺经纪合同,甲方便是谈文耀一手创立的光年映像。


    他状似平静地往下看,实则嗓子发紧,呼吸急促。实话讲,谈文耀给出的待遇并不苛刻,甚至比其他公司开给季风廷的还要好上许多,只在艺人形象和商务运营方面略有欠缺。可是如谈文耀所说,如果想要做明星挣大钱,那么来他这里,可能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季风廷看完合同,沉吟片刻,低声道:“谈导,我……”


    谈文耀摆摆手,打断他:“不要太快做决定,也不要因为我是谈文耀而有所顾忌,讲不出拒绝,我这个人,只爱听实话。”


    听他这么说,季风廷反而觉得松一口气,他笑笑,继而诚心敬意道:“谈导,说出来怕您笑话,当年我放弃学业,选择做这一行的时候,就想着,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好演员,不说名留影史,总要小有成就吧。可是后来什么样,您也看到了。”


    到这里,他顿了顿,“我没想过谈导您会愿意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谈文耀没说话,只淡淡一笑。季风廷替谈文耀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冠冕堂皇的话,您一定不想听,可感谢的话,我真的说不尽。从此以后,季风廷就是您的兵了,还请导演多多指教。”


    谈文耀看着他,露出一丝温和:“现在不着急,合同拿回家认真看看,考虑好再来找我。”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这杯茶。事毕,季风廷按照谈文耀的指示,去三楼找到录音室。


    谈文耀公司音乐制作部门的总监姓何,是业界知名的老牌制作人,短发、长脸、丹凤眼,穿一身黑,见到季风廷进门,视线扫过上下,只对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安排他进棚试音。


    江徕的试音部分已经完成,只等着季风廷调整好,两人合录同一支歌。何总监的工作风格跟谈文耀十分相似,做事干净利落,不多说半句废话,效率极高,两小时便结束人声录制。


    出录音棚,季风廷本想向谈文耀告辞,却得知他又一头扎进了剪辑室,不让别人打扰,只好跟江徕一起离开。


    进了电梯,江徕先是不说话,等电梯门缓缓合上,才慢悠悠往季风廷那边靠了两步,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手心摊开,放到季风廷面前。


    此时季风廷正盯着楼层数发呆,被江徕动作一晃,才猛然回神,他看看江徕,江徕目视前方,一副正经样。又低头看江徕摊开的手掌,发现他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包装可爱的糖果。


    “硬糖,”江徕说,“橙子味的。”


    季风廷很是愣了一下,心里头关着的东西像倏忽间撞出栏,随电梯急速下行而漂浮起来。他向来不吃软糖,不爱牛奶味。半晌,他伸手,拿走那颗糖果。


    江徕问:“季老师待会儿怎么走?”


    季风廷讲他打车。电梯很快到一层,叮一声打开,两人走出轿厢。这时候不是通勤点,大厅只有前台,别无他人。江徕步子迈得不大,本是领先季风廷出的电梯,没几步,却渐渐跟他并行。


    “今天没别的通告。”江徕说,“我开了车。”


    季风廷明白他什么意思,却没表态,出大楼,在门边树下站定,轻声问:“你不好奇谈导留我说了什么?”


    江徕转头看他:“你想告诉我,我就会好奇。”


    这句话有意思极了,季风廷笑笑,也转头看着江徕。他无保留地说:“他给了我一份经纪合同。”


    闻言,江徕也微微一笑。他帽檐下的发丝被压得有些卷,被清风拂过,俏皮地曳动起来,这模样俊得人心动。


    “季老师,”他眼里也有笑意,“那我得说句恭喜你。”


    季风廷眸光闪动,他长出了口气,有些想往树干上倚的意思,肢体姿态是他很少有的放松随性,又问:“我应该向你道谢,对不对?”


    江徕不响,只是伸出手,轻抚季风廷鬓角边那缕叫风扰乱的头发,替他整理好,才迟迟地收回。他说:“你整部戏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谈文耀是什么个性,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他的决定,别人没有办法左右。”


    季风廷把他看着,透过夏末的光华、朦胧的影动。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江徕。他们和丁弘一行人去郊区湖边露营,遇到大风天,别人的帐篷都被刮翻,只有江徕搭的那个在风中稳如磐石。朋友们在外头手忙脚乱追着翻斗的物件,那方小小的帐篷中,江徕表功似的赖着季风廷,置丁弘狼狈的动静不理。季风廷推他,想要出去搭把手,江徕却制住他动作,说他去就行了。


    正要起身,却又慢下动作,将脸颊贴到季风廷后颈,鼻尖在他皮肤上轻轻磨蹭。有些叫屈的意味,江徕静静地说,都不夸我。


    原来有时候,一份成长的见证压在心头,也会像山石一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停了几拍,季风廷邀请他,“江老师,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江徕没怎么犹豫,点了头。他车停在十米外,季风廷跟着江徕朝前走,视线不好一直黏在他背影,四处飘着,忽然,他停下脚步——街对面那辆醒目的越野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更令他挪不开目光的,是靠在车头抽烟的男人。


    “林编……”他疑惑地念,更惊讶林遥这么长时间没离开,难道一直守在楼下。


    江徕觉察到季风廷没有跟住,转头过去,自然也看到了林遥。只隔一条街,林遥却并没有发现两人,他微微仰头,面色索然,一直地盯着上空某个方位,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毫无疑问那是谈文耀的公司大楼,可那上头除了窗户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站了十来秒,江徕叫他:“走吧。”


    季风廷心知这种情况下,林遥一定不希望别人打扰,踌躇地跟着江徕上了车。车启动,季风廷却一直再没说话,愣愣坐半晌。江徕按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开口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林遥那头长发留了十年?在那之前,我还没入行的时候,他做谈文耀学生已经做了两年。”


    季风廷转头看他,印象中,谈文耀从没有任何关于性取向的传言:“所以他扮成女孩子也是因为……”


    江徕一点也没有要为好友遮掩的意思,“你全都猜得到。”他很淡地笑了下,说,“耗了这许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季风廷没再问下去,思绪万千地低头。他手掌还攥着那颗水果糖,糖纸已经被体温捂得皱巴。


    他慢慢拆开,往嘴里送,舌尖尝到清甜的橘子味,甜蜜素总是刺激人产生愉悦,可林遥那只灰败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挥散不去。


    “捏着糖纸干什么,”等红灯的时间,江徕忽然说,“拿来我扔掉。”


    视野中,出现江徕那只可以用漂亮极来形容的手,手指修长,纹理清晰,掌腹瘦削得恰到好处,青色血管像枝叶脉络徐徐舒展,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处,指尖上有一层淡色的茧壳覆盖。


    季风廷将糖纸放进江徕手心,默不作声,手指碰到他皮肤时,也立刻同样感受到江徕体温的炽热。不知怎么,季风廷却并没有马上抽回手,他收拢的手指渐渐软下来,如同一种久违的抚摸,指腹滑过江徕掌心的生命线。


    他就这样轻轻抓住了他。


    而江徕却是滞住,足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路口绿灯亮了,后面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他才动了动,手指顺着季风廷指缝穿进去,没怎么使力气,似乎是在试探季风廷是否有要收回的意思。


    后车喇叭接二连三,季风廷任他动作,轻声说,江老师,绿灯了。


    江徕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踩下油门,车像离弦的箭,从路口窜出去,挤进首都喧嚣浩荡的车流。他什么也没说,和季风廷十指相握的那只手却越捉越紧,像终于领人踏上私奔路的毛头小子,只顾往前飞驰,任糖纸簌簌作响,粘得两人掌心间黏糊糊一片,他也始终死死收紧力气。


    第66章 傻瓜


    后来每每经过这条街,季风廷总是想起这一时分。天气晴好,风丝轻柔,工作刚刚做完,路上还没开始塞车,车流声混杂着沿途各家商店的音乐穿过窗缝,痴男怨女般的歌词,在唱什么上帝、天神、少年、爱和旧名字。满世界只剩下这曲背景音,时间流得缓慢,慢到季风廷仿佛永驻青春。


    他自认不是智者,即使智者,也难免要在此等境味包围下沦为愚人,生起想要终点距离一再延长的希望。幸运和幸福从他跟江徕交织的双手开始漫流,像潮水冲昏他的头脑,令他眼眶饱胀的同时,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种哀伤。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车停到季风廷小区门口,季风廷开门、下车,转头看向车里面的江徕——江徕靠在驾驶座,左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昏暗灯光下,神情显得很温和,跟今年春天结束见到他时那种生人勿近全不一样。他也正望着季风廷。


    季风廷脚步迟迟未动,心中追问,江徕说这辈子他只要一次回答,所以在此之前,季风廷的抽离和给予,他都完全接受吗。即使两只手现如今不以戏为名而相牵,江徕也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讨要,是吃定了季风廷,还是他跟所有普通人一样,也会在感情中患得患失,暗自忐忑难安呢。


    此刻他自然得不到解答。季风廷开口:“江老师。”


    他想说,要不去楼上坐坐吧,家里有咖啡,还有清茶。他想说,虽然房间小一点,却有一个阳台,视线没有遮挡,可以看到月亮。


    他喉结动动,张了嘴,才吐出两个字,江徕的手机响了。江徕瞥了屏幕一眼,并不理睬来电,只把声音关掉,又抬眼,等着他继续说话。


    季风廷反而止了话题。余光中,丁弘拎着一打啤酒正朝他走来。江徕今天开一辆保时捷,就停在小区门口旁边,想来应当十分显眼,丁弘回家轻易便能扫见站在车门旁的他。


    等丁弘走近,第一反应是往驾驶座看了眼,认出江徕后,他皱了皱眉,正想说点什么,却听江徕沉声,跟在季风廷后面叫他,“弘哥。”


    丁弘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就算是从前,江徕这样称呼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不自在地“啊”了声,带刺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只好移开视线,转头问季风廷:“怎么在这儿傻站着?”


    季风廷讲:“这就回去了。嫂子呢?”


    “跟她小姐妹唱歌还没回,这不我今晚没事儿,正想找你回家煮点啤酒喝。”顿了顿,他低头看向车里,别别扭扭地邀请,“那什么,大影帝一起上去?”


    江徕静了静,视线一直停在季风廷脸上,似乎在等待他的意见。这时手机又响了。季风廷怕打扰江徕工作:“有急事的话,你去忙就好。今天也很晚了。”


    “对,对。”丁弘巴不得他赶紧走,跟着补充,“忙正事儿重要嘛。”


    江徕扫了丁弘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没答这话,依言打燃了车。


    嗡嗡响的发动机声中,季风廷上前一步,弯下腰,扶着车窗讲,开车注意安全。车外两人都准备目送江徕,江徕却没立刻启程,他又转头,望向季风廷,忽然问:“话剧票没丢吧?”


    季风廷滞住动作,眼睛睁大,脸上愣愣的,又有些惊讶,仿佛早已经忘记有这回事情。眼见江徕就要信以为真,他才缓缓直起身,垂眸看着江徕,莞尔道:“没丢。记着呢。”


    江徕“嗯”了声,没太多表情,只是手放下来握住档杆的时候,动作显得很愉快,嘴角噙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我走了,早点休息。”他看一眼季风廷,顿了顿,低声说,“晚安。”


    送走江徕,丁弘非要跟季风廷回他那间小屋,进了门,却不找地方坐,也不说话,背着手,边瞥着季风廷边来回走了好几圈。季风廷被晃得头晕,把酒拿到厨房,又从冰箱找出配料,问他:“要喝甜一点吗?”


    丁弘进厨房来,抱着手臂靠在橱柜边,目光中带点古怪的审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你俩又好上了啊?”


    季风廷低着头,把配料加到升温的啤酒中,做完手头一切,才低声回答他:“今天跟他去谈导那儿录主题曲了。晚上我请他吃了顿饭。”


    “干嘛要请他吃饭——”丁弘又想起方才他俩提及什么话剧,眼睛一转,露出点了然和鄙视,很响地“啧”了声,“这就约上会了?”


    季风廷摇摇头,没有跟丁弘开玩笑的心思,转身,把和谈文耀公司签约的消息告诉他。


    听季风廷说完,丁弘脸色变得很复杂。谈文耀的制作公司叫光年映像,在业内待了这么多年,这公司怎么样,丁弘当然很清楚。论电影制作水平、艺人专业能力培养,光年映像是顶尖得没话说,旗下艺人也拿过不少大奖,可对现如今的季风廷来说,他其实需要的是一个综合素质强劲的靠山,让他能更迅速地打开国民度,更高效地运营工作安排和粉丝团体,同时,也要有能为他在竞争激烈的商业市场中分一杯羹的手段。


    这个时代,作风老派的公司总要吃些亏,谈文耀这人脾气怪,还带点偏执的文人气,有些事情他不会做也不屑去做,在某些方面自然就显得落伍。


    丁弘心知,既然自己都如此清楚其中利弊,季风廷未必不明白,沉思许久,只问:“江徕介绍的?”


    季风廷还是摇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


    “不走歪门邪道,也是个好事,就算咱们求仁得仁吧,总有观众喜欢拿实力说话的艺人。”丁弘笑笑,又讲,“以后跟着谈文耀,日子可不好过咯,听说他那个公司管理还挺严格。不过呢,也有别人没有的好处,他那儿那么多好本子,管他给什么番位,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是啊,对演员来说,好本子不都是千金难换。”季风廷也笑笑,眉眼低垂,拿汤匙搅动砂锅里翻腾的啤酒,安静了片刻,才轻声道,“我和江徕……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敢下决定。”


    丁弘看着他侧脸,逗趣地问:“怎么,让哥给你参谋啊?”


    季风廷没说话,过了会儿,丁弘又开口,甚至有些苦口婆心:“哥说个实在话,你别嫌不好听。你看,你们俩分开这么些年,江徕绯闻多得拿箩筐兜,谁也不能保证,这里头的事情都是空穴来风。再者说,你俩都是圈里人,眼下处境确实也有差别,一旦出事,吃亏的还能是他么?我们把事情想得简单点,好比那小子现在是没有别的歪心思,只想要旧梦重温,可人心善变呐,社会、家庭,还有工作的压力之下,他又能将这份心血来潮维持多久呢。你是个男人,这辈子也不是每件事情都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还不清楚自己同类是什么样么。”


    复合味的甜酒香充盈小小一间厨房,或许糖放多了,甜到极致,多出一丝酸苦。“弘哥,”季风廷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也都很清楚。”


    他吸了口气,停在这里,顿了好久,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只是怕他会失望。”


    “失望?”丁弘瞪大眼,不可思议地问,“他有什么可失望的?”


    季风廷抬眼,脸和睫毛被水蒸气熏得湿漉漉的,目光很平和,他冲丁弘淡笑了下,所有想说的话、未说的话,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了。


    丁弘失语好久,最终还是走近季风廷,抬手揽住他。


    “说得再多,无论你最后做什么选择,我不是都无条件支持?别人的意见,你就当个屁放。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拍拍季风廷肩膀,低声说,“傻瓜。”


    接下来的日子,季风廷忙碌起来。谈文耀安排给季风廷的经纪人姓崔,单名一个群字。这个崔群来头不小,从业三十年,捧红的巨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只是他到了年纪,精力有限,只跟季风廷在公司见过一两面,后面具体工作事项便由一位叫Eva姐的执行经纪负责。


    在她的安排下,季风廷先是去了两部班底还不错的电影做客串,又跟着同事扎进公司安排的表演课和台词课。这期间,《大路朝天》释出片花,在网上引起不小的讨论度,等季风廷培训课告一段落,崔群给他发来个剧本,让他在家没事就先熟悉熟悉。


    这个项目是公司一个大股东主导的,本子质量还不错,只是题材有些不大吸引人,安排季风廷试镜的角色是其中的男二号,一个古板封建的书呆子。季风廷拿到剧本,花两天时间看完,第三天下午,便是程志明的话剧开演。


    程志明主演的这部话剧叫《镜中春秋》。季风廷住处离剧场有些距离,赶到时已有许多人入场。江徕穿简单t恤,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直顺地垂在额前,用这副模样,坦然地混坐在人堆里。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瞧着舞台上的动静,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坐在旁边这个学生打扮的男人,就是当红影星江徕。


    季风廷入座,发现这位置视野正佳。江徕见他来,只点头当做跟他打招呼,视线远远放在台上,默几秒,身体却微微倾向季风廷。


    他声音很轻很低:“穿这么少。今天刮风。”


    “还好,不怎么凉。”季风廷左右瞄,提防有人认出江徕,也压着声音说,“口罩也没戴就来了,江老师胆真大。”


    江徕淡笑一下,没讲话。演出很快开始,《镜中春秋》第三次全国巡演首都场,幕拉开,旁白凄楚,轻轻念《浪淘沙》,一位扮相狼狈的长袍男子扶坐桌前,他毁冠裂发,头埋得极低,整张脸都淹在阴影里,手边一杯酒。这是程志明所饰演的将赴死的李煜。


    季风廷静静看着台上,他其实知道,整场话剧采用很有特色的分幕设计,接下来的时间,演员们便要跳跃式地演绎出这位千古词帝的一生。


    历史剧,多以悲剧收尾,现场氛围令人不知觉沉浸,观众席里时不时传来叹声和啜泣,最后一幕,李煜饮下杯中酒,扣弦的词句又缓缓响起,是李煜望住天顶,轻声,念白再无感情。舞台降下象征死亡的白绫,白绫上却隐约有血字成诗,被风一拂,如雾飘动。


    演出结束,季风廷被江徕带进后台时,身后场内仍然掌声如雷,久不停息。他默不作声,也并不四处张望,一直低头跟在江徕身后。


    后台建得有些复杂,回廊很多,绕了半天,一扇门前,江徕忽然停住脚步,季风廷下意识抬眼,见到江徕回头看他,顿了下说:“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季风廷笑了:“总不会是把我骗去卖了。”


    “算你猜对。”江徕嘴角浮上浅淡弧度,他伸手抓住季风廷手腕,将他缓缓带到门前,说,“跟我见个朋友。”


    他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左手戴一串尺寸不小的木珠。季风廷不认得,却见过,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对这人印象深刻。


    见是江徕,男人很快露了个笑脸,将二人请进屋,说,大影帝,现在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啊。


    江徕也笑了下,交际场上惯用的那种笑,像是跟他熟识,肢体动作和声音都很放松,风轻云淡应他的调侃,说孟总抬举,前辈要见后生,后生哪里敢不登门?


    娱乐圈里和程志明有关系又姓孟的人并不多,这时候,季风廷已然猜出这男人身份,他立在一旁,没有出声,安静地听二人交谈。下一刻,江徕转头看了眼他,果然说:“季老师,这位就是孟山孟总,跟志明哥合作快二十年了。”


    不怪季风廷眼拙,孟山虽是程志明的经纪人,是业内大咖,可他这人为人低调,在人前少有曝光,若非资深娱乐圈迷,大多数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识其貌。


    江徕转头看了眼季风廷,将季风廷介绍给孟山:“孟总,上次你问起我的人,今天我给你带过来了。”


    第67章 何止朋友


    孟山一早就在暗自打量季风廷,江徕这么一说,他便顺理成章将视线投向他。这种阅人无数的目光在某些地方跟谈文耀打量人时很像,但相比起来,更温和,更近距离。


    他主动要跟季风廷握手,季风廷赶紧上前,在他开口前做自我介绍,说他突然来访,还请孟总别嫌他冒昧。孟山却含笑解释:“风廷,是这样,之前我看过你们那部戏的片花,所以一直想要见见你,没想到赶巧在今天碰面了。”


    季风廷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孟山顺着季风廷手腕,往上,拍拍他胳膊:“听人说,你们两位主演之前在组里还闹得不愉快,我瞧着这不挺好么。”


    没等季风廷说话,他扫了眼江徕,又笑了下,说:“看来都是些谣传。”


    季风廷摇摇头,也看向江徕,斟酌几秒,说:“我和江老师……相处还算不错,都是朋友,可能大家有什么误会吧。”


    听这话,江徕眼皮都不掀,鼻尖朝外,淡笑了声,嘴唇动动,“何止是朋友。”


    他轻飘飘说这几个字,落地却有如千斤重,季风廷的心也跟着猛然一沉,他紧紧瞪着江徕,脊背都僵硬,生怕江徕口风一漏,说出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


    不料见季风廷反应,江徕却神色未变,看着季风廷道:“他还是我的恩公。”


    “哦?”孟山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说法?”


    江徕不避讳地答:“当年带我入行的人,就是季老师。”


    闻言,孟山眉眼一扬,目光惊奇地投向季风廷。季风廷虽然松一口气,却还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哪怕不透露两人曾有过恋情,他也从未想过要撕开窗纸,将过往晒到阳光下。发愣的间隙又分出心思,想江徕的说法并不准确,认真算起来,领他进门的老师,理之当然是他的母亲,他所耳濡目染的一切的泉源,是他的血液,他的基因。


    “真是想不到……”


    孟山刚开口,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换完衣服的程志明握着保温杯进屋,见屋子里这许多人,有些诧异地停了脚步。


    “志明,”孟山打招呼,“看看谁来探班了。”


    季风廷和江徕都转身往后看过去,程志明表情微微滞了一下,随即笑开,讲,小江,好久没见你了。


    他俩握了握手,程志明又转头,带着笑看季风廷:“这位是……”


    于是季风廷赶紧又再做了个自我介绍。


    几个人说些官话,围绕这场话剧聊起来。季风廷面带微笑。不知有意无意、是否知情,没人提及江季二人与程志明有过那么点渊源的经历。


    可是想想,曾在程志明戏中跑龙套的时候,季风廷没机会靠他这么近,兵和将中间当然隔着千军万马的距离。曾在剧院兼职的时候,话剧落幕季风廷才有资格上台,一个化身杂工,一个扮演李煜,天上人间是极,所以程志明记不得他、认不得他,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告辞前,趁江徕和程志明说话,孟山将季风廷单独拉到一边,笑着说:“听说你签了光年?”


    季风廷点点头,他拿不准孟山的意思,拘谨地看着他。


    “好好干,谈导公司不错的。”孟山似乎对他的决定很赞许,手搭在他肩上,又说,“今天没什么机会,改天找个时间出来,我请你吃饭。”


    “孟总……”季风廷自是受宠若惊,犹豫片刻,他讲,“其实该我请您吃饭才对。”


    孟山对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既然你最后没有拨那个电话,那这顿饭,也就没有该不该请的说法。风廷,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瞧这俩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正跟孟山聊着,季风廷转头,发现程志明他们正看着自己,江徕抱着手臂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说不清什么情绪。


    孟山哈哈乐道:“我跟风廷一见如故,多说了两句。不啰嗦了,你们年轻人,赶紧忙自己的事去吧。”


    从剧场出来,外面现出阴天日落前的回光返照,经由这条蜿蜒小道,可以到达剧院后门的停车场。小道左右种了许多桂花树,初开,空气中散着新香,天光朦胧,从树丛中斜斜漏出来,呈现一种梦幻而奇异的明亮。


    两人并行其中,步伐不快,走到路中央,季风廷忽然开口,打破沉默:“其实,我和孟山见过一面。”


    江徕看着砖石路面,声音有些淡漠:“是么。”


    季风廷也低着头,步子越来越慢,随着两人距离渐渐拉远,他似乎陷入不决的思虑。隔好久,他说:“前几年,程志明这场话剧到我们市里演出,当时我恰好在那做场工,我……”


    江徕背影滞了一瞬,他没回头,在馥郁花香中静静听。季风廷也停了脚步,他抬眼,被光晃了神,只觉得自己现在身陷不真实的映画之中。


    几个呼吸的寂静,他笑了:“说出来有些可笑。那晚散场,我负责清扫舞台,拉开帷幕,以为只剩我一个人,看到程志明坐过的那把椅子,没有忍住,过去摸了摸。我大概忘记自己的身份,那一刻犯痴地心想,如果我是程志明,我该怎样饰演李煜。”


    他看到江徕收紧手指,小鱼际微微鼓起来。停了一拍,接着说:“可恨自己,虽然早已经不是演员,却还有着演员的臭毛病。最后,竟然对着台下演起独角戏。你应该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孟山从最后排慢慢走下来。”


    “那个时候,你不知道他就是孟山。”江徕说。


    季风廷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看他。他说孟山像散场之后没有离开的观众。说孟山没有笑话他,给他鼓掌、比拇指,问他是不是演员。季风廷答他曾经算是,他便说,那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弃。


    彼时季风廷远离演艺圈已久,平时得空,只会独自在镜子前练习基本功,乍然有了观众,反倒像个新瓜蛋子,被人欣赏也会手足无措。正这时程志明带着助理寻过来,只卸了发冠,妆还在脸上,支使季风廷找他在舞台上遗落的戒指,季风廷在桌下捡到,低着头走到幕布后交给他,程志明说了谢谢,对他只是不在意地一瞥。


    这之后孟山也准备离开,跟季风廷道别时,他提出想借季风廷手机打个电话,季风廷别无他想,将手机递给他,不料孟山动动手指,却很快又将手机还了回来。


    孟山说,如果想继续做演员,可以拨这个号码,也许能够帮到你。


    其实,虽然当时猜到孟山可能并不是他以为的普通观众,可季风廷也没有将他的话当真,不然也不会从未动过要拨这个电话的念头。只是大概孟山说的那句不明白,像养料,日夜灌溉季风廷心间早已经贫瘠的土地,等到时机到来,便有树种生发,令他生出重新掌握人生的勇气。


    江徕垂眸,黑框眼镜下的视线动也不动,嘴好硬:“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季风廷侧着头一直看他,半晌说:“我都交代了。别不开心。”


    起风了,树叶抖得发响,花香都被打散。这小道偏僻,耽搁这么长时间,还是没人闯来,风声里,显出一片安静。


    好一会儿,江徕终于开口,说:“我只是觉得,我像个傻的。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季风廷维持着平缓呼吸。江徕这话没带什么语气,到他耳朵里,却无端端生出几分自伤的情绪。他手指仿佛有了意识,动了动,想要拿起来,想要碰碰对方。


    却见江徕抬头问:“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季风廷喉结上下一滚,他下意识别过去视线,看到树梢细碎的花粒颤抖,远处停车场零星行人走动。他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可能是命运。”


    江徕很淡地笑了声,没温度:“潜意识操控你的人生,你却称其为命运。”


    季风廷沉默下去。


    风从织物缝隙钻进他的身体,真的有些冷,他鼻头一酸,轻轻打了个喷嚏,整个人跟着晃了一晃。几个呼吸的沉默,身后拢上一片意料外的温暖,季风廷侧头看,江徕从背后揽住了他,手掌裹住他肩头。


    他觉得世界几乎静止了,不由自主被江徕的步伐带着往前,听到对方那把低沉的嗓子在说话,好几拍之后才辨清。江徕说:“走吧,风大了。”


    季风廷知道至少现在,江徕不会再追根究底了。可是,他叫江徕的体温环绕,鼻间钻进江徕皮肤上的淡香,也能清晰感受到江徕胸膛里面心脏的搏动。一切超越普通界限的触碰之中,好像有一种酸涩的液体在渗流,流进季风廷的眼底鼻腔,松懈他的心防,融化他的矛盾,一层层剥蚀他坚固的成年人的伪装。


    孩童理智未被规训成就,酸苦辣痛都由最诚实的身体语言表露。那么除去关防只剩一颗稚子之心的季风廷,是不是也可以任由情绪掌纵,黄河溃堤,将他的委屈、他的忧愁、他的怨愤,一股脑地倒给江徕呢。


    有那么一秒,季风廷立刻就要吐胆倾心,对江徕诉尽两人分开后经历的所有,对他保证过去的已经过去,自己已经想好,以后在他面前,绝对不会再有隐瞒、蒙蔽、欺骗。


    可世间万物的发展变化,又怎么会因人心转移。季风廷刚要出声,兜里的电话就有感应似的急促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季风廷右眼皮猛地一跳,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想让江徕知道的,曾不想让他知道的,这个傍晚,都登上了八卦新闻。季风廷慢一步就要主动袒露的另一个自己,还来不及先由江徕检视,此刻正赤裸着在娱乐榜单上横陈,血肉早已经被万千双眼睛剐尽。


    第68章 是他吧?季风廷


    事情从网剧开始播送、电影片花释出后的一则匿名爆料开始发酵。


    有知情人给营销号投稿,指出某名导新捧的男演员,第一部电影还没上映,第二部就内定了谍战大戏二番。又吐槽这演员整天通稿满天飞,难道现在从素人到顶流只需要三步——认干爹、走红毯、买热搜吗。还声称,他作为十年影迷,对这导演非常失望,骚操作真是让人看吐了。


    这段爆料中的主角是谁,熟悉娱乐圈的人一眼便知。评论区也有质疑的声音,顺着这些质疑,一点点扒下去,挖出季风廷刚入行那几年的履历并不算难,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明明这个人事业轨迹一直在向好向上发展,怎么忽然就从娱乐圈凭空消失了?


    很快,有心人顺着季风廷签约过的经纪公司,找到合伙人,又从合伙人关系网中捕捉蛛丝马迹,找到了季风廷曾被公司安排试镜《第八天》的消息。


    再之后,舆论风向变得奇怪起来,如同诸侯割据、群雄混战。有人趁机放出钟晨黑料,数落道原来你们的好哥哥从出道起就是夺人角色的资源咖,赞季风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人截取季风廷一些不甚体面的剧照制作表情包,拿来反击对钟晨抹黑的说法;更有吃瓜群众两头不站,管你糊咖还是顶流,总之现在的娱乐圈,就没几个人出淤泥不染。


    焦灼的网络大战中,季风廷这名字长居娱乐新闻搜索榜单,热度涨得厉害。就在舆论好不容易趋向平息时,突然有位神秘人放出段几秒钟的短视频——视频像素虽低,主人公那张高辨识度的脸却格外清晰,他双眼迷离,嘴唇微张,一副无意识的模样,正被一男一女抬着下巴,往他嘴里和锁骨间灌酒。


    爆料人只给这段视频配文了一句话:是他吧?季风廷。


    此事一出,炸了锅。


    视频里实在太多细节。人们辨出,背景是某个昏暗包厢,季风廷已然大醉,领口敞开、两颊绯红,脸上似乎印着掌痕,但环境太暗,很难认清。图上亮闪闪的东西只有三样,男人的名表、女人的钻戒、季风廷湿润的瞳光。


    网友的评论铺天盖地涌来,这会子就算之前有再大的分歧,看客们也都团结一心了。骂他三陪上位的有,抵制他作品上映的有,间或有人提一句视频中的季风廷实在迷人,也很快被抨击声淹没。讲故事的更多,听朋友说、亲戚说、圈内人说,将他如何陪人吃饭替人点烟,如何跟金主干爹做交易,如何跟男人进出商店买套买油,如何放荡不堪如何利令智昏?,列举得头头是道。


    偶尔有人问:如果季风廷真靠潜规则上位,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才红?


    必然有人答:金主倒台,雪藏六年,换爹归来。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人起底他,称自己是他剧组同事的人爆他演戏迟到没咖硬耍,又贴出张他醉酒被男人扶上车的照片请大家细细品鉴。称是他老同学的人道他从小就性格孤僻,意有所指地讲,男孩喜欢的活动他都不感兴趣。称曾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说,估计他前金主欠了好大一笔债,要不然,前些年他为什么一直在老家送外卖跑代驾,风里来雨里去地捞钱,这些事,他老家的朋友都知道。


    更有甚者,将王宏盛曾在《大路朝天》拍摄期间到过山城的消息放出来,标题打上干爹探班甜蜜无限,果然有人顺着这个线索,找到王宏盛一家人的旅行动态,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一时间,关于观众对资本咖容忍度的讨论甚嚣尘上。


    季风廷手机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如果不是静音状态,他早在好几个小时前就会收到消息。接到崔群电话,他匆匆赶往公司,而就在他到达公司的那刻,又一则爆料占据高地,引发轩然大波。


    还是最开始那个营销号,贴出又一匿名用户的投稿,此人称,季风廷高中时有一个姓谭的女同桌,在高考结束后跳楼自杀,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考砸想不开,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在去世之前最后一个去见的人就是季风廷,转头谭就自杀,后来事发没多久,季风廷连大学都没去读,便急匆匆离开家乡,好几年都没再回来。


    他言尽于此,却意味深长。


    评论区热火朝天,现在正在讨论什么,季风廷已经没心情去看了。


    Eva靠在桌边盯着手机,一言不发,眉头拧成死结。自打季风廷和江徕进了公关部的门,留下来加班的人都心不在焉,不住偷偷打量着两人,屋子里噤若寒蝉。又过几分钟,结束工作的崔群赶到,一见大家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都愣着干什么,怎么工作还要我来教吗?”


    众人立刻转头忙碌起来。Eva迎上去,把情况简单作了汇报,崔群边听,边扫视整间屋子,见到季风廷身旁的江徕,微微滞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些。”Eva揉了揉额头,“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招。”


    崔群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带头往会议室去:“走吧,进屋说。”


    季风廷和Eva紧随其后,江徕落两步,也进了屋。这会议室很久没用,闷得人头晕,崔群站了站,打开窗,一股凉风钻进来。


    几人落座,大概是江徕在场的原因,一时间没人主动开口,好一会儿,Eva终于忍不住打破寂静,暗示性地问:“风廷,江老师在这儿没问题吧?”


    季风廷转头看江徕。舆情发酵到现在,江徕一直不露声色,教人难猜透他心中所想。他显然听懂Eva逐客的意思,却并未表现出被冒犯,波澜不惊地跟季风廷对视了一眼。


    Eva一脸不解。季风廷垂下眼,隔好几个呼吸的沉默,才仿佛做好准备开口。


    “我没有异议。”他说,“江老师应该留在这里。”


    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季风廷和江徕之间定有什么无法言说的隐情。Eva不再追问,压抑的氛围里,崔群倒是忽然笑了笑,冲季风廷说:“得罪过什么人吧?”他手指点点桌子,“来势汹汹啊。”


    崔群一针见血。


    大家都是圈里人,都见过数不清的新人一夕间大露头角,更见过数不清的红角一夕间跌下神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热搜榜就是艺人的战场。可季风廷目前也就一部低番网剧在播,一部电影待播而已,在一位演员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圈作品和代表角色前,一般用不上如此规模化、系统性的手段,因为他没有产生太大价值,对别人的蛋糕暂且构不成威胁。要知道,伤人的子弹也有着巨大成本。


    而现如今这一连串快、准、狠的动作,几乎是往扼杀季风廷演艺事业的方向发展,势要将他打回原形。季风廷又不走流量路线,如果不是因为得罪过人,还真拿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崔总,”江徕平静地说,“我想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拉家常吧。”


    崔群讲不用担心,讲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安排人控制舆情,又说跟谈文耀通过电话,谈导的意思,只澄清、不回应。


    他说既然公司签你,便是清楚你的为人,可是风廷,还是要问问你,爆料里的这些事情,究竟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谣言。


    季风廷不响。


    他该怎么解释。所爆料的一切,其实都是既定事实,只是前因后果隐去,被巧妙地用更夺人眼球的故事线串联在一起。


    真真假假,掐头去尾,混淆视听。谁说得清?


    Eva说:“就怕他们用上春秋笔法,真料假料混着放,假的也成真了。这公关稿可不好写。”


    屋里面一阵喑寂。季风廷总算抬起头,他眼珠轻轻转动,视线掠过崔群、Eva,敞开的黑色窗洞。冷风无阻拦地灌进来,江徕就坐他右手边,会议桌弧形边角的尽头。


    季风廷看着江徕,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平静。他说:“是真的。”


    江徕面不改色,可是目光一刻也没从季风廷脸上离开。季风廷镇定地跟他对视,坦诚道:“丢了小豆芽这个角色之后,公司很生气,说要封杀我,老板替我说话,出主意,前前后后给我联系了不少资方,承诺我只要搞定他们,不仅不要我的违约金,工作也一切照旧。当时我擅自做主,连累了公司不少人,差点害他们也丢掉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我配合了。”


    没人说话,没人发问。


    季风廷的遭遇在圈里不算少见,即便他真的越了轨,对崔群他们来说,也都不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这个时代,没有背景、资源、人脉,再不用上点手段,想出头,太难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那段时间我去过很多酒局,陪人吃饭、喝酒、唱歌,供他们取乐,只是我没想到公司会骗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说到底,我不过是他们用来讨好资方的玩物而已。


    说到这,他笑了下,又接着讲,他意识到这点,便想要立刻抽身,找朋友凑了大半违约金,老板说,这不够,说风廷,你欠公司那么多人情,这点钱哪里能还清,不过算了,看在我这些天为你跑前跑后的份上,来陪我最后一顿饭吧。


    在他的恩威并施下,季风廷不得不同意赴约,那场鸿门宴,喝不完的酒,弯不尽的腰,讲不完的恭维话,喝到最后,整个包厢的人开启了狂欢,季风廷一扫肮脏的场景,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禽兽举办的盛宴。


    老板醉醺醺压在他身上,像条痴肥的蠕虫,他终于揭开冠冕堂皇的伪装。他说风廷,风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只要你陪我,不用发愁,名气、地位、电影角色,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季风廷没说话,他也醉了,脑海中闪过江徕对同行走捷径的看轻,想起他说聪明人要将身体当资本而非筹码,他醉了,红灯绿酒里,他仿佛看到江徕冷冰冰的眼睛注视他,他惭愧,他害怕。


    “我揍了他。”季风廷说,“得罪了人,当然只能打道回府。我赔了一大笔钱给他,违约金就想不到办法,解不了约,只能捱到十年合约结束。”


    那段记忆被他用短短几段言语带过,只字不提其中他的煎熬,他的不快乐。崔群听完,沉吟片刻:“这么说,是有点棘手。”又问,“你那里有没有留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季风廷缓缓摇头,片刻后说:“还有,关于性取向——”他看了江徕一眼,顿了顿,神情平和。


    “我想必须要跟你们坦白,”他说,“我交往过一个男朋友,我喜欢的对象,的确是男人。”


    第69章 “小徕?”


    会议室里几人的商谈持续到夜深,Eva提出好几个后续公关方案,都被崔群否掉,见两人僵持不下,江徕开口:“冷处理吧。”


    他转头,问季风廷:“有没有被留下比那个视频更露骨的影像。”


    季风廷停了几拍,这个停顿在他人看来很像思索与回忆,但其实季风廷只是被江徕问得愕然。


    他别过视线,回答他:“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不怕他们有后招。台子搭好了,唱戏的不就位,观众自然就散了。”江徕冷静地说,“等到下一个新闻出现,这些也就被淡忘了。至于别的。”他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只要你前男友不出来爆料,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你。”


    敲定好方案,崔群回了家,Eva做收尾工作。会议室只剩下江徕和季风廷。江徕那支烟燃到尽头,背对着季风廷站了好久,风吹了一阵,外面渐渐有淅沥的声音,小雨,秋天的雨来了。


    “走吧。”江徕说,“我送你回去。”


    季风廷仍然坐在那里,没任何动静,直到江徕带着浑身的烟味和雨腥味要从他旁边走过,他才突然叫住对方:“江徕。”


    “不用太担心。”江徕停住脚步,并不看他,身影在夜光中显得朦胧,“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说完,朝外走,季风廷霍然起身,拉住他的手。


    江徕的皮肤被风吹凉了,还有一点湿润。他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漠然、疏离,神态也是雨的温度。


    “你有没有……”季风廷说,“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又一阵冷风进屋,拍上季风廷的后背,他看到江徕慢慢转回头,发丝乱掉了。季风廷打了个颤。果真如他想象中那般,江徕面色不改,可是,他那双仍旧被黑框镜遮住的眼睛,海色一样的瞳仁中,却明白地闪过一阵恨意。


    好长时间的停格,江徕重复:“有什么想问你。”


    他沉声静气地说,“问你什么。是问你,为什么当年宁愿去陪酒陪笑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问你,被人拿来寻欢作乐时,心里在想什么,想过未来,想过我吗。还是问你,既然不堪受辱退了圈,怎么又要卷土重来,是已经清楚这地方什么样,所以做好准备,牺牲一切底线了吗。”


    这番话实在不好听,偏偏江徕言语之间却没带一丝感情,在季风廷听来,比起歇斯底里的讨伐,更多一层微妙的羞辱意味。


    “你觉得我会问你这些?”江徕说,“我倒有好多话想问自己。”


    季风廷没有说话,其实他并不太能明白江徕此言何意,只是害怕再说,害怕再问。他注视着江徕,拉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他想答对不起,却又明白,最令江徕厌恨的,是他季风廷同样对不起自己。


    两人静默而长久地对立,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季风廷被男人居高临下地审视,心里滴着血,还要挤出笑弯下脊梁,说江老师你好,我叫季风廷。


    季风廷回到家就病倒了,接连几天都有些起不来床。丁弘出差回来,打他手机没人接,一进他家,才看到这人大敞着阳台,就裹了层单薄毛毯窝在沙发里睡觉,脸烧得通红,把他叫醒,人都还是神志不清。


    丁弘赶紧给他送了医院,折腾半天,回家时天都黑了,外面又刮起凉风,丁弘关上阳台门,一回头,见季风廷坐到沙发,两眼空空地发呆,不时咳嗽几声,魂不守舍得让人来气。


    “瞧瞧你那副样子,”丁弘给他倒了杯热水塞他怀里,“不就是几条胡诌的绯闻,澄清不就好了,干什么这么过不去。”


    季风廷闷着脑袋不吭声,丁弘便把手机打开,坐到他旁边给他看:“你瞧,这不是好起来了么,又不是所有人都是被黑稿牵着鼻子走的傻逼。”


    季风廷眼皮发沉看得走神,丁弘便一条条给他读。


    先是光年和王宏盛公司出面澄清,并称将依法追究诽谤者法律责任。不知道是否存在背后推手,渐渐的,评论区也变了风向,更多和季风廷接触过的业内人员站出来替他说话。八百年不更新微博的孟山在这个节骨眼发文,撂下无稽之谈四个字。


    还有眼尖的网友指出,季风廷当初走红毯穿的那套礼服,是某个冷门品牌八年前的秋季成衣,而这个品牌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退出国内市场,由此反推,如果季风廷真有金主,他绝不可能会穿一套过季旧衣来撑场面。


    “我估计啊,这事儿多半是你那前老板挑起来的,公司垮了也不安分着呢。一有人起头,那些老同学老朋友的,眼见着你现在好起来了,心里头铁定是挠得慌,落井下石多出气啊。”丁弘把水杯给他取走,又替他拢拢衣服,“也就是你哥我,一出事就马不停蹄几千公里赶回来,生怕你小子受委屈哭鼻子。”


    “是啊。还是我弘哥最好。”季风廷冲他笑笑,一笑,嘴唇上干涸的皱褶被牵动裂开,鲜血珠子立刻沁了出来。


    丁弘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巾,边给他擦边抱怨:“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季风廷任他处理,闭着眼睛没说话,丁弘唠叨着起身,扔掉纸团,走到季风廷厨房,打算给他熬锅粥,问他,想喝白粥还是青菜粥啊,又嘟囔,冰箱里也没见着二两肉。


    其实丁弘说的这些,季风廷早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还知道,卖给营销号谭小菲消息的,多半是从他这里借了钱就再杳无音信的陆文昊。不过季风廷没心情也没精神关注外界评论,因为这些声音实际上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等丁弘把粥煲上出来一看,季风廷又缩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手机忽然震了下,打开是他跟一个黑色头像用户的聊天界面,寥寥几句交流,这人发来新信息,他作简短回复,等了几分钟,门口出现渐近的脚步声,丁弘走过去,拉开门,低声说:“轻一点。”


    门外那男人进来之后,丁弘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沙发:“睡着了。”


    男人走到沙发边,垂眸注视了季风廷很久,他拿下帽子和口罩,口罩之下分明是张俊极的脸,丁弘一看那张脸,心里就烦躁起来,却还记得要控制音量:“液输过了,粥也熬上了,就是得盯着时间让他起来,吃点儿东西再吃药。我老婆那儿有点急事,今晚就拜托你了。”顿了下又说,“其他人……我真的不放心。”


    江徕“嗯”了声,他还是那么看着季风廷。才一会儿时间,季风廷就睡得两颊红扑扑,额上还有汗。静了半晌,江徕忽然伸出手,用指背轻轻去探季风廷的脸颊。


    被这么抚摸,季风廷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几乎是在昏睡。


    “那我先走了。”丁弘拿了行李,穿好鞋,正要出门,又显得迟钝。


    他没转头看那两人,只是在几秒的沉默之后讲:“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被揭出来,你跟他闹别扭了吧?本来有些话不该我说的,只是你们两个性子都倔,别人不说,好多事就能藏心里头一辈子。”他说,“当年风廷丢了谈文耀那部戏之后,其实并没打算退圈,也根本没舍得就此跟你分开,但这事儿闹到了公司高层,被那个禽兽注意到——你在这圈子里头混了这么久,应该明白他们折磨人的手段。我也是那天去他家,见到他鼻青脸肿,才搞清楚他那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江徕没吭声。


    丁弘深呼吸一口气,太详细的事情他并没多讲,把声音放得很低,说:“我明白你心里不好受,可是站在风廷的立场想,很多事情,他真的身不由己。况且你知道,在事业最低谷的时候,看着对象抛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山顶,一步一步远离自己,而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感受么?风廷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爱情和事业都快要失去了,而路子往哪儿走都走不通的时候,当然会难过,会怨愤,会自暴自弃。好些因果,也就在这种时候种下了。说这些,我不是想要劝你什么,只是风廷老是怕你对他失望。你要记住,照我说,失不失望的,你没有这个资格,他就是太傻,太在乎你,在乎自己最难看的时候被你看见,在乎自己没有做到最好,没有赶上你的脚步,所以对自己失望罢了。”


    他说:“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对他那么求全责备了,你不心疼他,我心疼。”


    丁弘并没有跟江徕多聊几句的想法,撂下这些话就走了。


    他自认已经十分克制情绪,上一次这么心平气和跟江徕说话,还是当年自己骨折住院的时候。


    丁弘离开不久,刚停没两天的雨又开始下起来,屋里渐渐盈满潮气,本来就漆黑的夜更显出一种湿透的深色。


    在这样的氛围下,时钟的走动仿佛是无意义的,雨点被风打在窗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季风廷仍睡着,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他床边长久地坐着个人,微微侧头,一直看着他,像是抹凝固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总算动了动。江徕伸手,将床头光线微弱的台灯朝外拧了点角度,与此同时季风廷呼吸声乱起来,似乎是觉得热,他将被角往下推了推,被子下面他的睡衣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锁骨和大片胸膛露出来,他皮肤很好,在微光里有很漂亮的光泽。


    “醒了?”江徕问。


    季风廷半阖着眼。他看着江徕,反应了好一会儿,似醒非醒地喃喃:“小徕?”


    江徕一时间没什么动静。他就坐在床边,离季风廷很近,所以即使光线黯淡,他也能看清楚季风廷每一个表情。他垂眸注视着季风廷,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聚不齐神采的双眼、发干的嘴唇和上下滑动的喉结,看到季风廷目光不移开,看着自己,惺忪地微笑起来。


    于是他问:“笑什么?”


    季风廷非常轻地摇了下头,还是那么微笑,他手往左挪了几公分,刚好碰到江徕搭在床边的手指,摸到那指尖有些发凉,他没有犹豫,而是抓住江徕的手,想要用自己掌腹的温度给他一点点捂热。


    江徕任季风廷动作,同时拇指若有似无地抚过季风廷的手背。仿佛这个细节给了季风廷鼓励,他拉着江徕,用一种近乎是孩童撒娇的方式,将脸颊埋进他的掌心,闭上了眼睛。


    “指头好多茧啊。”季风廷迟缓地说。


    真是奇怪,江徕也不自觉跟随他放低声调:“一直在练吉他。”


    季风廷不说话了,嘴角残存着笑意,像月亮藏进云层,月光还是不免透漏出来几分。


    江徕神情也变得柔和,他抚摸着季风廷的脸颊,手指按在季风廷干燥的嘴唇上轻轻摩挲。季风廷似乎觉得有些难耐,齿关微启,舔了舔下唇,同时也毫无疑问地舔到了江徕的手指,他顺势含住。江徕一顿,紧接着加了点力气,手指跟随季风廷收回的动作,追进他的口腔,拨弄他的舌尖。


    季风廷不自禁地轻哼了声,脸颊也泛起红色,事实上这一切和调情没什么区别,可季风廷很配合,他微睁开眼,眸子里仿佛蕴着池水,用这样的目光一边望住江徕,一边舔吮他的手指。


    江徕胸膛起伏着,他半捧着季风廷的脸,缓缓俯身凑近他,理所当然地嗅到季风廷身上的味道,洗衣液的薰衣草香和淡淡的汗味混在一起,散发着成年男人的盛健和火热。


    只要江徕想,他侧一点点方向就能啄到季风廷,可他偏偏停在这个关口,用鼻尖不住轻轻地去蹭季风廷的耳廓。“风廷,”几乎是气音,他叫他,“风廷。”


    他呼出的气息很烫,全都喷到季风廷的颈间,屋子里似乎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好像一团焰火被压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亟待爆发,屋子里的空气急速升温,织物窸窣,发出摩擦的声响,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季风廷停住了动作。


    他轻轻推开江徕的手。


    江徕朝季风廷看过去,季风廷无气力的目光也正直直落在他脸上。


    “还难受?”江徕这么问,立刻想要起身,再去探探季风廷的额头。


    季风廷却突然抓住江徕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牵引到自己面前,另一手攀上他的后颈,轻轻下压。


    他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70章 我的东风


    雨好像下大了,狂乱的敲击声包围住两个人。这间小屋室徒四壁,此刻更像是一间温暖而纯粹的心房,雨声仿佛心跳。


    季风廷闭上眼睛,他吻得很投入,如同一种率直到显得笨拙的索取,也像一种诉说,说有一样东西一直炙热地存在着,永远不过时令。


    作为演员,对情绪的敏感度总是异于常人,江徕当然能够捕捉到这份赤诚。他同样清楚,在摄影机的镜头下,他该做出什么反应摆出什么姿势,才能叫这个情境既有好画面,又有感染力。


    可在场只有他们两人,一间小屋一张床,微光斑斓,肌肤紧贴,呼吸急促。这一刻,江徕表现的就没那么完美了,他滞了好几秒,身体动作僵硬得有点傻,像个失了初吻的男孩。他抬手,有些游离有些小心地抚摸季风廷的头发,身居上位,做一个被吻的角色,行止居然那样纯真。


    季风廷收紧手掌,呼吸愈深,胸口起伏不定。他的侵略不带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怀柔的占有,让人被攻陷也无声无息。


    一个长吻结束,季风廷与江徕稍稍拉开距离,他张着嘴喘息,眸光朦胧,揽着江徕的脖子,就这么看了他好久,恍惚地说:“弘哥说你不会回来的。”


    这句话来得突兀,江徕沉默了一下,说:“什么都听他的,他是皇帝吗。”


    季风廷莞尔,过了会儿,又轻声说:“那你是不是一时兴起,想要重温旧梦,最后对我始乱终弃。”


    江徕呼吸还没有平复,嘴唇泛着湿红,有种性感的美态。他看季风廷半晌,手指划过季风廷耳廓,重重捏了把他的脸颊。


    “季风廷。”他吐露的语气却很冰冷,“好没良心。”


    季风廷抓住江徕的手,将它覆在自己左边胸口,那里头有颗心脏正在咚咚跳。他说:“有没有,你不如摸一摸,挖开看看也可以。”


    他仰起下巴,在江徕颊边印上一个吻,刚分开,又再次不自禁似地啄吻江徕的嘴唇,呼吸炽盛而难耐。这姿态其实很有渴慕的味道。他含糊不清地说,好想你,好想你。


    江徕听清了,静几秒,继而握住他的颈项,狠狠吻了下去。


    一丝风也不透的卧室里,光影似乎在摇晃,外面冷雨一直下,可是听这皮肤摩擦的声音,仿佛便能体会到空气的火热。季风廷成为被攫夺的一方,他拉着江徕的手放在两腿之间,动作间流露出想要被取悦的渴求。江徕便让他带着自己动作,伏在他颈间,吻得季风廷不住低喘起来。


    像条上岸的人鱼,每呼吸一口都要用上生命。季风廷脱力地陷在绒被深处,睫毛挂着汗,颤抖地闪着。他睡衣的纽扣不知何时解开,颈间皮肤绷得发紧,胸口泛着粉红色,线条漂亮的身体就这么赤裸在江徕面前。


    这情景跟拍戏时多像,可是现如今没有人喊卡,两人纠缠不休。好像这场亲吻已经用力到天昏地暗,街道永远空下去,世界永远寂下去。


    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是季风廷生病的身体也已经不再能承受更多。江徕擦干净手上的东西,与他贴着额头,伸手拨弄他濡湿的鬓发,听季风廷喘着粗气,又在自己的亲吻下渐渐平息。


    过了好久,江徕突然没来由地说:“当年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怪罪你。我也只是生我自己的气。但世上总是没有如果两个字,我知道,恋爱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风廷,就像你说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做人可以怀念过去,却不一定要活在过去,对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隔了一层的雨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等了片刻,季风廷始终没有言语,江徕抬眼,才看到这人面色安定地闭着双眼,早已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无忧虑,第二天季风廷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拉着窗帘,还是漆黑一片。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坐在床上惝恍了半晌,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


    远远地传来一阵孩童笑闹,他掀开被子起床,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刺眼,是个好晴天,楼下草坪小孩成堆,看不出有雨下过的痕迹。


    走遍整个屋,屋子里没有别人,家里却被收拾得齐整。季风廷愣了会儿,打开手机,微信里有江徕的留言,说他下午有一个外地的通告要赶,粥在保温桶里,药和纯净水在餐桌上。看样子,他在天亮之前离开。


    季风廷坐到餐桌边,桌上果然放着这些,药盒旁边还有一把五彩缤纷的水果糖。


    正这时,手机轻轻响了一声,还是江徕的信息,他似乎隔了四五个小时才赶到拍摄地,给季风廷发来他到现场的照片,又问他,药吃了吗。


    季风廷放下手机,没有回复消息,他盯着糖纸的反光看了会儿,低下头,缓缓捂住自己的脸。


    昨夜发生的一切这才慢慢回笼,原来他竟把它当成一场朦胧的美梦。


    接下来的日子,江徕都在外地工作,只在空隙时很偶尔会跟季风廷聊几句,起床、吃饭、晚安,较真地说,两人实际上不算一直有联系。江徕最近似乎又接到一个项目,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这期间,丁弘搬到季风廷家里住了几天,他老婆回了老家,剧组的活儿也因当地天气停工,季风廷看剧本的时候,这位大闲人就在一旁边嗑瓜子边追电视剧,扰得季风廷一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丁弘无赖地说:“这可怪不着我,你就是心里头杂念太多——要么说不让学生早恋呢,搞暗恋也不行,瞧瞧,这多影响进步。”


    季风廷笑着轻踹了丁弘一脚,放下剧本,偏巧就接到崔群电话。


    丁弘本来还看着电视直乐,瞥到季风廷渐渐敛了笑容,便坐起身,把电视声音调低,等季风廷一挂电话就问:“怎么了?”


    瞧丁弘绷直了背,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季风廷忍不住觉得好笑,心里却也熨帖。他说:“没多大事,就是试镜的事情有点变动。”


    “取消了?”丁弘紧接着问。


    “嗯。”季风廷点点头,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他倒也不觉得有多坏。选角这件事情本来就多波折,更何况前段时间舆论沸沸扬扬,对剧组方的选择有所影响也是很正常的。


    想来丁弘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深深呼吸,往后靠到沙发上,不大高兴地说:“取消就取消吧,把档期留着,指不定马上就有更好的戏。”


    季风廷没有说话,看向茶几上已经有些泛旧的剧本。


    崔群刚才告诉他这个角色泡汤的消息之后,还约他下周一去一个叫做上宴的会所吃饭。季风廷猜测,说不定崔群当晚要介绍一些人给他认识。这个圈子僧多粥少,一直便是如此,演员想要得到好资源,得使上浑身解数,靠偷、靠争、靠抢,才能勉强从大锅饭里分一杯羹。


    经纪人呢,在其中就扮演着牵线搭桥的角色。


    到了周一晚上,季风廷准时赴约,一进包厢,果然见到好几个生面孔跟崔群坐在茶座区闲谈,这时候都往门口看过来。季风廷笑一笑,弯了弯腰,跟几人打招呼:“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有个面善的中年男人冲他摆摆手,笑道:“是我们几个老伙计来得早,下午在这儿凑了场牌。”


    崔群跟着说:“风廷来,来,我先介绍一下。”


    于是季风廷微笑着靠过去,崔群一个接一个将季风廷引见给他们,明显是想要替他维系好关系。在座的不是影视公司的高层,就是投资公司的大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季风廷一个无名后辈。


    相互介绍之后大家一一落座,季风廷却注意到,主位被所有人默契地让了出来,他觉得奇怪,同时也立刻意识到,实际上崔群并不是今夜攒局的人。


    可是一直等到菜上齐,酒过三巡,闲聊的话说了一箩筐,那人都还没有到地方。崔群也始终没有道出这场酒局的主题。


    季风廷心里莫名焦躁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可是看桌上的人都还很有耐心地等着,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笑着作陪。好在这些人都没有要拼酒的意思,与其说这场酒局是业内人见惯的往来应酬,倒不如说它更像前后辈、朋友间的日常相聚。


    中途季风廷借口上卫生间去透了口气,再回到包厢,发现主位上坐进了个打扮简单的男人,他似乎刚刚落座,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脸却帅得叫人惊讶,正拿起酒杯说,机场堵车来得太迟,他先自罚几杯。


    众人都不在意地笑开,打趣他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忙人,看上去跟男人十分熟悉。崔群也笑,又招呼愣在门口的季风廷,说:“风廷,这位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吧,你们都熟悉。”


    季风廷慢半拍地点点头,他想回座位,却明白这反应在大家看来很不礼貌,于是走上前,对男人笑笑,伸出手:“江老师,好久不见了。”


    江徕起身,他目光平而直,看了季风廷几秒钟,嘴角忽然浮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握住季风廷的手,用力捏了下,把人往怀里拉近了一点,在他耳侧说:“今晚吃得开心吗?这家菜还不错,我请崔群帮忙定的。”


    可能是江徕呼吸的缘故,季风廷耳朵热了起来。这番动作在旁人看来,明显是已经超过了普通同事关系的亲近,但其实并不暧昧。可季风廷心虚,没敢看江徕,低声说:“这样啊……”


    江徕食指在他手心悄悄挠了挠,这才放开他。季风廷回到座位,心比江徕没到来之前更乱。


    有人提议他们一起再喝几杯,却又听江徕说,本就是他做东,劳驾了各位不说,还姗姗来迟,季老师已经醉了,今晚就尽管跟他喝吧。


    其实季风廷根本没有醉,就算他醉了,按理来说,这时候他也应该明事理懂分寸地再端起酒杯。可季风廷没动作,垂眼看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红酒,深红色的酒液在食客们的推杯换盏间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热起来,好像真的酩酊大醉,身体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酒精,于是化身成本能总是要胜过理智的小朋友,心安理得地坐在成人世界的角落,静静听他们聊天。


    原来和季风廷想象中一样,江徕主动应酬的模样,也是那般驾轻就熟气定神闲。他听到他们聊工作、投资、麻烦事,最后终于提及主题,讲江徕手头那个项目已经筹备许多日子,又问江徕,第一次尝试,会不会害怕担心。


    江徕不置可否,说:“尽我最大努力吧。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忽然屋子里静下去了。季风廷茫然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江徕的目光尤为打眼,有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吸引力。


    他淡笑一笑,对季风廷说:“就是不知道,季老师肯不肯赏个脸,来做我的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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