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天边刚露出第一丝光亮, 乌棚马车已经离开了陈裕关,一路北上去往京城。
车里段文珏、李昱枫、顾林书顾十四人两两对坐着,时间还早, 外面夜色尚未褪尽, 顾十年龄小贪睡, 依着车厢壁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余下三人也因为早行疲惫而无心交谈,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石子路发出的噪音。
车行不久,后面传来阵阵马蹄声, 惊醒了顾十,也惊动了其余三人。段文珏挑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 见一队官兵赶着快马围了上来, 横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领头的兵头喝问道:“车上何人?为何此时离关?”
段文珏挑开车帘冷然道:“本官段文珏,中城佥事,奉上命到陈裕关稽查往来货物。如今办完了差事回京。”
兵头道:“原来是佥事大人。”他没有下马, 在马上行了半礼, “还请大人出示腰牌。”他看向车厢, “车里可有同行之人?都是何人?”
段文珏取下腰牌递给上前的小兵查验:“车上乃我本家兄弟李昱枫,另有工部左侍郎顾大人家二公子顾林书、沧州知州家二公子顾林苍,他三人游玩到此, 和我同乘回京。”
兵头拿了腰牌却未查验, 追问道:“三人可有身份文书?”
李昱枫隔着车帘道:“我等出来游玩, 未曾带有身份文书。”
“佥事大人。”兵头行了个礼, “您身份无误,小的不敢拦您。只是余下这三人不能证明身份,却不能走。”
段文珏冷了脸:“你是何意?”
兵头道:“大人, 上面发了公文,眼下正在追捕几个重犯, 若不能验明身份,不可轻易出关。小的职责所在,还往大人见谅。”
他话虽然说的客气,却左右看了两眼示意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丝毫没有要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段文珏冷冷道:“若我执意要走,你又待如何?”
兵头不卑不亢:“大人,都是职责所在,您又何必为难小的?”
围住马车的小兵上前掀开了车帘冲着里面的几人道:“没有文书的下来,同我等走一趟!”
顾十看了眼身旁的顾林书,眼神询问是否要动手,顾林书轻轻按住了他的肩。
小兵见车上几人不动,不由得喊道:“让你们下来听见没有?”一边喊一边上手去抓离门最近的李昱枫。
他一伸手,段文珏便按住了他的手腕,冷然道:“我说了,这是我本家的几个兄弟!”
那小兵眼珠一转,突然开口大喊:“车上的是逃犯!挟持了佥事大人!”他喊着话便要后撤,同时伸手去摸腰间的配刀,外面的士兵听见他的话,纷纷抽刀上前便要动手。
段文珏动作却比那小兵更快,蓦然抽出对方腰间配刀,寒光一闪长刀一错血溅三尺,小兵当即没了性命。
兵头大怒:“将他们拿下!”
段文珏一脚踢在扑上来小兵的心口处,踢得对方踉跄后退,他将手里的长刀丢给顾林书,反手抽出了自己的配刀,两人合力将一侧扑上来的小兵击毙,抢下武器丢给了身后的顾十。三人以车厢为遮挡,配合默契,合力保护着里面的李昱枫。
战斗电光火石间便结束,马车外躺了五六具尸体。
段文珏跳下车,无论生死毫不留情的地一一补刀,随即就着地上尸体的衣物擦掉了刀上的血,反手提刀站起身。此时朝阳终于跳出了地平线,阳光洒满大地,也映出了几人手中长刀的寒芒和身上的血迹。
段文珏收了刀:“此地离京不远,骑快马赶回去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赶紧走,以免夜长梦多。”
李昱枫出了马车:“京里也不安全。顾九原就是避祸才从京里出来,如今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顾林书看了看顾十和李昱枫,稍作沉吟:“眼下咱们应兵分两路。李兄,此事原也与你无关,你再和我同行,不过是被我连累,不如同段兄一起回京。”
“眼下我若就这么抛下你走了,岂是兄弟所为。”李昱枫看顾林书还要说什么,断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若不觉着我是拖累就让我跟着,不要再说旁的。”
顾林书只好看向段文珏,诚心道谢:“段兄,多谢!”
“不必多言。”段文珏见李昱枫执意要跟着顾林书同行也就不再劝阻,稍作思考,“若是无处落脚,我倒觉得有个去处,暂可避上一避。”
李昱枫闻言精神一振:“四哥,你快说!”
段文珏道:“隋明寺就在京郊,后山是清静苦修之地,太妃在那处静修,等闲人不敢去那处叨扰。不如去隋明寺暂避一段时日。”
京城,广宁伯爵府。
海棠花开了,朵朵盛放在枝头。江卉穿过成片的海棠花林,拐过长廊进了正房花厅,见李秋涟正半躺在临窗的榻上看书。看见她李秋涟一怔要起身,江卉上前几步摁住了她:“躺好吧,别动弹了。”她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说你不舒服,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也别训下面的人,我拦着没让她们报信。我要进来,她们也没法子。”
李秋涟看了眼江卉身后跟着的自家丫鬟,示意她们退下,她有些哭笑不得:“好端端地,你怎么跑我院子里耍起侯夫人的威风来了?”
江卉道:“我要来看看,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特地避着不想见我。”
李秋涟放下了手里的书:“你这是哪里的话?”
“你当我是傻的不成?”江卉道,“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你我就相识,你后来做了我嫂嫂,如今儿女也这么大了,你躲着避着,”她斜着身子坐着看着李秋涟,“从隋明寺那日回来之后,你同曹嫂嫂都开始冷着我。我原想着曹嫂嫂待人一向清冷,许就是那个性格,你倒好,说好的事情都不去做了。早先便约了今日你我同去定国公府的酒宴,你临了推了个一干二净,我还能不知道?”
她仔细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我看你面色红润,人也有精神着,哪里有半分病气,不是特地躲着我是什么?!”
“我不曾躲着你,不过是躲懒不想动弹罢了。”李秋涟踌躇片刻,想着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不若点上一点:“听闻这些日子你同邓家往来挺勤?”
“可不是?”江卉来了兴致,“那日在隋明寺遇到了于夫人很是投缘,如今邓家炙手可热,人人都上赶着去巴结,她却唯觉着同我有缘份。那日相识之后,被她邀着一起去了不少宗亲皇室的府邸作客。”江卉压低了些声音,“还进宫去见了皇贵妃娘娘!”
眼看江卉眼底闪烁着微微兴奋地光,李秋涟压下了心里想说的话,无声地叹息一声:“你怎么想?”
“我们家虽然是累代勋贵,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如何你也清楚。”江卉对李秋涟诉苦,“侯爷没有实职,不过在礼部挂了个名,领着那点俸禄。这幸好还有爵位和田产食扈保着,才勉强撑住了侯府的脸面,可若再这么下去,难免落魄。”她眼底闪着光,“娘娘在圣上心里如何权重,谁人不知?真真的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摔坏!如今能同邓家牵上关系,对侯爷对文珏岂不是都有好处?!”
江卉顿了顿,“圣上护着邓老爷,硬生生越级封了一品的都督同知和超品的爵位,她那个兄弟也是借着加恩皇亲之机,从正五品恩升到了正一品的左都督一职。还有她娘家那几个侄儿,才多大的年纪?那姚允之已经受封从三品的指挥使,虽没有授爵,却赐了田产食扈。不说亲眷,你看如今圣上跟前的那几个红人,有几个不是皇贵妃娘娘举荐的?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过于此。如今是亲近娘娘的,个个都得了重用,那些上折子顶撞的,不是被罢职就是削官。侯爷便也罢了,珏儿若能借着娘娘的力得个殷厚的实职,日后也有个盼头不是?”
李秋涟想说点什么,看江卉这个样子想来她也听不进去,咽下了想说的话:“那也多少要顾忌王家那边的脸面,不好太过于亲近邓家。”
江卉略一迟疑:“我今日来寻你,还有一件大事想同你说一说,听听你的意见。”
李秋涟打起精神:“你说。”
江卉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慢慢道:“皇贵妃娘娘有意将邓瑶儿许给珏儿。”
李秋涟一惊:“此事侯爷可知道?”
江卉点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我从宫里回去,就将此事告诉了侯爷。”
李秋涟追问:“你如何回复皇贵妃娘娘?”
“若是下了明旨赐婚,也没有什么旁的可说。”江卉笑道,“娘娘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但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听侯爷的意见,只说要回去同侯爷商议。”
李秋涟顿时明白了江卉过来的意思,气道:“什么商议,你这是和侯爷已经有了定论。难怪方才巴巴的同我说一通亲近皇贵妃娘娘的好处。你是怕同我大哥那没法交代,这才来央我做这个中人缓和桦儿的事?!”
江卉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桦儿的事情原本也没有落定不是?那日说了几句还没讲到正题,曹嫂嫂就推说身体不舒服,话也没接着往下聊……”
“你且这么想着吧。”李秋涟气道,“落没落定你心里不清楚?珏儿同桦儿,就差过了明路!你如今一句还没有落定,桦儿好端端地姑娘家,定下的婚事就被你推掉,这还是自家的亲侄女儿呢,哪有这么糟蹋的!”
江卉急道:“哪有定下的婚事?这件事情也只是我们心里盘算,未曾往外透露过半分不是?”
李秋涟怒道:“幸好没有往外透过半分!再者说,你让珏儿怎么想?他什么心思难道你不知?”
江卉讪讪地住了口,过了片刻又道:“婚姻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能容他小孩子由着自己心思想如何便如何的?”
“我往日里觉着你是个明白人,今日看你却是十分地糊涂!”李秋涟道,“你说这话不过是自己亏了心劝自己!罢了罢了,你们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也大可不必觉着对不住我大哥或桦儿。像你说的,原本两个孩子的事情也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以后各不相干,你只要能安抚住文珏就好!”
江卉见李秋涟动了真怒也不好再多留,扯了几句旁的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伯爵府。
江卉走了好一会儿李秋涟还在生闷气,未曾想自己这个小姑子同长乐候竟然这般趋炎附势。往日里还觉着长乐候是个淡泊名利之人,现在看来不过是没有法子不得不安于现状罢了。
若是邓家真同段家联姻,长乐候府就上了邓皇贵妃娘娘那条船,站到了三皇子的身后。她坐起了身,如今立储正是闹得厉害的时候,弄不好自家也会被牵扯进去。李秋涟想了想,匆匆让人备车,急急忙忙赶去了范阳侯府。
第072章 第 72 章
平日里李秋涟上门, 多是和长嫂曹婉来往,鲜少有坚持要见兄长李长河的时候。这次她坚持要见范阳候,李长河也觉得诧异, 放下手边的杂事去了后院正房同自己的嫡妹相见。
一进后院李长河就觉出了几分不同, 平日里曹婉虽然不喜欢身边人太多, 正院里伺候的人总归还是按照定数配齐了的。今日一进院门,平日里那些洒扫的婆子和听候使唤的丫鬟们一个都不见,长廊下空空荡荡, 就连曹婉和李秋涟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嬷嬷都被打发到了正院门口候着。
进了正屋再看曹婉和李秋涟的面色都不太好,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走到主位上落座:“出了什么事?”
“大哥, 今日你同我说句实话。”李秋涟侧了侧身道, “你到底是支持立长,还是支持三皇子?”
“说什么浑话?!”李长河闻言不由得叱喝道,“你这是大白日地吃醉了酒?立储之事岂能妄议?!”
“人我都撵到了院子外面, 眼下就你、嫂嫂和我三人。”李秋涟的蛮劲儿上来, 寸步不退地看着自己的嫡兄, “你我一母同胞血脉至亲,今日我就想听你说句实话!我也不怕把话讲明了,你若是支持大皇子, 广宁伯爵府便站在大皇子身后, 你若是支持三皇子, 我们便也把宝压在三皇子身上!”
李长河皱眉道:“圣上如今春秋鼎盛, 大皇子年纪还小,三皇子也才过了周岁……”
“大哥!”李秋涟有些急了,“你当我是来试探你的不成?!还是当我是无知地后宅妇人?圣上春秋鼎盛不假, 国本不立,朝局动荡!我不过是想听你一句实话, 你又何必这般推诿。”
李长河看向曹婉,曹婉轻叹一口气,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长乐候有意同邓家联姻。”
李长河的神色冷了下去,半晌后才慢慢道:“人人只见他璀璨,却不知烈火烹油,最易引火烧身。”
李秋涟听闻此言心里有了底:“好,我记住了。”
李长河站起身:“桦儿呢?”
曹婉道:“今日是教习日,桦儿在后院同秦大家学琴呢。”
李长河点了点头,看向李秋涟:“既然来了,就用了晚膳再走。使人去同江齐说一声,邀他晚上过来用膳。”李长河同曹婉道,“派车过去,把家里几个孩子也接过来。”
李长河没有提长乐候府半个字,李秋涟却知道,自己小姑子这一家日后同家里怕是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她心里暗叹一声,打起精神道:“好。伯爷眼下还在衙门里呢,我使人去说一声。”
傍晚时分,安顿好顾林书一行人的段文珏回了长乐候府。甫一进门,管事许伯就过来道:“世子爷,您回来了,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段文珏去了正院,正院的院子里放着几十个箱笼,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莫名地觉着有些眼熟。
正在低头核对单子的江卉看见儿子,放下了手里的账册:“回来了?这次的差事办得可还顺利?”
段文珏走到一旁的官帽椅上落座,不愿同母亲多说外面的事情:“还好。”他透过大门看向院子里的箱笼,“这是在做什么?哪儿来这么多箱笼?是谁家的春礼不成?”
江卉顿了一下,手轻轻地按在账册上,慢慢道:“这是范阳侯府退回来的礼。”
段文珏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他听明白了母亲说的话,站起了身,“什么?!”
难怪方才觉得那些箱笼看着有些眼熟,这不就是他这些日子送给李月桦的物事?他大步走到院子里,随手掀开几个盖子,里面盛着各种珍珠、药材、皮货,还有他花了心思寻来让她开心的各种小物件。
段文珏回头看着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东西都退了回来。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江卉放下账册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宽慰道,“珏儿,既然范阳侯府不愿意结这门亲,咱也不勉强。京里的高门贵女多的是……”
段文珏没有耐心听母亲继续说下去,转身便走。
江卉心里一慌,在后面唤道:“珏儿!”
段文珏头也不回,套了匹马直奔范阳侯府。
江卉赶紧吩咐身边人:“快,使人跟上!”
段文珏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范阳侯府,远远地就瞧见侯府长街上停着一排马车,是广宁伯爵府的车驾。他在下马石处跳下了马,范阳侯府的下人们都识得他,小厮赶紧上前牵住了马儿的缰绳:“世子爷!”
段文珏没有搭理他,快走几步到大门处同守卫道:“通报一声,我要求见侯爷。”
守卫行礼应下,转身进了门。
段文珏看着打开又闭得严严实实的朱漆大门,没来由地觉得焦躁。往日里他到侯府,人人都识得他,早有门子来引着他进府,就是候着,也是在府里的外院花厅里坐着喝茶。何曾有过这般在大门外等待通传的时候?
他转身看向街边停着的伯爵府车驾,看这样子怕是沐白他们都在府上。何时家里竟然这般生分了?李舅舅曹舅母宴请,大舅和舅母竟然没有和自家同行?
他想起隋明寺回来那日他问母亲,母亲还说曹舅母也十分赞同这门婚事,他那时还觉得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为何才短短几日,就变成了眼下这般情形?
段文珏站在侯府门外的长廊下,暮色初起,天空和大地都化作了灰蓝色,侯府的下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出来点亮了门廊下的大红灯笼,夜风吹过,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将他身后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极长,莫名地孤独又落寞。
长随百万和小厮四方听了主母江卉的吩咐打马跟了上来,眼下看着段文珏的样子却不敢上前相劝,只是下了马远远地在一旁候着。
终于侯府的大门又被打开,出来的只有先前那个守卫。他向着段文珏抱拳:“世子爷,实在对不住,今夜侯爷走不开,夫人吩咐小的同您说一声,请您先回,有事改日再议。”
说罢那守卫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立着一动不动有如雕塑。
段文珏抬头看着侯府的牌匾,没成想如今自己竟然连大门都进不去了。他压下心头的焦躁同守卫道:“烦请再去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求见侯爷。”
守卫应下,再度转身去通传。这次比上次回来得快多了,守卫客气地同段文珏道:“世子爷,侯爷今日实在脱不开身,夫人让小的给您带话,您还是请回吧。”
段文珏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府,江卉一直在家里候着,见他回来赶紧上前拉住他:“珏儿,你去侯府了?他们说了什么?”
段文珏停下脚步看着母亲,他一个字都没说,浑身散发着冰冷。江卉被儿子瞧得有些受不住,松开了手后退半步,一直跟着的百万赶紧道:“世子爷没见着人。侯爷……侯爷没让世子爷进门。”
江卉未曾想范阳候会做到这个地步。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儿子。段文珏的焦躁已经累积到一个顶点,神智却反而慢慢清醒了许多。他看着自己母亲:“发生了什么?”
江卉正不知如何开口,许伯上前道:“世子爷,侯爷请您过去。”
段文珏鲜少同父亲交谈。长乐候段世成耽于享乐,成日里沉迷美酒乐姬字画,是出了名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
今日的父亲却有些不同。
段文珏看着眼前的父亲,他身上那种和气和懒散消退了许多,神情也不是一贯地漫不经心,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承蒙圣上眷顾,为父将担祭天之责,主理泰山祈福祭祀事宜。”
他将一封文书递给段文珏,“皇贵妃娘娘恩泽天下,要借此在酉阳门外东岳庙处立祈福碑为天下苍生祈求上天庇佑,这是圣上命为父撰写的碑文,你且看看。”
段文珏接过文书,一目十行读下去,霍然抬头看向父亲。文书中皇三太子四个字如利剑般刺入眼帘。
“父亲。”段文珏稳了稳心神,“这是大不韪。”
“你在五城兵马司也待了这些时日,看事情怎还如儿时一般?”长乐候道,“对与错,成与不成皆在圣上的一念之间。皇后娘娘的母家王氏原也是世家大族,如今可有半点波澜?说到底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圣上钟爱属意之人,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皆非嫡,占了一个长字又如何?!”
段文珏紧紧抿着唇。长乐候道:“皇后娘娘身子不太好,人人都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皇子的生母恭妃一字半语?”长乐候冷笑,“这些都是宫廷秘事,不为外人所知。恭妃身份低贱,原不过是个侍女,遇上圣上醉酒侥幸得了大皇子,圣上原不想认下恭妃和大皇子。只是迫于太后压力不得不给了恭妃封号。此后恭妃长年幽禁在宫中,虽有妃号,实则还不如宫里的普通侍女!大皇子有这样的母妃,便是前朝有人支持他占的这个长字,他真能问鼎大位?”
长乐候上前按住儿子的肩,劝慰道:“你的婚事,我和你母亲自有打算,不会亏了你。有了荣华富贵,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还小,见过的女子不多,桦儿虽然出色却非绝色,日后我和你母亲再给你寻一个容貌家世皆上乘的女子为妻就是!”
“父亲。”段文珏缓缓道,“儿子倾心于她。”
“男子汉大丈夫,当着眼于建功立业,怎可被这些情情爱爱迷了心!”长乐候道,“你一向懂事,莫非要为了个女子,同父母反目不成?!”
段文珏看着父亲,突然开始笑,初时笑得声音不大,渐渐地越笑越张狂,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苦闷和讽刺,长乐候沉喝道:“你笑什么?!”
段文珏没有说话,狂笑着离开了书房。江卉担心地看着儿子,见他一路大笑着出府。她心里实在没底,想要叫人拦着他,被长乐候叫住。长乐候沉声道:“由着他去!”
段文珏喝醉了。
天香楼大厅里,段文珏提起酒壶牛饮,转眼间一壶酒就见了底。他面颊通红眼神迷蒙,桌上地上横七竖八摔着不少酒杯,菜碟不少也反扣着,看着一片狼藉。他四周围空出很大一片,别的客人知晓他的身份见他醉酒怕惹祸上身,都远远地避开,百万和四方小心地守在不远处,也不敢上前相劝。
姚允之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狂饮的段文珏,见状上前道:“段兄,为何一人在此喝闷酒?”
第073章 第 73 章
段文珏醉醺醺抬头看了一眼, 只觉得楼里灯光刺眼,看谁都带着重重叠影。即使如此,他也认出了来人。
他不屑与姚允之说话, 拿起手里的酒壶使劲摇了摇喊道:“上酒!”
“爷!”百万见状上前小心地劝道, “酒大伤身, 今日就这样吧,好不好?!”
“滚!”段文珏砸了酒壶,飞起的碎瓷四溅, 有不少落到了姚允之脚下。他也不以为意,掸了掸长袍上的碎瓷自顾自在段文珏身边落座, 吩咐小二上酒, 同段文珏道:“既然遇到就是缘分。也罢,今日我便陪你同饮几杯。”
他拿起酒壶要倒酒,段文珏伸手按住酒杯, 醉意朦胧的看着他:“你我并无交情, 为何要与我同饮?”
“往日没有, 日后却有。”姚允之拿起酒杯满斟一杯,“侯夫人出宫的时候,已经同姨母交换了你与我表妹的庚帖, 日后便是一家人了。我陪未来的妹婿同饮几杯, 有何不可?”
段文珏蓦然抬头:“什么?”
姚允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妹婿, 以后都是一家人, 你我理应时常亲近亲近。”
段文珏抬起头,酒意熏染得他双颊通红,渐渐地那红色进了眼睛里, 让他眼底弥漫起一片猩红的血色。他突然拿起酒壶,狠狠砸向姚允之的脑袋。
身后两人的侍从长随皆失声大喊:“爷!”
姚允之摇晃了两下踉跄着退后几步, 他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流下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了看手上沾染的鲜血,怒从心头起,狠狠骂了一句,抬脚踹向段文珏。段文珏一脚掀了桌子,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压倒条桌撞碎花瓶,大厅里顿时乱做一团。
“你说什么?”江卉倏然起身,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什么?”
回来报信地小厮道:“世子爷喝醉了酒在天香楼同姚公子打起来了,您让我们跟着爷,小的不敢怠慢,赶紧回来报信。”
江卉赶紧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小厮赶紧道:“小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巡防。来人见是世子爷和姚大人,就将他二位请了回去,眼下正在中城署衙门待着,已经请了大夫给两位爷诊治,夫人别急。”
姚允之被伤的不轻,额头上破了好大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大夫给他处理好了伤口,嘱咐他这几日多在家卧床休息。
姚允之出门上了马车,透过车窗正好看见江卉匆匆下车进了衙门。他扶着额头的伤处冷哼一声,眼神阴冷。
“爷。”姚允之的长随隔着车帘道,“事情都交代好了。”
“好。”姚允之靠在车厢壁上,“把消息散出去。爷这两下可不能白挨,总得让这个妹婿替爷办点事才是!”
他扭头看向窗外,见江卉指使着下人们抬出了醉酒的段文珏。他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吩咐下人:“回府。”
隋明寺后山。
这里距离前面大殿建筑群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路途。山谷被密林所覆盖,烈日很难穿透茂密的树冠,因此十分阴凉。山谷里虽然零星座落着十来个院落,有人居住的不过两三个。大多数院落空空荡荡,房顶和地面都覆盖着厚厚的落叶,看上去有些衰败。
顾林书三人选了一个院落落脚。三人齐心协力打扫修整了一番:屋顶的茅草重铺了一遍;地上积存的厚厚落叶被清扫干净;倒塌的篱笆被修好;屋子里也洒扫干净。等到灶台的火燃起炊烟一飘,荒败的房子顿时恢复了几分生气。
天色还早,李昱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研究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半本旧棋谱,顾十闲不住,去山上拾了些柴火回来,砍成一尺来长的小段,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放在窗户下。顾林书一大早去溪水里弄了几条鱼,眼下正拿泥糊了放到灶火里去烤。烧得通红的灶膛里泥坯烧得微微皲裂,飘出了浓郁的香味。
院门外的小路上传来说话声:“这是烤了什么,这么香?”
院子里的三人一起抬头,见顾仲阮、刘同知和杨学正三人正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一行护卫。顾十惊喜的跳了起来:“父亲!”
顾林书赶紧打开院门迎进了众人。这几日他们一直担心顾仲阮等人的安危,眼看着他三人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顾林书问道:“三伯,你们怎么过来的?”
“刘镖头安排船将我们送到了京城附近,原本准备走陆路回京。”顾仲阮道,“在船上等了一日,有人来传话说你三人被送到了此地安顿,便将我等也送了过来。”
顾仲阮转身同顾林书三人道:“这是蒋大人,幸好有他一路护送,我们才安然无恙到了这里。”
顾林书三人赶紧上前见礼道谢。蒋大人笑道:“几位莫要多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顾大人等平安到了此地,咱家也就放心了。”
顾林书听蒋大人的自称,再看他肤白无须,身上透着一种养尊处优与谦卑交杂的味道,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顾林书谢道:“多谢皇后娘娘!”
蒋大人露出两分惊讶地神色,转头同顾仲阮道:“早前便听说你这侄子年少聪慧,果然是个人精。寥寥两句话就猜透了咱家的来路。”说罢笑着对顾林书道,“好,咱家一定将你的谢意带到。”
几人进了屋里落座,院子里没有茶叶,顾十烧了壶热水,洗净了几个瓷碗抱歉道:“实在是怠慢了些,这里没有待客的茶叶,只能喝上几口热水解解渴。”
蒋大人笑着唤进了屋外跟来的几个护卫,他们将背着的物事一一拿到屋里放下,蒋大人道:“此处偏远,咱家便自作主张备下了这些,估摸着能将就先过上一段时日。”
顾十去翻看护卫送来的袋子,抬头对顾林书道:“九哥,这下好了,米面粮油都有,还有些咸肉和茶叶。”说着话他就翻出了茶叶,复又去冲了几碗进来,一一放在众人面前。
顾仲阮道:“有劳大人了。”
蒋大人道:“几位大人就不要想旁的事情,先在这里住着。这边不远处住着太妃,四周看着虽静,实则驻扎有不少保护太妃的护卫,等闲宵小犯不了此处。”
他看向顾林书,微微一笑,“顾公子,你的事情,娘娘也已经知晓,有娘娘护着,你也不用担心前些日子京城里的麻烦。等到情势稳定了些,你再回京便是。”
顾林书感激地起身,冲着京城皇宫的方向道谢:“多谢皇后娘娘!”
蒋大人只觉得顾林书年龄虽小却十分通透,满意地点了点头:“此间差事暂了,咱家也要回去同娘娘复命了。”他唤来了几个护卫,“这几人便留在此地,若有什么事情,你们且吩咐他们便是。若需要什么东西或要带什么话,也尽可吩咐,他们自有法子告知咱家。”
几人起身对蒋大人又再度道谢,送了他出门。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路尽头,几人才回返。
山里天黑的早,不过才未时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只得早早地点起了油灯。顾十烧了壶热水给顾仲阮泡脚。顾仲阮感受着热水带来的舒适,整个人才真正放松下来,眼瞅着精神头差了不少,有些昏昏欲睡。
想来他们这几日也休息的不好,顾林书抱了棉被替三伯铺床,卧房里只有他叔侄三人。
顾林书铺好了床,问道:“三伯,娘娘有何打算?您接下来要怎么做?”
顾仲阮一惊,原本的瞌睡飞走了一半,他打量着侄子:“你为何这般询问?”
顾林书道:“娘娘既然让蒋公公将您送到此处,便是有保我等之意。三伯,您是因为开矿的事情得罪了那边的人,娘娘要保你,想来就是要拿这件事做筏子,你、你手上的东西或者我对她有用,是不是?”
顾仲阮看了顾林书半晌苦笑道:“我还觉着你心性不定,不如你大哥沉稳能看透官场里的许多事情,看来却是小瞧了你。你兄弟二人年龄不大,却一般玲珑剔透。”
顾林书摇头道:“原也不会想这么多事情。这些日子几次三番被人算计差点丢了性命,遇事不得不多思多想几分。”他叹息一声,“来京城时日不长,却觉着此地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何时行差踏错就丢了性命!”
顾仲阮道:“既然踏入了官场,便是入了局,不过是别人的棋子罢了。只希望能看清棋盘上搏杀的形式,平安活到最后而已。若是能做出些成绩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到世间白走这一场!”
他看向顾林书,“如今皇后娘娘需要我去做这把尖刀,只要能为民牟利,我就是做了这把尖刀又何妨!”
半夜,顾十推开窗户,裹着外袍翻上房顶坐到顾林书身边:“九哥。”
顾林书仰躺在房顶上看着天穹,头顶是茂密的树冠,奇怪的是大树与大树之间,树冠永远不会重叠,彼此躲避着留下了等距的空隙,透过空隙能看见天上的银河与繁星。
他随手揪下瓦片中生长的一株杂草咬在嘴里,看了顾十一眼:“你睡不着?”
顾十在他身边躺下:“上来陪陪你。”
顾林书长叹一口气:“我现在才想明白,有些事情早就没有选择。”
顾十侧头看向顾林书,不明所以:“九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娘娘之所以要保我们,因为我爹和你爹对她有用。”顾林书自顾自道,“不是现在才有用。早先大哥同苏家嫡女订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和王公公成了姻亲,成了皇后娘娘那条船上的人。”
“年前我爹还有三伯复官,走动的也是王公公的关系,不,是娘娘的授意。”顾林书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不由得苦笑道,“爹从来不妄议什么立储之事,实则早就选定了立场!难怪姚允之几次三番要我性命,这不是同我结仇,是皇贵妃娘娘同皇后娘娘之争,是三皇子和大皇子的储位之争,我不过是被波及到的池鱼罢了!”
顾林书无奈道,“我还一直浑浑噩噩,觉得那些朝堂上的事情离我甚远,却不想早就被卷进了漩涡里不得脱身!”
顾十看着顾林书:“九哥,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看清了也好。”顾林书道,“原本那些想不通的事情,眼下都看了清楚。看清楚了才知道怎么做,做到哪一步。若是意气之争,少不得迫于形势要退让几分,若是被波及卷入了旁的……”顾林书停下了话头。
顾十看向顾林书,见他沉默着看着天穹,不再说话。
第074章 第 74 章
江卉正在花厅里坐着同许嬷嬷说话, 丫鬟来报说李秋涟来了。她很是诧异,高兴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想去迎她,想着她这段时间总冷着自己, 又折身在椅子上坐下。她探头期盼地看着门外, 调整了几个坐姿, 最后侧过半个身子,想要故意给李秋涟一个冷脸,报复一下她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冷落。
她刚拿捏好姿势, 就听见李秋涟进了花厅。她故意不去看她,赌气道:“唷, 这不是嫂嫂嘛。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李秋涟快走几步到一旁坐下, 对着花厅里的一众嬷嬷丫鬟厉声道:“下去!”
江卉听她语气不对扭头去看,见李秋涟面色铁青,眼里怒火升腾, 显然是动了真火, 顿时再顾不上故意拿捏气她, 关心地问:“嫂嫂,你怎么了?”
李秋涟扫了一圈房间里的下人们:“让你们下去!”
江卉赶紧冲着许嬷嬷挥挥手,许嬷嬷领了所有人行礼退下。等到花厅就剩她姑嫂二人, 江卉奇怪地问李秋涟:“嫂嫂,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李秋涟扭头看着江卉, 气道:“你, 让我说什么好?结亲不成,也不能结仇啊!桦儿虽然同你隔了一层,怎么说也是我亲侄女儿, 是我娘家嫡亲大哥唯一的姑娘。文珏也是个好孩子,我原想着两家门当户对又有亲, 这门亲事确实做得,这才从中牵线。你,你反悔便反悔了,怎么能去败坏桦儿的名声?!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传出被退婚这种丑事,以后还怎么能说到好人家?京里就这么大就这些人,有了这么一出,不说宗亲权贵,哪家家风正的好人家还能看得上她?!”
“天老爷!”江卉叫屈,“这门亲事没有说定便散了,我已经觉着十分对不起李大哥和曹嫂嫂,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让旁人知道,传出去败坏桦儿的名声!”
李秋涟气道:“现在京里都传遍了!说桦儿和文珏定下了婚事,又被退了婚!我今日在酒宴上听见人议论,气得我两眼发黑好悬没晕过去!”
“嫂嫂!”江卉也急了,起身走到李秋涟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就是不信旁的,你也该信我,再者说,”江卉咬了咬牙说了实话,“如今文珏已经同邓家姑娘交换了庚帖,这个当口上我又怎么愿意让这种话传出来,这让邓家人知道了对文珏有什么好处不成?!”
李秋涟诧异地看着江卉,一时忘了别的:“文珏……已经同邓瑶儿交换了庚帖?!”
江卉心一横,索性全部和盘托出:“那日在宫里,皇贵妃娘娘拿来了邓瑶儿的八字。我,我同娘娘说了会子话,也在备好的红纸上写下了文珏的生辰八字,娘娘便做主拿了两人的庚帖去合姻缘,将文珏的庚帖留在了那处……”
李秋涟抽回了自己的手:“感情你那日同我说的,没有一个字实话!你这,前几日还张罗着和我大嫂商议桦儿的事情,转头就在娘娘那换了庚帖!做人哪儿能这般两面三刀出尔反尔?!”
“嫂嫂!”江卉抓住李秋涟的胳膊,“这事儿我做的不对不好。可,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想给自己儿女谋一个好前程?你说我势利也好,说我出尔反尔也罢。但我再如何,也不可能故意让这种事情传出去,平白的去败亲戚间的情分,去坏桦儿的名声!”
李秋涟站起身冷笑道:“若是前几日你说这话,我倒能信你几分。眼下哪儿知道你说的哪句真哪句假!像你之前说的,两个孩子的事情没有过明路,知道的统共不过我们几人。不是你这里传出去的,难道是我?还是说,是我大哥大嫂?”她语气越发冷,“恭喜你了,给文珏说了门好亲!祝你段家日后可以借着那位的势,平步青云!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罢一拂袖,任由江卉在后面如何挽留呼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
京城,东岳庙。
才二更天,东岳庙外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各式穿戴整齐的亲贵官眷。从皇贵妃到五品大员的官眷,依照品级穿好了服饰,候在庙门外。
夜色依旧十分浓重,夜空里漂浮着厚厚的乌云,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庙门外侍卫们举着手里点燃的火把照明,旷野风大,在空中撕扯着火苗如同破布,呼呼作响。
开春之后没有下过一滴雨,几个月过去,河流水线下降了不少露出了往日里见不到的河床,好些小溪山涧消失,田地干旱龟裂有如龟背,处处都透着一个旱字。
田里种下去的粮食借着冬日积雪融化时的水份还长了一茬,如今大多都已透出了枯黄色,农民们从河里挑了水一勺一勺的浇灌下去,保住的作物也不过十之一二。眼看大片大片的田地枯死即将颗粒无收,圣上带着皇后和文武百官动身前往了山川坛求雨,并下令凡京中五品及以上官眷,皆往东岳庙参加皇贵妃娘娘主持的祈福求雨仪式。
邓皇贵妃穿着皇贵妃服饰,一动不动地站在庙门前。她身侧不远处立着一丈多高的石碑,正是圣上下令,由长乐候执笔撰写新刻立的东岳庙碑文。邓皇贵妃身后的石阶下,立着定国公、卫国公、长乐候、长兴侯、范阳候、广宁伯、忠勤伯、安定伯等超品爵位家眷,再往后是文武品级官员的家眷,浩浩荡荡足有数百人,从庙门前一路往下排开。
诸人皆全副品级打扮,沉默地等候在夜色里。年轻些的还好,年纪大的站了一个多时辰就有些吃不消,定国公夫人年事已高,如今这般挺着立了一个多时辰,身子不禁有些微微打晃,她的几个儿媳见状悄然上前从旁搀扶着她。
小儿媳悄声道:“母亲,要不同娘娘告罪一声,先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定国公夫人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皇贵妃娘娘雕塑一般的背影,摇了摇头:“神坛求雨是大事,岂可因我一人坏了规矩。我还能撑得住,莫要多言。”
小儿媳无奈地抬头看了自己长嫂一眼,两人也知道神坛求雨是大事,只得打起精神来照顾着定国公夫人。
江卉站在曹婉身旁,今日一见面便见曹婉面如寒霜。往日里曹婉好歹还顾着亲戚间的情分带着几分和气,今日整个人如冰塑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浑身冒着寒气。江卉自知理亏也没有上前见礼,讪讪地站在一旁。
夫人们的方阵队伍再往后,是各家子女的队列。左首是各家公子哥儿,右首是各家姑娘。那些年龄小的就由姆妈奶娘抱在怀里,也尽都在队列里站着。
子女们的方阵距离神坛的距离十分远,远远看去只见前方人影憧憧,极远的地方皇贵妃的身影孤单单地站立在神坛之上。和前方的肃穆不同,候了这么长时间,大家早累了,悄声交谈着说着话。
江俪从袖袋里偷偷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她偷带的糕点。她趁着黑暗悄然递了一块儿给身旁的李月桦,轻声道:“还不知道要站多久,吃一块儿垫垫。”
李月桦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江俪不由分说塞到她手心里:“这桂花糕香着呢,又甜又软,你尝尝。”说罢左右看了一眼,快速塞了一块进嘴里,她鼓着腮帮子小口咀嚼着,看着像是偷吃的小松鼠。
不远处地江娆将一切尽收眼底,轻声哼了一句:“真没规矩!”
江俪闻言扭头白了她一眼:“就你有规矩,你且饿着吧。让你吃不着,气死你气死你。”
江娆气得要死,冷笑一声:“大伯母和嫡母时时刻刻要我们守规矩,注意言行莫要丢了伯爵府的脸面。你便是这般守着规矩的?!”
江娆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就大了些,引得四周围的姑娘们悄悄回身扭头去看。
她话音刚落,旁边就响起一个声音:“守什么规矩,这点事算丢了什么脸面?有些人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还是如没事人一般出来抛头露面?这点小事人家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说话的人是姚姣姣。她站得位置同江、李两家姑娘的位置紧挨着,将方才的一切听了看了个清楚。江俪眉毛一挑:“你说什么呢?有你什么事情,什么事都要扎上一口,显着你舌头长了?长舌妇!”
姚姣姣气得柳眉倒竖:“你说谁长舌妇?”
江俪做了个鬼脸:“谁应声谁就是长舌妇呗。”
姚姣姣气得仰倒,见她还要反唇相讥,她身侧的庶妹拉住了她:“姐姐,不要同她们一般见识。咱们都是看重脸面的人,没法和那些没脸没皮的人比。”她上下扫视了李月桦几眼,轻声道,“这要是咱们遇到那样的事情,哪儿还有脸面出门?不得将自个儿在屋子里关得紧紧的?说不得京城都呆不下去了,早避到了旁的地方!”
江俪知道对方在暗指李月桦被传得沸沸扬扬退婚的事情,当下将李月桦拦在身后,凶神恶煞地看着那个庶女:“你在胡说什么?”
“谁说你了?”姚姣姣扫了她一眼,不怀好意的笑看着李月桦,“我妹妹说的是不是啊,李姑娘?”
李月桦眼神微转,安静地看着姚姣姣反问:“我有什么事需要避着躲着,不可出来见人?”
姚姣姣拿手帕捂着自己的嘴,故作吃惊地看着她:“真不愧是从边城回来的,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没放在眼里?这要是落在京里姑娘们的身上,不说寻死觅活,怕也一个个的躲着哭肿了眼睛!”
江俪上前半步:“你不要在这里胡咧咧个不停!我八妹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退婚啊。这么大的事情。”姚姣姣的庶妹细声细气地开了口,“这事儿都传开了。”她看着李月桦,眼神里带着轻蔑,“李姑娘原与段世子有婚约在前,却又出尔反尔悔了婚。可怜段世子对李姑娘一片诚心,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他在天香楼买醉,还和我嫡兄动手打了一架!”
“胡说!”江俪打断了姚家庶女的话,“我八妹妹和四哥哥何曾有过婚约?一派胡言!”
“那日段世子在天香楼醉酒,一旁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姚姣姣撇了撇嘴,“这还能有假?”
“不要胡说。”段文珏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不知打哪儿传出去的风言风语,坏我八妹妹的名声!”
众人扭头,原来这处的响动早传开去,段文珏再听不下去,过来出声阻止。
两人已经有几日不见,短短几日段文珏清瘦了不少,整个人看着十分消沉。他看了李月桦一眼,似乎又不敢多看,转而看向姚家姑娘们:“谣言止于智者,还望诸位不要再以讹传讹。”
“谣言?未必吧。”定国公家的小孙子轻嗤一声,“小世子,你那日在天香楼说的话,我可也听见了。你便对李姑娘这般痴心,便是被退了婚还要维护她不成?!”
第075章 第 75 章
段文珏看向定国公家的小孙子, 一时语塞。身边的人议论纷纷,看向他和李月桦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幸灾乐祸和打量。
这几日他感觉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心的一般,思维混沌大脑迟钝, 往日里的沉稳和转圜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 他站在那处, 有心想要辩解却又呐呐不能言。
那日醉酒得厉害,他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酒后失言,眼下传得这般沸沸扬扬, 他自觉十分对不住李月桦。他不敢回身去看她,想替她挡住那些刺向她的恶意视线和议论, 却又无法成为她身前坚实的盾牌。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看着李月桦, 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李姑娘好手段,竟然让小世子倾心至此,甘愿被退了婚还要背上这些是非。”
“你没喝醉过酒?”江俪气得七窍生烟, 跺着脚看着定国公家的小孙子, “你喝醉了从来没有胡说八道过?我四哥哥酒醉得狠了, 胡言乱语了几句,就被你们往外瞎传,平白地败坏我八妹妹的名声!你们一个个的存了什么心思自己清楚, 打量着看笑话落井下石, 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姑娘此言差矣。”定国公家小孙子笑道, “我听见什么, 便说了什么,未曾以讹传讹也未曾添油加醋颠倒是非,这怎么反倒变成了我等不良善?”
江俪怒道:“你……”
李月桦拉住了她, 截住了她后面想说的话。她平静地看着在场众人,看着她的目光什么样的都有:有关心的、鄙夷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还有充满恶意的。而她越是平淡不在意, 那些注视着她的恶意目光越是不满,似乎只有她被流言压倒才能让他们满意。
姚姣姣最是看不惯李月桦这种样子,恨不能撕破她身上的平静,正要开口讥讽她几句,前面来了个管事公公,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肃静!”
众人一凛,这才记起这是在神坛前祈福求雨,当下收了声,规规矩矩的回了队列站好。
公公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慢慢往前走继续巡视。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看了眼不远处失魂落魄的段文珏,轻笑一声,同他身旁的姚允之轻声道:“姚兄此计甚好。”
姚允之额头还包扎着,夜色里他的两只眼睛格外明亮,像是看准了猎物的野狼。方才他一直隐在背后没有开口。他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敢和爷动手,爷岂是这般好相与的?若非看在他即将是我妹婿的份上,岂能容他只是背一背黑锅这么便宜!”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道:“这么说,他倾心李月桦是真的了。”
“那还能有假?”姚允之呸了一声,“是个情种。几次遇到他们几个,他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身上去!见过护崽的老母鸡没?姓段的寸步不离地守在李月桦身边,和那护崽的老母鸡没什么区别。他们两家门当户对又有亲,平日里素有往来,若是私底下有婚约岂不顺理成章?”
定国公家小孙子轻笑道:“如今这李姑娘的名声可算是坏了。”
“坏了才好。”姚允之放松下来,遥遥看着李月桦的侧影,“李姑娘当真是个美人儿,可惜家世太好了些。范阳候手握重兵,深得圣上信任,她是侯府独女,侯爷捧在手心里的人儿,若不将她拉扯到泥里,旁人如何染指?等她这名声再臭上一臭,京城里怕是也待不下去了,或许只能在远处给她说一门亲,嫁妆备丰厚些外嫁了事!”
定国公家小孙子轻轻一击掌:“若是那时姚府再出面提亲,可谓是雪中送炭,将她从那烂泥潭里拉出来,说不得侯爷还会感激涕零。”
姚允之看着远处邓皇贵妃的背影,轻声道:“若能与侯府结亲,想来姨母也是满意的。”
定国公的小孙子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为了美色,说到底还是为了范阳候手中的兵权。他不由得叹道:“姚兄,你这是走一步算三步,厉害,实在厉害!”
“还不够。”姚允之看着李月桦那平静的样子,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得想法子让她彻底陷到泥潭里,再也不能翻身才行!”
天渐渐地亮了,随着天空慢慢透出灰蓝色,祈福仪式正式开始。
礼官捧上了臃长的祭文,焚香祝祷后开始诵读。诵读完毕将祭文恭敬地交到皇贵妃手中,由她捧着送进青铜鼎中焚烧。橘色的火光升起,照亮了皇贵妃的脸庞,火焰映在她的眼眸中,映出了她眼底的疯狂和野心。
祝祷的巫女上了神坛,围绕着青铜鼎开始跳祈雨的舞蹈,随着巫女不停旋转的脚步,四下里渐渐起了风。这风带着潮湿和泥土的味道,拂动了人们额前的碎发,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和泥土,晃动着道路两旁集满了灰尘黄扑扑毫无生气的大树树冠,渐渐地林涛声响起连成一片,如同海浪般汹涌。
众人皆都抬头看向天空,空中没有太阳,天色阴沉,浓厚的乌云满铺在头顶,带着沉甸甸的威压。狂风吹动着乌云卷涌,空中有雨的湿气,沉闷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定国公的小儿媳轻声道:“好像真要下雨了?”
皇贵妃也抬头看着天空,看着肆虐翻滚的乌云,脸上露出了喜意。一旁的礼官见状不遗余力的赞道:“娘娘实乃是上天眷顾之人!娘娘为民祈福的心感动了上苍求来了大雨。这是造福苍生的大福泽啊!”
四下里一片附和赞扬之声。
雨来了,雨丝如柳絮,轻轻绵绵带着丝丝凉意飘到众人的脸上,远处围观求雨的百姓们感觉到雨意,脸上皆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雨丝变成了雨点,淅淅沥沥落下,就在众人举起双手仰头欢呼之际,空中的乌云迅速地散去,飘落的雨点还没有落地便尽都消失,云散雨歇露出了苍黄色的天空和满地一脸懵懂的人们。
礼官夸赞的话还没说完天色就已放亮,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皇贵妃看着乌云散尽的天空,神情也变得阴霾。远处的百姓们摇着头满是失望之色,哀叹声不断。
“妖妇!”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喝,“就因为你这个妖妇当道!上天才降下惩罚!”
众人皆大惊看向呼喝之处,见一人身着粗布服饰,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也不知怎么混进了祈福的官眷队伍旁,竟然握着一把匕首径直冲向神坛,扑向其上的皇贵妃,嘴里还念念有词,“杀妖妇!清君侧!平天怒!”
那人来势极快,神坛边的护卫上前去拦,一个照面下竟然都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三两下踢翻在地。
那人举着匕首,面色狰狞地冲向皇贵妃。皇贵妃大惊失色,后退躲避间受身上繁复的服饰所累,踩住了自己的裙裾摔倒,她挥舞的右手碰到了一旁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青铜大鼎,瞬间烫出了一片深紫色。皇贵妃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却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求生的本能让她忍住了剧痛。
千钧一发之际,伺立在一旁的孙公公不顾自身安危地冲上了神坛,拦在了来人和皇贵妃之间。那人嫌他碍事,抓住他的肩膀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孙公公委顿在地,却也替皇贵妃挣来了宝贵的生机,四周围的护卫赶来将那人团团围住,将皇贵妃护在其后。
早在乱象刚起的时候,后面的人就已经发现了不妥。姚允之、段文珏、江沐白反应最快,快速冲向神坛,几乎是在护卫围住刺客的同时,他们也冲到了台上,挡在了皇贵妃身前。
刺客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拿住,就在护卫按住他时,他高声大呼:“杀妖妇!清君侧!平天怒!”喊完双眼暴突,唇边流出一道黑色的血迹,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服毒身亡。
很快皇贵妃被刺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同时传出去的,还有正是因为她上天才降下神罚,唯有除了她才会降雨的传言。
翊坤宫里气氛紧张,宫女们端着热水盆进进出出,太医们围在稍间里低声商讨药方。随着一声圣上驾到,整个宫里安静下去,所有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原地跪倒在地低头伏地不起,元帝大踏步进了宫直奔后面的内室,皇贵妃见了他侧过身去面朝墙壁低声抽泣,元帝快走几步扶住她的肩膀:“爱妃!”
屋里众人不敢多留,纷纷低头退出。皇贵妃落泪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这般不容于人!今日祈福求雨,竟然有人要我的性命!”
元帝看着她手上的烫伤,心疼无比:“朕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要查清他的身份,株他九族!”
“圣上!”皇贵妃转过身,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如今我都已经落到妖妇的地步了!臣妾心内难安,不如自请出宫,去做个姑子,就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在说什么胡话?!”元帝轻轻将皇贵妃搂在怀里,“你明知道在我心里,唯有你才是我的妻子。你若是去做了姑子,我怎么办?”
皇贵妃轻轻啜泣着:“臣妾如何能有这个福分,能伴在圣上身边,已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元帝放开了皇贵妃,突然起身去拿了笔墨纸砚,挥笔在其上写下了祷文,转身交予皇贵妃:“朕写下了祷文,势必立你为后,立皇儿为太子。你我同去烛火前将祷文焚烧,有三清祖师为证,朕必将做到。”
皇贵妃诧异地看着祷文,再抬头看向元帝,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圣上!”
元帝拉着皇贵妃到了烛火前,取下一个圆盘将祷文放在其上,然后拿起了烛台点燃了祷文,眼看着祷文慢慢蜷缩扭曲着化为灰烬,皇贵妃依偎到了元帝的怀中。
元帝轻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京郊,眼看着范阳侯爵府的马车越来越近,段文珏从路旁停着的车上跳了下来,深深地行了一礼扬声道:“舅母请留步!”
马车缓缓减速停在了段文珏身旁,车帘被撩起,曹婉没什么温度地看着段文珏:“你有何事?”
“舅母。”段文珏道,“侄儿酒醉失言……”
“罢了。”曹婉打断了他的话,“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已与邓家姑娘订婚,日后言行举止也要多收敛些。你且归家去吧。”说完便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继续前行。
段文珏满腹的话语都被憋在了肚子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范阳侯府的马车离去。
第076章 第 76 章
春末, 承天门外的长街上,杨絮纷飞,如细密绵柔的大雪般在风中缓缓飞舞。地面、草地、房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 如同下过暴雪。这般美丽的景象却并不被百姓所喜欢, 杨絮落到皮肤上麻痒, 进入眼睛吸入肺里更是难受。即使紧闭门窗,那些绵密的白色絮状物总会从不知名的地方钻进来,然后在屋子里积成一团一团, 随着人的走动从角落里飘出来在房间里飘动。
杨絮飘飘扬扬,被风刮着越过高大的宫墙, 洒进了皇宫的各个角落。
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看着飘扬的杨絮, 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东西太讨厌了,风一吹哪儿哪儿都是,没玩没了, 根本打扫不干净!”
“扫不干净也得扫。”大一些的宫女跪在地上, 一边用帕子擦着回廊的地板, 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若是让嬷嬷听见你在这儿抱怨,仔细你的皮!”
小宫女闻言不敢多说, 收声弯下腰, 卖力地擦洗着地面。
两人刚埋头擦到回廊拐角处, 迎面走来了皇贵妃的仪仗。两个宫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垂着头膝行避让到一侧,深深俯下身叩首在地。
皇贵妃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看着外面随风飘动的杨絮, 也觉着十分心烦。她的右手包扎着,虽然涂了最好的药治, 仍是疼痒难忍,这让她的心情越发的烦躁。
不知道哪里隐隐传来哭泣声,断断续续飘入众人耳里。皇贵妃眉头轻皱:“这是谁在哭泣?好端端地在宫里哭什么?真晦气!”
“娘娘。”女官上前小心提醒道,“前面是景阳宫。”
皇贵妃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女官,未成想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这处:“景阳宫?”
女官应道:“是。”
景阳宫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位置十分偏僻,这几年内廷大修,别的宫殿都重建得繁华富丽,唯有此处没有半点变化,红墙斑驳脱落露出了石墙的基底,屋顶好多残瓦破碎不堪,一到雨雪天便会漏水,因此房间的木窗木门变形扭曲。封窗的也不是明净的琉璃而是窗户纸,因为时间久远,窗户纸发黄破碎,好多角落碎成絮状留有大小不一的孔洞,冬日里寒风倒灌不知如何寒冷。
随行女官小心翼翼推开了景阳宫的宫门,发出让人发酸的吱呀声,映入眼帘的院子里不见一点绿色,原本种植的几株大树早已枯死,光秃秃地矗立着,结着磨盘大的蜘蛛网。地上到处都是沙土灰尘和积存的腐烂残叶。在这些东西之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柳絮。表面浮动的柳絮一有空气流动便涌动着,平白增添了几分凄凉。
到了这里哭声越发清晰,正房里哭声哀婉,听那声音已经哭得沙哑,不知已经哭了几个时辰。
偏房里偷懒打盹的小太监听见推门声好奇地探头往外看,一看见一身华服的皇贵妃,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来迎驾,几乎是摔倒在皇贵妃脚下:“皇贵妃娘娘万安!小的叩见皇贵妃娘娘!”
随着他的声音,正房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皇贵妃越过他,迈步走向正房。随行女官推开了房门,只觉内殿十分阴冷昏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去几分。
皇贵妃在门口站了一站,等眼睛适应了内殿的光线,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殿里更显破败,入目的桌椅板凳都脱色陈旧,好些都有严重损毁根本无法使用。唯一好些的主位圆桌上摆放着一套下人用的粗陶茶具,那杯盘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缺口和裂痕。
就在圆桌旁坐着一个老妪,她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神情悲伤却又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麻木,看见皇贵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旋即忙不迭的扑上前行礼:“臣妾见过皇贵妃娘娘!”
女官嫌恶地打量着内室,最后在临窗的石炕上垫上了携带的披风,扶着皇贵妃落座。
皇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冷:“圣上身体康健,你躲在这里哭什么?诅咒圣上不成?”
老妪吓得浑身一缩,抬头颤抖着双手使劲摇摆:“没有,没有,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皇子的生母恭妃。她虽然只年长皇贵妃三岁,两人却如两辈人一般,她头发灰白面容苍老,比之宫里的低等女官都不如,皇贵妃容貌美丽皮肤白皙若少女,浑身华贵端庄,一个如在泥地,一个却如天上的明月。
皇贵妃看着她,眼睛里快要淬出毒汁来。这个女人,若非她侥幸生下了大皇子,占了一个长字,如今她的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之主!偏偏前朝的诸多老臣,死守长幼嫡庶的规矩,让大皇子成为了皇儿入主东宫最大的障碍。
恭妃怯懦地抬头看向皇贵妃,迎向她的是一块漆黑的物事,啪的一声打在她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跌坐在地,好半晌才缓过神,只觉口中腥甜,往外一吐,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齿。
皇贵妃随手抓起了一块破碎的木板打在了恭妃脸上。
皇贵妃扔掉木板,胸膛起伏着,眼里全是怒火。她又想起了神坛前那个手持匕首冲向她的刺客,想起前朝大臣对她的攻诘,想起如今说她是妖妇的传言,手上的伤处火辣辣地疼,疼痛加深了她的愤怒,她抓起手旁的陶壶砸向恭妃,只听一声痛呼,恭妃捂着额头流下了鲜血来。
一旁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低眉敛目对皇贵妃的暴行视而不见。
“贱婢!”皇贵妃的声音森冷地从齿缝里逼出来,“你生的那个贱种有什么资格同我的皇儿争?!他也不过是个贱坯子罢了!”皇贵妃起了身,抓起身边一切能拿起的东西,没头没脑地砸向地上的恭妃,“你也配?!他也配?!”
“娘娘,娘娘!”外面的太监慌张地扑进来,扑到皇贵妃脚下,“娘娘,大事不好了,乾清宫走水!”
皇贵妃大惊:“什么?!”
眼看着皇贵妃一行人匆匆离去,一直躲在角落的小宫女才哭泣着过来扶起恭妃,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娘娘,要不想法子递口信出去,告诉大皇子吧!”
“不可!”恭妃牢牢地抓住小宫女的手,眼神里满是痛苦,“有我这样的娘,对他已是万分拖累,如今他好容易搬出宫在外面有了府邸……”她用力抓住小宫女的手逼迫她看向她,厉声道,“听见没有,不可告诉他!”
小宫女哭着连连点头。
坤宁宫外,宫人和大臣跪了一地。皇贵妃来得晚了些,元帝被火势所惊,幸好没有大碍,此刻正歇在正殿内室,王皇后随伺在旁。
这还是近几个月以来,皇贵妃第一次见到王皇后。前些日子她称病不出,一度病入膏肓到了弥留之际,眼下看她虽然有些清减,气色神态却都十分沉稳。
元帝额头有些黑灰,身上披着明黄色外袍,神色十分暴躁。王皇后安静地递上一杯热茶,元帝接过去小抿了一口,热茶的温润让他平复了些许。
顾仲堂垂手伺立王皇后身后不远处,与他并立的还有工部尚书同内造监几个管事太监。
“圣上!”皇贵妃柔柔唤了一声,元帝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间不见往日温存,甚至带着几分冷淡。皇贵妃心里咯噔一声,压住心里的惊疑,扭头同王皇后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冷淡地点了点头,并不与她亲近。皇贵妃只得伺立在一旁。
元帝没有看她,问下面的一众臣子和内造监的管事太监:“查明火势因何而起没有?”
内造监管事太监上前回道:“圣上,近日柳絮繁多,这柳絮极轻又极易燃烧。想来是不小心碰到了明火所以才引发了走水。”
“年年都有柳絮,为何唯有今年失了火?”一旁钦天监的监正冷哼一声,对元帝道,“圣上,臣等近日夜观天象,西北有赤气天裂,是为不详!”
元帝道:“可有破解之法?”
监正道:“此赤气逼近主宫,主兵刀之祸。主宫不稳,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乱象纷始。若要破除,需稳固主宫,消弭赤气带来的动荡。”
元帝揉着眉心有些头疼:“你且告诉朕该如何行事方可稳固主宫?”
“主正,”监正道,“乾清宫便是主正,只是眼下乾清宫已毁,内殿唯有坤宁宫和慈宁宫为主正。圣上这些日子最好歇在此处莫要去旁的地方,消弭赤气。”
皇贵妃闻言眼神如箭般看向监正,他却丝毫不惧,坦然站在那处。
长久以来元帝不是歇在乾清宫便是翊坤宫,已有很长的日子未曾踏足坤宁宫。元帝看向王皇后,一反常态的柔和问道:“那朕这些日子,便歇在此处了?”
王皇后敛眉行礼道:“伺候圣上是臣妾的职责。”
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贵妃再按捺不住:“圣上……”
元帝没有看她,对王皇后温言道:“今日幸得你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大殿将朕救了出来。”他握住王皇后的手腕,上面有好大一片青紫,“疼不疼?”
王皇后微微摇头。
皇贵妃呆怔在原地。
元帝这才扭头看向她:“朕累了,爱妃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起了身,就这么将皇贵妃留着,自己转身进了后殿。
皇贵妃不敢相信元帝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冷落她。王皇后没有看她一眼,转而随着元帝回了内殿。
大殿里的众人见帝后离开,都同皇贵妃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顾仲堂走到大殿外,一个小太监跟来叫住了他:“顾大人请留步!王公公有请。”
顾仲堂转而随着小太监绕过前殿到了耳殿,王公公正在厢房里候着,见到他前来,上前同他见礼:“顾大人!”
顾仲堂赶紧侧身避开王公公的礼,回礼道:“王公公!”
两人分主次落座,小太监上茶后闭上了厢房的门只留他二人说话。
王公公道:“顾二公子如今安顿在隋明寺后山,有暗卫守护在侧,大人尽可放心。”
顾仲堂感激道:“多谢公公!”
王公公拿出了一个本子推过来:“这是顾三大人托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东西,你且看看。”
顾仲堂接过本子打开,见里面详细记录了南北十六省近一年的矿税、盐税情况。另有内库记录的矿税、盐税入库情况。两相对比,数目差别得让人触目惊心。
顾仲堂抬头道:“这?”
“单凭这一个本子,自然做不了实证。”王公公道,“顾三大人手里只有北一省去年的税目账册。若要将这个册子呈到圣上面前,还需要多几个税册作为实证方可。”
如今的矿监税使几乎都是皇贵妃的心腹耳目,大肆敛财,无法无天。要拿到其他省份的税册谈何容易?顾仲堂陷入了沉思。
第077章 第 77 章
翊坤宫。
皇贵妃回了宫, 一把将桌上的各式玉器摆件尽数掀翻,眨眼间各种奇珍就碎了一地。
方才她在坤宁宫,离宫之前还想着见圣上一面, 岂料出来传话的人阴阳怪气道, 圣上陷入险境之时, 皇后娘娘不顾自身安危冒死相救,而她却在景阳宫摆威风。任她如何叫屈流泪,圣上都不曾现身看她一眼。不仅如此, 圣上还当着她的面传令,给景阳宫那位传唤了太医并补齐了她身为妃位应有的一应物事。
这已经不是在打她的脸, 是把她整个人的面皮拔下来扔在地上踩。
宫人们不敢靠近, 都避让在墙角垂首而立。皇贵妃发泄了一通怒气,心里没来由地泛上了巨大的恐慌。
圣上焚烧祭文许诺立她为后立皇儿为太子的事才过去数日,如今却留在王皇后身旁, 又抬了一直被幽静的恭妃, 难道她就要失宠了不成?从她入宫到现在, 圣上一直对她宠爱无比,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忧虑失宠的事。
她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孙公公在神坛受了重伤后一直在疗伤, 她身边没有能出主意的人。她思前想后, 唤来了女官吩咐道:“去, 请我母亲和嫂嫂入宫!”
阳光透过树冠洒到地面, 落下一个个圆形的光斑。山谷深处不知道什么鸟儿在叫,叫声婉转空灵,忽近忽远。
顾林书躺在房顶,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翻看,李昱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正在请教顾仲阮学问上的问题,顾十被他爹拘在一旁旁听,却完全无心学业,眼睛盯着森林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同知和杨学正则在屋里对弈。
林间小路上传来簌簌的声音,引起了院子里众人的注意。顾林书登高望远,看见来人是段文珏,不由得有些诧异,从房顶跳下来去迎他:“段兄!”
短短几日不见,段文珏整个人看着消沉了许多。往日里如玉雕般的公子哥儿眼下脸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神色疲惫,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李昱枫见状也大惊失色:“四哥,你怎么了?”
段文珏进门先同几位长辈见了礼,这才和顾林书李昱枫说话:“我想着你们被安顿在此,也不知情况如何就过来看看。兼之我心里烦闷,也想找个去处呆一呆。”
顾林书和李昱枫面面相觑,同顾仲阮告罪了一声,拉着段文珏去了没人的后院。三人围着石桌落座,李昱枫道:“四哥,你同我说一说。”
段文珏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同李昱枫道:“我带了些吃食衣物,你一会儿收着。你在此的事情,还有遇到的那些事,我已经手书一封告知了李舅舅,想来李舅舅也会有个应对。”他抬头看向两人,苦笑问道,“可有酒?”
“有。”顾林书起身,“等着。”
顾林书到了厨房,在木架上翻出了蒋公公带来的酒水,一回身见顾仲阮正站在身后:“三伯?”
顾仲阮道:“来人是长乐候小世子?”
顾林书道:“正是。”
顾仲阮稍作沉吟,点了点头:“好。”便扭头离开。
顾林书觉着三伯话里有话,只是眼下顾不上追上去询问,拎着酒到了后院,拿了瓷碗满斟三碗,率先举起道:“段兄,一直没有机会谢你。眼下便以这碗酒水,感谢你的出手相救!”说罢自己一仰头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底给其他二人看。
李昱枫跟着干了一碗。段文珏道:“好!”也举起瓷碗一饮而尽。
他喝完这碗酒,自己满满倒了一满碗,仰头喝了个干净。
再要倒第三碗的时候,被李昱枫伸手拦下,劝阻道:“四哥,你这么喝会醉的!”
段文珏推开李昱枫的手:“我若醉了,你就将我扔进柴房里就是!让我自己在那里呆着,谁也不要管我!”
李昱枫伸手压住瓷碗:“四哥,你若是心里苦闷,我陪你喝。”
顾林书道:“我也陪你喝。”
段文珏不再说话,左一碗右一碗,时间不长三人就都喝得醉醺醺。李昱枫酒量最差,嘴里说着陪酒,自己先歪倒在了桌上趴着沉睡不醒。
顾林书和段文珏虽然也醉了,但还有一两分余力。段文珏在彼此的碗里又倒了些酒,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将其随手扔到一旁。
“我第一眼看见你。”段文珏看着顾林书道,“就看不惯你!”
顾林书面庞通红,闻言嘿嘿一笑:“我也看不惯你!”
两人看着对方,嘿嘿嘿的笑了一阵。
段文珏挥了挥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行君子之道,有君子之风。”他晃晃悠悠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过分!我差在哪儿?我堂堂长乐候世子,公平竞争便是!”
“对!”顾林书点头,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又差在哪儿?!少不得考个状元回来,公平竞争便是!”
段文珏猛地一把拉过顾林书的肩膀抵着他的额头,想要说什么,摇摇晃晃半天没有说出口,咕咚一声倒在了李昱枫身旁。
顾仲阮来到后院,看着喝得东倒西歪的三个少年深深地叹了口气,顾十苦着脸,把三人一个一个背进房间安顿。段文珏随意地扔在床榻上,李昱枫随手替他拉了个薄被搭在身上,轮到顾林书的时候,他仔细地替他脱了鞋放正睡姿,又将被子仔细盖好,这才轻轻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山里和外间不同,虽然已经是春末,夜里依然寒凉。
段文珏睡到半夜,越来越冷,冻得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只听鼾声震天,满室的酒气,他坐起身揉着一阵一阵抽痛的脑袋,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段文珏推门到屋外找水喝,却见正房还亮着灯。听见推门声从房顶上跳下来一个护卫,客气地冲段文珏拱了拱手道:“小世子你醒了,我们三爷吩咐,若是你醒了,请你过去说说话。”
段文珏进到房间,同顾仲阮见礼:“顾三伯。”
顾仲阮道:“坐。”
两人分了主次落座,段文珏惭愧道:“小侄满身酒气,让顾三伯见笑了。”
顾仲阮道:“无妨。”他看了段文珏片刻,开口道,“还未多谢小世子出手相救我儿与我家侄儿。”
段文珏道:“五弟也是我本家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顾仲阮道:“小世子,莫说本家兄弟,便是嫡亲兄弟,若是利益冲突或者立场不同,少不得都要争斗一番甚至手足相残,小世子看重手足情分,乃是良善之人。”
窗外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段文珏扭头看向漆黑的窗外,只见树影憧憧看不到黑暗的深处。带着凉气的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焰晃了几晃。
段文珏起了身,对顾仲阮行礼道:“侄儿在此呆的时间已久,未免父母担心,还是赶回去的好。”
顾仲阮道:“山里夜路不好走,小世子注意安全。”
段文珏带了护卫连夜离开,顾仲阮站在院子里目送。
“爹。”顾十听见响动出门来看,看着段文珏的背影询问,“小世子怎么连夜走了?你怎么不留他?”
顾仲阮看了眼儿子:“长乐候府同邓家定了亲。”
顾十愣愣地:“同邓家?皇贵妃娘娘的母家?门当户对,那好啊,小世子这亲事定的不错!”
顾仲阮气道:“那日你九哥白在房顶同你说了那些话!你小子这脑袋长得,完全就是榆木疙瘩!”说罢拂袖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顾十还自顾自地挠着头:“确实定得不错啊,我哪儿说错了。邓家如今这般富贵,小世子娶了邓家姑娘,少不得能得到皇贵妃娘娘的提携……”他一抬头,看见顾林书不知何时起了身正在门口站着,“九哥!”
原来段文珏同邓家订了婚,难怪他会这般失态。顾林书想了想,敲响了顾仲阮的门。
顾仲阮看着深夜过来的侄儿:“你有何事?”
“三伯。”顾林书行礼后直入正题,“三伯,长乐候府既已被拉拢至皇贵妃一脉,范阳侯府同广宁伯府同为长乐候府的血亲,是否也支持三皇子?”
“那倒未必。”顾仲阮道,“范阳候从不参与这等事情,乃是圣上身边的纯臣。他手握重兵,那就不是事涉立储,弄不好就是刀兵之祸!那般老臣如何上窜下跳保大皇子也好,支持三皇子也罢,说来说去都是折子上打的口水仗,争的是嫡庶长幼的大义,圣上皆可冷眼旁观,唯有范阳候圣上容不得他有所偏向。”
顾林书不解:“皆传圣上偏爱三皇子,对大皇子十分不喜,圣上为何反而容不得范阳候有所偏向,若是范阳候举明旗帜支持三皇子,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顾仲阮微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顾林书不说话。
顾林书打住话头,垂头思考。
顾十看了看亲爹,又看了看九哥,弄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你很好。”顾仲阮道,“已是十分聪慧难得。比你身旁的那个榆木脑袋强出了不知多少倍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没有深入其中去摸清看清其中关窍,又阅历眼界有限,才看不太分明。”
顾仲阮瞪了一眼儿子,低喝道,“仔细听着!”
“圣上如今春秋鼎盛,大皇子业已成年。三皇子不过刚满周岁。”顾仲阮缓缓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有何意外,主少国疑,一个一岁的幼儿如何能够主持大局?老臣们拥立大皇子,也有这等考虑在其中。更重要的是,嫡庶尊卑是基石,岂容轻易动摇?若是这般乱了纲常,岂不是天下动荡?圣上便是再偏爱三皇子,也断然不敢去明里挑衅祖宗遗命,纲常基石!其三,范阳候若是扶持个幼儿傀儡皇帝同邓家外戚勾结,岂不是悬了一把利刃在圣上头顶?”
顾林书十分不解:“三伯,圣上既如此偏爱皇贵妃和三皇子,你和父亲为何选了皇后娘娘一脉?这岂不是一条绝路?”
“嫡庶长幼是基石!”顾仲阮沉声强调,“这是祖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可违背,圣上也不行!只要娘娘一日是中宫正主,皇贵妃便是再受宠,也只是妃!三皇子再尊贵,侧嫡也只是庶子!更莫说邓家外戚借着皇贵妃受宠行的那些祸事!行事遵大义,才是正途!你可明白?”
段文珏出示了五城兵马司佥事的腰牌,进了紧闭的城门。长街上此时几乎已无行人,白日里繁华的京城绝大部分陷入了梦乡,通宵宴饮的朱雀大街依然灯火璀璨,隐隐可闻丝竹之声。
段文珏心中烦闷不愿回府,吩咐车夫将车停在天香楼门前,自己进去要了一个天字号包房。
行至三楼走廊,忽然听见右手边的屋内传来耳熟的笑声,定国公家的小孙子道:“姚兄,我最佩服你,正如你所料,听闻范阳候准备将李姑娘送去老家,看样子是准备外嫁了。你待何时去提亲?”
第078章 第 78 章
“急什么?”姚允之懒洋洋道, “眼下不过是伤了她一点皮毛,此刻去提亲,还算不上雪中送炭。要有把握, 就要将她整个撕碎了, 扯烂了, 让旁人再要不了她!方才能万无一失落到我的手里。”他抬眸看着对坐的定国公家小孙子,邪笑道,“她在京里, 我如何下手?自然要等她出了京,此去南三省天高路远, 路上遇到点什么事情, 只能怪她时运不济不是?”
几人发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声,一旁的孙韶道:“等她在客栈落脚迷晕摘了她的红丸,事情一做实, 范阳候少不得想办法遮掩这等丑事!要么寻个竹笼将她沉入河底一杀了之!要么让她出家做一辈子姑子。到时姚兄再去提亲, 给了这条生路, 她接是不接?”
“此事必得为兄亲力亲为。”姚允之哈哈大笑,“那李月桦素来高傲,若是丢了红丸, 看她还如何在我面前拿乔!让她至死也不知完璧之身给了夫君, 揣着一辈子小心老老实实听候差遣!”
段文珏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 浑身僵硬双眼通红。若他此刻手里有刀, 只怕已经冲进去取了那几人的性命。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转身下了酒楼,随手丢了点散碎银子在小二怀里, 自己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繁华的朱雀大街通宵达旦灯火不熄,路旁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里美人如画, 巧笑倩兮。婉约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轻如丝软如棉,似乎一阵风吹来都会消散。
段文珏在街头不停的走着,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看不清身旁往来人的面孔,听不清他们带着酒意的话语,蓦然间有醉汉踉跄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如同刺破了那个包裹着他的巨大泡沫,让他从一种可怕的漂浮状态中回到了现实。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不远处的玉带河。漆黑的河面倒映着朱雀大街璀璨的楼阁,如同漂浮在天上的宫阙。
“喂,小子!”醉汉醉醺醺地喊住了段文珏,“你撞到了爷!知不知道?!”
段文珏转身看着醉汉,扫视了对方一眼。他冷然高傲地态度激怒了醉汉和他的同伴:“小子,你挺狂啊?!你那什么态度?赶紧给爷赔个不是,要不今天这事儿和你没完!”
段文珏冷冷道:“你待如何?”
那几人上下打量段文珏一番,见他衣饰华丽,腰间佩戴的玉饰不是凡品,又是独身一人,彼此递了个眼神起了贪恋,恐吓道:“要么跪下磕头说三声爷爷我错了,要么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奉上。否则今儿个就得留下个手脚作为交代!”
段文珏脑中一直积聚的怒火终于被这句话刺激突破了临界点。他二话不说抬脚踹了过去,对方被他踹中胸口倒飞出去。
众同伴见段文珏敢先动手,恶向胆边生,喊道:“弄他!”
姚允之从天香楼出来同定国公家小孙子和孙韶分别后觉着意犹未尽,又吩咐车夫驱车前往青楼寻欢作乐。
此时是二更天,街上已无行人。马车碾压着路面发出细碎地声响,单调得催人昏昏欲睡。姚允之喝多了酒,只觉腹中鼓胀,喊停了车夫,攀着车椽下了车,踉跄着走到路边,对着漆黑的玉带河河面解开了裤带,开始方便。
他的长随紧跟其后,守在一旁怕他醉酒摔进河里。
姚允之摇摇晃晃,挺着腰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长随:“爷滋的远不远?”
长随狗腿地拍着马匹:“远!”
姚允之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一直悄然跟在姚允之车后的几人幽灵般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形,迅速靠近。
车夫被人捂住嘴用力一扭拧断了脖子,死狗一样被拖下了车。长随被人从后用石块狠狠拍了后脑勺,身子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姚允之听见动静回头,惊恐的看见几人朝他扑来,在他呼喊出声之前捂住了他的嘴,一把匕首猛地捅进了他心口。
姚允之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很快他眼睛里的光亮消失化作死灰色,整个人沉重地下坠。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三人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几人麻利的用麻袋将三人的尸首装了进去,麻袋里胡乱塞了些在河边捡的大石头,封好袋口,几人将麻袋抬到玉带河旁扔了下去。只听噗通几声响,河面荡起了巨大的涟漪,片刻之后,又缓缓恢复了既往的平静。
几人左右打量几眼,四周围没有任何人目击这一幕。长街上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走!”为首的一挥手,几人跳上车,架着马车离开了事发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烈日高悬,因为缺水柳树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枝条。蝉伏在树枝上,不停地鸣叫着,嘈杂无比。
翊坤宫内,姚允之的母亲卫氏不停地落着泪,姚姣姣在一旁低声安慰着,皇贵妃的母亲姚氏坐在一旁,面上也满是愁容。
“允之虽然贪玩了些,却是个有交代的孩子。”卫氏垂泪道,“便是回来得晚了些,也会嘱咐身边的长随或小厮回来说上一声。可如今整整三日过去了,未曾有过半点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哥哥身边的人也不见一个回府的。长随、马夫。”姚姣姣道,“连车驾都不知所踪。”
“你也别急。”姚老夫人安慰着卫氏,“这不是已经同娘娘说了。娘娘也派了人出去寻他。事情未必不好,不要想得那么……”姚老夫人顿了顿,“说不准是和哪个交好的出去玩,孩子们玩得起兴,出城未归……”
姚老夫人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女官的声音:“娘娘,李公公求见。”
皇贵妃道:“快宣。”
想来是姚允之的事情有了消息,众人都打起精神看向殿外。李公公快走几步进内行礼:“参见娘娘。”
皇贵妃问道:“如何?”
“回娘娘的话。咱家领命出去,调集人马撒出去搜寻。搜到城外三十里地的野道上,见这了一辆损毁的马车,只有车架不见马匹。那马车让人辨认过,正是姚大人的车驾。”
“人呢?”卫氏着急地询问,“可曾见到我儿?”
李公公转向卫氏恭敬答道:“夫人,车上空无一人,不曾见到姚大人。”
卫氏颓然坐下,浑身颤抖着,神色惊恐:“我儿,我儿……”
“娘。”姚姣姣心里也害怕,强忍着安慰母亲,“大哥他不会有事。”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难道就这么消失了不成?”皇贵妃站起了身,对一旁的姚老夫人和卫氏道,“母亲同嫂嫂稍安勿躁,待我去求见圣上。”
乾清宫失火之后,元帝便一直歇在坤宁宫。皇贵妃破天荒地每日去坤宁宫给王皇后请安,却也难得见着元帝一面,转眼过去了六七日,她心里越来越不安。
这一次她有正事求见,元帝终于见了她。
坤宁宫正殿的东次间里,元帝披着一件常服外袍,坐在临窗的大炕的矮桌后,看着手里的卷宗,并不曾抬头看皇贵妃一眼。
皇贵妃进门后偷眼打量了一眼,见寝殿内打扫的窗明几净,布置用物不似翊坤宫富丽繁华,显得十分端庄肃净。唯有墙角花瓶里插着的一大束山海棠开得正热烈芬芳,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皇贵妃上前行礼:“圣上。”语音婉转,带着几分哀怨,几分思念,几分委屈。
元帝仍是看着手里的卷宗:“说吧。”
皇贵妃却没有先提姚允之的事,娇怯地对元帝道:“圣上,梦儿知道错了。”
元帝动作微微一顿。
皇贵妃膝行上前两步:“梦儿原该时时陪伴在圣上身旁,若是如此,那日火起,梦儿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挡在圣上身前!只是那日梦儿手手疼的厉害,心里烦闷无比想要出去走走,就走得远了些……”
过了这些日子,元帝心里的气早消散了大半。加之皇贵妃日日伏低做小来请安,他看在眼里也有些心疼。说起来他也不是真的恨她,不过是那日发生了那般大的事情,是王皇后不顾安危冲进来救了他,而他心爱的女人却不在身旁罢了。
皇贵妃同元帝相处日久,见元帝神色松动,心知他已没有那么生气,当下垂泪道:“梦儿自入宫以来,得圣上垂怜,日日得见天颜,不知不觉到如今已是八年。这几日,真当把臣妾的心放到火里去炙烤一般!圣上……”她哀求着看着元帝,“难道你就真的不打算再见梦儿了吗?”
元帝终究破功,长叹一声,冲她招手:“过来。”
皇贵妃起身上前,迟疑着偎进元帝怀里,哭道:“臣妾的侄儿也不见了!好好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孩子聪敏得紧,时常同瑶儿姣姣进宫来陪臣妾说话解闷。圣上,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您要替臣妾做主啊!”
殿外,王皇后面无表情的站着,室内的声音透过琉璃花窗清晰地传到了室外。她身后的管事嬷嬷悄声道:“娘娘,便这般由着她去不成?这岂不是又勾走了圣上的心?”
王皇后转身走向花园,走到海棠林间后才开口:“圣上的心本也不在此处,又如何留得住?”她抬手轻抚一朵盛放的海棠花,“不是今日也是明日,她迟早会复宠。圣上不曾记恨她或迁怒她,不过是在同她使小性子罢了!这一天迟早会来。”
她眼神微转,声音依旧清冷:“事情是你办的?”
随伺在旁的王公公悄然上前,躬身道:“回娘娘的话,不是咱家。”
王皇后轻轻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
“娘娘。”王公公轻声道,“那姚允之虽然年龄不大,行事却极为张狂阴狠。因一直有皇贵妃的庇佑,这才事事得以脱身,这些年在外不知道闯下了多少祸事,结下了多少仇家。想来这次是被人摸上门寻了仇。”
王皇后点了点头:“既然不是你安排人做的,便小心着些,别让她借机攀咬上来。”王皇后想了想,“你也去查一查,事情是谁做的。”
王公公恭敬道:“是!”
一只山鹰扑棱棱飞过树林,扑进小院落到了石桌上。将正在看书的李昱枫唬了一跳。
顾林书从窗户看见这一幕,去厨房拿了些生肉条出来喂鹰,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它爪子上绑着的小竹筒,回身去了顾仲阮的房间。
顾仲阮接过竹筒展开看了一眼,却又将信笺递给了顾林书:“是给你的。”
顾林书接过来展开一看,是顾林颜写给他的密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安。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密信就着一旁的烛火点燃,烧为灰烬。
顾仲阮问道:“何事?”
顾林书笑道:“大哥将养了这些时日,终于恢复,如今已与常人无异。”
顾仲阮看着顾林书,片刻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近日听说一个消息,姚家那个嫡子失踪已有数日。如今京城里没有再同你争锋相对之人,你不如同李家小子一起回京?”
第三卷~顾家、李家
第079章 第 79 章
京城, 长乐候府。
长乐候段世成与妻子江卉忐忑不安地坐在正厅里,长乐候下首左侧坐着一身红色袍服的李公公,慢条斯理地低头饮着茶, 在他身后, 正厅里两侧一字排开全副武装的侍卫, 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去。众侍卫皆都浑身肃杀面,彷如雕塑。
长乐候不安地看着将正院团团围住地侍卫,对李公公赔笑道:“公公, 不知……”
李公公放下手里的茶盏,茶盏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打断了长乐候的话。李公公抬头看着长乐候, 笑得十分虚假:“侯爷,不知小世子何时回来?”
“快了,快了。”江卉道, “文珏在衙门里当差, 若没有什么大事, 左不过都是申中回家。”
“好。”李公公假笑道,“那咱家就再等上一等。”
说完便不再理会长乐候夫妇二人,微微垂首交叉十指闭上了眼睛假寐。
长乐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惊惧地和妻子对视一眼, 焦灼不安地暗自在袍袖下用力捏着拳头。
外面传来下人通传的声音:“侯爷, 世子回来了。”
长乐候猛地站起身, 想要说什么,忌惮地看了眼李公公又咽了回去。李公公睁开眼看了长乐候一眼,笑眯眯地道:“侯爷莫慌, 咱家不过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小世子。问完了,自然就没事了。”
段文珏稳步进了正厅, 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护卫,同厅上诸人见礼,最后向着李公公道:“不知李公公今日寻在下,是有何事?”
李公公起了身,看着段文珏笑得十分和气:“小世子,咱家不过是有几个问题过来问一问你。排查清楚了,也好免了彼此的麻烦不是?”
段文珏点点头:“公公请说。”
“姚大人失踪那夜,天香楼的伙计说您曾经在那出现过。”李公公笑眯眯地开口,“你要了天字号的包房上了三楼,却不知何故在姚大人的房间外面站了片刻后突然转身离开。那是姚大人最后出没的场所,敢问小世子,当时为何离开,那夜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问这个。”段文珏转身在一旁落座,长乐候和江卉紧张地看着他,“那日我去了天香楼之时,已经醉酒。”段文珏轻描淡写,“原本想要再喝上几杯,到了楼上走廊却觉着腹痛难忍,所以离开去出恭。”
李公公道:“小世子那夜在何方?做了什么事情,可有人相陪?”
段文珏淡笑着看着李公公:“公公莫非将我当做了疑犯?”
“不敢不敢。”李公公笑道,“这不是循例问询吗?”
话虽如此,他身后一个侍卫早在问话开始时就展开了手中的纸张,详细记录着两人的对话。
段文珏斜斜地看了一眼记录道:“那日我出恭之后,迷迷糊糊出了天香楼,出去不久就在外同人发生了冲突,被人打晕在地。幸好巡防的同僚认出了我,将我带回了中城衙门,我便在衙门里昏睡了一宿。这些事情,公公去衙门一问便知。”
“好!”李公公看着手下记下了所有的对话,拿起文书递到段文珏面前,“有劳小世子看上一眼,若是无误按个手印。”
段文珏也不多言,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过,就着递上来的印泥按下了手印,李公公这才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人离开了长乐候府。
“珏儿!”江卉等人走了才上前拉住了段文珏的手,惊恐地看着他。数日前他曾彻夜未归,回来之后身上有伤,“此事,此事当真如你所说?”
“母亲不用担心。我所言句句属实。”段文珏抽回了自己的手,但仍好言安慰着江卉,“李公公去衙门里一问便知。”
江卉这才放下心来。
“用了晚膳没有?”长乐候开了口,“留下来陪你母亲用膳。”
“儿子用过了。”段文珏道,“父亲,母亲,儿子累了,先回房去休息。”说罢转身便要走。
“站住!”长乐候突然一声沉喝,段文珏停下了脚步。
“你这是什么态度?”长乐候怒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同你母亲总是这般不阴不阳不搭理的态度,你要做什么,我们是你的父母!怎么,你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了不成?!”
“儿子不曾有过这般想法。”段文珏仍是冷冰冰地开口,“儿子公务繁忙,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只想去歇息,还望父亲母亲见谅。”说罢不再等长乐候开口,自顾自的离开。
“他!”长乐候抬起手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手抖。江卉赶紧拉住了他:“侯爷消消气,仔细身体!”
长乐候怒道:“他怎的这般倔强!”
江卉轻叹一声,心里浮起几丝淡淡地后悔。
李公公出了长乐候府,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小太监小心地在外询问:“大人,如今是回衙还是去何处?”
李公公沉思片刻道:“去顾家。”
顾仲堂半月前调任了湖广巡抚离开了京城,眼下顾家只有袁氏和几个儿子在家。袁氏避而不见,留在府里主持大局的是长子顾林颜。
李公公坐在厅堂上首,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年。看着年长些,面色苍白些许的是长子顾林颜,一旁容貌极为出色地是次子顾林书。两人看着都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顾林书看着还有少年人的感觉,顾林颜则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李公公同二人闲扯了几句作为开场白,随后问道:“听闻大公子月前曾受了极重的伤,如今将养得如何了?”
顾林颜道:“托公公的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亏了些血气,如今还在吃调理的中药。”
李公公点了点头,关心地问:“说起来,咱家还不知道那起案子后续如何。是何人如此猖狂,在长街上伤了大公子?”
“听闻是摸进来了几个细作。”顾林颜道,“那日正好赶上缉拿细作,他们见了我等便想要抓住作为人质。交手中刀箭无眼,这才被误伤。”
“原来如此。”李公公惋惜道,“那实在是不巧,幸好大公子如今没有大碍。”
他看向顾林书,笑道:“二公子前些日子不在京城?怎么好好地,大公子遇袭后,你就离了京?”
顾林书看着李公公,看着对方笑容后面冰冷的眼睛,还有平静面容后的盘算算计。他不信他不知道姚家、孙家同他的冲突,此刻却东拉西扯着家常来套他同大哥的话。
顾林书展颜一笑:“在京里得罪了人,待不下去,所以就想着出京躲一躲。”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一凝,他没想到顾林书会直接说出实情未找任何借口:“噢?不知二公子得罪了谁?”
“说来还是我不懂事,那时猖狂了些。”顾林书道,“在同安的时候同孙韶、孙连淮兄弟两因斗狗起了龃龉,在昌邑时又得罪了姚允之。回京之后又在天香楼争妓同他几人发生了矛盾。”顾林书苦笑道,“我爹恨铁不成钢,放任我再这般花天酒地下去,谈何考秋闱?便想着将我送到旁处闭关一段时日安心备考。”
这话说得没有半点虚假,同李公公知晓的真相毫无出入。李公公点了点头,赞同顾仲堂的做法:“这个自然,当然是备考第一。”
他说完了这句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顾林颜和顾林书对视一眼,顾林颜道:“还不知今日公公因何而来?”
“唉。”李公公看着十分坦诚,说的也全是实话,“姚大人失踪的事情,相信二位也有所耳闻,因为听闻二公子同姚大人有过冲突,所以才上门排查一二。”
顾林书惊得跳起来:“公公,你可要替我洗清这嫌疑!这事儿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回京可没几日!”
李公公笑道:“二公子不用着急,此事若与二公子无关,自然清者自清。”
“多谢公公!”顾林书诚心行礼,复又坐下。
李公公突然话题一转:“二公子似乎与李家交情不错?咱家听说二公子上京时与李家同行,两位入京之后也在江氏家学就读?那广宁伯夫人不正是李家的姑奶奶?”
“原本也不认识。”顾林书道,“从同安去昌邑老家的时候恰好遇到李家的船同行,便结了个伴。昌邑地方不大,人就那么些,大家年龄差不多,混在一起就玩得熟悉了些。”
李公公道:“方才二公子说同姚大人在昌邑起了冲突,敢问二公子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林书笑道:“不过是些小争执罢了。”
“二公子见谅。”李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事涉姚大人,咱家不得不多问两句。还望二公子告知。”
顾林颜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当日里在后山发生冲突的时候是因为李月桦,但是那时姚允之并不知石亭里的人就是李月桦。顾林颜心里一惊,此刻突然想通透了此前没有想到的问题,以姚允之的家世地位,为何那时要山高皇帝远地跑到昌邑那种小地方去?
他当真不知道石亭里的人就是李月桦?!
他看向顾林书,李公公引着顾林书把话题往李月桦身上、往李家和范阳候身上引,好歹毒的心思!他不知顾林书有没有识破李公公话里的陷阱,他看向一旁李公公的手下,后者正铺展着笔墨埋头记录着几人说的话。
此刻他无法出声提醒他,背上瞬间惊起一层薄汗,心里疯狂转着应对的念头。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女色。我与姚公子在大由寺后山偶遇,同时遇着一女子在石亭中避雪。””顾林书轻挑地笑了起来,“隔着帘子虽然看不见样貌,隐约间看那身形却是极美。我两言语不和,便在那处起了龃龉。”
“原来如此。”话题没有扯到李家身上,李公公丝毫不见失望之色,反而笑道,“少年意气,有意思。”
顾林颜缓缓地、缓缓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趁着李公公低头饮茶的间隙,神色凝重地看向顾林书。
这是准备趁父亲不在家,借着他二人的口来下套?
顾林书回望过去,眼底也都是凝重。
看见弟弟这个眼神,顾林颜反而心里一松,知道他也看出来李公公的用意。
“这茶吃着不错。”李公公放下茶盏笑道,“不似京里常吃的的茶那般醇厚,别有一股清新之意,这是什么茶?”
这茶是天目山茶,送上京的贡茶。以李公公的眼界如何不知?这茶是李家送来的年礼里带的,统共也就三两。大概是卢嬷嬷见是宫里来的贵客,就吩咐了下面的人拿了好茶待客。
顾林书笑道:“若论酒我尚且能说出一二,论茶我却是一窍不通。”他看向顾林颜,“大哥?”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顾林颜羞愧道,“家里一应事务都是母亲在主持,我对这些俗务实在不通,不如叫家里的管事嬷嬷来问问。”
“不必如此劳烦。”李公公笑眯眯的道,“咱家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两人觉得李公公的话里处处是陷阱,殊不知李公公也觉得眼前这两个少年滑不留手,并不好拿捏。当下拿过了记录的文书递过去:“两位公子过过目,若是无误还请在上面按个手印。”
第080章 第 80 章
李公公出了顾府, 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永兴大街上。他突然开口喊停了车,撩开车帘看向外间。这条街算不上特别繁华,道路两旁有些是民居, 有些是店铺, 街道整洁干净, 过往行人透着一种富足的闲适。长街靠近皇宫,已经有了些年头,两侧的行道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 树冠遮天蔽日。
从顾府往西北方向打马走小半个时辰是广宁伯府,顺着广宁伯府再往北相距约莫一刻钟的路程, 是范阳候府。宅子的东北方向是南湖, 南湖四周散落着两座亲王府,气势恢宏,占地面积极广, 亲王府与皇城隔着南湖遥遥相望。
这条街上住着的人, 非富即贵, 在京城都是根深叶茂之辈。
顾仲堂虽官居三品,初来乍到在京城里能有这样的宅子十分不简单。李公公道:“顾家这宅子不错。”
“大人。”副手回话道,“属下查过, 这宅子原是吕大人的家宅。顾仲堂调任至京城之时, 恰逢吕大人致仕还乡, 便从他手中买下了此宅, 是广宁伯夫人从中做的中人。顾家原来的宅子距此地甚远,地方也逼仄,眼下住着顾夫人娘家哥哥一家人。”
“哦?”李公公闻言来了兴趣, 往后退了退靠到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过去看看。”
袁硕听闻家里来了个宫里的公公拜访,惊疑不定地赶到了正厅。果然见一个一身大红织金飞鱼补纱袍服的太监站在那处,在灰青底色的院子里尤显华丽瞩目。厅里一直到前院,一字排开两排黑衣带刀护卫,这气势瞬间便让他软了手脚,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袁硕上前叩头,伏地不敢起:“草民参见大人!”
若说李公公觉得顾家两兄弟滑不留手像两条泥鳅,看见袁硕却觉着他像泥里的烂虾,尚未如何已经吓软了脚吓破了胆,同时心里也暗道一声来对了地方。
他未吭声,越过袁绍慢步走到主位上落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袁硕随着李公公的走动跪着挪动着方向,他心跳如擂鼓,颤抖着声音开口:“大人,不知……不知草民犯了何事……”
副手上前,故意用力拉开下首的木桌。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袁硕的话。他见副手铺陈笔墨纸砚大有一副审讯的架势,更加慌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李公公慢条斯理地问:“你同顾家是姻亲?”
“是!”袁硕赶紧回答,“我嫡妹嫁与顾大人为妻。”他瞳孔一缩,抬头对李公公哀求道,“大人,我一介升斗小民,若是妹夫犯了什么错,断然与我无关啊大人!”
“是不是与你有关,问了便知。”副手呵斥道,“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说实话便是!”
袁硕忙不迭地点头,一连声应道:“是!是!是!”
李公公扫了一个眼风过去:“你且说说,顾家同范阳侯府,是什么交情?”
“范阳侯府?”袁硕一怔,“这小人实在不知。不如请出内子,她知道的更清楚。”
韩氏被请到了正厅,同样惊惧万分:“出了什么事?”
副手冷冷道:“问你什么你答就是!”说罢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韩氏道:“我只知当日顾家三伯上京时和李家人同行,旁的不甚清楚。”
李公公冷冷道:“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
韩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民妇真不知啊!虽然我那小姑子是顾家主母,与我却不甚亲近。我们都是无官无职地小民,平日里她不怎么看得起我这个做大嫂的……”
“不亲近将这宅子给了你们?十数万两白花花银子的宅子。”李公公凉凉道,“不是月前才寻了中人做了房契?”
“这是聘礼,聘礼!”韩氏急了,“我那小姑子要我把嫡女送过去给大哥儿做贵妾,我不愿意,小姑子就许了这房子外加京郊的一个庄子给我们当聘礼!大人,他家要是有什么事情,和我们可不沾边啊!”
副手抬头看了李公公一眼。这两人胆小如鼠,稍微一诈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讲,可惜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多,还怕被牵连,一个劲地撇清关系。
副手缓了语气道:“把你知道的都讲一讲。”
韩氏也不知道要讲什么,就把自己听说的、知道的,颠三倒四的全讲了出来。这一说就说了一两个时辰,说得她口干舌燥声音嘶哑,说到日头偏西,这才再停下了话头。副手在一旁密密麻麻记录了厚厚一叠。
李公公给了个眼神,副手拿起那叠记录放到他夫妇二人面前:“摁个手印吧。”
夫妇二人不敢违抗,颤颤巍巍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摁上了手印。副手收走了文书卷做一卷奉上给李公公:“大人。”
眼看这帮宦官离开了屋子,袁硕与韩氏吓得瘫软在地。袁硕埋怨道:“这个妹夫也不知道惹了什么祸事!这可是宫里的公公!”他一惊,“莫不是……牵连九族?!”
韩氏惊得面孔都变了颜色,急怒道:“他们夫妇好的时候我们没有沾上半点好处,如今出了事却要牵连我们!”她使劲戳着自己的相公,“快去那边府上问问你那个好妹妹,她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人套了辆青蓬马车匆匆忙忙赶到顾府,却见府上安安静静,一切如旧。门子去报舅老爷和舅太太上门,袁巧鸢赶紧去了二门处迎他们二人。一看见女儿韩氏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旁走了几步,也顾不上遮掩,低声急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袁巧鸢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一切如常,没出什么事啊?”
“死丫头,你还没过门呢,就想着瞒我!”韩氏气道,“没事宫里的公公怎么会寻到我们那处去?你快点说实话,我们也好有个应对的章程!”
这番话恰好被听见舅舅舅母上门来迎的顾林颜听到了耳朵里,他心里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李公公也去舅舅那处了?”
听见顾林颜的声音,袁硕和韩氏略微有些不自在,韩氏强笑道:“可不是。”忍不住又抱怨,“我们被吓得心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呼啦啦带着那么多带刀侍卫把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还以为今日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近日皇贵妃娘娘母家表兄的嫡子失踪了。”顾林颜道,“这些日子京里一直在排查。李公公先上我这里问询了一番,想来是想着你们是顾家姻亲,是以也过去例行询问。公公都问了舅母什么?”
韩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当真如此?”
“自然如此。”顾林颜笑道,“若有旁的,府里如何能这般平静?”
韩氏和袁硕对视一眼,这才慢慢安下了心来,转念一想,方才对方问完了话确实没说别的直接离开,没有为难他们。
袁硕道:“幸好幸好!我同你舅母担心你母亲这边有事,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幸好没有什么事!”
“劳舅舅舅母担心了。”顾林颜陪着他二人一起往后走,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遍,“舅母,那李公公问了你们什么?”
韩氏如今安下了心,精神头足了点:“倒也没问旁的,只问你们同范阳侯府是什么交情?”
顾林颜引着众人到了母亲院门外站定:“舅舅舅母,母亲在里面,你们同巧鸢妹妹先去同母亲叙话。我去吩咐一下厨房晚上备下席面。”
袁硕满意地摸了摸胡须:“好。”
摆脱了袁家人,顾林颜快步去了顾林书的院子,把方才袁家上门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去母亲那里,你去同李兄知会一声。最好再去一趟三伯那里,将事情告知。”
顾林书应了一声起身吩咐下人套马,两人各司其职,去做自己的事情。
顾林书打马到了范阳侯府外,正好见着广宁伯府的马车停在那处,李昱廷、李昱枫在门口候着,李秋涟正在下车,后面的马车上她的几个孩子和李若雨、李语琴两姐妹也在。见到顾林书李昱枫喜道:“顾兄!”说罢大踏步地迎了过去。
顾林书上前同李秋涟行礼:“见过夫人!”
李秋涟笑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顾林书道:“想着数日没见,过来看看李兄。”他看了李昱枫一眼,后者会意,同李秋涟道,“姑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府吧。”
他自己则落到最后和顾林书并肩而行,两人进了大门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影壁后。李昱枫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顾林书将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一遍。李昱枫的神情严肃了些,低声道:“知道了,我今日寻个机会去告诉大伯。”
后院传来阵阵琴声,琴声空灵缥缈。顾林书抬起头看向那处,有些怔忡。
李昱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八妹妹一直圈在府里,姑母怕她难受,时不时就会带几个妹妹过来同她玩。”
顾林书轻声道:“她,她还好么?”
“退婚的事情本来就是谣言,八妹妹又是心性坚韧之人,倒没有受太大影响。”李昱枫道,“不知是谁这般歹毒的心思,败坏八妹妹的名声!可这种事就像黄泥掉进裤子里,拍不拍干净看着都像屎,实在恶心人。”
顾林书默默地点了点头。
“因着这事儿,如今大伯也不同江姑母家往来了。”李昱枫道,“现如今要同四哥见一面还要约在他处!”
说到这里,李昱枫的眼神闪了闪,拉住顾林书的衣袖小声道,“顾兄,说起这个,我心里实在不安,你说姚允之失踪的事,会不会同四哥有关?”
顾林书十分惊讶:“你怎会觉着……”
他停下了话头,看着李昱枫没有说话,瞳孔微微放大。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和顾林颜想到的同一件事,姚允之为何要去昌邑?大由寺后山那日,他当真不知道石亭里的人是李月桦?
若他知晓,那么从一开始,他便是冲着李月桦去的。皇贵妃一直在前朝暗暗铺陈势力,若是姚家可以同范阳候结亲,皇贵妃的阵营里就多了一员大将。
段文珏同邓瑶儿订亲,紧跟着就传出了李月桦被退婚的谣言。结合昌邑的事情看,事情是姚允之做的可能性极大,若当真是他所做,那么皇贵妃自然心知肚明。那她就极有可能认为李家寻仇杀了姚允之泄愤!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李公公有意无意把话题往范阳候府身上引的原因。
李昱枫恐怕也是想到了败坏李月桦名声的人极有可能是姚允之,是以才认为段文珏会一时激愤杀了他。
他顿了顿,开口安慰道:“应该不会是小世子。他行事向来稳重。”
李昱枫忧虑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四哥。他平日里是很稳重,可事情若是和八妹妹有关,就不好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出来一个丫头,冲着两人福了一福行礼,脆生生地道:“我家夫人听伯爵夫人说顾二公子在,说来者是客,请二公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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