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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061章 第 61 章


    京城, 皇宫。


    阳光照不进宫廊深深的大殿深处,光可鉴人的青砖地板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沈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跪着一动不动, 他身侧散落着碎瓷和茶水, 是方才元帝发脾气所致。


    “天子脚下!”元帝脸色铁青, “当街行凶!死了十七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沈方不敢说话。


    “这是京城!怎么着,要等到人摸进宫里,砍了朕的脑袋你们才知道抓人不成?!”


    沈方深深地将头埋在地上:“陛下息怒, 臣不敢!”


    元帝怒道:“给朕查!限你七日之内,将贼首捉拿归案!”


    沈方应道:“是!”


    顾仲堂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 袁氏在一旁不停落泪, 卢嬷嬷扶着袁氏,不住口地低声安慰着她,可她自己也眼眶通红, 不停掉着泪。顾林书神情呆滞坐在长廊的石梯上一动不动, 外袍和双手还沾着鲜血。


    内院里婢女不停进进出出, 端出一盆一盆血水,又换了新烧的开水送进去。


    天色渐暗,黄沙风让天空呈现一种土褐色, 呜呜的风声吹得人心神不宁。屋子里院子里四处掌上了灯,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 陈太医终于走出了内室。


    顾林书见陈太医出来,顾不上别的,一骨碌爬起来跑进了内室。


    顾仲堂起身迎过去:“陈大人!”


    陈太医回礼:“顾大人!”


    顾仲堂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小儿如今如何了?”


    陈太医道:“令郎被长箭射穿了右腹, 好在没有伤及肺腑要害,实属万幸。老朽已经替他处理了伤处, 只是受了这般重伤,今夜一定会引发高热,只要平安熬过这场高热,性命就应无虞。”


    袁氏闻言啊了一声,揪着心口只觉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恨不能自己能够代替顾林颜受过。


    顾仲堂道:“还劳烦陈太医受累,照顾犬子。”


    陈太医道:“这个自然,这几日我便守在此处,顾大人放心,下官必然竭尽全力。”


    顾仲堂吩咐卢伯引陈太医去安顿,自己则和袁氏进了内室去看顾林颜。


    内室里顾林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房间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袁氏哭了一声我的儿上前,颤抖着揭开被子看了一眼,他整个腹部都被棉布裹得严严实实。


    “夫人。”丫鬟半夏轻声道,“太医吩咐了,这几日不可挪动大爷。”


    卢嬷嬷进来悄声对袁氏道:“夫人,舅老爷到了。”


    袁氏转到外室,见兄长袁硕和长嫂韩氏带着侄女袁巧鸢、两个侄子袁宽、袁致远正在外间候着。一见她出来,袁硕便责怪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差人去同我们说一声!若非我们听说了今日长街的事,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袁氏擦着眼泪回道:“我也是吓傻了。”


    袁硕关切地问:“伤的是谁?如今伤势如何?”


    袁氏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伤的是颜儿……”她哽咽着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韩氏面色紧张地等着答案,听见受伤的是顾林颜,她悄悄松了口气劝慰道:“妹妹不要担心,颜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是的。”袁硕也劝道,“你仔细哭伤了眼睛。”


    顾仲堂来了外室,袁硕一家子同他见礼。顾仲堂道:“难为你们这么晚跑一趟。”


    袁硕道:“都是自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事在旁边能帮衬一把也好。”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袁氏眼看天色不早,对兄长道:“今夜就在府里安顿吧,这么晚了,不要再舟车劳顿。”说着吩咐卢嬷嬷去给兄长一家人安顿住处。


    袁巧鸢领了母亲韩氏回她在顾府落脚的院子,等到关上门只剩下她母女两,韩氏坐下松了口气:“还好伤的是顾家大郎,不是二郎。我听说被长箭贯穿了胸腹,这要是有个好歹……”


    “娘!”袁巧鸢嗔怪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说什么呢?”


    “娘能说什么,还不是替你的终身大事担忧。”袁氏冷哼一声,“我们到客栈住了这些日子,你可见你姑母姑父让人去寻我们没有?就这么把我们一大家子冷在那里,那客栈一日十几两银子的花费着,便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好在出了这样的事儿,否则我们如何有借口回寰?”


    “娘!”袁巧鸢急得上前扯住韩氏的胳膊,“您在说什么呢!隔墙有耳,这要是让人听了去……”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韩氏不高兴地拂掉袁巧鸢的手,起身四处打量,一边嘴里啧啧有声,“这宅子真好!哪怕是这个小院子,你看看这梁、这柱,这屋里的家具陈设。”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桌椅,走到梳妆台前停下脚步,打开了袁巧鸢的首饰匣。


    这匣子里放的,只有三五支钗子是袁巧鸢从家里带来,余下都是袁氏给她添置的东西。韩氏唉哟了一声,拿起这个对着灯火看看,又拿起那个抚摸着上面的明珠:“我的天,这簪子上的珠子,竟然有这么大!我在同安的时候,见过县令夫人戴的簪子,那珠子也就黄豆大小,就那还要一支七两纹银,你这簪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袁巧鸢上前从母亲手里取下簪子放回梳妆匣盖好盖子:“娘!”


    “好了好了。”韩氏笑眯眯地落座,“我就是看看,还能拿了你的去不成?!”她嘱咐袁巧鸢,“娘告诉你,这次回来了,就要抓住机会。爹娘也会从旁给你使力,尽早把这门婚事定下来才好!”


    袁巧鸢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终究是无奈地咽下了想要说的话。


    日落后,皇宫里各宫院落点亮了灯。


    姚允之坐在翊坤宫的偏厅里,面前的茶水从热到凉,换了新茶上来,如是这般已经三次。窗户外天边火红的晚霞消退,天色褪成墨色,最后茶水凉透,也不见再有宫女前来换上新的热茶,窗外的宫殿灯火辉煌璀璨,偏厅里却一片黑暗,也不见有人前来掌灯。


    姚允之孤独地坐在黑暗中,心里越来越没底,看着窗外局促不安。偶尔有几个宫女从窗外路过,也皆是低头垂手目不斜视,让他想要找个人打听下情况也办不到。


    今日他和姚姣姣邓瑶儿一起进宫,邓皇贵妃传了姚姣姣和邓瑶儿过去说话,让他在这里候着,这一候就是三个多时辰,若开始姚允之还想着姨母是和两个妹妹说话开心一时忘记了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定是做错了什么事,皇贵妃让他在这里反省。


    他心里忐忑不安,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想着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姨母生气。


    吱呀一声,偏厅的门被推开,一盏烛火的光进入了黑暗的室内。姚允之赶紧起身,见是邓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赶紧行礼:“姑姑。”


    掌事姑姑避过姚允之的礼笑道:“哥儿可别折煞了奴婢。”


    姚允之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掌事姑姑:“姑姑,可是姨母传我过去?”


    掌事姑姑脸上的笑容不变:“哥儿,娘娘说今儿时辰太晚,就不和您叙话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要落锁,让奴婢送您出去,角门外面马车候着呢。”


    姚允之不敢多问,随着掌事姑姑离了翊坤宫一路向宫外走去。


    掌事姑姑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照亮,两人顺着宫苑间的甬道前行。这个时辰除了偶尔有几个匆匆赶路的小太监之外,甬道里没有旁人。


    “姑姑。”姚允之从袖袋里捏出一叠银票,借着天色昏暗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掌事姑姑手上,“每次进宫都劳您提点照顾,一点小心意,姑姑买些新鲜的茶点吃。”


    姑姑不动声色地接过银票放入袖袋里,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亲和不少:“哥儿这般太客气了。”


    见姑姑收了银票,姚允之心里一定:“姑姑,我今日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在偏厅里坐了一日的冷板凳。我实在愚钝摸不着头脑,还请姑姑提点一二。”


    掌事姑姑同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眼看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才开口道:“娘娘一向夸赞您聪敏,做事有分寸,什么话说得说不得什么事情做得做不得您最是知道。”姑姑话音一转,“唉,自从娘娘得了三皇子,圣上要升她皇贵妃的位份,多少前朝的大臣们上折子反对,幸好圣上垂爱,娘娘才有现在的恩宠。可越是如此,越不可行差踏错越要谨言慎行,就怕那些个不懂事的仗着娘娘的恩宠在外面惹是生非,这让人抓住了错处参上一本,岂不是无事也惹一身腥臊?”


    姚允之额头冒出了冷汗,姨母被圣上偏宠成为了皇贵妃以后,他行事确实比以往张狂了不少。他用袖子擦了擦冷汗陪笑道:“姨母说的是。”


    掌事姑姑停下脚步:“小孩子胡闹没有分寸也是有的,闯了祸大人给平了也就罢了,日后小心些就是。”掌事姑姑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姚允之,“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了,哥儿请自回吧。”


    姚允之接过灯笼,对着掌事姑姑深深作揖:“多谢姑姑提点!”


    掌事姑姑抿唇一笑,转身回返,不多时身影就被甬道的黑暗吞没。


    姚允之看着身后长长的甬道,觉得就像黑暗中潜伏地巨兽张大了嘴,悄无声息地吞没一切。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拿着灯笼快步转身离开了皇宫。


    一出宫门,姚府的马车果然在外面候着,同时候着的还有孙韶。


    看见姚允之,孙韶和他见礼:“三哥。”


    姚允之一怔:“你怎的在此?”


    孙韶道:“天色晚了,三哥不如先上车,有话路上再叙。”


    马车离开了护城河的范围,孙韶方才开口:“圣上震怒,责令沈大人严查菜市口的事,务必要七日内捉拿贼首归案。”


    姚允之嗯了一声,他这才完全听懂方才掌事姑姑同他说的话,这些日子他属实行事孟浪了。然后心里一转,明白这是姨母通过姑姑告诉他,菜市口的事情她已经替他了了首尾,他安下心来:“你今儿个也是为这事儿进宫?”


    “今儿个二爷爷让我进宫。”孙韶道,孙韶口中的二爷爷正是邓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大太监孙公公,他是孙老太爷的亲弟,幼时因家贫净身送入了宫里,“二爷爷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娘娘和三皇子,旁的细微末节的小事可以先放一放,等到日后再清算也不迟。若是三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么明火执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要么就要隐到最暗处,让人抓不住首尾。”


    马车经过永兴门,门洞上火把的光透过半开半合的窗透进昏暗的车厢,恰好照亮了孙韶的半张脸。他一半脸隐在幽深的黑暗里看不见分毫,一半脸被火光映亮,火把的光在他眼睛里跳动着,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


    第062章 第 62 章


    天阴得厉害。


    浓重的乌云布满天空, 高空中风很大,乌云被狂风吹得肉眼可见的翻涌着猛烈的云浪,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铺陈, 到了很远很远的边缘处, 乌云被狂风撕碎, 隐约露出云层后烟灰色的天色。


    京城东郊的皇家马场上,用金线绣了繁复花纹的巨型帐篷顶上飘扬的旗帜被狂风吹得呼啦啦直作响,然而掀起帐篷进到室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地上铺着昂贵厚重的精织羊毛地毯, 四周的墙壁被小儿手腕粗细的楠木和厚毛毡牢牢固定着,只能在帐篷的帘子被掀起的瞬间听见外面肆虐的风声, 放下帘子之后, 帐篷里带着一种舒适的静谧,泥炉上茶水沸腾的咕嘟声都清晰可闻。


    帐篷内的主位上,邓皇贵妃端坐在华美的软榻上, 软榻后是一人多高交错放置的华丽羽扇, 羽扇旁四个高品宫娥一字排开。她下首坐着定国公夫人, 另一侧是她的生母姚老夫人,于氏、邓瑶儿、姚姣姣在姚老夫人下首依次落座。


    于氏道:“娘娘如今主理宫务,宫事繁杂, 要多注意身体。”


    邓皇贵妃微微一笑。她生得极美, 这浅浅一笑真正魅惑至极:“都是圣上垂爱, 本宫不得已才挑起了这个担子。”


    邓皇贵妃进封之后, 主理宫务的大权就移到了她的手上。这些日子更是传出中宫王皇后病重的消息,宫里多有传闻,待王皇后崩逝, 皇贵妃便将入主中宫。宫内早已隐隐将皇贵妃视作皇后,而将真正的中宫王皇后视为无物。


    姚姣姣艳羡地看着皇贵妃身上贵重至极的华服, 她的衣饰上用金线和翠羽交织绣着凤凰的纹饰,头顶上一尺多长的纯金发簪也是凤凰飞天。她想着这些天听到的传闻,元帝早已不为王皇后寻医问药,任由其在内宫里自生自灭,身边的人手甚至都裁撤掉了大半,饮食用度也一应削减过半。


    那位虽然名义上还是皇后,过得却十分凄惨。眼前的姨母虽然只是皇贵妃,俨然已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朝中大臣们多次进言让元帝立大皇子为太子,元帝都不为所动,眼看着是要等到邓皇贵妃登上后位,三皇子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出,再立嫡子为太子。


    帐篷门口,孙公公双手踹在衣袖里,微微眯着眼,狂风同样吹得他身上的衣衫沙沙作响,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围场里,几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隆隆的马蹄声犹如奔雷。马蹄带起的泥屑被狂风卷上天,和风中的沙尘一起迷人眼。场侧的姚允之避之不及,沙尘进了嘴巴,他扭头朝向一侧呸了两声,只觉得唾沫里都带着黄土。他不由得抱怨了一句:“这鬼天气!”


    他嘴上虽然抱怨,神情却十分舒朗。因着皇贵妃的缘故,人人都捧着他,这让他十分受用。


    “爷。”姚允之的小厮过来悄声递消息,“李家姑娘到了。”


    姚允之精神一振,看向入场口。


    李月桦到了。她骑着寒山缓缓而来,为了防风沙她头上蒙了纱巾,纱巾尾在风中恣意飘扬着,狂风同样吹拂着她身上的衣物,让其紧紧贴服在身上,描绘出了少女曼妙的曲线。漫天的黄沙中骑着天马的红衣少女鲜明得如同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姚允之不由得看呆了眼。


    姚姣姣出了帐篷,看着不远处的李月桦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姚允之:“哥,今日我要同她再好好比上一场!上次输给了她,这次一定要赢回来!”


    知道邓瑶儿有天马之后,姚姣姣同姨母邓皇贵妃撒娇讨要,皇贵妃送了几匹天马去姚家,如今姚姣姣和姚允之同样有了天马的坐骑。京里有天马的权贵不少,皇贵妃便在旁人的提议下开了这场天马的马赛。


    姚允之没有搭理妹妹,上前同李月桦道:“李姑娘。”他看向李月桦身后的江家李家兄弟姐妹,收敛了笑容同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众人下马回礼:“姚公子。”


    “外面风沙太大,”姚允之提议道,“诸位不如去帐篷里暂避。”他叫来了自己的长随,“快给李姑娘安排地方落脚。”


    姚家也算是半个主家,众人谢过姚允之,一起进了帐篷休息。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原本还是昏黄色的天空变得越发的昏暗,帐篷里不得不点亮灯照明。江俪一进室内就摘掉了脸上的纱巾,拍着身上的浮沙,随着她的拍打,肉眼可见的扬起一阵浅浅的黄色浮尘。江俪抱怨道:“怎么偏生是今日!这一路骑过来我都不敢说话,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的沙子!”


    李昱枫没有着急进帐篷,在门口同众人道:“你们先歇着。一会儿顾兄若是到了寻不到我们,我在外面看着,见着他也好迎一迎。”


    李昱廷闻言掀了帘子出去:“我同你一起。”


    江沐白摘下蒙在脸上的防尘纱罩:“今日顾兄也要来?”他顿了顿,“好些日子没有消息,也不知他兄长如今怎样了。”


    江沐廉道:“上次遣人去看,说是退热之后伤势便稳定了不少,只是这大半年都要仔细养着。”江沐廉有些惋惜,“只怕是要耽误今年的秋闱了。”


    江沐白道:“若是耽误了,下次再考便是。好歹性命无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外面狂风更甚,旷野里风声呜呜直响,像是某种野兽在狂吼。临近正午的时候,天色昏沉得似要入夜。


    主账里点亮了十六盏宫灯,柔和的灯光下,邓皇贵妃轻皱眉头:“可是没挑着个好时候。”


    “开春到现在还没有下过一滴雨。”姚老夫人道,“今日若是能下一场豪雨,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邓皇贵妃闻言露出笑容来:“母亲说的是。”


    “是呢。”于氏附和道,“若是下上一场豪雨,那可真是吉兆。”


    天色黑如锅底,隐隐有闷雷翻滚。不仅帐篷内,马场上也燃起了照明的火把。


    李昱枫突然道:“顾兄!”


    顾林书骑着巧兔姗姗来迟。他跳下马和李家两兄弟见礼:“李兄。”


    李昱枫一把拉住他:“外面风大。进帐篷里说话。”


    顾林书进了帐篷,众人纷纷和他见礼。顾林书脱下满是风沙的披风,李昱枫拉着他在自己身边落坐,给他斟了一杯茶:“簌簌口。我们先前一路过来,没少灌沙子。”


    顾林书喝了一大杯茶水,这一路过来夹着细沙的狂风吹在身上,滋味不好受。喝了这杯热茶才觉得缓过来些许。


    江沐白问道:“顾兄,你兄长可好些了?”


    “好多了。”顾林书道,“多谢江兄挂怀。”


    江娆不耐烦同他们说话,走到门口处掀起帘子看外面,自言自语道:“天色这么糟,还要比吗?”


    江沐白道:“比自然是要比的。皇贵妃娘娘如今在主账里,莫说只是区区风沙,便是下刀子,也有的是人跃跃欲试。只盼能入了贵人的眼。”


    正说着话,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有内侍领着人入内:“人到齐了,还请各位抓阄。”


    他身后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两寸多高的竹筒,上面插着许多竹签。账内众人纷纷上前抽签,抽出来一看,其上刻着甲乙丙丁等字数不一。


    顾林书抽了丁字,被分到了最后一组。其余诸人除了江沐沉和他同组,旁人都去了其它三组。小太监上来看竹签上刻的字登记,李昱枫看了一眼小太监记录的分组名字,眼尖地看见顾林书同姚允之分到了一组。


    李昱枫等内侍们离开了帐篷,小声同顾林书道:“我方才见你同姚允之一组,你遇到他避让着他些。”


    顾林书道:“我知道。”


    “顾兄。”李昱枫按住了顾林书拿茶杯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且忍让些,避着他一些。此人心胸狭窄,在昌邑时就有过龃龉,如今姚家势大,小心他趁机报复。”


    顾林书心中一暖:“好。我记住了。”


    他抬起头,恰好迎向李月桦看向他的视线。


    两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只是千言万语,只能化作无声的注视。


    他起身躬谢道:“还没有谢过李姑娘送来的人参。幸亏有那山参,我兄长凶险时才吊住了一口气。”


    李月桦道:“顾公子客气了。顾大哥无事就好。”


    话音方落,帐篷的帘子再度被掀开,门口有小太监道:“请抽到甲组的,出场准备。”


    李月桦在甲组。她和李昱廷一起,起身走向帐篷外。


    风撕扯着它能碰到的一切,吹到脸上微微让人感到窒息。顾林书和李昱枫一起到帐篷外观战,虽然天气恶劣,仍然有不少人出了帐篷到围场上观看。


    李昱枫靠近了顾林书,见风声呜咽左右无人,才轻声对他道:“四哥昨日传话说,那日长街上行凶的人都死了。一些咬舌自尽,一些没受住刑,眼下已经没有活口。招供出来的说词,你们只是被误伤。两家寻仇,将你们当成了旁人。”


    段文珏补了五城兵马司的缺,在那处任职佥事。他参与刑讯,递出来的消息自然准确。


    顾林书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姚允之,他正同人说笑着,说到高兴处,张狂大笑。他的视线又落到那重工金绣的主帐篷上,皇贵妃盛宠,如今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王皇后被当今圣上斥责悍戾不慈,幽居深宫,宫里一应事务都由皇贵妃主持。


    如今姚允之借了皇贵妃的东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昱枫担心地看着顾林书:“顾兄,顾大哥如今性命无虞,只要保住了性命,凡事都还有回寰的余地。”


    顾林书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拍了拍李昱枫的肩膀。


    远处传来奔雷声,马儿们去而复返,遥遥看过去李月桦的寒山一马当先,转眼间冲过了终点线。


    马儿冲过终点时锣声响起,与此同时主账的帘子被揭起,皇贵妃娘娘的女官出了帐篷分列两侧,众人纷纷下马面朝主账所在的位置行礼。


    邓皇贵妃坐在主账深处,轻轻抬了抬手,一旁的孙公公传话道:“起吧。”


    定国公夫人问孙公公:“甲组谁赢了?”


    孙公公道:“回老夫人的话,是范阳侯府的嫡女李月桦夺了第一。”


    邓皇贵妃柔声道:“早就听说范阳侯的嫡女骑射十分厉害,寻常男子都不及她十一,传她来见见。”


    孙公公应下:“是。”


    过不多时李月桦便被传到了皇贵妃面前,按照规矩见礼后皇贵妃唤了她起身到近前。她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容貌明艳美丽,不由得夸赞道:“只听说你骑射十分厉害,不成想还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李月桦道:“多谢娘娘夸赞。”


    邓皇贵妃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李月桦道:“小女今年十四。”


    “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好年纪。”邓皇贵妃从手上摘下一个玉镯子吩咐身边的女官送过去,“我看你十分喜欢,这个镯子便当做见面礼,你且收着。”


    第063章 第 63 章


    李月桦接过镯子谢恩, 刚退到一旁,便见原本守在帐篷外老神在在的孙公公进了帐篷,快步走到邓皇贵妃身边耳语了几句, 邓皇贵妃面色微微一变起身出了帐篷。不多时就见皇贵妃的仪仗动了, 她竟然一言不发便启程回宫。


    皇贵妃一走, 这般恶劣的天气下众人便没了再继续比下去的兴趣,一些回了帐篷暂避沙尘暴,一些则同皇贵妃一般动身回城。


    顾林书原本在围场里候着进场, 眼看皇贵妃的仪仗离开,身边的人纷纷散去, 姚允之却没有走。


    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 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慢步走到顾林书身旁,绕着巧兔转了两圈, 啧啧两声道:“你若不是攀附上了侯府, 想来这天马也没有你的份儿。”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顾林书, “在昌邑的时候就觉得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善于钻营,硬生生地和李家搭上了线。小子, 不是什么人你都能去肖想, 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


    顾林书微微眯起了眼睛:“姚兄这是何意?”


    姚允之走到顾林书面前, 几乎和他脸贴脸, 他轻挑的抬手拍了拍顾林书的脸:“小爷承认,你这脸蛋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你若是个女的,保不准小爷也将你收了。但就你这几分颜色, 莫非还想开染坊不成?”


    顾林书眼睛里腾起了怒气,他握紧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


    “唷, 脾气还不小?”姚允之嗤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爹拿了重礼到我家赔礼道歉,说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求我们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你一马。我看你确实不懂事。这样,你爹的礼我已经收了,眼下你若是肯跪下同我磕三个响头,或者从我□□钻过去,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顾林书没有说话。父亲去姚府送礼的事他并不知晓,眼下姚允之高高在上的态度,刻意的羞辱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般。


    “还是你要冒出点血性?”姚允之轻声道,“不妨和你直说,永兴门的人是我找的,将你弄下河是我做的,长街上找人杀你也是我。”他露出一丝嚣张的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林书的脸颊,“小子,都告诉你了,全是我做的,你能奈我何?”


    “顾兄。”李昱枫的声音在顾林书脑子里的弦断的同时及时响起,他快步上前拉住了顾林书,“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都准备回去,到处找就差你一人!”他扭头仿佛才看见姚允之一般,微笑着行礼,“姚兄。”


    李昱枫紧紧抓着顾林书的胳膊,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绷紧,紧紧握着拳。


    姚允之退后一些,上下打量了李昱枫几眼,当下轻哼了一声,算是给了他这个面子让他替顾林书解围,旋即轻蔑的看了顾林书一眼,晃着手里的马鞭离开。


    李昱枫用力拉扯着顾林书,将他拖走:“今非昔比,姚家是皇贵妃娘娘的母家,你若是和他起了冲突,无异于鸡蛋碰石头,非碰个头破血流不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忍一时之气罢了,保全自身才是上策!”


    两人停下了脚步,李月桦不知何时出了帐篷,正站在前面看着他们。


    李昱枫停下脚步:“八妹妹。”他扭头看了顾林书一眼,往一旁走了几步,没走太远,背过身去看着前方的围场。


    李月桦道:“你避一避吧。”她走到他身边,“他这样的人,就像泥潭里的蟥虫一样,既然盯上了你,不吸干你的血要了你的性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五哥说的对,姚家如今势大,你留在京里,只怕后患无穷,不如想法子避一避,等到过了这一段再说。”


    顾林书没有说话。


    李月桦有些急:“此时避一避,并非懦夫的行为。权衡利弊,避一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突然应下:“好。”


    李昱枫猛地回头看着他。李月桦也一怔,停下了后面想说的话。


    顾林书没有再说什么,扭头离开了马场。


    看着他的背影,李月桦神情中带着一丝忧虑。


    李昱枫走到她身旁:“八妹妹,这……”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李月桦道,“他大哥的事出了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成算,今日的事不过是促使他下定了决心罢了。”


    李昱枫道:“我们不拦着他?”


    “想法子拦吧。”李月桦看向李昱枫,“五哥,我毕竟是女儿家,很多事情不方便去做。如今只有劳烦你看着他。若是他有什么异动,及时将他拦下来才好。不要让他因一时冲动坏了事。”


    李昱枫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将他看住了。”


    京城,皇宫。


    邓皇贵妃匆匆回宫,乾清宫里,元帝遣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大殿里,看着昏黄的窗外一言不发。


    邓皇贵妃缓步上前,轻轻按住元帝的肩,柔声道:“皇上。”


    元帝长叹一口气:“朕虽是天子,却仍事事受人钳制。朕心所悦不得舒展!雷劈了柏木,这帮子嚼舌根的都非要牵扯说是,说是……”他重重的捶了一下桌面,终究是没有说出那句让他极为愤懑的话。


    邓皇贵妃握住元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皇上,臣妾有您爱护,别无所求。至于旁的……”


    元帝反手握住邓皇贵妃的手:“我知你无所求。但旬儿是朕最看重的孩子,何况当日叙儿走的时候朕答应过你,若是再诞下麟儿,必然让他承继大统。君无戏言。”


    邓皇贵妃想起早夭的二皇子眼眶微红:“皇上……”


    大殿外孙公公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交谈声,虽然事涉大统,他仍神色不动,面色如常。


    下午一道惊雷击中了兆祥所三皇子门口的一株柏木,这棵百年老木顷刻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不过片刻功夫就烧成了焦炭。此事一出,朝中就有人进言,说是三皇子因为母亲邓皇贵妃占了侧嫡之位殊为不吉,上天这才降下警示,奏请元帝早日立下大皇子太子之位。


    此事引得元帝大怒,邓皇贵妃才从马场匆匆回宫。


    孙公公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王皇后病入膏肓,等到皇贵妃入主东宫,三皇子成了嫡子,前朝那些大臣们自然也就没法再掀起什么立长的风浪来。


    圣心所向啊!


    顾林书回府之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一直坐在黑暗里沉默不语。


    若是姚允之没有挑开了说明白,有些事情还可以含糊着糊弄拖延一时,他既然挑开了讲明,那就是没有打算给他丝毫回寰的余地。


    或者在姚允之眼里,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才会如今日这般肆无忌惮。


    虽然时辰还早,因为沙尘暴的原因,天色已经如同黑夜。府里早早就点亮了灯,青钗见顾林书神色不对,屋子里又一直暗着,她也不敢轻易进去,只是拿着一盏小油灯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终于打开,青钗赶紧起身:“爷……”


    顾林书没有回答,径直去了父亲的院子。


    这些日子顾林颜重伤,袁氏一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求满天神佛保佑他平安,顾仲堂看着也憔悴了不少。顾林书看着眼前的父亲,他眼里父亲一直严肃不苟言笑,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却没想到他会为了他去姚家求情,而没有问过他一句或者责备过一句。


    顾林书压下心里的百般思绪:“父亲。”


    顾仲堂抬头:“你怎么来了?”


    顾林书上前撩起长袍下摆跪下:“儿子不孝,连累父亲了。”


    顾仲堂深深地叹了口气:“起来说话吧。”


    顾林书依言起身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父亲,儿子思来想去,不如暂时离开京城,去沧州三伯那里呆上一段时日。”


    顾仲堂捋着胡须,顾林书说的也正是他这几日的盘算。眼下既然斗不过姚家,暂避其锋芒是最好的办法。何况有三哥看顾,也不担心会耽误顾林书的学业。他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顾林书道:“那儿子后日便启程。”


    “什么?”韩氏一惊,抓紧了菱角的手腕,“你打听清楚了?”


    菱角吃痛:“是啊,丫头们都在说,二爷要去沧州住到秋闱前,眼下正在收拾箱笼呢,说是后日一早就启程。”


    韩氏放开菱角,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成。他这一走,就是半年。”她扭头看向一旁坐着全无主意的袁巧鸢,“这不成!”她坐到女儿身旁,“得让你们的婚事快点定下来。”


    她原本还想着等袁氏来谈儿女婚事的时候,好好拿乔一番。如今一家人进京后住在顾家,也没个真正的落脚之处,先前想着住顾家以前的小宅子,袁氏也没给个答复,越等心里越没底,这会儿听说顾林书要去沧州。她一盘算,若是等到顾林书秋闱高中,那婚事越发拖不得,当下再顾不得别的,匆匆起身去寻袁氏。


    袁氏这几日一直在佛堂,韩氏来寻她的时候,她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念珠在闭目祈福。眼看韩氏到来,卢嬷嬷轻声提醒:“大太太来了。”


    袁氏睁开眼,在卢嬷嬷的搀扶下起身,她跪得久了,双膝发麻酸软,起身便是一个趔趄,唬得几个丫鬟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袁氏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疲惫地道:“嫂嫂怎么过来了?”


    韩氏看袁氏神色郁郁,知道她是在为顾林颜的事情担心,当下劝慰道:“妹子,好歹大哥儿已经安然无恙,你且放宽心些。可不要大哥儿养好了身体,你倒垮了下去。”


    袁氏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兰馨奉上热茶,悄无声息地退下。


    韩氏试探地开口:“我听说,二哥儿要去沧州了?”


    袁氏还不知道这个事情,闻言一惊:“何时的事?”


    “方才见府里的丫鬟们在收拾箱笼,见有人要出远门就拦着问了一句,这才知道是二哥儿要去沧州他三伯那处。”韩氏道,“这好好地,怎么要去沧州那么远的地方?”


    袁氏看向一旁的卢嬷嬷。卢嬷嬷赶紧上前道:“是呢大娘子。老爷说沧州僻静正好念书,加上三老爷又在那处,就想着送二哥儿过去,等到秋闱开考前再回来。”


    袁氏点点头:“若是老爷安排的,那自有他的道理。”


    韩氏心里有些急,不由得冲口而出:“二哥儿就这么走了,那鸢儿的事情怎么办?”


    第064章 第 64 章


    袁氏惊讶地抬头看着韩氏, 见她神情焦急,心里一转顿时明白了她的念头。


    她看了卢嬷嬷一眼,卢嬷嬷会意, 领着几个大丫鬟出了屋子, 细心地闭上了房门。


    “嫂嫂。”袁氏斟酌着开口, “鸢儿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如今这屋子里只剩下你我,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韩氏道, “原本颜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不想多说什么的。但是鸢儿一个姑娘, 好端端的婚事就因为你一封信, 说黄就黄了,就这么跟着你入京,在府里不明不白地住了这么长时日。”韩氏往前探了探身子急切地看着袁氏, “妹子, 我心里也着急啊。那是我嫡亲的姑娘!眼下书儿要去沧州呆上半年, 他日再回来考秋闱,若是到时高中,妹夫眼界高了, 再替他寻个什么官宦家的女儿为妻, 我的鸢儿怎么办?”


    袁氏捏着手里的帕子, 神情淡了些, 过了许久才慢慢斟酌着开口:“嫂嫂,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妨直说。我原本也没想着把鸢儿给书儿, 我想让她跟着颜儿。”


    “什么?!”韩氏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袁氏, “你要让鸢儿做小?”


    袁氏还没开口,韩氏打断了她的话头,“感情你说对鸢儿的婚事另有打算,就是这么个打算?!我还想着你要将她许给书儿为妻,若是早知道你要让她做小,无论如何也不会退了前头那门亲事!亏你还是她嫡亲的姑姑,说什么将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待,你……”


    韩氏气得伸手指着袁氏,手抖得说不出话来。


    “嫂嫂,你消消气。”袁氏起身端起茶杯塞到韩氏手里,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你且听我先说上两句。”


    韩氏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冷笑道:“好,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卯丁来!”


    “颜儿那门婚事,是老爷定下的,娶的是苏家的姑娘。那苏家是什么,不过是一介行商罢了。”袁氏道,“鸢儿进门,一应规矩都按照贵妾来办!她是我嫡亲的侄女儿,我自然是向着她。等日后鸢儿有了一男半女,寻个机会将她扶正,也不算是亏待了她,是不是?”


    韩氏还有些怀疑:“你当真这么想?”


    袁氏道:“我自然这么想!这个家里,也只有鸢儿做我的儿媳妇才能和我一条心!难不成还真让那个商贾的女儿在府里掌家管事不成?鸢儿只要抬入门,管家权就是她的,我亲自带着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韩氏心里的怒火消退了不少,思来想去,竟然也慢慢觉着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鸢儿的出身要做顾家的长媳实在是差了一截,但是若先进门做贵妾,日后再扶正……想到这里,她的心也热了不少。


    和嫁给顾林书相比,嫁给长子顾林颜自然大有不同。


    她心里虽然认可了袁氏的话,面上却仍做着生气的样子:“你就这么盘算着鸢儿!”


    “嫂嫂!”袁氏扶住韩氏的胳膊,轻叹一口气,“这些事情我早想寻个时机好好同你们说一说,只是家里出了这些事,我也顾不上了。”


    她心知要让韩氏和哥哥点头,抻了他们这些时日,此时宅子给出去是最好的时机,当下道:“你和大哥如今到了京里,总这么住着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同老爷商量过了,卢伯前些日子去将老宅整腾了一番,眼下应该随时可以搬去入住。也怪我,因为颜儿的事情,把旁的这些事都忘到了脑后。”


    韩氏闻言面上一喜,京城居大不易。那套宅子对顾家来说虽然小了些,那也是白花花的几十万两银子。她期期艾艾地道:“说起来总归不是自己的家,那也不好在那边长住。”


    “那宅子,就当给鸢儿的聘礼。”袁氏道,“我再添上京郊一个带着几十亩良田的庄子,一并作数算到聘礼里如何?这下你们可不能说我不诚心,便是给书儿娶嫡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韩氏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亲热地握着袁氏的手:“这话说的。知道你是真心疼鸢儿,我就放了心!”


    深夜,顾府西北侧角门打开了一条缝,卢伯提着灯笼往外张望了一下,见巷子里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简易木棚马车。见着灯光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被深色斗篷笼罩全身的人。他们并未多做停留,在灯笼的指引下匆匆闪身进门,灯笼的光一闪,随着木门的关闭巷子里又陷入了黑暗。


    卢伯引着两人穿过安静幽深的回廊去了正院书房。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灯,顾仲堂正等在此处。


    见着来人顾仲堂起身和来人见礼:“王公公。”


    来人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正是王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王公公。他上前两步扶住顾仲堂:“顾大人,使不得。”


    卢伯领了另一人去偏院休息,只留下王公公和顾仲堂叙话。


    见只有他二人,王公公道:“多谢顾大人寻来了女医送进宫替娘娘医治,娘娘这才转危为安。”


    顾仲堂道:“这都是下臣份内之事。”


    王公公和顾仲堂分主客落坐,王公公叹息一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娘娘如今的情形,大人施以援手,这等恩情,咱家必然铭记于心。”


    “王公公言重了。”顾仲堂关切地问,“娘娘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原本倒也不打紧,都是郁郁成疾。”王公公道,“顾大人也不是外人,咱家便直说了。圣上向来偏宠翊坤宫那位,原先还好,如今得了两位皇子,娘娘虽然名义上还是后宫之主,实则处处受压制。前些日子圣上迁居启祥宫,娘娘虽同圣上同在启祥宫住着,一墙之隔,数月不得面圣,反倒是翊坤宫那位日日伴在圣驾身侧。”王公公长叹,“娘娘贵为皇后,吃穿用度都要受皇贵妃钳制,皇贵妃打着勤俭的旗号,将娘娘的一应用度减半,人手也裁撤了大半出去。可怜娘娘在宫里,春日里口渴干乏,都寻不到一口热水喝。”


    顾仲堂也轻轻叹息了一声,愤愤地一拍桌面:“实在欺人太甚!”


    王公公摇了摇头:“皇贵妃如今羽翼已丰,内有圣上的偏宠和两位皇子傍身,前朝又借着常大人倒台之机,姚、邓两家不少人坐上了要位……”


    王皇后只育有两女,并无嫡子,加上她天性温柔娴静不擅与人相争,这才被邓皇贵妃压制,甚至落到堂堂中宫皇后病重都无法寻医问药的地步。若非顾仲堂暗中寻了女医悄悄送进宫,弄不好就此香消玉殒。


    “娘娘心慈。”顾仲堂道,“但身处深宫,身边财狼环伺,总得自保方可,下臣说句僭越的话,娘娘今日被欺压至此,何尝不是因为事事忍让,方才退无可退?”


    “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是真心为娘娘着想。”王公公感激道,“只是如今这局面,圣上的心思,谁还瞧不出来?”


    顾仲堂沉默片刻。


    王公公深夜亲自送了女医回顾府,自然不是为了简单地表达谢意。王皇后如今真已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只要娘娘还是中宫皇后,邓皇贵妃便是再受宠,三皇子也是庶子。我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圣上再偏心三皇子,也越不过祖宗规矩。”顾仲堂慢慢开口道,“娘娘只要保重身体,旁的都可再从长计议。”


    王公公站起身向顾仲堂行礼:“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咱家回宫后一定嘱咐娘娘好好保重凤体,娘娘此时得顾大人施以援手,可见天意还在娘娘身上。”


    顾仲堂赶紧起身还礼:“王公公,使不得使不得。”


    王公公道:“咱家听说,你要将二公子送到沧州去?”


    顾仲堂闻言不由得苦笑:“小儿顽劣,与姚家公子有了龃龉,留在京里怕再生是非,便将他送去沧州,也好安心备考秋闱。”


    王公公点点头又道:“大公子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顾仲堂道:“多谢公公挂怀,如今好了许多,想来再将养些时日就无大碍。”


    王公公颇有深意地看了顾仲堂一眼:“顾大人,时辰不早了。咱家还要赶着天明时回宫不便多留。若是有什么需要咱家的,你且让小顺子送信就是。”


    顾仲堂感激道:“多谢公公!”


    卢伯送了王公公出门。顾仲堂在书房里坐了良久,直到油尽灯枯,天边微微亮起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室内,他看着灯灭后腾起的那一缕青烟,慢慢阖上眼睛掩去了眼底深处的冰冷。


    前两日刮了整整一日的沙尘雷暴,没有半滴雨水落下,如今风停雷歇,整座城市都覆盖着一层黄沙:屋顶上、房檐上、地面、院子、甚至刚舒展开的叶片上都蒙着一层细细的黄色。


    前两日的乌云不知被狂风吹到了何处,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就在这样一个晴日,顾林书出了门。


    车行到了城外的古亭口,路边停着李家的马车,李昱枫跳下车拦下了顾林书的车架。


    顾林书探出头,惊讶地看着李昱枫:“李兄,你怎么在此处?”


    李昱枫不由分说上了顾林书的车,笑着同他道:“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此处是去沧州的必经之路,自然是在这里等你。”他探头出去吩咐外面的人,“启程吧。”他回头看着顾林书,“我和你同去沧州。”


    顾林书道:“你也要去沧州?”


    李昱枫笑道:“我早在京里呆的不耐烦,日日在侯府拘着,大伯严厉得很,听说你要去沧州,我还不跟着你去松快松快?”


    顾林书还想说什么,李昱枫已经撩起了车帘看向外面的天空,“可惜了今日的好天气。这么好的日头,若是能出去打猎多好!”


    天气很好,偶有鸟儿从空中飞过,飞向不知名的远方。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行车马不紧不慢地前行。马车碾压着路面发出单调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顾林书和李昱枫聊了几句,李昱枫起得太早,歪在车厢壁上睡了过去。顾林书撩起车帘看向窗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只是原本春季应该是绿油油生机勃勃的景象,眼下却并非如此,大多数田里的麦苗都十分瘦弱,好些都蔫黄枯萎几乎要倒在地面上,田地里农民挑着水桶,拿木勺一勺一勺的将水浇下去,脚下干裂的土地满是密密麻麻的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伸。


    临近正午马车途径一个小镇歇脚用膳,路旁的老柳树下一个汉子领着几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正和一个婆子站在一起。那婆子掰开孩子的嘴在仔细看牙齿。李昱枫看了一眼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吃不起饭了。”路旁一个老头子顺口答道,“只能将家里孩子发卖出去几个,换点粮食。”


    第065章 第 65 章


    李昱枫不由一惊:“卖儿女换粮?”他看向顾林书, “如今年景已经难到了这个地步?”


    “贵人是打京里来的吧?”老头子打量了一下李昱枫、顾林书的衣着,“如今还算是好的,好歹还能拿银钱换到口粮吃。你们看看这天气。”老头子指了指天, “春旱已是定局, 等到了秋日不说颗粒无收, 铁定是个灾年了!家里那么多张嘴,不趁现在早做打算,到时候饿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把孩子发卖出去若是命好, 好歹也能混着口饭吃,总比在家里活活饿死强!”


    听了老头子一席话, 李昱枫不由得情绪低落,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面馒头和青菜粥发呆。


    顾林书看看他,以为是食物不合胃口:“这等荒野之地,饮食难免简单些, 先凑合吃上两口垫垫肚子, 等到了大些的地方, 再进城吃点好的。”


    “并非饮食不合胃口。”李昱枫放下筷子轻叹,“顾兄,我们用心苦读, 科考做官是为了什么?”


    顾林书反问道:“你是为了什么?”


    “我倒没想过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也不是为了俸禄养家。我只是觉着总得有一条路去走, 但是想到做官, 我还是想做个好官,能做点什么。”李昱枫道,“至少也不要为祸一方。”


    两人正说着话, 眼见前面来了一行人,他们粗鲁地推搡着街上的人, 用脚去踹临街的木门:“开门开门!”


    原本在路边蹲着说话的镇民见了他们立刻起身做鸟散状。食肆的店主也苦了脸看着他们上门。领头的人进了屋一屁股坐下,用手拍着桌子:“掌柜的,缴税了!”


    “大人。”掌柜一边赶紧吩咐小二上茶,一边陪着笑脸道,“是不是弄错了,前几日不是才刚缴过税?”


    “没错。”领头的一招手,身旁的小弟送上来一个账册,他摊开了指着上面道,“前些日子你缴的是营运税,今日来收的是矿税。”他把账册转向给掌柜看,“自己看。”


    “这……”掌柜的捧着账册为难道,“小店做着买卖,营运税理当缴,可这矿税,大人,这矿税于小店何干啊?!”


    领头的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这个镇子的人?”


    掌柜的道:“自然是。”


    “既然是,那就得缴。”领头的道,“如今这矿税是包矿所收,税款由全镇人头按比例收取。你既然是这个镇子上的人,自然就该缴纳这个税款。”领头的冲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这钱可是直接入内库的,怎么着,莫非掌柜的还有什么说法?”


    “不敢不敢。”掌柜的不敢再多问,老老实实的缴纳了税银。领头的收了银子在账册上记下,起身就走。


    远处传来哭声,几个收税的爪牙收不上来税款,破门而入拿了家里值钱的物事抵税,引得那家人在后面苦苦哀求,爪牙不耐烦地踢翻了缠着他们求情的镇民扬长而去。


    这一行人在镇子里不过呆了片刻的功夫,简直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能收钱的收钱,收不上钱的强抢物事。看得顾林书李昱枫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上去同其好好理论。


    只是这矿监税确实乃圣上所立,两人虽胸中愤懑无比,却说不出半个字。


    到了沧州已是次日傍晚,顾十得了消息知道顾林书要来,早早就在城门处候着,眼看着顾家的马车到了,他高兴地迎了上去:“九哥!”


    顾林书跳下车,给了顾十一个熊抱。顾十看见后面下车的李昱枫越发高兴,“李二哥,你也来了!”


    李昱枫笑道:“在京里待得闷得厉害,跟你九哥来这边松快松快。”


    马车入了城,路上见衙役正拿着名册在拘人,地上老者跪着苦苦哀求,另有老妇人不停磕头求情,顾林书不由得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唉。”顾十长叹了一口气,看见顾林书和李昱枫的欢快散掉了大半,“这是在征人去开矿。沧州这边也设立了矿监税使府邸,说是附近山头里有富银矿,要征人去开采,一家要出一个壮劳力。若是没有壮劳力则以税银代缴充数。”顾十打住了话头,“这些日子闹得厉害。”


    顾林书看着那家老人虽苦苦哀求,儿子仍然被锁了带走,当下不忍再看,和李昱枫对视一眼,想起先前所见,两人越发说不出话来。


    京城,范阳侯府。


    李月桦来到偏厅,段文珏正在这处候着。夕阳西下,透过花窗看出去,远处的天边漂浮着大片大片火红的云霞。府里的湖面倒映着天上的彩霞,泛着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云霞也在他身上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浅橘。他看着她,霞光同样在她皮肤上镀上了一层金黄,让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微光,她开口喊他:“四哥哥。”


    “前几日出去围猎,得了几只狼崽,想着你可能喜欢,给你捉来了一只。”段文珏说着话,从脚边的竹笼里捉出来一只狼崽。它浑身灰扑扑的毛发,看着还没断奶的样子,仍然闭着眼睛,被人抓住后不安地挥动着胖乎乎的爪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唧声,“它还小,好好养着能养熟。”


    她接过狼崽抱在怀里,眼里满是喜欢:“谢谢四哥哥!”


    “四弟,你来了?”李昱廷闻讯而来,“好几日不曾见你,去哪儿了?”


    段文珏道:“被班上的一帮子兄弟拉去北面行猎来着,这几日才回。”


    “我正闷着,你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陪我喝两杯。”李昱廷道,“五弟出了门,这两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月桦道:“那就让人在水榭那边摆下席面,你们好好共饮几杯。”


    “那感情好。”李昱廷笑道,“如今春光正好,在水榭痛饮再好不过。”他对李月桦道,“八妹妹,左右你也无事,不如同去。从湖里钓了鱼起来就地烤了,岂不美哉?”


    李昱廷提了建议,三人便去了湖边垂钓。府里的下人们在水榭里备下了吃食美酒,又在草地上支起了篝火供三人一会儿烤鱼所用。


    夕阳慢慢落入地平线以下,天色渐渐变暗,篝火噼啪燃烧着,照亮了湖边。李昱廷和段文珏坐在篝火旁聊着天,心思并没在钓鱼上,过了许久也就李月桦钓上来了一尾鲫鱼,眼看着鱼太小,她又给放了回去。


    段文珏提着酒壶,和李昱廷一杯一杯的喝着,不知不觉的两三壶酒下了肚,他们脸上渐渐带了酒色,言谈间也带了酒气。


    段文珏道:“……大哥,你若是荫官也做得,何苦这般苦读,莫非日后还真打算登阁拜相不成?”


    李昱廷摇摇头:“读了这么多年书,考了又考,总想看看自己到底读到了什么地步。再者说,考上了日后为官不靠家里说起来也硬气。若实在考不上,再说荫官不荫官的事。”李昱廷摇摇晃晃地起身,“人有三急,你且在此等着我。”


    眼看着李昱廷去得远了,身影消融在夜色中,一时间星空苍穹下只剩下了他和李月桦两人。


    段文珏提起酒壶,就着壶口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酒全喝进了肚,李月桦闻声回头,忍不住劝道:“四哥哥,你慢些喝。仔细一会儿上了头难受。”


    夜风不烈,柔和地刮过草地,早就激起了他身体里的酒意。


    他放下酒壶安静地看着她,篝火的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的身影。


    她察觉到不妥:“四哥哥,时候也不早了,别喝了,我去唤人来扶你。”


    她放下钓竿刚要起身,他的声音响起:“我已经求了母亲,让她来提亲。”


    她顿时停下了动作,转身看着他,神色间有一丝少见的慌乱。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味:“我原本想着不要急,再等一等,等看清了你的想法和心意,或者说,让你明白我的想法和心意。”他温柔地开口,“其实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对不对?我却不知道你的。”


    “桦儿,我等不了了,再等,就要失去你了。”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颊,终究是控制住自己又放了下去,“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火光跳动着,不知是酒意还是夜色,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听见她说:“四哥哥,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一处长大,虽然不是日日在一起,也有这许多年的情分。是因为危难时我没在你身旁?所以才让你对他动了心?”


    李月桦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他救了你和五弟,我心里感激他。”他没有听她的话,自顾自的说着,“可他让你动了心,我又难免对他有敌意。你不过是去了一趟昌邑,短短数月而已,竟然就改变了这么多事。”


    “四哥哥。”李月桦不再逃避这个话题,正色看着他,“过去我从来没有说过做过让你误会的话或者事。你今日这般,倒像是我负了你。”


    说完这句她不等他再开口,转身离开了湖畔。


    段文珏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后慢慢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是啊,她何曾对他有过什么,他今日心生怨怼,倒像是她负了他一般。


    他拎起另外一壶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恍然中一脚踩空,掉进了湖中。


    李月桦还没有走远,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顿时一惊回头,哪里还有段文珏的身影,只见湖面涟漪阵阵,她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喊:“快来救人!世子落水了!”


    侍卫们都在远处,跑过来还需要时间。李月桦站在湖边见湖水幽深,眼看着水面涟漪渐渐散去却不见段文珏的身影。若是平时还好,他现在醉了酒,李月桦等不到侍卫们到近前,一跺脚狠心跳进了湖水中。


    虽然开春已有一段时日,湖水却依然寒凉。一入水寒意如针,从四面八方涌来。眼前一片黑暗,唯有头顶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篝火透进来几许光亮。她尽力睁大眼四处打量着,幸好段文珏穿着月牙白的衣裳,让她看见了他。


    她尽力朝他游去,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上浮,他也不知是醉酒还是慌乱,竟然反手将她牢牢抱住。李月桦心里一沉,想起在哪儿听过,落水的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会不辨青红皂白拽着施救的人一起下沉。她当下举起了手想要劈晕他,却被他抬手抓住了手腕。


    几缕火光透进湖底,她看清了他的眼睛,有几分醉意几分执着,还有一些她不曾见过的、陌生的东西。


    她憋不住气,吐出一串气泡,神色间带上了几丝痛苦,他反手抓住她上浮,很快冒出了水面。


    此刻湖边已经跑来了许多举着火把的侍卫,眼尖地看见了露出水面的两人:“在那里!”


    第066章 第 66 章


    顾林书翻了个身, 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睡得好好地突然莫名惊醒,他只觉得心跳分外快,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着, 几欲从心口跳出来。


    他仿佛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梦, 睁眼之后还残留在梦境的情绪里, 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只是莫名地心慌。


    他坐起身,摸索着披上了衣裳。外间守夜的青钗听见动静点亮了一盏小油灯进来:“二爷, 你是要起夜,还是口渴了?”


    顾林书道:“口渴的厉害, 给我倒杯水来。”


    许是晚上的接风宴上多喝了两杯, 所以眼下嗓子发干。他看了眼窗外,夜空里银河清晰可见,天穹如墨色的碗般倒扣着大地。屋里闷得厉害, 他给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 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夜空气涌入他才觉着好受了些。


    不知道谁在哭, 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在夜风里时断时续。


    青钗送来了茶水,顾林书接过喝了两口:“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哭?”


    “二爷也听见了?”


    顾林书放下茶水:“怎么了?”


    青钗叹了口气:“外面街上有人抬了尸首在衙门大门口跪着, 说是儿子儿媳死的冤枉, 要三老爷做主。”


    顾林书看了眼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申初。”青钗道, “门子同他们说了, 便是要告,也要等到三老爷上衙之后。那家人却不肯走,就在门口围着哭。您先前吃了酒睡得沉约摸着没听见, 这会儿哭声已经小了很多。”


    顾林书没了睡意,起身穿衣:“出去看看。”


    天还黑着, 只有衙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照亮了门口的方寸之地。门外的长街上,黑压压跪满了人。前面的人身上穿着重孝,再往外围则穿着常服。打眼一看约莫有上千人。


    顾十不知何时也跟了来,悄声在顾林书身旁开口:“九哥。”


    顾林书道:“三伯起身了没有?”


    “应该是起了。”顾十回道,“刚才我见正院亮着灯。”


    顾林书轻声道:“去和三伯说一声,情形不太对。”


    顾十应了一声去了。


    天渐渐地变亮,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又响起,初时声音还不大,慢慢连成了一片,十分悲戚。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顾仲阮不敢怠慢,提前了一个时辰开衙。衙门一开,那家人就抬着两具尸首进了门,上堂便跪下磕头喊冤:“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顾林书、顾十、李昱枫躲在堂后,听着前面审案。


    堂下老者悲戚开口:“老身姓沈,三代居于沧州,家里做着米铺的营生。这是我儿我儿媳,我儿是天元七年的秀才。”


    老者抹着眼泪,“卫千户到我家收税一千余两白银,我家一时筹不到这些银钱,卫千户带人搜家,入了内室看见我儿媳,指称她身上藏有金银,强逼她脱衣肆行奸辱!”老者悲愤大哭,“我儿欲救我儿媳,被卫千户带去的人活活打死!儿媳不堪其辱,也撞墙自尽!大人,大人啊!您要为小的们做主啊!”


    围看的人太多,知州衙门的大门敞开着,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得水泄不通。老人凄厉的哭声如刀,外面不知哪儿传来愤怒的喊声:“大人!我等也要上告!”


    又一个白发老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颤抖着手道:“老身姓王!崇德年间秀才!状告卫千户借收税之机逼辱我女,逼得她跳河自尽!”王秀才惨呼一声,“求大人做主!”说完竟然一头撞向堂上的立柱,血溅当场。


    堂下惊呼阵阵,顾仲阮面色铁青,赶紧休堂唤人抬了王秀才去偏房,请郎中来给其救治。顾林书等三人跟去了偏房,王秀才已是气若游丝。外面沈家的人还跪着,闻讯前来的人来越多。


    学正上前道:“大人,得想个法子,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顾仲阮还未开口,外面传来阵阵吵闹声,很快变成了尖叫哭喊。屋里几人一惊赶紧赶到前堂,只见卫千户带兵冲入了衙门,正挥舞着乱棒殴打驱赶堂上状告的沈家众人和围观群众,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同卫千户手上凶神恶煞的爪牙相抗衡,不过片刻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被卫千户的人按在地上捆了。


    卫千户看见顾仲阮,淡笑着拱了拱手:“顾大人。”


    顾仲阮紧皱眉头:“千户大人这是何意?”


    卫千户冷冷道:“这些刁民拖欠税银,不按时缴纳便罢了,私藏银两又诬告本官,若是让他们恶意煽动起了民变,顾大人,到时是你担责任还是我担责任啊?”眼见他的人将沈家人都捆了严实,卫千户道,“带走!”


    沈家人皆被堵了口唇,拼命呜咽着却发不出声音,绝望地看向顾仲阮等人,眼看就要被拖走,顾仲阮上前一步沉声道:“且慢!”


    “顾大人。”卫千户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看着顾仲阮,“本官好言相劝一句,大人还是安生地做您的官,管一些该管的事。”他朝着矿监税使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这些事儿归钦差大人管,您就不要再插手了。”说罢冷冷地拂袖而去。


    顾十忍不住骂道:“这帮狗腿子!”


    “住嘴!”顾仲阮呵斥儿子,“祸从口出的道理知不知道?!”


    顾十愤愤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京城,范阳侯府。


    段文珏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他打量着房间里陌生的陈设,百万见他睁眼欣喜地道:“世子爷,你醒了?”


    段文珏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身,认出了这是范阳侯府,昨日醉酒时的画面慢慢从记忆深处浮起,醉酒、落水,他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爷,酉末了。”百万扶段文珏起身,“您一直睡到现在,郎中来看过,说您醉酒又受了点寒,让您足足睡一觉最好,侯爷便吩咐了人不要吵您,就小的在旁守着。家里小的已经支使四方回去打过招呼,没说您落水的事儿,就说您同大爷一起吃醉了酒,所以歇在了这边。”


    段文珏点点头,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琴声,不由得扭头向外张望。百万最是明白他的心思,见状笑道:“是八姑娘在同秦大家学琴呢。”


    风吹垂柳,碧波粼粼。水榭上李月桦端坐抚琴,秦大家坐在一旁静听,轻柔的风轻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夕阳的霞光下她的面庞看上去美丽而温柔。


    段文珏不由得停下脚步,远远站着看着她。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一曲终了,秦大家赞道:“姑娘琴艺又精进了不少,再过些日子,我就没有什么可教的了。”


    李月桦道:“秦大家谬赞了。”


    她一抬头,看见了岸边站着的段文珏。秦大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旋即站起了身:“时辰不早,今日便到这里罢。”秦大家走到段文珏身旁,微微一笑福身行礼,“小世子。”


    段文珏点点头回礼,侍女引了秦大家出府。


    段文珏慢慢走上水榭,李月桦站起了身:“你酒醒了?可感觉好些了?”


    段文珏看了眼李月桦身后的兜铃和紫姝,两个丫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彼此对视一眼,低下了头仍是站着一动不动。段文珏只能作罢:“好多了。”


    “娘吩咐大厨房备下了热粥,嘱咐若是你醒了,就给你送来。另外还熬了醒酒汤。”李月桦道,“你今天睡了一日,怕是家里担心,早点和姑母说一声的好。”


    “难为你了。”他打断了她的话,“昨日冒险跳水救我。”


    李月桦道:“你喝多了酒失足落水,身边又只有我一人,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段文珏问道:“若是旁的男子落了水,身边也只有你一人,你也会去救?”


    兜铃和紫姝闻言深深埋着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埋到水里去,只盼没有听见这段话。


    李月桦回头看了两个丫头一眼:“你们到岸上等我。”她赶紧又补了一句,“别走太远。”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匆匆同两人行礼后避到了岸边站着。


    “四哥哥。”李月桦看着段文珏,“你酒还没醒吗?”


    他低头看着她,带着点孩子气的坚持:“若是旁人,你不会救。你能不顾女儿家名声跳水去救我,因为是我。”


    李月桦偏头看向一旁的水面,水底的鱼儿冒到水面换气,水面荡漾着一个又一个涟漪。


    远处湖边的石径上,出来散步的侯夫人曹婉停下脚步,遥遥看着水榭里的李月桦和段文珏。


    从石径上经过的丫鬟婆子们见着她,纷纷停下脚步矮身行礼。


    段文珏察觉到岸边的动静,抬头看见了曹婉,赶紧过来同她请安:“舅母安。”


    曹婉温婉地微笑着看着他:“昨儿个喝多了酒,又落水受了寒,今日感觉可还好?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段文珏道:“回舅母的话,侄儿身体并无不适。”


    李月桦也带着两个丫鬟上了岸:“母亲。”


    “多大的人了,喝酒还贪杯。”曹婉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十分温和,“以后可万万不可如此。你若是有个闪失,如何同父母交代?”


    段文珏道:“侄儿惭愧。日后断然不敢再如此。”


    曹婉顺着石径慢慢前行,段文珏和李月桦便伴在她身侧同行。


    曹婉道:“你母亲送来了帖子,邀着过两日去隋明寺上香吃素斋?”


    “是。”段文珏恭敬回答,“隋明寺的山桃花和梅花都开得极好,眼下新草也长了出来,厚厚的就像毯子一样,不少人都去那处踏青。那日母亲和李舅母说起,就约了同去踏青。”


    曹婉点点头:“隋明寺的素斋极好。”她微笑着看着段文珏,“我也该去上几柱香,多谢神明保佑我前些日子转危为安。”她话头一顿,“还要多谢你,寻了大夫又送了不少药材前来。”


    段文珏道:“那都是侄儿该做的事。”


    曹婉道:“你如今补了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是的。”段文珏道,“父亲想着先让我在五城兵马司里待一段时间跟着历练历练,若是可行,过些日子再转向中军。”


    曹婉停下了脚步。中军归范阳候掌管,段文珏这意思要到范阳候手下做事:“中军辛苦,五城兵马司驻守京城,中军时常调防,弄不好就要去边城戍边,你母亲也舍得?”


    段文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看了眼李月桦,“何况时常听八妹妹提起边城风光,总归是想过去亲眼看上一看。”


    曹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若是李月桦愿意,他可和她离开京城生活。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都是她孩子气的话罢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夫人。”大丫鬟紫苏来传话, “侯爷回来了。”


    范阳候李长河眉头深锁,回府后没有更换身上的朝服,坐在花厅里沉默不语。


    曹婉带着段文珏李月桦到了花厅。两个孩子上前行礼:“舅舅。”“父亲。”


    李长河抬起头有些意外:“文珏也在?”


    他昨日没在侯府, 尚且不知段文珏醉酒落湖留宿的事。段文珏见李长河仍然身着朝服未动, 不由得问道:“舅舅, 可是朝中有什么事?”


    李长河叹息一声:“今日刑部主事孙大人上书奏请封大皇子生母恭妃与邓皇贵妃同列为皇贵妃,遭到圣上贬斥,并庭杖四十。孙大人年事已高, 被拖下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只怕捱不过今晚。”


    曹婉看了眼身后, 一众丫鬟婆子们行礼后纷纷退出了花厅, 紫苏上了茶后也退了出去。


    李长河问道:“文珏对于立嫡立长一事如何看待?”


    段文珏知道这是舅舅有心考校自己,思考了片刻,斟酌着回答:“我朝向来是有嫡立嫡, 无嫡立长。如今中宫无所出, 按照法理应立大皇子。眼下皇贵妃虽是侧嫡, 毕竟只是位份尊崇,正嫡还是中宫,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长河追问道:“若圣上有心择皇贵妃为后, 又当如何?”


    段文珏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岂是可轻易易主的?便是圣上偏爱皇贵妃娘娘天下人皆知, 皇后娘娘也是皇后娘娘, 情理、礼法、嫡庶皆是□□根本,不可轻易动摇。”


    李长河微笑着点了点头,欣慰段文珏年龄虽不大, 看事情却透彻。如今朝堂上很多短视之人眼见圣上偏宠皇贵妃,一门心思拥立三皇子为太子。却不知此举是乱了国本, 伤的是□□的根基。


    李长河转了话头:“你这些日子在五城兵马司待的如何?”


    “事情倒也不多,按照排班跟着巡防便是。”段文珏应道,“旁的还好,只是坊市里每三日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琐碎了些。”


    李长河点点头:“事情虽然琐碎,这事关系民生,好生去做,莫看事情小就不上心。细处着眼落实养成好习惯,遇到大事才沉稳。”


    段文珏听李长河话里有教导之意,恭敬的起身应下:“侄儿知道。”


    李长河看向女儿,眼神柔和了许多:“你今日可是在家里跟着秦大家学琴?”


    “是呢。”李月桦应道,“秦大家刚走不久。”


    “说起秦大家,她倒是托了我一件事。”曹婉对段文珏道,“乐坊有个叫烟巧的女教习,前些日子被发现溺毙在河里,这案子你听说没有?如今也有了些时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不曾?”曹婉轻叹道,“那烟巧的尸首还停留在义庄,秦大家的意思想托人问问,可否能将她的尸身领了去安葬,眼看着日头一日暖过一日,早些入土为安为好。”


    义庄这些尸首,意外身亡者若是有家人认领,自可领回去安葬。若是无人认领,如烟巧这般事涉命案的会装在薄皮棺材里停放上数月,时间到了则一席烂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了事。


    段文珏道:“容侄儿回去问问,再来回复舅母。”


    曹婉点头微笑:“好。”


    李长河问妻子:“廷儿在何处?”


    曹婉道:“他闭门在自己院子里读书。”


    李长河赞了一句:“他是个用功的。”他吩咐妻子,“去备下席面,使人唤廷儿出来,今晚我同文珏和廷儿共饮几杯。”


    曹婉闻言笑看了段文珏一眼:“侯爷可悠着些,昨日他两个就在府里吃醉了酒,歇在此处未曾回府。”


    “少年人偶尔如此无伤大雅。”李长河对段文珏道:“你先使人回去同你母亲说一声,就说今日我留你吃酒,省的她担心。”


    段文珏恭敬应下:“是。”


    京城,皇宫。


    “混账!”元帝勃然大怒,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掷向远处,恰好打在门口的小太监头上,小太监额头顷刻间就见了血,他却不敢擦也不敢呼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元帝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情绪极为不平静。邓皇贵妃刚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她看了看地上的奏折和跪了一地的宫人,再看看愤怒地元帝,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揉着元帝的胸口:“圣上,气大伤身。”


    “这一个个的,都和朕对着干!”元帝怒睁开眼,冷笑道,“前有霍仁上四箴书,名义上劝诫朕,实则字字敲打斥责!现在申大学士又联合一帮老臣联名上书,奏请立大皇子为太子!”


    “圣上如今春秋鼎盛,东宫之事自然不用急于一时。”邓皇贵妃温柔开解道,“霍大人是担心圣上的身体,申大学士等人所思所量也情有可原,唯有立下太子,国本才稳,陛下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你还替他们说话。”元帝长叹一口气,握住邓皇贵妃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可叹无人知晓你的苦心,还被人攻诘。朕恨不能诛了他们九族!”


    “圣上。”邓皇贵妃轻轻靠进元帝的怀里,“有圣上如此疼爱,梦儿再无他求。”


    元帝轻轻拍着邓皇贵妃的肩,慢慢平复了怒气,看着下一封打开的奏折,眉头又紧紧皱起。


    这一封奏折是沧州知州顾仲阮所上,陈情了矿监税的危害,并奏请关闭沧州境内的银矿开采。元帝思忖片刻合上奏折没有批示,顺手放到一旁,留中未发。


    邓皇贵妃立于一旁伺候元帝笔墨,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垂眸慢慢磨着墨,将御笔蘸饱了墨汁递给元帝:“圣上,眼瞅着就是路王的生辰,臣妾前几日去了太后那里,太后的意思是今年逢双,不妨大办,圣上意下如何?”


    元帝对路王这个亲弟弟一向疼爱有加,闻言自然应允:“那便依太后的意思,大办便是。”


    邓皇贵妃笑道:“圣上增设了矿监税之后,内库充裕,若非如此,如何能轻松操持路王生辰?眼看着太后的生辰也近了,明年路王大婚,可不是处处都要使银子。”


    元帝闻言面上颇有得色,他提笔停顿片刻,忽然又拿回了顾仲阮留中的奏折,提笔写下了朱批。


    邓皇贵妃看了眼元帝的批示,脸上露出了极淡的笑容。


    沧州,知州府。


    顾仲阮坐在书房,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他前几日写的奏折发还,同奏折一起下来的,还有他贬官的旨意。从沧州知州连贬三级,贬为了按察使经历。


    “还发什么呆呢顾大人?”卫千户推开阻挠他的下人,径直到了内院,看着书房里呆坐的顾仲阮冷笑道,“还请顾大人快些收拾了挪去他处,给陈大人腾腾地方。”


    顾仲阮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擦肩而过时卫千户冷冷道:“本官早提醒过顾大人,做好你的份内之事便罢。大人不听劝告,如今被罢了知州官职,可还满意?”


    顾林书等人在后院听闻卫千户前来的消息匆匆赶来,顾仲阮看见子侄等人不愿再多生是非:“本官这就收拾家当挪出府去。”


    卫千户慢慢打量了一圈院内的众人,扬声大笑而去。


    顾林书上前:“三伯。”


    顾仲阮抬起手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不要多说,收拾东西去吧。”


    众人匆匆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搬离了知州府。沧州百姓听闻顾知州因为奏请关闭银矿开采被贬官,纷纷闻讯而来在衙门外默默地站着围看。也不知是谁起头,百姓们纷纷跪下叩谢顾仲阮为民请命。


    衙门外的长街上,黑压压默然跪了足有上万人。


    马车上,顾林书看着外面沉默着送行的上万百姓,不由得微微动容:“三伯,你看外面。”


    顾仲阮闭着眼睛没有动,顾林书与顾十对视一眼,放下了车帘。


    暂且没有别的落脚地,顾家人歇在了客栈。


    顾林书到房间去寻李昱枫,很是过意不去:“你原想和我一起到沧州松快松快,没成想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累得你同住客栈。”


    “客栈有什么不好?上有瓦遮雨,下有四面高墙挡风,又不是风餐露宿,有什么过意不去?”李昱枫道,“若是不同你出来走这一遭,也看不见这许多事情。”


    顾林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沧州城,此时夜色已起,明月高悬在夜空,月辉下整座城市静谧而沉静,这里比不得京城,夜里不见几盏灯火,这个时间路上也没有了行人,月光下隐约可见道路纵横交错。


    “九哥。”顾十过来敲门,“你在李二哥这里呢,父亲让我来叫你过去。”


    顾林书去了顾仲阮的屋子,见他端坐在主位,其下坐着原先的学正杨大人和同知刘大人。看见顾林书和顾十进了房间,顾仲阮示意他二人落座:“今日我同二位大人议事,想着你如今也已不小,秋闱若是高中,来年便要入官场。不妨唤你来同听。”


    顾林书恭敬同顾仲阮、杨大人、刘大人行过礼后在一旁落座。


    杨大人道:“大人,您实在是心急了些。这折子便是上奏,也应想法子让言路去上才是,您这般岂不是累了自己的前途。”


    顾仲阮轻叹一声:“圣上设立矿监税到今日,言路上的折子还少了?我昔日只是听闻,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税使和爪牙如何猛于猛虎,若由得沧州开矿事定,百姓还不知会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本官身为父母官,自当上奏,将利弊告知圣上,以求上达天听。”


    刘大人道:“大人可知为何矿监税设立至今虽民怨沸腾,言路奏折如雪,圣上却置之不理?”


    顾仲阮道:“愿闻其详。”


    “说到底,还是个钱字。”刘大人原是主管钱财,看得比旁人透彻,“圣上继位之初,常大人便曾批过圣上‘用度汰侈’。圣上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异。宫闱凡婚、丧、册封等等各种典礼,皆耗费巨大,圣上又大兴土木,致使内库空虚。若无矿监税撑着,如此种种银钱,从何而来?


    如今矿监税收缴数年,无数苍蝇闻着血腥味扑在其上吸食民脂民膏。去年内库有录可查入库税额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据下臣所知,仅南三省实收税额便不止这个数,收缴的税额十之有九散于其它,十之有一入了内库。”刘大人道,“这从最下面收税的爪牙,一直到上头,无数人都趴在这条利益输送线上,大人,如此种种,岂是小小一封奏折就能撼动?”


    顾仲阮眉头深锁:“便是如此,也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一封奏折不够,便十封,一人上书不够,便百人千人,总归要有人去用力撼动,才能有所改变。”


    屋里众人正说着话,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大敞的窗户射进了室内,那冷箭贴着杨大人的脸侧飞过,直扎入了他身后的墙壁。


    顾林书用力一拉身侧的顾十躲到了他们坐的椅子后,出声提醒另三人:“快躲一躲!”


    只听嗖嗖数声,冷箭接踵而至。顾林书举着椅子挡在身前冲到窗边去关窗。却见后面的长箭上绑了浸了火油点燃的布带,不消片刻,火箭就点燃了房间。


    第068章 第 68 章


    如今天干物燥, 火苗舔舐到哪里就燃到哪里,很快屋内浓烟滚滚。此时外面还嗖嗖射着冷箭,幸好顾林书关上了窗户, 那箭矢卡在了窗棂之上。


    顾十冲到父亲身侧抓住他的胳膊:“同我来!”


    旁边屋子的李昱枫听见动静指示侍卫撞开房门救人, 房门一开屋里的浓烟顿时翻滚而出, 他拉着衣袖掩住口鼻仓惶地看着室内:“顾兄!顾三叔!你们在哪儿?!”


    后面传来打杀声,李昱枫回头惊得魂飞魄散,几个黑衣人手里提着长刀杀进了客栈, 幸好和他随行的侍卫不少,反身抵挡住了对方。


    浓烟里顾林书和顾十护着顾仲阮出了房间, 一看外面的情形, 顾林书推了一把顾十:“快去后院!”


    杨大人和刘大人踉踉跄跄出了房间,也随着顾十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外面又进来了几个黑衣人,眼看对方的人数变多, 几个侍卫后撤围护到李昱枫身旁:“五爷, 快走!”


    顾林书从地上的尸体手里夺过两把刀, 一行人匆忙赶向后院,住客的车马皆停在此处。顾十推着父亲和两位大人上了车,麻利地套上两匹马, 顾林书将手里的长刀扔给他一柄, 纵身坐到了他身旁。


    侍卫推着李昱枫也上了车, 此时黑衣人追到后院, 几个侍卫返身应敌。顾十拿刀尖狠狠拍了一下马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黑夜里不辨方向, 马车顺着大路狂奔着。顾十问顾林书:“去哪里?!”


    后面车帘被撩开,顾仲阮在颠簸中断断续续道:“千万不要去巡防营!”


    顾林书回头看了一眼, 客栈此时已经火光冲天。后面不少黑衣人骑着马拎着刀,紧追不放。马蹄如雷鸣般在长街上起落着,每一下都像踏在众人的心上。


    马车速度比不过单人轻骑的快马,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顾十红了眼,拿刀狠扎了马儿一刀,马儿吃痛发足狂奔,堪堪又保持了距离。只是这般只是权宜之计,撑不过一时三刻。


    顾十突然指向前方:“九哥,那里!”


    右前方是个铺子,外面靠墙摞着满满几大捆还没有上漆的木桶。顾林书提起刀,交错的瞬间砍断了捆扎木桶的绳子,顿时几十个木桶倾斜而下翻滚着堵住了身后的道路。


    后面的黑衣人不得不勒住缰绳停下脚步,领头的黑衣人看着前方,黑暗的长街上哪里还能看见马车的影子,早被夜色吞没得一干二净。


    “蠢货!”


    卫千户一巴掌打在领头黑衣人的脸上,后者不敢反抗,捂着脸连连道歉:“是属下蠢笨!让姓顾的逃走了!请大人责罚!”


    卫千户阴沉着脸:“让人去追没有?”


    黑衣人道:“属下派人跟着追了下去,暂时还没有消息。”


    “哼。”卫千户冷哼,“姓顾的敢断公公的财路,就得把他拎出来杀鸡儆猴,否则日后阿猫阿狗都敢跳出来攀咬一口!还有那个姓顾的小子,开罪了姚公子,顺带也收拾了!”


    黑衣人追问:“那姓李的小子呢?”


    卫千户横眼扫过去:“你想让公公同范阳候树敌不成?”


    黑衣人讪笑着:“小的蠢笨,大人息怒。”


    卫千户道:“手脚做得干净些,避开姓李的。”


    黑衣人应下:“是!”


    马儿又往前跑了不知多久,渐渐体力不支停下了脚步。此时一行数人已经远离沧州城,身处不知荒山野路的何处。顾林书和顾十扶着几人下了车,顾仲阮抬头打量,只见群山掩没在夜色中,放眼望去没有一点人烟或灯火。幸好明月高悬,尚且能够看清脚下的路。


    杨学正抬头茫然四顾:“这是在哪儿?”


    顾十道:“左不过在沧州附近。我们出来得不远,不是在官道也是在附近的小路上。”


    顾林书牵着马上了路中,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用力甩了一鞭,马儿吃痛,又拉着马车得得奔向前方,不多时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顾十见状急道:“九哥,你这是做啥?没了马车我们怎么办?”


    “我们出来得不远,后面的人脚程比我们快。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顾林书扶着顾仲阮,领着几人往山林中走,“若是将车停在此处,岂不是告诉对方我们就在这附近?”


    刘同知闻言赞道:“九公子心思细腻。这般便是追兵发现了马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他们身后。”


    几人进了山林,夜里不敢入山太深,只寻了个岩石突出的凹陷处避着。果然,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下面的路上传来了马蹄声。几人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被马蹄声惊醒。顾十悄悄探头去看,见一行追兵快速掠过追向了前方。


    顾十轻声道:“九哥,你猜中了。”


    李昱枫双手拢在袖子里,靠坐在一旁:“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顾林书思忖片刻:“三伯,这附近,有没有苏氏镖局或行商的局子?”


    顾仲阮微微一怔,叹道:“有!”他看着月光下顾林书不甚清晰的面庞,暗自惭愧自己为官几十年,却没有侄儿心思转动的快。苏氏镖局行商每个大城附近都设有局子,若是能借苏家的线,眼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咱们往回走。”顾林书道,“难为三位叔伯了。”


    杨学正道:“不难为。”


    几人借着月光辨明了方向,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追兵往前追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见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众人散开围住马车,几个追兵拿刀挑开了马车的帘子,同后面领头的黑衣人道:“车里没人!”


    领头的四处打量了一番:“车既然停在这里,想来人也不会走太远。”他点了几个人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追,点了几人顺着荒野散出去寻找,自己则带着几人下马上了山,并无一人想着调头回去追寻。


    京城,隋明寺。


    正值三月,隋明寺的山桃花和梅花开得极盛。远远看去整个山头被缤纷的花朵渲染,恰值山中有晨雾,如同飘纱一般缠绕在山间,让其中粉色的、红色的树冠在流雾中时隐时现。


    嗡的一声晨钟响起,惊起了山中的飞鸟,扑棱棱从林中飞起,盘旋飞向高空。


    李月桦站在廊下,心有所感扭头看着远方的飞鸟,眼看着鸟群化作小黑点越飞越远,丫鬟兜铃轻声提醒:“姑娘,该您上香了。”


    李月桦收回视线,紫苏正扶着母亲起身。她接过兜铃递过来的香缓步上前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许下愿望,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将香交到兜铃手中,让她插到香炉中。


    曹婉领着李月桦出了大雄宝殿,段文珏正在外面候着,他身后站着李家兄弟,江氏兄弟姐妹诸人。众人见着曹婉齐齐行礼叫人。曹婉见状回头对李月桦笑道:“都在这等着你,你且同他们去玩吧。”


    江俪闻言上前挽住了李月桦的胳膊,笑着对曹婉道:“舅母,那我们便玩去了。”说罢也不等曹婉说什么,拉着李月桦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李秋涟见状叹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不稳重!没得让我操心!她什么时候能有桦儿一半我也就知足了!”


    曹婉道:“桦儿若有俪儿一半乖巧,我也知足了!”


    孩子们都去了外面游玩,几个母亲在石亭里坐着。这处开满了山桃花,粉色的、桃红色的间杂在一起,前两日风大,地上洒落了不少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彩色的地毯厚厚铺了一层。


    天空高远,碧空如洗不见一丝白云。隋明寺外的河滩上空漂浮着许多纸鸢,有简单地燕子、有放飞后会呼噜噜转的圆球、有长长地一节一节地蜈蚣,还有金鱼仙鹤等等不一而足,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像另类的游鱼。


    河风习习,温柔地像少女的手轻轻拂面,微微吹动了各位夫人额前脸颊边的碎发。


    石亭里摆着长案,上面放着各式茶果,一旁的泥炉里烧着炭火煮着茶,石亭里茶香四溢。李秋涟看着远处,自家的几个孩子正在那处的河滩上放着纸鸢,不由得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有时候睡醒还觉得自己是做姑娘的时候呢,一转眼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江卉看着远处的玉带河,这一段河道宽阔,河水在阳光下灿然若金向前奔涌:“沐白十八了吧?”


    李秋涟道:“开年就满十八了。”


    江卉问道:“怎么还不定下婚事,没有相中的人选不成?”


    李秋涟道:“伯爷的意思,是等他这一次考完秋闱再定不迟。相看倒是相看了几个,既然伯爷发了话,总归还是要等到秋闱之后再定。”


    江卉越过李秋涟看向另一侧的曹婉,今日她央求李秋涟做局,这才请动了她出府。曹婉一向沉静话少,加上容貌美丽身份高贵,自身气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家里的亲戚,也鲜少有人愿意主动上去和她搭话。


    “曹嫂嫂气色看着好多了。”江卉平日里也不太愿意主动去贴曹婉的冷脸,无奈为了儿子,只能开口打破僵局。


    段文珏帮着寻来的大夫救了她的命,曹婉心里感激,打破一贯的冰冷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天气变暖以后,精神好了很多。”她仔细看了江卉几眼,“倒是你,怎么看着不太精神的样子,眼眶底下都带了乌青,可是休息的不好?”


    “我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身上发懒,仄仄的没有精神,心头总是烦闷。”江卉道,“今日出来走一走,看看景吹吹风,才又觉得好了些。”


    李秋涟仔细打量江卉:“是看着精神不好,怎么不叫个郎中来请一下平安脉?”


    “请了,没看出什么来,就是精神不足。”江卉道,“我想着许是春日里春困,身上乏一些也是有的。”


    李秋涟道:“你手上的那些家事先放一放,好好养好精神和身体才是正经。”


    江卉看了曹婉一眼:“我也这么想。这府里的事情,这么长时间都是我自己担着,眼看着珏儿也大了,是时候给他定门亲事,等到儿媳妇进了门,我就可以卸下这份差事,让他们年轻人来当家做主,我也好做个甩手掌柜。”


    李秋涟早看出了段文珏对李月桦的心思,相信曹婉也不是不知道。她悄悄打量着曹婉,曹婉并无抵触之意,微笑道:“文珏是个好孩子。”


    李秋涟心里大定,江卉脸上也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文珏也不下场,眼瞅着快满十七,我就想着,今年若是合适就先给他把亲事定下来。成家立业,先让他成家收一收孩子心性,来日做事也稳重些。”


    曹婉转头看着江卉,微微一笑:“是该早些定下来,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定了也好收收心。”


    “这一个个孩子,就是一个个操不完的心。”李秋涟道,“我真羡慕你们,只需要忙乱一回,不像我,要操心三个!”


    “你现在说羡慕我们。”江卉笑道,“等到以后含饴弄孙的时候,就轮到我们羡慕你。”


    第069章 第 69 章


    马车停在隋明寺山门前, 丫鬟打起了帘子放下脚蹬,扶邓瑶儿下车。姚姣姣眼尖,看见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你看, 那是不是长乐候府的车?”


    邓瑶儿抬头一看, 不远处停着一溜排车马, 两队侯府制式,一队伯爵府制式。迎客僧道:“姑娘说的没错,长乐候府、范阳侯府还有广宁伯爵府几位夫人今日同在寺里, 这会子正在石亭里吃茶。”


    于氏也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闻言吩咐身边嬷嬷道:“那真是凑巧了。既然遇到了, 你去送下拜帖打个招呼, 不要失了礼数。”


    嬷嬷应声去了。


    邓瑶儿不由得抬头四顾,姚姣姣见状悄悄打趣:“你在寻谁?”


    邓瑶儿脸上一红,嗔怪地看了姚姣姣一眼:“我不过是在看山桃花罢了。”


    “哦。”姚姣姣取笑她道,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寺里的山桃花开得盛着呢, 指不定花林里就冒出个什么精啊怪啊的,小心勾了你的魂去。”


    邓瑶儿脸色更红,悄悄掐了姚姣姣一把:“让你胡说!”


    迎客僧领着邓家的婆子到了石亭, 递上了自家的帖子:“见过几位夫人, 老奴是邓都指挥使家的婆子, 我家夫人今日到寺里上香, 方才在庙门口见着了夫人们的马车,特地让老奴前来拜会一声。”


    江卉闻言对身旁的许嬷嬷道:“你且同这位嬷嬷一起过去回礼,若是于夫人得闲, 邀她来同坐。”


    许嬷嬷领命同于氏身边的嬷嬷一起回去复命。见着两个嬷嬷走远,李秋涟轻轻扇着手里的团扇:“是哪个邓家?”


    江卉撵了颗酸枣吃:“还能是哪个邓家?都指挥使邓家, 皇贵妃的母家。”


    李秋涟闻言飞快看了眼曹婉,后者轻轻皱了皱眉头,很快敛去了脸上的表情,没有说话。


    过不多时,许嬷嬷陪着于氏一行人远远而来。石亭里几位夫人起了身,同于氏一一见礼。于氏道:“未曾想今日这般巧,竟然在此遇到了几位夫人。”


    江卉道:“这几日日头好,想着来上香祈福,顺带着让孩子们出来透透气。”她看向于氏身后的邓瑶儿和姚姣姣。邓瑶儿上前一步:“三位夫人安好。”


    于氏笑道:“这是我女儿邓瑶儿。”


    江卉道:“长得极好,这眉目间,有几分肖似贵妃娘娘呢。”


    邓瑶儿低头含羞微微一笑。


    姚姣姣同样上前行礼见人。江卉吩咐身边丫鬟:“去把几个哥儿和姑娘们都请回来见客。”


    众人分了主客落座。于氏看向上座的曹婉,见她面生,衣着华贵神色清冷,便试探地问道:“可是范阳候夫人?”


    曹婉微微点头,她面色极淡,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氏也不以为意,自顾道:“在京里住了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见着范阳候夫人,实在难得。”


    李秋涟知晓曹婉不会搭理,从旁打圆场开口:“我嫂嫂身子不太好,一直在养病,京里那些聚会便没有露面,这些日子好容易调理得好了些,我才硬拉了她出门。”


    于氏看曹婉只是低头吃茶并不搭话,心知再说下去也不过是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心里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李秋涟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那是得好好将养着。”


    丫鬟叫回了在河滩上放风筝的众人,江沐白当先,身后跟着江沐廉,江俪和李月桦手里拿着风筝紧随其后,段文珏稍稍落后一些,跟在李月桦身后,旁的李氏兄弟姐妹说笑着落在最后。


    段文珏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袍,上面用银线暗绣着重工花纹,虽然华丽却十分稳重低调。素色的衣衫并没有让他显得失了颜色,反而衬得他的容貌如墨色勾勒,让人移不开眼。


    邓瑶儿暗自打量着:江沐白江沐廉和段文珏一般身材高大,容貌却差了一筹;李昱廷容貌身材尚可,却少了段文珏身上的贵气。她悄悄瞧着段文珏,蓦然间同他对上了视线,慌得她赶紧扭头假意去同一旁的姚姣姣说话,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心口跳出来了一般。


    曹婉起了身,淡淡道:“春日里风大,吹了这会儿头疼的厉害,我就不多坐了。”


    江卉有些意外,跟着站了起来,不明白方才还好好地,怎么转眼曹婉就冷了脸。她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大嫂李秋涟,李秋涟摇着团扇缓缓站起:“你身子本来就没歇好,眼下虽然天气暖和了些,风还硬着呢。是该好好将养。”她看向江卉,“我送嫂嫂一程。”


    转过了长廊拐角,李秋涟才开口:“你不要怪她,我这个小姑子虽然做了这么些年的长乐候夫人,妹夫没有实职,他们府上早就是富贵闲人,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罢了,看不清许多事情也是有的。”


    曹婉道:“我知道你是明白的。”她看了眼身后跟着的李月桦,没有避讳女儿,“如今储位之争闹得厉害,侯爷身份特殊,我也不好同娘娘母家人多有往来,以免让人觉着侯爷有所偏向。”


    李秋涟道:“这个自然。如今是得事事小心。”李秋涟送江卉上了车,“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寻个由头也走。”


    目送着曹婉的车马离开,李秋涟心里暗暗叹息,江卉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事情看不清。原本大好的局面,大哥和大嫂明明都对文珏那孩子有意,她这般去亲近皇贵妃娘娘母家的人,只怕大哥大嫂为了避嫌,孩子们的婚事说不得要拖上一拖了。


    沧州码头。


    货船停靠在河岸边,无数苦力正上上下下地顺着码头的石阶埋头背着沉重的货物。船上底层的货仓里,顾林书、顾十、李昱枫三人正围坐着,他们换上了苦力的粗布衣服,脚上穿着草鞋,弄乱了头发,用河泥污了脸,看着就像三个正在偷懒的劳工。头顶上真正的劳工们正在忙碌着,忙碌地脚步声来来去去一直没有间断。


    他们赶去苏氏镖局求助,镖头刘一连夜安排了车马送他们出城。因为六人目标太大,所以兵分两路,顾仲阮、刘同知和杨学正被秘密安排在另一艘货船上,眼下已经先一步启航,他们三人则扮作劳工被送上了这艘货船。


    码头上突然来了一队官兵,为首地叫来了工头:“今日可有见到什么眼生的人不曾?”


    工头低头哈腰陪着笑:“大人,这码头上来来去去的都是这些干活的兄弟们,未曾见到什么生面孔。”


    “哼。”为首地官兵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工头,“爷可告诉你,城里跑了几个犯人,你要是胆敢窝藏,拿着了可是同罪而治,你可别犯糊涂!”


    “大人。”工头愁眉苦脸地应道,“小的哪儿敢啊大人!”


    为首地官兵懒得同他这种老油条废话的,大手一挥:“搜!”


    三人透过船舱的窗户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官兵们散开围了上来,一些已经踩着踏板上了货船,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李昱枫有些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顾林书和顾十对视一眼,顾十抽出腰间的匕首发狠:“和他们拼了!”


    顾林书压住了顾十的手:“拼什么,他们人多,白白送命不成?!”他往外看了一眼,听到消息的镖头刘一先一步下来船舱,正好听见顾林书的话,闻言道:“还是先躲一躲,混过去便是。”


    三人同时扭头看向李昱枫,他一身书生气,一眼便能被识破不是苦力。刘镖头打开角落里的木桶,示意李昱枫进去。李昱枫无法,只好钻进木桶。刘镖头盖上盖子,拔掉了木塞留着空洞供他透气。


    顾十打小在昌邑混,一身混不吝的劲儿,眼下这个打扮难以分辨,顾林书容貌实在太俊秀显眼了些,便是脸上涂了污泥,也不太容易遮掩。刘镖头正为难时,顾林书道:“镖头不要为难,我到外面躲一躲。”说完从货箱里抽出几根空心麦秆,灵猴一般顺着船舱的窗户钻了出去,悄无声息把着船身外的铜环,将身体沉入水下,只含着几根麦秆露出水面换气。


    刘镖头心里赞了一声,听着脚步声已经到了舱外,冲顾十呼喝道:“快些把下面的货理清楚了!别想着在下头躲懒!”


    顾十弯腰应着,搬着货箱挡在了李昱枫藏身的木桶之上。


    几个官兵进了底仓,四处打量了一番见没有旁人,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在底仓堆积的稻草和货箱缝隙里一阵试探,眼见没有发现这才收了刀,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刘镖头示意顾十留在此处,自己跟了上去。


    顾十悄悄凑到窗户边偷眼去看,见为首地官兵驻刀站在码头上,来搜查地人纷纷回去复命没有发现。他仍是狐疑地打量着周围没有轻易离去。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林书爬进了底仓,顾十轻声道:“他们还没走。”


    顾林书看着码头:“他们许是接到了什么消息才会来码头寻我们,只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顾林书话音刚落,果然为首地官兵一挥手,让手下再度上船,仔仔细细再搜查一遍。


    顾林书搬开货箱,打开木桶拉出了李昱枫:“这里不安全,你同我一起出去躲一躲。”


    他拿了根麻绳绑在李昱枫和自己腰间,带着他翻出窗户从方才藏身的地方入了水,几乎是他们刚离开,底仓就涌进来了大量的官兵。


    官兵呼喝着让顾十避到一旁,这一次的搜查要仔细得多,先前李昱枫藏身的木桶也被翻了出来打开,角落里都仔仔细细地搜过了没有发现。


    领头的官兵也下到了底仓,他慢慢地在船舱里踱步,最后停留在了顾林书和李昱枫翻出去的窗口,顾十的心悬了起来,不自觉的绷紧身体握紧了拳头。领头的官兵突然扭头看向顾十,顾十心里一凛。


    “官爷。”刘镖头及时开口,“这都是我们要押送地货物啊,这……这我如何同主家交代?”


    领头地官兵视线转向刘镖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意思,莫非还要爷给你个交代不成?!”


    刘镖头苦着脸连声应承:“不敢不敢。”


    领头的官兵又在底仓里察看了一番,见无可疑这才领了人撤退。


    眼看着官兵们上了岸去得远了,顾十才慢慢放松,走到窗口边探头出去喊道:“九哥?”


    哗啦一声,顾林书和李昱枫冒出了水面,借着顾十和刘镖头的力被拉进了船舱。顾林书还好,李昱枫面色苍白不住发着抖,刘镖头赶紧拿了件外套裹在他身上。刘镖头道:“事不疑迟,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出发地好。”


    货船匆匆起锚离开岸边,岸上的官兵去而复返。领头的官兵侧身看着身旁的劳工:“确定是上了这艘船?”


    劳工唯唯诺诺:“回官爷的话,小的亲眼看见,镖头带人上了这艘船。”


    “*的,让他糊弄了!”领头的官兵骂道,“传令下去,追!”


    第070章 第 70 章


    沧州上行, 陈裕关码头。


    段文珏闷闷不乐地坐在渡口的驳船上,看着脚下被刷洗得有些发白的陈旧木板。水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抬起头看着远处, 广阔地河面上只有零星几艘渔船正在打鱼。


    “佥事。”同行地副手拿来了一包荷叶鸡, 半斤酱肉还有一壶果酒, “这差事虽然清闲也无聊得紧,不如吃吃喝喝打发时间。”


    段文珏和副手并十几个小兵被派遣到陈裕关码头核查入坊市的货物价格,这差事清闲却是个肥差, 来往的行商少不了孝敬银钱,因此身为小世子的段文珏才被上司特地关照着送到了此处。


    段文珏没有碰吃的, 拎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随手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又看向了远方的河道。


    一艘乌木大船出现在了视野中,过不多时, 大船开始减速慢慢靠向码头, 船头挂着偌大的一面旗子, 上面绣了个苏字。


    副手道:“是苏氏镖局的船。”


    段文珏起了身,和副手一起走向驳船船舷连接处,大船缓缓靠岸和驳船撞击到一起, 微微一震后恢复了平静。


    就在大船靠岸的同时, 远处地河道上又出现了几艘轻质木舟, 红漆地船头, 是兵船。


    顾林书一行人的船离了沧州不久,后面的追兵便追了上来。幸好苏家的船速不慢,这才拉开了距离没有被追上。


    一直留在底仓里的三人在货船靠岸时便看见了驳船上的段文珏, 李昱枫欣喜地道:“是四哥!”


    顾十从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喊段文珏:“你看看他身边的人,莫不是在此截我们?”


    李昱枫狐疑地看着段文珏身旁站着的一排人, 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开口去喊。


    刘镖头下了船:“各位官爷,不知有何事?”


    副手道:“我等奉命在此稽查核实货量货价。且把你们的货单拿来。”说罢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小兵们上船干活。


    刘镖头回头看了一眼,示意身后暗自防备的手下们让众人上船。他看了眼越追越近地官船,心里盘算着让顾林书三人先行上岸离开。陪笑着对段文珏道:“官爷,这核查还得好一会儿时间,不如移步到船上稍坐饮上一壶好茶?”


    段文珏冷淡地看了刘镖头一眼,副手道:“少套近乎,快些把货单拿来是正经。”


    “慢着。”段文珏叫住了正要转身的刘镖头,同副手道,“上船看看。”


    暗自防备地水手和劳工引起了段文珏的怀疑,他握住了腰间的配刀,和副手小兵一起上了船。


    段文珏悄然观察着一路下到底仓,刘镖头只盼那三个机灵的小子知道随机应变,岂料推开底仓的门一看,顾林书三人没躲没避,一行人顿时面面相觑。


    段文珏一怔,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刘镖头已经握住了手中的配刀,李昱枫赶紧出声阻止:“镖头且慢!”他看向段文珏,“四哥!”


    眼见他三人如此打扮做派,段文珏眉头一皱,沉声道:“随我来。”他领着三人快步上岸,“你们惹了什么麻烦?”


    李昱枫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几人刚刚避进码头上的水司衙门,后面的官船就围了上来,船上涌下来数百官兵,将苏氏镖局的船团团围住。


    刘镖头此时心头大定,假做不解地问追上来的兵头:“大人这是何意?”


    “哼。”兵头半抽出腰间配刀,“有人看见逃犯上了你的船。”兵头不欲与他多说,“搜船!”


    “大人!”刘镖头作势去拦,“小的安分守己,未曾窝藏逃犯!”


    兵头抽出腰间长刀,用刀背将刘镖头拍到一旁:“有没有搜完便知!”


    “头儿。”一旁小兵上前同兵头道,“有人看见方才从船上下去了几个人。”


    兵头回身冲刘镖头冷笑道:“下去的是谁?我劝你最好自己说清楚……”


    “下去的是我的人,怎么了?”段文珏突然现身,打断了兵头的话。


    兵头打量他几眼,赔笑道:“原来是世子爷。小的得罪了!”


    段文珏淡淡道:“我等奉命在此稽查往来货船,怎么,莫非大人认为我窝藏了逃犯?”


    “不敢不敢!”兵头回头瞪了一眼报信的小兵,“小的不知是世子爷在此,唐突了。”


    “搜吧。”段文珏转身在一旁坐下,“等你忙完了你的事情,我再忙我的事情。”


    虽然段文珏在此等着,兵头仍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什么收获,这才领了人退回自己的船。只是他们也没走远,仍是远远地缀在苏家的货船后面。


    刘镖头眼见身边再无旁人,同段文珏行礼道:“有劳小世子,那小的就先行去复命了。”


    段文珏点了点头。


    水司衙门里,段文珏去而复返,在偏厅里同三人见了面。


    “他们没全走。”段文珏道,“有一小队人马下了船,就在这附近守着。”他顿了顿,“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事?为何是官兵在追捕?”


    李昱枫这才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点亮了油灯。段文珏看着灯盏上灯火的光晕,眉头紧皱:“若是如此,虽不会明着对你几人下海捕文书,但只要落到他们手里,便会安上一个命犯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取了你们的性命。”


    李昱枫道:“四哥,幸好遇到了你。否则我们只怕就要被围堵在此处了。”


    “这里也不便久留。”段文珏道,“他们既然留下了人,便是没有相信我先前说的话。不过是碍着面子又不可明着捕下你们三人……”


    顾林书道:“那我们不再躲藏便是,不如直接亮明了身份。”


    李昱枫眼睛一亮看向段文珏:“对啊四哥。若只有我几人,那是没有法子。若亮明了身份和你同行,谅他们也不敢明着如何啊!”


    段文珏缓缓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


    顾十看了看段文珏,又看看顾林书,眼里带着几分担忧。


    段文珏站起身:“我去让人送些换洗衣物来,今夜你们先在此歇下,有什么明日再说。”


    等到段文珏一走,顾十便坐到顾林书身旁:“九哥,你信他?”


    李昱枫忍不住替段文珏分辩:“我信他。”


    顾林书看了有些焦急有些不满的李昱枫一眼,对顾十道:“我也信他。”


    “好。”顾十信服地点点头,“既然你信他,那我便也信就是。”


    段文珏刚到外厅,一直候着的副手就迎了上来:“世子爷。”


    段文珏脚下一顿看向副手:“你寻我有事?”


    副手笑道:“世子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文珏心里明白了几分,面上不动:“你讲便是。”


    副手道:“世子爷,您出身高贵,又有娘娘的赏识,有的是大好的前程,实在犯不上去蹚那些浑水啊!”


    段文珏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副手,后者微微一顿:“爷,您没开口,小的断然不会说些做些什么,您且放宽心。”


    段文珏道:“我家里几个兄弟游玩到此来寻我,正好此间差事办了。旁的事就交予你去收尾,我同几个兄弟先行一步。”


    副手还想说些什么,看着段文珏的面色终究是咽下去了想说的话:“是。”


    京城,皇宫。


    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地面被阳光晒得发白,翊坤宫主殿里,邓皇贵妃仄仄地斜倚在贵妃椅上,半闭着眼睛微微撑着头。她面前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白底青纹瓷缸,里面盛着大块大块地冰,瓷缸旁立着一个十字转扇,一个宫女不停的拉扯着转扇上的机关,将风经由冰块送向皇贵妃处。


    “这还没入夏呢,娘娘宫里就用上冰了。”于氏坐在下首,见状道,“可见圣上真真地将娘娘放在心上,就怕娘娘热着。”


    “说来也怪,今年热得真早。”邓皇贵妃道,“这才刚进四月,怎么觉着和往年的六七月了一般。”


    “可不是?”于氏道,“方才一进宫门,就听见树上知了在叫个不停,往年哪能这么早就见着知了?”


    姚姣姣道:“姨母,使人做个长些的粘勺,我们去后面捉知了好不好?”


    邓皇贵妃的生母姚氏看了姚姣姣一眼:“就你淘气,成日里只想着玩儿。进宫了也扳不住你的脾气。”


    姚姣姣撒娇地靠向姚氏的肩头:“姑祖母,让我们去玩嘛~”


    邓皇贵妃笑道:“小孩子哪儿能像我们这般在屋子里拘着不动?让她们去玩吧。”说罢叫来了女官,吩咐她陪着姚姣姣和邓瑶儿去后院玩耍。


    等到两个女儿家出了门,邓皇贵妃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看了左右一眼,侍女们会意地行礼退下,只留下了贴身的女官在一旁立着伺候。


    于氏道:“那边的情形如何?”


    邓皇贵妃垂下眼眸:“还是小瞧了她,原想着她是个绵软性子,这么些年都任由着拿捏,不成想人家暗地里寻了女医进宫瞧好了自个儿的病。”她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地笑容,“说起来是裁撤她宫里的人手,实则让她借着机会把人都筛了一遍,如今她宫里守得严谨,对外只说病重,若不是陈太医去请脉,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姚氏道:“你从入宫便盛宠,她却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这许多年,哪儿又是真正绵软好相与的?不过是收起了爪牙不漏锋芒罢了!”


    “若是以往我倒是能容她。”邓皇贵妃道,“左右不过是个名分,圣上待我足与她比肩,只是如今为了皇儿,却不得不去争这个名分。”


    姚氏叹道:“王氏虽然不比以往,到底盘根错节许多年,枝枝蔓蔓伸出去,前朝的许多老臣都向着她。要让中宫易主,岂是易事?”


    邓皇贵妃突然转了话头:“如今孩子们也都大了,母亲可有相中的人家?”


    于氏插嘴笑道:“我看那长乐候家的小世子就很不错,人稳重,长得也一表人才,年龄家世同瑶儿也相配,娘娘觉着如何?”


    长乐候虽然没有实权,却是京里数代承袭的老牌勋贵,背后盘绕的姻亲更是错综复杂,若与这样的人家联姻,说不得拉拢了几家同自己的船绑在一起,有百利而无一害,多几分支持多几分把握。邓皇贵妃微笑着点头:“我看他也很不错。”


    姚氏道:“允之也不小了,若要说个好亲事,娘娘不如替他求个一官半职,这样提亲也有底气。”


    邓皇贵妃慢慢思忖着开口:“是该如此,我且去求一求圣上。”


    于氏道:“娘娘,我们瑶儿毕竟是女儿家,也不好主动同长乐候家开口。还要劳烦娘娘从中牵线做个中人。”


    邓皇贵妃笑道:“瑶儿是我亲侄女,我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于氏闻言大喜,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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