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京市第一钢铁厂。
林颂走马上任, 在京市第一钢铁厂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一个从三线厂来的,而且还是个女同志,竟能空降到如此核心、如此重要的正职岗位上?这背后得有多硬的关系?抑或, 只是上面某种平衡手段下的选择?
无论何种原因, 质疑、不服、乃至带着根深蒂固性别偏见的轻蔑议论,几乎是铺天盖地。
厂长顾勇和副厂长杜方是厂里公认的“冤家对头”, 多年来明争暗斗, 在权力和责任划分上摩擦不断。
然而,在面对林颂这个突如其来的“空降兵”时, 两人却迅速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必须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认清现实, 知道第一钢铁厂这片水有多深, 知道在这里, 光有上面的任命远远不够。
他们精心策划, 决定在第一次正式领导班子会议上发难, 要让林颂在全体中层干部面前露怯、出丑,安心做个“摆设”。
会议室里, 顾勇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手里夹着烟, 吞吐着烟雾,看似悠闲, 实则眼神锐利地观察着门口。
杜方坐在他对面, 脸上挂着看似热情实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林颂步入会议室时,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林颂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然后径直走到会议桌最前端那个一直空置的主位, 从容落座。
会议开始,先是按照议程进行常规的工作汇报。
气氛看似正常推进,实则暗流汹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讨论近期生产安排时,顾勇拿出一份报表,语气沉重地说:“林书记,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情况。咱们厂今年投入最大、也是部里最关注的三号高炉技改项目,现在遇到了大麻烦!”
他刻意强调了“刚来”和“不清楚”,又说:“原定由我们厂技术处负责的核心部件铸造和安装,经过几次试验,成品率极低,完全达不到设计要求,眼看工期就要被严重拖后了。”
杜方几乎在顾勇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接上了话,他语气显得忧心忡忡,实则步步紧逼:“是啊,林书记!这个问题不解决,严重影响明年全厂的生产任务。”
他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状:“我和顾厂长这段时间是焦头烂额,想尽了办法,联系了好几个兄弟单位,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外援。”
两人一唱一和,将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抛给了林颂。
会场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中层干部眼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等着看这位新书记如何应对。
是当众承认无能为力,导致威信扫地?还是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无法收场?
然而,林颂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刁难的窘迫。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林颂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又将茶杯稳稳地放回原位。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几乎要让顾勇和杜方以为她已经无计可施时,林颂开口了。
她问道:“顾厂长,你刚才提到核心部件成品率过低,具体是指哪个部件?是炉喉护板的耐高温冲击性能不达标,还是冷却壁铸造过程中出现了缩孔、裂纹等缺陷,导致密封性不足?”
顾勇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顿,她不是搞政工出身的吗?
林颂不等他回答,继续问道:“技术处关于这次试验失败的具体数据记录和初步分析报告,现在在哪里?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出在耐热合金的材料配方上,还是铸造过程中的温度控制、浇注速度等工艺参数不合理?”
顾勇哪里仔细看过什么详细报告,不过是拿个由头来为难新书记而已。
杜方正在看戏,不料下一秒,林颂将目光转向了他:“杜厂长说联系了兄弟单位,具体是哪几家?他们给出的反馈,是技术层面无法解决,还是成本或工期无法接受?有没有形成书面的沟通记录和评估意见?我想看一下。”
杜方额头瞬间见汗,他所谓的联系了好几家兄弟单位更多是为了夸大困难、证明此事无解的托词,根本没有进行过深入、正式的接洽,更别提详细的书面记录了。
他支吾道:“这个还在初步接触阶段,详细的记录还需要整理……”
林颂看着顾勇和杜方略显僵硬的面孔,并没有乘胜追击,让这两位厂领导在全体中层干部面前下不来台。
她拿起顾勇面前那份报表,快速浏览了几眼,然后放下,扫过全场:“三号高炉的技改项目,是部里重点关注的项目,其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们第一钢铁厂未来的竞争力和发展后劲,意义重大,绝不能掉以轻心。”
林颂先定了调子,表明重视态度。
然后目光落回顾勇和杜方身上:“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但不能因为遇到困难就止步不前,甚至丧失信心。”
“既然厂内现有的技术力量短期内攻克有困难,外部协调也暂时没有理想结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她稍作停顿,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清晰地给出了她的方向和解决方案:“据我了解,北方金属材料研究院,在耐高温合金铸造方面有独到之处。”
这个建议一出,台下不少懂行的技术干部暗暗点头,觉得这位新书记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确实做了功课。
紧接着,林颂做出了具体的人员安排和部署,语气不容置疑:“鉴于该项目的重要性与紧迫性,我提议,立即成立三号高炉技改核心难题攻关小组。这个小组,就由顾厂长亲自牵头负责,担任组长。杜副厂长负责协调攻关所需的一切后勤保障、资源调配和对外联络工作,担任副组长。”
不是说难吗?好,那就由你这个厂长亲自挂帅去解决。不是说找不到外援吗?好,那我给你指明方向——林颂将皮球又踢回给了顾勇和杜方。
她的语气随之加重:“这是当前全厂压倒一切的重点任务,需要你们二位精诚合作,拿出全部精力来攻克。厂党委会全力支持你们。我要在三天看到详细的对接方案,一周内看到初步的进展报告。”
让这两个多年的“冤家对头”精诚合作,恐怕不可能,林颂这一手,也就在无形中瓦解了顾勇和杜方的联盟。
顾勇的脸色在短短时间内变了几变,从最初的错愕,到被将了一军后的恼怒,最后都化为了一种复杂的凝重。
他意识到,自己这次彻底看走了眼,这个从三线厂来的女书记,绝非等闲之辈。
杜方心里懊悔不已,他本想给新书记挖个坑,没想到坑挖好了,自己却先掉了进去。
现在不仅要全力配合顾勇完成这个任务,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拿出成果。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和顾勇斗,现在如何在新书记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争取留下好印象,似乎成了更紧迫、更现实的问题。
显然,顾勇也是这样想的。
“林书记……指示得很对!”顾勇在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后,开口表态。
他说道:“是我之前考虑不周,思路确实局限了,就按林书记说的办,我亲自带队,马上组织技术小组,尽快拿出对接方案,争取早日攻克难。”
杜方也赶紧跟上,脸上堆起比刚才真诚了不少的笑容,连声道:“对对对,林书记真是高瞻远瞩,一下子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打开了新局面,保障工作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位,绝不给技术攻关拖后腿,全力配合顾厂长的工作。”
两人此刻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同仇敌忾、要给林颂下马威的样子。
会场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那些原本带着轻视和观望目光的中层干部,此刻再看林颂时,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敬畏。
林颂将众人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知道初步的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她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宣布:“既然大家没有其他意见,那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吧。”
“散会”二字清晰地回荡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会议室里,却没有一个人敢立刻放松下来。
林颂率先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她的脚步在即将迈出门口时,却微微一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到主位上的那个女人身上。
只见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顾勇面前那个陶瓷烟灰缸上,然后缓缓抬起,清晰地宣布:“补充一条会议纪律。以后所有正式会议,会议室里,不许抽烟。”
顾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眉头一皱,开会不抽烟,怎么思考?怎么提神?
但是脸上却是一副积极拥护的表情,甚至带着点自我检讨的意味。
他声音洪亮地率先表态:“开会抽烟,影响思路,也影响别人健康,早该禁止了,我们坚决拥护,坚决执行。”
其他与会的干部们也纷纷附和,一副仿佛禁止在会议室抽烟是什么他们期盼已久、如今终于得以实现的大好事的样子。
“对对对!林书记说得太对了!早就该这样了!”
“营造无烟会议室,利人利己!”
“我们一定带头严格遵守!”
“……”
林颂看着他们近乎夸张的表态,心中了然。
不过没关系,第一次听话还有些不习惯,以后习惯习惯就好了。
第102章
林颂在第一次班子会上展现出的雷霆手段, 让在座的所有人,无论是心存观望的,还是暗自不服的, 都认识到, 这位空降而来的、看似年轻的女书记,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林颂深谙用人之道, 讲究松紧有度。
她让顾勇和杜方三天拿出初步方案, 看似不近人情,但真正用意并非在于得到一个多么完美无缺的方案——那在短短三天内本就不切实际。
而是迫使他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所以, 在顾勇和杜方带着粗糙的方案框架来找她汇报时,林颂并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 抓住方案的粗疏大做文章, 借此进一步树立权威。
这让原本准备承受一番疾风骤雨的顾勇, 心中微微一动, 不由得高看了林颂一眼。
林颂在快速浏览后, 直接指出了几个他们尚未考虑周全的关键细节。
一旁的杜方敏锐地察觉到,新书记虽然手段强硬, 但并非不讲道理,他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杜方表现得异常积极,他不仅高效地完成了林颂交代的任务, 还开始主动向林颂汇报工作, 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厂里过往的人事脉络、某些关键岗位人员的背景关系。
林颂心里清楚, 杜方这是在递“投名状”,试图通过提供信息和表露立场,来换取她的信任和未来的重用。
不过,她对于杜方话语中那些明显带有个人倾向、试图引导她看法甚至借她之手排除异己的内容, 并未全盘采信。
当然,她对于杜方的主动示好,也给予了适度的回应。
这让杜方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和努力似乎得到了认可,看到了进一步靠拢的希望。
但同时,他又无法准确把握新书记的真实想法和信任边界到底在哪里。这种不确定性,驱使着杜方更加卖力地表现。
林颂初步稳住领导班子层面的局面后,并没有将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和顾勇、杜方这两位厂领导的博弈上。
她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炼铁、炼钢、轧钢等每一个主要车间,听老师傅讲解设备运行的状况和遇到的难题,以及和工人聊上几句,问问家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奖金分配、食堂伙食的看法。
这让大家伙感觉到,她是真心想来了解实际情况,而不是来做做样子。
几次下来,“林书记没架子,能听得进咱工人说话”、“是来干实事的”这样的评价,开始在工人群体中间悄然流传。
此外,林颂精心准备了一份关于第一钢铁厂现状分析及未来发展思路的简要报告,去见了陆文龙部长。
在那份报告中,她不仅客观分析了厂里当前面临的主要问题和困难,更提出了清晰的解决思路和发展规划。
陆文龙仔细翻阅了报告,又听林颂做了简短的补充说明。
他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女书记是下了功夫的,对厂里的情况摸得很清楚。
他言简意赅地肯定了林颂提出的工作思路,表示部里会关注并支持第一钢铁厂的技改工作,鼓励她大胆去干,遇到困难可以及时反映。
另一边。
京市教育局那栋略显陈旧的苏式办公楼里。
李明轩端着茶杯,目光不时瞟向走廊尽头那间属于韩相的办公室。
韩相以为当上办公室主任就万事大吉了?领导在底下人骑脸,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在局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太清楚办公室这摊水有多深了。
副科长王建设,资历老,关系广,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脉。科员小赵,虽然年轻,但脑子活络,文笔不错,是王建设一手从基层学校借调上来的,俨然是王建设的左膀右臂。
还有负责文件收发的李姐,管后勤杂物的张姐,丈夫能量都不小,两人与王建设关系密切,平时一起聊家常、互通有无。形成了一个以王建设为核心的小圈子。
李明轩几乎能预见到,韩相指令出不了办公室的场景。
他心里那点郁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果不其然,韩相到任初期,王建设表面客客气气,但交代下去的工作,不是“正在和相关处室沟通,对方有些不同看法”,就是“这个问题牵涉面广,需要再研究研究稳妥方案”,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延缓进程。
科员小赵,向韩相汇报工作时,话里话外总带着几分“这事有点难办,关键还得看王科长那边的意思”。
负责文件收发的李姐和管后勤的张姐,在韩相问起办公用品消耗明细时,一口一个“以前都是这么办的”,“王科长比较清楚”。
面对这种“软钉子”,韩相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或不满。
只是对于一些比较紧急或者重要的文件,他会越过王建设,直接对小赵说:“小赵,这份文件比较急,涉及后续工作部署,你马上按程序登记,亲自送到李副局长办公室。”
有次局里突然接到通知,需要尽快撰写一份关于本市教育领域拨乱反正、探索改革发展初步设想的简报。要求既有政策高度,又能结合本地实际,提出一些有新意的思路。
按照以往惯例,这种重要的综合性文稿,通常由王建设主导思路,小赵负责初步起草,王建设再修改定稿。
但韩相在周一早上的办公室内部短会上,直接点了将:“关于这份简报,时间比较紧张。小赵,这个任务由你来主笔,有什么需要协调的资料或者数据,可以直接找我。王科长这边还有其他几个总结报告要抓,这个任务就辛苦你了。”
小赵先是愕然。
随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
接下任务后,小赵憋足了一股劲,接下来的一周,他几乎住在了办公室。白天翻阅历年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和政策文件,晚上梳理各区县教育现状数据,深夜还在字斟句酌地推敲表述。
最终成型的简报,既有对拨乱反正工作的系统总结,又结合本地实际提出了建立教师轮训制度等建议,在局领导那里获得了肯定。
这件事之后,小赵的工作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开始主动向韩相汇报工作进展。
韩相很清楚,王建设的小圈子并非铁板一块。
林颂和韩相两人现在住的,是一钢分配的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带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这在国家的单位分房体系里,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如今家具物什添置得差不多了,只是鱼缸里还空荡荡的。
两人便想着周日去花鸟鱼市场看看,买几条小鱼回来。
韩相已经把京市转得差不多了:“咱们去西城,那边市场规模不小。”
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远远就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便是那个自发形成的花鸟鱼虫市场了。
市场沿着街道两侧延伸,显得有些杂乱,有挑着担子卖自家培育的花草苗木的农民,有在地上铺块塑料布摆满各种仙人掌、文竹的市民,也有用木盆、瓦盆装着金鱼、热带鱼叫卖的小贩,还有一些卖蛐蛐罐、鸟笼子、鱼虫的摊位。
人们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林颂和韩相边走边看。
“同志,这是什么鱼?”韩相问道。
那摊主见有人问,热情地介绍起来:“这叫孔雀鱼,你看这尾巴,跟孔雀开屏似的,多漂亮!这叫红绿灯,身上一道红一道绿,跟交通信号灯一样。这叫黑玛丽,通体乌黑,也好养。”
他指着不同的鱼介绍着。
这些鱼在1978年的京市,还算是个比较新鲜稀罕的玩意儿,比常见的金鱼要贵上一些。
韩相对鱼的种类没什么研究,问道:“同志,这鱼好养吗?需要注意什么?”
“好养!只要保持水温,别太低,按时喂点鱼虫或者干饲料就行。我这有鱼虫卖,你们可以买点。鱼食也有。”他说着,拿出几个用旧报纸包成小三角包的干水蚤和一小瓶颗粒饲料。
一番讨价还价后,两人买了六条孔雀鱼,两公四母,外加几包鱼虫和一小瓶饲料。
摊主小心地用厚实的塑料袋给鱼充上氧气,扎紧口,再套上一个备用袋,递给他们。
回到家。
林颂将鱼袋连袋子一起放入鱼缸中,让水温慢慢适应。过了约莫半小时,她才将鱼儿们倒入缸中。
孔雀鱼舒展着裙摆般的大尾巴,优雅地巡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水波和鱼鳞上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好看吗?”林颂问韩相。
韩相对着林颂说:“好看。”
林颂瞥他一眼:“我问你鱼。”
第103章
林颂和韩相商量后, 让林安转学到成志学校。
面对新的环境、新的同学和略有差异的课程内容,林安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她很快融入了新的集体。
学校附近, 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少年文化宫, 老师每周都会带领学生们去参观。
林安再次见到了宽敞明亮的舞蹈教室,这次的教室比她之前在市文化宫见到的还要大。
几个女孩子正伴随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 做着优美的动作。
带队老师看出了她的向往, 轻声鼓励她可以报名试试。
林安却感到一丝负疚,明明小时候, 她拥有打弹弓的快乐就够了。
为什么人越长大,越贪心。
这种纠结的小情绪, 像一团毛线, 在她心里绕啊绕, 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家。
韩相注意到了女儿的反常:“安安, 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林安把自己心里的纠结, 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爸爸。
韩相引导她正视自己的内心:“安安,你要学会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和欲望, 想要就是想要,这并不可耻。如果因为暂时没有拥有, 或者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别的快乐,就强行说服自己‘这个和那个差不多, 我不需要’, 那其实是在欺骗自己。”
韩相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超脱之人, 他一直都坦然承认,自己的欲望和野心都很强。
林颂对林安说:“先报上名。如果喜欢,那就学,如果不喜欢, 那就不学。”
第二天,林安在林颂韩相的陪伴下,去文化宫的舞蹈班报上了名。
从此,每周固定的时间,林安背着舞蹈包,准时去文化宫上课。
她发现,当自己的身体能够表达出音乐的情绪时,内心确实会涌起一种不同于打弹弓的快乐,那是一种掌控自己身体的喜悦。
除了每周固定的舞蹈课,林安的周末还多了一项活动——带着黄豆去外公外婆家坐坐。
这对于周美娟而言,无异于“折磨”,每次门铃响起,看到外孙女和那条黄毛狗,她就觉得额角直跳。
林建国却对此期盼不已,兴致勃勃地为林安张罗吃食。
自从周美娟之前因为林颂工作的事情赌气“罢工”后,林建国被迫接管了厨房。
周美娟看到林建国在厨房里为了林安忙得团团转,用了那么多油、糖和精白面粉时,心一抽一抽地疼。
这个外孙女,真是来克她的!
可她又不能说什么,因为一旦开口,做饭的活计又会重新落到她头上。
林安提着外公给她的点心走出门。
说实话,外公做的饭……味道实在算不上好,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火候也常常拿捏不准。
但是,她还是要坚持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地去“报到”。
这是因为她从爸爸那知道了,外公外婆以前对妈妈很不好,妈妈在那个家里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委屈。
林安虽然还无法完全理解大人之间那些复杂的恩怨,但她的小脑袋瓜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妈妈是天下最好的妈妈!谁让妈妈受委屈,谁就是坏人!
所以,饭不好吃没关系。
只要能从外公那弄到好吃的,只要能让外婆心里不痛快,这点味道,她完全可以忍受。
回到家,林安一进院门,看到爸爸正卷着袖子,在院子东边的空地上,用砖头和水泥仔细地垒砌着一个鸡窝。
“爸爸,我回来啦。”林安把手里的“战利品”放好,蹲在鸡窝边。
只见窝里已经住进了六只嫩黄色的小鸡崽,正挤在一起,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之前家里养的那几只下蛋母鸡,没能带过来。
三只送给了王秀英和韩大山,另外两只送给了刘兆彬和孙云清。
院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林书记在家吗?”
韩相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副厂长杜方的爱人赵华。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节颜色红褐、油光发亮的腊肠。
韩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客气地招呼道:“赵大姐。”
他想着林颂午睡可能还没醒,正要说林颂在休息,不料,林颂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赵华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手里的腊肠递过来:“林书记,没打扰您休息吧?哎呀,真不好意思,估摸着周末您可能在家,就冒昧过来了。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己闲着没事,照着老家的方子灌的腊肠,拿来给您和韩主任尝尝鲜,您可千万别嫌弃,就是一点家常心意。”
腊肠这东西,是自家精心制作的,比商店里凭票购买的更有滋味和诚意,但又不像烟酒糖果那样目的性过于明显。
韩相接过网兜:“赵大姐,你太客气了,屋里坐。”
他说完,便去沏茶。
聊了约莫一刻钟,赵华放下茶杯,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林书记,您刚搬来,家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千万别客气,直接言语一声。我们老杜在厂里年头长,认识的人杂,办事也方便些。远亲不如近邻嘛!”
林颂微笑着点头。
赵华顺势站起身:“那行,林书记,韩主任,我就不多打扰了,你们休息。这腊肠蒸着吃或者炒菜都行,喜欢的话,吃完了我再给您拿。”
韩相将她送到院门口,又客气了两句,看着她走远。
“怎么没多睡一会儿?”韩相走过来问。
林颂有午休的习惯,一旦睡着,有时候能到下午三四点。
“怕睡多了,晚上反而睡不着。”
林颂说完,想起一件事:“韩里是不是马上要开学报到了?”
周美娟每当觉得不开心时,总会去找她那几个老姐妹坐坐。
几个人聚在一起,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儿女前程。
但每次听着老姐妹们或炫耀、或抱怨、或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周美娟都感到胸中的闷气散了大半,整个人立马又能支棱起来。
而这其中,尤以跟梅雅聊天的效果最为显著。
果然,一踏进梅雅家那布置得典雅温馨的客厅,周美娟立马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今天的梅雅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愁绪。
“美娟,你来了。”她抬起眼,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示意保姆给周美娟端上刚沏好的香片。
“怎么了这是?”周美娟立刻换上关切的表情,“瞧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梅雅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倾诉道:“我那外孙女,你不是知道嘛,从小我就看重她的艺术培养,送去学舞蹈,这都学了好几年了,请的还是最好的老师,可跳得……”
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奈:“那动作,僵硬得跟小木头人似的,一点灵气都没有!节奏也踩不准,真是白费了我那么多心思。”
梅雅年轻时跳舞跳得很好,她一直希望能有人继承她的这份天赋和对舞蹈的热爱。可惜女儿完全随了父亲,对跳舞毫无兴趣。
好不容易盼来了外孙女,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孩子身上,结果现实又给了她一击。
周美娟脸上立刻露出感同身受的惋惜表情,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仿佛梅雅外孙女的不开窍,是她自家的事一样。
她安慰道:“孩子还小,兴许是还没开窍呢,你别太着急。”
“不过梅雅,”她顿了顿,“咱们这么多年老姐妹了,我有什么说什么,你别嫌我说话直。这天赋啊,有时候真是强求不来的,老天爷不赏这碗饭,你再使劲也没用。就像我家贝贝——”
她毫不犹豫地把外孙女李语贝拉出来当例子,语气带着夸张的无奈:“唉,她也不是那块料!手脚笨得很。”
紧接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说起来也真是怪。我家那个大女儿林颂,你知道的,从来没正儿八经学过跳舞。可她生的那个闺女,倒是跳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林安曾在林建国面前表演过在少年宫学的舞蹈片段,周美娟看过几次。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惊讶于那孩子的灵性,但嘴上总要挑几个“腿没伸直”、“表情不到位”之类的刺。
“所以说啊,”周美娟仿佛参透了什么人生哲理,感慨地说道,“天赋这东西,真不是能强求的。”
梅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也是。这东西,真是强求不得。”
周美娟看着梅雅被自己一番“高论”安慰到的样子,心里那口因林建国和林安而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来,感觉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看着梅雅优雅地靠在沙发上,享受着保姆端上的精致点心,周美娟心里又忍不住泛起那个老问题——
梅雅的认知水平、处事手腕,明明处处不如自己,怎么命就比自己好这么多呢?
住着这么好的房子,享受着这么安逸富足、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生活,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如果真是这样,那林颂那个死丫头片子,心眼比筛子还多,怎么也过得风生水起?
第104章
高考成绩出来了, 韩里考上了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上写着——“韩里同学:你已被我校物理系录取。请于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持本通知书来校报到。”
他立刻给韩相和林颂写了封信, 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京市的哥哥嫂子。
三月七日开学这天, 燕京大学校园内,随处可见来报到的新生和家属。
年轻人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期待, 家长们则多是殷切的叮咛与不舍。
林颂和韩相带着韩里和林安, 顺着指示牌找到物理系的报到点,登记、核对材料、领取宿舍钥匙和饭票。
韩里的宿舍被分配在一栋颇有年头的红砖楼里, 一间屋子住六个人。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位室友和他们的家人先到了, 彼此简单打了招呼。
“哥, 我自己来就行。”韩里见韩相伸手要去扛那卷厚重的被褥行李, 连忙阻拦。
韩相却没理会, 一把将铺盖卷扛上肩头, 动作干脆利落:“没事,走吧。”
这时林颂说:“韩里, 你去打盆水来,先把床板和桌子擦一遍。”又对林安说:“安安, 你去拿扫帚来。”
宿舍很快收拾好了。
一家人逛了逛校园。
不远处的一座六角亭子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的男同学, 正闭目吹奏着竹笛, 清越的笛声在空气中飘荡。
另一边的未名湖畔, 垂柳丝绦轻拂水面,几个学生围在一起,情绪激昂地讨论着什么,隐约能听到“朦胧诗”、“意象”、“人的主体性”等新鲜而热烈的词汇。
韩里努力想维持沉稳, 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如此新奇。
林安则没那么多顾忌,直接指着那群讨论的学生问:“小叔叔,他们是在吵架吗?声音好大。”
韩里试图解释:“不是吵架,是在……讨论文学,讨论诗歌。就像一道数学题有不同的解法一样,他们在交流不同的想法。”
林颂和韩相临走前,叮嘱韩里:“食堂饭菜要是不合口味,或者想吃家里的味道了,周末就回来。”
“嗯。”韩里用力点头。
同一天,张连馨也来报道了。
张连馨心里很开心,不光是考上了燕大,还有韩里跟她在一所学校。
以后,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可以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可以讨论功课……她编织着无数个未来有韩里的场景。
然而校园很大,直到新生见面会上,她才在攒动的人头中,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清瘦身影。他身姿挺拔,在人群中十分突出。
韩里也看见了她,脸上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主动走了过来:“连馨。”
他旁边一个男生显生立刻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韩里,语气促狭:“嘿,行啊韩里,这才开学几天?这漂亮小姑娘是谁啊?什么关系?快从实招来!”
韩里被室友调侃,笑容依旧坦荡。
他转向室友,认真地介绍道:“别瞎起哄。我们是一个厂子弟校出来的,算是老乡。”
他还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高度,带着点回忆的口吻补充道:“她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妹妹,特别聪明,是跳级上来的。”
张连馨本来因为韩里主动向朋友介绍自己而心生欢喜,但听到“看着长大的小妹妹”这几个字,垂下了眼睛。
原来,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妹妹”。
回到宿舍,她呆呆地坐在那张靠门的下铺的床沿。
“连馨。”上铺的李花阳探下头来,约她一起去图书馆学习。
李花阳是压着分数线进来的,对宿舍里年纪最小、却以高分考入数学系的张连馨充满了崇拜。
她觉得跟聪明人在一起自己也能变聪明,便经常约张连馨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我真佩服你,脑子怎么长的?那些数学题我看着就跟天书似的,你刷刷刷就解出来了!”李花阳的语气里带着单纯的羡慕和一点点讨好,“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生活肯定美好得不得了,估计所有人都喜欢我。”
张连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并不是。
大学的生活过得很快,又很慢。
张连馨发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围的同学谈论着最新上映的译制片、偷偷传阅着港台流行歌曲的磁带歌词,她都插不上话。
至于哪位授课老师有什么样的背景和脾气,哪个系哪个班又发生了什么趣闻轶事,她也不知道。
她不爱、也不擅长打听这些消息。
如果不是李花阳这个热情开朗的室友,总是主动拉着她一起去食堂、去上课、去图书馆,她很可能在大学最初的阶段,就会形单影只。
当然,一个人也没什么,她早习惯了。
这天,李花阳拉着她去食堂打饭,正值饭点,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味道。
就在这嘈杂的人海中,张连馨的目光轻易地捕捉到了韩里的身影。
只见韩里正和一个穿着鹅黄色毛衣、梳着利落马尾辫的女孩并肩走着,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那女孩笑容明媚,韩里手里帮着那个女孩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黑色琴盒,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地听着女孩说话,嘴角还带着那抹张连馨无比熟悉的笑意。
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张连馨的心尖上。
“诶,那不是物理系的那个韩里吗?”李花阳此时看到了,带着点八卦的兴奋,用胳膊碰了碰僵硬的张连馨,“他长得挺不错,脾气也特别好,听说他们系里好多女生私下议论他呢。”
她像是掌握了什么重要情报,继续压低声音爆料:“哦对了,还听说他家里条件也不错呢。你知道他用的那支钢笔吗?我上次在百货大楼文具柜台看到,可贵了!”
李花阳这些无心的话语,像一把盐毫不留情地撒在了张连馨此刻鲜血淋漓伤口上。
是啊,他们之间,原来早就有差距了。
可明明当年,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一起挖蚯蚓喂鸡,他那么耐心、认真地听她讲那些在别人看来稀奇古怪的想法。
这时,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响起:他不也会这样听别的女生说话吗?他对谁似乎都是那么温和,那么有耐心,不是吗?
她自己所以为的那份独一无二,所以为的那份特别的关注和耐心,或许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想到这里,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
“连馨?你怎么了?”李花阳吓了一跳,看着默默流泪的张连馨,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她以自己的心思和价值观揣度着:“哎呀,你……你是不是听我说他钢笔贵、家里条件好,觉得自己……心里难过了?”
李花阳连忙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啊?咱们好好学习,将来毕业分配个好工作,比什么都强!”
张连馨用力地用手背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
“没事。”她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很好的。”
那天晚上,张连馨一夜未眠。
宿舍里其他人都已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睁着干涩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上铺床板模糊的轮廓。
过去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中反复地、清晰地放映。
然而,理智在她脑海里不断敲打:纠缠下去,除了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和难堪,还能得到什么?
她需要一个了断。
尽管在理智的深处,她隐隐知道,这样的做法,往往本身就意味着内心深处那份强烈的不甘心和不舍还在疯狂作祟。
张连馨知道韩里周末通常会回他哥哥嫂子家。于是,在一个天色有些阴沉的周末下午,她鼓起残存的全部勇气,循着打听来的地址,来到了那片安静的、带着独栋小院的厂领导住宅区。
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林颂看到门外站着脸色苍白、眼神都有些发直的张连馨,显然有些意外:“连馨?”
“有事吗?进来坐吧。”林颂说道,毕竟是从六五厂出来的孩子。
张连馨懵懵地跟着走了进去,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回过神来,才发现韩里并不在家,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明来意。
林颂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在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张连馨刚一开口,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哽咽。
林颂见状:“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人真的很奇怪,受委屈的时候不哭,但一有人问怎样了,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张连馨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对韩里那份从孩提时代便开始萌芽的喜欢,以及最近遭遇的打击,倾吐了出来。
林颂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他不值得你付出这样的感情。”
张连馨猛地愣住了,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颂。
林颂不是韩里的嫂子吗?她不应该站在韩里那边,替他说好话?
张连馨反驳道:“他很好!他真的很好!他可以听我说话,耐心地听我说完所有的话,哪怕那些话很奇怪。别人都做不到,他们要么不耐烦地打断,要么觉得我的想法匪夷所思……只有他,只有他对我特别有耐心……”
她语无伦次地、急切地列举着记忆中韩里的种种“好”。
林颂等她这番激动的、带着哭腔的辩白稍稍平息:“因为他听你讲话,所以你喜欢他?”
“为什么要被倾听?”她问。
张连馨愣住了,张了张嘴,这是什么问题?
被人倾听,被人理解,被人看见,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渴望的吗?
第105章
韩里陪韩相搬教材去了, 韩相弄到了一批理工科基础理论和文史类书籍。
韩相推着自行车,后座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被麻绳紧紧勒着,韩里跟在旁边, 怀里抱着几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
韩里一直是个没什么想法的人, 从小到大,几乎是沿着哥哥韩相给他划好的路在走。哥哥说学习是有用, 他便努力读书, 如今哥哥说上了大学也不能松懈,他便继续努力。
他对未来没有太多憧憬, 觉得每条路都可以走,不会有比较的想法。
不过最近, 他遇到了点困惑:“哥, 有个事儿……”
“嗯?”韩相侧过头, 目光从弟弟那难得带着点纠结的脸上扫过。
韩里努力组织着语言, 像是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就是学校里, 有些女同学,好像挺喜欢……找我说话的。”
“找你说话不是挺好?大学生活, 除了学习,也要和同学多交流。”
韩里鼓了鼓腮帮子, 试图描述那种微妙的感觉:“她们跟我说话,并不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我对她们而言, 好像是个物件, 是一个能衬托她们物件……”
韩相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
他下意识地想到自己跟林颂。
林颂好像从来没拿他跟别人炫耀过——这个认知, 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失落。
“哥?”韩里歪着头看韩相,清澈的眼睛里带着询问,他哥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讲话?
算了,韩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 我也无所谓。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韩里骨子里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虽然困惑,却并不觉得困扰。
回到家,韩相支好自行车,和韩里一起将沉甸甸的麻袋和书搬进屋内。
“教材买回来了?”林颂的声音传来。
“嗯。”韩相应着,蹲下身,利落地解开麻袋口紧紧系着的绳子。
里面露出一摞摞崭新的书籍封面——《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基础英语》、《中国文学史》……种类颇杂,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
韩里放下怀里的书,轻轻舒了口气:“哥,嫂子,书都放这儿了,我先回学校了。晚上英语角有活动,我得早点过去准备一下。”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林颂叮嘱了一句。
林颂没有跟韩里说张连馨的事情,因为她问张连馨,要不要跟韩里提她来过,张连馨摇了摇头。
“知道了,嫂子。”韩里应了声,弯腰揉了揉黄豆毛茸茸的脑袋,转身离开。
屋里,韩相开始将地上的书籍分门别类,在靠墙新打的书架前,一本本仔细摆放整齐。
他拿起一本《基础英语》,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他听着韩里描绘丰富多彩的大学校园生活,心里其实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不过没关系,马上恢复函授大学和夜大学了。
函授大学和夜大学,跟全日制不一样,教学方式灵活,主要面向在职的职工,不脱产学习,利用晚上或者周末听课,完成指定作业,通过统一考核,一样能拿到国家承认的文凭。
韩相对林颂说了自己的计划:“我准备先自己把这些基础教材系统地学一遍,摸清楚里面的门道和难点所在。等招生启动,我第一时间去报名。”
林颂以为韩相是打算自己去上学,赞许地点点头,觉得他很自觉,没想到韩相下一句话是:“咱们一起。”
韩相对两人一起上学充满了憧憬:“到时候,你的作业、笔记什么的,我帮你写。”
“你自己学吧。”林颂并没有被打动,她上辈子学到吐了,这辈子实在提不起太多啃书本的兴致。况且,有知识和有文化是两个概念。
她另起话题,说起拜访顾老师的事情。
顾老师早已恢复名誉,如今在燕京大学担任教授。
韩相和林颂讨论过韩里未来的发展方向,两人一致认为韩里适合走学术道路。林颂便建议韩相带韩里去拜访一下,让韩里提前接触一下学术研究的环境和氛围。
韩相深以为然,专业路径上的指引,找对领路人至关重要。
不过说到韩里,韩相将弟弟的困惑讲给林颂听,心里那点失落感又冒了出来——林颂从来没有表示过他拿得出手。
林颂见状,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怎么,你要让我跟别人说,你的雕很大?”
韩相整张脸“轰”地一下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脖子。
看着他这副羞窘得几乎要冒烟的样子,林颂催促他:“赶快去学习吧,韩同学。刚才拿着那本英语书摸了那么久,字母认全了没?”
……
韩相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基础英语》和一本厚厚的字典。
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磁带录音机,这是他托人弄来的。里面正缓慢转动着一盘英语入门磁带,发出略带磁性的、标准却刻板的朗读声。
林颂遛完黄豆回来,问道:“韩同学,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韩相听到林颂的问话,耳根又有些隐隐发热,回答道:“还行,跟着磁带听了几遍。”
“光听不行,得读出来。”林颂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读两句听听?”
“我……我这发音不准。”韩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羞赧。
看着韩相这副样子,林颂伸出手,手指没有指向书本,而是轻轻点在了韩相的喉结上。
“知道这个地方,用英语怎么说吗?”
韩相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此时,磁带里标准的男声还在重复着“This is a book”。
林颂的指尖感受着那一下滚动,她看韩相不说话,微微倾身,靠近他的耳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一个简短的单词。
韩相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消退的红潮再次席卷而来,比下午时更加汹涌。
林颂身子靠回椅背,笑道:“看来,韩同学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顾老师对韩里,打心眼里喜欢。
历经了半生浮沉,看遍了人情冷暖,他越发深刻地体会到,善良是比聪明更难得的事。
韩里不是他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但他温厚纯良的性子——见到别人比自己强,不嫉妒,也不妄自菲薄;见到别人不如自己,不起轻视之心,更不会倨傲,在年轻人里实属罕见。
出于这份赏识,顾老师便将韩里引荐给了物理系德高望重的刘教授。
刘教授手头正有几个基础研究项目,急需年轻人帮忙整理文献、做些基础计算。
这天,韩里刚从刘教授家中出来,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刘教授刚才指点的一些关键要点,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对面那栋教职工宿舍走了出来。
是张连馨。
她手里拿着几页稿纸,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韩里,微微一怔,随即打了个招呼。
韩里立刻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笑着回应:“连馨,真巧。你也来找老师?”
张连馨点了点头:“嗯。数学系的陈老师找我做科研助理,帮他处理一些模型推导的前期工作。”
她当初会答应陈老师的邀请,一方面是觉得课程学起来不算吃力,而学校里那些诗歌朗诵之类的活动,她不太感兴趣,因此,空闲的时间挺多的。
另一方面,是因为做科研助理,会有补贴。
除了国家发放的补贴,她没有额外的经济来源,嫂子姜玉英如今靠着包子铺,赚了不少钱,但都倾注在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栋梁身上。
韩里看着眼前的张连馨,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张连馨没再继续跟他聊,她抬了抬怀里那几页重要的稿纸,说道:“我先走了,陈老师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尽快处理完。”
说完,她便抱着那几页稿纸,沿着栽种着梧桐树的小路离开了。
韩里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细微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指缝间溜走了。
其实,张连馨心里并非全无波澜。
只是在投入数学的世界后,那些公式、定理、猜想占据了她大部分心神,所以生活中那些苦恼烦闷、求而不得的失意,似乎都变得很淡、很轻了。
虽然她至今仍未完全理解林颂那句“为什么要被倾听”的深意,但她觉察到自己对外界的需求在慢慢变少。
第106章
国家的风向正在悄然转变, 年底,一场重要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
会议明确,国家的工作重心将要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关起门来搞建设不行了, 必须对外开放,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 引进国外的资金、技术和管理方法。
嗅觉敏锐的韩相立刻意识到, 掌握英语这门工具,在未来绝对会占据巨大的优势。
他学习的劲头更足了, 书房里经常传出他跟着磁带模仿、时而停顿、时而重复的朗读声。
林安是个从不扫兴的女儿。她见爸爸这么投入地学英语,立刻积极响应, 每天努力用英语跟爸爸对话。
“爸爸, ”她蹦蹦跳跳地跑进书房, 手里举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苹果, “You… eat 不 eat this… apple ?”
这中西合璧的古怪句式让韩相哭笑不得。
林颂最近也在看英文的资料, 她打算引进一条国外生产线。
若能成功引进,不仅产能可提升百分之四十以上, 能耗降低近三成,更关键的是产品质量将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有望打入出口市场。
然而她也清楚,这个提议一旦抛出, 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果然, 在次日的厂领导班子会议上, 当她提出时,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浪。
贺总工贺建章——这位在第一钢铁厂干了三十四年、从技术员一路做到总工程师的老专家——首先发难。
“林书记,您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冒进了?咱们厂现有的设备, 工人们用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操作!贸然引进洋设备——”
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万一到了咱们这儿水土不服,耽误了部里下达的生产任务,这个责任谁来负?我贺建章在钢铁行业干了三十多年,不敢说有多大功劳,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厂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贺建章话音甫落,厂长顾勇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咱们做事,还是要实事求是,一步一个脚印。引进国外设备,不是买台电视机那么简单。技术消化、人员培训、配套改造……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大问题。”
他说完,目光转向了财务科长老吴。
老吴会意,立刻翻开面前的笔记本,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又道:“这还不包括海运、保险、安装调试、技术培训,以及必要的厂房改造和配套设备费用。”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林书记,您听听,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咱们厂去年全年利润才多少?就算全部拿来换外汇也不够!部里就算再支持,能一下子给我们这么多外汇额度?退一万步讲,就算部里特批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项目搞了一半搞不下去了,或者投产以后效果不及预期,咱们厂背上这么沉重的债务包袱,厂里的职工们怎么办?”
就连一向在态度上倾向于支持林颂的副厂长杜方,此刻也面露犹豫。
“林书记,我不是不支持技术革新。但是,国外的设备,标准、操作习惯都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的技术人员、工人,能立刻上手吗?后期的零配件供应、维修保养怎么办?难道每次坏了都要请外国专家?那费用,咱们可承担不起。”
生产科长、设备科长、几个主要车间的主任也纷纷点头附和,言语间无不透露着抵触。
面对这几乎呈排山倒海之势的反对声浪,林颂缓缓转动着桌上的钢笔。
等最后一个人的发言结束,她开口道:“既然同志们有这么多顾虑,那此事暂且搁置。大家回去再深入思考,也欢迎随时找我单独交流。散会。”
会议结束后,贺总工和顾勇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顾勇在自己办公桌后坐下,点燃一支“大前门”,深深吸了一口:“老顾,你怎么看。林书记说搁置真的会搁置?”
“不搁置也得搁置。”贺总工不以为意。
顾勇弹了弹烟灰:“她今天在会上的态度,有点反常了。按她以往的作风,至少会据理力争,哪怕暂时说服不了大家,也会留个口子。可今天,她直接说‘搁置’。我总觉得不对劲。”
贺总工皱起眉头。
顾勇眯起眼睛:“老贺,咱们不能掉以轻心。技术上的事,你是权威,你得把住了。”
“这个你放心!”贺总工说道,“技术上的事,我贺建章说了算!没有我签字认可,任何技术方案都别想通过!她想绕过我?门都没有!”
顾勇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光靠技术卡还不行。她要是走上层路线,直接拿到部里的尚方宝剑,咱们就被动了。这样,老贺,你最近多去部里跑跑,找找老同学、老朋友,把咱们的顾虑,从技术角度,好好跟上面反映反映。要强调风险,强调不确定性,强调万一失败对全国钢铁行业的负面影响。”
“好!我明天就去!”贺总工立刻应下,“我在冶金局、科技司都有熟人。”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
顾勇猜的没错,林颂虽然说搁置,但私下里开始了缜密而有序的布局。
会后第二天,她让秘书调来了技术处所有近五年内分配来的大学生、年轻技术员的档案资料。
她仔细翻阅,目光最终停留在三个名字上:陈海洋,北钢学院冶金机械专业毕业,在校期间就发表过关于连续铸造过程控制的论文;潘明远,哈尔滨工业大学金属压力加工专业高材生,动手能力强,入厂后解决过几次设备小故障;李静,同样是北钢院毕业,学的是冶金工程,但外语出色,英语、德语都能看技术资料。
林颂将三人请到了办公室。
“不必紧张,坐。”林颂语气温和,亲自给他们倒了水,“找你们来,不是谈工作检查,是想听听你们——这些厂里的新鲜血液,对厂里未来技术发展的真实想法。尤其是对国外先进技术的看法,随便聊,想到什么说什么。”
起初,三人说话都有些克制,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高。
等他们说了半个小时,林颂缓缓开口:“你们说的这些,很好,很有见地。厂里要发展,确实需要新思路、新技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现在,厂里正在考虑未来技术发展的方向,需要一批有见识、有闯劲的年轻人贡献力量。我这里有一些关于国外某型号生产线的更详细资料——”
她拉开抽屉,取出几份厚厚的、装订好的英文和德文资料,推到他们面前。
“希望你们能组织起来,利用业余时间,认真研究,结合我们厂的实际情况,拿出一份有分量的、关于引进该生产线的可行性分析报告。记住,”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而郑重,“这件事,目前仅限于你们三人小组内部知悉。在厂里没有正式决定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研究内容,包括你们的直接领导。”
陈海洋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和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
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秘密任务”。
陈海洋小组的活动,尽管隐蔽,但依然没有完全逃过顾勇的眼睛。
“老贺,你注意到没有?”几天后,顾勇对贺总工说道,“技术处那几个年轻人,最近下班后老往图书馆跑,还借了不少外文书。”
“我早知道了。陈海洋那小子上周还跑来问我几个连铸工艺参数,说是‘学习参考’。我看,八成是林书记给他们派活儿了。”
“得盯紧点。”顾勇压低声音,“不能让他们弄出什么‘成果’来。否则林书记拿年轻人的报告说事,咱们就被动了。”
“放心。技术上的事,他们绕不开我。我明天就召集技术处开个会,强调一下技术纪律,所有对外技术交流、资料引用,都必须经过我审核。另外,给那几个小子多派点日常任务,检验报告、设备巡检记录什么的,让他们忙起来,没那么多闲工夫‘研究’。”
两人相视一笑。
然而他们低估了年轻人的热情和韧性。
陈海洋三人被增加了不少琐碎工作,但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午休、晚上、甚至周末——如饥似渴地研读林颂提供的资料。
李静负责翻译和整理,潘明远带着卡尺、测温仪深入车间,详细记录现有生产线的每一个瓶颈、每一处能耗浪费点、每一次因设备老化导致的质量波动。
陈海洋则负责将散乱的数据、翻译的文献和自己的思考,整理成严谨的对比分析和逻辑推演。
一个月后,他们整理出了一份详实的报告。
报告中,他们在搜集大量关于国外钢铁行业技术发展、连铸连轧技术优势的资料的基础上,深入研究现有生产流程的痛点、能耗的浪费点、质量的不稳定点,并与国外生产线所能解决的问题进行一一对照,描述了新设备如何减轻劳动强度、提高安全性、减少钢坯浪费等。
林颂花了整整一个下午,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了这份报告。
报告文笔还显稚嫩,但数据详实,对比清晰,问题抓得准。
她向陆文龙递交了一份详尽的汇报材料。详细描绘了引进生产线后对提升本厂乃至整个华北地区钢铁产业技术水平、增强国家钢铁产品国际竞争力的示范意义和战略价值。
工业部组织了一个由资深专家和司局级干部组成的调研小组,要到第一钢铁厂考察调研。
消息传来,顾勇和贺建章都有些措手不及。
“部里怎么会突然来调研?”顾勇皱着眉头。
“看来她是走了上层路线。”贺总工说道,“现在说这个没用。调研小组来了,咱们得多准备些材料,重点讲咱们厂现有技术的稳定性、可靠性,讲渐进式改造的可行性。至于那条生产线,多强调它的风险、不适应性和天价成本。”
调研小组到来的那天,厂里气氛有些微妙。林颂、顾勇、贺建章等领导班子成员全程陪同。
在会议室里,林颂作为党委书记,首先简要介绍了厂里的基本情况和发展思路,提到了“正在积极探索通过技术改造提升核心竞争力”的初步设想。她的发言把握得很有分寸,营造了一种一钢“求新求变”的氛围。
然后,她话锋一转:“关于具体的技术细节和可行性分析,我们厂里一些年轻的同志,思想活跃,做了不少前沿性的研究和思考。他们的视角可能更聚焦,也更鲜活。不如请他们直接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也让部里领导听听我们基层技术人员的真实声音。”
顾勇心里一沉,想开口阻拦,但调研小组的组长已经饶有兴趣地点了头:“好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请他们进来吧。”
等候在外的陈海洋、潘明远、李静三人,略显紧张但目光坚定地走了进来。面对一屋子部里和厂里的领导,陈海洋作为主汇报人,打开了自己准备好的讲稿和图表。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翔实。
从国内钢材市场需求升级讲到国际技术差距,从本厂现有生产线的具体瓶颈讲到引进生产线的预期效益。他引用了大量数据对比,甚至用简单的示意图说明了新工艺如何降低能耗、提高成材率等。
李静在一旁适时补充一些关键的国外资料翻译内容,潘明远则展示了他实地测量的一些数据照片。
年轻人的汇报,或许不如老专家圆熟,但那份扑面而来的热情和敢于直面问题的勇气,让调研小组的几位领导频频点头。
汇报结束后,带队的司长做了总结发言,他高度赞扬了第一钢铁厂“主动求变、敢于突破”的精神,明确表示:“像第一钢铁厂这样有扎实工业基础、有清晰发展思路、又有年轻技术骨干积极探索的企业,正是我们国家当前引进、消化、吸收国外先进技术最合适的试验田。部里会认真研究,给予必要的支持。”
贺总工听完脸色铁青。
调研小组一走,他再也压不住火气,径直冲到了林颂办公室。
贺总工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技术权威的地位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
“林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贺总工的声音,引得走廊上路过的办事员纷纷侧目,“让几个进厂没几年的毛头小子,在部领导面前信口开河,大放厥词!他们懂什么实际生产?懂什么设备维护?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能当真吗?”
林颂闻言抬起头,神色不变:“贺总工,您先别激动,坐下喝杯茶,慢慢说。”她示意秘书倒茶。
贺总工挥手拒绝,胸膛剧烈起伏:“你这是绕过厂领导班子,绕过技术负责人,搞突然袭击!让几个娃娃去忽悠部里领导,这是不负责任!”
“贺总工言重了。”林颂语气平静,“年轻人有想法、敢于表达是好事。技术发展总要推陈出新嘛,我们也需要听听不同的声音。部领导也是想多方面了解情况。”
“推陈出新?他们那是脱离实际!”贺总工提高了声调,“我拿人格担保,那个德国生产线照搬到咱们厂,肯定水土不服!光一个电压稳定性问题,他们就解决不了!还有原料成分的波动,国外那套自动控制系统根本适应不了!”
“这些具体技术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深入研究解决的。”林颂依旧不急不躁,“如果项目真的能立项,还需要贺总工您这样的老专家把关,帮助年轻人把设想落到实处,规避风险。”
贺总工气得胡子都在颤,却一时找不到更激烈的话来反驳,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看着贺建章愤怒离开的背影,林颂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陈海洋小组在厂里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顾勇开始在各种流程上对他们进行掣肘:申请查阅某些历史技术档案,被以“涉及生产机密”为由拖延;需要某个车间的配合测试,总是被安排在最忙的时候;甚至他们办公用的绘图仪器出了问题,报修后也迟迟得不到解决。
一些风言风语也在私下流传开来,说陈海洋他们“好高骛远”、“想踩着老同志往上爬”、“拿厂里的前途冒险给自己捞资本”。
然而,这些阻力反而激起了三个年轻人更强的斗志。他们本就是技术出身,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矛盾在一次厂部召开的技术论证会上彻底爆发,贺总工对陈海洋报告中的能耗数据提出强烈质疑,认为“脱离国情,纯属臆想”。
陈海洋当场拿出厚厚一叠原始记录、计算过程和相关参考文献,据理力争,言辞激烈地指出贺总工“固步自封”、“用老经验否定新技术”、“是在阻碍厂里的技术进步”。
会后,顾勇第一时间找到林颂。
他面色凝重地说道:“林书记,今天会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陈海洋他们这种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的态度,已经严重影响了技术部门的团结氛围,长此以往,还怎么开展工作?为了维护稳定团结的大局,我建议,必须把陈海洋他们调离现有技术岗位,放到基层车间去锻炼锻炼,冷静一下头脑。否则,迟早要出大乱子,严重影响全厂正常的生产和技术工作秩序。”
他将一顶“破坏团结”的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了下来。
林颂看着顾勇义正辞严的脸,她知道,这是顾勇和贺总工联手施加的压力,是想拔掉她埋下的这几颗“钉子”。
也正在这时,林颂等待的东风到了——部里的批复正式下达:原则同意第一钢铁厂引进德国生产线项目,并给予必要的外汇额度支持。
林颂很清楚,拿到批文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内部的阻力并未消失,只是从明面转入了地下。贺建章和顾勇绝不会轻易认输。
她再次召集了领导班子会议。
这一次,会议室里的气氛与第一次截然不同。反对派们沉默着,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服和抵触。
林颂首先肯定了项目成功获批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特别“表扬”了贺总工和顾厂长在前期“充分、热烈的讨论”中提出的种种宝贵意见,声称正是这些意见使得方案“考虑更加周全,更加完善成熟”。
这话说得漂亮,给了贺建章和顾勇一个体面的台阶,也将他们之前激烈的反对,定性为“有益的讨论”。
紧接着,她面色一肃,话锋转向了陈海洋三人:“在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问题。陈海洋、潘明远、李静三位年轻同志,在之前的技术论证和学术讨论中,方式方法欠妥,对贺总工等老同志不够尊重,言辞过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技术部门的团结氛围。”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宣布了处理决定:“责令三人做出深刻书面检讨,同时,考虑到他们在此次项目前期论证中也付出了大量心血,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决定将他们调入新成立的‘引进生产线项目指挥部’,在指挥部下设的技术准备组工作,继续参与项目相关工作。”
一方面,公开处罚了陈海洋三人,给了贺总工和顾勇一个台阶下,维护了他们的权威。
另一方面,所谓的“处罚”,实质上是将这三个真正懂技术、有热情的年轻人,名正言顺地安排到了项目最核心的技术准备岗位。
顾勇和贺总工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事已至此,部里批文已下,林颂又做出了“让步”,他们如果再公开激烈反对,就是不识大体了。两人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满,接受了这个安排。
项目获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与德方的谈判。
德方凭借其技术垄断地位,报价极其高昂,并且在技术转让深度、核心技术培训、后期维护服务以及关键零配件供应等方面,条件极为苛刻。
由顾勇牵头的厂内谈判小组,尽管据理力争,但几次接触下来,进展甚微,德方代表态度傲慢强硬,寸步不让。
林颂了解到邻国一家钢铁设备制造商,也有意开拓市场,且报价相对灵活。
在一次宴请德方代表的晚宴上,气氛缓和。林颂举杯,说道:“各位,我们第一钢铁厂,非常欣赏贵公司的技术实力和严谨作风,也衷心希望与像贵司这样的世界顶级企业建立长期、共赢的战略合作关系。”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然从容:“当然,作为一个重要的技术改造项目,我们也收到了其他一些国际优秀设备厂商的合作意向。他们对于技术共享的深度、本地化技术支持的程度,以及价格方面,都表现出了更大的诚意和灵活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德方代表们瞬间凝重的脸,微笑道:“不过,请相信,我个人以及我们厂领导班子,始终认为,贵司深厚的技术底蕴和可靠的品质,才是最符合我们长远发展需求的。我们希望合作,但也希望合作是平等、互利的。”
这番话,柔中带刚,既表达了合作的愿望,又点明了“我们并非只有你一个选择”。
这次晚宴之后,德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语气缓和了许多,也开始主动就一些条款进行解释和讨论。
经过数轮艰苦的拉锯战,德方终于在价格上做出了不小让步,技术转让和培训条款也有所松动。
最终,第一钢铁厂以一个相对合理得多、在国内同类引进项目中堪称典范的价格,成功引进了这条生产线的核心设备,并争取到了较为有利的技术支持条件。
合同正式签订的消息传回厂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在项目启动动员大会上,林颂站在主席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神情振奋又带着些许忐忑的干部职工,扩音器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礼堂每一个角落。
“同志们!”她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今天下定决心,不惜代价,引进这条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生产线——”
她停顿了一下:“不是为了否定我们过去的成绩!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我们第一钢铁厂再创辉煌,是为了让我们几代钢铁人付出的心血,在未来能够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这条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她略微提高声调,“肯定会遇到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挑战!新的设备,新的工艺,新的操作方式,对我们每个人,都是考验!”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第一钢铁厂的全体干部职工,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放下思想包袱,敢于学习新知识,勇于攻克新技术,发扬我们钢铁工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就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她问。
“有——!”台下,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参差不齐但逐渐汇聚成洪流的回应。年轻的工人们喊得最响亮,老工人们的眼中也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贺建章坐在主席台一侧,脸色依然严肃,但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
顾勇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也鼓起了掌。
第107章
林薇在报社工作, 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今天新鲜出炉的报纸。
头版是关于第一钢铁厂成功引进德国先进生产线的长篇报道,旁边配着一张极为醒目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 林颂站在庞大的设备前, 正对着围拢的干部职工讲话。
林薇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以及报道中那些溢美之词——“魄力非凡”、“高瞻远瞩”……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正当她心里翻江倒海之际, 一个同事家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 虎头虎脑地跑进办公室找妈妈。
那孩子经过林薇的办公桌,看见她, 出于礼貌,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阿姨好。”
“阿……姨?”
林薇几乎是立刻从抽屉里摸出镜子, 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起来。
镜中的脸庞, 描画着精致的妆容, 林薇气恼, 她怎么就成阿姨了?
中午下班。
林薇想着食堂今天有她最爱吃的鸡腿, 多少能抚慰一下自己糟糕的情绪。
然而,生活似乎铁了心要跟她作对。
当她排到打饭窗口前, 眼睁睁地看着盘子里最后一个油光红亮的鸡腿,被前面一个身影端走了。
气人的是, 那个端着鸡腿的,是她非常鄙夷的一位同事。
这位同事相貌平平, 扔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穿着更是朴素得近乎土气, 她没少跟要好的同事嘲笑对方,觉得自己要是长成对方那副模样,怕是要自卑得不敢出门见人了。
可偏偏,对方每天都乐呵呵的, 见谁都是一张真诚的笑脸,仿佛生活中压根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此刻,对方还友好地朝她笑了笑。
林薇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心里却愤愤不平,为什么这种看起来什么都不如她的人,运气反而这么好?
她随便打了些别的菜,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
下午下班,林薇先去母亲那接女儿。
一进门,还没等她喘口气,周美娟便迫不及待地说起了今天的见闻:“你梅阿姨家女儿女婿,调去国外的大使馆工作了!听说还是欧洲的国家,啧啧。”
这个年代,能出国工作,那是多么风光、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啊,简直是一步登天。
周美娟说着,又绕回到了那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上:“你说说,有些人,看着也不见得有多出挑,怎么就那么顺风顺水,什么好事都能赶上?”
林薇正想顺着母亲的话头附和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那边周美娟却问起了李明轩的情况:“明轩最近怎么样?在单位里还顺利吧?”
在周美娟看来,女儿的幸福和她未来的体面,终究还是要落在女婿李明轩的前程上。
林薇心里一阵烦躁,母亲开口闭口就是李明轩,也不知道问问自己今天工作顺不顺利,心情怎么样。
她没好气地回道:“忙着呢。他们局里好像在搞什么跟国外学校的合作培养项目,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她懒得细说,只想赶紧接了孩子回家。
本以为这一天的糟心总算可以画上句号,林薇刚进家门,想瘫在沙发上喘口气,李明轩后脚也跟着进了门,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最近有空,多和你姐林颂走动走动。”
李明轩这个人,向来现实,谁有用跟谁玩。
“你们姐妹俩关系不是很好吗?你看她现在,风头正劲,手里握着那么大的项目,听说在部里都挂上号了,是重点关注的改革典型。这层关系,咱们得维系好啊!”
林薇呼吸瞬间变得不畅起来,关系很好?她们关系可一点不好!
她本以为林颂去了山沟沟,自己留在京市嫁给了李明轩,终于压过了林颂一头。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她居然要主动去巴结林颂?这比吞了苍蝇还让她恶心。
她现在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在李明轩面前,表现出和林颂姐妹情深的样子?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明轩说完后,习惯性地跟林薇抱怨起上班遇到的烦心事:“你是没看见,那个韩相,好家伙,今天可真露脸了,居然能跟外宾简单交流几句。”
他们局里今天举行了一个关于与某英语国家建立校际合作的初步沟通会,韩相竟然会说英语,还说得挺溜。
林薇麻木地听着,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垃圾桶,白天听完母亲的抱怨,晚上还要听丈夫的抱怨,真是烦死了!
有没有人能关心一下她今天遇到了什么?心情怎么样?
那边李明轩还在继续点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韩相这人啊,真是拼命。不光学英语,还在钻研什么经济管理的书,每天还陪王局打乒乓球,那球喂得,啧啧,既让领导打得舒服,又不显得太刻意谄媚。”
他自诩会钻营,没想到人外有人:“他这人,感觉天生就是为服务领导而生的。”
林薇一听到“领导”两个字,忽然想起了报纸上林颂那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脸。
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他家里不就有个现成的‘领导’吗?天天耳濡目染,察言观色,他能不会陪领导吗?”
李明轩愣了一下,随即拍了下沙发扶手,觉得林薇这话简直一语中的:“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可不是嘛。他这是在家练出来了,有个那么厉害的媳妇,能不学着点怎么看眼色、怎么迎合上意嘛,哈哈哈……”
丈夫的“赞同”并没有让林薇感到丝毫快意,反而让她心里更加堵得慌。
不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堵得慌,她得给林颂找点不痛快!
李明轩不是让她多走动走动吗?好啊,那她就好好地走动起来!
林薇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计划的雏形,她要把林颂以前的那些朋友、同学,约出来坐一坐。
要知道,林颂当年心高气傲,看不惯她的人多了去了!只是后来她去了三线,大家才渐渐少了联系。
韩相今天下班,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绕道去了那家有名的老字号熟食店。
原因无他,昨晚临睡前,林颂忽然说吃那家老字号的酱肘子了。
那家的酱肘子,据说传了三代,用的老汤,配料是秘方,炖煮的火候也独到,皮糯肉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味道最是地道。
熟食铺子门脸不大,深褐色的木招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但门口排着的长队。
韩相支好自行车,锁上,站到了队尾。
前后是裹得严严实实、呵着白气的男男女女,互相聊着天。
排了将近四十分钟,冻得脚都有些发麻,才终于轮到他。
隔着油亮亮的玻璃柜台,能看到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各色熟食。
他要了一整个酱肘子,老师傅用锋利的刀麻利地分割,上秤,然后用厚实的、浸透了油渍的深黄色油纸包好,再用纸绳利落地系了个十字扣。
沉甸甸的一包递过来,隔着油纸还能感觉到温热,那股子醇厚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得嘞,您拿好!”老师傅嗓门洪亮。
韩相道了谢,小心地把油纸包放进车筐里,又仔细盖好了筐盖,生怕路上颠簸或者被风吹冷了。
这才骑上车,顶着越发凛冽的寒风,往家的方向蹬去。
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推开门,屋里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韩相换下沾了寒气的外套和鞋子,穿上暖和的棉拖鞋,拎着那包肘子进了厨房。
他解开纸绳,油纸展开,露出里面红亮亮、颤巍巍的一整个酱肘子。
他切成厚薄均匀的片,摆在白色的瓷盘里,肉皮朝上,层层叠叠,像朵盛开的花,又切了些细细的葱白丝和香菜末,撒在一边。
另用一个小碟,捣了蒜泥,淋上香醋和几滴香油,调成蘸汁。
想了想,光吃肉有些腻,他又快手快脚地拌了一盘家常凉菜。
林颂在给林安检查作业,说是检查作业,她在一旁看信,林安在鼓捣她的小生意。
她将玩具汽车一个个装进密封的纸盒里,让大家抽奖,五毛钱抽一次,运气好的话,就能抽中一个小汽车。
五毛钱一个玩具车,比起商店里动辄一两块的价格,实在太划算了!
尽管绝大多数人最终只是花钱买了个“谢谢参与”的空盒子,但孩子们那种“说不定下次就能中”的赌运气的心态,让她的小金库迅速充盈起来。
不过她觉得,只有小汽车,品类还是太单一。
“吃饭了!”韩相喊了一声。
林颂昨天晚上馋得不行,她立刻夹起一片颤巍巍、泛着诱人油光的肘子肉,在蒜泥醋汁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
浓郁的酱香在口中层层化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就是这个味道。”
韩相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排了那么久的队,无非就是想看到林颂吃到时那点满足的神情。
吃了几口,林颂跟韩相提了提收到的信。
“张中仪来信说,秦英项目有重大突破,要调来京市了。”
韩相给林颂碗里添了一片特意挑出来的、瘦多肥少的肘子肉:“秦英调过来是好事,以后能互通有无。中仪带着孩子过来,以后你们也能……多见面。”
林颂抬眼,瞥了韩相一眼,仿佛刚才那番话再真心实意不过。
她心里有些好笑,她一直都知道韩相对张中仪那股子敌意,无非是觉得张中仪过于依赖和黏着自己,占去了她不少注意力。
她桌子下的脚蹭了蹭韩相的裤腿,给了他一个眼神。
第108章
京市一家茶馆。
“真没想到林颂现在这么厉害了。”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士, 捏着细瓷茶杯,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酸意,“这才回来多久?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林薇勾起嘴角, 声音里刻意掺入几分担忧和欲言又止的意味:“是啊, 谁能想到呢。她当年一声不响去了三线,这回来没多久就……也是她有能力, 敢想敢干。比我们这些一直留在城里的, 可是强太多了。”
“强太多?” 接话的是一个的男士,他当年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屈居林颂之下, 心里那点疙瘩至今未消,此刻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诮和不忿, “我看未必吧?一个女人, 爬这么快, 没点特殊手段谁信?你们想想, 引进德国生产线, 多大的项目?她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就能批下来?这里头没点猫腻, 我把这紫砂茶壶生吞了。”
另一个略显沉默的男士也低声附和,声音里带着某种自以为看透世事的颓唐和阴暗的揣测:“现在这风气, 唉,说不定就是靠上了部里哪个手握实权的大佬, 成了人家的……那个, 你们懂的。不然凭什么那么多资源、那么好的项目, 都向她倾斜?话说回来,当女的真好。”
林薇听着这些充满恶意和嫉妒的议论,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但她面上却迅速堆起不赞同的神色,做出急切制止的样子:“哎呀, 你们快别瞎猜了,这种话传出去多不好,我姐她……她也许就是运气比较好。”
她这般看似维护、实则苍白无力的辩解,更加印证了这种猜测。
“薇薇你啊,就是太单纯了,”烫着卷发的女士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凭空掉下来的好运?我告诉你,百分之九十的运气,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代价。”
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引得其他几人纷纷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次聚会,让林薇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也让她暂时鼓起了勇气,决定约林颂见个面。
她将电话打到了第一钢铁厂党委办公室。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语气礼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您好,第一钢铁厂党委办公室。”
“我找林颂书记,我是她妹妹林薇。” 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带着点亲昵。
“请问您有预约吗?” 对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预约?” 林薇一愣,声音忍不住拔高了一些,“我是她亲妹妹!还需要预约?”
“抱歉,没有预约,不行。”对方的回答毫无通融余地。
“你……”林薇气得胸口起伏,她感觉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啪”地一声,她狠狠地撂下了电话,精致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
好啊,林颂!你现在真是架子大了!连亲妹妹想见你一面都这么难!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原本只想在小范围败坏林颂的名声,可现在,她要把火引到第一钢铁厂内部去——她可是在报社工作的,最清楚舆论的威力。
只可惜,她在第一钢铁厂内部并无直接的人脉,于是,她想起了中学时的班长韩胜。
韩胜人高马大,当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如今在体育局混了个闲职干事,交际颇广。
他有个经常一块打篮球的球友,叫赵老二,在第一钢铁厂运输科工作。
几天后,在一家饭馆里,林薇通过韩胜,见到了第一钢铁厂运输科的工人赵老二。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韩胜按照林薇事先的交代,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语气带着男人间谈论八卦的随意:“老赵,听说你们厂新来的那位林书记,是个女中豪杰啊?挺有本事?跟部里上头的关系……不一般吧?不然这德国生产线,多少大老爷们都搞不定,哪能这么顺顺当当就落到你们一钢头上?”
林薇目光紧紧锁在赵老二脸上,期待看到他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然后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谁知赵老二一听,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原本带着酒意的脸瞬间严肃起来:“韩胜,你这叫什么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林书记,那是清清白白,公正无私,引进生产线,那是实打实的能力,是为我们全厂职工谋福利的大好事。什么靠关系?那是放屁,胡说八道。”
他嗓门大,引得旁边几桌都侧目。
赵老二似乎还嫌不够,特意环视了一圈,像是要昭告天下一样,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我们厂上下,谁不知道林书记是干实事、为我们工人着想的领导?那些乱七八糟、嚼舌根子的话,可别瞎传。传到我们厂里,看大伙儿不撕了他的嘴。”
林薇和韩胜面面相觑,完全懵了,对方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们哪里知道,第一钢铁厂关于林颂的谣言,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一个女人,但凡做出点成绩,职位高一点,各种污言秽语和香艳的猜测就跟苍蝇一样围上来。
林颂的处理方式很粗暴,直接让厂办和纪委联合介入,迅速查实了几个传播源头,然后,在一次全厂中层干部及职工代表参加的大会上,厂纪委负责人直接通报了这几起案例。
其中,严重的那个直接以“严重违反厂规厂纪,破坏稳定,影响极坏”为由,予以辞退处理。
这下,谁还敢说造林颂的谣?除非不想端一钢这个铁饭碗了!
反正至少明面上,第一钢铁厂内部,再也听不到任何关于林颂个人作风的闲言碎语。
赵老二吃完饭,借口厂里有事,直奔他姐姐赵华家。
一进门,他急吼吼地把刚才饭桌上的事,说了一遍。
赵华一听,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闲话。
说实话,当初林颂以雷霆手段处理掉那几个散布谣言的职工时,赵华私下里还暗自为她捏了把汗。
她觉得林颂的处理方式不留余地,很容易被人在背后议论“不近人情”、“手段狠辣”,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毕竟,在这种事情上,很多时候是越描越黑,你越是强势回应,那些躲在暗处嚼舌根的人反而可能越来劲,觉得你是被戳中了痛处。
当时厂里确实也有不少人对林颂这种“强硬”颇有微词,觉得她一个女同志,行事太过霸道。
但时至今日,局面早已不同。
德国生产线成功引进,大家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厂子发展的希望,林颂的“不近人情”变成了令人信服的领导魄力。
“这事儿得赶紧告诉林书记。”赵华立刻起身,准备去厂里找林颂汇报这个情况。
韩相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是造他韩相的谣,他或许会选择迂回或者等待时机的策略。
但是,针对林颂的,他忍不了一点。
他心里迅速盘算好了反击的策略,赵老二不是说,是林薇和一个体育局的叫韩胜的一起找的他吗?很好。
周一上班,韩相算准了时间,偶遇了正拿着文件准备去开会的李明轩。
“明轩。”韩相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明轩回了一句,声音带着开会前的紧迫感。
韩相与他并肩走了几步,脸上忽然泛起一丝带着歉意的神色:“对了,明轩,有个事……前天下午,大概三四点钟,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来我们一钢附近办事了?我当时离得远,看着背影像是你们,便没过去打招呼。后来想起来,觉得怪过意不去的,这碰上了也没招待一下。”
他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在为失礼而懊恼。
李明轩的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紧紧皱起:“前天下午?我没和林薇一起去一钢啊?”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前天下午林薇说她娘家有点事,回娘家了,他那天下午去跟几个好哥们游泳去了。他们根本没在一块啊。
韩相见状,立刻露出一副“我说错话了”的表情。
他连忙摆手:“那可能真是我看花眼了……那男同志可能……是林薇同志别的朋友吧?唉,你看我这眼睛,真是该配副眼镜了。”
他越是这般“解释”,越是让李明轩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事情。
李明轩勉强维持着镇定:“肯定是误会,你看错了。我先去开会了。”
看着李明轩的背影,韩相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林薇想用那些下作龌龊的手段在背后抹黑林颂?那就先让她自己家的后院烧起来吧。
回到家,韩相弯腰换上那双棉质红拖鞋。
林颂正站在鱼缸前,用小网勺捞起一点点鱼食,均匀地撒在水面上,色彩斑斓的孔雀鱼立刻聚拢过来,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韩相在洗手间洗了手,走过来。
他目光落在那些悠然摆尾的鱼身上,又移向林颂沉静的侧脸,然后便把下午的情景跟林颂描述了一遍。
“你是没看见,”韩相说着,微微向林颂那边倾了倾身,“李明轩那张脸啊,听到我说看见林薇和个男的在一起时,当场就绿了。”
林颂撒完最后一小撮鱼食,评价道:“这么看来,李明轩这人,疑心病挺重。”
韩相点点头,一般心里弯弯绕绕比较多的人,疑心病都重,他又说道:“做戏总得做全套嘛,所以我打算去配副眼镜。”
“配眼镜?”林颂看着他的眼睛,“你又不是真近视。别说我没提醒你,眼镜戴上就摘不下来了。”
韩相见林颂关心自己,美滋滋地说道:“没事,我不经常戴就是了。”
第109章
李明轩带着一肚子翻腾的火气和疑虑, 踏进了家门。
公文包被他重重地掼在玻璃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惊得正在沙发上翻看杂志的林薇一个激灵。
“你前天下午, 到底去哪儿了?”李明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林薇心里先是猛地一慌,但面上一副委屈和不解的样子:“不是跟你说了吗?回我妈那儿了呀!你怎么回事, 一回来就审犯人似的?”
“回娘家?”李明轩松了松领口, 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有人看见你了, 在第一钢铁厂附近,跟一个男同志在一起, 你怎么解释?”
林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但李明轩只含糊地提到“男同志”, 并未指名道姓说是韩胜, 这让她在慌乱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了解李明轩, 如果他真掌握了确凿证据,绝不会是这般质问的姿态, 而是直接摊牌了。
她脸上立刻堆起被冤枉的愤怒和伤心,声音拔高:“李明轩,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看见了?啊?谁在那里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李明轩紧盯着她的反应,倒也没有隐瞒:“韩相看到的。”
“韩相?”林薇眼睛飞快地一转, 像是瞬间抓住了反击的武器, “他?他的话你也信?他肯定是故意在你面前这么说的!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搅得你心神不宁, 好让你在工作上出错!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李明轩听林薇这么一分析,韩相在开会前告诉自己这件事,确实显得十分可疑。
他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心底对林薇的那根怀疑的刺,并未完全拔除。
在李明轩家中硝烟弥漫的同时,韩相拉着林颂,去眼镜店配眼镜。
小明眼镜店在京市颇有名气,是当时为数不多能提供专业验光服务的地方。
店里的装修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深棕色的木质柜台,柜台里铺着深红色的丝绒布,上面整齐地陈列着寥寥几十副眼镜框。
眼镜框样式极其单一,大多是那种粗重的黑色塑料框,或者细圆、细方的金属框,颜色也无非是黑色、金色和银色几种。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老师傅从柜台后站起身,目光在气质出众的林颂和挺拔的韩相之间扫过,客气地问:“两位同志,谁配镜子?”
韩相说道:“师傅,是我配。最近感觉看远处有点模糊。”
老师傅点点头,引着他走向里面用布帘隔出来的简易验光室。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木头椅子,墙上挂着“E”字视力表,旁边还有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验光仪。
韩相坐在椅子上,配合着老师傅的指挥,上下左右地指着方向。
韩相验光的时候,林颂就站在稍远处,双手随意抱臂,目光淡淡地扫过墙上的视力表。最底下那行小小的“E”字方向,她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障碍。
很快,验光结果出来了。老师傅看着单子,抬头对韩相说:“同志,你这度数很浅,左边眼二十五度,右边眼几乎没有。也就是看特别远、或者特别小的字可能有一点点费劲,不戴眼镜完全不影响正常生活和工作。要我说啊,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师傅,谢谢您提醒。不过,还是配一副吧,有备无患,图个心里踏实。”
“行吧。”老师傅也没再劝。
韩相拿着老师傅递过来的几副镜框,一个一个试戴起来。
“你看哪个好看?”他侧过头,征求林颂的意见。
“银色这副,适合上班。”
林颂说完,目光在金色细边上多看了一眼:“至于金色——也一块买了吧。”
韩相立刻转头对老师傅说:“师傅,银色和金色的,我都要了。”
老师傅一时无语,心里嘀咕:这两人是不是有病?度数这么浅,配一副都算浪费,还一次配两副一样的?真是钱多没地方花了?
李明轩看到韩相鼻梁上赫然架着一副银色细边眼镜时,脸上不禁又隐隐泛起了绿光。
韩相真的去配眼镜了!
他一想到韩相看到林薇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总觉得韩相那副眼镜后面藏着的目光,在无声地蛐蛐自己。
下班铃声响起,韩相收拾好东西,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李明轩:“明轩,一起找个地方吃个饭吧?”
李明轩现在看到韩相就觉得膈应,但他如果拒绝,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小家子气,在刻意回避什么。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和厌恶,点了点头:“行啊。”
两人在单位附近找了家还算清净的小饭馆,点了几个家常菜,要了一瓶酒。
韩相没再提看错人的事,他摘下眼镜,说起了自己。
“不瞒你说,这人上了点年纪,真是不服不行。二十出头那会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现在嘛……感觉精力大不如前喽。”
他说这话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李明轩随手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公文包。
包口没完全拉上,隐约露出里面一个小巧的棕色药瓶的一角——那是李明轩偷偷托人从外地买来的、据说有奇效的补药。
韩相的眼神一触即收,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重重叹了口气,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有时候吧,工作累了一天,回到家里,看着……唉,真是一点儿不想回家,就想着能在外面多清静一会儿。力不从心呐……”
李明轩心里先是猛地一诧,对方居然把这么隐私、这么伤男人自尊的事情告诉了自己。
这一刻,他心中对韩相的那份戒备和敌意,在不自觉中消散了不少。
李明轩也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个年纪,正是承上启下的时候,工作压力大,家里老小事情也多,琐碎磨人……唉,身心俱疲,有时候真是……提不起劲儿。都一样,都一样。”
韩相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是啊”、“理解”,心里却在暗暗撇嘴:我可跟你不一样。
他这几天快活着呢,干劲十足,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关于林颂的小秘密——她似乎,对他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的样子,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偏好。
李明轩还在继续抱怨着,酒精和倾诉欲让他有些刹不住车,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和对自身状态的焦虑。
就在这时,饭馆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身材高大健壮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个篮球,满头大汗地走进来:“老板,老规矩,一碗炸酱面,多加蒜。”
韩相的目光似乎被那小伙子吸引,感慨了一句:“啧,你看这年轻人体格多壮实,龙精虎猛的,肯定没有咱们这些……烦恼。”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体格壮实”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李明轩,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韩胜,林薇的好同学。
林薇和她那帮同学走得很近,尤其是那个叫韩胜的体育局干事。
李明轩一想到韩胜那比自己高大健壮得多的身材,一想到林薇每次提起同学会很兴奋,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韩相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李明轩这反应,不像是单纯被谣言激怒的样子。
李明轩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家。
林薇闻到那刺鼻的酒气,不悦地皱了皱眉,还没等她开口询问,李明轩已经几步跨到她面前。
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有些沙哑变形:“你……你是不是又和那个韩胜联系了?”
林薇心里猛地一咯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但这慌乱也只是一瞬间的,她迅速镇定下来。
“李明轩!你什么意思?我跟老同学正常联系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她柳眉倒竖,一副被李明轩无缘无故的质问激怒的样子,“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李明轩逼近一步,酒气喷在她脸上:“你和他……真的没什么?”
林薇看李明轩这副样子,决定以进为退:“是!我承认!我上学时候是对韩胜有过那么一点好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年轻时还没点过去?你呢?你当年不也一样偷偷喜欢过你们班那个文艺委员,给人写过情书吗?”
听她如此“坦荡”地承认了对韩胜有过好感,反而让李明轩心里莫名地放心了不少。
只有没发生过什么的人,才会这样大大方方承认。
第110章
韩相本来想给林薇和那个叫韩胜的男人泼点脏水, 结果发现,林薇和韩胜真有点什么。
回家后,他立马跟林颂分享了这个意外收获的大瓜。
“我打听了, 韩胜他媳妇对林薇很有意见, 为这个没少跟韩胜闹别扭,你说, 韩胜和林薇要是真清清白白、一点猫腻都没有, 就是普通老同学关系,他媳妇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 反应这么激烈?这明显不合常理啊。”
说到这里,韩相脑中灵光一闪, 忽然想起了林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四个人的关系, 往往比三个人的关系更稳定。
韩胜的爱人叫何蓉蓉, 在幼儿园工作, 性格比较单纯与温顺。
此时, 她坐在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扑簌簌地往下掉:“阿胜,你是不是又去见那个林薇了?你上次……上次不是跟我保证过, 不再跟她私下见面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去见她。”
韩胜刚打完球回来,一身汗, 正烦躁地想找水喝, 闻言眉头紧紧皱起, 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又来了,听谁在那儿胡说八道,她就是找我帮个小忙,都是多少年的老同学了, 这个忙不好不帮,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吧?”
“老同学?真的只是老同学吗?”何蓉蓉的眼泪掉得更凶,心底的委屈和不安像潮水般涌上,“我不是傻子,韩胜,你们那次同学聚会……发生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韩胜习惯于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将手里擦汗的毛巾狠狠摔在椅子上,吼道:“你能不能别整天疑神疑鬼、胡思乱想?跟个怨妇似的,烦不烦?我累了一天回来,就不能让我清静会儿?”
看着丈夫那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甚至带着点嫌弃的表情,何蓉蓉有些不知所措,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性格里的软弱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捍卫自己的婚姻,除了哭泣和苍白无力的质问,她似乎没有别的武器。
最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害怕失去这个家,害怕年幼的孩子失去父亲,这种恐惧让她更加不敢真正撕破脸。
不过,软弱的孩子背后,往往有一个强势的父母。
何蓉蓉的母亲,在得知女儿受到的委屈后,顿时火冒三丈。
“欺负我闺女没脾气是吧?”老太太眼里冒着火,“那个姓林的小贱蹄子,自己没男人吗,还是她男人不行,非要跑出来勾引别人的男人。看我不去撕了她那张专门迷惑男人的骚狐狸脸,让她再嘚瑟。”
何蓉蓉还想阻拦,她怕母亲闹出不可收拾的大事,劝道:“妈,您别……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误会个屁!”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一把甩开女儿的手,“这都骑到脖子上撒野了,你还说是误会?你就是太软、太面了,才让人这么欺负到头上来。这次你别管,妈给你出头,非得让她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说完,老太太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门,留下何蓉蓉在原地,心情复杂,既有担忧,又隐隐有一丝快意。
报社一片繁忙景象,最近正值思想解放讨论的高峰期,办公室里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编辑记者们或伏案疾书,或低声交谈。
这时,一位气势汹汹的老太太冲了进来,她双手叉腰,目光扫过全场,中气十足地吼道:“林薇,哪个是林薇?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专门勾引别人男人的骚、货,给老娘滚出来。”
老太太的嗓门洪亮,瞬间盖过了办公室所有的杂音。
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位不速之客,然后又下意识地寻找事件的主角——林薇。
林薇正在校对稿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沉,她强作镇定,放下笔,站起身:“谁在这里大呼小叫?保安呢?”
老太太一见她起身,立刻确认了目标,几步冲到她办公桌前,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就是你,长得一副狐媚子样,自己有男人不够,非要出来偷腥,勾引我女婿,你怎么那么下贱,那么缺男人?离了男人你就活不了是吧?你个臭不要脸的骚、货!破、鞋!”
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朝林薇泼来,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家彼此交换着眼神。
“真的假的?林薇平时不是总把她家李明轩挂在嘴边,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吗?”
“谁知道呢?看她那打扮,就知道不是安分的主儿……”
更有甚者,已经拿出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突如其来的“好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神情。
林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羞愤、难堪、怒火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指着门口,声音尖利却带着一丝颤抖:“你……你胡说八道,污蔑,诽谤,滚出去,这里是报社,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
“我胡说?我呸!”老太太根本不怕,反而骂得更起劲了,“你敢摸着良心说不认识我女婿韩胜?你个专门破坏别人家庭的破、鞋,骚狐狸,你这种人就该被拉去游街批斗。放在前几年,早给你挂上破鞋游街了。”
“你血口喷人,我要告你诽谤。”林薇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全靠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报社的领导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到这混乱不堪的场面,脸色十分难看,他示意保安控制住激动的老太太。
正好,周美娟带着孩子来找林薇。
周美娟想着之前林薇抱怨她不够关心自己,特意带着外孙女,想来接林薇下班。没想到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撞见了这一幕。
她立马对领导说:“您听我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是有人恶意中伤,我们家小薇,从小就懂事、规矩、本分,绝对不是那种人!她和她爱人明轩感情好着呢,是周围都有名的模范夫妻,怎么会……怎么会做这种事?这一定是有人看我们小薇优秀,家庭幸福,故意造谣污蔑,您可一定要明察啊!”
周美娟试图用林薇平时的完美形象和家庭幸福来反驳。
那老太太刚被保安拉开一点,听到周美娟的话,顿时又炸了,挣扎着折返回来。
她指着周美娟的鼻子就骂:“我呸!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闺女那骚样,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养出这么个专门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你还有脸了,在这里装什么?我告诉你,我连你一起骂!老贱货生出个小贱货!”
周美娟一向自诩干部家属,讲究体面风度,何曾受过这种市井泼妇般的当面辱骂?
她想用道理反驳,却发现自己那套文绉绉的语言在对方粗俗不堪的谩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毫无招架之功。
老太太战斗力爆表,作势要冲上来揪她的头发,周美娟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那点想来理论的心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无比的狼狈。
这场闹剧,最终以老太太被保安强行带离报社而暂时平息。
领导明面上安抚了林薇几句,说会调查清楚,但眼神里流露出不悦和一丝“你怎么惹来这种麻烦”的责怪。
林薇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周遭同事们那些躲闪的、探究的、甚至带着隐秘兴奋与鄙夷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极度的难堪与怨毒冲垮了防线,她将电话打到了何蓉蓉家。
听筒里传来几下等待音,随即被接起,是何蓉蓉的声音:“喂?”
林薇不等她多说:“何蓉蓉,你以为让你妈来我单位闹一场,你就赢了?就能守住你韩胜了?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她刻意用一种慵懒而带着极度鄙夷的语调,一字一句说道:“韩胜早就嫌弃你了,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在床上就像一块死木头,死板,僵硬,毫无情趣,连叫、床都不会。”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哦,不对,准确来说,你还不如一块木头,木头至少不会让他觉得那么倒胃口,连碰你都提不起兴致。”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林薇“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一股报复得逞的快意涌上心头。
然而,这快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之而来的,却是自己与韩胜那点隐秘的事情暴露于人前的恐慌。
几年前,那次同学聚会后,她和韩胜喝多了……确实有过那么意乱情迷的一次。
那边何蓉蓉仍然握着话筒,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
韩胜他怎么可以……把他们夫妻之间最私密事情告诉另一个女人?!
100-110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
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
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
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
[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
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
[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