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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第111章


    周美娟冷静下来后思忖, 那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


    她找了个机会,对林薇说:“这里就咱们娘俩,你跟妈说实话, 你和那个韩胜……你们之间, 到底有没有什么事?”


    林薇内心正被巨大的恐慌煎熬着,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怎么也听外人胡说八道, 我们没什么事, 就是普通老同学。”


    “真没什么事?”周美娟紧紧盯着女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如果真没什么事, 人家会找到你单位,指名道姓地往死里骂?小薇, 都到这个时候了, 你还想瞒着我?非要等人家闹得满城风雨、让你身败名裂, 让咱们林家和李家都下不来台, 彻底无法收场的那一步, 你才肯说实话吗?”


    在母亲连珠炮似的逼问下,林薇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双手捂住脸,破罐子破摔地低吼道:“是, 我们是有过什么,就那一次, 这下你满意了吧。”


    周美娟如遭雷击, 踉跄着后退一步, 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她指着林薇,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胸口剧烈起伏:“这要是让明轩知道了,让李家知道了, 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你以后还怎么做人……我辛辛苦苦维持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林薇被母亲这激烈的反应刺激到了,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怨气爆发出来:“你以为我想吗,谁叫你那时候整天在我耳边催催催,说要孩子要孩子,可李明轩他……他根本就不行,他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我有什么办法。我那段时间心里苦闷得要死,所以那次同学聚会喝多了酒,一时糊涂……就那一次!就一次!”


    “一次……”周美娟周美娟听到这个数字,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一次还好。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对林薇厉声道:“小薇,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必须和那个韩胜彻底断了,再也不许有任何来往,听到没有?就当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不知道是因为把压在心底最深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是因为感受到母亲站在自己一边,林薇心里的恐慌似乎减轻了一些。


    她点了点头,语气显得格外顺从:“妈,我知道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他来往了。”


    这句话她说得干脆,心里也确实下定了决心。


    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喜欢韩胜的身体,可她从心底里,是看不起韩胜的。


    他头脑简单,除了打球,没什么大志向,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想要的,始终是李明轩能带来的体面生活、社会地位。


    这天下午,周美娟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织着毛线。


    贝贝在客厅里拍皮球,咯咯笑着,周美娟慈爱地看了一眼。


    然而看着看着,她手里的毛线针慢慢停了下来,眉头越皱越紧。


    以前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只觉得贝贝天生好动,可自从知道了女儿的秘密后,一些曾被完全忽略的细节,此刻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


    贝贝活泼好动,格外喜欢这种拍皮球、跑跑跳跳的活动,这喜好……


    周美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周美娟猛地放下毛线,起身走到贝贝身边,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外孙女的小脸,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属于李明轩的特征,来驱散心中那可怕的疑影。


    “外婆?”贝贝被她异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害怕,怯怯地叫了一声。


    周美娟猛地回神,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动作却有些僵硬:“没事,没事,贝贝玩吧,玩吧。”


    等下午林薇来接外孙女,周美娟将她拉到卧室。


    她关上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薇,你老实告诉我,贝贝……到底是谁的孩子?”


    林薇听到母亲的问题,眼神慌乱地游移:“我不知道,妈,我真的不知道,我后来才发现怀了孕,时间好像……差不多。”


    时间差不多?周美娟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不过她又立即说道:“就一次而已,哪有那么巧的事?一次就中?”


    周美娟像是在说服女儿,更是在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贝贝肯定是明轩的孩子。”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


    必须弄清楚,否则,这就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带贝贝去做血型检测!这是目前最快、也相对最隐蔽的验证方法。


    她知道女儿林薇是O型血,女婿李明轩是A型血。根据基本的血型遗传规律,O型血和A型血的父母,生出的孩子只可能是A型或O型。


    如果贝贝的血型是B型或者AB型,那几乎就可以断定。


    第二天,周美娟说是带贝贝去儿童公园玩,实际上她抱着贝贝,七拐八绕,走进了一家离家较远的医院。


    在采血窗口前,她哄着贝贝说:“贝贝乖,最勇敢了,就像被小蚊子轻轻叮一下,很快就不疼了,外婆待会儿给你买棉花糖,好不好?”


    就在周美娟心神不宁地等待着检验结果,在医院走廊拐角的立柱后面,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是何蓉蓉。


    自从在电话里遭受了那番羞辱后,这个温顺的女人,心底产生了报复的念头。


    她想去闹,但她天生的性格,又让她本能地抗拒着那种激烈的、面对面的冲突。


    于是,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暗中观察,跟踪周美娟和林薇,试图找到她们的把柄。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跟,竟然撞破了如此惊人的秘密——周美娟鬼鬼祟祟地带孩子来这种偏僻医院验血,其中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几天后,林颂接到了林建国从家里打来的紧急电话。


    电话那头,林建国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颂颂啊,你现在能不能立刻抽空,到家里来一趟?林薇出了点……状况。”


    林建国万万没想到,家里竟然会闹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闻!


    果然不是自己的种,就是不行!


    林颂听到林建国语焉不详的话,敏锐地意识到,恐怕不是小事,而且极不光彩。


    当她和韩相赶到时,家里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客厅里,李明轩手里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上面“B型”那个字母,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一下下跳动着。


    旁边李母指着林薇,骂道:“林薇,我们李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进门,我们明轩,我们李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他,这样对我们李家?”


    周美娟一开始还试图挽回局面:“亲家母,明轩,你们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小薇的错,是我们没教好她……可她,她也是一时糊涂,年轻不懂事啊!求求你们,看在两家以往的情分上,原谅她这一次吧。”


    然而,她的卑微哀求非但没有换来丝毫缓和。


    李母猛地调转枪口:“你还有脸求情,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以为你比你女儿好到哪里去?你头一个男人走了才多久,你就迫不及待地跟他战友勾搭上了,立马给你女儿改了姓。你这样的人,能养出什么好女儿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同意明轩娶你们家的女儿。”


    这番话如同最狠辣的耳光,狠狠扇在周美娟脸上,周美娟羞愤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李母吼道:“离婚,必须离婚!我们李家要不起这种不干不净的媳妇,这孩子,我们李家也绝对不会认,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你们立刻把她带走,滚出我们李家。”


    林薇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恐惧和一丝对李家的愧疚之后,此刻反而被逼出了一种鱼死网破的泼辣和狠劲,她冲着李母尖声反驳:“你以为我愿意吗,你宝贝儿子不行,他是个没用的男人,根本就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啪——!”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打得她脑袋猛地一偏,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嘴角也渗出了一缕血丝。


    是李明轩动的手。


    客厅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怒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韩相和林颂全程旁观了这场歇斯底里的家庭闹剧。


    韩相忍不住咂舌,他原本以为,发现林薇和韩胜真有点什么,就够出乎意料的了,没想到,后面还跟着这么一出大戏。


    然而,就在这场闹剧看似要以离婚收场时,事情却出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转折。


    为了证明自己儿子绝无问题,李母让李明轩做了生育检查,结果出来,李母傻眼了——李明轩被确诊为先天性的精子活性极低,不具备自然生育能力。


    这个结果,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李家所有的怒火。


    李明轩如果和林薇离婚,那他不能生育的消息一旦随之传开,他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别说前途,在任何圈子里都将沦为笑柄,再也抬不起头。


    而两人不离婚,至少表面上,贝贝还是他们李家的孙女,能维持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遮住这桩天大的丑闻和儿子不能生育的缺陷。


    最终,在屈辱和现实考量之间,李家人极其憋屈地,选择了后者——维持这段名存实亡、彼此折磨的婚姻。


    第112章


    张中仪在京市安顿下来不久, 便迫不及待地去见了林颂。


    “林颂姐姐!”张中仪脸上绽开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她发现林颂并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旁边的韩相,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沉稳些。


    这是好事, 说明林颂姐姐这些年来过得很舒心,这么一想, 张中仪觉得韩相顺眼了一点。


    她有很多话想对林颂说, 虽然在信里说了很多,但还有很多很多。


    秦雄结婚了, 新娘是秦母千挑万选、认定性子软、好拿捏的姑娘。


    张中仪曾以嫂子的身份,委婉地劝说过那位新进门的弟妹, 要学会在婚姻中维护自己的边界和权益。


    然而, 对方非但不领情, 反而觉得她这个嫂子多管闲事, 更加努力地去讨好秦雄和婆婆, 试图用隐忍和顺从换取表面的家庭和谐。


    经历过这一次,张中仪便彻底明白了, 有些人甘愿困在固有的模式里,旁人的援手反而会被视为打扰。


    她学会了尊重他人的命运, 不再轻易介入。


    这份领悟,也延伸到了她与自己母亲周凤霞的关系上。母亲自身未能解决的问题, 不应该由她来背负。


    包括对丈夫秦英, 张中仪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过去, 她总觉得介入秦英与他母亲之间的相处,是秦英信任她的表现,但现在来看,秦英与自己母亲相处的问题, 不应该她来解决。


    张中仪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她,秦英很可能结不了婚。


    她对林颂说了自己的体会:“我现在只有别人真正向我求助时,我才会伸出援手。”


    而不会像之前一样,因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便见到每一个看似陷入困境的人就想帮一把。


    接着,她的语调轻快起来:“我最近发现啊,人要是每天乐呵呵的,好像就会一件接一件地来。要是整天愁眉苦脸,糟心事便没完没了。”


    林颂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嗯。什么事情都不想,最好。”


    这时,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厨房方向飘来。


    韩相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一些海鲜,跟秦英在厨房里忙碌着。


    傍晚时分,两家人围坐在圆桌前,正中央是一大盘红亮油润的油焖大虾,旁边是一盆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还有一大盘姜葱炒蟹,蟹壳被敲开,露出饱满的蟹肉和金黄流油的蟹膏。此外,还有几样清爽的时蔬小炒。


    “来,动筷动筷,都别客气,自己家一样。”韩相热情地招呼着,率先给林颂夹了一只最大的虾。


    这顿海鲜大餐吃了许久,张中仪意犹未尽地约定:“林颂姐姐,等中秋节,咱们再聚!到时候我掌勺!”


    到了中秋那天。


    张连馨精心挑选了一盒月饼,早早来到了林颂和韩相的家。她一直感念林颂对自己的指点。因此,每逢重要的节令,她都会前来探望,表达心中的谢意。


    张中仪笑着主动与她打招呼:“燕京大学可是最高学府,能考进去太了不起了。”


    张连馨谦和地笑了笑:“只是比较幸运。”


    林颂问起张连馨最近忙什么,张连馨照实回答,说的都是关于课程、课题和论文的事情。


    张中仪听她满脑子都是学习,下意识想关心一下她的个人问题,话到嘴边却猛然醒悟,觉得自己这念头透着股的“长辈味”,实在不好。


    她及时刹住车,转而说道:“你这样想很好,年轻时就该专注于提升自己。不过有时候缘分也很奇妙,往往在你完全没有想法的时候,反而会降临。”


    张连馨礼貌地点点头,但这话并未真正进入她的心里。


    她的世界被公式、定理和未解的猜想填得满满的,暂时没有多余的空间想别的。


    再者,她听着张中仪与林颂的对话,能感觉到张中仪看待世界的方式带着些唯心的色彩,似乎认为心念一转,外在的人事物乃至环境都会随之改变。


    对此,张连馨内心并不能完全认同。


    她觉得对方深受自身经历的影响,因此形成了特定的认知。


    张连馨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林颂让她带些自己家做的月饼和一袋水果回去。


    袋子沉甸甸的,张连馨虽未打开看,但心里知道,林颂给她的,远远超过自己送出的那盒月饼。


    回到宿舍,张连馨将袋子里装的柚子拿出来,与室友们分享,月饼她留着自己吃。


    李花阳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清甜多汁的柚子,忍不住赞叹:“真好吃,甜滋滋的。”


    说实话,李花阳有段时间心里挺嫉妒张连馨的。但转念一想,张连馨那么聪明,能得到这些机遇和好处也属正常。


    更重要的是,两人智商差距太大,这让她心态平和了许多,觉得能和张连馨成为好朋友,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


    张连馨没功夫管别人怎么想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数学世界里。


    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期末考试季。


    李花阳紧张坏了,她总担心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地努力,最后考试成绩反而不如那些看似没那么用功的同学。


    张连馨看到李花阳焦虑的样子,说道:“生活中没什么人看你的。”


    李花阳嘴上应着,心里却想:那是因为你几乎不参与学生活动和社交,自然感觉不到那么多目光。


    她自己在学生会和班级都担任职务,需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时刻都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关注和评价。


    她紧张归紧张,但考试时一脸从容,张连馨看明白了,李花阳说紧张,是说给别人听的,根本不需要担心。


    期末考试结束后,韩里来找张连馨,商量着过年一起回家的事。


    哥哥嫂子今年打算留在京市过年,韩里觉得,就算他哥想回去,他妈应该也不乐意。韩里总觉得他妈对他哥抱着一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心态。


    张连馨肯定是要回家的。


    她自从放下了对韩里那点朦胧的好感后,就纯粹把韩里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或者是靠谱的哥哥。


    两人挤上了绿皮火车,车厢里人头攒动,韩里护着张连馨,怕拥挤的人流撞到她,在他的观念里,哥哥应该多照顾一点妹妹。


    旅途中,韩里兴致勃勃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各种趣事,还有考试时的一些情况。张连馨安静地听着,对这些话题其实并不太感兴趣。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讲起了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寻找一个最基础的公式,它能够蕴含和推导出所有后续复杂的变化和相互关系……”


    她将写满符号和算式的纸递到韩里面前,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以便他能看清楚。


    韩里大学读的是物理,与数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仔细看着纸上的内容,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想法。


    两人凑得很近,张连馨柔软的发丝几乎蹭到韩里的脸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令人头晕的草稿纸上移开,落在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着红晕的脸颊上,落在她那双此刻格外明亮、专注得仿佛盛下整个宇宙的眼睛上。


    韩里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瘦小、沉默、需要他偶尔看顾的小妹妹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


    这个认知在韩里心头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他感觉耳根不受控制地悄悄热了起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从心底涌起,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自在地将身体往后挪了挪,下意识地想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张连馨对此毫无所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韩里那细微的躲避和渐渐游离的眼神。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韩里的回应或肯定了,对她而言,身边有没有听众,并不影响她探索真理的过程本身。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般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新的灵感或公式。


    回到县城。


    空气中弥漫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和年节将近的烟火气。


    韩里帮张连馨提着行李,到她家附近,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姜玉英拔高了嗓门的尖锐声音,似乎正为了什么事与人争执不休。


    原来是姜玉英和王梅一块经营的包子铺,因为利润分配不均,爆发了矛盾。


    王梅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分到自己手上的钱很少,便干脆撕破脸,在隔壁街盘了个小门脸,自己单干了。


    姜玉英被王梅这一手气得够呛,憋足了一股劲儿要跟她较劲。她把自己的包子铺重新装修了一番,改头换面,挂上了“状元包子铺”招牌。


    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精心装裱着当年张连馨考上燕京大学时的报道,生怕进店的顾客看不见。


    这次张连馨放假回来,姜玉英立刻拉着她到店里,逢人便介绍,带着夸张的骄傲:“看看,这就是我小妹,亲小妹,燕京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就是吃着我包的包子长大的,我跟你说,我们家这包子,那可是沾着文曲星的仙气儿,孩子吃了聪明上进。”


    张连馨听着嫂子这番极尽渲染的推销词,感觉自己像一件橱窗里的展品。


    然而,不得不承认,姜玉英这番操作,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了。


    姜玉英看着门口排起的长长的队,心里十分高兴,然而忙碌的空隙,她揉着发酸的腰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么累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儿子!她脑子里回答道。


    另一边,韩里回到家,帮着父母置办年货。


    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年货市场上,按照清单买了瓜子、花生、糖果糕点……林林总总,提了大包小包。


    看着市场上热闹喜庆的气氛,他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张连馨。


    他折返回去,又多买了一份品相好的年货,想着找个机会给张连馨送过去。


    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毕竟一起长大的,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没有别的意思。


    张连馨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并真诚地道了谢,随后拿出一些自己闲暇时剪的、图案精巧复杂的窗花送给韩里作为回礼。


    韩里拿着那些充满巧思和年味的窗花回到家,本来想挑几张贴在窗户上,但拿在手里反复看了许久,最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没有贴,而是仔细地收了起来。


    张连馨因为手头有一个课题研究到了关键阶段,有些数据需要尽快处理和分析,便决定提前返校。临走前,她跟韩里说不跟他一块回去了。


    韩里得知后,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家里似乎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萌生了提前回学校的念头。


    回到熟悉的燕园,初春的气息还很微弱,但枝头已隐约可见鼓胀的芽苞。


    韩里刚放下行李,正整理着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室友就拿着一份新出的校园报纸,咋咋呼呼地冲进来。


    他指着其中一个版面给他看:“韩里,快看!这不是你那个妹妹吗?数学系的张连馨,上咱们校报了,说是提出了一个……新方法。”


    韩里接过报纸,目光落在照片和那篇充满赞誉的报道上。


    他发自内心为张连馨高兴,他一直都知道她很聪明,很优秀。


    但听着室友那句随口而出的“你妹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和莫名的烦躁,下意识地就开口反驳道:“她不是我妹妹。”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反应这么大。


    室友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韩里感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是亲妹妹。就是……以前一个厂区长大的,算是朋友吧。”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他意识到,自己对张连馨,或许并不仅仅是儿时玩伴的照顾之情,也并非单纯的兄长对妹妹的关怀。


    这种认知让他心绪纷乱如麻,既有豁然开朗的清明,又伴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和一丝隐密的期待。


    在原地踌躇、内心挣扎了几天后,韩里终于鼓足勇气,想借着从家里带来的特产——一些他记得张连馨小时候似乎挺喜欢吃的柿饼——去找她。


    他精心挑选了品相最好的几个柿饼,用干净的牛皮纸袋装好,怀着几分紧张,走向女生宿舍楼。


    初春的寒风依旧料峭,但韩里却感觉自己手心出汗了。


    刚走到宿舍楼下,他还没来得及找人传话,迎面碰到了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走出来的李花阳——张连馨的室友。


    李花阳见到他,很是热情地打招呼:“韩里,你来找连馨啊?”


    韩里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常:“嗯,她在宿舍吗?”


    “哎呀,真不巧,”李花阳说道,“她刚跟她对象出去了,你没碰上吗?”


    “对……对象?”


    韩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怔在原地,提着纸袋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袋柿饼此刻仿佛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粗糙的纸袋边缘硌着他的手心。


    “对啊!”李花阳完全没察觉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变化的情绪,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语气带着一点点羡慕,“好像是之前一个学术交流活动上认识的,香江来的交换生,家里条件可好了!人长得也帅,特别有绅士风度!”


    她继续补充着细节:“人家刚认识不久,就送了连馨一块手表当见面礼,听说是国外的名牌,可贵了!我们都看到了,真漂亮。”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香江来的,家境优渥,绅士风度,名牌手表……每一个词,都慢悠悠地割在韩里心上。


    “哦……这样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


    “那我就不等她了,麻烦你把这个——”他想把手中的纸袋递出去。


    话到嘴边,看着那朴素的牛皮纸袋,他猛地收回手,将纸袋紧紧攥在身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改口:“不用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韩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和涩然。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原来她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更合适、更耀眼、更能与她并肩同行的人。


    而此刻,在校园另一条栽满银杏树、此刻枝条尚未吐绿的路上,张连馨正和那位谈吐温文的香江青年并肩走着。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洒下来,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神情专注而平和,偶尔附和青年几句。


    那块手表,她并没有收下,当然,这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张连馨忽然想起中秋时节,张中仪说的那句话——有时候缘分也很奇妙,往往在你完全没有想法的时候,反而会降临。


    但有些人来到自己的生命里,就一定要接受吗?张连馨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张连馨最擅长的,从来就是蒙蔽命运。


    就像她从小在嫂子姜玉英手下长大,命运塞给她一个精明、算计、试图掌控她来谋取好处的嫂子。但这又如何?她依旧可以活成张连馨。


    命运按照命运的轨迹,她张连馨按照她张连馨的轨迹。


    更遑论,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张连馨对命运这种带着玄学色彩、时常被用来解释无力与妥协的概念,从根本上就抱持着怀疑与审视。


    在她看来,所谓命运,不过是诸多客观条件、随机发生的概率事件、以及个体在现有约束下做出的一系列选择的集合体。它根本不是什么会因心念流转而轻易改变的超自然力量。


    第113章


    回到宿舍。


    “连馨, 你回来了,刚才韩里来找过你。”李花阳说道,然后又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问道, “诶, 你快说说,你跟你那个对象约会怎么样啦?”


    张连馨纠正她:“别乱用词。他不是我对象,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啊?”李花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不是吧?人家可是香江来的,而且长得也斯文端正。这多好的机会, 你怎么就……就不答应呢?”她实在无法理解。


    张连馨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让李花阳瞬间噎住的理由:“他说话有口音。”


    李花阳:“……”她张着嘴, 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来接。


    这……这算是什么理由?香江人说普通话带点粤语口音,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甚至在某些人听来, 还带着点独特的韵味。这也能成为拒绝一段潜在良缘的理由?


    但她看着张连馨那副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这个理由有问题的样子, 有些无语。


    韩里在那日之后, 思考了很多。


    说实话,在过去的人生里, 他很少真正自己去思考什么。因为哥哥韩相总是为他规划好一切,告诉他该做什么, 该怎么努力。


    他习惯了听从,习惯了沿着哥哥指的路走, 从来没有深入地去审视自身。但现在, 他清晰地认识到, 脚下这条人生的道路,需要自己去感受,去选择,去承受, 无论是喜悦、还是失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意识在他心中苏醒,这好像是他自己的人生,不是他哥哥的人生。


    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活、学习以及感情,他要更加努力。


    与此同时,曾经哥哥常说的“差距就是动力”,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小时候,每次哥哥说出这句话,他总是咧着嘴,乖巧地点头,像复读机一样跟着念一遍“差距就是动力”。


    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想让哥哥高兴,其实并不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


    每每此时,哥哥看向他的眼神里,总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现在,他懂了。


    差距就是那个香江男生身上那种由优越环境和广阔见识蕴养出的自信与从容,是李花阳口中“外国名牌手表”所象征的、他暂时无法企及的物质条件。


    韩里无法说出这样的感觉,曾经不懂的东西,曾经未曾在心底掠过多少波澜的东西,忽然有一天,在自己耳边炸开。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心口发闷,震得他整个认知世界都随之颤动。


    他今天要去书店买书,然而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装修颇为考究的手表店门外。


    橱窗擦得锃亮,那些精致的手表闪耀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门。


    “下午好,想看手表吗?”老板立刻迎了上来。


    韩里的目光缓缓扫过玻璃柜台下那些标签上数字惊人的手表,手指在身侧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块设计相对简约、看起来不那么张扬的腕表上。


    “麻烦拿这块给我看看。”他说。


    老板依言取出,递到他手中。韩里接过,指尖感受到金属表带的冰凉触感,表盘内的秒针规律地跳动着。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仿佛在观摩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老板起初还耐心陪着,但见他只是看,没有任何要购买的迹象,眼神里渐渐透出些不易察觉的鄙夷,心里嘀咕:又是一个光看不买的穷学生。


    他忍不住出声提醒,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耐:“这位同学,你到底买不买?”


    韩里仿佛被从思绪中唤醒,他抬起头,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露出一抹平和甚至带着点感谢意味的笑容:“我不买了,谢谢你啊,老板。”


    老板听到前半句“不买了”,本能地就想翻个白眼,但听到后面那句真诚的“谢谢你”,准备甩出的冷脸僵了一下,心里那点不耐烦奇异地消散了些,反而觉得这年轻人挺有礼貌,态度不由缓和下来。


    “唔,没事。”他甚至还顺手从柜台下抽出一张店里的宣传册,递给韩里,“这个你拿着看看吧,新款都有介绍。”


    “谢谢老板。”韩里接过宣传册,再次道谢,然后转身,走出了店门。


    他放下手表,并非因为老板的催促,而是在那一霎那,他虽然满脑子充斥着“差距”两个字,但心里,反而没有了这个词语的概念。


    韩里顿时想到了马哲上学的,老师让他们用马哲来指导科学研究。他一直不太明白,那些“对立统一”、“辩证观点”、“一体两面”的抽象概念,但在这一刻——


    有概念恰恰就是没有概念,他知道了差距的概念,又没有了差距的概念。


    小时候没有差距的概念,是因为懵懂、无知,此时没有差距的概念,是成长和成熟。


    他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完成了韩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


    韩里没有回学校宿舍,而是去了哥哥嫂子家。


    韩相正和林颂说着韩里:“感觉他这几天有点不对劲,一下子好像变深沉了不少。”


    林颂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一直希望他能快点成熟吗?他现在看起来是开始思考了,你又觉得不好?”


    韩相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含着兄长复杂的关爱:“希望归希望。可我比谁都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成熟,往往意味着遇到了事情,受了不小的刺激。我宁愿他慢点长大,心思简单些,哪怕没什么大志向,烦恼也能少一些。”


    正说着,门口传来韩里的声音。


    韩相惊讶地看着他:“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学校下午没课吗?”


    韩里站在玄关处,没有立刻换鞋,也没有回答关于课程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哥哥脸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哥,谢谢你。”


    韩相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大刺激了。


    他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韩里的神色:“你怎么了?”


    韩里也往前走了一步,说道:“哥,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差距了。”


    韩相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猜测:是在学业上被顶尖的同学碾压了,是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还是因为家境、见识上的差异,感到难堪甚至自卑的比较?


    他按捺住焦急,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怎么知道的?是遇到什么事了?跟哥说说。”


    韩里说道:“我尝过了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从小就没什么太多自己的想法,神经也比较大条,你跟我讲过的很多道理,叮嘱我要努力、要争气的话,我听着,却很难真正体会到背后的沉重。直到现在,我才好像突然明白了。”


    “哥,原来你一直活在这种——”他心疼地说道,“不太好受的滋味里吗?”


    不太好受的滋味?韩相听着弟弟这番充满了体察与理解的话语,再看着他脸上那份真切的心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摆了摆手:“跟你没关系。”


    韩里却摇了摇头,非常认真地说:“哥,你会这样,是因为你没跟我一样,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哥。”


    韩相看着眼前褪去青涩的弟弟,心里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但他在弟弟面前习惯了内敛,于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韩里的肩膀,笑骂道:“怎么?你这臭小子,不会是想当我哥吧?”


    韩里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神清澈而认真:“我是想说,哥你以后,心里能没有差距这个概念,能活得轻松一点。”


    韩相沉默了片刻,定定地看着弟弟,过了好一会儿,说道:“好。”


    林颂看得出,韩相只是嘴上答应了而已。


    韩相人生中有很多次改变的机会。她亲眼见到过的就有两次,一次是林安,没见过不代表要拥有,但是韩相的回答是,如果有和没有都一样,那为什么不能是拥有。


    还有一次就是韩里。可是,韩相都没有产生改变的想法。


    果然,等韩里一走,韩相便对林颂无奈地笑道:“我的原话是差距就是动力,重点在后面那两个字,动力。他倒好,光给我记住前面‘差距’俩字了,还在那儿品味出不好受的滋味来了。”


    差距就是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怎么可能说没有这个概念就没有这个概念呢。


    那是自我欺骗。


    就像他曾经对林安说的一样,要学会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和欲望,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如果暂时没有拥有,就强行说服自己这个和那个差不多,那其实是在欺骗自己,是不尊重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


    不过韩相也清楚,韩里的意思是想让他放下执念。


    可话说回来,他从来没觉得差距是什么不好受的滋味。


    林颂看着韩相在那里得吧得吧地说着,一个人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这个人的人生轨迹。


    第114章


    四月份, 杨树、柳树憋了一冬的劲儿,猛地抽出嫩绿的新芽。


    没过几天,漫天都是白茫茫的柳絮, 一团团、一簇簇, 打着旋儿,往人脸上贴。


    韩相近来忙得顾不上这些, 他的精力都扑在了高校经济管理类专业的筹建工作上。


    筹备工作千头万绪, 但韩相很快发现,最大的难点并非这些具体事务, 而在于尺度的把握。


    筹备组内部争论激烈:一派主张课程设置要突出计划经济和社会主义企业管理的优越性,对西方理论要批判性介绍;另一派则认为, 既然要培养能参与国际竞争、理解市场经济的人才, 就该大胆引进、系统讲授国外的成熟理论和方法。


    韩相在争论中大多时候只是聆听和记录, 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和资历。


    但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晚上回到家, 他常常独自在书房待到深夜, 面前摊开的是通过各种渠道能找到的参考资料。


    他越看越琢磨,西方发达国家在企业管理中强调的激励机制、市场竞争、效率优先等原则, 其核心逻辑,恰恰印证了他一直秉持的理念——差距就是动力。


    于是, 他打算写一篇文章,投给内部一个影响力不小的理论刊物。


    他的核心论点很明确: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计划经济的宏观调控作用。但同时, 在微观的企业管理层面, 在特定的、可控的生产经营领域, 可以引入和学习外国先进的管理经验和技术。


    这天晚饭后,林颂随口问起:“你之前投出去的那篇稿子,有回音了吗?”


    事情的进展快得出乎意料。文章不仅被顺利刊发,在理论界引起了一些关注。


    更令人意外的是, 竟然得到了国家经委会某位主管企业改革工作的主任的青睐。


    这位主任姓陈,是从工业战线成长起来的领导,既有实践经验又重视理论研究,亲自点名,要见见文章的作者。


    林颂提醒韩相:“领导专门找你谈,绝不会只是想听听文章观点的复述。你得有所准备,话题很可能会落到当下最紧迫、也最棘手的国企改革现实问题上。既要展现出你的思考深度和前瞻性,又要牢牢把握住分寸。”


    韩相深以为然。


    他结合在六五厂推广六六牌收音机的实践经验,以及近年来对国内外企业运作模式的观察,认真梳理了关于国企改革的思路。一是在坚持公有制前提下,打破大锅饭;二是建立以经济效益为核心的考核体系,将职工收入与企业效益适当挂钩;三是在完成国家计划的同时,给予企业适度自主经营权,使其能根据市场需求调整生产。


    会谈当日,韩相提前三十分钟来到一栋庄重简朴的小楼。


    通报之后,他被工作人员引到了一间安静雅致的会议室。


    陈主任准时到来,没有太多寒暄,几句问候后便直入主题,请他谈谈对当前改革,特别是如何对待外部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的看法。


    韩相沉稳应答:“中央强调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但在具体操作层面,特别是在如何对待和利用国内外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这个问题上,很多同志还存在顾虑,容易陷入要么一概排斥、要么盲目欢迎的误区,缺乏系统的认知和有效的管理手段。我认为,关键在于如何在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的前提下,探索出一条既积极进取又稳妥可控的路子。”


    他结合六五厂和后续工作的实例,阐述了适度、有序引进外部资源对弥补短板、提升技术和管理水平的积极作用,同时也坦诚指出了可能带来的挑战。


    “所以我认为,”他总结道,“问题不在于要不要引进,而在于如何有选择地引进,如何有效地管理,如何确保其最终能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正如林颂所料,陈主任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切入当前国企面临的严峻现实。


    他语气凝重:“理论探讨很重要,但现实更紧迫。当前不少国有企业面临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设备老化、产品积压的困境,国家包袱很重啊。韩相同志,你对解决这些问题,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韩相早有充分的准备,从容应答:“陈主任,我认为当前国企改革的核心是要解决活力不足的问题。可以适当借鉴国外管理经验中合理的成分,比如他们强调的绩效导向,我们可以探索建立经济责任制,把任务完成情况与奖金、评优挂钩,打破平均主义。”


    他强调原则:“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坚持工人阶级主人翁地位。引入竞争和激励,是为了更好地发挥社会主义优越性,壮大公有制经济。”


    陈询问他是否还有补充,韩相便补充强调了技术进步和设备更新的关键性:“如果没有技术进步和设备更新这个硬件支撑,就像有了好骑手却没有好马,终究难以在市场竞争中跑得快、跑得远。两者必须相辅相成。”


    会谈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韩相清晰地感受到,在整个交流过程中,陈主任虽然鼓励创新思路,但对于资本的属性与边界这些问题,态度异常审慎,言语间透露出国家层面在此事上的高度敏感和仍在探索阶段的现状。


    韩相暗自思忖,领导或许会安排自己进入某个政策研究或理论起草小组。


    然而,陈主任接下来的决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韩相同志,”陈主任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既有理论思考,又不脱离实际,这很难得,当前的改革事业,正需要一批理论过硬,又能够冲锋陷阵、到一线去解决实际问题的闯将。”


    他略作停顿,问道:“你知道北冰洋饮料厂吗?”


    北冰洋?韩相当然知道。


    那是家颇有年头的老牌国营厂,但改开以来,面对日益丰富的市场和新兴饮料的冲击,北冰洋产品单一、包装陈旧、销售渠道僵化的问题暴露无遗,据说已连续亏损多月,连职工工资都难以按时足额发放,厂内人心浮动,怨气不小。


    他谨慎地回答道:“主任,我知道一些情况。北冰洋是个老品牌,有一定群众基础,但目前面临的问题比较突出,主要是产品单一,不适应市场需求,内部管理可能也存在激励不足、效率不高的问题。”


    陈主任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韩相便结合自己的理解继续分析:“主任,我认为,挽救这样的老厂,需要双管齐下,而且动作要快。一是立刻着手产品革新,研发符合当下口味的新产品,改进包装设计,让老品牌焕发新颜;二是必须下决心推动内部管理改革,打破铁饭碗思维,建立能调动干部职工积极性的新机制。同时,销售渠道也要重新梳理。”


    陈主任点点头,看着他说:“那么,如果把这个企业交给你,你有信心吗?”


    去一个濒临倒闭的老厂当救火队长?


    韩相心头一震,涌上的不是畏惧,而是一股迎难而上的兴奋。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语气坚定地回答:“主任,我有信心,我愿意去北冰洋,和全厂职工一起,努力闯出一条路子来。”


    等韩相离开后,秘书忍不住低声向陈主任表达担忧:“主任,这样安排是不是太冒险了?韩相同志毕竟没有独立主持过一个厂全面工作的经验,万一……”


    陈主任走到窗前,语气深沉地对秘书说:“上面下了决心,要摸石头过河。北冰洋这样的厂子,全国有多少?救活一个,就是树立一个样板,就能提振一片信心。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官员,而是一个有想法、有胆魄的实干家。韩相的文章,正切中要害。他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去闯一闯!”


    李明轩得知韩相即将接手北冰洋饮料厂的消息后,内心感到一阵舒畅。


    因为孩子不是他的这件事,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韩相这个姐夫,现在好了,人调走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他私下进行过打听和分析:经委的陈主任近来压力巨大,上面要求加快国企改革步伐,尽快拿出有说服力的成果,据说他是立了军令状的。


    “炮灰……”李明轩在心底冷冷一笑。


    在他看来,韩相这是被推上前线当枪使了,自己恐怕还蒙在鼓里,以为得了重用。


    至于陈主任,这哪里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分明是“病急乱投医”,近乎不计后果了!


    韩相何曾真刀真枪地管理过一个完整的工厂?更何况是北冰洋这种在市场经济冲击下首当其冲的单位。


    李明轩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韩相没管过厂,但他媳妇林颂管过啊!他接下这个任务,该不会是觉得背后有林颂能给他出谋划策吧?


    一个大老爷们,居然靠媳妇儿,李明轩几乎要嗤笑出声。


    若真如此,韩相真是给男人丢脸!


    而林颂在得知韩相的这一新任命后,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担忧,反而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遇。


    当初在六五厂,‘六六牌’收音机能从计划走向市场,打开销路,背后都是韩相一手推进。


    她那时就说过,一个秉持差距就是动力的人,最适合什么?是竞争,而当前国企改革最核心、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在坚持公有制的前提下提高市场竞争力。


    第115章


    周美娟今天瞧着林安顺眼了几分。


    这是因为她从林安口中得知, 韩相被调去收拾北冰洋饮料厂那个烂摊子了。


    想到这里,周美娟连日来因女儿林薇婚姻不幸而积压的郁气,仿佛都消散了几分。


    她阴暗地想, 自己女儿婚姻不幸, 那林颂的婚姻,最好也出点问题。


    这人, 心情一好, 好消息立马来了。


    周美娟接到了梅雅的电话,邀请她一起去文化宫观看外孙女黎月的舞蹈演出, 她自然是满口答应。


    演出这天,周美娟早早到了文化宫。


    黎月穿着一身崭新的粉色芭蕾舞裙, 白纱层层叠叠, 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粉色芭蕾软底鞋。她被几个同样打扮得如同小天鹅般的姑娘们簇拥在中间。


    她手里拿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娃娃, 娃娃的小裙子上缀满了细小的亮片和繁复的蕾丝, 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高高举起娃娃,向围拢过来的小伙伴们展示:“看!这是我爸爸妈妈上次从国外特意给我带回来的!是不是比我们百货大楼里那些娃娃好看一百倍?你们看她的头发, 是真的呢,还可以梳各种发型, 这些漂亮的小裙子也都能脱下来换呢。”


    旁边的小姑娘们立刻发出一片“哇塞”的羡慕惊叹。


    周美娟看在眼里,不由对身边的梅雅感慨道:“这国外的东西, 它就是不一样。你看这娃娃做的, 多灵巧, 多逼真!再看看咱们的那些,简直没法比。”


    她见梅雅嘴角微牵,似乎表示认同,便更加来了谈兴。


    她说道:“我记得以前有位大师就说过, 国外的月亮啊,它比国内的圆。这话虽然说得直白,但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啊。人家那边,科技、经济、生活品质,方方面面,确实走在咱们前面嘛。”


    梅雅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虽然内心深处也认同国外在许多方面更为发达,生活更为优渥,但周美娟这般带着某种刻意强调甚至略显谄媚的腔调说起来,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烦了。


    她今天来主要是想好好欣赏外孙女的表演。


    梅雅目光转向正在做准备活动的孩子们,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周美娟却似乎没察觉到梅雅的不耐,或者说察觉了但不愿放弃这个展示的机会,继续往下说:“国外不光是这些东西做得好,人家的教育方式也先进,更注重培养孩子的个性跟创造力,不像咱们这边,就知道死读书,把孩子都教成小木头人了。还有那个生活方式,人家讲究的是享受生活……”


    梅雅终于忍不住,轻轻打断她,指着舞台方向:“表演快开始了。”


    周美娟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心里还有点遗憾没能把话说完。


    表演正式开始后。


    周美娟在台上众多穿着统一舞蹈服的小演员中,竟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安。


    她居然也参加了这次汇演!


    林安虽然学习舞蹈的时间不算长,但凭借着出色的身体条件,加上平日里肯下苦功练习,也成功入选了这次的表演名单。


    她虽然不是站在最耀眼的领舞位置,但动作舒展,节奏精准,在整齐的队列里依然显得很出挑。


    周美娟看着台上林安那虽然稚嫩却充满力量感的舞姿,鬼使神差地对梅雅说:“你看那个跳领舞旁边第三个位置,穿蓝色裙子的,看见没?那是我大女儿的女儿。”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特意指给梅雅看,或许是因为梅雅过得顺风顺水,让她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想要打破这种完美人生的冲动。


    看,你的生活也并非事事如意,你的外孙女跳得就不如我的外孙女跳得好。


    当然,她内心深处并不喜欢这个外孙女。


    梅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审视着林安:“嗯,动作倒是挺舒展,力度也够,跳得是不错,但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嫌弃:“好黑啊,女孩子家,还是白净一点好,显得娇贵。”


    周美娟立刻点头附和:“可不是嘛!梅雅你说得太对了!女孩子嘛,就是要娇贵点,白净点,那才有福气,才招人疼。”


    看完汇演回来,周美娟觉得心里闷得慌。


    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在梅雅面前起了那份想要看人笑话、隐隐嫉妒的念头,所以才走了背运?


    因为她发现一个规律,就是每次她真心实意帮梅雅解决了些小烦恼、宽慰了对方之后,自己整个人都会轻快起来,运气也好些。可一旦她对梅雅产生了不好的念头,紧接着就会碰上些倒霉事。


    为了驱散这莫名其妙的晦气,她决定去找她那帮老姐妹聚一聚。


    这次聚会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新开不久的、装潢颇为高档的茶餐厅里。桌上,除了精致的茶点,摆着几瓶橙黄色的玻璃瓶饮料。


    “来来,美娟,快尝尝这个。”一个姐妹热情地拿起一瓶,塞到周美娟手里。


    周美娟笑着接过来,入手是冰凉的玻璃瓶壁,她瞥了一眼标签——北冰洋?


    这种高档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摆着那种高级的、铝罐装的进口饮料才对吗,北冰洋这种老掉牙的本地汽水,也配出现在这里?


    她把瓶子往桌上一放,脸上挂起一副了然又不屑的神情:“嗐,我当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呢,北冰洋啊?土里土气的,一股香精味儿,没啥好喝的。现在有品位、讲究生活格调的人,谁还喝这个啊?都喝那种外国来的易拉罐,那才叫高级。”


    仿佛与北冰洋这等老旧土气的东西划清界限,就能让她显得更加摩登、更与国际接轨。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姐妹们却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语气里还带着点对她消息闭塞、落伍了的惊讶。


    “美娟,你这可就消息不灵通啦!电视上,报纸上都登了,外国娃娃都爱喝呢!现在可流行这个了!”


    “对对对!我也看了!那照片拍得,一个洋娃娃和一个咱们国家的娃娃,举着瓶子对着喝,看着就喜兴!”


    “就是,现在喝北冰洋才是时髦呢!代表咱京市欢迎外国朋友!”


    “……”


    外国娃娃?报纸?时髦?


    周美娟被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点发懵。


    她顺着一个姐妹指点的方向,看到桌角确实放着一份前几天的报纸,娱乐版块有一个不算太大但颇为醒目的照片——一个金发碧眼、笑容灿烂得像小太阳的外国小孩,和一个黑头发黑眼睛、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孩,正一人举着一个橙黄色的北冰洋玻璃瓶,对着嘴仰头喝着,橙色的汽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充满了活力与童趣。


    照片旁边的标题赫然写着——有朋自远方来,就喝北冰洋。


    下面还有一小段文字,生动地讲述了这中外小朋友因一瓶北冰洋汽水结下友谊的趣事。


    就这么一篇小小的报道,配合着那张充满童真、跨国友谊和鲜活气息的照片,仿佛给“北冰洋”这三个在人们心中已经有些过时、甚至带着点土气标签的老牌子,注入了一股神奇的活力。


    原本滞销的、被视为“老土”的汽水,好像就在这一夜之间,凭借着这张照片和那句朗朗上口的广告语,变得“洋气”、“受欢迎”起来,甚至成了一种新时尚。


    周美娟捏着手里那瓶不知被谁又重新塞回来的北冰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觉得那橙黄色的液体异常刺眼。


    她这心里头,比当年她知道风靡一时的“六六牌”收音机竟然是林颂那个厂子生产的,还要让她觉得堵得慌。


    聚会的气氛因为北冰洋而更加热烈,姐妹们啜饮着冰爽的汽水,讨论着最近的潮流。


    周美娟头一次觉得,跟老姐妹聚会,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放松和愉悦,反而更加烦躁。


    回到家,还没等她把这口气顺过来,更让她胸闷的事情来了。


    李语贝从外面和小伙伴疯跑回来,一进门就嚷:“外婆外婆,我发现街上好像好多人都在喝北冰洋汽水呢,你快给我买一瓶。”


    看着外孙女那充满期盼的亮晶晶的眼睛,听着那“北冰洋”三个字,周美娟炸了。


    她忍不住将火发泄到孩子身上:“喝什么喝,不许喝,那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是韩相那个投机分子弄出来的噱头,新瓶装旧酒,糊弄你们这些傻子呢!”


    她觉得现在的人真是没脑子,就知道人云亦云。


    “换了个包装,找了个外国小孩拍张照片,就变成好东西了?谁特么规定的外国的就都是好的了?放屁!”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却先懵了,不对,外国的东西不就是好东西吗。


    第116章


    北冰洋饮料厂的账面上, 第一次出现了令人振奋的数字。


    谁能想到,如今在街头巷尾被争相购买的紧俏货,几个月前还是堆积在仓库角落、几乎被判了“死刑”的积压品呢?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在以副厂长马为国为首的几位老资格干部眼里, 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他们一辈子信奉的是本本分分搞生产, 踏踏实实做产品, 对上级计划负责,对产品质量负责, 觉得这才是办企业的“正统”。


    可韩相来了之后,搞的是什么?


    是挖空心思在报纸上登广告, 是利用小孩子搞什么中外小朋友友谊的噱头拍照宣传, 是弄些“有朋自远方来, 就喝北冰洋”之类花里胡哨的广告语!


    这在他们的价值观里, 是不务正业, 是耍小聪明,是钻营取巧, 是歪门邪道!


    马为国私下没少跟老伙计们叹气:“咱们北冰洋,几十年的老牌子, 靠的是口碑和质量,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卖东西了?丢份儿, 实在丢份儿。”


    旁边有人苦笑着附和:“咱们坚守了一辈子的道理, 还不如他韩相这种……这种搞花架子的做法来得快、来得猛, 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韩相不是不知道马为国他们私下里的议论和不满,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这些人不公开唱反调, 不耽误厂里的大事运转,他就可以容忍这些不同的声音存在。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一次厂务会议上,韩相条理清晰地安排道:“当前首要任务,是集中我们手头能动用的资金,把之前拖欠全厂职工的所有工资,一次性、足额补发到位!一分钱都不能少!还有,之前在动员会上承诺的的奖金,也按照初步测算出来的第一部分,一并发放给大家。”


    他话音刚落,马为国就习惯性地提出了异议,语气带着老成持重的担忧:“现在厂子刚见点起色,账面刚好看一点,正是需要资金投入扩大再生产的关键时候啊,你也知道,咱们厂里那好几条老生产线,都等着更换关键部件,不然产品质量的稳定性没保证,而且外面——”


    他顿了顿:“盯着咱们北冰洋的人可不少,咱们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些,把钱先用在刀刃上,巩固好生产基础,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把大量现金撒出去,风险太大了。”


    韩相抬手打断了他:“马副厂长,你的顾虑我明白。但是,钱要赚,但人心更要稳。先把欠大家的债还了,让职工们实实在在拿到钱,比什么都有说服力。这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外面一部分人的嘴,更能把我们自己人的心牢牢凝聚起来。”


    他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干部:“现在外面的声音确实很杂,说什么的都有。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必须先稳住基本盘。人心齐,泰山移。只有内部稳住了,拧成一股绳,我们才能应对外面可能出现的任何风浪。”


    他敏锐地察觉到,社会上开始出现一些不那么和谐、甚至颇为尖锐的声音,其批判的矛头隐隐指向了更宏观层面的经济政策和改革路径争议。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刻意引导和放大这种争议,试探着风向和底线。


    一场更大、更直接的风波在另一个战场——第一钢铁厂轰然掀起。


    一名来自京市某知名高校、曾到第一钢铁厂进行短期社会实践的经济系学生,在实践结束后,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第一钢铁厂实践中的国家资本主义倾向》的长文。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文章声称第一钢铁厂乃至当前许多国营企业推行的所谓“改革”,本质上并非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模式。


    他引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尖锐地指出,国企通过所谓的“效率工资”、“打破大锅饭”,实际上是在更有效地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其本质与资本家并无区别,只不过披上了“国家”和“全民所有”的外衣,是典型的、具有欺骗性的“国家资本主义”,严重背离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和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根本原则。


    这篇文章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迅速被几家在社科理论界颇有影响力的刊物转载,引发了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


    紧接着,一些记者闻风而动,跑到第一钢铁厂大门口,试图拦截上下班的工人进行采访,问题极具诱导性,试图挖掘所谓“工人被剥削、主人翁地位丧失”的素材,在社会上煽动舆论,质疑第一钢铁厂改革的社会主义性质。


    一时间,“国家资本主义”这顶大帽子的阴影笼罩在第一钢铁厂上空,批评和质疑的声浪甚嚣尘上,同时将林颂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毕竟,林颂是第一钢铁厂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位领导者。


    杜方急匆匆地来到林颂的办公室,脸上带着忧愤交加的神情,语气急切:“林书记,外面的风声您肯定都听到了吧?简直是一派胡言,颠倒黑白!这肯定是有人眼红一钢在您带领下取得的成绩,所以在背后使绊子、下黑手,想用这种阴招把我们打下去!”


    他接着汇报道:“我仔细查问过了,当初负责接待那个学生实践小组,安排他们参观车间、召开座谈会的,是宣传科的老赵,您看,是不是……学生嘛,年轻气盛,最容易被人煽动利用,拿了点一知半解的东西就写了这篇混账文章。要不,咱们就先让老赵……”


    他试探着建议,让具体负责接待的宣传科科长老赵出来承担这个责任,先把眼前的火引开。


    但看着林颂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杜方心里没底,于是换上一副慷慨激昂、勇于担责的样子,说道:“当然,最主要的责任在我!是我分管的宣传工作,监督不到位,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林书记,如果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给上面、给舆论一个交代,来平息这场风波,我杜方绝无二话!我这就去写检查!”


    林颂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内部参考材料,正浏览着上面的文章。


    “不必。”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日常公务,“现在还不是急着找谁承担责任的时候。”


    杜方一愣——林书记这是要保他?


    林颂打断了他可能涌出的感激之词,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既然有人想点火,想把水搅浑,那我们不妨顺势而为。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点,让该浮上来的东西,都浮出来好了。”


    什么?!


    杜方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这种舆论高压、风雨欲来的关头,不想着赶紧灭火撇清、切割自保,还要让火烧旺点?这不是自焚吗!


    林颂没有解释:“当前第一要务是确保厂里的生产秩序绝对不能乱,安抚好厂里的干部职工,不要自乱阵脚。”


    杜方领命后,脑子里一团乱麻地走出了林颂的办公室,反复咀嚼着林颂那句话。


    他完全无法理解林颂的意图,但看着她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心里又莫名地安定了几分,甚至隐隐觉得,林颂此举必有深意。


    办公室内,林颂独自坐着,指尖在桌面上留下规律而轻缓的敲击声。


    她心里清楚,这场围绕第一钢铁厂的争论,绝非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激烈交锋的一个缩影。


    强行压制或匆忙寻找替罪羊来息事宁人,只会显得心虚气短,甚至可能正落入对手设好的舆论陷阱和政治圈套。


    有时候,让矛盾充分暴露,让各种观点激烈碰撞,反而能更清晰地揭示问题的本质,也更能检验出谁是坚定的改革支持者,谁是别有用心的搅局者。


    林颂去见了陆文龙。


    “部长,我的想法是,既然有些人习惯于躲在暗处放冷箭,那我们不如把他们请到阳光下来。


    “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观点都亮出来。不仅要邀请持批判意见的理论界人士,也要广泛邀请支持改革、深入了解实际情况的经济学家、管理学者。


    “真理不怕辩论。我们第一钢铁厂,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身先士卒,闯一闯这个理论争论的‘禁区’,为改革正名,为实践探路。”


    陆文龙听完,缓缓开口:“林颂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大胆。”


    他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倾向性。


    林颂心下微微一紧,有点摸不清楚陆文龙的真实态度,是赞同还是认为她过于冒进?


    第117章


    陆文龙最后同意了。


    堵不如疏, 藏不如亮。与其让他们在下面煽风点火,搞得人心惶惶,不如让大家都上台唱一唱, 是骡子是马, 拉出来遛遛!


    但推进过程中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文龙同志,第一钢铁厂的问题, 说到底是一个企业内部管理改革的探索, 现在舆论有些反应,我们完全可以内部沟通, 加强引导,或者让厂里自己做个检讨。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要搞研讨会, 把理论界的人都扯进来, 等于把局部问题放大成了全局性、方向性的争论!你想过没有, 万一研讨会上控制不住局面, 各种极端观点都冒出来, 争论升级,到时候怎么收场?这个责任谁来负?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认为需要再慎重考虑。”


    陆文龙态度诚恳,但立场坚定:“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正是因为没有定论, 才更需要讨论。如果我们一味回避争论,反而会让一些模糊认识甚至错误观点大行其道, 让不明就里的人们误以为我们理亏、我们坚持的道路错了。我认为, 这不是草率, 这是在争夺话语权,是在为改革正名。”


    对方顿了顿,点出了最核心的顾虑:“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想澄清是非。但问题是, 现在国家对于资本的属性、对于市场机制在社会主义经济中到底应该发挥多大作用、边界在哪里,这些根本性的理论问题,上面也还在探索,没有形成统一的、明确的结论啊。你这个研讨会一开,等于是把内部还在摸索、甚至存在分歧的东西,一下子捅到外面去,让所有人都来争论,这会不会引发更大的思想混乱?”


    这些反对意见并非全无道理,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担忧。


    一时间,局势陷入了僵持。


    而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曲经,此时正与他的好友顾章在咖啡馆聊天。


    曲经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语气里难掩兴奋与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感:“看到了吗?那篇文章引起的反响,比我预想的还要剧烈!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很多人心里其实都憋着一股气,对现状不满,只是长期以来缺乏表达的勇气和渠道!我们不过是把大家不敢说的话,用理论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我们这片土地,太需要真正的启蒙了。你看看西方,自由、平等、博爱,那才是人类文明应该追求的主旨!”


    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而我们这里呢?真正的思想自由在哪里?独立的批判精神在哪里?连对一个管理模式提出一点基于学理的批评,都能引起如此巨大的恐慌和压制,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曲经语气带着深深的失望:“这说明他们内心是虚弱的,是害怕真理的。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要打破这种思想的牢笼,让人们看到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更符合人性、更尊重个体自由和权利的可能性!哪怕我的声音此刻还很微弱,如同旷野中的呼喊,但我相信,只要坚持,总能唤醒一些沉睡的灵魂。”


    顾章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听完好友这番充满激情的长篇大论,嘴角勾起一丝带着调侃意味的笑意:“曲经啊曲经,看来你这骨子里文学的浪漫主义底子,一点都没丢。我还以为你转到这新开设的经济系,就走上了‘理性人’道路了呢。”


    曲经对于这个刚开设的专业,其实不怎么感兴趣,他说道:“我的精神根基,始终深植于文学与哲学。正是因为广泛涉猎过那些探索人性与社会的经典,我才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值得追求的、理想的社会图景。”


    顾章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没有去接这个关于“理想社会”的话茬。


    曲经将目光投向他,带着一种洞察般的语气:“我知道,顾章,你觉得我过于理想主义,不切实际。我也知道,你这位音乐才子,骨子里瞧不上普罗大众。”


    他虽然对顾章这个观念持有异议,但出于朋友情谊和对顾章家学渊源的尊重,他不会全盘否定顾章这个人。


    顾章坦然地耸耸肩,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我从不掩饰我对缺乏教化和独立思考能力的群体的看法。愚昧、盲从、粗鄙,毫无审美情趣,不懂艺术为何物,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可以大打出手——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曲经打断他,试图将他的批判引向自己的观点和理念:“正因为存在你所说的这些现象,所以我们才更有责任和义务,用知识和理性去唤醒他们的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么无视,要么纵容这种蒙昧的‘集体无意识’。”


    其实,曲经那篇文章能迅速发酵,并引发后续一系列反应,离不开一家背景复杂、以“敢言”自居的报社在背后的持续推波助澜。


    这家报社在未经深入核实的情况下,将之前第一钢铁厂处理“谣言事件”的经过,进行了歪曲解读和放大渲染。


    在他们的笔下,那起事件被描述为:仅仅因为几句未经证实的私下议论,厂最高领导就可以滥用权力,随意处置工人,以此树立个人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充分暴露了对劳动者基本权利和尊严的漠视。


    更甚者,该报社的记者根据一些道听途说和刻意引导的个别工人模糊的抱怨,在后续报道中声称,第一钢铁厂内部气氛“极其压抑”,干部职工们“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饭碗,在高压之下,根本不敢对管理层的任何决策提出异议,更不敢私下谈论厂里的事情”,试图塑造一种“万马齐喑”的悲情叙事,进一步煽动公众情绪。


    紧接着,这家报社一位颇受欢迎、以文笔犀利和“独立思考”著称,笔名为“清音”的女记者,亲自披挂上阵,发表了一篇题为《同为女性,我为她的选择感到悲哀》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她写道:


    “当我看到第一钢铁厂那位女党委书记的照片,看到她眉宇间那份刚毅和冷静时,作为一名同样在职场奋斗的女性,我的内心涌起的不是钦佩,而是一种深切的悲哀。


    “我们女性,天生被赋予了沟通、包容、共情与滋养的力量。这在现代管理学中也被视为宝贵的领导力特质。在西方发达社会,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领导者正在证明,温柔与坚韧并非矛盾,人性化的、注重沟通与共识的管理方式,往往比单纯的铁腕更能凝聚人心,创造和谐高效的工作氛围。


    “然而,反观我们这里,一种令人遗憾的现象是,一位女性想要走到高位,似乎必须比男性更加强硬,更加铁腕,甚至需要刻意抹去自身的性别特质,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才能坐稳位置。这是一种怎样的扭曲和异化?


    “她选择用权力的铁拳来回应工人的议论,或许借此赢得了表面的敬畏与服从,但她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作为女性领导者最应珍视和发挥的特质——同理心与亲和力,也失去了工人们发自内心的理解、信任与拥戴。


    “我悲哀于她在这样的环境下,放弃了女性应有的柔软与沟通的天赋,选择了一条背离本心的道路。”


    这篇充满个人情绪和价值判断的文章,将这场舆论围剿推向了新的高度。


    林颂知道陆文龙部长正在努力争取,寻求以研讨会等形式进行正面突破,但她同样理解更高层面可能存在的担忧和阻力。


    其实,在向陆文龙阐述计划的同时,她已经做好了另一手准备。


    然而,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大领导明确表了态。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一体两面嘛。”大领导声音洪亮,带着看透事物的豁达,“我们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溅起了水花,我们就怕了?就要缩回去?”


    他语气转为严肃:“我们搞改革,不可能在真空中进行,不可能没有争论,没有杂音。回避争论,不等于争论不存在。把头埋进沙子里,问题只会更严重。”


    他最终拍板:“陆文龙同志提出的这个研讨会,可以搞!而且要搞好,搞出水平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让第一钢铁厂这个‘出头鸟’飞一飞,看看能飞多高,能引来多少关注,又能辩出多少真知灼见!这既是对我们改革成果的一次检验,也是对广大干部群众的一次生动教育。我相信,这次争论,非但不会搞乱思想,反而会凝聚起更大的改革共识。”


    大领导一锤定音。


    陆文龙在长舒一口气、感到振奋的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肩上的压力。


    这场即将到来的研讨会,已不仅仅关乎第一钢铁厂一个企业的声誉,更被视为在改开关键时期,在意识形态领域明辨方向、争夺话语权、回击错误思潮的一次关键战役。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118章


    顾老师受邀即将参加那场备受瞩目的国企改革性质与路径探索的研讨会。


    书房里, 他正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仔细翻阅着面前厚厚一沓材料,既有第一钢铁厂提交的详实报告, 又有内部流传的一些不同观点的讨论意见。


    这时, 顾章推门走了进来。


    “小章,你回来得正好。”顾老师抬起头, 从镜片上方看向儿子,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有件事我得再提醒你, 以后在你自己的课堂上,少发表那些过于个人化、偏离主流的见解。你是老师, 要注重引导学生全面、客观地看问题, 而不是宣泄个人情绪, 更不能把课堂变成宣扬偏激观点的场所。”


    顾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爸, 时代不同了,现在鼓励独立思考。我的那些观点, 同学们反响很热烈,都觉得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打破了陈词滥调,很喜欢听。”


    顾老师看着儿子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些自得的样子, 深知他这套理论的来源, 也知道强行压制只会激起逆反心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换了一种方式劝诫:“你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没问题,但前提是,不能与经过实践检验的主流观点和基本原则相违背。”


    顾章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试图与父亲辩论:“爸,你得承认客观事实,某些群体,受限于教育水平、思维习惯,就是存在局限性,比如判断力容易受情绪左右、缺乏长远眼光和宏观视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根本不具备参与高层决策所需的专业知识和全局视野。”


    他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说道:“一个社会要高效、有序地运转,就需要清晰的社会分工。什么认知层级、具备什么能力的人,就该在什么位置上发挥作用,这样实现资源最优配置,难道不对吗?爸,有些人生来就是干活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不用干活的。”


    顾老师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儿子说完,他缓缓开口:“是,你指出了他们存在局限性。这一点,我不完全否认。”


    顾章嘴角正要微微上扬,那边顾老师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同样有你的局限性。”


    顾章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顾老师没有再多言,重新戴上老花镜,目光落回案头的材料上。


    备受关注的研讨会终于在严肃而紧张的氛围中召开了。


    会场内,各方人物齐聚,有德高望重的理论权威,有锋芒毕露的中青年学者,有来自改革一线的企业代表,也有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


    与会者对那位身处舆论风暴中心的、第一钢铁厂的书记,抱有极大的好奇,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她——


    谁都明白,这次会议,弄好了,她会成为典型,弄不好,她也会成为典型。


    前者是大胆探索、实践出真知的改革典型,后者改革冒进、偏离社会主义方向的负面典型。


    会议上,各方学者围绕“剩余价值”、“公有制实现形式”、“管理改革性质”等理论问题引经据典、激烈交锋,甚至不乏言辞尖锐的相互批评。林颂专注地聆听,偶尔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几句。


    陆文龙沉稳地引导着讨论方向,与会者逐渐达成了一些共识:第一钢铁厂在坚持公有制前提下采取的管理改革措施,有效提升了生产效率和企业效益,增加了职工收入,符合按劳分配原则,其探索方向总体符合中央关于搞活国营企业、提高经济效益的精神。


    陆文龙看向林颂:“林书记,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说明或者回应的吗?”


    林颂不疾不徐说道:“感谢陆部长,也感谢各位专家的深入讨论。我想提出一个可能被大家忽略,但在我看来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改革进程中,我们面临的话语权问题。”


    她略微停顿:“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分析框架、理论概念,甚至评判标准,很大程度上是源自西方的经济学体系。我们用别人的话语体系,来论证我们自身实践的正当性,这本身就处于一种被动的、需要不断自证清白的地位。”


    她语气加重,带着一种紧迫感:“因此,我认为,当前改革一个极其重要且紧迫的任务,是必须着力构建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不能总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陷入他们设定好的辩论陷阱。”


    顾老师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赞同,这个问题他思考已久。


    据他所知,老大哥国家的一些教材上已经出现了宣扬西方国家“好人好事”、生活方式的文章,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小觑,必须引起重视。


    很快,研讨会的官方结论和主要精神,在社会上迅速扩散开来。


    资本和技术,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手段和要素,其本身并不直接决定社会性质。关键在于为谁所用、由谁主导、收益如何分配。


    但对于广大普通民众而言,他们并不关心什么理论交锋,他们只要一个简单明了的结果,上头到底是什么态度,政策还变不变。


    “看到报纸没?看来上头是支持这么干的!肯定了!”


    “就是嘛!说一千道一万,厂子效益好了,工人才能多发钱!”


    “我早就说嘛,以前干好干坏一个样,磨洋工也能拿一样的钱,那谁还有积极性?现在这样好,多劳多得,心里痛快!”


    “啥资本啊技术啊,听着吓人,其实不就是工具嘛,看谁用,用来干啥。咱们国家用,用来发展生产,给大伙谋福利,那不就是好事?”


    “……”


    在这种逐渐转变的舆论氛围中,一个外号“耗子”、脑子活络的年轻人,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商机”。


    他蹲在胡同口,听着街坊四邻、过往行人关于“手段”、“放开搞活”的议论,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国家提出这么个说法,把资本和技术都定性为“手段”,这说明什么,说明要进一步放开经济了!个体户、民营经济,往后的日子肯定越来越宽松!


    他越想越兴奋,不行,他得赶紧去找他的“合伙人”商量商量,于是朝着成志学校的方向跑去。


    没错,耗子口中的“合伙人”还在上学。


    说起来,他们认识,是因为他会用废罐头盒、皮筋之类的东西做会动的玩具小汽车、他的“合伙人”之前经常从他这里进货。


    讨论会的定调,使得之前煽风点火的那家报社受到了一定挫伤。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风波中,那位笔名为“清音”的女记者何清,并没有受到冷落。


    她此前发表的那篇《同为女性,我为她的选择感到悲哀》的文章,在崇尚“独立批判精神”的群体中受到了相当的推崇和追捧。


    在一些沙龙聚会和大学校园的讨论中,不少人认为清音的文章充满了人文关怀精神。他们觉得,清音关注的是个体在宏大叙事下的处境,这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人性化的思考维度,有人甚至赞誉她是“公众的良心”。


    不仅如此,何清还得到了“上级”的赏识。


    这让她生出了“使命感”,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采访林颂本人。


    当然,她预料到自己会遭到拒绝,努力说服了“上级”。


    在她看来,林颂这样一个身处高位的女性,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委屈,尤其是在面对工人因为自身利益而轻易被煽动、甚至反过来指责她的时候。


    几天后,她收到了消息,林颂同意接受她的采访。


    何清精心准备了一份采访提纲,罗列了许多试图切入林颂个人情感和内心世界的问题。


    采访在一间会议室举行。


    这次林颂身边的秘书,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简单的寒暄过后,采访正式开始。


    何清用一种带着同情和不解的语气问道:“林书记,在阅读了关于您的一些报道,以及了解到您的一些管理风格后,我,包括很多人,都产生了一个很大的困惑。您作为一名女性领导者,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不苟言笑,大众其实更期待看到一位温柔、善良、具有亲和力的女性领导形象。您是否觉得,为了适应这个职位,您不得不压抑了自身的一些属于女性的天然特质?”


    她紧紧盯着林颂,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被说中的波动。


    然而,林颂只是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何清见林颂似乎还没有进入访问状态,便决定从另一个看似更能引发共情的角度切入,她放缓语速,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且充满理解:“当您坐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为了推动您认为正确的改革措施,却听到部分工人因为暂时不理解,而发出一些对您个人、对改革方向不满的声音时,您内心深处,是否会感到一种……孤独或者委屈?毕竟,从长远看,您所做的这些,根本上是在维护和发展他们的利益啊。”


    她试图勾勒一个背负误解、孤身前行的悲情英雄形象,以期引发林颂的情感共鸣。


    这时,林颂终于开口了。


    何清心里一笑,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当中推进。


    然而,林颂并没有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而是说道:“我读过你写的文章。”


    何清一愣,不知道林颂意欲何为,不过有人看自己的文章,尤其是第一钢铁厂的一把手,她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她笑了笑:“是吗?那是我个人的一点观察和思考。”


    林颂继续说道:“我在你的文章中注意到,你一再强调平等对话的重要性,呼吁要关注个体的内心感受和价值选择。那么,我认为,真正的平等交流,不应该是单向的提问与回答,而应该是相互的、坦诚的了解和探讨。你说对吗?”


    何清被林颂这番反客为主、站在理论高点的问话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平等”、“对话”、“个体关怀”正是她自己文章中高举的旗帜,此刻根本无法反驳,只得点头附和:“当然,林书记,我非常赞同您的看法。对话的本质就应该是双向的。”


    林颂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何清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从你的文章中,能感觉到你对西方社会的生活方式、价值理念,似乎非常了解。”


    谈到这个她热衷的话题,何清顿时谈性大发,她带着一种布道般的热情说道:“是的,林书记!我认为我们必须承认,西方社会在个人解放、理性批判精神的培育方面,确实走在了前面。我们这里,很多时候还停留在过于强调集体、忽视个体感受的阶段,缺乏对异见者的宽容,舆论环境也显得过于单一和压抑。我们需要更多地吸收这些先进的价值理念,来推动我们自身的进步……”


    她侃侃而谈,没有注意到林颂那位“秘书”更加专注的神情。


    林颂时不时附和一两句,待何清意识放松之际,问道:“你这样不遗余力地替他们发声,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钱?”


    一种惯性思维下,何清的大脑几乎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地回答:“一千……”


    话一出口,她猛地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依旧平静的林颂,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


    就在这时,林颂身边那位一直沉默的“秘书”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了证件和一副冰冷的手铐,声音沉稳而有力:“何清,你涉嫌接受境外组织资助,现在依法对你进行逮捕。”


    何清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发抖,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林颂的另一手准备——她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这样一场针对重点国企改革、带有明显意识形态攻击色彩、并能迅速形成舆论风暴的事件,绝不是一个学生所能掀起的。


    在看了何清的文章后,她心中已有了猜测,并联系了国安部门的同志。


    而何清为了能够采访到她,做了很多努力,这恰恰让国安的同志顺藤摸瓜,掌握了更多线索。


    林颂看着何清如遭雷击的样子,回答了何清之前那个关于“工人不满”的提问。


    她神情严肃,非常认真的说道:“群众犯错误,是可以允许的,也是应该被理解的。”


    第119章


    在后续的审讯中, 何清面对确凿的证据,虽承认接受了境外资金,但她反复强调:“那些观点, 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 是我发自内心的认同。”


    这份审讯笔录,连同整个事件的详细调查报告, 呈送到了大领导的案头。大领导翻阅后, 沉默良久。


    “这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啊,”他语气沉重, “一丝一毫都松懈不得。”


    他对身边的同志们强调:“说一千道一万,关键还是要抓紧把我们的经济搞上去, 让老百姓的日子实实在在好起来!这才是硬道理。”


    这场围绕第一钢铁厂的舆论风暴, 终于彻底平息。


    而在这场风波中, 内心起伏最大的, 莫过于厂长顾勇。


    当初, 他推行经济责任制,压力如山, 质疑如潮,习惯了“大锅饭”的部分职工抵触强烈, 更有人写匿名信直接告到上级,指责他“背离社会主义方向”、“破坏工人阶级团结”。


    最孤立无援、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顾勇没想到, 林颂会站出来支持他。


    “你先拿一个车间做试点, 不要大张旗鼓,就选一个你认为最有改革条件、也最需要通过改革激发活力的车间。方案要做细,定额怎么算?考核怎么搞?奖励怎么发?这些都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对那些可能因为年纪大、体力跟不上或者技术转型慢而受影响的老工人、体弱工人, 必须要有明确的保障措施,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改革掉队、寒心。”


    顾勇听取林颂的建议,选择了第三炼钢车间作为试点。


    他向工人保证:“三个月内,基本工资保底,只奖不罚!三个月后,咱们不搞领导说了算,全体投票,大家觉得这办法行,咱就继续,并推广;觉得不行,咱们就停,总结经验,绝不搞强迫命令!”


    这个“保底加奖励”的办法,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工人们的恐惧和抵触。


    反正基本工资不少,干好了还能多拿,试试也无妨。于是,试点启动了。


    第一个月,生产指标比起前几个月,只是略有提升,并不明显。


    奖金名单贴出来,数额都不大,有人撇嘴:“忙活一个月,就多这几块钱?”


    但到了第二个月,变化开始显现。


    工人李大柱研究了操作流程,改进了加料顺序,一个月下来,他的产量比定额高了百分之三十。


    月底发工资,当李大柱从会计手里接过那一叠钞票,当着后面排队工友的面,一张张仔细数过——整整比上个月多了二十五块!二十五块,这相当于他基本工资的一半还多!


    队伍里顿时一阵骚动。


    “嚯!真给这么多?”


    “大柱行啊!怎么干的?”


    “下个月我也得琢磨琢磨了……”


    羡慕、惊讶、好奇、跃跃欲试的情绪,像火星掉进了干草堆。


    三个月试点期满,投票结果毫无悬念: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职工赞成继续并扩大改革。


    曾经反对声最激烈的老工人群体,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转变。因为他们看到,三车间几位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的老技师,拿到的奖金比不少年轻人都多。改革,并没有抛弃他们这些“老黄牛”,反而让他们的技术和经验更值钱了。


    此时,顾勇站在林颂的办公室里。


    他上前一步,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汇报都更显郑重:“林书记。”


    林颂闻声:“老顾,来了,坐。”


    她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自己也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顾勇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汇报了振奋人心的战果:“林书记,向您汇报!截至上月底,我们第一钢铁厂,不仅百分之百圆满完成了国家下达的全年六千万上缴利润指标,实现的超额利润部分,达到了一千两百万元!”


    这个数字,凝结着全厂职工的心血,也验证了改革路径的正确。


    他接着详细汇报了初步分配方案:“这笔超额利润,我们初步计划按照70%的比例,用于企业的生产发展和技术改造,特别是加大对新产品研发和关键设备升级的投入;15%用于改善职工集体福利,比如扩建食堂、增加幼儿园和托儿所的设施、修缮职工俱乐部等;剩下的15%,则用于全厂的工资和奖金奖励,进一步调动和保持大家的生产积极性。”


    林颂听完,沉吟片刻:“这个比例,我看可以调整一下。”


    顾勇略微一怔,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调整为,60%用于生产发展和技术改造,20%用于职工集体福利,另外20%用于工资和奖金奖励。”她说道,“要让工人们切身体会到,改革搞好了,厂子效益上去了,他们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增加福利和奖励的比例,就是最直接的体现。这能形成良性循环,让大家更有干劲。至于生产和技术投入,60%的比例已经相当可观,关键在于把钱用在刀刃上。具体项目,你和贺总工程师共同把关,把好技术关和效益关,我放心。”


    顾勇略一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林书记,您考虑得周全,我和老贺一定把每一分钱都花出效益来,绝不辜负您和全厂职工的信任。”


    腊月二十三,第一钢铁厂的财务科门口,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队。


    队伍从二楼财务室门口,沿着楼梯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一楼的厂部门口,又拐了个弯,沿着厂区大道排出去几十米。


    工人们手里捏着工资袋,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与远处炼钢车间冒出的蒸汽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别样的生机。


    “老张,估摸着你能拿多少?”


    张师傅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布满老茧的双手,嘿嘿一笑,眼里闪着光:“上个月我们班组,任务量超额百分之二十八,质量全优,没出一次事故。我琢磨着……怎么也得比往常多出三四十块吧?”


    “三四十?”后面一个年轻人插话,“张师傅您太保守了!我算了,咱们车间平均都能多拿五十以上!技术科的小王,搞了个革新,光这一项就给厂里省了八万块,按百分之五的奖励,就是四百块!”


    “四百块?!”周围竖起耳朵听的工人们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乖乖……四百块,顶我……一二三四五……小半年的工资了!”


    “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老话一点没错!往后啊,咱也得让家里娃好好读书!”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每一个从财务室出来的工人,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表情——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接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最后化作掩饰不住的灿烂笑容。


    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当场就数了起来,崭新的十元“大团结”纸币在冻得发红却灵活的手指间翻动,发出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沙沙声。


    这时,曾经带头反对改革、在大会上公开质疑顾勇的老炉前工刘大海,从财务室走了出来。


    他手里那个牛皮纸信封的厚度,明显比周围许多人要厚实一截。


    几个相熟几十年的老伙计立刻围了上去,半是好奇半是调侃:“老刘,多少?”


    刘大海脸上没有太多夸张的喜色,反而有种复杂的神情,他抽出信封里的东西——除了工资,还有两张单独的现金支付凭证。


    一张写着“技术攻关特别奖:壹佰元整”。


    另一张写着“第四季度超额利润奖:陆拾捌元伍角”。


    “一百六十八块五”有人喃喃道,“加上工资,小三百了”


    刘大海的手指在那两张凭证上摩挲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


    “师傅!”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沉默,是刘师傅的徒弟。


    小伙子从队伍后面兴奋地挤了过来,脸上激动得通红,手里挥舞着自己的信封,“您猜我拿了多少?二百二十四!整整二百二十四块!我昨儿晚上就跟我娘说了,今年过年给全家都做新衣裳!”


    刘大海抬起头,看着徒弟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又看看周围老伙计们眼中闪烁的同样光芒。


    他心中最后那点因时代骤变而产生的别扭与怅惘,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暖意融化了。


    他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徒弟结实了不少的肩膀。


    “好,好小子!这就对了!好好干,把技术学得更精!厂子好了,咱们大家才能好。别辜负了……别辜负了这好政策,别辜负了厂里对咱们工人的这份心!”


    第120章


    与此同时, 城市的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耗子本名刘浩,是个心思活络的年轻人,他口中那个上学的“合伙人”, 正是林安。


    他琢磨着弄个皮包公司, 正儿八经地倒腾些紧俏商品,便跟林安商量起名字的大事。


    “你说咱这公司起个啥名好?得起个响亮的, 听起来有派头的!”


    林安黑亮的眼珠转了转:“起个外国名字怎么样, 你看北冰洋汽水,因为跟外国有点关系, 销量是不是一下就上去了?”


    “外国名字?”


    “叫LA玩具。”林安小脸上露出超越年龄的认真,“不过, 耗子哥, 除了起名字, 真要做得长远, 立得住脚, 咱们还得学学人家国企的管理方法。”


    “国企?学他们什么?”刘浩不解。


    林安长期耳濡目染林颂和韩相的处事方式,尤其是韩相的管理思维。她说道:“过几天不是有个民企召见会, 我们可以想办法参加这个。”


    “就咱们两个?这……能行吗?”刘浩想到那种正式场合,心里直打鼓。


    林安却信心十足:“耗子哥, 你别紧张。我观察过,其他刚开始搞个体经济的, 很多还不如我们呢。”


    跟耗子分别后, 林安去了外公外婆家。


    周美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手里紧紧攥着报纸,头版上是关于第一钢铁厂作为改革典型的长篇报道,里面详细列举的数据:一钢利润净额年均增长40%,上缴国家利润年均增长35%。每一个数字都像针一样, 细细密密地扎在周美娟的心上。


    她心里堵得发慌,抬眼看到林安带着那条叫黄豆的黄毛狗,熟门熟路地走向儿童房。


    林建国看到林安,脸上堆起笑容,转头吩咐周美娟:“别愣着了,去做饭,安安爱吃排骨。”


    周美娟脸色难看至极,因为女儿那档子,她现在在林建国面前,腰杆没有以前那么硬气了。


    她强忍着不快,不情不愿地起身去了厨房,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


    吃饭时,周美娟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装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林安碗里,声音刻意放柔:“安安,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林安看了看碗里那块油亮的排骨,二话不说,夹起来就放到了桌子下面黄豆的专属小碗里。


    周美娟见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死丫头,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她强压着怒火,用一种看似关心的语气说道:“安安呐,这狗看着不小了。要知道,这狗的寿命可不长啊,最多也就十来年,到时候……你可别太伤心。”


    林安气的小手在桌子底下猛地攥紧了。


    但她随即抬起头,对着正在给她杯子里加热牛奶的林建国,露出了一个笑容:“外公,京市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要参加各种艺术班,培养气质。我小时候在山里,都没有这个机会。外公,我想报名少年宫的书法班、国画班……”


    她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目,眼睛眨都不眨。


    周美娟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这些班加起来,得花多少钱!这死丫头分明是故意敲竹杠!


    林建国看着外孙女渴望的眼神,一口答应下来:“好!买!我们安安想学什么,外公都支持!”


    他的亲生女儿林颂如今位高权重,他脸上有光,心里却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和一丝落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女儿之间不亲密。


    因此,他不自觉地将更多的情感期盼和补偿心理,投射到了外孙女林安身上。


    他坚信这孩子继承了林颂的聪慧,将来一定更争气,所以打算从小加深和外孙女的感情纽带。


    林安回到儿童房,关上门,搂着黄豆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蓬松的毛发里。


    她其实早就知道狗的寿命不长,但她从不害怕。


    因为她曾和黄豆有过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约定——如果黄豆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希望能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成为她的女儿。


    她还曾经拿着画册,指着上面各种人物的画像,一本正经地问黄豆喜欢长成什么样子。


    至于刚才向外公要的那些学艺术的钱,林安一点儿也不想报什么兴趣班,她心里早就有了盘算——她要拿着这些钱,去做生意,去赚钱!


    民企召见会设在工商联一间布置简朴的会议室里。


    与会者神情间既有兴奋,也带着几分初入正式场合的拘谨。


    刘浩今天特别打扮了一番,头也用头油仔细地抿过,他坐在靠后的位置。


    会议开始,主持的领导态度和蔼,表示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情况,让每家企业做一个简单的发言。


    刘浩听别人说的时候不紧张,轮到自己时,原本准备好的词儿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林安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回响——“要学国企”“要学爸爸”。


    他舌头不听使唤地打了个结,说出口的是:“我们LA玩具,以后一定好好向国企爸爸学习!学习国企爸爸的先进管理经验!”


    “国企爸爸?”


    会场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


    几个坐在前排、有点规模的私营厂老板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撇着,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戏谑。


    “啧,这马屁拍的……”


    “国企是大哥没错,叫爸爸是不是太谄媚了点?”


    “这人真不要脸。”


    “LA玩具?没听说过……”


    “……”


    然而,与台下这些老板们的不屑与嘲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脸上却露出了颇为受用和宽慰的笑容。


    虽然上头现在鼓励个体私营经济发展,作为有益补充,但国有经济是主体,占据主导地位,刘浩这一声“国企爸爸”,虽然听起来有些滑稽,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充分说明了私营经济对国营经济的尊重和依赖嘛!


    这小伙子,觉悟还是有的!


    领导笑着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立刻肃静下来。


    “这位LA玩具企业的代表想法很好嘛!”领导开口,定了调子,“个体经济是我们社会主义经济的有益补充,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有闯劲,是好事!是要向国企学习,但同时呢,也要充分发挥你们自身机制灵活、船小好掉头的优势,大胆去干,勇于探索!”


    领导这几句肯定和鼓励的话,立刻改变了会场的气氛。


    刚才还窃窃私语、面露不屑的那些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刘浩,这小子,一句“国企爸爸”居然误打误撞拍对了马屁。


    周美娟是真没想到,林建国居然真的二话不说,就把报兴趣班的那一大笔钱,爽快地给了林安那个丫头片子!


    这口气堵在她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憋闷得她坐立难安。


    她急需找个地方透透气,于是去了梅雅家。


    梅雅正站在宽大的梨花木书案前练字,完成一幅字的最后几笔。


    周美娟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她看着梅雅那副恬淡安然的样子,再对比自己——拼尽全力算计林颂,结果呢?什么都没有得到,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骑到自己头上来。


    然而梅雅,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去争、不用去抢,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她终于忍不住,用一种带着羡慕又不至于显得太嫉妒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


    “梅雅,你说这人的运气啊,真是说不清楚。有的人争破头也得不到,有的人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好东西就自动送上门了。”


    这时,梅雅刚好写完最后一笔,她轻轻搁下毛笔,姿态优雅地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缓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运气?”梅雅似乎在品味这个词,“运气运气,不过一个人怎么运胸口这口气而已。”


    周美娟一愣,既是疑惑梅雅竟然有自己的见解,又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运胸口这口气,怎么运?”她问道。


    梅雅忽然回忆起文工团的岁月,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美娟,还记得我们在文工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你可是经常担任领舞,而我那时候啊,可不是最拔尖的。”


    周美娟听完,心里更是纳闷,对啊,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不通啊!


    为什么梅雅之前在舞台上不是最出彩的那个,没有去争抢那个最耀眼的位置,后来的人生轨迹却似乎越来越顺遂,反倒比很多当年风头更劲的人都过得好?


    难道这是一种平衡?


    因为梅雅之前在舞台上不是最出彩的那个,没有去争抢那个最耀眼的位置,所以老天爷就在别的地方补偿她,让她在婚姻、家境、生活状态上过得比很多当年风头更劲的人都好?


    周美娟脸上挤出一丝恍然,赶紧说道:“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人得往好处想,心态放平了,运气自然就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而,梅雅摇了摇头:“不,不想,才是最好的。”


    “不想?”周美娟彻底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


    人活着,怎么能不想?


    不想得失,不想利弊,不想自己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不想如何压过别人一头……那还怎么活?


    梅雅不知道怎么解释,伸出手,做了一个轻轻握拢的动作:“当一个人一心想要抓住什么,控制什么的时候,手是攥紧的,是用力的。这时候,手里其实只有用力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连那一点点都可能从指缝溜走。”


    她顿了顿,将握拢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但是,当松开手,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抓住什么的时候,所拥有的,反而可能更多。”


    周美娟表示怀疑,梅雅运气这么好,就是因为不争、不想?


    扯淡吧!


    不争不想,那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林颂和她那个女儿,岂不是更要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周美娟扯了扯嘴角,堆起一个笑容:“梅雅,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她心里完全没听进去,反而想起最近看到的报纸,上面称韩相为“救火队长”。


    虽说韩相对林颂看起来死心塌地,但他现在有地位了,周美娟撇撇嘴,心里冷哼,男人嘛,有几个能不变心的。


    现在的姑娘,心思活络得很,不少都想走捷径,找一个靠山一步登天,北冰洋这么大的厂子,肯定有一两个“有上进心”、又有点手段的……


    到时候,也不需要真发生什么,只要能让林颂疑心,让他们夫妻之间生出嫌隙,到时候,看林颂还怎么维持她那副冷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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