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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0

    第26章 26 “赠君芍药,请君莫忘。”……


    魏逢感到有些许的茫然。


    让他一时半刻不说话还行, 太久他就浑身不舒服。过了半盏茶许庸平仍然不理会他,他这里挨挨那里蹭蹭,好险要蹭到许庸平腿, 赶紧收回来。


    “老师。”


    魏逢坐端正, 双手放在膝盖上,虚心求教:“什么是不相干的人和事, 什么又是相干的人和事呢?”


    案牍上还剩的折子有十几本, 许庸平一目十行,找了个打发他的话:“陛下猜。”


    魏逢觑他脸色, 一下就不说陆怀难了。他琢磨着老师私下跟此人应该有过节, 以后少提起为妙。想明白他就豁然开朗,机智地转移话题:“朕把秦炳元的儿子送去他家了。”


    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孩恐怕会让秦炳元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焦头烂额。


    许庸平果然接了话,一心二用:“陛下想好谁来替秦炳元了?”


    “朕还在看。”


    魏逢说:“朕知道老师有属意之人,此人是文武全才,但朕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


    魏逢有自己的想法:“安阳侯太难对付, 朕打算挑一个能打仗脾气暴靠山大的帮他。”


    秦炳元解决后原本的副将直升,左右位空置。他一直没有对秦炳元开刀的原因除了顾及佘猛外就是这个, 把人拉下马容易,找一个合适的填上去难。


    魏逢露出困扰的神情,许庸平接受了他提出的不同意见, 道:“邓方图的第二个外孙许尽霜还在漳州,三年任期已到, 他要回京朝觐。”


    邓婉的父亲是原扬州知府邓方图, 她嫁入陵琅许氏后为许宏禄诞下二子,许僖山和许尽霜,许尽霜从小练武,在卫所驻守, 后任漳州参将。


    魏逢半天才从脑袋里想起这个名字:“许尽霜?”


    许尽霜是许僖山的大哥。


    他道:“从地方调回中央,不止跳一级。老师是觉得朕动了许僖山,要给他们一点甜头?”


    “不完全是。”


    许庸平:“许僖山一心二主,死不足惜。而陛下拔擢许尽霜,是因他多年驻兵勤勤恳恳,安分守己。陛下赏罚分明,从不牵连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异党。”


    不,还不止。


    魏逢望着许庸平那双细长平静的眼睛,后背乍然一凉。


    秦许两家的同盟本就不堪一击,许尽霜升职的消息恐怕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到许尽霜在朝中站稳脚跟,安远侯恐怕也要班师回朝了。文官与武官,文官之间与武官之间,都是微妙的平衡。


    ……或许还有。


    “老师想造反,朕一定毫无还手之力。”


    “老师,幸好你是朕的老师。”


    魏逢喃喃道:“不然朕的麻烦就大了。”


    许庸平:“陛下如今年纪尚轻,用不了几年,也会和臣一样。”他翻动奏折的手停顿在某一页,不动了。


    魏逢凑过来看:“咦?钟萃这个万年老好人竟然上了一道弹劾折子,他弹劾谁?”


    “杨斌文?朕记得这人是秦炳元的二女婿。”


    他脑袋毛茸茸地蹭过来,许庸平不动声色地后退,等他看完才道:“臣有一事相求。”


    魏逢很轻地眨了眼:“朕说过老师不用这么对朕说话,老师说什么朕答应就是了。”


    他小声:“朕没有不能答应老师的事,真的有朕想一想,劝一下自己。”


    许庸平听清了,沉默片刻,将那道折子放到一边:“太后的母亲许久没有进宫看望她了。”


    魏逢停顿了一下。


    秦苑夕和秦炳元是父女关系,这二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二者互通消息的人,首选秦苑夕的母亲。


    在这种时候让她们见面是个危险且并不明智的决定。


    “朕知道了。”


    魏逢双手不明显地松开一点儿,轻飘飘说:“既然老师想她们母女团聚,那就让她们母女团聚。”-


    钟萃递的那道折子,是弹劾一名兵部官员谎报军备预算,差额相差两倍之大。此人正是秦炳元的二女婿,杨斌文。


    杨斌文一口咬定此事是失误,今上将他贬官。这种事在朝堂上偶尔也会发生,因此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秦炳元要处理的麻烦事太多了,都是小事,一桩桩一件件堆起来:譬如手下的人犯了错,又譬如大女婿的钱庄出了事,还比如宫里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他狼狈不堪。


    佘芯今日起了个大早,准备进宫去看自己的女儿。秦炳元也醒了,她坐在妆匣边梳头,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我上次进宫看苑夕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哎,小壶,快帮我把这两根白头发扯下来,太显眼了,让苑夕瞧见了担心……还有我压箱底的那副头面,今儿拿出来戴,不能丢了皇后娘娘的脸。”


    小壶轻快地说:“夫人忘记了,小姐如今是太后,不是皇后了。”


    佘芯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勉强笑了笑:“是我忘了,她如今是太后,太后……没了皇帝,孤家寡人的,就算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好呢?对自己的那个……不更是孤立无援吗?”


    小壶顿时不做声了,眼眶也发红。


    等整理好天还只是微微的亮,秦炳元是外臣不便进后宫,也没有叮嘱一两句话,望着自己的发妻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


    “夫人。”


    秦炳元喊了一声。


    佘芯上了马车,最终还是停下等他说话。秦炳元叹了口气,道:“别的事也罢了,苑夕她二姐敏儿如今还怀着身孕,难道你忍心她跟着杨斌文一起去到岭南潮热之地?”


    佘芯扶着车框,险些没能站稳。


    ……


    马车行驶到不能入内的地方,缓缓停下。高墙逐渐变成朱红色,头顶天空被圈在四方格中。


    接应的太监远远地就看见那位气质不凡的老妇人,连忙上前搀扶她下车:“老夫人终于来了,太后从清晨起就一直等着您,桌上摆的都是您爱吃的。”


    佘芯忍不住问:“娘娘还说什么了?”


    太监笑着说:“还说几年没见面了,也不知道老太太喜欢的东西还是不是从前那几样,她做女儿的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心里愧疚。”


    “原是我该为她做一桌菜的,她爱吃的那几道小菜宫里厨子烧不出来。”


    佘芯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是我做母亲的……对不起她。”


    她到底忍住了心里的苦,脚步迈过高高门槛之后挺直的后背才松懈下来。秦苑夕一见她立刻迎上去,重重握住她的一双手,又哭又笑:“母亲,一别多年,母亲身体可还康健?”


    佘芯颤巍巍给她行礼:“臣妇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母亲快快请起。”


    秦苑夕伸手将她扶起来,强忍着情绪:“母亲进来说话。”


    “一大早让厨子做了几道菜,想着今日和母亲一道用膳,母亲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果然是摆了一桌膳食,佘芯坐下来平复了情绪,满眼望去都是自己惯常吃的几样菜,不名贵,就是花时间。有两样一看就是女儿亲手做的,又忍不住喉头哽咽。


    佘芯不禁冒犯地抬头去看自己的女儿,上一次见她还是她刚封后的时候,祭天大典上太远了,人人都关心皇后是否貌美,她关心的是这么热的天对方穿得太多身上会不会长痱子,顶着那么沉重的华服会不会颈酸脖痛。当年那个伏在自己膝头啼哭的小女儿如今这么大了,她一错眼望去,仿佛就分离了十年。


    “瘦了。”


    佘芯不断摸着秦苑夕的胳膊:“瘦了不少。”目光又落到她被遮盖得看不清什么的肚子上,“孩子……你受苦了。”


    秦苑夕屏退左右,苏菱朝她摇摇头,自己也退下,她才迫不及待开口:“母亲身体如何?”


    佘芯跟她一起坐下来:“家中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


    秦苑夕主动提起:“听说敏儿姐有身孕了,等明年家中恐怕要热闹许多。”


    她不提腹中胎儿的事佘芯也不主动提,只道:“是要热闹许多,我和你大姐二姐做了不少虎头鞋,你二姐夫还替他打了一道长命锁。”


    “我们一切都好,只是惦记你一个人在宫中,没有人说话,日子恐怕难熬。你们四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大姐都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二姐留在家中,三姐嫁得也不远时常能回来看看,只有你……轻易见不上一面。”


    秦苑夕故作轻松地说:“宫里伺候的人这么多,哪里没有人说话了。前些日子我还请戏班来唱戏打发时间,母亲放心,女儿不会委屈了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


    佘芯不停摩挲着她的手,四下无人才敢说:“娘上一次见你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都好,有什么不好的。”


    “明日刮东风,母亲千万记得多加衣物,也提醒父亲一句。”


    “……”


    苏菱听着里面的动静,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探望的时间不长,未免失态秦苑夕没有去送,苏菱回来时她卸下了厚重的妆容,露出气色并不好的一张脸来。


    “母亲走了?”


    “回娘娘话,送走了,您赏赐的东西都带着呢。”


    “女儿送母亲东西,叫什么赏赐。”


    秦苑夕说:“我见着母亲满头白发的样子只觉得心酸,她如今腰背越发不利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请人来看。”


    “几年才见得了一回,说不上几句话,都捡好的说。我问她家中如何她说一切都好,真的好吗?二姐怀着身孕还要和杨斌文去那潮热之地,她定然夜夜担心不能睡,却还是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什么事没有的样子,临到最后都没敢对我开口。”


    苏菱动作细致地替她卸下发簪,劝慰道:“老夫人是明事理的人,上一个贪污的血还在金銮殿前,陛下已经是仁慈。”


    秦苑夕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越是顾忌我我心中越发不好受,我与二姐从小一起长大,进宫那年她因为身体不好流产没了孩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怀上,一定很高兴……偏偏在这当口出了事。”


    “父亲那边有消息了吗?”


    苏菱安静地垂头:“往宫里递消息难,往后宫递消息更难。”


    秦苑夕怔怔盯着自己面前的镜子,最近她总是这么做。在那变化的光影中她看到自己,也看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她又枯坐了一夜,至天明窗外传来鸟叫才恍然又是新的一天。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秦苑夕不知道是在问谁:“当年我就该不择手段嫁给意中人,就算相敬如宾也好过赌气入宫。”


    苏菱将一个小小的罐子放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道:“娘娘,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回不了头。”


    那罐子形状很奇特,半个拳头大小,密封,黝黑色,里面似乎装有什么东西。


    秦苑夕看着那个半拳大小的铁罐,低低:“十年前我选错了路,现在我要再选一次。”


    她问苏菱:“芍药春宴京中所有贵女名单拿来了吗?”


    苏菱:“都在这儿了,请娘娘过目。”


    秦苑夕拿过手册草草浏览,递还:“琼林宴宫中侍卫会随行,她们都是女儿家,不轻易出门,对锦衣卫的人说务必保证她们的安全。”


    “娘娘,苏菱知道。”


    ……


    佘芯回到秦府,仰头看了眼烫金的牌匾。


    “我都有些记不清我们在这府中住了多久了?是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小壶搀扶着她的手,那双手年轻时分明是养尊处优过的,此刻爬满树皮一样的皱纹。


    “三十八年整了,老夫人。”


    佘芯喃喃重复:“三十八年。”


    “进去吧。”


    “老爷!”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秦炳元竟然在门口等,扮作一副慈父模样:“夫人今日去见了苑夕,不知她怎么样,一切可还安好?”


    佘芯:“你不打她的主意她能过得更好。”


    秦炳元不理会她的态度,忍了忍道:“你进宫去看苑夕,她可对你说了什么话?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的?”


    风吹过脚底,佘芯冷淡地说:“要刮东风了,她嘱托你多添两件衣。”


    “好好好,不愧是为父的女儿。”


    秦炳元突然扬声大笑,又急不可耐地说:“只此一句,没有别的?”


    “没有,后位空悬。琼林宴举办在即,六宫中她一人主事,她要过目、抉择的事不少,人人等着她拿主意。一顿饭各个宫来了不少女官,我看她都累得慌。”


    一天奔波佘芯已觉疲惫,揉着额角道:“你要是真的有空担心就去为敏儿多做打点,她夫家出了那样的事,你要为她准备好足够的金银细软,让她路上少受苦。”


    秦炳元脸色一沉,佘芯看向他时又恢复如常:“早已打点好了,夫人不必担心。”


    佘芯没说放不放心,朝自己的住所走。秦炳元追上去问:“那孩子的事……”


    佘芯说话从没有这么轻过,仿佛心气都被耗尽了一般闭眼,又睁开:“稚子无辜,你想接回来就接回来。”


    秦炳元把小壶手里的披风拿过来,走一步跟一步地替她披上:“岳丈那儿……”


    佘猛不知是不是听见消息,正在往京城赶,吴地路途遥远,他又年老体迈,却为了女儿的事连夜纵马,如今带着亲卫已经赶到距离皇城不到百里的地方。


    他是真正陪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到如今手中还有兵权。此次当真盛怒,直接离开了驻兵地。


    “父亲久不来皇城,我会好好招待。”


    佘芯披上他手中披风只觉得浑身寒冷,咳喘了几声才再次:“父亲年事已高,别让他为这种小事劳心。待他落脚京城,我会让他进宫向陛下请罪。”


    “我与岳丈多年不见,自然要满饮一杯。至于请罪的事……岳丈接连奔波,我会先一步替他向陛下说明。”


    秦炳元抚了抚她的肩膀,隐下眼底算计和森冷:“多谢夫人体谅。”-


    四月初,陆怀难再次迈入皇宫大门,巍峨城墙接天连地。一名大臣为他领路,穿过庄严高耸的层层宫墙,渐入中心。


    这是皇宫,权力和地位的正中央。能站在这里的人凤毛麟角、万里挑一。一个普通百姓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走到这里,从县衙到州府,从州府到皇城,再从皇城到禁宫。


    千官环佩,满朝朱紫贵。


    巨大而鲜明的台阶摆在面前,台阶上站满官员,所有人中龙凤汇聚于此,俯首低眉。更远更高的地方是明黄龙椅,少年天子笑坐其间。他戴一顶金丝蟠龙冠,大红织金衮服流云而下,尊贵不容侵犯。


    太监一挥拂尘,尖细嗓音穿透鸿蒙天地,唤醒神智:“传——考生进殿——”


    “传探花——”


    “传榜眼——”


    “传状元——”


    陆怀难闭眼,宽袖之下双手紧握。他听到自己的名字,那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先是一道少年笑意盎然的声音,再接着是大臣们齐声,最后传到自己耳边。


    陆怀难行三拜九叩之大礼,他一次又一次俯首,听见自己胸腔传来的阵阵回声,于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深夜。


    “草民陆怀难——”


    他闭眼,磕头,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叩谢……皇恩。”


    ……


    “都围着新科进士说话呢,崔大人你不去?”


    崔有才笑了:“进士每三年都有,谁还不是进士了?”


    王持中挤兑他:“崔兄,我可记得你是那年的探花吧?怎么,心生嫉妒了?我可是听说陛下对这位状元很是倚重,让你们崔家在前边替人开路呢。”


    崔有才一笑置之:“陛下有自己的考量。”


    王持中开玩笑:“陛下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我看你还是赶紧去说两句话,毕竟大家以后同朝为官,少不得有打交道的时候。万一人家就飞黄腾达了呢?”


    崔有才:“我不日便要离京,这机会还是让给王大人吧。”


    “你真要去治水?”王持中喝了口酒叹气道,“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的,淮河一带水患那么严重,稍有差池就是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崔有才轻描淡写:“春汛已经如此,夏季暴雨洪水更要令陛下烦心,总要有人去。”


    “话是这么说主动请缨和被派去治水到底不一样,唉……你……不是我说你……唉,你父亲也不同意,你待在京中就是一生荣华安稳,虽不得重用也绝不会身陷险境……何必如此。”


    崔有才:“泱泱大国若人人推卸责任只求富贵而不做实事,朝堂岂不形同虚设?我心意已决,持中兄不必再劝。”


    王持中不说话了,只唉声叹气。二人一路沉默坐上车架一同前往宫外的皇家园林。曲水流觞,琼林宴在那里举办。四月,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千朵万朵,争奇斗艳。一水之隔是雕栏画坊,那里站着京中贵女,女儿家银铃般笑声顺水而下。


    “让让,让让。”


    王持中从推杯换盏中硬挤出来,一巴掌拍在崔有才肩上:“好家伙,你在这儿偷懒,喝得我路都站不稳了……嗝……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看不见……嗝……影。”


    崔有才坐在一处风景绝美的地方,留给他一个冷漠忧伤又些许唯美的背影。


    天热,喝酒上头,王持中卷着袖子拉他:“来来来一起喝两杯,行酒令你来不来,刚我被人灌了好几杯,你给我把场子找回来。”


    崔有才还没说话,只见不远处那新科状元费力地从一声声“恭喜”中挤出来,硬是穿过重重人海艰难站稳,拱手谦逊道:“崔大人。”


    “还要谢崔大人引荐,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王持中和崔有才对视一眼,崔有才率先道:“登门拜访就不必了,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这位是王持中王大人。”


    “王大人。”


    王持中不爱掺和这种事,不过陆怀难一过来他们这儿就成了焦点,此时离开未免刻意。他以手抵拳咳嗽了两声,笑眯眯地说:“我跟你崔大人平日没什么爱好,就爱在翰林院抄两本书,到时要是有幸一块儿抄书,下朝请你小酌两杯。”


    陆怀难一直紧绷的姿态松懈了点,跟在他俩后面一起走:“谢崔大人和王大人解围。”


    “谢什么,举手之劳。”


    陆怀难低声:“我初来京城,许多大人都不认识,怕冒犯了人。”


    王持中往边上看了眼,等人群走得差不多了才说:“这种场面就这一两天,等你被皇帝忘了……”


    他一顿,不往下说了。


    陆怀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没什么。”王持中面不改色道,“今晚高兴,多喝两杯。”


    崔有才冷淡地补上他的话:“等你有一天被皇帝忘了,你就会发现,仅仅是一个状元而已。在朝为官的官员和三宫六院的嫔妃一样多,你被记住的可能性有,但不多。”


    他没有看陆怀难的表情,话语无情残酷,偏偏声音又柔和:“我当初高中探花时和你一样,满怀期待,等了大半年才到翰林院谋了个闲职,编写年史,又过了三年,我依然在编写年史。”


    陆怀难沉默不语。


    “你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但刚刚你路过的每一个老臣,无一不是进士出身。和你相同的人每三年有一个,三年复三年,就更多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脱颖而出,得天子青睐。”


    王持中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打圆场道:“别像他这么悲观……哎呀,也不一定嘛。”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叹了口气:“不过他说得有道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很多人也就今天能面见圣颜。”


    陆怀难:“陛下今日不会在琼林宴露面?”


    王持中“呃”了声:“琼林宴因在宫外,怕有安全问题陛下并不会露面。”


    陆怀难终归顿了顿:“崔大人的提点我记在心上了,终有一日……”


    “他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和当初我一样?以为朝堂是自己大展宏图的地方?”


    崔有才:“二十多岁的进士不多,我知道你得意于自己的名声,但在你之上还有一个人。你可能是天才,但他是天才中的天才。你可能是第一,但百年之内有他,任何人都是第二。”


    “这是我祖父对我说的话。”


    崔有才站立,望向某一个地方:“你猜他说的谁。”


    那一刹那如有所感,陆怀难顺着他视线望去,精准定位到被簇拥落座的那人。


    对方一路从进入拱门起人群就有刹那寂静,他褪去白天见到的正二品绯红朝服,着藏青衣袍。一面对身边小太监吩咐什么一面作出无奈的神情。可能是陆怀难的目光太直接,而他身居高位太久,没有被人这样长久注视,于是微微抬头,和陆怀难隔空对视。


    那一瞬间陆怀难脑海中闪过无数有关他的传闻:“把持朝政”、“奸臣当道”、“媚上欺下”、“勾连后宫”、“惑乱君心”……在他望过来那一刻悉数消失,仅剩一句话。


    ——立如琼树,行似珠流。


    “圣旨到——”


    大太监黄储秀出现在宫门前,他今日着装和以往不同,更为正式,便阴柔的面部涂抹了白粉,唇隐隐也透出喜庆的红。


    他身后小太监半躬下身体,托盘上放着一朵白里透粉的上品芍药,红中带粉,粉里透红,硕大雍容。


    太大了,以至于要从托盘中胖乎乎地挤出去。


    众官员纷纷跪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黄储秀抑扬顿挫,使出平生最大的声音念黄绢布上的内容。他念出了一副热泪盈眶又喜极而泣的深刻感受,念完朝陆怀难抬抬下巴:“接旨吧。”


    陆怀难接过了圣旨,再谢皇恩。


    “阁老。”


    黄储秀转向许庸平,换了一副口吻道:“陛下有样东西嘱托咱家转交您。”


    许庸平眉心倏忽一跳。


    “来。”


    黄储秀一招手,身后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将芍药托盘往前一递。


    “这是今年选出来的芍药花王。”


    陛下亲自选的,非说最大最显眼,颜色最五彩缤纷。


    黄储秀:“送给阁老您。”


    小太监很有眼色,速速将春色浓郁的芍药大王端到许庸平面前,恭敬:“阁老,请取花。”


    所有人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人面露愕然,有人和身边人迅速交换了眼神,震惊有之懊恼也有之。崔有才沉默着看向那朵花——那当然不仅是一朵芍药,古往今来有情人以芍药相赠,郎情妾意相订终生。帝王赠芍药,意义大有不同。芍药华贵、雍容,由天子亲赠,男子追求心爱的女子,帝王求贤若渴,由此而来。


    十二年前琼林盛宴,许庸平得到那朵本该属于他的芍药。十二年过去,年轻的继位者仍然将琼林盛宴上的芍药大张旗鼓地送给他。这是在直白地告诉所有人:下一个十二年,朝堂依然是他许庸平的天下。


    金托盘中芍药刚摘下不久,含露带羞,昭示天上地下仅此一份的珍贵情谊。


    许庸平静了静。


    “还有一句话。”


    黄储秀道:“您靠近些。”


    那朵芍药大得一只手握不住,一看就不是花匠的审美,倒是和城外梅园有异曲同工之妙。场景一定是这样的;花匠拿着剪子跟在魏逢身后,一边抓脑袋一边欲言又止反复确认是不是就要这一朵。某人一定兴冲冲又坚定恨不得自己上手:这朵最好看,朕就要这朵。


    许庸平没忍住笑了,他没伸手接那朵花,先问:“陛下想跟臣说什么?”


    “陛下想说……”


    天地突然在一瞬间寂静。


    “赠君芍药,请君莫忘。”


    第27章 27 这次朕真的伤心了。


    那是一句意义指向不明确的话, 暧昧、轻佻,又深藏亲昵和依赖。仿佛蕴含某种昭然若揭的情感,在人心上抓了下。


    许庸平的神情淡下去。


    他身后很快有官员上来恭喜, 但他没有再看那朵芍药, 微微抬手:“拿下去吧。”


    整个琼林盛宴,他的兴致都不算高。最后借口人多太吵离席, 站在一边。


    京城最贵的歌舞班子在, 天上月皎皎,地上管弦箫。琴音从歌女纤白手指中流泻而出。那对名叫“小禾”的兄妹果然来献舞, 兄妹俩年纪都不大, 都涂脂抹粉。妹妹踩鼓点后下腰、起身、跳跃,后空翻,身柔无骨,腰细柔如柳条。


    她腰上有链条和铃铛,随动作而叮当作响, 行走间步步生莲。一张脸明眸善睐,笑起来风月顿生。


    “好!”一大片喝彩声, “厉害!”


    哥哥腿部肌肉更有力,面无表情将自己双腿拧成一只西洋怀表一上一下的两条指针。他毫无痛感,再放下时脚背高高拱起, 一气呵成行如流水。


    他身柔至此,非人体能达成的形态。


    满堂死寂, 旋即轰动。


    许庸平看了片刻:“谁请的人?”


    “回阁老话, 应该是……太后的人。”


    黄储秀看着看着大气不敢出,脑门上渗出一点细汗。许庸平一向不太喜欢宴乐的歌舞班子,有两年宫中禁乐就是他主张的,甚至一度影响到民间的舞坊。太后公然将歌舞班子带上琼林宴, 这是犯了忌讳。


    他二人出来透气后还没进去,站在靠边的位置,边上坐着的是一名身份低下的官员,在浓郁夜色中和伙伴低语:“这二人已然至此,那当年戴月夫人是何等风姿。”


    酒壮怂人胆,他同伴左右看看,用更小心的嗓门道:“我见过,那场龙门宴我在,你想象不到她的美貌,极细极白如牛乳的一截腰,她体重轻成那样需要多细的骨头才能摸着不是一具骷髅。先帝登基数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她独得圣宠那么多年,自然有她的道理。当今陛下容貌体态有一多半像她……只是平日不敢有人直视。”


    “你这么说我就能想象了。”


    那官员窃窃道:“当今天子——容貌甚姝。”


    黄储秀发根湿透了。


    “可惜这戴月夫人运气不好早早死了……她出身太低,至死都只是个‘夫人’。但若不是出身太低,也不会被送去舞坊。那种地方,去了是要脱层皮的。”


    那二人仍在议论,音量压得更低:“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路过舞坊常听见里面的小姐们惨叫,不是真没法子谁家爹娘会把儿女送进那种地方——你是不知道,她们之中不慎摔死的、折断腰的不在少数。饿死的也不少。穿上外衣还好,脱下来哪个不是一截截肋骨。”


    许庸平问黄储秀:“你出宫了谁伺候圣驾?”


    两个后脑勺齐齐僵硬,脖颈僵成一块铁。


    黄储秀谨慎道:“阁老放心,吉祥……咱家干儿子在宫中,玉兰也守着。”


    那兄妹俩最后一个动作跳完双双弯腰,乐曲声停了片刻。坐着的两名官员后脖子一阵阵地凉,终于有一个颤抖着想回头谢罪,一转头,背后空无一人-


    皇宫。


    “老师今晚能赶回来,老师今晚不能赶回来,能回来,不能回来,能,不能……”


    魏逢捧着一朵芍药百无聊赖一根根扯花瓣,终于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花蕊:“不能,能……不能。”


    他眼睛暗淡下去,轻叹了口气。


    宫里实在是无聊,他批完了折子,研究了凤阳府和淮安府上奏的水患,又读完两本拉灯的爱情话本,便搬了个矮凳子巴巴地坐在能一眼看见路的地方等许庸平。


    虽然他知道琼林宴一定很热闹,路也远,许庸平大概率不会在宫门落锁前回来。


    “朕好像个深宫怨妇啊。”


    玉兰听见少年天子语出惊人道。


    她面皮不由得抽搐了下,强行转移对方注意力:“陛下,该用晚膳了。”


    魏逢依依不舍地望着路的尽头:“朕再等半柱香。”


    玉兰已经听他说了四次这句话了:“过了饭点用膳陛下肠胃又不舒服了。”


    魏逢仍然望着路不肯移开视线:“朕已经好多了,今日没有不舒服。”


    他猫儿一样的食量,动辄撑得要吐,一天吃八顿才顶着上常人三顿。


    玉兰好言相劝:“陛下好歹先喝碗粥。”


    “好吧。”魏逢蹲在凳子上接过碗,看一眼路口舀一勺粥,生怕错过了。他吃得心不在焉,味道是咸是甜都没尝出来。


    天色渐晚,路的尽头始终没有人。


    “好吧好吧,老师也没有跟朕说今晚要来。”


    魏逢摸了摸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自我安慰道:“明天老师就来了。”


    他站起来,一边使劲搓脸回温一边踢踢踏踏地往昭阳殿走。汤敬今晚值班,跟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贴身保护。走出不到两米远,魏逢又停下往回看。


    空无一人。


    “陛下进去吧。”汤敬道,“琼林宴出去不少宫中侍卫,太晚了不安全。”


    魏逢打了个哈欠回到梦游一样找床,甩掉鞋,刚脱了一件外衫远处突然传来骚乱声。


    “来人啊,快来人啊——失火了!”


    “景宁宫失火了!快来救火!”


    脚步声凌乱,“快来人!”


    “怎么回事?”


    汤敬一把抓住最近那个慌不择路的宫人:“什么地方失火了?”


    宫人一眼看见他,满脸黑灰仓促下拜,哭腔道:“指挥使,见过指挥使,是太后宫中——太后宫中失火了!寝殿烧得一塌糊涂!太后娘娘还在里面呢!”


    魏逢脱了一半的外衣马上穿回去,是要敬爱嫡母,百善孝为先。他平日一直被教得好,这时也着急起来,跳下床胡乱缠了腰封火急火燎往外跑,汤敬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他大喊指挥:“快快快!把人都带上跟朕去救火!”


    汤敬根本拦不住:“属下去,陛下就呆在寝殿内——”


    “等等!”


    魏逢冲到一半骤然掉了个头,汤敬以为他要回来松了口气,下一秒魏逢一把抡起刚刚宫人匆忙间跌翻在地的木桶,抱在怀里救火心切地跟着一堆侍卫和宫人冲,一眨眼就没了影子。


    玉兰连忙追出去:“陛下,鞋!陛下,鞋——”


    他鞋都来不及穿,光穿了双袜子撒脚丫就跑。汤敬跟着跑了两步又转回去拿鞋,用最快的速度跟上。


    远远望去景宁宫果然火光冲天。


    “咳咳咳……咳咳!”


    热浪滔天,汤敬被迎面而来的火舌卷了个趔趄,眼前一片混乱:尖叫的宫人,指挥救火的侍卫,六神无主跑来跑去的太监……横梁在烈火中发出断裂的“喀嚓”声,一时间惨叫声、救命声、杂乱脚步声一齐惊恐地钻进脑子里。有侍卫用湿布捂了口鼻咬咬牙冲进火场,没一会儿被越来越旺盛的火势逼得退出来。


    烈火冲天而起,风催火势,越催越急,火焰窜起几米高。倒进去的水杯水车薪,反激水火相战。


    “侧殿没有?那主殿呢?什么?没找到?”


    “咳……咳咳……咳!”


    奄奄一息的宫人被抬出来,捂住喉管不停咳嗽。汤敬迅速上前,听见她嘶哑哭叫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还在西侧殿!”


    殿门被烧得通红,好几名侍卫进退不得。魏逢扫了一眼,立刻猜到起火点不在寝宫在偏殿。这么救火于事无补,他放下木桶迅速脱掉外衣,扔在一旁水里浸湿,抬手往靠近火舌但还没烧过来的那一整条菱花隔扇窗一指:“汤敬,从这儿开始,给朕画条线!”


    汤敬一剑劈开阻挡在前的两扇窗户,里面浓烟滚滚。


    “哐!”


    魏逢提起湿漉漉的外衣遮住口鼻,脸微沉:“东边宫殿不要了,给朕拦开……让救火的全回来,火烧过来前按朕画的这条线隔断……越快越好。”


    “属下明白。”


    汤敬马上去喊人,一转身才发现鞋忘了给。形势危急他先对手下侍卫说了两句话,骤然有不好的预感,转头眉心一跳:“陛下人呢?”


    “指挥使……”


    被问的侍卫抹了把脸,惊声颤抖道:“……好像……好像进去了。”


    “还不快去给我滚进去找!”


    汤敬迅速抬脚往火海走,额头青筋顿起:“马上传信去宫外给阁老,最快的速度——还不快去!”


    “唰!”


    汤敬被逼止步,拔刀道:“大胆!”


    无数剑尖整齐划一对准他,为首那人撕掉人-皮面具,正是还未离京的杨斌文。


    汤敬盯着他暴怒大喝:“杨斌文!你想造反吗?”


    “汤指挥使错怪我了。”


    杨斌文按下离自己最近的侍卫,皮笑肉不笑道:“火太大了,为了指挥使的安全着想,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京外园林,觥筹交错。


    时辰尚早,崔蒿上前来敬酒,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犬子顽劣,还望阁老不要放在心上。”


    许庸平以茶代酒回敬他:“崔大人言重了,令郎是可造之才。”


    崔蒿敬完酒仍站着没走,抓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唉声叹息:“我这个儿子……”


    半晌过去他仿佛下定决心,看向许庸平:“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庸平:“请。”


    他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谈。


    “崔大人有何事想与我说?”


    崔蒿踌躇道:“淮河水患的奏本今日应当是送到文渊阁了,不知阁老是否提前批阅过。”


    许庸平点头:“今年雨季来得早,水部郎中和河道总督齐上奏本,淮河以北数日阴雨绵绵,中下游已成水患,低处田庐遭到淹没。”


    “如今尚是春季,夏季汛期江湖并涨,恐有洪灾。”崔蒿忧心道,“不知陛下和阁老作何打算。”


    许庸平:“淮河沿岸百姓无数,一旦洪水成灾冲奔而下势必冲垮田舍房屋,或有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工部已加派人手修缮、加固堤坝,另有巡漕御史奉命前去,协助地方官员一同治水赈灾。”


    崔蒿张了张嘴,又闭上。许庸平笑笑,道:“崔大人有话直说,不必为难。”


    “不知阁老是否看到犬子,犬子的,奏本。他经验尚浅,又无治水经验,竟想自请去淮南治水……若陛下怪罪,还望阁老在陛下面前说上两句。”


    崔蒿实在坐立难安,起身请罪道:“此前他多有冒犯……还望阁老宽恕。”


    “崔大人不必如此,请坐。”


    许庸平沉吟道:“令郎的奏本我看了,治水之道别出心裁,更附有水部治水的历年成果与经验总结,想必下了苦功夫。”


    崔蒿连连苦笑:“他自幼长在京城,哪知道什么治理水患的法子……都是纸上谈兵罢了。只因年轻,将万事万物都想得简单,才如此莽撞行事。”


    许庸平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远处仍有靡靡琴音。


    “令郎如今多大了?”


    崔蒿微愣,还是道:“回阁老话,犬子如今二十又七。”


    “崔大人心中所想我懂得一二。”


    许庸平语句温和地说:“若我是崔大人,心中也会有诸多担忧。只是崔大人扪心自问,令郎当真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崔家世代在工部就职,崔老大人在水利上更是呕心沥血钻研一生,临终之际仍然奔波在河道之间。令郎耳濡目染,总也学得皮毛。”


    崔蒿又是苦笑:“犬子在京中娇生惯养二十多年,平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和阁老所说相去甚远……”


    许庸平:“陛下如今十七整。”


    崔蒿噤声。


    “我时有担忧。”


    许庸平微微叹息,道:“起初时连夜里盖被子这等小事都令我夜不能寐,恨不能事无巨细,但自他登基之初我便慢慢明了,我总有离开他那一日,也有不得不放手那一天。”


    “我知崔大人从令郎进入翰林院那一天起就为他上下打点。还望崔大人想清楚,是想要令郎在京中安稳一生还是有所建树。崔大人比我年长,应该更明白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幼鹰学飞尚且头破血流,况乎人?”


    崔蒿惭愧道:“我与他母亲只这一个儿子……是看得贵重了些。”


    “父母之心当是如此,绝无错处。”


    天色渐暗,寻了石凳坐下,许庸平又道:“今日之话崔大人听听便罢,至于奏本……我拦下一封,若令郎仍有第二封,想必也于事无补。”


    崔蒿唇齿方觉出一点苦味。儿子大了,总也由不得他,他叹出一口气:“若再有第二封……便交由陛下定夺。”


    一番话了天色更暗,石子路尽头有人疾驰而至。蜀云横剑在前,脱口而出:“何人惊扰?”


    “锦衣卫千户叶麟见过阁老!”


    许庸平:“说。”


    叶麟捂着左臂跪下:“下官今日警巡皇城,指挥使秦炳元擅自调兵离岗,兵马司、巡捕营皆空。”


    许庸平在石凳上四平八稳坐着:“秦大人想必有急事,你就为此事来寻我?”


    叶麟语速很快,夹杂喘息:“前护国大将军佘猛半月前离开驻兵地来到京城,如今京城一半统兵权都在翁婿二人手中。半个时辰前驻守在宫内的锦衣卫失去一切消息,下官隐约察觉异样,但宫门皆有重兵把守……下官恐打草惊蛇,故而疾驰出城,一路遭到不下四波刺杀。”


    他强闯城门,一路骑马飞驰,此刻已经有些体力不支,捂着的左臂从指缝间渗出汩汩鲜血,顷刻间滴落卵石上。


    崔蒿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失声:“阁老,难不成秦炳元想造反?”


    “你且下去。”


    崔蒿转身面对许庸平,直视对方眼睛,急声:“秦炳元手握皇城守卫调兵权,其婿杨斌文在兵部任职。前护国将军佘猛手中还有一支军队,皇宫内有太后坐镇六宫——一旦这几人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许庸平并未动作。


    崔蒿越发急切:“阁老!”


    黄储秀面上不免也有焦急之色:“阁老!”


    “心急无用。”


    许庸平终于起身,远望皇城方向。


    乌云沉闷地汇聚,压抑成一片黑海。不多时,一只羽毛未丰盈的幼鹰俯冲而来!


    蜀云提剑欲斩,被许庸平拦下。


    那只幼鹰冲过了地方,一头栽进许庸平身边的芍药丛里,摔了个七晕八素眼冒金星,过了好几息才晕头转向地冒出头,一双绿豆眼机警地四处搜寻一圈,终于欢快地拍打翅膀重新飞了出来。


    “叽叽。”


    “啾啾。”


    它歪着小脑袋不怎么威武地冲着许庸平叫了两声。


    许庸平伸出手,它奋力地在半空划了两下水,爪子勾着许庸平外衣气喘吁吁爬到他手指上,低头梳理被疾风打乱的黑色羽毛。


    许庸平从它腿上解下一小卷薄纸,上面有两行字。


    ——“景宁宫失火,陛下为救太后失踪。”


    许庸平静了静。


    气氛沉凝,时间在分秒中流逝。云雨聚而未下,叶麟后颈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几乎以为面前这人要勃然大怒。


    并没有。


    “起来吧。”


    许庸平再次东望皇宫方向,相当平静地说:“他既然进去,就有把握出来。”


    “肃王可在府中?”


    叶麟以为是在问他,正要开口眼神一凝,许庸平身后叠出一道影子,影子手中弯刀上刻着一个“镇”字——那是扈从天子的亲卫!


    影子手中弯刀仍在往下蜿蜒滴血。


    “谨遵阁老令,死守肃王府,外出者格杀勿论。”-


    景宁宫失火,浓烟弥漫。秦苑夕不在那儿,她在华阳殿。


    苏菱道:“陛下进去了。”


    华阳殿从前先帝宠妃的住处,后来宠妃死了又变作后妃们礼佛的地方。先帝殁后一大半的嫔妃为他殉葬。偏殿佛堂不再热闹,反倒透出几分阴森。


    “我知道他会进去。”


    秦苑夕眉眼并不轻松,反而沉重,她扯动了脸,面部肌肉因紧绷而僵硬:“仁孝礼义信,他被教得太好了。”


    “我怕他进去,又怕他不进去。”


    苏菱:“太后娘娘心软。”


    秦苑夕抬头看向那座困在透明罩子里的铜身菩萨,轻轻道:“下辈子不要生在皇家了。”


    “他是个好孩子……我见他第一面……他还只比我的腰高上少许。”


    苏菱并未打断她。


    秦苑夕将手掌上那串木质的佛珠放下,佛龛上菩萨那么柔和,那么慈悲,周身环绕圣光——那是从西蜀之地遥遥运来的佛像,和这座佛像一同来的还有岭南的荔枝,快马加鞭送进宫时还十分新鲜,剥去外衣后果肉饱满晶莹,汁水四溅。


    魏逢给她一切太后的尊荣,明面上几乎等同亲生母亲的顺从。百善孝为先,他是很敬爱自己的嫡母的。


    有母亲和没有母亲……那是大有不同的。


    秦苑夕吐出一口浊气。


    那座佛像依然如她第一次见到那样,她不知怎么却不敢直视,扶着苏菱的手缓缓起身。站直时不知是不是脚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一名侍卫从外进来:“太后娘娘。”


    他面露遗憾:“陛下……丧生火海了。”


    秦苑夕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苏菱撑着她胳膊,能感受到她尖利的指甲死死嵌进自己皮肤。


    “传出消息……”


    秦苑夕闭了闭眼,沙哑道:“陛下……殡天。”


    “朕这就死了吗?”


    秦苑夕猛然抬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来人。


    日暮残阳,落日西沉,一点冷清的夕阳悄无声息攀上迈进的那双赤脚。再往上是饰海水江崖纹,象征权柄与地位的五爪金龙。


    秦苑夕喃喃后退:“不可能……那么多死士埋伏在景宁宫……不可能!”


    没有人回答她,本该被扣下的汤敬出现在对方身后,身上有厮杀后的血腥气。


    “东西六宫乱党已伏诛。”


    魏逢无声点头,仍拖曳外衣往前走。


    一道又一道鬼魅影子出现在他身后:“皇城守卫军躁动者就地处决。”


    “太监、宫女、侍卫共三十七人杖毙。”


    “……叛贼杨斌文已死。”


    “秦炳元已被拿下。”


    秦苑夕手心攒出细汗。


    魏逢赤脚,脚背上有未尽的刺目鲜血,踏进殿内时身后蜿蜒出两道长而曲折的血痕。他身形单薄,青丝凌乱,身上似乎还有孤身闯入火海的热浪,越近越挤压空气。身后亲兵黑压压直立,无一例外身形高大面庞森冷青白,犹如索命幽魂。


    “魏……逢。”


    魏逢几若无声地回应:“……啊。”


    秦苑夕喉咙干渴,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殿外走进来,走得很慢,似乎将殿外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同带至面前。


    他看着她,从出现那一刻起就一直看着她。秦苑夕突兀间想起在他很小的时候,许庸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对他说:“这是母后。”


    于是小小的人儿用干净的,一尘不染的明亮瞳仁注视她,有一点不好意思地抿唇,喊:“母后。”


    “母后。”


    魏逢撑着膝盖蹲下来,蹭了蹭手指上烧伤出的血泡,轻轻地说:“这次朕真的伤心了。”


    第28章 28 这和做了夫妻有什么区别


    天色昏沉, 剩下的侍卫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训练有素地隔离、灭火,半个时辰过去,火势控制住不再蔓延。


    魏逢从华阳殿出来, 吓坏了一群宫女太监。


    玉兰惊魂未定地给他检查手脚:“陛下……康太医……快让康太医看看您。”


    康景亮脑门上都是汗, 热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他那徒弟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看:“陛下没伤着吧?”


    “让朕看看……朕先看看。”


    魏逢慌里慌张一屁股坐在一截断木上, 他这时候相当害怕许庸平进宫了, 撸起袖子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丝角落地地检查全身:嗯,头发燎断了两缕;胳膊腿分别擦了点皮……


    “还好还好。”


    魏逢脱掉袜子翘起自己的脚底板, 看见几个水泡和几粒碎石头, 长松一口气:“不严重,吓死朕了,朕答应老师不受伤了。”


    “汤敬!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尤其不准说给老师听!”


    汤敬没出声。


    魏逢默认他听见了,抽着气头也不回强调:“今天的事不准让老师知道,听见没?”


    汤敬欲言又止。


    哎呦, 有点痛。


    “嘶……嘶!”


    魏逢呲牙咧嘴地用手碰那几个血泡,自顾自想解决办法, 低头叽哩咕噜:“头发朕回去剪一剪,脚上朕穿个袜子一遮,胳膊就说朕不小心撞到柜子, 腿就说朕撞到桌子角,脚……脚……”


    嘶。


    他也不敢上手去弄掉那几粒小石头, 四周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说话, 康景亮也不上来跟朕处理一下……魏逢一边尝试脚踩到地上一边绞尽脑汁道:“脚朕……”


    汤敬咳嗽了一声,因为从火海里出来没多久嗓子十分沙哑,魏逢没听见,眼前一亮道:“朕就说朕扭到脚下走不了路!”


    汤敬再次咳嗽:“陛下。”


    “阁老。”


    魏逢浑身一僵。


    片刻后他心虚地扭头, 看见背后的许庸平,吞了口口水:“……老师。”


    许庸平一言不发站着。


    魏逢用袖子擦脸,左顾右盼:“老师……”


    他明显从火海里出来,外衣半披半穿,袖子烧破一多半,露出来半截白皙的胳膊。光着个脚脚背上全是灰色,混着血丝。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越擦越像个小花猫。


    说话也烟熏火燎的。


    许庸平没问他打算怎么处理秦苑夕,喊了声:“康景亮。”


    康景亮上前一步,绷着脸摸摸魏逢腿又捏捏魏逢胳膊,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检索一遍,又取了东西替魏逢处理脚上的细小伤口,元文毓跑前跑后跟他一起,娃娃脸表情如出一辙地严肃。


    不多时魏逢所有受伤的地方都上了药,烧灼感下去。


    看着吓人,确实不严重。


    魏逢勾着脚背眼巴巴:“……老师。”


    许庸平一直不说话,魏逢最怕他不说话,弄完脚忍着痛想站起来,刚有个起身的动作,许庸平往前走了一步。


    魏逢扬起脸,湿帕子落在他脸上,有点凉。他双膝不由得并拢了一点,偷偷去看许庸平脸色。


    许庸平动作温柔给他擦脸,低低问他:“身上可有烧伤的地方?”


    “没有了。”


    魏逢乖乖仰头让他给自己擦脸,伸出手准备抱他脖子:“老师抱朕。”


    许庸平把帕子递给身边宫人,用披风将他从上自下一裹,再弯腰将他抱起来。魏逢还是有点忐忑,贴着他脸:“老师,是朕自己跑进去的,朕对景宁宫比较熟。”


    许庸平可有可无点头。


    魏逢心里直打鼓,又喊了声:“……老师。”


    许庸平“嗯”了声,问一边玉兰:“陛下用过晚膳没?”


    “…………”


    玉兰摇头:“回阁老话……尚未。”


    魏逢心虚道:“朕还没来得及吃。”


    许庸平:“臣和陛下一道吃两口。”


    魏逢:“……”


    又来了,老师又要跟朕一块儿用膳了。


    半刻钟后,魏逢苦瓜脸坐在桌边。


    他今晚吃了一小碗米饭,还有两条银鱼,挑食的本性又暴露出来:他不想吃那盘绿色的豆子。


    魏逢竖起两根指头,试图讨价还价:“朕再吃二十颗。”


    许庸平好说话道:“臣来数。”


    “一二三……”


    魏逢埋头苦吃,感觉吃了不少,迫不及待停下筷子:“够了!”


    许庸平看了眼没少多少的碟子,二十颗本来没多少,一勺不到的事。


    他面不改色地说:“臣数忘了。”


    “…………”


    许庸平:“陛下数了吗?”


    魏逢:“……”


    魏逢没有数,他根本就没料到许庸平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上耍赖——这说出去也太不许庸平了。他十分震撼地握着筷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许庸平:“再来一次,臣认真数。”


    魏逢都听见旁边宫女憋着笑的声音了,他一怒之下拿起筷子,又怂怂地放下,委屈地强调:“老师这次不能再忘了!”


    许庸平:“臣尽量。”


    魏逢看看他又看看菜碟,头一次觉得老师说话很不可信,低头盯着那几个滚来滚去的豆米作出决定:“算了,朕自己数,一二三,四五六……”


    “十九……二十了!”


    许庸平说话算话:“撤了吧。”


    宫人有条不紊地撤了桌上膳食。


    魏逢又活蹦乱跳起来,他进去快出来也快,后头又有汤敬,确实就那几道伤口,就是脚底板严重些,他翘着腿晾干药,期待地看许庸平:“老师有没有收到朕的芍药!那朵最大最好看!朕在园子里逛了一上午才挑中的!”


    许庸平静默了片刻。


    “臣收到了。”


    魏逢耳朵尖红了一点。


    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朵,又去看许庸平眼睛,认真道:“朕送老师芍药,是想说……”


    许庸平第一次打断他说话:“臣有话对陛下说。”


    魏逢翘起来的脚尖垂下去:“好吧,老师先说。”


    “臣教养陛下十二年,对陛下师生之情有之,舐犊之情有之,骨肉之情亦有之,唯独男女之情,不曾有过。”


    魏逢怔怔抬头。


    许庸平:“臣和陛下朝夕相处,难免有失了分寸的时候。臣不知是否给过陛下错误的引导,是臣之过。臣从今往后会恪守自身,万事三省。臣望陛下回归正道。”


    魏逢眼睛里面的光一寸寸暗下去:“老师不喜欢朕吗?”


    许庸平微不可察点头。


    魏逢一定要得到语言上的答案,又问了一遍:“老师不喜欢朕吗?”


    许庸平:“臣对陛下没有其他想法。”


    魏逢看着他很久,忽然抬手捂住胸口,捧出来道:“朕的心碎成一瓣一瓣了。”


    许庸平没有说话。


    “朕又自己粘好了。”


    魏逢安静了一会儿,问:“老师怎么才能喜欢朕呢?”


    许庸平摇头。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从情爱的角度看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少年人,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学生。


    魏逢垂着脑袋,又扬起来,眼睛笑了:“好吧,那朕就自己想想。”


    “臣出去一会儿。”


    许庸平道:“陛下自己睡?”


    “老师要去哪儿?”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道:“臣去太后处。”


    魏逢脚还放在他膝盖上,用膳的时候没地方放脚又受伤不能踩到地上才这样,听见这话立刻:“老师为什么要去太后那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


    他话没说完,许庸平打断道:“既然这样,陛下一起吧。”


    魏逢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老师不想朕一起去?”


    许庸平没说话,意思很明显。魏逢把脚从他膝盖上放下来,想了想:“那朕不去了。”


    他五指交握了一下:“朕等老师回来。”


    外面下起小雨,小雨淅沥。蜀云撑开伞,雨水砸在伞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中隐隐有残留的血腥气,夜晚温度低,寒意从人骨缝里一寸寸渗透。


    许庸平走在他前面。


    巨大弯刀的影子浮现在宫墙上,被雨水打湿模糊后恰似一把死神镰刀。弯刀内钩处正好卡在他腰部。


    那主仆二人毫无反应,徐敏面无表情:“陛下信任阁老,还望阁老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许庸平没有点头。


    徐敏又用死人般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陛下十分信任阁老,还望阁老不要伤他的心。”


    这支先帝留下的亲卫是人形杀器,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更无妻儿牵挂,名为亲卫实则是天子的傀儡仆从。


    这种人竟也有动感情的时候。


    许庸平:“若我叛之,他会如何?”


    蜀云疑心对方手中那把弯刀会斩下,他神经紧绷四肢调动到极致,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回答。


    “会哭。”


    蜀云:“……”


    蜀云眼角剧烈一抽,僵硬扭头看徐敏。


    徐敏毫无夸张成分:“陛下会哭淹了昭阳殿。”


    许庸平默了一默。


    魏逢小时候是经常哭的,他一看就是个情绪丰沛的小孩,说哭就哭完全不给任何人准备。他身体里仿佛有一口开了闸的瀑布,倾泻而下时完全没有人招架得住。许庸平经常被他哭湿一整块袖子,事后还能拧出水。


    容易哭又好哄,说两句就笑,感觉所有的悲伤都被身体里巨大的水分冲走了一样。


    那都是十三四岁以前的事了。


    “人活在世,难免心伤。”


    许庸平缓缓道:“我不能给你承诺,但会尽力。”


    以他的身份其实不需要理会这种半威胁半胁迫的话,徐敏僭越地问,他平等地答。


    徐敏得到想要的答案,放下那把弯刀。


    弯刀上猩红在雨水月光形成的天然反光板中一闪而逝,落进水洼中,很快一路顺水流走-


    华阳殿门口的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擦地,他就是个小太监,但也隐约知道今夜宫中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他手里的布帛被血水浸湿,冷风一吹湿透的棉布变得冰凉。


    “阁老。”


    他擦着擦着迅速跪伏:“给阁老请安。”


    上头人没说话,他沉住气,嘴里含着的那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面见太后”咽了回去。


    “吱呀。”


    华阳殿殿门拉开。


    香火烟灰味道浓郁,无数嫔妃在这里念过经。入目是大佛龛小佛像,欲要燃尽的一炷香。秦苑夕跪坐蒲团上,一颗一颗地拨动念珠。


    “你终于来了。”


    秦苑夕闭着眼,冷淡道:“你知道我迟早会和父亲联系,你将母亲送进宫中是为了让我更快地下决心。把那个孩子送回秦府、递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佘家、贬官杨斌文、让户部查封我大姐的钱庄……你早知道我父亲会反,你是在逼他反,你要为魏逢肃清朝局。”


    她身边一暗,藏青衣角垂地。


    “太后高估我。”


    许庸平从香托里抽出两根香,微微倾斜,借唯一还在燃烧的那支香火点燃。他手持那两根香火,后退一步插-进香炉中,弯腰而不拜。


    天气不好,又逢暮色四合,小佛堂更加晦暗。他倾斜手腕点香时露出嶙峋腕骨,折角暗藏锋芒。


    “野心初时为种,欲望使其膨胀。造反者终反,与我没有多少关系。”


    “你敢说你没有推波助澜?”


    秦苑夕缓慢地站起身,双膝因久跪而麻木。起身刹那她发现许庸平半侧过身体,背对了她。


    ——她仅着罗袜,并未穿鞋。


    那一刹那秦苑夕突然想笑,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笑出声来:“许庸平啊许庸平……”


    她紧咬牙关,恨声道:“本宫还没有输!”


    许庸平淡淡:“肃王府邸已被查封,陛下旨意,擅出者万箭穿心。”


    “噼里啪啦。”


    秦苑夕倏忽扯断了念珠珠串,佛珠滚落一地。


    “你说什么?”


    许庸平:“肃王性急,鲁莽冲动,留在京中隐忍不发是为了你。”


    秦苑夕闭了闭眼:“你怎么知道我会和肃王联手。”


    “二月初广仙楼,我在那里见到苏菱。当日肃王的客人不是秦炳元,不是我,能让秦炳元冒风险打掩护的还有一个人。”


    “太后腹中的孩子既然能是我的……”许庸平道,“想必也能是肃王的。”


    久久死寂。


    佛身温润生辉,注视众生悲欢。


    秦苑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找到一丝波动——他并不在意,不在意她对肃王说了同样的话,孩子是你的。


    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力气,扶住桌椅道:“你不会只为了说这些话来见我,你想说什么。”


    “你放的那把火几乎将景宁宫偏殿完全烧毁,横梁主柱塌陷者不知几何。火势猛烈又有死士埋伏,他没让我看,但肩疼得一直下意识向右靠,手臂外侧和脚底都是磨出血泡……你想要他的命?”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苑夕耗尽力气,瞳仁寂灭:“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一直天真。”


    许庸平道:“你让他很伤心。”


    “你替他挡了多少风雨龌龊,如今幡然醒悟不会一直陪着他……”


    秦苑夕尖锐质问:“这不是你想借我之手告诉他的事?”


    蜀云腰间有剑,许庸平罕见抽出那把剑,“哗啦”长剑露锋,剑光抖落一地冰花寒霜。


    他道:“我没让你将他置于险境。”


    “你生气了?”


    秦苑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荒谬:“你多少年没生气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以为世上不会有人有事让你生气。他还没死,就让你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那我今日若真令他葬身火海——”


    秦苑夕迫近一步,冷笑道:“你岂不是要记我一辈子?”


    她骤然停下脚步,慢慢偏头。剑背压在她华美的凤袍领口,她转动了眼珠看向前方,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仔细地、不放过一丝角落地端详对方。


    许庸平藏青华服垂坠,无情、端方,高坐情爱的彼岸。


    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从青春年华到生出第一根白发。


    这是她从未出嫁时一直喜欢的人,她一直以为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事实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从未动心,何来怜惜。


    “你要伤我?”


    秦苑夕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仍然往前,剑背阻力随着相对力的作用增大。她不知悔改地、执着地朝前,剑尖未刺透身体已经感到连绵不绝的痛感,她不能再近了,因为那柄长剑随持剑人翻转手腕而翻转,依次刺穿了她的左肩、右臂外侧,脚背,所有魏逢受过伤的地方。


    剧痛令她闷哼出声。


    许庸平气息平稳道:“很早以前我告诉过你答案,我并无心仪之人。今日我仍然能给你相同的答案,世间女子于我长着同样一张脸,我心中并无热切。”


    “我喜欢你十一年啊许庸平,十一年。”


    秦苑夕满头冷汗,捂住伤处低低地,再绝望不过地说:“没有任何人能打动你,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


    许庸平:“王朝需要太后,我不杀你,你会终生幽闭于华阳殿。”


    密密麻麻恨意从秦苑夕胸腔激起,她抬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许庸平,木然道:“我父母怎么样了?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许庸平不再开口,他知道如何令人永远焦灼不安。他举步朝外,没有回头。


    “许庸平。”


    秦苑夕直起身,身体晃了晃,强烈的愤恨充斥她浑身,她几欲疯魔大喊:“如果不是你肃王和戴月的事根本不会败露!将事情捅到先帝面前借刀杀人的是你不是我!你替魏逢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生母——”


    许庸平往前走,脚步未有停留。


    “广仙楼肃王见的人是谁你最清楚。”


    秦苑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魏显铮怎么可能是为了我留在皇城?你就不怕我告诉魏逢那日在广仙楼他真正见的人是——”


    “太后累了。”


    戛然而止。


    许庸平微微抬头,天边已有几粒星子。他驻足而望,眼静如无波水面。


    “带进去休息吧。”-


    昭阳殿。


    魏逢趴在床沿剥杏子吃,才吃了三颗刚要伸手摸第四颗蹲在边上守夜的小胖子就大呼小叫:“陛下,不能再吃了!”


    “……”


    魏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把盘子端走:“朕才吃了三颗!”


    小胖子元文毓不畏强权,抱着盘子振振有词:“陛下肠胃本来就不好,水果都要少吃。”


    他俩年纪差不多,康景亮年纪大了不放心,让自己徒弟在这儿看着药,也怕夜里又出什么事。


    魏逢脸阴了阴。


    “陛陛陛……下!”


    元文毓哆嗦了一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面前这个不是自己的朋友伙伴,是皇帝。他立马就哭丧着脸把盘子递出去,结巴着说:“您您您——给。”


    魏逢乌发垂在脚边上,夜里点了灯,他在灯下看着简直漂亮得不像真人,眼睛跟琉璃珠子一样清透冰冷。这会儿半夜了他硬是不睡,折腾着又想吃东西又要喝水,吃完半碗面条还要吃杏子——完全不是饿了要吃东西。


    阴影浮动在他苍白面部,他又瘦,穿了寝衣肩背也是薄薄的一片,不是那种骨头冒出来的瘦,相反该有力道的地方都有力,尤其小腿处,感觉一脚能把自己踹出十米外。


    元文毓口水都不敢吞咽,声如蚊蝇:“夜里吃多了不好消化……”


    “朕不吃了。”


    魏逢恹恹地揉了揉鼓起来的肚子:“让黄储秀进来。”


    元文毓如蒙大赦,忙不迭护着盘子往外跑,魏逢被他那生怕自己追上去抢杏子的作态气笑了,拿起边上的枕头往外一掷:“记得帮朕吃了!放烂了朕唯你是问!”


    “……”


    黄储秀踏进殿门去捡地上的枕头,他脸上有些忧色,魏逢双脚还不能沾地,踮起脚趾头看了他身后一眼,夜深雾重,空无一人。


    他也没有很意外,只轻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黄储秀替他放下帷帐:“陛下睡吧。”


    魏逢道:“老师去偏殿了?”


    黄储秀点点头。


    出乎意料地,少年天子没说什么,仰面躺在了龙床上。


    帷帐上银丝金线交错,隔着层层奢华布料黄储秀不知从何劝起,半晌过去才道:“阁老是陛下的老师,陛下以后不可说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礼教的话了。”


    他有点看不清少年天子的表情,以对方的性格应该是要不赞同的,但这次没有。


    魏逢揉了揉眼睛,说:“朕知道。”


    许庸平不会陪他睡觉了。


    他要是再说一次,许庸平会更注意和他日常相处中的分寸,杜绝一切亲密接触。然后会逐渐疏远,拉开距离。


    “老师去华阳殿干什么了?”


    黄储秀半弓着身体替他整理被子,蔼声:“太后终生幽闭华阳殿。”


    魏逢半天没说话,道:“老师杀鸡给朕看。”


    黄储秀动作顿了顿。


    “朕要是继续告诉老师朕喜欢老师,下场一定跟秦苑夕没有两样。”


    “朕有什么办法,老师有一百种办法伤朕的心。”


    魏逢盯着头顶的流苏,道:“朕只能放弃。”


    “这样也挺好的。”


    他穷尽思维想了想,脑回路奇特地说:“老师又不娶妻,只要朕拖着不立后,朕和老师还和以前一样,这和做了夫妻有什么区别。”


    “显然让老师接受跟朕做夫妻这件事相比,朕不想立后更容易达成一点。”


    魏逢满意自己想到这么惊为天人的方法,自我认同地点头:“人有时候要学会变通,这样不行就那样嘛。”


    黄储秀:“……”


    他竟然觉得魏逢说得很有道理,完全找不到理由反驳。


    今晚守夜的太监不是黄储秀,但他亲自抱了一床被子睡在龙床边的脚踏上守着魏逢,他能感觉到床上的人在翻来覆去地动,一直没有入睡。


    “陛下睡不着?”


    过去很久,魏逢有一点鼻音地说:“老师真的不来陪朕了,晚上也没有来跟朕说话。”——


    作者有话说:捉到一只很了解阁老并打算扁扁地放弃的小魏!


    第29章 29 女鬼出没


    黄储秀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四月的夜晚偶有凉风吹过,窗外有沙沙声。过了一会儿,帷帐被掀开, 魏逢一把捞起地上的鞋子往脚上套:“不行, 朕要去找老师!”


    他脚上还有血泡,乍一踩到地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黄储秀不好阻拦, 赶紧抱了披风追出去。好在偏殿没几步路, 他刚刚这么想,殿门打开不由得愣了愣。


    魏逢脚步霎时一停。


    戌时末, 到了就寝的点, 外面一片漆黑,月光和寝殿门口漫出去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许庸平在门外,蜀云侧耳对他说了什么,听见动静二人齐齐往往殿门口看去。魏逢穿了件单薄寝衣跑出来,一头乌发乱七八糟, 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战。


    许庸平皱了下眉。


    “陛下找臣干什么?”


    看见他魏逢突然就委屈了 ,脚底板钻心的痛。那句“朕脚疼”在嗓子里哑了半天没说出来, 最后他垂了下睫毛,又扬起脸若无其事地说:“朕想起来有件事没有跟老师商量。”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臣在偏殿,陛下有什么事让黄储秀叫臣就可, 不必亲自过去。”


    “太晚了,陛下进去吧,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又道。


    “朕以后不乱说话了。”


    许庸平一顿。


    魏逢飞快地说:“老师不要不理朕。”


    他异乎寻常地敏感, 很容易能感受到一些朦胧的警示和疏远,譬如那四个宫女,又譬如今晚。


    但他又不肯收回那句“朕喜欢老师,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于是只能僵持。


    昨晚风刮得厉害,有不少落叶从许庸平四周卷到他脚边,许庸平目光随之落到他穿了鞋的脚上,过去很久,妥协一样很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脚不疼?”


    魏逢眼睛一下就红了,哽咽着说:“朕脚疼得不得了,老师都不管朕!”


    许庸平朝蜀云一点头,示意他和黄储秀先离开,这儿交给他。黄储秀抱着披风好歹放下心,背过身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人耐心的哄劝。


    “臣没有不管陛下。”


    许庸平说:“臣有事耽误了,没来得及进去。”


    魏逢根本不信:“朕要是不出来老师根本就不会进去!老师就会在外面等朕睡着了再走!”


    许庸平拿他没办法:“陛下想臣怎么做?”


    脚底血泡更疼了,魏逢一直看对面的人,但对方没有看他,他难得安静,捏了捏手心问:“朕想知道老师怎么想的。”


    许庸平遥遥看他,没有上前一步:“臣是陛下的老师,和陛下关系密切,朝夕相处时容易让陛下产生错觉。那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依赖和敬重。时间久了陛下会明白。陛下年幼丧母,身边没有亲近之人,难免将注意力放在臣身上。”


    魏逢更安静了:“还有呢。”


    许庸平道:“陛下长大了,很多事自己能处理。臣以后会注意分寸,避免在宫中留宿。”


    魏逢唇线抿成僵直的一条。


    “四名宫女的事是臣操之过急,下半年陛下要选妃,要立后,会慢慢明白今日臣所说之话。”


    魏逢:“老师说的话朕听懂了。”


    “朕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老师不要不进宫陪朕,朕一个人会觉得很孤独很孤独的。”


    许庸平没说话。


    魏逢伸开胳膊,无声地看着他的眼睛:“老师,朕脚疼。”


    又过去很久,他身上被吹得冰凉,再眨一眨眼,他被腾空抱起来,胸腔贴着另一颗沉稳的心跳。


    魏逢笑起来,喊:“……老师。”


    许庸平一路没怎么说话,迈过门槛把他放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半屈膝给他看脚底的伤口。七-八个血泡长在脚底,深红色,看着惊心。药膏粘在鞋袜底部算是白涂了,他亲自绞了湿帕子重新擦,绕过血泡周边,力道轻柔怜惜。


    魏逢安安静静地坐好,坐姿原因长发逶迤落地,一半落在肩背另一半垂落床榻。他低头看许庸平长而瘦削的五指,握自己脚踝简直跟玩具一样。他顿时后悔应该把剩下半碗面吃了才对。


    许庸平在他面前,魏逢又蹭了蹭两指之间的血泡,小声:“朕进去的时候火烧得好大……朕其实有一点儿害怕。”


    许庸平默了默:“臣知道。”


    脚被抓住痒痒的,魏逢没忍住往后缩了缩,仰头征求认同一样说:“朕应该进去的,对不对。万一是真的呢,朕是男孩。”


    秦苑夕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女子,更兼有他嫡母之称,不管孝道还是其他,出于任何角度的考量,他都应该进去。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但却因为结局感到切实的伤心。


    为什么呢。


    许庸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手张开。”


    魏逢立刻把左右两只手五根手指同时伸直,下一秒他食指被牵住,涂了药的两个血泡烧灼感退去,轻微的痒。


    许庸平先在铜盆里洗掉了手上的药膏,又擦干净手,最后走过来摸了摸他被烧焦得卷曲的一缕头发。


    “陛下没做错什么。”


    许庸平将他乱发拨到一边,相当耐心地说:“陛下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论结果。”


    “那老师觉得朕做得对吗?”


    许庸平揉了揉他的头:“陛下做得对。”


    魏逢放下心:“那朕明白了。”许庸平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下就不思考别的了,困倦地往床上爬,拉开被子自己躺好,准备睡觉。


    “对了朕想起来要跟老师商量的事是淮河治水的人选……朕的意思是……”他正跟困意挣扎,颠来倒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朕打算让……”


    “陛下困了,明日再说吧。”许庸平打断他。


    “朕要睡了……睡了……就睡了。”


    临睡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捏许庸平的手,捏到之后才放心,紧紧抓住一小截指头:“老师在这里等朕一会儿,朕马上就睡着。”


    烛火光芒如清水流淌,层层叠叠床帐垂下。白天太累,没一会儿他就信守承诺地睡着了。受伤的后背终于能平躺,脚又受伤了。


    纱帐模糊中能窥见秀白的一段脚踝,只手可握。


    许庸平静看帐中良久,把手再轻不过地抽出来,挥手熄灭灯。他走出寝殿,月上中天。


    树影驳杂,黄储秀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明日一早我出宫回府,近几日不要让陛下走路了。”


    黄储秀:“阁老放心,宫里有我和玉兰守着。”


    许庸平温和地托付:“还要劳你和太医院的人多多费心。”


    他这话的意思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进宫了,黄储秀张了张嘴,也觉得这算是一个好办法:“咱家明白。”-


    第二日许庸平在曙色熹微时出宫。


    他到家陪许蒋氏用早膳,几日不见许蒋氏越发瘦小,用膳时腕子上的玉镯空荡荡地跑,快要滑落到胳膊肘。她年轻时也是珠圆玉润,如今美人迟暮,皮肉脂肪流失,显得骨瘦如柴。


    桌上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加了两道糯米点心。


    “明日我叫人上门重换一扇窗。”


    许蒋氏看了一眼透不进多少亮光的几扇窗,嗫嚅了一下唇:“太张扬了。”


    许庸平静了片刻道:“也好。”


    “姨娘近日身体可好?头疼病可好全了?”


    许蒋氏慌忙点头,连说了两句“好”。


    看出她的局促,许庸平不再说话。


    许蒋氏抓着筷子捏紧,又松开。


    儿子自小是养在她膝下,后来被公公带走,一年中见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后头没几年又离京,再怎么样的母子情分也淡漠下去。何况……她心里是有愧的,中规中矩捡了两句吃喝上的事关心就不敢再多问什么。至于忠勇伯府的亲事,更是不敢提起。


    许庸平陪她用完早膳又坐了会儿,辰时三刻才起身。


    国公府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中。


    “三少爷。”


    许庸平颔首:“申伯。”


    申伯踩着同一双平底青布鞋,毫无起伏道:“国公爷找您有事相商。”


    “有劳申伯带路。”


    申伯在前面走,余光瞥到对方缓行身后的模样,心底可惜这样一个可塑之才,偏偏是庶出。


    许国公一共有两个儿子,许宏禄和许宏昌。其中许宏禄是长子又是嫡出,他有三子,长子许尽霜和次子许僖山是正妻邓婉所出,前头有了两个嫡孙,后面这个庶出的难免受忽视。


    他从小也不怎么打眼,念书时没显露出什么天分,倒是对佛经禅道更有兴趣,就这么一路不起眼地长大,突然在太宗皇帝薨逝那一年把肃王堵在了皇城外。


    “阁老是大忙人,国公爷想见一面还要等日子。”


    许庸平:“祖父想见我,我自然该去尽孝。”


    申伯走得快,闻言没说什么。许重俭的住所在整个国公府的正中央,细看屋顶是琉璃瓦。瓦片经由阳光一照,光影怪诞地流转。


    “来了。”


    许庸平:“祖父身体比上一次更康健了。”


    许重俭抽着一根细长的烟斗,烟丝从里面丝丝缕缕地溢出来。他咳嗽了一声,沙哑道:“这东西倒是有味儿,难为你大哥有孝心。”


    年老体衰后五感衰退,喜欢这些辛辣呛口的东西。


    漳泉之地多水手,许尽霜回京在即,走水路提前捎带回来的。


    “你在西南那么久,也没给家里带什么东西。”


    许庸平没有提醒他自己带回来的灵芝人参都在库房里堆着,笑笑没说话。


    “有空跟你大哥多联系,他也快回来了。”


    “祖父教导,莫不敢忘。”


    许庸平道:“大哥虽远在漳州心中仍然惦念祖父。”


    人老了就图儿孙孝敬,许重俭又抽了一口烟,淡淡道:“秦炳元倒了,后一步打算怎么做?”


    许庸平:“大哥任地方知府也有三年了,到了回京的时候。”


    “漳州知府顶多算个正四品,地方官不比京官,你让他连跳两级恐怕朝堂之上多有闲话。”


    许重俭:“想好如何做了?”


    他虽老,却没有糊涂。许庸平掠过他望向他身后大小不一的铁棍刑具,上面似乎还有斑驳血迹,陈年的血腥味附着在上面,连同屋内越来越重的老人气息一同入侵记忆。惨叫声、皮肉开裂声不绝于耳。他收回视线:“祖父放心。”


    许重俭摇头:“你行事太仓促了。”


    “先是都督府一个左右副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下一步就是都督之位。你谋之太急,少年天子会有察觉。他虽年幼,却不是个简单角色。一次两次罢了,再有下次就不会听之任之。”


    许庸平:“还请祖父提点。”


    “只要不是我许家的人,是谁都行。”


    许重俭道:“尽霜是许家嫡孙,他的去处我为他看好了。你五弟那边,都督府还要为他多加留心。我这儿有秦炳元历年来的把柄,明日上朝会让御史台的人呈给陛下,弹劾秦炳元借官职大行便利,至于揭发的事,让你五弟去做吧,也让他在陛下跟前露露脸。”


    说了这两句话他已觉疲惫,又抽了口烟,道:“族中长老对你不成亲的事颇有微词,你自己看着办。”


    许庸平告退离开,仍是上午,金光穿透门槛。许重俭眯了眯眼,一旁申伯上前为他添衣。


    “你怎么看?”


    申伯道:“三少爷终归是庶出,上不得台面。做个垫脚石便罢了,万事还要等大少爷回来再说。”


    许重俭卷起烟丝,吞云吐雾,屋内一片白色。良久,他道:“且看看吧。”


    “这个孩子……”


    许重俭后靠在老爷椅上:“我至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第二日朝堂之上果然爆发。御史台直指秦炳元任职不法、占用士兵、累任无状。


    这些都是小事,各级官员彼此心知肚明真正原因——谋逆。


    天气晴朗,国公府桃花将谢未谢,空中是粉红云海,地上还有薄薄一层。


    蜀云幸灾乐祸:“今日卯时秦家人求见许国公,被看门的一棍子打了回去。”


    许庸平:“佘猛远在吴地,如何知道千里之外的秦家出了什么事?”


    蜀云一愣:“不是阁老让人……”


    “昨日我刚得知佘猛擅自离开驻兵地的消息。”许庸平止步道,“佘老将军一心为国,再怎么对秦家也要顾及佘老将军的感受。秦炳元我让人看着了,但私生子的事还是传进了佘老将军耳中。佘芯本有三个兄长,都战死沙场,佘老将军必然要为此事讨一个说法,却并不至于起兵造反。谁递的消息,同时避开了我和陛下的耳目。”


    “阁老的意思是……”蜀云压低声音,“是国公爷。”


    许庸平:“去一趟秦府。”-


    秦府。


    昔日富贵荣光,短短一日就杂草丛生,门庭冷落。


    秦炳元身在诏狱,杨斌文被杀,一片森森寂静。谋逆之名扣下不敢挂白幡哭丧,一堆人跪在灵堂前,红肿着眼睛烧纸,风一吹黄纸卷到许庸平脚下。


    他弯腰拾起来,走上前,将黄纸放入火盆中:“节哀。”


    “阁老。”


    佘芯被人搀扶着颤巍巍站起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庸平:“佘夫人请。”


    “让阁老看笑话了。”


    东屋简单朴素,佘芯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银丝全白,她掩唇重重咳嗽一声,咳出血痰来,那血丝惊心动魄。


    “一夜之间昔日交好的同僚都避之不及,难为阁老还屈尊来到此地。”


    她并不知道许庸平来这儿是干什么,却不妨碍她心中惦记自己还在宫中的小女儿,颤抖着、充满恳求地问:“苑夕……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许庸平道:“幽禁华阳殿。”


    幽禁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佘芯恍惚地坐回去:“多谢……多谢陛下开恩。”


    她也老得厉害,问完这一句竟是不敢开口问自己的父亲,话在喉咙中转了半天才惨然道:“半月前……我让秦炳元为父亲私自离开驻兵地的事向陛下请罪,我以为他进宫了……”


    她伸手捂住脸,手背是年老而粗糙起褶的皮肤,每说一句话都仿佛要耗尽巨大心力:“我知父亲所犯之罪罪不容诛,谋反更应牵连九族……但父亲只是一时糊涂,为奸人所骗,他年事已高……不知阁老可否向陛下为他求一个痛快。”


    许庸平静了片刻:“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佘夫人一件事。”


    “几年前我任职西南,在当地曾受戍边将领佘家二少爷照拂,他误入瘴地,弥留之际想我替他做一件事。”


    佘家三子一女,其中长子和第三子接连战死,佘家二少爷戍边近三十年,如同一条毒蛇盘踞在西南之地,抵挡外族入侵。


    佘芯怔怔然抬头,她老了,眼珠浑浊,听见兄长的消息却仍然眼中一亮,迸发出鲜明的色彩。


    “他对我说家中仍有幼妹,年少不知事又一意孤行,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所嫁非良人恐怕将来要后悔。他做哥哥的理应替她出头,可惜时日无多不能相护。”


    许庸平展开手中之物,是一卷书信,上面只有一行字。


    ——君若无情我便休。


    那字迹洒脱不羁,熟悉得令年逾五十的佘芯鼻酸眼胀,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行字,几乎要将短短七个字刻入心肺。


    许庸平照旧温和:“昨日之事知情者不多,佘家我会尽力,我知佘家并非有意图谋,祸不及九族,陛下也会网开一面。太后仍在宫中,还望佘夫人不要做傻事。”


    他这话……


    佘芯梭然惊醒:“父亲……”


    许庸平道:“秦炳元对佘老将军说奸臣当道,请他带兵攻入皇宫。昨日佘老将军已明白受骗,怒急攻心又恐牵连后代,悲愤之下撞柱而亡。”


    他一生为国,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不能接受自己竟做出起兵谋反之事。


    佘芯浑身虚软,喃喃:“我早该料到的……父亲的性子……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许庸平:“还请佘夫人节哀。”


    “佘老将军于国有恩,我会派人将他尸身带回吴地安葬。”


    有一瞬间佘芯明白自己的小女儿为何钟情于他。


    “有劳阁老。”


    许庸平迈过门槛时停下。


    “我没脸再向陛下请求什么,秦佘两家闯下弥天大祸,全凭陛下处置。”


    佘芯在他身后咳嗽,沙哑道:“只是我的小女儿……苑夕她……”


    许庸平温和地说:“她一生会有太后之名,虽幽禁华阳殿仍会是陛下名义上的嫡母。”


    客人走了。


    小壶搀扶着佘芯,她是佘芯的陪嫁丫鬟,陪她一起嫁入秦家直到现在。佘芯用手颤抖地抚摸那七个字,忽然泪如雨下。


    她执意要嫁一个穷小子,二哥生气不愿理她,父亲拿她没办法,让秦炳元发誓此生不得纳妾,又竭力扶持他,将自己晚年功勋都让给对方,保他在官场一路青云。


    从离家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小壶,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屋里只剩自己一个人。


    “我有些累了。”


    佘芯多年不曾哭过,此刻低声道:“女儿不孝,九泉之下再去向父亲请罪吧。”


    ……


    踏出秦府那一刻,蜀云听见身后哭天抢地的声音。他脸色微变:“阁老,佘夫人去了。”


    许庸平脚步一顿。


    是个大晴天,正午阳光猛烈,照到人身上没什么暖意。


    “罢了。”他道,“人之向死,拦得了一次拦不住第二次。”


    蜀云踌躇道:“阁老今日不进宫?”


    许庸平驻足原地,蜀云看出他心情不佳,一年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这样,绝大多数都是因为魏逢,魏逢简直是他心情的指向标。蜀云不知道魏逢又怎么了,有两秒也觉得自己贱得慌,这时候又忍不住替魏逢说话:“陛下年纪小,前几日才从火场里走了一遭,怕是夜里要做恶梦。”


    许庸平压了压额角。


    蜀云:“属下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等许庸平说话他就嘴角抽搐地说:“宫中闹女鬼的传闻有一阵子了,大部分都是阁老长期不在宫中的日子,因此阁老不知。传闻都说女鬼神出鬼没,吓人归吓人却貌美异常……这女鬼性子恶劣,把宫中不少值班的侍卫吓得抱头鼠窜,眼见要惊动指挥使亲自捉鬼了。”


    “…………”


    许庸平看他一眼,语气平静道:“明日进宫。”


    第30章 30 “朕今晚穿裙子。”


    秦府丧讯传至勤身殿。魏逢正在为淮河治水的人选烦恼。他双脚都受伤了, 用一个别扭不舒服的姿势翻阅一堆乱糟糟的折子。折子里头一大半都是废话,还有一大半是他看了恨不得跑去上奏的人府上踢对方两脚的馊主意。


    小太监进来,躬身请示:“佘老将军撞柱而死, 佘夫人昨日上吊自杀, 都已经去了。”


    魏逢沉默了一会儿:“厚葬吧。”


    他说话时流露出悲悯,那些悲悯沉淀在漆黑瞳孔中, 很快藏得不见踪影。身侧小太监领旨出了殿门, 殿内恢复安静。


    崔有才在一边整理不重要且无厘头的那部分折子,整理着整理着目光不由地落到那双没穿袜子的脚上。


    魏逢受伤了也不老实, 生气了用根本忘记受伤这回事, 用手把奏章甩出去不说,还犹不解气地踩两脚。他脚底板都是药膏,脚踝骨收束得细长,幼年跳舞使得他小腿线条并不孱弱,只是太瘦才显得笔直, 隐隐透出力量感。他骨架小,什么衣衫都显得宽大, 今日穿得是偏鹅黄的颜色,坐在地上像一朵开在身边的骄矜小黄花。摊开的衣袍是伸展的花瓣,细瘦肩背是中央探出的蕊。


    “崔有才。”


    魏逢狐疑道:“你在看什么?”


    崔有才喉结滚了滚,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臣一时走神,陛下恕罪。”


    折子满地都是, 魏逢注意力立刻被转移, 他随手捞了一本折子看,里面写的字让他头疼,看来看去他突然看到崔有才的折子,够着手拿过来。


    “你想去治水?”


    崔有才:“臣想为陛下分忧。”


    魏逢心大地说:“朝堂之事总是这样, 一段日子有一段日子的麻烦。朕当一天皇帝有一天的责任,没什么忧不忧的。”


    他想了想,又说:“淮河两岸的地势朕看过,运河淤堵漕运受限,地方百姓深受水患困扰。治水的事朕观祖法,上游蓄水下游扩大河道加固堤坝,多年来一贯如此。朕看过你的折子,以水攻沙可以一试,但非一朝一夕能成。你久居京城初出茅庐,对治水没有概念。治水不是简单的事,与漕运赋税相关又切身关系民生,治不好朕不会留情,要问你全家之罪……即使如此你仍然想去?”


    “其中利害关系臣递折子那一天就知道,臣既然上书就做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打算。臣知此事艰辛,但世间人人皆因艰辛而不做不为,陛下想必无人可用。”


    崔有才跪伏:“若陛下肯给臣机会,臣愿意一试。”


    他跪着,那抹鹅黄色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近。他知道一抬头能看到怎样一双心旌摇曳的眼,让他恨不能抹平他一切烦忧。


    魏逢静了静。


    “既然如此,你去吧。”


    “微臣领旨。”


    崔有才再拜:“臣谢陛下给臣机会,定不辱使命。”


    能听见无处不在的风声,他张嘴欲言:“臣斗胆……想让陛下答应臣一件事。”


    魏逢几乎没怎么思考:“你说。”


    “臣……”


    崔有才突然笑了:“等臣治水回来再说吧。”


    魏逢了然道:“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宫禄爵位,你想要的朕会尽量满足。”


    他挥挥手:“朕一会儿还有事,你告退吧。”


    崔有才于是离开,离开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突然说:“臣愿陛下日日高兴,月月高兴。”


    魏逢茫然地从地上抬头:“朕每天都挺高兴的。”


    殿门在身后闭合。


    崔有才走出一段距离,才抬手捂住了跳动的心。他心中是有很多话要说,想问昨日闯入火场是否受伤,伤得如何,只是见着了又觉难以开口,终究是咽下那些话。


    来日方长,他心想。


    ……


    崔有才的奇怪只在魏逢这里留下了一刻钟的印象,因为很快,又到了午膳时间。


    他用午膳的时候元文毓又跟门神一样杵在他边上,双眼炯炯有神。除了他还有黄储秀和玉兰,都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打仗的表情。


    元文毓年纪小又是宫外进来的,对皇权没概念,加上又有人撑腰,完全不害怕魏逢。


    魏逢索然无味地嚼了嚼青菜,咽下去道:“你看着朕朕吃不下。”


    元文毓猛摇头:“我一转头陛下就要把汤泼到窗外了。”


    魏逢冷冷:“你大胆。”


    元文毓板着脸:“我要告诉阁老。”


    “…………”


    “朕讨厌打小报告的人。”


    魏逢气得舀了一大勺蒸蛋在嘴里,咽也没咽直接滑到肠子里。


    元文毓一本正经:“阁老说了,不能挑食。”


    魏逢看仇人一样看浓白蘑菇汤,又开始反胃:“朕讨厌滑滑的东西。”


    元文毓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诋毁蘑菇,弱弱道:“蘑菇多可爱啊,圆圆的脑袋,味道不知道多鲜美……”


    魏逢脸色有点发白。


    “朕要吐了。”他强忍不适道,“撤下去。”


    他看起来是真要吐了,有个很明显的分泌口水的反刍动作。元文毓一愣,黄储秀已经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将那盘蘑菇端走。


    宫女们很快换了另一道菜。


    剩下整个进食过程让元文毓觉得像一场凌迟,没有人说话,魏逢看上去是在努力吃,但捏着鼻子吞咽时像在上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痛苦的过程。元文毓呆呆站在那里,有对方时刻会将好不容易吞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强烈预感。


    没有吐出来。


    魏逢装了一肚子讨厌的东西,桌上一大半都是素,吃完就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在原地自闭。


    元文毓亦步亦趋地跟着黄储秀,在殿外一直磨蹭,玉兰知道他有话想说,半蹲下来道:“小医师,有什么事呢?”


    元文毓磨蹭半天才问:“为什么都是素啊,陛下好像更喜欢肉。”


    玉兰顿了顿。


    “陛下肠胃不好,肉有点不能消化。”她眼底有担忧之色,还是温和地说,“过阵子就好了。”


    元文毓摸了摸脑袋,“噢”了一声。


    小胖子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殿外,拿着纸笔奋笔疾书,一看就是要打小报告。黄储秀眼皮稍微跳动,果然,魏逢长叹一口气。


    “老师已经三天没有来看朕了。”


    他对一切都兴致缺缺,打不起精神。目光循着窗外忽然落到烧毁的景宁宫方向,过度紧张和肢体动作太大带来的酸痛仍在,堪堪躲过被擦伤的胳膊隐隐传来火烧灼烫。这个角度看他他非常安静,静得不像平日。


    “朕想去看看秦苑夕。”魏逢开口道。


    “朕小时候她还是对朕很好的。”


    黄储秀和他看向同一个方向,过去一会儿才说:“陛下想去就去吧。”。


    “娘娘还是吃点东西吧。”


    苏菱端来膳食劝慰道:“不吃身子受不了。”


    “本宫没有胃口。”


    秦苑夕没有梳妆,靠在迎枕上透着窗怔怔望向不远处的天。她胃里压着一块巨石,满眼血丝:“不知父亲母亲如何了……还有外祖父……”


    苏菱跪坐她身边。


    “你知道对不对?”秦苑夕突然扭头,一把抓住她衣袖,“事情闹得这么大,你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如何了。你一定知道,告诉本宫!”


    苏菱沉默不语。


    “你说吧……本宫受得住。”


    秦苑夕已经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捂着针扎一样剧痛的额头喃喃自语:“本宫从昨晚开始一直心神不宁,母子连心,你告诉本宫,本宫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去了。”


    “昨日午时,老夫人……在家中自缢而死。”


    “砰!”


    秦苑夕失手打破了茶盏,摇摇欲坠:“那……外祖……”


    苏菱轻轻道:“佘老将军在宫变那日就……撞柱了。”


    死寂。


    秦苑夕盯着那一地的白瓷碎片,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她听见牙齿咯吱作响的声音。有一瞬间一切声音离她很远,她听不见苏菱焦急的呼唤,双耳嗡鸣,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


    一股强烈的恨意流窜在她周身,几乎将她所有理智焚烧殆尽。


    很久之后,她冰凉的手才恢复一点温度。她把手从苏菱手中抽出来,大笑出声。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


    她走下佛堂,风卷起她长发,她瞳仁幽深,无一丝光彩。背后神龛佛像双手合十,目送她跌跌撞撞往前。


    苏菱呼吸一窒。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秦苑夕张开双臂,她没有流泪,朝家的方向缓缓磕下三个头,再抬头时收敛了一切软弱,平静地说:“我要让许庸平付出代价。”


    “告诉他让他来见我,不然魏逢会知道戴月到底怎么死的。”-


    和景宁宫的奢华雅致相比,华阳殿简直有些阴森了。四月中,天气渐热,后院荷叶纷纷冒出水面,亭亭而立。


    快入夜,外面有侍卫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传了那句话之后许庸平没来,苏菱跪在秦苑夕身边的蒲团上,想说点什么让她开心:“娘娘,是宫里有闹鬼的传闻,汤大人派人去捉鬼呢。”


    秦苑夕仰头注视着面前的佛像,毫无情绪地扯唇:“宫里死的女人还少吗?”


    “你猜这里死过谁?”


    苏菱想了想,没有找到关于这座宫殿的记忆:“奴婢不知。”


    暮色四合,秦苑夕说话的音量很低,幽魂一样飘荡在殿内:“魏逢的亲生母亲,戴月。”


    苏菱双手交叠,一顿:“奴婢只听说她暴病而亡。”


    “她不是暴病而亡,是被溺死的。”


    秦苑夕视线顺着雕花木窗投向后院,那里有一方荷花池,微风吹拂,荷叶碧绿。


    “她与人苟-合,先帝震怒,将她溺毙在事发地荷花池中。”


    苏菱一震,而秦苑夕已经整理裙摆起身,她后背那样直,骄傲、荣华,凤冠上流苏遮住眼底神情。


    “本宫的客人来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透殿门,许庸平隔着几步距离向她请安:“微臣见过太后。”


    逆光,他身后是千万顷夕阳,照得边缘模糊,如同神降。


    秦苑夕:“本宫知道你会来。”


    “魏逢上午来本宫这儿用过膳,你说本宫会不会一不小心告诉他他的母妃不是病逝,是因秽乱后宫被秘密处死。”


    许庸平:“晨昏定省,行日常侍奉之礼是该尽的孝道。我教导他仁孝礼义,不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刺伤他。”


    “本宫就要刺伤他你能怎么办?”


    “太后深爱先帝,自愿为他守陵。”


    替先帝守陵,那真是青灯古佛后半辈子了。


    “许庸平啊许庸平,你对别人真是……绝情。”


    秦苑夕止住笑泪,道:“陪本宫用晚膳,本宫心情好说不定就忘了。”


    鸡鸭鱼肉摆满一桌,金樽盛酒,身后太监银针试毒。


    “怎么,担心本宫下毒?”


    秦苑夕拖曳着水红的裙摆,唇红如枫,是殿内极亮的一抹颜色。


    “本宫没准备下毒,准备下蛊。”


    蜀云如临大敌,这下看秦苑夕的眼神跟看疯子没什么两样了。许庸平手腕一顿,腕骨上深绿的翡翠磕碰到桌面。


    “本宫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种情蛊。”


    秦苑夕盯着菜盘,轻飘飘地说:“这种双头蛊由少女心头血所养,名叫珠胎,当她遇到所爱之人便将蛊毒种给对方,一旦中蛊,男子需在三月之内使她有孕才能活命。如若不然,会毒入心脉而死。”


    “这蛊原本打算给本宫用的,想必阁老有一个亲生孩子,尤其是女儿,会将她视作掌上明珠。”


    她话语太荒谬,看上去疯得厉害。许庸平一时没说话。


    “现在本宫后悔了。”


    秦苑夕抬起头,幽幽地说:“本宫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就备受宠爱,要什么有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本宫都毁了。许庸平,自本宫见你第一面至今十一年,本宫为你拒绝肃王,为你嫁入皇宫,为你在深宫苦熬。本宫从十六岁进宫,整整十一年,本宫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


    “本宫的外祖撞柱而死,母亲上吊自杀,二姐悲痛过度流产未出世的侄儿也没了……本宫改主意了,本宫要让你为他们陪葬。”


    “蛊是虫,虫比毒好进入体内多了。”


    秦苑夕:“你猜猜看,本宫还把珠胎下在谁的身上。”


    许庸平八风不动稳坐,那一瞬间蜀云脑海中出现一个名字,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替许庸平解蛊除了那个人名,因为许庸平根本不会同意。他一把抽出剑,骇然:“说出解蛊的办法!”


    秦苑夕大笑出声:“我不是已经说了吗阁老,你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如果我没记错魏逢如今十七岁,真是正好的年纪啊,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上了先帝的床。”


    秦苑夕毫不理会脖颈上的利刃,她直勾勾看着许庸平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自己想要的反应,很可惜,没有,许庸平喝了面前那口茶,看她的眼神始终平静温和,一如多年前他从马上下来在哄笑声中将她送往医馆。


    “我知你恨我,不必如此。”


    许庸平最后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他起身离开,影子在宫殿幽青地砖上拖出长长一道。


    “你的时间不多了。”秦苑夕站起来,在他身后冷冷道,“本宫要亲眼看着你死,怎么选都是万劫不复,怎么选都是千古骂名!”


    走出殿门时落日已然彻底沉没西边,暮色四合,皇宫每一条宫道都深幽。


    蜀云:“佘家满门和阁老并无关系,太后将此事怪罪到阁老头上根本就是欲加之罪!”


    “人不知道恨谁,总要找个出口。”


    许庸平道:“事情既然发生再往回看毫无意义。”


    蜀云死死盯着他左手腕,从喉咙挤出一个干涩的音:“阁老……”


    许庸平将左手腕袖子卷起来,从他坐下那一刻那里就针扎地痛了一秒——天气回暖渐热,他以为是蚊虫作祟。


    “此事……”


    蜀云难掩慌乱地打断道:“黄公公肯定会有办法,属下马上让人带他过来。”


    没多久,黄储秀出现在偏殿,他一路气喘吁吁赶来,看到许庸平左手腕时一惊。


    那是一截细细的青黑色血线,从腕部往上,约莫一指长,还在缓慢朝上攀升。


    几乎是看到那条血线的同时他表情就放松下来,略显古怪和暧昧地说:“情蛊是所有蛊毒之最,除男女合欢之外没有第二种办法。”


    在场另外二人都没说话。


    “不是要命的蛊。”黄储秀提建议道,“每一个月毒入心脉程度会越深,越早越好。”


    蜀云沙哑问:“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黄储秀不理解,“还要什么别的办法。”


    许庸平静默片刻,问:“还有多少时间。”


    黄储秀终于察觉到不对:“三……三个月。”


    许庸平:“足够了。”


    黄储秀心里一咯噔,蓦然去看他。


    天气晴朗,夜里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月亮大而圆。


    许庸平想起什么,叮嘱道:“靠近陛下寝殿那一侧的野草和植物要清理。夏夜蚊虫多,再过一个月艾草也要开始熏,睡前一个时辰紧闭门窗。”


    他事无巨细地交代:“床帐也一并换了,用更透气的。”


    蜀云失态地打断他:“阁老!此事陛下理应——”


    许庸平做了“制止”的手势,话虽轻却重重落地:“今日之事你们不得泄露半句,尤其是向陛下。”


    蜀云焦灼:“阁老!”


    许庸平语气很淡:“做不到?”


    蜀云最终闭上嘴,颓然道:“属下明白了。”


    许庸平看向黄储秀,后者六神无主,他轻叹一口气:“算我拜托二位。”


    黄储秀唇乍然一抖。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许庸平朝外看了一眼,一队侍卫正好从他面前跑过去。过了没几息又“哐哐哐”跑回来。许庸平沉默,一盏茶过去,那队侍卫又“啊啊啊”尖叫着跑过去,最后那个跑得慢不说还在不远处摔了一跤,摔完发挥高超武艺一个跟头滚起来屁滚尿流往同伴方向追赶。


    “啊啊啊啊——”


    “那边,在那边!”


    “不在那边!在这边!我看到了!快去禀告指挥使!”


    “不对你看到的是树影我看到的才是真的!跟我去这边!”


    “你、你、你跟着老杨走,剩下的跟我走!”


    “……”


    夜深人静,热闹非凡。许庸平站在一棵树底下,看这群武艺高强飞檐走壁的禁军在宫里猴子窜,窜完东边窜西边,沉默良久问:“你们在干什么。”


    汤敬不愿相信地闭眼:“阁老,他们说宫里闹鬼。”


    很大段的沉默。


    汤敬也知道自己像个傻子,徒劳解释道:“宫里闹鬼的事有一段日子了,因鬼神荒谬一直没有惊动陛下和阁老,只是此人装神弄鬼的本领太强,最离奇的是完全找不到人……下官已经抓了数日,若不是鬼实在是无法解释……是下官无能,还望阁老恕罪。”


    半晌,许庸平叹出一口气。


    他跟汤敬一块儿站在那棵树底下,眼前三四队禁卫军来来回回跑,时不时有尖叫和“救命有鬼”声,两人表情都十分空白。


    “罢了,你让他们回去吧。”许庸平道,“抓不到就不用抓了。”


    汤敬卷起袖子,斗志毫无缘由地被激起,摩拳擦掌:“阁老,今夜这女鬼下官非抓到不可!”


    许庸平欲言又止。


    “你去抓吧。”他摆摆手。


    汤敬昂着头斗志昂扬地走了。


    蜀云同情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你也去抓吧。”许庸平转而对他说。


    “……”


    “今晚能抓到。”


    蜀云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都忘了刚刚发生的事,面颊抽搐:“今晚属下会找到人。”找到人顶替女鬼。


    许庸平点头。


    月光如流水澄澈,远处琉璃瓦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等人都走了许庸平还是站在那棵长了不少叶子的大树下,那树三月抽芽四月疯长,绿叶已经生长得颇具规模,风一吹叶片簌簌地抖。


    “人都走了,陛下下来吧。”


    许庸平仰头看向树的枝丫。


    树上垂下来一双赤脚,还有翩跹的裙摆。听见他说话那裙摆难为情地后缩,仿佛是想把自己藏起来,随后一道闷闷的少年音响起:“朕以为老师今晚不进宫了。”


    树是槐树,开一簇簇的白花,香气淡雅带甜味。他在树上一动抖落不少花香,随着春天气息一同扑进鼻间。许庸平顿了顿,才迟了半个数没回他又委屈地控诉:“朕跟老师已经三天零八个时辰没有见面了!”


    许庸平平生耐心都用在他身上,哄道:“陛下先下来?”


    “不下来。”


    从叶和花的缝隙见能看见底下的人,魏逢坐在树干上,边上有虫子因为他抢占了地盘一直不满地叫,他心跳和虫鸣一样吵。裙摆一直往下落,他伸手捞了下,绿叶白花间隐现一截手臂。


    许庸平:“臣怎么做陛下才肯下来?”


    魏逢小声说:“不是朕不想下来。”


    他在树干上转了转身体,有一点轻,忐忑又茫然地说:“朕今晚穿的是裙子,老师会觉得朕很奇怪吗?要不然老师先回去,朕一会儿再回去。”


    “臣不觉得奇怪,陛下想穿什么穿什么,什么好看穿什么。在臣心里,陛下怎么样都好。”


    魏逢睫毛颤动了一下。


    “夜里黑,陛下没穿鞋,脚又受了伤,臣不放心陛下一个人回去。”


    过了会儿许庸平温柔地说:“臣可以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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