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维序 命定法理,手握山河。
可即便他们没有惊扰旁人的意思, 有着罪恶之城与光明圣殿之间的和平契约在,这个消息也本该立刻就被大殿内的所有人感受到。
然而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蔽了感知似的,不仅身为罪恶之城内的实力次强者的莉莉丝都没能察觉到他们的离去, 就连受过光明神祝福的阿忒弥西亚都未能察觉这份异况,她们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拖着错过了挽留施莺莺的最好时机。
就算偶尔会有人感到不对劲, 可施莺莺安排得实在太巧妙了, 不仅选择了最热闹的时候离开得悄无声息,甚至连后续都布局得滴水不漏:
在这个世界的一切之上的“那个存在”,既然和施莺莺不对付, 那么在她主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会让别人发现她的踪迹吗?
肯定不会,不仅如此,祂只怕还要费尽心机地掩盖施莺莺的离去。
换而言之, 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好友不至于追过来,目睹自己离开世界的场景而太过悲伤, 施莺莺甚至连这个存在都能反向利用一波, 真是缺德到家了。
于是心细如发的鲍西娅和梅丽娜刚感到“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商业联盟的生意就在这一天里“恰到好处”地出了一堆问题,让她们不得不在典礼后续的宴会上还忙着看文件, 社畜程度可见一斑。
希帕蒂亚和玛格丽特更是被前来探讨学术知识的人给包了个水泄不通分/身乏术, 饶是这两人再怎么爱好学术, 在一连串不间断的询问下也会疲倦起来, 无暇顾及身边那个突兀地空了起来的位置。
能承接光明神神谕的阿忒弥西亚刚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施莺莺本该在的位置, 就立刻有人谄媚地笑着上前跟她强行应酬;本应感受到罪恶之城的变化的莉莉丝也被强行蒙蔽了感官,只能不停地帮阿忒弥西亚解围,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还在这里,还想看她们和睦相处似的。
就这样拖延了足足一天后, 最先感受到异况的是莉莉丝。
此时她正和阿忒弥西亚难得和平地坐在一起,并且下意识地给对方的穿衣风格挑刺呢。
倒不是说她们真的就看对方不顺眼,而是“大家都站在对立阵营这么多年了,突然就签订了牢不可破的和平契约怎么说都有点不适应,但又不能真的对对方动手,否则会成为破坏和平契约的千古罪人,那只好逞点口舌之快了”类似的感觉。
这两人自秘境初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氛围下;再加上这是对鲍西娅和梅丽娜又一次合作的成品的试穿现场,在这里真的闹起来未免太不给这两位富婆面子,因此她们对对方的挑刺都只是猫猫对爪爪级别的。
跟正常情况下双方阵营本该一个照面就不死不休的惯例相比,这两人现在的斗嘴温和得几乎可以立刻去给光暗和平契约当宣传大使:
“我才不要这块宝石啦,快拿下来,感觉跟光明圣殿的人待在一起待久了都会变成没有进攻性的废猫咪的,爪子都被彻底拔掉的那种!”
这两人的斗嘴频率高得,连不久前还是个各种意义上的普通人的梅丽娜都觉得再持续下去,她就要彻底失去对恶魔这个物种的敬畏了。
——虽然说现在也没剩多少就是了。
于是她一边敷衍性十足地“嗯嗯哦哦”地下意识点头,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修改着具体数据,顺便和鲍西娅交换意见:
“腰围是不是该再收紧一点?这可是贴身款,就算要为自由活动和进食留出足够的放量来,这未免也太宽松了吧,几乎都有一握的余裕了。”
当魔力不再是贵族的专属之后,善于挖掘各处商机的鲍西娅和能够弥补各处细节的梅丽娜又一次达成了不知道第多少回的合作:
将特制的面料融入魔力后再加以裁剪,就能在有效期内成功抵挡一定次数的魔力袭击;即便魔力消耗殆尽后,经过强化的面料也能大大延长使用寿命。
对需要应付刺杀和袭击的特殊岗位工作者而言,这就是防身利器,内里存储的魔力消耗空之后还能二次回收继续使用;对没有这方面的需要的普通人而言,成功回收的普通衣物便是防日晒风吹防火防水,物美价廉又好看的超级坚固的工作服。
用便于理解的普通世界的例子代换一下,就是将高科技技术率先运用于军队,等旧的一批装备更新换代淘汰下来之后,再加以改造,消除隐患后进入民用市场。
为了让刚起步的这项业务开局即巅峰,商业联盟的两位掌权者还专门请来了阿忒弥西亚,请她将部分力量灌注进了这条裙子胸口镶嵌着的那颗宝石上:
这样一来,这件样品的防护力便代表了此类产品未来十数年的巅峰水平,接下来所有的大规模生产便都以此为衡量标准即可。
能达到样品十分之一水平的,便是及格级别,能流入市场供日常使用;能有等同样品一半防护力的,便是优秀级别,可专门供给最危险的前线人士使用;能与样品质量并肩齐平的特级防护衣物,便留给“负责追捕异界来客”这种级别的高危任务的使用者。
而这也正是她们要找莉莉丝来当模特,试穿这件最高级的样品的主要原因:
也只有莉莉丝的好身材,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边缘徘徊中,和一次又一次的倾力而为的战斗中锻炼出来的,柔软又极具爆发力,和那些靠着减肥节食和束腰调节,硬生生把自己安进窈窕淑女的模板里的美人截然不同。
就算她穿着的是裙装制式的衣服,也不会有人怀疑下一秒她陡然暴起,就能当场用裙摆活活勒死面前的敌人。
在这种感染力下,由她来试这条并非用于装饰,而是主要应用于战斗和防护的新裙子责无旁贷。
鲍西娅愣了足足三秒钟后,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放宽腰围了:
这可不能怪她,毕竟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养猫人,自从见过莉莉丝日渐丰盈的橘猫形态之后,每次看到莉莉丝的人形状态,就要下意识地往她的腰上再添一圈肥猫的尺寸。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给莉莉丝听。
于是鲍西娅立刻从善如流地修改了尺寸:“好,这就改。”
然而阿忒弥西亚是什么人,她可是拥有“真理之眼”的人,当场就看穿了鲍西娅的犹豫,并结合近日来在光明圣殿良好的伙食供养下,越来越往“蜷起来就是一条活生生毛绒绒的大鸡腿”的方向进化的莉莉丝的猫咪状态,一针见血地开口了:
“这个体重的橘猫能有什么进攻性,你要用你将近二十五磅的体重从天而降击垮敌人的心智吗?他们的确会当场大叫起来,‘说了多少遍,不要把猪染成橘色的’,的确从某种程度上极具进攻性呢。”
随后阿忒弥西亚甚至还顿了顿,提出了个很中肯的建议以示友好:
“这个状态的猫绝对超重了,莉莉丝,我建议立刻给你的猫咪形态减肥脱膘。”
莉莉丝立刻难以置信地尖叫了起来:“我不信!我不胖,我只是毛绒绒的,你这是人身攻击,我要去告诉——”
话音未落,红发碧眸的暗夜魔女突然卡壳了。
这一瞬间,她那沉浸在和平日常中,宛如被锈住了的大脑,突然缓缓地被拨动了一下齿轮,开始吱吱呀呀地艰难运转了起来:
哎,奇怪,她这是要去找谁告状来着?
在莉莉丝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这一刻,始终被至高的那个存在强行覆盖在她记忆和感知上的那块薄纱,才终于被扯落了下来,露出了被强行粉饰太平下的各种真相:
同为恶魔,她率先感受到的是罪恶之城里恶魔的异动,以及和平契约的断裂。
恶魔以实力为尊,唯一能靠实力强行压制得住他们的,只有罪恶之城的城主;除此之外,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片大陆上的民生如何,或者说和平契约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是救命良药,可对他们而言,便是蚀骨剧毒。
而这么多年来,罪恶之城始终没闹出过任何大幺蛾子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个不想搞事的谢北辰在那里压制着,在这近乎泄洪式的放水下,想出问题都很难,光明圣殿这才得以占据上风。
可眼下和平契约居然断裂了。
绝对不会主动撕毁他们最渴求的和平的人类方不会轻易破坏契约,凡事都以施莺莺为先,甚至把这个契约看作是爱情象征的谢北辰只要还活着,就绝对也不会反悔。
但现在的罪恶之城里现在几乎都要翻天了。
要不是光明圣殿千年前的封印还在兢兢业业地运作,岌岌可危地维持着最后一道防线,这些失去了压制者的恶魔们只怕下一秒就能冲出来,在整片大陆上掀起腥风血雨,所过之处,尸山血海,白骨森森。
再同时已知,谢北辰甚至还在“真理之眼”的见证下,承认他之前已经等了施莺莺一千年。
在这一千年里,他面对过大大小小的恶魔对他的围剿和灭杀不知凡几,都能大获全胜地活到现在,可为什么现在他却失去了对罪恶之城的掌控权?
——综上所述,这象征着什么?
莉莉丝想都不敢细想。
她一点点转过头去,动作僵硬得几乎都能听见颈骨之间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瞳孔紧缩地看向旁边的阿忒弥西亚,声音轻的简直就像一阵耳语:
“光明圣女,你的真理之眼还在运作吗?”
阿忒弥西亚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就被莉莉丝接下来的话语震得险些魂飞魄散,当场言语不能:
“那你还能感受得到莺莺的存在么?”
一瞬间,刚才还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室内顿时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死寂。
鲍西娅呆立当场,阿忒弥西亚陡然起身,梅丽娜手中握着的用来量体裁衣的剪刀一个怔忪下脱手而出,在她的腕间划过一道浅浅的血痕后跌落在地,锋锐的金属和大理石地板撞击又滑远,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窗外新发的绿枝上,驻足过一只呖呖啼鸣的黄莺。
被那个至高的存在强行抹去的身影,终于穿越重重迷雾,重新抵达了她们的脑海中,连带着将这几天来一直存在着的虚无感,也成功弥平了:
怪不得她们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人,原来少了施莺莺,少了她们的引路者,教导者,同盟姊妹与至交伙伴。
可施莺莺呢?她又去哪里了?
在这鲜花着锦,万人敬仰,荣光加身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为什么陡然缺席,又去了什么地方?
在这道仿佛能直抵人心的莺声下,远在南方国度的希帕蒂亚失控间打翻了一整匣的实验材料,纷纷扬扬的纸张在空中无依无凭地缓缓飘落在地,最后落在地上的那一张纸,赫然记载了施莺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和她一起测试过的最后一样研究成果:
能够在无视土质,不伤害土壤的前提下,尽可能高产量地完成一月一熟的魔法无公害产物。
她身旁的助手玛格丽特原本该在这时赶紧上前来帮忙收拾好这些东西的,可她也呆住了,踉踉跄跄地半跪在满地纷乱的纸张间,喃喃道:
“……莺莺?”
无独有偶,在这一时刻,唤出这个名字的不止玛格丽特一人。
莉莉丝依然死死盯着阿忒弥西亚,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只要这位持有“真理之眼”的光明圣女没发话,那施莺莺就没有在她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离开这个世界,这只不过是一场开过头了的拙劣的玩笑而已:
“告诉我,莺莺其实没事,对吧?”
然而就连生性最爱说谎的恶魔,都没有办法在这个关头还能自欺欺人了,罪恶之城里愈发躁动不安的恶魔和猝然断裂的和平契约便是铁证:
“这是错觉,一定是我的错觉,对吧?阿忒弥西亚,你可是光明圣女,是能聆听光明神的神谕的人,莺莺就算骗过了我们,那也不可能骗得过能洞察一切的你,所以这是假的,对吧,莺莺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她只是藏了起来,藏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对不对?!”
——可在她这一连串底气越来越不足的,征询意见的话语问出口的同时,莉莉丝自己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主动和他们缔结下和平契约的施莺莺,明明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却还是将智慧与魔法世界的大门对所有人主动敞开的第一世家族长,拥有能毁灭整片大陆的力量却只用它来驱逐异界来客的占星师,她比谁都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
这样沉静、坚定又温柔的她,又怎么会主动断绝一份堪称破冰里程碑的和平契约?
除非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感受到?”梅丽娜茫然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握紧了旧年疤痕尚未完全消退的手,似乎这样就能将她从小到大都无法握紧的东西重新握在手中找回来似的:
“我们甚至还一度忘记了她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呢?我本来……忘记谁都不可能忘记她的。”
——她忘记谁都不可能忘记施莺莺的。
在自己几乎要忘记自己以前“获得自由”的梦想的时候,在自己一度想要随便找个人托付终身算了、再也不要自立自强了的时候,如果不是施莺莺突然出现,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和细致,百般用心地把她重新引回正道上,还特地为她量身寻找了一条让她能百分百发挥自己特长的道路,只怕她现在,也只能活在随便什么有钱人的阴影下,或者干脆就在那些偏远之地里,浑浑噩噩地荒废了自己的一生吧?
当施莺莺对她说,“你要长命百岁”的时候,在那一刻嚎啕出声的梅丽娜,都想到了什么呢?
无非就是自己那苦难与解脱相交织的命运,无非就是自己的过往、现在与未来。
梅丽娜早就想好了,她以后可以怎样报答施莺莺:
虽说从莺莺日常的行事作风来看,她似乎对什么都很在乎,但是在与莺莺她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上,她好像又什么都不在意,是光明圣殿里的神官们最爱交口称赞的那种,能够将千万人置于自己之上的、带有神性的人。
莺莺肯定不是为了获取回报才帮她的,但这跟她想报答莺莺有什么冲突吗?不冲突。
她可以把手头所有的生意都送给莺莺,不过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莺莺教给她,又帮她和鲍西娅牵线才得以成功的,细细算来的话未免有点借花献佛的意思,太小气了……对了,她想到了,的确有她能做、也只有她能做的事情!
和拥有魔力因而寿命长短是普通人一倍的阿忒弥西亚、并非人类因此寿数更长的莉莉丝与玛格丽特相比,莺莺和她一样都是没有魔法的普通人:
这样一来,等再过几十年,和容颜不改的她们相比,自己和鲍西娅就能成为和莺莺最相似的人了。
到时候她们可以一起安心老去,一起照顾对方,再说了,她以前还当过侍女呢,照顾莺莺还不是得心应手?还有罪恶之城的城主什么事?没他的事!
一想到这里,梅丽娜都觉得自己以前受过的苦不算苦了,那叫积累经验。
——可到头来,过往种种,均如指间流沙,愈是紧握,便失去的愈多。
梅丽娜无声地落下泪来,心想,原来到头来,她什么都留不住。
不管是童年时期的友情,还是长大后的友情,即便她现在脱离了最底层的身份,坐拥家财万贯,连北方国度的极北之地都能听说她昔日一个小小侍女,现在的商业联盟两大掌权者之一的名字……
她终究也无能为力。
在梅丽娜机械又茫然的发问下,阿忒弥西亚被悲伤猝不及防地侵袭得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终于闪过了她当时和施莺莺的谈话,以及潜藏在这段谈话后的惊人真相:
这个世界上,有更于七位主神和光明神之上的存在;也正是这个存在,蒙蔽了她们的感知,让她们对挚友的离去无知无觉,或者用更残忍的说法来说……
视若无睹。
就在阿忒弥西亚脑中的迷雾被陡然拂去的那一瞬,在无人能见的虚空中,发生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变化:
最后一道盲区被彻底补全,千万道裹挟着繁复不可解符号的光流被从这个世界中强行逼退,就好像有什么自始至终都高高在上地玩弄这个世界的存在终于被击溃,不得不狼狈不堪地收回它在这个世界的触手一样。
与此同时,一道不带半点感情的机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响起:
【滴——错误发生,错误发生,对自然诞生基因残缺者■■■的第四次抹杀宣告失败,开始执行强制抹杀,世界重启开始……重启失败,失败原因,盲区已补全,强制抹杀失败。】
【正在搜索解决方案,解决方案如下:第一,下载修复补丁重启世界;第二,强行重连执行者■■■执行抹杀任务;第三,放弃已有框架,执行第五次世界构建,正常重连执行者■■■执行抹杀任务。】
这个声音半点正常人说话的时候会有的起伏都没有,说它平板得跟会说话的死人没区别都不过分,就连施莺莺的系统都比它生动活泼积极向上:
【按照第一解决方案,正在下载修复补丁……下载完成,准备安装;正在安装修复补丁……安装失败,失败原因,无法连接到执行者■■■,代码缺失,第一解决方案失效。】
【按照第二解决方案,正在强行连接执行者■■■……连接失败,执行者■■■始终无响应,尚不能明确错误原因,第二解决方案失效。】
这个声音实在太死板了,以至于连带着它接下来说的这段,要剥夺某人生命和存在的残酷话语,都失去了它应有的血腥,听起来都枯燥得活像是什么列车的排表:
【以防误伤,按照第三解决方案,消耗部分能量,开始执行第五次世界构建,再次重连执行者■■■,重申任务目标,抹杀自然诞生基因残缺者■■■。】
如果不加以耐心解读,根本就听不懂它以何等冷静无情的姿态,说出了杀人如杀蝼蚁般“合情合理”的解释:
【遵循星历404年颁布的《错误代码处理方式》,以及星历500年颁布的《非母体孕育生命应当拥有何种权利》等相应守则,本着合乎人类情感,遵循既定法律的原则,合情合理得出以下结论——】
【必要之时,可对执行者■■■及其内置代码强制执行抹杀自然诞生基因残缺者■■■命令,并回收内置代码,以保证主脑的稳定运行。】
【第五次世界构建完成,第四小世界即刻废弃,并入同原因废弃的第一、第二、第三世界,归入数据盲区,无至高秘钥不得启用。】
【至高秘钥存放处:执行者■■■。至高秘钥权限:解锁全部情报,并开启主脑的管理模式,可整理、删除和恢复各项数据。】
【再次申明至高秘钥使用者权限:人类。】
然而这道声音并没能传入这个世界的任何人耳中,因为在它从这个被废弃的“第四世界”撤离的那一刻,一场骇人听闻的刺杀便发生在了商业联盟的腹地。
率先察觉到情况有异的,是战斗经验最丰富的莉莉丝,与周遭暗影息息相连的她在最初的痛彻心扉过后,才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你们觉不觉得,外面的人有点太多了?”
她话音刚落,伴随着不绝于耳的数道巨大的爆破声,这间原本应该是全大陆最安全地方之一的休息室的门窗和墙壁便被强行炸裂开来,失去了支撑的天花板四分五裂直直坠下,眼看就要把毫无防备的数人活埋掉了!
阿忒弥西亚立刻自满地废墟间抓起她从不离身的法杖翻桌跃出,高高扬起法杖飞速念诵魔咒,光芒流转之下,曾经能阻挡得住罪恶之城城主片刻的光幕又一次平地拔起,堪堪挡住了那些自天而降的落石:
“莉莉丝,带她们走!”
——然而近些天来和她愈发默契了的莉莉丝,却只字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阿忒弥西亚心知不好,百忙之中回头一看,便发现更要命的情况发生在了莉莉丝的身上:
无穷尽的暗影从莉莉丝的脚底翻涌了上来,不久前还臣服于她的那些低阶的恶魔,眼下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度诱人的饵食似的,哪怕面对的是莉莉丝这样的高阶恶魔,也悍然不畏死地涌了上来,数息之间便将她吞没了。
千百万双异形的手正在狂舞着将她从地面上生生拖下去,从她已经隐没在地下的半截身上甚至都能听得见津津有味的咀嚼声。
红发的恶魔半边身子都已经埋在粘稠的黑影中了,却还是挣扎着伸出手来,把吓傻了的梅丽娜和鲍西娅往阿忒弥西亚身边竭尽全力一推,吼道:
“跑!”
她只来得及说完这最后一个字,便被狂涌上来的黑影们彻底拖进了一片阴影中,尖利的笑声和吱嘎吱嘎的磨牙声不绝于耳,很明显是凶多吉少的迹象。
与此同时,第二波爆破也抵达了。
震耳欲聋的响声下烟尘弥漫,这间不久前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的休息室终于彻底沦为了废墟,连带着原本守卫在这里的人们也顷刻间化为齑粉,尘归尘,土归土。
取代了护卫们的存在出现在她们视野内的,是密密麻麻的近百名身着黑衣的刺杀者,也是莉莉丝感应到的那些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和以前莉莉丝执行过的半真半假的刺杀截然不同,这帮训练有素的人很明显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一来就对她们摆出了必杀的架势: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无数涂着毒/药的长箭便从远方的屋檐上激射了过来;夹杂在连绵不绝的箭雨中的,是闪烁着不祥的紫黑色光芒的魔法。
这样一来,就算阿忒弥西亚战斗经验再丰富,也无法从物理和魔法的双重攻击下护住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位普通人;再加上第一维序者不知为何竟然不在这里,那个恶魔中的异数还被自己的同类吞噬了,这可真是难得的天赐良机:
现在不杀,更待何时?
原本摆在窗台上的花朵已经埋在了废墟中,只轻轻和一道光芒擦了个边,便立刻散发出了刺鼻的腐臭味,数秒后更是委顿于地,进而化作了一滩黑水:
它只是和这道魔法擦了个边就死无全尸了,那么如果她们被正面击中的话,又会如何?
阿忒弥西亚心头一惊,法杖连挥之下构建起第二道光幕,将梅丽娜和鲍西娅护在了身后,头也不回地低声道:
“我带了传送卷轴来,你们先走。”
“那你呢?”鲍西娅和梅丽娜六神无主间突然得到了指示,立刻像有了主心骨似的,开始在废墟里艰难地寻找起传送卷轴来,同时问道:
“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阿忒弥西亚话音未落,便听见为首的刺客冷笑道:
“光明圣女竟然也会夸海口么?”
估计是之前被压制得狠了,再加上施莺莺这么久都没能出现在这里,傻子也知道她肯定被什么异况绊住了无法赶来,这位刺客就像是终于脱了缰的野狗似的,滔滔不绝地一口气把他们的规划说了出来,看来的确是之前憋过头了:
“这里已经被包围起来了,所有不想遵守国王禁令的贵族的力量都在这里,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百人,但你只带了两张传送卷轴。”
他迎着阿忒弥西亚愈发冷凝的目光,发出了猖狂的大笑声:“光明圣女,就算是你,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百倍于自己的敌人,想要活着离开这里怎么看都将不太可能吧?”
硕果仅存的守旧派贵族终于对着新生的维序者露出了獠牙,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太损了,又太全面了,当即把还在翻找传送卷轴的两位姑娘钉在了原地,让她们进退两难:
“你们要丢下你们的姐妹逃跑吗?啊,你们当然可以活着逃走,但是这位圣女最后会是死是活,乃至她死后能不能干干净净留个全尸,我们就不保证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无数黑衣刺客都对废墟中的孤立无援的她们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似乎预见到了她们惨烈的下场似的:
“第一世家的族长怎么不来救你们?果然是被罪恶之城的城主反噬了吧?”
“平民就该有平民的样子,还想要自由和平等?做什么大梦呢!”
“你们倒是跑啊?”阿忒弥西亚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对她身后的鲍西娅和梅丽娜怒道:
“莉莉丝刚刚说了什么你们没听见吗?就算不听我的话,好歹听听她的……听听她的遗言吧?!”
“关于这点你们可得跟那个恶魔学学。”有人嗤笑道:“我看她根本就是不想跟我们战斗,这才临阵伪装成反噬,接机逃跑的——”
他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他话音即将落定的下一秒,一支通体漆黑的长箭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浮现了出来,当即便刺穿了他的胸膛,溅起一蓬温热的血雨。
这支长箭出现得多损呢,看看它的形状就知道了:
它跟这些刺客们,刚刚射过来的毒箭,长得一模一样。
鲍西娅和梅丽娜立刻便发出了喜极而泣的哭声,颤声呼喊着莉莉丝的名字,然而阿忒弥西亚却如临大敌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那支长箭浮现的地方:
那里刚刚陡然爆开了一蓬几不可查的白金色的火。
之前莉莉丝被突然暴走了的罪恶之城拖入阴影中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还是出自梅丽娜之手的衣服,而这件衣服上,镶嵌着一颗灌注了阿忒弥西亚的力量的宝石:
这分明是那颗宝石碎裂掉的标志。
能够将一位光明圣女的祝福当场彻裂,这股力量定然要凌驾于她之上;然而之前突入了光明圣殿重重防护的谢北辰,可是在活了一千年之久的情况下才拥有了这股力量的:
就算罪恶之城里终于厮杀出了新的城主……或者再乐观一些,这位城主就是天天都在自夸“我的本事仅在城主之下”的莉莉丝,可仅凭一人的力量,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还是说,这是一整座罪恶之城都失控了的标志,这人只不过是侥幸死在了恶魔们的躁动下而已?
因此,注意到了这一点的阿忒弥西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面对这些贼心不死的旧贵族的同时,她甚至还要面对一整个罪恶之城。
如此险恶的境况让她都不由得心生疲惫地苦笑了起来,心想,真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艰难的情况了。
而接下来,貌似不受控制地汹涌地翻滚起来的阴影,也证明了她的猜测不是没有必要的:
之前谢北辰在的时候,那些暗影始终被他牢牢把控在斗篷下,因此阿忒弥西亚只知道这些恶魔实力非凡,却始终不知道它们的真实杀伤力。
然而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在那支漆黑的长箭穿透了刺杀者首领的胸口之后,后续的人们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似的,大声呼喊着冲了过来:
“不要被区区一支箭吓住,罪恶之城的城主也不在了!”
“否则他肯定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任由自己的手下被吞噬,任由他的合作伙伴被我们逼入绝境!”
“杀了她们,就在这里,就在此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仅有的旧势力高高扬起手中的刀剑和盾牌,目眦欲裂地逼向她们,然而这幅狰狞的表情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狂喜:
“冲啊,杀掉她们,我们失去的种种特权就都能回来!”
“去死吧维序者——”
然而下一秒,所有恶意满满的自私的话语,都消失在了迎面而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如果此刻有人能以全然局外的视角来看这一幕的话,便会发现,这片大陆上,除去千年前光明圣殿落成、恶魔被驱逐至罪恶之城里的那一刻,再也没有任何一刻能与现在媲美,就连最精妙的画家,也无法描绘出现在十万分之一的震撼:
整片大陆的阴影,在这一瞬间都如潮水般波动了起来。
从冰雪覆盖的北方国度,到七海无垠的南方国度,从东方绵延不绝的林海,到西方寸草不生的荒漠,同一时间宛如潮汐般涨落共振。
千百万双血色的眼睛在阴影里睁开,千百万双枯瘦的手从地下探出,窃窃私语的声音无孔不入,锋锐惨白的牙齿尖利地自地面上裂开狭长的口。
它们齐齐从阴影中列队掠过,所过之处无人不屏息,无人不颤抖,对外界的变化更是敏感的动物们当即低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那股似乎能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纯然的邪恶的力量仅一闪而过,便让世界各地无数设立起来,用以监测外敌入侵的警报器齐齐轰然炸裂,无数此起彼伏的尖啸声响彻苍穹。
训练有素的军队们本应立刻披甲上阵对抗恶魔的,可就连意志最坚定的军人们,都只能僵立当场动弹不得;光明圣殿里好歹有人能动弹一下,可他们也只能挣扎着说出这么一句话,便也被这股骇人的力量压迫得呆若木鸡:
“罪恶之城……失控了!”
被拘束了千年之久的恶魔们,在终于摆脱了罪恶之城的压制、又因为前代城主的失踪而摆脱了和平契约后,他们会做什么?
就算有现在的光明圣殿在,可区区一人、一阵营的力量,要怎样和积累了长达千年的恶念抗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它们也真的只是从阴影下极具压迫性地、缓慢地掠过而已,途中不伤一草一木,不见半点血迹:
那些高高举向天空的手,那些尖利的獠牙,那些血红色的眼睛,全都齐齐转向一个地方,似乎在迎接新一代的统治者登基,故要以盛大的仪式迎接与臣服。
——不过它们终究还是带走了某些东西的。
方才还在密谋,等推翻维序者后要如何重新收拢权力的最顶尖的旧贵族们,明明之前还置身于被重重防护包裹得固若金汤的密室里,在这次暴动过后,他们便齐齐凭空消失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片大陆正在迎接一次盛大的清洗:
自拱卫中心的四方国度向内,层层暗影宛如一朵合拢起来的花瓣般缓缓收起,那些旧日的阴谋家们正在渐渐和自己的手下失去联系,坠入阴影,消失得悄无声息。
随着暗潮逐渐的吞没和收拢,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们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了,他们惊恐地互相交换着眼神,慢慢地停下了前去送死的脚步:
“……我失去大人的音讯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没声音了?”
说话的人颤抖着手指向前方,嘶吼示意道:“别管这些了,前面的人呢?刚刚这里还有人的,他们去哪里——”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完这句话,便被缓缓依附上来的阴影彻底吞没了进去,只留手中的长剑“铛啷”一声坠落在废墟里,扬起一小片几不可查的烟尘。
有些不愿失去既得利益的小贵族们因为不懂得如何谋生,又失去了长久以来的超然地位,被人挑拨得一怒之下更是亲自前来刺杀维序者,刚刚发出的那几道魔法的光芒便是由此而来。
而这种人在发现危险的时候,自然也是跑得最快的那帮人,一见情况不妙,他们就第一视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还边跑边庆幸幸好他们站得远,没跟那帮没头脑的蠢货们混在一起。
然而在面对这些重重收拢的暗潮之时,越是往远处跑,便会越先迎上它们。
率先逃走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便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似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阴影中:紧随其后的另几位小贵族心知不好,却没能刹住脚步,立刻便也溶解在这道缓缓收拢的阴影浪潮中了。
其实新颁布的各项法令对贵族而言也没有那么严苛,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让他们遣散了附庸自给自足,和开放了知识分享的限制而已。
然而人心不足和由奢入俭难这两个道理,不管在哪个世界都通行。
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过后,这些侥幸逃脱一死的落魄贵族们便十不存一二,仅有的幸存者绝望地注视着缓缓推进的暗潮,孤注一掷地喊道:
“住手,我们谈谈条件!只要能让我们活下去,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我们愿意用一切来换……”
这帮人情急之下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却忘了最本质的一个问题:
恶魔是至邪恶的生物。
他们杀人作恶只如家常便饭,啖肉饮血尚能谈笑风生,又怎么会心存善意地和人类做生意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恶魔不知道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愿意和人类和平共处,那这样的恶魔,千百年来,也只有两位而已。
可就连这两位迥异于同类的恶魔,能和人类谈条件的大前提,都是“人类方派来和我们交涉的人是施莺莺”的基础之上的:
换而言之,现在他们再怎么求饶,也不会得到恶魔们的半点回应。
果不其然,不管这些人以何等狼狈的姿态奔逃,又胡乱给出了何等优厚的条件,这些粘稠地涌动着的纯黑阴影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相当冷酷而坚定地一路向前:
它们吞没了前来刺杀维序者的刺客,吞没了这些刺客们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武器,吞没了被突袭毁得一塌糊涂的废墟……
所过之处,万物无声无光,唯余暗影。
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以至于当它们推进到阿忒弥西亚面前的时候,之前只是普通人的梅丽娜和鲍西娅都已经惊恐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满目都是纯然的黑,密不透光的阴影正在吞噬一切,隐藏在其中的黑暗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吞噬一切消弭一切,寂静无声的侵袭比大张旗鼓的刺杀更可怕。
阿忒弥西亚握紧了手中的法杖,都做好了跟一整个罪恶之城硬碰硬的打算了,却还是抱着对“人心”的最后的渺茫期望,试探着叫了一声:
“莉莉丝?”
这声呼唤按理来说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当一整座罪恶之城都失控后,终于摆脱了束缚得以重见天日的恶魔们,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同族,又会怎样对待莉莉丝这唯一一个异数?
就算拥有了人心的恶魔能够实力大增,可是当罪恶之城的前任城主离去之后,硕果仅存的莉莉丝一人,真的能够与数以万计的恶魔抗衡么?
说得再不乐观一点,她能不能在反噬中留有全尸都很不好说。
可正是这道几不可闻、宛如耳语的呼唤,竟真得到了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回应:
“……我在。”
——那是莉莉丝的声音。
伴随着这道话音的落定,顷刻间,重重叠叠的暗影便从中间被赫然截断,一道曼妙的身影从中踏出。
她身上原本穿着的,是出自鲍西娅和梅丽娜之手的衣裙,可现在,这件附着魔力的特殊织物已经和倾注着阿忒弥西亚魔力的宝石一并碎成了满地流光,只一个眨眼间,残存的光点便无能为力地挣扎了几下,随即如风中残烛般,被她足下的阴影吞噬掉了。
取而代之出现在莉莉丝身上的,是一件如夜色般垂泻至地面的长袍,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了里面。
莉莉丝是在场所有人里面第二高的,仅仅比阿忒弥西亚矮了一点,一般情况下,不管怎样的成衣穿在她身上都会短一截,就连之前的那件附有魔力的裙装都不例外。
可这件长袍却严严实实地把她从头遮到了脚,如果不看缩水了一圈的身高的话,几乎都要让人有种错觉,穿着这件统一制式长袍的,分明还是前代的罪恶之城主人。
——或者说,这就是成为新一任罪恶之城城主的代价:
自此之后,你扎根于黑暗,却再也不必回归黑暗;你与光明绝缘,却又要比之前的任何一位“同胞”,更加接近光明。
你无缘美衣华服,终年行于暗夜,人间的任何美好你都无法感知,却又要以这一颗人心,去捍卫、保护和珍视他们。
你身在万恶的深渊,却心在此世,俯瞰人间。
作为交换,世间一切生灵都将崇敬你的名,你的功绩将镌刻于青史,你缔结的和平契约将永世长存。
在黑袍加身的莉莉丝从暗影中出现的那一刻,新一任的罪恶之城城主诞生,黑暗阵营的最高位置顷刻易主,尘埃落定。
她向阿忒弥西亚走过去的时候,无数暗影原本尚在她足下张牙舞爪,涌动不休,却又被强行收入了她的长袍之下,原本遍布整片大陆的黑暗之潮,尽数被她一人敛入怀中:
“第六代光明圣女阿忒弥西亚……”
她的外表看起来没受什么重伤,可在见到了值得托付的阿忒弥西亚之后,立刻就松懈了全身的力气,踉踉跄跄地对着阿忒弥西亚倒了过去,哑声道:
“……我以罪恶之城新一代主人的身份,与你许诺和平。”
两人难得交握一次双手,却又感觉彼此的温度在这惊天巨变之下更胜寒冰:
在她们的双手交握的那一刻,刚刚还在岌岌可危、处于断裂边缘的和平契约,又被新的力量成功续了上去。
与此同时,缔约方也从原本的第一世家族长和旧任恶魔领袖,更换成了第六代光明圣女,与新一任的罪恶之城主人。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像如果能在旧有的地基上成功建造新房子的话,那么只能说明原来的房屋已经在经年的日晒风吹雨淋中消磨倒塌那样:
如果一个新契约如果能在旧契约的基础上得以成功建立,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旧有的契约不仅断裂了,而且缔造了这个契约的双方,也均已不在人世。
“这是怎么回事?”阿忒弥西亚震惊道:“原来的罪恶之城的城主去哪里了?”
莉莉丝茫然地眨了眨眼,低声回答道:“他和莺莺……都不在了。”
之前一直被谢北辰强行压制着的恶魔们终于挣脱了束缚之后,最先将矛头对准的,果然是他们中仅剩的异类,莉莉丝。
恶魔和人类在某些地方还是颇有共性的,比如大家都见不得一个群体中,有和自己不一样的存在:
换作人类,便要排挤这些异类;可如果换做更为直接的恶魔,便更是要直接下手,预先杀之而后快。
然而就在莉莉丝被万千恶魔强行拖入罪恶之城的那一瞬间,一道星光从她的身旁温柔地掠过。
莉莉丝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她的错觉呢,毕竟施莺莺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所维系着的和平契约更是当场断裂了开来,难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名占星师,还会有人不计较她的种族和出身地相信她么?
紧随其后传来的清越的鸣声,证明了这不是莉莉丝的错觉,施莺莺的确给她留下过什么东西:
这道清澈而闪耀的银色星光可并没有它看起来那么温柔,裹挟着磅礴到几乎让人动弹不得的伟力,顷刻间便把挡在莉莉丝面前的所有恶魔一击之下尽数化为齑粉。
紧随其后震荡开来的,是这道光芒的余韵,可仅仅是余韵级别的存在,也宛如有形的水波与牢笼般,当即就把所有恶魔都撞了个踉踉跄跄倒退出几十步,才堪堪止住了退势,避开了被这道锋锐的星芒直取头颅的死亡的命运。
那一瞬间,莉莉丝几乎要喜极而泣地转过身去,心想,是不是莺莺回来了呢?如果是莺莺回来了,那该多好啊?
她可以不要钻石的冠冕,不要加封来的超然的地位,甚至连所有的力量都可以被收走,只要莺莺能回来,她愿意用一切去换!
莉莉丝在此之前,从来都不信仰人类的任何神灵。
即便人世间都出现了第七位新生的神灵,她也只是在去光明圣殿寻找阿忒弥西亚和施莺莺议事的时候,匆匆瞥过一眼这位神灵的神像而已,连细看都不细看。
恶魔秉性如此,他们只相信自己。
可在这一瞬,莉莉丝前所未有地虔诚了起来:
神啊,不管是哪一位神灵,黑暗神,光明神,七位主神在上,如果有神灵能听见我的祈愿的话……如果能把我的至交好友,我的同盟,我的引导者与唤醒者还给我……
可似乎就连被她一一点名了的这些神灵都觉得,她这种堪称“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的行为不太好,电光火石之间,莉莉丝感觉一抹轻若鸿毛的重量,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往前看,莉莉丝。”
那分明是施莺莺的声音。
换作以往,一听到施莺莺的声音,莉莉丝保准会和谢北辰一起争先恐后地跑过去等待指示,如果他们刚巧还处于猫咪形态下的话,甚至还会边晃尾巴边一路小跑过去。
被他们硬生生磨练出了“面无表情吐槽”这个技能的阿忒弥西亚甚至还发表过对此的看法:
“收一收,收一收,尾巴要摇出残影来了,你们这哪里是猫,明明是狗。”
可眼下,莉莉丝竟然不敢回头了。
因为她分明能感受到,这道声音实在太过虚幻缥缈,半点实感也没有,如果她还像以往那样活蹦乱跳地冲过去的话,只怕把这道声音当场惊散都有可能。
与其说这是莺莺在对她说话,倒不如说,这是名为“施莺莺”的存在,留给她最后的话语:
“你要向前,走光明的路。”
伴随着最后一声缥缈的尾音落定,莉莉丝踉踉跄跄地痛苦地跪倒在地,发出了一道非人类的嘶吼:
“啊——!!!”
她想起来了。
这是不久前,施莺莺在吊挂着异界来客的城墙下,在漫天星光的见证下,派给她最后一个分发请帖的任务的时候,对她做出过的承诺。
那时,年轻的占星师的手仿若不经意间在莉莉丝的肩膀上按过,就好像将未来的重担,都交付给她了。
原来昔日的承诺里,包含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信任和爱。
周围的恶魔们本以为有机可乘,顿时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层层叠叠地把莉莉丝压在了下面,心想,就算不能咬穿和撕裂她的喉咙,压也把她给压死了,最好把她给碾压得内脏都喷出来,血肉和骨头的碎屑都混成了肉泥……
可下一秒,纯黑的光芒自下而上激射而出,万千支长箭穿过恶魔的心脏,随即飞速立起,将所有还在试图吞噬她的恶魔们尽数高高吊在了空中:
暗无天日的罪恶之城中,顷刻间便有了铺天盖地的倾盆血雨。
红发的暗夜魔女缓缓直起腰来,自满地阴影中起身,望向一片黑暗中似乎还有星辰闪烁的远方,喃喃道:
“我要出去。”
在潇潇不绝的血雨里,她挽弓搭箭,周围的阴影在她身畔席卷出硕大的、密密麻麻的漩涡,随即逐渐凝结成长箭和衣袍,昭示着整座黑暗之城的力量都被她收为己用,新一任的统治者正在缓缓诞生。
就在那支与刺杀者统一制式的长箭穿透了袭击者的胸膛的那一瞬间,尚置身于罪恶之城中的暗夜魔女,终于明白了何为“人心”:
人类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和纯正无比的邪恶的化身恶魔不同,他们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有高尚者,有卑鄙者,有行于光明的神官,也有堕于黑暗的罪犯,可细细算来……
终归还是好的多。
所以她要行人的路,更要做施莺莺那样的人。
于是新上任的罪恶之城城主将黑暗的力量凝结成刺客武器的模样,撒最后一次谎,做最后一次反转的栽赃:
只要这些贵族们是明明白白地死在他们自己的“内讧”里的,那么莺莺费心费力为她们打出来的好名声,便半点也不会被损害。
有位半截身子还活着的魔法师突然被涌动不休的暗影吐了出来,明显这人就是落魄贵族中的佼佼者了,就连恶魔们都没法立刻把他消化掉,只能吐出来反刍一下。
这人在发现自己在难以抑制的剧痛后只剩半截了,心知自己也命不久矣,立刻本着“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的损人不利己的策略,开始一边咯血一边抹黑起莉莉丝来了:
“你这个……咳咳,恶魔!邪恶的恶魔!你明明可以杀掉我,却用这种方式给尸体留下了痕迹,你这是在陷害我们,让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内斗而死的,以保全你的好名声!”
他满怀希冀地看向阿忒弥西亚,心想,素来行端坐正的光明圣女在听到这番话后,就算之前曾经对恶魔们缓和过态度,眼下这态度,也该冰消雪融了吧?
毕竟这可是赤/裸裸的欺骗,是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改过了”的暗夜精灵又在露出恶魔撒谎本性的铁证!
于是他立刻忘了明明是己方先贼心不死前来刺杀的,大声喊道:
“什么人心,什么暗夜精灵?只有那帮愚蠢的平民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蛊惑吧,恶魔?!看看,拥有了人心之后,你还不是也对着名声、金钱和权力臣服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原本被阿忒弥西亚紧紧握在手中的法杖,陡然脱手而出,尖利的尾端当即贯穿了他的头颅,将这位胆敢冒犯莉莉丝的愚者钉死在了地上。
即便做了如此不符合她平常对外形象的事情,阿忒弥西亚也依然神色淡淡,只有不自觉握紧的双手昭示了她的内心其实并没有这么平静:
“我能理解莉莉丝,她才不在乎名声……她只是在乎莺莺留下来的东西。”
这样一来,这人遗留的尸体上,便有了来自光明圣殿和黑暗之城的两种伤口:
任谁一看到这本该水火不容相处尴尬的双方竟然联手对敌,一定都会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旧贵族最后的反抗,就这样轰轰烈烈又半点水花也没起作用地结束了,阿忒弥西亚这才细细思考起了莉莉丝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叫‘不在了’?只要不被外力杀灭,恶魔就是不会死的,更何况他可是罪恶之城的主人,除了黑暗神这个级别的存在外,还有谁能动他分毫?”
莉莉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拼命摇头,半晌后,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
“……我能看到这片大陆上所有被阴影覆盖着的地方,也能从这些地方获取消息,但不管在哪里,都没有他们的踪迹。”
阿忒弥西亚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可她的真理之眼告诉她,莉莉丝所言非虚:
这位新上任的罪恶之城的主人带来的消息,如果放在平时,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震动呢,区区一个恶魔竟然能拥有这样的力量,这还不得让人类把忌惮等级拉到最高?
可现在,这个消息半点水花也没能激起,只能带给所有人这样的信息:
施莺莺的确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也没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她就像是冬日的一抹薄雪,夏日的一缕清风,晚间的一丝月光般,轻盈地降临又离开,除去留给这个世界的种种改变之外,任何踪迹都不剩下,来也坦然去也坦然,是真正的,大义无声。
鲍西娅和梅丽娜也逐渐清醒和反应了过来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
可就连向来最害怕恶魔的鲍西娅,也没有只顾着自己哭,而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对莉莉丝伸出手,给她递了一块柔软干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呼唤了她的名字:
“……莉莉丝?”
“我不需要这个。”莉莉丝倔强道:“我们恶魔都是无血无泪的。”
梅丽娜噙着泪,轻轻地点了点她的双眼:“可是你在哭啊。”
——我在哭吗?
莉莉丝下意识地往自己眼角随手一抹,刹那间,一滴冰凉的液体便凝聚在了她的指尖。
她久久凝视着自己湿润的指尖,无意识地开口道: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了。”
阿忒弥西亚立刻问道:“为什么?其实这也是我一直都很好奇的地方,就连有这种力量的恶魔,原来也是会死的么?”
莉莉丝垂下眼,低声道:“……因为他爱莺莺。”
向来和自己的前任上司水火不容,怎么看都看对方不顺眼的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位拥有人心的恶魔,终于在此刻理解了彼此:
“只因爱有伟力,胜过死,甚于生。”
在说出爱与誓言之神神像上的那句话的同时,莉莉丝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星辰之力的存在,就好像施莺莺还在这里似的!
虽然明知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而且遍布整片大陆的阴影也还在忠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传递给莉莉丝,告诉她,名为“施莺莺”的存在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了,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底也还是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焰,脱口而出道:
“我能感受到星辰之力……会不会是莺莺其实还在这里?”
很明显感受到这股力量的人不止她一个,阿忒弥西亚也立刻自满地废墟中起身,循着星辰之力的来路一路追寻了过去:
“在那边!”
她们原本置身的地方是商业联盟的休息室,这里在刚刚的刺杀中已经变成了一地废墟,但七位主神的神像向来都会放在专门的神龛和房间中,远离主要的生活区域。
因此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刺杀中,这个房间中的神像只是被爆炸的余波给震落了些灰尘,或者晃动得换了个地方而已,没有受到任何实际性的损伤。
也幸好这些神像并未受到严重的损坏,因此当阿忒弥西亚和莉莉丝率先冲入室内,见到了传来星辰之力的事物后,齐齐呆立在了当场:
那是新生的,爱与誓言之神的神像。
因为之前都对神灵抱有敬意,因此哪怕对新生的这位神灵再怎么好奇,也不会凑上去看的阿忒弥西亚,终于第一次认真地近距离好好观察了一番这位神灵的神像,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端倪:
“奇怪,这位新生的爱与誓言之神为什么有性别?”
从来就没接触过人类的神灵体系,因此对这些常识一无所知的莉莉丝茫然道:“怎么,你们的七位主神原本都没有性别的吗?不该啊,我记得黑暗神就是男性……”
“这不一样。”阿忒弥西亚耐心解释道:
“如果不是从‘爱’中诞生出来的生灵,就不能说它是真正的生命的延续、爱情的结晶,这样的存在自然没有性别。换而言之,除去用正常的方式,从母体中诞生出来的生灵之外,世上一切存在都是没有性别的,就连神灵也不能例外。”
莉莉丝突然想起了希帕蒂亚的称呼中,有个说法是“尤得智慧女神之眷顾者”,更加疑惑了:
“那你们还把智慧之神叫做智慧女神?”
“那只是习俗上的称呼,因为她和爱欲之神的外表更加偏向人类女性,以讹传讹,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以为这两位是女神了。”阿忒弥西亚继续道:
“七位主神是黑暗神和光明神为了更好地管理这个世界,联手创造出来的伙伴,只是在神职方面更加细化、神力方面更加分散而已。严格来说,他们不是光明神和黑暗神的子嗣,自然也没有性别。”
莉莉丝也凑过去,细细端详了好一番,提出了个看似荒谬绝伦,可越想越有道理的结论:
“你说,这位爱与誓言之神会不会是光明神和黑暗神的子嗣呢?”
阿忒弥西亚一句“别瞎说”还没说出口,便被这个构想后隐藏着的更为浩大的谜团给震惊得当场言语不能:
万一,她是说,万一真的有这样的可能,也不是说不通啊!
可如果这位新生的神灵真的是光明神和黑暗神的子嗣,那更大的问题就来了:
为什么她的神像上从未出现过星辰之力,可偏偏在施莺莺离开之后,她才拥有了这份力量?就好像这位神灵终于收回了她在人间的投影似的。
她像人类一样有性别,莺莺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有星辰之力,莺莺也有……如果以上都能说是巧合,是共性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很难解释了:
在施莺莺尚未成立维序者,还以“第一世家族长”的身份借居在光明圣殿的时候,曾经以人类之身得到过神灵的赐福;当时降福于她的神灵,赫然便是千万年都没有出现在世界上的,光明和黑暗两大本源神灵!*
阿忒弥西亚当时就猜想过,能够得到两大神灵齐齐出手赐予祝福的施莺莺,从神性和力量上来说,比起人类而言,更像是神灵的子嗣。
只不过这个念头当时只在她的脑海里轻飘飘地打了个转,便被她自己压下去了;直到现在,旧事重提,阿忒弥西亚这才恍然惊觉:
会不会这位“爱与誓言之神”,这位伴随着世界的改变才出现的新生的神灵,其实才是施莺莺本身?
她和莉莉丝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震惊之情,很明显,不止阿忒弥西亚一个人这么想。
“这个猜想不能往外说,莉莉丝,你永远不能低估人类的贪婪。”阿忒弥西亚低声飞速道:
“如果让他们知道,‘爱与誓言之神有可能曾经化身人类降临这个世界’,往日高不可攀的神灵其实也是有人性、能够接近的……你猜会有多少人穷尽一生之力,动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试图去窃取这位神灵的力量?”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别小看我——”莉莉丝下意识地怼了阿忒弥西亚一句,却说到一半就停止了,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啊,是了。
她之前为什么会和这位光明圣女半真半假地摆出一山不容二虎的态势来呢?
除去光明和黑暗之间延续了千百年之久的对抗之外,自然也有施莺莺在其中调和的架势吧?就像是两只猫猫为了争取主人的注意,因此会不停地冲对方亮爪示威似的:
反正有莺莺在嘛,有猫猫拉架人,我们是不会真的打起来的!
再加上莉莉丝还真的变成过橘猫,而在她身为橘猫的时候,又受过莉莉丝和阿忒弥西亚的照顾,因此她这样,很难说没有撒娇的成分在里面:
再看看我嘛,我很可爱,很乖巧,虽然会亮爪爪,但是是个好恶魔哦,不会真的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的,猫猫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快来跟我玩吧!
——可是现在,能让她肆无忌惮撒娇的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了猫猫拉架人,她们还有什么撒娇和玩闹的必要呢?
她们顷刻间便敲定了所有的细节,尽可能收拾好了濒临崩溃的情绪,便依次离开了这间供奉着神像的房间:
眼下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了,可没什么继续伤感的机会。
极少数的旧贵族们被莉莉丝率领罪恶之城的恶魔们吞噬掉之后,他们残留在世间的财富和权力如何处理便成了头等要事;刚刚恶魔的暴/动恐怕已经在不少地方都引发了混乱,必须第一时间抚平民心,防止被别有用心的异界来客钻空子。
希帕蒂亚的父母正在和她商议退位的相关事宜,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只能留在自己国家的原因:
随着维序者的建立,这位本来就呼声很高的公主更是名声大涨,很快就要成新一代的南方国度的统治者了,自然无暇他顾;把同样持有海量学识的玛格丽特一同带去,自然也是出于同样的、维护稳定统治的考量。
梅丽娜和鲍西娅之前只是普通人,陡然正面面对了整座罪恶之城的暴走后,就算她们再怎么坚强,精神创伤也难以立即恢复,只能先慢慢调养一段时间。
千头万绪,纷杂错乱,以至于她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在彻底离开这座神像前,再看她一眼,就好像从这尊新生的神灵身上,能够看到施莺莺残留下来的一点影子似的。
可就在阿忒弥西亚和莉莉丝即将离开这里的前一刻,一行星光从爱与誓言之神手持的光辉灿烂的长剑上倾泻了下来,在她们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缓缓凝结成了一行繁复而古奥的文字。
这行光华璀璨的字迹迥异于现存的任何一种文字,却又能让人毫无障碍地读懂,同样的字迹在同一时间,齐齐出现在了这片大陆上仅剩的六位维序者的面前:
【请不要为我哭泣。】
遥远的南方国度的图书馆中,希帕蒂亚终于再也拿不稳手中的书本了,只能任凭那本施莺莺留下来的,“如何利用现有仪器解读星空”的无比珍贵的手札跌落在铺陈着厚厚羊毛毯的地面上,发出一道轻微而沉闷的撞击声:
如果说之前的预兆还能被强行解读成是她们自己想多了,那么这道爱与誓言之神发下的神谕,便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实。
玛格丽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挽留住这一缕轻柔的星光,就好像要拉住那个正在从这个世界抽离的存在的衣角似的,却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我不会回来,也不会复生。】
阿忒弥西亚与莉莉丝分道扬镳后,第一时间回到了光明圣殿,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和关心,只身一人登上圣殿最高处,那里陈设着一口硕大的青铜钟:
在光明圣殿尚未完全和宗主国的皇室决裂之前,这口钟是用来为身份尊贵之人报丧事的,钟声鸣响的次数越多,就说明死去之人的身份愈发尊贵;相应的,所有听到这道钟声的人,都可以自发地前来参加这位逝世之人的葬礼。
毕竟在纪元年前后,贵族和平民的藩篱尚未如此不可跨越:
拥有特殊能力的贵族魔法师们需要负责警戒恶魔的入侵,还要为绵延了无数个世纪的光暗之争造成的创伤扫尾;一直都处于贵族们的保护下的平民,在身份贵重的魔法师的葬礼上去吊唁一番,也十分合情合理。
然而这道过分古老的礼数已经很多年没有实施过了。
贵族魔法师们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的操控下,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在不同的阶级间高高筑起了人人都习以为常的藩篱。
随着异界来客如雨后春笋般愈发频繁的到来,皇权也在逐渐失去它应有的统治力,从三道国王禁令能形成的影响逐年衰退便可见一斑:
这样一来,还奏响丧钟请人来参加葬礼的话,最后能请来的人只怕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尴尬场面姑且不说,只怕请来的不会是真心要来送死者最后一程的路人,而是想要把棺材盖都给掀开的仇人吧?
而光明圣殿也正好乐得清闲:
在阿忒弥西亚彻底清扫这个组织之前,他们已经内里就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只要钱给得到位,他们连光明圣女的踪迹都能出卖,怎么可能无偿加班去给贵族们免费敲钟报丧信?
直到施莺莺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
她不折中,不两全其美,即便自己就是贵族也半点都不考虑自己,直接从根源切入解决问题,推翻藩篱,破除陈规,短短十年间就善用三道国王禁令,弥平了不同阶级之间原本看似不可跨越的天堑,成立维序者狙杀异界来客,将这个世界的命运交还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中。
可就在她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品尝一下自己的辛苦造就的硕果之时……她却不在了。
阿忒弥西亚紧抿着唇咬紧牙关,尘封了近百年的钟被用力敲响,悠长而沉郁的钟声当即便从光明圣殿扩散了开来,顷刻间便绵延不绝地传遍整片大陆,惊起栖息在圣殿周围的千百羽白鸽。
最高规格的钟声是九声,代表着七位主神还有光明神和黑暗神,这是但凡有点礼仪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然而在这道钟声响过第不知道多少响之后,就连原本对这道钟声最嗤之以鼻、最不屑的人,也一脸怔然地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动作,辨认着这道明显超规格的丧礼的前奏,难以置信道:
“能够让光明圣殿主动奏响丧钟的人……该不会是那位维序者之首吧?”
“别瞎说!”立刻便有人反驳了回去:“那可是第一维序者,她还那么年轻……她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怎么可能现在就出事?”
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毕竟这样的礼节,就算加在国王的身上未免也太过隆重了;但当它真的发生在现实中之后,人人能第一时间把这样的丧礼和他们认知中的人对上号的,除了第一维序者施莺莺之外,无人另作他想:
毕竟对她来说,不管怎样的荣誉,都不算规格外吧?因为她值得。
——但如果说到葬礼的话,那就又是另外一个状况了:
她的确值得,可人人都不希望看见这份荣耀啊。
但不管哪个世界的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通病,似乎只要不说出来,那么这件事就不会成真;只要看不见,就不存在:
“就是就是,你乌鸦嘴什么呢?”
“呸呸呸!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的!”
“说起来,今年的收成已经入仓了。托这位维序者新研制出来的作物的福,我们收获的谷物比以往的三年加起来都要多呢。”
种地的相关话题在劳动人民中是最受欢迎也最有共鸣的,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是这样,当即便有人参与了进来这个新话题的讨论,有意无意地把与这道丧钟的相关话题都绕过去了,似乎只要他们不说,那么这位神秘的、身份至尊贵的人,就绝对不会是他们的那位恩人似的:
“诶,原来你家的收成也很好吗?我以为只有我家的收成不错,还在心想到底是今年换的水土起作用了还是种子的问题呢。”
“肯定是种子的缘故啊,毕竟这边的水土多少年来都是这个鬼样子,贫瘠得就好像从地里直接就能种出石头来似的。”
“我们在获得自由之前,是第一世家名下的附庸,虽然现在已经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但这段时间的收成实在太好了,要不是那位族长的远见和帮助,我们怎么可能有今天?”
“就是就是,我还在想,要不要按照以往的惯例,对他们进贡些东西表示感谢的来着……”
然而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轻,随着连绵不绝的钟声的传来,就连这个小小的角落中,强装欢笑的氛围,也终于支撑不住了:
这道钟声,已经不间断地响了很久,并且看光明圣殿方的架势,大有让它一直绵延下去,直到葬礼结束再停止的意思。
这样一来,就算再怎么假装乐观,再怎么捂住耳朵闭上嘴巴欺骗自己,这个事实也以无比明晰而残酷的姿态,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中:
第一维序者……真的就这样,在最好的年纪去世了。
光明圣殿为她彻日鸣钟,商业联盟为她休市,四方国度与宗主国齐齐为她降下半旗以示敬意,爱与誓言之神降下最后一道承载着星光的神谕,与她的挚友们完成告别与传承:
【不必想念我,因为从此之后,你们就是我,我也是你们。】
【我们终将重逢。】
就这样,在超规格的丧钟声里,第一维序者身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陆。
因为她的名望实在太高了,无数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或仅仅听说过她的名字的人,都想不远万里奔赴而来,再送这位年轻的变革者最后一程。
因为她没有留下任何遗骸,因此最后被葬入棺中的,只有她在加封仪式上,不知从谁的手中接了过来、又遗失在了侧厅的一束红玫瑰。
被施加了魔法之后,这束玫瑰将永不凋零。
梅丽娜身为与她相识最久的人,在葬礼上都哭哑了嗓子,双手掩面地俯下身去,嘶声悲泣道:“骗子!”
在她的哭喊声中,第一铲土落了下去,又冷又沉的泥土砸在空荡荡的棺材上的时候,激荡出沉闷的回音。
“你说要让我长命百岁的,可你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她越说越伤心,一时间觉得只要她能回来,她用自己现在拥有的什么去换都行:*
“施莺莺,你好歹以身作则一次啊!我最讨厌说话不算话的人了,你再不回来……”
鲍西娅努力地握着她的胳膊,这才让棕发女子没能在嚎啕声中直接扑到那具空棺木上;而正因为鲍西娅离她最近,这才听见了梅丽娜哑得几乎都听不见的后半句哭声:
“……可就算你再不回来,我也不会讨厌你。所以莺莺……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已经被死亡之神带走的逝者无法回归,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就算再回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阿忒弥西亚低声道:
“我想,莺莺说的‘重逢’,应该是有别的含义的吧?”
“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鲍西娅茫然不解地问道:“万一莺莺真的回来了,可我们却没认出她,或者我们干脆等不到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的意思是,回来的人不会是她。”从南方国度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女王的锦袍的希帕蒂亚将手放在了鲍西娅肩膀上,为她分担一点已经哭得几乎都要昏过去了的梅丽娜的重量:
“如果把我们维序者视作一个整体的话,那么莺莺的这番话就很好理解了。”
希帕蒂亚的推断力不是一般的强,毕竟这可是从龙啸天的养父母口中的三言两语,就能推断出异界的情况的顶级智囊,眼下仅凭着施莺莺的只字片语,她便预见到了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会有新的占星师加入维序者的队伍,而这位新的伙伴,极有可能是与原本的我们拥有相似命运的人,所以莺莺才不会担心我们是否能接纳这位代替她的位置的同伴,因为她知道,我们不会对险些落入地狱的、同样境地的受害者抱有排斥之情。”
在希帕蒂亚做出这番推断的同一时刻,在时空隧道里,两名黑发蓝眸的女子终于见到了彼此。
留给她们互相嘱咐对方的时间本就不多了,在某种不可抗力的吸引下,她们正在各自回归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可就在这一瞬间,施莺莺蓦然回头,看向了她来的方向,很轻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夸奖谁:
“好姑娘,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推断得出来。”
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地方的那位黑发少女,赫然便是原身,付出了占星这一能力的代价,请动了施莺莺来改变她的命运的第一世家的族长。
此时的她正要如约把自己占星的能力完全地送给施莺莺,这样一来,等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中的时候,她就再也无法解读星空,再也见不到那些高悬在天空中、彻夜闪烁的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了。
但是她半点反悔的迹象都没有,毕竟想要有所得就要有付出,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结果施莺莺竟然半点没有第一时间索取报酬的意思,甚至还大有就这么在时空隧道里匆匆一会面,确认她还活着后就离开这里的架势:
她甚至有空去确认那个世界的人的状况,都没空来拿走她的占星的能力?
这种“你预付了定金要买一件特别昂贵的东西,结果等到交货的时候,发现对方不仅把货物拿过来了,甚至还把你的定金和尾款一起退给你了”的买卖颠倒的立场,让她整个人都茫然了,甚至反过来催促施莺莺: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系统一听这姑娘说话的架势,就惨不忍睹地捂住了脸,心想,完蛋了。
就算之前没什么魔力,但这位原主好歹也是个实打实的贵族;众所周知,只要是贵族,就肯定会有这样或那样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其中必然有这样的一条:
不能好好说话,开口必要七拐八折迂回前进。
说得好听点,这叫贵族特有的含蓄风雅;说得直白点,这就叫施莺莺都打算给你挖坑了,你还在傻乎乎地拿着铲子递给她。
果不其然,施莺莺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将右手握成拳锤在左手掌心,发出很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要不是系统都能在她脑海里听到优哉游哉的哼小曲儿的声音,几乎也要被她表现出来的这种“在最后一刻恍然大悟”的架势给骗到了:
“哦对,好像真的忘了什么事呢。”
结果施莺莺都到这个关头了,还说话只说一半,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
这位年轻的族长不是笨人,自然能想到这一点。于是她立刻冷静下来了,试探着问道: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时候临时变卦狮子大开口的人,所以你这是……在等什么人吗?”
“答对了,但是没有奖励。”施莺莺点点头,回答道:“我在等一个家伙追上来。”
然而在得到了预料中的回答之后,第一世家的族长半点放下心的意思也没有,甚至看起来更担心了,委婉地开口劝道:
“我知道我一个外人不该这么说,但如果我来自的那个世界的‘爱情’,还是那位异界来客倡导的样子的话,你没有必要等任何人。”
这话说得可真是损人不见血的同时又带着贵族式的弯弯绕绕,连系统都不得不专门启动了一下“说话的艺术”的相关程式,才把这位族长真正想说的话给翻译成了大白话:
你别也被龙啸天那种家伙给骗了吧!快醒醒,你好歹也是继承了我的第一世家族长身份的人,是要来改变我、改变这片大陆的命运的人,你要什么没有?
如果这个男人还需要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等他,那赶紧扔掉就好了啊!总之先快来拿走我的能力,这样将来等你回去了,有这手本事,比他更好的人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本着对自己选定的、请来改变命运的这位异界来客的尊重,第一世家的族长还是姑且本着“多问一点少错一点”的原则,随口问了一下:
“那么,这位能够被你选中的幸运儿是谁呢?等我回去万一遇到跟他相关的人的话,也好提前做好相关预案。”
她都做好听到诸如皇室贵族、光明圣殿的神官、四方国度的王储之类的答案了,毕竟以第一世家族长的身份,如果真的能振兴家族,那也只有这种程度的贵胄才能配得上这位异界来客。
结果她想到了这一层,施莺莺的层数更在她之上,当即就扔了个炸/弹下来,把这位没能做好心理准备的年轻族长给炸了个呆立当场,言语不能:
“是罪恶之城的主人哦。”
第一世家的族长当场就呆掉了:“???你说什么???”
这一瞬间,她满脑子都是“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位恪守规矩的光明圣女竟然没来棒打鸳鸯吗,光明圣女,你在干什么啊光明圣女”、“奇怪的恋爱增加了”之类堪称精神污染的表情包。
要不是她向来自控能力良好,只怕当场抛弃所有的风度,爆发出震天的尖叫声都不是没可能:
不能怪她反应激烈,毕竟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这片大陆上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对恶魔这种存在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罪恶之城城主”的名号更是能用来止小儿夜啼。
结果就这么短短十年不见的功夫,她的常识都要被颠覆了!
系统满怀怜悯地看着面前言语不能的年轻姑娘,叹了口气,心想,论打岔的功夫,谁都争不过施莺莺:
没看见就这么被一打岔的功夫,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吗?早就拉扯到再也没有办法交付占星的能力的地步了。
最后还是施莺莺好心提醒了一下这位正在经历三观颠覆重组的族长:
“你不会见到他的,别担心,只是他跟随我的脚步为我而死,我自然没有扔下他的道理。”
终于被施莺莺的声音拉回现实之后,第一世家的族长这才发现,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远很远了,惊得她终于喊出了声:
“等一下,你倒是把你该收取的报酬先拿走啊——”
她喊到一半便陡然顿住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她不知道施莺莺的名字!
“我才不要你的能力。”施莺莺含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宛如从遥远的幽深密林中传来那样,愈发/缥缈温柔了:
“虽然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我早就知道你啦,南丁格尔小夜莺。”*
“我将天翻地覆的新世界留给你,将星辰的祝福还给你,将万物的冠冕加予维序者,将你前路的荆棘扫空,将你的同伴从诸神手中夺回。”
“南丁格尔,从此之后,当有义人与你同行。”
在原剧情中被驱逐了出去,不仅失去了贵族身份,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被剥夺了的第一世家的族长,在听到自己暌违多年的真正的名字后,终于怔住了。
一瞬间,她经受过的那么多年的苦难,她那椎心泣血不能休的痛楚,她在异界度过的短暂和平时光,以及接受到的种种与这个伟大的名字相关的知识,齐齐涌上她的心头,促使着她对着施莺莺逐渐淡去的身影扬声喊道:
“你看着吧,我会做的比任何一个‘南丁格尔’都更好!”
如果这番话被任何一个除施莺莺之外的异界来客听到,那么见识浅薄的他们,定然会不约而同地对南丁格尔的豪言壮语发出嗤笑:
就凭你?你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年轻姑娘,你还有这个本事?
但他们对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力量,实则一无所知。
十八岁的年龄,根本就不是什么“花一样的年龄”,不是什么“充斥着粉红色恋爱梦的年龄”。
她们骄傲、自由、热烈、充满梦想、心怀正义,就连星辰和命运都要在她们的理想与宏愿前止步,臣服,叹息。
更何况在尚未成年之时,这位没有半点魔力的族长,就已经将整个家族的胆子扛在了自己肩膀上,踉踉跄跄地以一己之力推动这个庞然大物蹒跚前行了。
——那么当这份负重被适当删减后,她又会有怎样的作为呢?
想来只有命运才知道了吧。
在绵延不绝的钟声里,在人人都献上了手中的花束、为她的坟茔添上一抔土后,“第一世家最后的族长”的坟冢终于完全落成。
可与此同时,一位黑发少女也在遥远的边境森林中陡然现身了。
这场举全大陆之力的葬礼实在太盛大了,以至于哪怕她在如此荒蛮的边陲之地,也能听到悠然的钟声与盛大的挽歌: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收获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似乎被这挽歌中的最后两句说中了什么心事似的,黑发少女的眼角闪过一道细碎的水光。
即便周围都是密林,空位一人,但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她迅速地低下头去,想要赶紧把自己的脆弱掩饰起来,结果这一低头,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的手中,握着一块流光溢彩的星盘。
在她意识到了这块星盘的存在后,古铜色的神秘字符便开始飞速转动了起来,千年前的占星师们注视过的星空,与它的上一位主人注视过的星空逐渐融为一体,将数以亿计的学识传递——
“哭有时,笑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在事无巨细的传递下,南丁格尔自然也感受到了施莺莺当时的感叹:
不知是多少年后,哪一位继承者,能够见到我最后一眼所见的星空?*
南丁格尔抬起头来,温柔地照耀过施莺莺的星星,也在逐渐四合下来的夜幕中,照进了她如出一辙的深蓝色眼底。
在过分浩瀚的知识之海的冲击下,南丁格尔只来得及看这最后一缕薄暮的星光,便当场沉入了无边际的黑暗中,她的身体的时间也在漫天星辰光华下暂时停滞在了这一刻:
等什么时候,这位新一任的占星师能够继承先行者们的全部知识,星辰的祝福才会撤离,让这位远行归来的游子,真正地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可森林外的挽歌还在继续,悠远、悲伤而沉重: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在陷入黑暗前,南丁格尔模模糊糊的意识里,缓慢地闪过一道明悟的光:
这首挽歌,在她还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它的含义。
无数人为她带来的变革而欢笑,探寻新生的意义,无数人为她的离去而痛哭失落;她种下变革的种子,收获全新的世界;她制止异界来客带来的无谓的杀戮,引入异界的知识治愈万民苍生。
她保留当保留的,舍弃冗余的;她即便从此静默,也留下万人言语的火。
就好像这首从来都被诟病为“太长太无聊”的挽歌,在这个世界苦苦等待了千万年,只是为了应和这一刻,吻合得天/衣无缝,宛如神迹降下的预言:
终于……等到你了。
十多年后,终于完成了占星师传承的南丁格尔意识复苏,走出森林后,迎面便撞上了一行老熟人;或者说,是南丁格尔惨烈的记忆单方面还记得这些人。
于是为首的阿忒弥西亚尚未开口,南丁格尔便先动一步!
在她的厉声喝止中,浩浩汤汤的银色星光洪流从天而降,宛如圣裁之剑般在双方之间割裂出了深深的、几乎都要将地下的岩浆引出的深渊:
“证明你们的身份!”
现在的维序者,已经以最初的七人为蓝图,建立起一套相当完备的考核与选拔体系了。
从平民中选取创新者与梅丽娜对应,以保证不管接下来的六人是什么身份,都能够有至少一位曾经的平民阵营的代表,保证大众基础。
从商业联盟中选取经营能力出色的人与鲍西娅对应,以保证这个组织能够不借助外界任何援助地自主运转下去,实行资金自由,最大限度地摆脱权力的掣肘。
从全大陆范围内选拔最博学之人,考察范围上到天文星象下到地理水文、人情世故势力分布魔法咒语炼金程式无所不包,作为考核难度最大的一门,如果能通过,便能与希帕蒂亚对应,并在维序者内占有首要实权,以智慧引领全局。
从光明圣殿内选拔信仰最虔诚之人,此人可同时兼任光明圣女,在负责感受时空波动的同时,与来自罪恶之城的莉莉丝抗衡。
从能够变成人形的魔兽和灵兽中选拔心智坚定之人,与玛格丽特对应,在通过选拔后还要额外通过一次她的考验,得到一份来自上古时代的传承;在所有的传承都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之前,她和莉莉丝身为初代维序者仅存的硕果,将护持着这个新生的组织继续缓慢而坚定地成长下去。
与此同时,为避免来自黑暗一方的力量失控,每一位罪恶之城城主在活着的期间,都要培养出至少两位暗夜精灵,并将其中一位送至维序者培养。这样,万一签订了和平契约的城主不幸身亡,也有后来的维序者维持这份契约,另一位则可以接任罪恶之城城主的位置,继续延续,循环不休。
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久,他们便能收获足够数量的暗夜精灵,和平的契约起源于两人之手,却终究要靠两族维系。
在以上六人选拔完成之时,对维序者之首的寻找也不会有一刻放松:
她们会用希帕蒂亚造出来的观星仪,结合施莺莺留下来的手札资料,准确定位到新一任占星师,在这位占星师到来之前,真正的维序者之首的位置将常年虚位以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所有入选者均为女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感知怀有恶意的异界来客;同时不管时代如何发展,观念如何变迁,有地位最崇高的七位女性为引领者,那么无数异界来客构想过的、诸如“一夫多妻”、“真爱无罪”之类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维序者的工作范围,也逐渐不再仅仅局限于驱赶异界来客,而是在异世界担任其了负责传递知识、关注民生、启迪民智之类的多项工作,其影响之深远,贯穿整个第三纪元至今。
而这样的、具备了全面又强大力量的维序者,自然也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南丁格尔这位尚且稚嫩的占星师的过去,那也是她们终于逃离的命运:
眼下终于轮到先行一步的她们,将最后的星辰也迎回正轨。
于是莉莉丝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站在林间的阳光中,无形中便昭示了她迥异于恶魔的身份,因为恶魔无法站在阳光下:
“专门驱逐异界来客的维序者已经成立,我们站在统一战线,自然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她话音落定后,南方国度的女王希帕蒂亚对南丁格尔伸出手去:
“今时不同往日,有人把你托付给了我们。”
阿忒弥西亚将手中的法杖轻轻顿在地上,一圈圈纯白的光晕便扩散开来,那是光明圣殿独有的,证明所言非谬的测试法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教导你,关心你,爱你。”
玛格丽特晃了晃尾巴,补充了一句:“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彼此的,你尽可放心。”
商业联盟的两位掌权者也紧随其后对南丁格尔伸出手,邀请她站到维序者的队伍中来:
“那位本想谋害我们身家性命的异界来客,此时还在被高悬于城墙之上以警示后人,空口无凭,南丁格尔,你一见便知。”
这下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不过即便如此,南丁格尔还是有难以消除的戒心,便问了个看似很容易回答的问题:
“爱情会消失,友谊会崩解,即便是分量重逾千斤的承诺,也终有在时光的浪潮下被消磨殆尽的那一刻。”
她抬起深蓝色的双眸,向着深渊彼岸的维序者们投去冷静而锐利的目光的时候,那一瞬间几乎万籁无声。因为不管是她那双似有星辰蕴藏其中的蓝眸,还是她的言辞,都和施莺莺太像太像了:
“号称‘维序者’的你们,又能给我怎样的保障,让我放下曾经的仇恨与苦痛?”
她这番话问出来之后,众人沉吟良久后,为首的阿忒弥西亚才温声开口,解答了南丁格尔的疑问:
“南丁格尔,我们未曾有一人,忘记我们的痛苦半分。”
“接受命运,解读命运,行大义的路,让后来者得以避免遭受同样的命运……如果你一定要一个保障,那么这就是我们仅有的解释。”
诚然按照这套晚辈的体系,维序者能收获足量金钱和权力,可她们是为了这些无聊的身外之物去奋斗的么?
自然不是。
将她们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人,从一开始就以“维序”为这个组织命名,那么日后的她们,也要行有序的、维序的路。
这便是维序者们代代相传的信念,薪火相承,至死不休。
南丁格尔略微放缓了一下星辰之力流转的速度后,从缝隙中认认真真观察了这些人们好久,这才反应过来,她面前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和拯救过她的命运、甚至拯救过这片大陆的那位异界来客一模一样的气息,都是那样的温柔而极具包容力:
在这一刻,南丁格尔彻底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被改变的实感。
她沉默了半晌后,重归世间的、真正的也是曾经的“第一世家族长”,南丁格尔,这才试探着向前迈出了脚步,解除了星光洪流的封锁:
“我要提高医疗水平,研发更有效的药物,拯救更多人的性命……这样的工作,现在有人在做吗?”
“没有。”鲍西娅立刻秒答:“你能负责这部分吗?太好了,来的真及时!”
虽然鲍西娅本来想按照老规矩,自己负责这一部分的,但是商业联盟的事业越做越大越做越细,希帕蒂亚又有那么多事务和公文要处理,这些部分的研究已经渐渐停滞下来了,全靠这两人压榨自己强行撑着。
她们最近还在讨论要不要多招几个人进来,但新一代人才的成长明显赶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希帕蒂亚这样的才华和鲍西娅那样的执着;可再放低门槛的话,原本门槛极高的找人标准就会失去意义。
正好这时候,南丁格尔来了。
这简直就是你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天降馅饼不偏不倚落进你嘴里啊!
就这样,新一代的维序者们又一次并肩而立,七双手重新叠在一起,重申了当年“秘境初盟”之时的话语:
“从此之后,我们休戚与共。”
【公元1010年,第一世家族长、纪元年后的第一位占星师、与罪恶之城定下和平盟约的先驱者、“维序者”创始人之首,施莺莺去世,享年二十八岁。】
【同日,暗夜魔女莉莉丝接管罪恶之城,成为新一任城主,承认了上一代城主留下的和平契约并予以执行;同日,第六代光明圣女阿忒弥西亚接管维序者,为早逝的同伴立碑作传,日后所有的可信的研究资料,几乎都出于阿忒弥西亚之手。】
【就第一维序者去世过早一事,后世对此多怀疑问,各执己见,但唯一能让所有人都认可的,便是她在短暂的一生中取得的,过分辉煌的成就。】
【即便她不会半点传统意义上的魔法,可这位纪元年后的第一位占星师,能号令万千星子、掌握无垠苍穹的大能,毫无疑问是维序者之首。】
【命定法理,手握山河,此乃我世秩序与自由第一人。】
——记录者,纪元年后的第二位占星师,历史上首位进入光明圣殿的平民,全新医疗手术及用药体系的开创者,提灯天使南丁格尔。
日后千百年,那个读来呖呖婉转如黄莺啼鸣的声音,还传颂在这片大陆上,无数或长或少的女子在前去赴考、想要成为新一代的维序者之前,甚至都会去她的衣冠冢前叩拜一下,借借好运。
她的坟茔里没有半点尸骨和遗物,就像是一捧星光似的,从夜色中轻柔地掠过了,安静得连半点涟漪都不会泛起,可长久的光芒,却在她身后永远留存了下来。
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半身侧面像,据阿忒弥西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堪称光明圣女记忆中最美的、连恶魔都不能与她媲美的人类,似乎对自己的容貌很不在意的样子:
有段时间她沉迷研究农作物和魔法的适配性,想要研究一月一熟的无公害魔法作物的时候,还脏兮兮地趴在地上记录数据,半点第一世家族长的架势都没有。
有段时间她更是亲身上阵,不带半点防护魔法和星辰之力地进入炼金术师们正在发生爆炸的实验室,就为了测验一下新推出的防护护具的坚固程度。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怪不得连身为恶魔的莉莉丝都说,这可是个漂亮的小疯子呢。
可言归正传,她半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容貌,便导致了个很要命的问题:
明明有如此出色的、只要是个审美正常的人就定然会对她一见钟情容貌的族长,终其一生,甚至没有多少正式的影像残留。
以至于连这幅必须要刻在墓碑上的画像,都是在她某次伏案苦读的时候,阿忒弥西亚抓紧时间用留影术悄悄留下来的:
天知道施莺莺的感觉有多敏锐,能端着留影水晶球不声不响地和她拉近到能留下影像的距离,已经很了不起了!
结果即便前去执行这个任务的是身经百战的阿忒弥西亚,她也还是被施莺莺发现了。
于是容色端丽的女子诧异地轻轻一挑眉,可她的眼里又含着那样包容而温柔的笑意,仿佛在悄声询问,你遇到了怎样的困难?我能否帮助你?
这一道目光仿佛能穿越时空,将循着她们的脚步而来的后人与在黑暗中开路的先人衔接在了一起。
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在见过她之后,内心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澎湃的勇气:
我是在这样的先辈的爱护下长大的。
最黑暗的时光已经过去,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了眼前,现在,我已经无需多余的帮助了,我要从后来者变成引路人,我能做到,我可以!
衣冠冢周围的鲜花终年不断,点缀着露珠的百合,虽然看起来很简朴但精心整理过的野草与小雏菊,昂贵的郁金香……
献花的人来来去去,花朵的种类也在日日变更,然而不拘何时,只要守护这片维序者专属陵园的人打开大门,开始例行的清扫,便总会发现一束鲜红的玫瑰绽放在她的半身像旁,舒展开来的层层花瓣正好依偎着、护持着她的墓志铭:
【谁能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月光呢?】
【星辰有来去的方向,我有我将行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80章,施莺莺曾经得到过两大本源神灵的祝福。
*82章,施莺莺对梅丽娜说,你要长命百岁。
*南丁格尔:夜莺。
我相信这位不用我解释大家也都知道她,于是这里就少写一个人物小传啦~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圣经·传道书》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沈从文
感谢在2020-12-12 23:55:07~2020-12-13 23: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雨云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卷:娱乐圈清流
87、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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