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改造 于是他们的一生就此定下。
然而不知是因为主脑对谢北辰依然抱有最后一丝警惕之情, 想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还是它只是单纯本着“手足相残才能最大程度伤害到对方”的原则而如此计划的,总之谢北辰上任的第二天, 就接到了来自主脑指名的、必须由他本人完成的任务:
“你把这个给施莺莺送去吧。”
伴随着主脑专门挑出来的“未成年人模式”的柔和声音,一支被装在试管里的深蓝色液体被精准稳定的机械臂托着, 送到了谢北辰的面前。
谢北辰只扫一眼, 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名鼎鼎的基因改造液。
一瞬间,他连想都不用细想,就知道主脑想要干什么:
如果施经纬和谢成芳两人的孩子, 和他们一样,是拥有感情的人类,那这两个孩子成年后就能开启至高秘钥,主脑在逍遥快活了几百年后, 又要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别人手里了。
对人类来说,这是“本该如此”的正常结局;但对主脑而言, 这就是最坏的、最黑暗的走向。
因为它自诩理应凌驾于全人类之上的全知全能的保护者, 因此便格外不能容忍, 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尚不完美的人类手中。
幸好还有基因改造液,为主脑最不愿见到的情况叠加了最后一道防护线。
基因改造液这种东西自推出起, 明面上是要让人类的基因迭代进化得更加完美——而且它的确有相应功效——但事实上只有主脑自己知道, 它的推出, 是为了进一步控制人体, 通过“将纳米机器人再度植入人体, 控制激素分泌以抑制感情产生”的手段,将有可能挣脱人造子宫影响的人类再度变回没有感情的新人类,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现在新蓝星上一共只有三个不确定因素:
谢成芳已经被长老院控制了起来,不足为惧;谢北辰已经被选为执行者, 接下来的抚养教导即将交由科研所全权接管,科研所没有苛待新一任执行者的道理,自然也会给他服用基因改造液。
如此看来,唯一的变数,就是身在福利院的施莺莺了。
既然这样,让身为执行者、同时又是施莺莺兄长的谢北辰去给她送基因改造液,不管对主脑还是谢北辰而言,都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要是谢北辰不愿意去送,就能证明,这两人要么对基因改造液的真相有所知晓,要么就是谢北辰和施莺莺之间的关系不好。
如果是后者,那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前者,那么谢成芳也可以立即执行死刑了。毕竟施莺莺和谢北辰不过是两个孩子,能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他们知道的东西,肯定是施经纬和谢成芳研究出来的;如果这两人真把至高秘钥的相关秘密给摸索了出来,那从主脑的角度来看,把他们挫骨扬灰都不过分。
可如果谢北辰去送了,那就真真再好不过:
一来,能说明他对基因改造液的真相一无所知;二来,说明他足够信任主脑,的确是合格的“把主脑当成家人”的执行者人选;三来,还能让谢北辰去近距离了解一下他的家人的状况,他心上挂念的人再少一个,主脑对他的操控就能更深一分;最后,主脑甚至还能借此机会,在科研所里对“谢北辰的确适合这个职位,小小年纪就能做实事”一事大加宣传,有助于稳固新任执行者的地位。
以上种种念头,只在谢北辰的脑海里闪过了一秒钟不到的时间;与此同时,他的表面功夫也做得相当到位。
霎时间,一种哪怕是最顶级的表演大师来都看不出半点破绽的嫌弃神情,自然而然便从谢北辰紧皱的眉头、抿紧的嘴唇、下压的嘴角等细枝末节的地方流露出来了:
“……我和她关系不好,这种好东西,为什么要我去送?怪尴尬的。”
主脑:要的就是你们关系不好!要是你们关系好了再拧成一条绳,发现至高秘钥的蹊跷,那我怎么办?
于是主脑努力劝道:“所以就更要你去送了。想想看,她现在在福利院里,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肯定会有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如果这个时候你能去来个雪中送炭,缓解一下她的尴尬与不适,她将来肯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看谢北辰脸上犹豫不决的神态有所动摇,主脑继续道:
“而且再怎么说,她之前和你也是一家人。你亲手把基因改造液给她送过去,也能顺便看一眼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嘛。”
就这样,在主脑的再三劝说之下,谢北辰终于决定亲自走上这一遭。
他从主脑操纵的机械臂上接过试管,凝视着色彩迷离近乎梦幻的深蓝色液体良久,才迟疑问道: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这支基因改造液的颜色好像和资料里最常见的那些淡蓝色不太一样?能给我看一看这支基因改造液的相关数据吗?”
毕竟谢北辰是现在的执行者,只要他的要求没有什么太离谱的地方,主脑都会满足他的愿望的,闻言,盘踞在主控制室中心的庞然大物立刻调出了相关数据给谢北辰:
“考虑到施经纬和谢成芳双方都是基因残缺者,二人结合产生的后代身上的缺陷远超普通人,常规的基因改造液用在你们身上极有可能会失效,所以我专门改进了基因改造液的配方,为你们二人专门配置了全新的两份药剂,希望能帮到你们。”
不管主脑是觉得“感情是人类进化史上的残次品”,还是出于“如果要我帮助人类,那么双方的地位应该是对等的,人类不该对我的生死有绝对掌控权”的想法而这么做的,亦或者二者皆有,总之主脑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出现变数的,它展现在谢北辰面前的数据和实验流程也说明了这一点:
“本次基因改造液的配方优化在八年前,孤岛实验室刚传出你们二人诞生的消息后就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数据从谢北辰面前一闪而过,每页报告上都有长老院、科研所和机甲学院三方加盖的防伪印记:
“结合从孤岛实验室传出的你们二人的相关数据,配方优化一事先由科研所结合理论开始研发,随后递交长老院审核专门审批经费,途中随着你们二人年龄的增加,还结合了机甲学院里的部分同龄人数据加以实时调节。”
“所有实验数据和报告都在这里,请新任执行者随意查阅。”
说真的,如果不看主脑的动机,只看结果的话,还真不能说施莺莺和谢北辰受到了苛待,毕竟这种“举全国之力为一人看病”的待遇在古地球时代,只有国家统治者级别的重要人物才能享受得到。
谢北辰只略略扫了那些数据一眼,就扭过了头,半点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意思也没有,与这个年龄段看不懂太复杂东西的正常孩童并无二致:
“太麻烦了,我看不懂。反正你们审核过了没问题就好。”
只不过在谢北辰佯装无事的同时,与主脑持有部分同源代码的他,哪怕被困在人类的躯壳里,也成功从一闪而过的上千页报告中,定位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新配方基因改造液的运作原理和传统基因改造液并无太大不同,都是通过内置的纳米机器人刺激人体,进行定向改造。
然而因为施莺莺和谢北辰一开始就不是从人造子宫里诞生出来的,主脑对这二人的操控力天生不如常人,因此,主脑不得不加大配方浓度,才能使基因改造液起效;可这样一调整,就带来了新的问题,那就是新配方基因改造液无法和传统基因改造液一样,进行自动改造。
如果有件衣服上出现了破洞,那只要对症下药打个补丁就好;可如果这件衣服已经破成渔网状了呢?
那就只能让专业人士确定一个大方向,再把这件衣服给重新织造一遍。
——这就是新配方基因改造液的原理,使用的时候,必须有第三方在旁引导,确定优先改造的大方向以确立整体框架,之后再慢慢调整细节。
所以主脑把选择权交到了谢北辰手里,这怎么看怎么是个稳赚不赔的阳谋:
如果他和施莺莺势如水火,那怀有私心的他在作为第三方进行引导时,肯定会选择一个平庸的方向,让这支新配方基因改造液无法发挥其全部效力,等施莺莺变得平庸后,此人便不足为惧。
如果他和施莺莺关系匪浅,那就更好了。已经担任执行者一职的谢北辰,难道还能获得他的妹妹的信任吗?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主脑细致地观察着谢北辰的神色,满意地发现这家伙脸上半点异常神色都没有,只有一如既往的“因为被迫照顾关系并不好的妹妹”而生出的不耐烦,以及“既然你们都这么劝那我照做就是了别再啰嗦烦我了”的认命。
于是主脑放心地给谢北辰批了通行证,目送他走出了科研所的大门,像个真正的家人那样嘱托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电光石火间,施经纬生前与他们一家人在孤岛上的某次谈话,浮现在了谢北辰的脑海中。
“主脑在你们八岁接受基因改造液之前,肯定会想方设法把矛头指向身为抚养者的我们,因为只有身为抚养者的我们失职,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继续履行抚养你们的义务,你们的监护权才会产生变更。”
黑发灰眸的年轻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的冷静,就好像全世界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他的决定似的:
“最坏的结果,是主脑成功借机除去身为‘前任执行者’的我,因为这些年来我展现出的形象完全不是主脑想要的。比起一个不停自检试图寻回主脑丢失的感情代码的、有自己想法的执行者,主脑肯定会致力于寻找能完全信任它的、易于操控的新人。”
“为了更好地离间你们两人,也考虑到要安抚大众情绪等种种因素,谢北辰被选为下一任执行者的可能性极大。”
这是“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在孤岛上的所有人面前被提及,在今日之前,“死亡”二字离这个家庭是那么的遥远:
哪怕以古地球时代人类极限年龄一百岁来计算,施经纬和谢成芳也算得上是年轻人,更罔论新蓝星上的人类寿命翻了个番,这两人现在外界名声如何姑且不谈,总之说一句“年少天才”是肯定没问题的。
谢北辰本体是一串代码,只要没销毁他的一切备份和载体,没把他合并回主脑里,他就是真正永生的存在。
施莺莺更是各种意义上的真正的小孩子。虽说对施经纬和谢成芳二人的“基因残缺者”的称呼那叫一个响亮普及,但事实上,经过多年的进化改造迭代更新之后,所有曾困扰古地球人类、令他们生不如死的各种遗传病,已经全都从新蓝星人类的身上剔出去了——硬要说他们有什么基因残缺的话,那就是他们的激素分泌处于正常人的水平,尚且能拥有“感情”——因此身为二人后代的施莺莺,终其一生也不会受到病痛的困扰,只要对她的保护措施做得足够到位,不让她从高处坠落摔死什么的,她将来少说还有两百年的寿数,比古地球时代的部分王朝活得都要持久。
所以乍一听见施经纬提及“死亡”一事,施莺莺便眼眶一红,险些哭出来了。
那时的施莺莺还没有日后锐利得都能当成精神武器使用的、过分异常的美貌,没有日后哪怕受锥心剜骨之痛也依然滴泪未落的刚强果,还是个很爱撒娇的小漂亮。
此时的她,哪怕身上担负着太重的责任,可终究家里还有三大根顶梁柱为她支撑起一方天空,她的性格里,便在谋定后动、深思熟虑等种种正常幼童难以拥有的品性之外,得以留存了一份最原始的天真。
一般来说,这种小孩子多半会变成令人望而生畏的熊孩子,可是施莺莺完全没有。
除去“家教好”这个因素之外,更因为施莺莺能精准地感受到他人的情感变化,所以她做的每件事,都能卡在对方能接受的那条红线里面。
就好比数年前,施莺莺还没猜出谢北辰的身份,和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尚不亲近的时候,曾就“为什么他可以那么清闲,我就要学这么多东西”一事和谢成芳产生过争执。
那时的施莺莺虽然心里委屈,可她的理智又知道,如果自己将来要利用信息差异、情感差异,在主脑的盲区里放冷枪把它给捅个对穿,那这些东西就必学无疑,所以她哪怕眼眶红红的,最后终究也没有落泪。
可眼下,施莺莺是真的哭了。
她实在不愿接受“我这么好的父母将来会死亡”的事实,再加上施经纬说的这个最坏的结果也可以避免,于是她抓着施经纬的黑风衣衣角,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爸爸死……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不好吗?大家一直在一起,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就连谢成芳也连连摆手,制止了施经纬的话头,不赞同道:“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不至于不至于。”
她看着施莺莺哭得满脸都是泪,心疼得赶紧把小女孩抱在怀里拼命摸头,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身上翻找手帕一边安慰她道:
“不要听你爸爸胡说八道,他这人就是个悲观主义者。”
她对施莺莺说完这番话后,又对施经纬不赞同地挑了挑眉:
“而且就算真到了这一步,不是还有我吗?如果真出什么事,你就把锅全都甩到我身上好了,反正我这些年在民间的名声和威望很高,和外界也没什么交流,除非主脑能攻破兔崽子的防线,否则它一不能无中生有污蔑我,二不能借助民意杀我,我肯定能活下来。”
突然被提及的谢北辰:???就不能好好叫我名字是吗???
施经纬望着面前齐齐对他露出不赞同眼神的一大俩小,最终苦笑着一摊手,算是终结了这个话题:
“好,我不说就是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因为施经纬真的不敢去赌“谢成芳不受处罚”的可能性;然而为了让谢成芳逃过处罚,施经纬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率先一步替她赴死。
于是日后施经纬的结局,在这一刻便早已定下。
——唯爱令我恐惧,令我束手,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也正因如此,在望向泪眼婆娑的施莺莺时,施经纬心中的忧虑并没有减少半分。他摇摇头,半跪下来,平视着施莺莺那双与谢成芳几乎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蓝色的眼睛:
“可是莺莺,你千万记得,要是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的话,你还是要沿着这条路一个人走下去的。”
“到了那时,你再累、再恨、再痛苦,也不能流半滴泪。”
施莺莺低下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噙着泪问道:“可如果……我的妈妈和爸爸都不在了,连谢北辰都不能陪着我,我肯定很难过,为什么不能哭呢?”
施经纬耐心道:“因为那时,你将无人可信,身边所有人都只会是你的敌人。你的眼泪只会露出你的弱点,不会让他们怜悯你半分。”
施莺莺茫然地望回去,努力用不多的词汇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明明我哭的时候,爸爸妈妈虽然不说什么,我都能感受到你们会心疼……这不是‘同情’吗?难道外面的人,不会‘同情’我吗?”
“这不是‘同情’,仅仅是因为我们‘爱’你,莺莺。”施经纬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叹了口气,温声道: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全都是你的敌人呢?他们不会同情你,甚至还会利用你展现出来的弱点攻击你,这时的眼泪,是无法做成任何事情的。”
“那他呢?”施莺莺沉吟片刻后,遥遥一指谢北辰,疑惑道,“他将来也会是我的敌人吗?”
说这话的明明是个半点杀伤力都没有的小孩子,她的手上脸上,都还带着尚未完全褪却的婴儿肥,再加上她今日穿的衣角还缀着一连串圆滚滚的白色绒团,看起来别提多稚气无害了,可在被施莺莺的手遥遥指中的那一瞬间,谢北辰只觉汗毛倒立,浑身发冷,活像远古人类遇见无法战胜的野兽般毛骨悚然。
——这便是尚且拥有“感情”,进而拥有“感知”和“直觉”这种莫测东西的感情代码,对能真正开启至高秘钥的人类,发自本能的敬畏与回避。
只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更罔论随着施经纬话音的落定,最后一丝震悚感也飞速消弭无踪了:
“只要谢北辰的本体还是感情代码,只要主脑依然想置他于死地……那他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施莺莺沉吟片刻,追问道:“哪怕他是执行者,是新蓝星上和主脑最亲密无间的人?”
施经纬颔首:“哪怕他是执行者,也是能和你同进退、共生死、互相保护对方的‘人’。”
当时别说施莺莺了,就连谢北辰本人都露出了清澈而愚蠢的眼神:
“啊???怎么我不知道我自己还有这功能?!”
当时的施经纬什么都没说,只对他笑了笑,说,到时候你就懂了。
——多年后便到了这一刻。
果然如施经纬所预料的那样,主脑挑选了谢北辰作为新任的执行者;与此同时,新配方基因改造液的运作和动手脚的方式,已经全都在谢北辰的脑海里模拟完毕。
此刻,他只差一个选择。
谢北辰现在的处境不可谓不微妙:
谢成芳和施经纬联手制作的、诞生在孤岛实验室里的躯壳,再搭配与主脑同源的感情代码,完全可以规避得过主脑的一切检查,成为真正手握大权、下一个“年少成名”的执行者;可如此一来,主脑和他之间“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破解了;再加上他也不是真正的人类,属实没有任何立场继续站在施莺莺的那边。
往前一步,是悬崖峭壁千丈险,需要冒着暴露身份、死无全尸的风险,和主脑不死不休;后退一步,是海阔天空凭鱼跃,只要认真履行主脑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新蓝星上唯一的人类就能被从精神意义上毁灭;更罔论谢成芳生还几率渺茫,就算能活着回来,能继续护住自己的女儿就没错了,压根没空找他算账。
如果仅仅从“逐利”的角度看,他有什么理由选择人类一方?
可谢北辰半点也没有犹豫。
他只是在接过那支试管的时候,恍惚间想起当年施经纬那个意味深长却又欣慰不已的笑容。
于是日后谢北辰的结局,也在这一刻定下。
——因为我不仅是感情代码,更是接受过那对人类父母很好很好的爱与教导的人。他们用亲情牵绊我,又用忠义劝说我,还以生死晓谕我。
——所以我知礼义,明廉耻,既曾发誓要拱卫她的王座,那么我就不会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现在的谢北辰,心中所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
眼下他们真的如昔日施经纬和谢成芳所料,走到今日这一步,可问题是,在更加真实而冰冷的现实面前,施莺莺还会继续信任自己吗?
答案很快就见分晓了。
当谢北辰带着基因改造液前往福利院时,院长一开始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位新上任的执行者是为了给他的妹妹送专属版基因改造液来的,还以为他是代替主脑前来实地视察的呢:
“说实在的,真没必要麻烦您亲自跑一趟。您只要调动一下摄像头位置在主控制室里观察就可以了,这种实地视察的方式一般是交给大人们来做的……”
谢北辰立刻就明白这位负责人想岔了,赶紧提醒道:“不,我是来给施莺莺送基因改造液的。”
“基因改造液?哦哦哦,我懂了。”院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缓过神来,一边找人去叫施莺莺,一边赞叹道:
“执行者明明还这么年幼,就已经可以做实事了,真是能干,了不起。”
谢北辰望着这人忙前忙后的身影,再一次感受到了主脑对新蓝星上的人们而言,是何等超然的、破坏人类原有社会体系与人际关系的存在:
自从他成为了执行者之后,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没有任何家人了;所有人对他的认知,都是附庸于主脑的“执行者”;哪怕他带着基因改造液来到福利院,也没有人会把施莺莺和谢北辰联系在一起。
孤岛实验室上仅存的两位遗孤,就这样被轻轻巧巧分开了,委实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施莺莺很快就来到了谢北辰面前。
院长将她带过来后,就很自觉地离开了会客室,本就空荡荡的房间愈发寂然,如果天花板上的监控仪器没有亮起代表“运作中”的红灯的话,实在是适合上演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戏码的场合。
谢北辰略看了施莺莺一眼,便放了一半的心。
她的穿着打扮和在孤岛上的时候别无二致,细软的长发梳成公主头,还戴了个雏菊形状的发卡,如果她在福利院里受到了苛待或漠视的话,是不会有人在这种根本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小事上浪费时间的。
而且施莺莺的衣着虽然简单,但从她的裙角从椅子上垂下时的柔软线条能看出,这套衣服的布料舒适度十分适合小孩子穿,而且她的体重也没什么明显变化,气色很好,很显然福利院里的待遇果然就像“永远公正公平的主脑”描述的那样,真没差到哪去。
可毕竟只要在新蓝星上,主脑的耳目就无处不在,因此直到最后,谢北辰满腹的关切话语也未曾说出口,只能简单道:
“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莺莺。”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将手中盛着基因改造液的盒子推到施莺莺面前:
“这是主脑专门为我们调整过的基因改造液,我给你带过来了。”
施莺莺闻言,垂下眼,细细凝视了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这个盒子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疑惑道:“你以前对我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一从孤岛离开,就做起好人来了?你没动什么手脚吧?”
谢北辰立刻一拍桌子站起来,生气道:“我是看在妈妈的份上照顾你的,主脑也说让我不要太冷落你,要不是他们劝我,你以为你能有这个待遇?施莺莺,我劝你别不识好歹,差不多得了!”
两人的对话把“因为家庭内部偏心纠纷而关系不睦”的兄妹二人扮演得淋漓尽致,换做对他们家庭内部情况完全不了解的外人来看,只能看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有施莺莺和谢北辰自己知道,潜藏在这些火药味十足的言语下的真心话:
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忘记我曾给出的要帮助你、帮助人类的承诺,莺莺,我践约来了。
施莺莺将那支深蓝色的液体握在掌心,听谢北辰讲解完这支基因改造液的作用原理之后,毫不犹豫开启封口一饮而尽,又将自己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推到了理应作为“第三方”,起到引导作用的谢北辰面前:
“你来。”
谢北辰接过施莺莺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沉吟片刻后,突然开口道:
“你知道我不会害你吧,莺莺?”
这番话落在主脑耳中,无非是“即将干坏事的小孩子有点心虚”的欲盖弥彰,可只有施莺莺才能听得懂潜藏在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中,百转千回的暗语:
为了把基因改造液的最佳效用浪费在最无用的地方,好让你不受主脑的操纵,我作为主导基因改造方向的人,必须为你选定一个最无用也最无害的方向。
只有这样,你才能让主脑的规划落空,在“浪费”掉基因改造液后,保全人类的神智与感情;而我也能够借此机会,再度在主脑面前确立我“厌恶你”的形象,坐稳执行者之位,以便日后从敌军大营中,为你送去最准确、最有效的帮助。
那么,在人类的诸多长处中,最无用的一项是什么呢?
只有美貌了。
在古地球时代,对你即将面临的情况,有过无数前例记载。
在电力与机械尚未被发明出来的远古时期,会称呼这样的女人为亡国祸水,会说她们以色事人;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形态发生变化,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她们开始反省起过去被强加在她们头上的种种污名,明确指出,这是名为“服美役”的行为,本质上便是将女性,作为可以交易的、没有独立人格的物品来看待的,因为只有物品才需要为了担心“卖个好价格”的事情而在意“卖相”。
可在危机四伏的星际时代,在你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同盟、也无法接触到机甲这种超规格武器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韬光隐晦,在最终的决战来临之前,把自己尽可能地伪装成“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
从主脑的角度看,我是在养废你。
可是你相信我的吧?我永远不会害你。
他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可外在的时间只过去了刹那,年幼的执行者很快就得到了他名义上的妹妹、事实上的君主的回答:
“我相信你。”
伴随着这句话语的结束,谢北辰也在亮起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选好了施莺莺在服用新基因改造液后,最优先的改造方向:
容貌。
——于是这位被后人誉为“机械黑暗时代终结者”、“星辰之王”、“天赐明君”的女孩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
她过去未曾落泪,日后更不会。即便是“谢成芳卸职一级机甲师,提前进入长老院,但考虑到她可能会受施经纬的错误思想的影响,故永久不得与外界沟通,以免她伤害孩子”的这个,在外人看来十分合理、但事实上格外荒谬的最终处决结果传来的那一日,她也从头到尾都没有哭。
那时的施莺莺已经服用过基因改造液了。
出自主脑之手的基因改造液果然非同凡响。哪怕施莺莺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至于达到古地球时代魔性小说里“他在看到这个初生婴儿的第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程度,她日后的美貌与冷漠,在此时此刻,便已初见雏形了。
时年八岁的施莺莺垂下头,就着长昼永不凋零的天光,将手上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传来的新闻讯息读了又读。她的黑发上覆着春初的最后一场薄雪,带着隐隐幽蓝色的双眼里,似乎含有一整个冬日的清光与朔风。
如果说之前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可爱,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个白玉做的摆件,尽善尽美,无有一处不好,只可惜寒气逼人。
就连本该对正常人的情绪没什么感知的福利院负责人,在看到施莺莺的情态后,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便试探着问道:
“莺莺,我记得你之前还在孤岛实验室上的时候,你的父母都说你爱说笑,喜欢打打闹闹,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完这番话后,又想了想,觉得人类在这个时候,按理来说,应该表露出一些“同情”的迹象来,便抬起手,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努力放柔了声音问道:
“你有什么心事吗?”
施莺莺心想,天哪,要不要瞧瞧你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有心事。
我的母亲生死未卜,不得与外界通讯;我的父亲背负污名,沉眠九泉之下;我的兄长兼盟友孤身深入敌营,前途未卜。
一整个星球的未来都压在我的肩上,一整个人类种族的命运都要经由我手书写,可就连我自己的前途都一片黯淡,难道我不该心中惶惶么?整颗新蓝星上,最该有心事的就是我了。
可施莺莺又清楚地知道,在主脑的规划与预料中,自己的确什么担心都不该有,也不会有:
她的父亲已经因为“人为制造基因残缺者,算计谢成芳”这样的大罪被处以死刑,放在古地球时代,这高低得是个“利用配偶,把配偶当成生育工具,对妻儿进行人体实验”的罪名。不管事实如何,只要主脑呈现给外界的表面情况是这样的,就足以把施经纬给凌迟上一千遍、一万遍。
她的母亲虽然被诓骗了,而且也不知道她在施经纬的谋划中,担任的究竟是“被害者”还是“协助者”的角色,但是考虑到她的功绩与名望,主脑无法凭借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一位声名显赫的一级机甲师、凌云勋章获得者,便提前兑现了她的功劳,准许她进入新蓝星的最高权力机构——那可是长老院!即便不能和外界沟通,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谢成芳的名字还在长老院的名单上,那么施莺莺就算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一事无成的废物,也能被适材适所地安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她的兄长谢北辰虽然与她分离,可他已经接过执行者的担子,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了,据说主脑十分倚重这位年轻的执行者,已经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处理日常事务和运行数据了。
就连施莺莺自己,都得到了“如果服用基因改造液后天资出众,就保送机甲学院”的承诺;就算她不能去新蓝星的最高学府就读,有身在长老院的母亲和身为执行者的兄长为她保驾护航,难道她还能饿着不成?天天拿十斤金子打水漂听响取乐都没问题。
这才是真正的,举全星球之力取悦一人,保全一人,腐蚀一人。
在还有人需要为“没有天赋”、“努力程度不够”之类的问题犯愁时,光明的坦途早已在她脚下铺陈;在还有人为生计奔走劳作时,衣食无忧的未来早已在她面前被描绘完全;在还有人为生存、权力和财富而勾心斗角之时,她的手中,已经间接掌握着操纵他人生存、权力与财富的权柄了。
新蓝星上的三大机构、新人类能抵达的最完美的人生顶点、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在主脑的操控与安排下,向施莺莺伸出了友谊之手,要在飘扬的彩带、优美的颂歌环绕下,提前接引她进入无忧无虑的伊甸园。
如此看来,整颗新蓝星上,最不该有心事的,也是施莺莺。
——这份苦楚无人知晓,这份冤屈无法昭雪,这份愤怒无从倾吐。
于是在福利院院长的询问和关怀下,施莺莺只是眨眨眼,露出了一个柔软而无害的笑容,在这个笑容展露在她面上的那一刹那,那种仿佛已经镌刻进她骨子里的冷意,便一瞬间冰消雪融:
“您在说什么呢?我只是走了个神,并没有心事呀。”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施经纬的话语,原来世界上的确有用哭泣无法解决的事情,因为芸芸众生,万千凡胎,再也没有人能真正地“爱”她了。
从那之后,整整十年,施莺莺再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就好像她所有的悲痛和心碎,都在服下基因改造液后,被强行抹除消弭,封印在她的身体里了。
主脑听闻这个消息后,终于彻底卸下了对谢北辰的最后一丝防备,认为这是施莺莺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感情的表现。心满意足的它开始将所有执行者的必学科目都传授给谢北辰,明摆着要尽职尽责地把他培养成一位合格的执行者。
然而在主脑看不见的地方,施莺莺的感情和力量并没有半点变化。
她的美貌无人能敌,即便在人人的基因都趋于完美的星际时代,她的容色也能胜过绝大部分的常人,而这显然是主脑亲自操刀的基因改造液的功劳。
只有每年都在主脑眼皮子地下搞灯下黑,为施莺莺遮掩精神力检测结果的谢北辰才知道,只要能让她触摸到武器,只要能让她登上机甲,那么,十一年前模拟训练场的那次特殊对战模式里,“人类胜过机械”的盛况就能重现。
她掌控人心又藐视人心,轻贱一切又珍爱一切,哪怕身在至低的谷底,也要攀援而上,抗衡命运,成为最明亮的晨星——
有悲伤与爱随行,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战无不胜。
第152章 入局 主脑护卫队成立。
星历1016年末, 即施莺莺服用基因改造液的同年,主脑召集机甲学院、科研所与长老院三大巨头,提出建议, 组建历练场,为新蓝星的新生力量提供更有效、更逼真的历练方式, 以提升整体实力。
为了更快推行这一新模式, 主脑甚至还调出了这几年的特殊防护对战模式数据来说服众人:
“历练场这一模式,是从特殊防护对战模式中脱胎而来的,如果进展顺利的话, 历练场五年内可以取代模拟训练场。”
“传统的模拟训练模式虽然稳妥,但仍有一大缺点,即,只能在以脑电波活动为基础的虚拟世界中进行, 过分倚赖人体天生的精神力;同时只注重对机甲的操控精准度和有效度,忽视了对现实世界中人体强度的培养, 如果现实世界中有突发情况, 跟不上精神强度的身体必然会成为拖后腿的致命短板。”
“但特殊防护对战模式不同。”
“这一模式采取‘真实为主, 虚拟为辅’的架构,让受训者双方都在现实中进入历练场, 同时用脑电波、个人情感及成长曲线、亲族基因及档案等多方资料加以辅助, 尽可能逼真且精确地模拟出受训者双方成年后的最佳状态;如有必要, 还可以进一步开启更高难度的训练模式。”
“如此一来, 受训者双方都能展示出自身最好的状态, 极大提高训练效率;同时因为是肉身进入历练场,其肉/体强度和精神强度都能得到提升,有助于在现实世界中应对多种突发状况。”
“综上所述,我向科研所、长老院与机甲学院三方提出申请, 逐步以旧换新,争取五年内用历练场取代传统模拟训练场。”
新蓝星上三大权力机构派来的代表们闻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机甲学院的代表开口询问道:
“这个……这个模式听起来很好没错,但是那个如有必要可开启的‘更高难度训练模式’是什么,你总得给我们透个底吧?毕竟我们机甲学院的学生们绝对是第一批被拎上去的受训者,我们想要更多的知情权。”
“当然可以。”主脑很爽快地给出了更高的权限,将已经规划完毕、即将投入使用的高难度模式的历练场相关资料,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基于辈分、年龄、工龄等因素而生的经验主义会害人,但是战斗本能绝对不会。因此,为了在现实世界中,更进一步排除前者带来的负面影响,历练场高难度模式应运而生。”
“进入高难度模式的人,能够在模拟出身体最佳素质的同时,忘却一切相关记忆,只保留生活常识、战斗本能。如此一来,便能在虚拟世界中以全新且全盛状态磨炼;回归现实生活后,相关记忆全部回归,就能够在不影响现实生活的同时,收获高难度历练场中的相应战斗经验了。”
众人把主脑给出的相应资料看了又看,也没找出不对劲的地方;再加上历练场的相应前景实在诱人,于是机甲学院和科研所在对历练场这一模式核实多次、确认其安全性后决定,不日即从学院内派出优秀学生组成的队伍,开始第一次历练。
然而施莺莺的名字,却未能出现在第一批机甲学院历练队伍的名单中。
机甲学院那边早就盯着这个传说中的好苗子许久了。机甲学院的院长见福利院那边一直没给她报名,便在机甲学院的历练场队伍即将出发的前一晚,亲自上门拜访,来到福利院院长的面前,质问道:
“不是说一级机甲师谢成芳的女儿在你们这里吗?她都过了服用基因改造液的年龄,身体潜能和精神力肯定已经开发出来了吧?怎么还不给她报名去机甲学院?老师们等得那叫一个望穿秋水,一个个的,天天都跟打卡上班似的,非要去门口看看施莺莺怎么还不来,急得把学校门槛都快踏平了!你怎么好意思耽误人家孩子上学?!”
福利院院长作为最了解施莺莺身体状况的人,听了这番质问,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摊开手,无奈道:
“不是我不想让她去,老姐姐,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只是她的天赋是真不行啊,我要是只根据她母亲的名声,就把她送去机甲学院过早接触这些东西,那才是害了她。”
“……不会吧。”这番说辞一开始并没能说服机甲学院的院长,她皱着眉,满腹狐疑地看向福利院院长,问道:
“她的母亲可是谢成芳……我是说,‘那个’谢成芳啊!她十五岁的时候就能驾驶‘流水惜花’,在炽白之星风暴中迎击陨石雨的天才,她难道就真的半点谢成芳的优点都继承到?不可能!”
福利院院长这些天来已经打发走明里暗里一堆前来询问“施莺莺的天赋如何”、“她怎么还不去机甲学院”、“本次机甲学院派出的历练场队伍中会有她吗”之类问题的人了,应对起这些问题来简直不要太熟练,便叹了口气起身,从身边的书柜里抽出一沓资料递给自己的老朋友:
“这是科研所和主脑那边联合给出的报告,还有新一代执行者的签字盖章。怎么样,老姐姐,就算你信不过我,那这东西可算还有公信力?”
“她的身体素质只有未服用过基因改造液的小孩子那个水平,精神力的情况能好上那么一点,但也没优秀到哪里去。别说进历练场这种高难度、高强度的地方,就算进模拟训练场,也得等官方给出的机甲学院入学测试年龄线——即十岁之后,她的精神状态逐渐稳定下来才行。”
机甲学院院长的眉头,自从看见这份施莺莺的身体状况检测报告后,就没松开过,眉间甚至都蹙出了明显的川字纹;但她还是不死心,试图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不行,我还是想亲眼见见她。她最近有空吗?帮我安排和莺莺的见面,越快越好。”
福利院院长立刻答道:“她可闲得很呢,根本就不用安排,我直接带你去图书馆见她就是。”
机甲学院院长疑惑道:“图书馆?那么小的孩子能看得懂什么,《机甲操作手册》?《新蓝星历史发展记录》?《长老院历年颁布条令解说》?”
福利院院长的表情顿时更微妙了,连连摇头:“都不是,你在想什么,这些是普通小孩子能看得懂的书吗?总不至于是谢成芳当年没玩物丧志之前能看这些东西,你就觉得她在同样的年龄也能看同样的书吧?”
“怎么不行?”机甲学院院长跟着福利院院长的脚步,一边向福利院内部的小型图书馆走去,一边理直气壮道:
“看书可不用什么身体素质和精神力,有这个脑子不就行了吗?她要是不能去历练场,那提前进入学院学习理论知识也行……”
福利院的占地面积并不是很大,再加上这里的图书馆其实名存实亡,压根就没有什么纸质书,因此在沙发上捧着自己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看书的施莺莺,连同她手中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的具体内容,第一时间便齐齐跃入了两人眼帘。
——然后机甲学院院长就哑火了。
因为施莺莺正在看的书,白底黑字的屏幕上有这么明晃晃的一行大字,险些没把严肃的院长气到当场破防:
“顾城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对纽约市人民医院的医生们吼道:‘治不好她,你们全都得陪葬!快挖了她的子宫换给我的妻子!’医生们立刻剖开了她的肚子,发现里面有一对未成形的胎儿,顾城刀削般的面容立刻崩裂了……”
机甲学院院长觉得自己的眼睛被辣到了:???什么玩意儿???
那一瞬,机甲学院的院长回想起了谢成芳多年前还在学院里读书的时候,创下的无数丰功伟绩,包括切不仅限于逃掉所有的理论课去图书馆看闲书,视情况翘掉绝大多数模拟训练课去图书馆继续看闲书,就这样了她最后还是能拿满分,把一堆人气得恨不得半夜吊死在她宿舍门口……
时隔数年,在见到谢成芳的亲生女儿施莺莺,同样在集合了人类千万年智慧精华的图书馆里,半点有用的东西也不看,只捧着一本垃圾闲书看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的时候,机甲学院的院长终于回想起了被问题学生们困扰的恐惧。
饱受其害的机甲学院院长: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谢成芳你这家伙,你看看你女儿都跟你学了些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而且机甲学院院长既然能管理新蓝星上这所汇集了所有天才的学府,其自身的精神强度也不容小觑。
因此,在见到施莺莺的第一时间,她就从这女孩身上完全没有半点威胁力的气息,探得施莺莺的精神力如何:
要么,是她的精神力不仅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感知,强大到了不仅她根本分辨不出、甚至连主脑研发出来的检测仪器都能蒙骗过去;要么,就是施莺莺的精神力实在太弱小了,别说和昔年才惊四座的谢成芳相比,就算和同龄人相比,也惨烈得简直没眼看。
福利院院长看她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就明白这家伙可算是搞懂施莺莺的真正实力了,无奈道:
“这下你可信了吧,老姐姐?我是真的没骗你哇。这孩子虽说有点小聪明,可这点聪明全都不用在正道上。别说集合了新蓝星上所有精英人才的机甲学院了,她怕是连普通人的教育,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应付过去。”
“从孤岛上传来的所有资料里,都明明白白写着,这孩子的天赋就这样了,多少年来都怎么变过,哪怕服用过主脑专门送来的新配方基因改造液,她的上限也只有别人下限那么高。”
她看向还在室内专心致志看闲书,半点没察觉到发生在室外的这场谈话的施莺莺,叹息道:
“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急着把她送进模拟训练场、历练场这种地方吃苦受罪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打算等十岁后再送她去机甲学院检测,要是能通过测试那当然好;如果不能通过,就让她去普通学校,随便学点东西知道什么是好坏对错就行,反正谢成芳现在已经进了长老院,完全可以养她一辈子。”
机甲学院院长满含惋惜地看了施莺莺好几眼,最后还是悄然离开了这里,半点不想让这孩子知道自己来过:
“……算了,这样也好。”
“这么一想,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个基因残缺者的孩子,做不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转而往‘负负还是负’的方向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机甲学院院长在踏出福利院大门的时候,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之时,突然在心底有了那么一丝极浅的忧虑:
长昼过后就是极夜,可见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什么光辉灿烂、完美无瑕的东西,在看似完美的光明背后,就一定存在与如此盛大的光明等量的、更沉重的黑影。
——那么,等长昼过去,更难捱的漫长黑夜来临之时,如果没有了谢成芳这样的旷世奇才,还有谁能成为守卫新蓝星的最后一道防线,拔剑而起,力挽狂澜?
只不过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只浅浅打了个旋儿就飘走了,半点都没引起她的深思和警惕:
因为在全知全能、完美无缺、忠心耿耿保护人类的主脑管理下,新蓝星上还能有什么危险需要人类全民皆兵?根本就没有。
机甲学院身为新蓝星三大权力机构之一,其管理者想要去哪里、做什么事情,哪怕走的是“先斩后奏”的路子,回来也是要打报告的。
这不,机甲学院的院长刚回来没多久,就被同僚们和长老院一迭声催着发报告:
“你想去看谢成芳的女儿不要紧,但你怎么一下子就溜了?得亏你回来得快,要不……等等,你没把施莺莺一起带过来?”
机甲学院院长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苦笑着,把她的报告补交了上去,然后带着第一批机甲学院的学生,进入了主脑新组建起来的历练场:
【经本人亲自确认,谢成芳之女施莺莺,在服用新配方基因改造液后,其身体状况、精神力强度,均未达到我校提前入学的标准,较同龄人相比,尤显孱弱,更不及谢成芳同龄时十分之一。】
【综上所述,个人建议将施莺莺继续安置于福利院内抚养,不必提前参与机甲学院、历练场及模拟训练场选拔。】
机甲学院院长的这份报告发出去,可算是给基本已经落幕了的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此,再也没有不长眼的、想帮忙的、凑热闹的人,来打听施莺莺的事情,抑或对其伸出援手。
星历1018年,第一批前往历练场的机甲学院学生全体成功通过测试归来。
施莺莺趴在窗户上,一瞬不瞬地遥遥看向从科研所的方向归来,乘坐半开放式飞行器路过福利院附近的队伍。路过她身边的福利院院长生怕她触景生情想妈妈,抑或者为自己不够出众的资质黯然神伤,便吃力地把她从窗边抱了起来,跟她闹着玩来来回回晃了好几下,才问道:
“今天有机甲学院的老师来讲历史课了,莺莺不是对历史感兴趣吗?咱们去听这个课好不好?”
施莺莺摇摇头,近乎固执地伸手指向那些意气风发如利刃出鞘的学生们,问道:
“他们身上的衣服可真好看,我怎么没见过?这就是机甲学院的制服吗?”
这一届的福利院院长和机甲学院院长是旧友,自然知道机甲学院内部的服制如何。闻言,她也循着施莺莺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在看到那些胸前饰有灿金绶带的雪白制服后,慢慢蹙起了眉:
“……不对。为了便于换洗和日常训练,机甲学院的制服在长昼时是比较宽松的深蓝色,只有在永夜时为显眼起见才会做成白色,怎么回事?这帮小孩把衣服穿错了?”
下一秒,她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一阵冰冷机械的通知音过后,主脑新发下来的通知已经传递到了每个人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
“祝贺第一批历练场队伍已平安归来。同时下达一则通知,将对第一批历练场队伍人选择优录取,组建主脑护卫队。此新增编制日常工作为防护主脑所在科研所安全,必要时刻可为科研所的武装力量,直属科研所管理,相应待遇与一级机甲师等同。”
此言一出,震天的欢呼声便从新蓝星上的每个角落爆发开来了,哪怕是在最安静的、人并不是太多的福利院里,这熙熙攘攘的声音混杂着全新蓝星统一播放的新闻,直震得施莺莺耳朵疼:
“历练场能够同时提升战斗经验和身体素质,这么一来,岂不是精神力量不够的我们,也可以进入主脑护卫队领高工资?!”
“太好了,老天保佑,我这就去报名下一次的历练场,可一定要被选上!”
“一级机甲师的待遇,天哪,在此之前我可想都不敢想,毕竟这玩意儿太看天分了,完全就是老天赏饭吃。没想到我们也有享受这待遇的一天!”
“……这是对过分倚赖精神力这一‘天赋’的机甲师职位的又一次改进和祛魅。我们坚信,世上无人力不可为之事,没有科学之舟抵达不了的彼方。勤能补拙,事在人为,科研所对广大新蓝星居民张开怀抱,欢迎各方有志之士加入……”
“执行者即将发表重要讲话,亲自接见第一批主脑护卫队成员……”
在多方信息冲击之下,原本想带施莺莺去上机甲学院老师们来福利院开的公益课的院长,也不得不匆匆把她放在地上,嘱咐她要少看闲书多多学习之后,便立刻去处理这起新闻引发的各方后续了。
福利院院长离去后,施莺莺却并没有如她所嘱咐的那样去乖乖上课,而是凝视着从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里传来的画像良久,才默默心想:
【可是你们从历练场回来后,就完全不会笑了。】
——可在所有人眼里,只要能得到一级机甲师的超然待遇,得到主脑护卫队这样一个风光又体面的稳定工作,实现跨阶级飞跃,那这点小事算什么?
就这样,前往历练场的队伍年年递增,每次在长达一年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训练结束后,便会有部分成绩优秀者被选入主脑护卫队,时间一久,原本军事力量在三大权力机构里垫底的科研所,反倒隐隐有了后来居上的苗头。
长老院一开始虽心生忧虑,然而在与科研所会谈过后,主脑保证,会控制护卫队的规模,同时考虑到新任执行者年龄问题,部分护卫队成员还要为其分担为主脑定期进行小规模检查的工作,长老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去了。
就这样,历练场和护卫队的相关制度便确定了下来。时间一久,原本的线上模拟训练场几乎已经全面废止不用,历练场规模更是进一步扩大,改良简化后的历练场相关程序更是进入千家万户,就像古地球时代在正式考试前的模拟考一样:
先在家里多练几次,等去正式的历练场时,就能多一份赢面。
然而即便如此,简化后的模拟场,也始终没能进入福利院内部。因为年龄达标的孩子十岁后就会被送往机甲学院就读,天赋异禀的幼童会被科研所、机甲学院历练队提前接走,到了上学年纪的孩子也不住在这里,如此看来,被留在福利院的,多半是天资平庸者,谁会花这个多余的金钱和精力去一视同仁地培养他们?
或许上一位福利院院长会。
可她已经寿终正寝了,接替她的职位的,是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
他的父亲死于星历1007年中,施经纬引发的那次全新蓝星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因主脑进行自检而生的全球断网断电,连带着他对施经纬的女儿,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在主脑的监视下,他不好直接克扣施莺莺的物资,就带着整个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孩子们,对施莺莺进行了长期冷处理。“谢成芳之女”的身份被弱化,“执行者家眷”的身份被无限放大,时间一久,原本在福利院里还算个讨喜吉祥物的施莺莺,终于被所有人彻底冷落下去了。
很难说新上任的这位福利院院长,是不是主脑特意送过来的,就是为了试探施莺莺是不是真的失去了感情。总之,就算他不是主脑特意安插过来的人手,他想通过折磨施莺莺向已经死去的施经纬复仇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换做普通的小孩子,哪怕感情再怎么淡薄,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立——人毕竟是群体动物,是不可能一直脱离群体独自生存的,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都不可能;可施莺莺不仅和谢成芳一样能洞察人心,在孤岛上生活的时候,她还学会了古地球时代的无数人文历史相关知识,因此在发现这位新院长的打算时,她并未感到失望和愤怒,只觉得好笑:
人类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怎么还会搞孤立霸凌的那一套?是真的打算一招鲜吃遍天吗?你该不会以为,这么个封闭的小地方,就是完全听命于你的自治王国了吧?
在发现福利院中的异况后,施莺莺立刻就放弃了从中寻找自己的朋友乃至同盟的想法。如此一来,与之前她在孤岛上、至少有个完整家庭的情况相对比,现在的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奋战。
偶尔被福利院里窒息得都要喘不过气的氛围压迫到抑郁时,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了,就只能匿名去星网上,看看正常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然而哪怕她登上星网,也找不到什么人来和她说话,只偶尔有几位看似还没忘记谢成芳功绩的人,能和她随随便便聊几句,安慰她一下,然后就像是泥牛入海般杳无踪迹了。
可人是不能一直生活在虚拟世界里的。
更何况,随着福利院孩子们的年龄的增加,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出现了两极分化:
从机甲学院归来,得知了谢成芳遇人不淑故事的学生们,用惋惜的眼神同情她;没走出过福利院的孩子们,在新院长有意无意的操控影响下,认为她是“和前任执行者一样不是好东西”的坏蛋,用冷漠的眼神鄙弃她。
这样一来,她简直就是福利院里各种不同意见的导火索,时间久了,从大家能看到的最直观的后果来看,就是所有争吵都是因她而起的。为了避免发生冲突,不管是同情她的还是排斥她的,最后都会绕着她走。
上学、作业、玩具、娱乐……各种热热闹闹的东西从此和她彻底绝缘。
每逢施莺莺经过走廊、餐厅和活动区域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声音就会蓦然沉寂下去,其乐融融的氛围也瞬间冷得都能凝结成冰。没有人向她问好,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愿意带她一起玩耍。
黑发蓝眼的女孩,就这样在无数双眼睛复杂的注视下,恍若半点没察觉到他人的冷遇似的,沉默而冷静地从他们不自觉后退让出的路上踏过,跫跫足音在鸦雀无声的走廊和房间里回荡出空洞的冷冷声响——
这一踏,就是十年。
星历1018年,施莺莺达到机甲学院入学年龄标准,经检查,被判断为精神力过弱,无法操控机甲,被分流进入普通学校,学习古地球历史人文相关知识。
同年,第一批从历练场归来的主脑护卫队中,出现数名优秀成员精神力暴走,经治疗康复后,明明之前提高过的精神力却恢复如初,泯于常人的意外情况。科研所试图紧急叫停历练场项目,然而主脑却出示数据说明精神力暴走与历练场无关,驳回科研所请求,同时在社会各界人士呼声之下,历练场项目得以持续。
星历1019年,第三批主脑护卫队投入使用。精神力暴走情况虽然仍未能得到有效改善,但在绝大多数人“暴走了也只不过是恢复之前的水平,但只要不暴走就能得到超好待遇,岂有不赌之理”的心态下,历练场与主脑护卫队的制度依然在平稳运行。
星历1020年,施莺莺的精神力还是那副孱弱到死的样子,半点改善也没有;但与之相对的,是她那堪称一骑绝尘的文史成绩。老师们在看到她的时候都会摇头叹息,惋惜道,这孩子的精神力但凡再强一点,就可以进入机甲学院,就算不能成为机甲师,做个联络员或者后勤也都是体面工作,不至于被困在这种小地方,学些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毫无意义的事情。
同年,100%逼真的历练场中出现第一起意外身亡事件。经调查,死者并非因为历练场内部安全隐患去世,而是在和同伴的争执中被失手误杀。历练场项目的大跨步发展并没有因为个体的死亡而停下脚步。
星历1021年,不知是第一例案子没有从重严格判决造成了负面影响,还是历练场过分逼真的感觉,会给人“实力超强”的错误认知,而这种认知真的会放大人内心的阴暗面的缘故,总之,历练场意外身亡率开始飙升。
星历1022年,简化历练场在新蓝星上覆盖率高达98%,就连施莺莺之前所在的福利院里,也后知后觉装上了这玩意儿,只可惜——或者说幸好,她已经在普通学校住下了,不必去简化历练场进行训练。
可如此一来,那个曾经承载着她和前任院长带着温情/色彩的回忆、姑且算得上是“家”的地方,是彻底回不去了。
星历1023年,十五岁的施莺莺在市中心图书馆里,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谢北辰。
第153章 同座 不能躲避的,唯有死与爱。……
中心城图书馆边上生长的那棵香樟木, 今年已经合抱粗了。
在阳光最盛的中午,便会有明亮的光芒从头顶泼洒而下,被树叶切割过后, 再投射在地上的时候,就是一片片小光斑。风一过, 树叶便互相摩挲着发出呢喃, 宛如情人间的悄声低语。
今天是国立中学的学生们前来图书馆参观学习的交流日。毕竟不是所有人的精神力都能进入机甲学院,如果真有人的精神力弱到连基因改造液也无法挽救的地步,总不能让他们无处可去变成文盲吧?
就这样, 普通学校应运而生。
类比一下古地球的情况,机甲学院和普通学校,大概就相当于常见的学校和特殊教育学校,虽然都能让人完成“受教育”这一终极目的, 但这两种学校面向的学生群体却大不相同。
普通学校多半由三大权力机构联合办理,最初只教授基础知识和生活常识, 随后根据学生本人的需求和自身情况, 将其分流为“注重实践, 与社会对接,应需上岗”的技术型人才, 和“专注研究, 归纳整理人类发展历史, 使后来者不忘前路”的学术型人才两大类。
两大方向各有利弊:
前者在结束教育阶段后, 立刻就能精准对接、就业上岗, 讲究的就是一个实用性;但他们负责的岗位,多半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被忽视的基础岗——因为高端岗位已经被机甲学院的精英们占据了,衣食无忧肯定没问题,但社会地位就没什么指望了。
后者的社会地位相对前者来说高一些, 虽然还是不如机甲师,可好歹能与联络员和后勤人员平起平坐;收入自然也更高;但相对单一的学术结构,导致他们如果不能立即从事相应工作,能即刻投入其他职业的专业技能少得可怜,转业相对困难;然而这一领域发展多年,早有呈饱和之态,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由此可见,能够进入中心城图书馆,借阅当年人类从古地球离开时的书籍手抄本的团队,必是学术型人才中的佼佼者。
说来也巧,在国立中学的这支队伍抵达中心城图书馆的时候,谢北辰正好在这里临时接见完几位有意向报名历练场的同龄人。
等这些机甲学院的学生们离去之后,偌大的会议室只坐了他一个人,便显得格外空旷,愈发显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冷清来了。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从楼下活动区发出的热烈欢呼声: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就知道他喜欢你,莺莺,多好啊,快答应他!”
“天哪,这也太浪漫了吧……”
“他知道你喜欢古地球的历史,还特意去学了这些东西,他是真的喜欢你!”
正常来说,活动区和阅读区是隔离开的,哪怕里面闹翻了天,在星际时代超强隔音材料的加持下,也不会吵到外面半分。
可架不住谢北辰是执行者,是主脑的代言人和管理员,他往这儿一坐,整个中心城图书馆的内部监控动向,在他面前就是透明摊开的,因此活动区的这番欢呼,直接就从他身边的光屏中传出来了,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一样。
而在这震天的欢呼、祝福和赞美声中,谢北辰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哪怕他还没有看见这道声音的主人,从呖呖如黄莺啼鸣的音色、轻柔含笑的温和语气中也能分辨出,说话的人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
结果还没等更大的欢呼声爆发出来,就又听见她真挚诚恳地开口:
“可是你太丑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委屈自己。”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这已经不是“不给告白的人面子”的问题了,完全就是把对面的脸扔在地上,然后在上面康恰恰地桑巴热舞。
就连原本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惊到了,有人小声道:
“可是……他也不是很丑吧?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
旁观者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谢北辰从光屏里,看到了人群中心的少女抬起了脸,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于是这一瞬间,满室的安静比她刚刚说出那番言论时,更加杳然无声。
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氛围的,是有人没能拿稳手中的资料,然而就连那薄薄的一叠纸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清楚传到每个人耳边。
明明室内的光线很明亮,明明眼下还是长昼,炽白之星的光芒在这一百年中绝对不会衰减,然而她只要站在那里,那种极致到摄人心魄的容色,便宛如向四面肆意泼洒下耀眼的、令人不得不退避的明光。
恍惚间,不知道是谁下意识地说了句话,把在场所有人的心声都道出来了:
“天哪……她在发光。”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不会有人的视线,能落在别的事物上。
哪怕在星际时代,服用过基因改造液的人类外貌已趋于完美,即便是在国民产值最低的地区,放眼望去,也都是一群俊男靓女,放在古地球上,个个都可以被毫不夸张地吹成“五千年难得一遇的美貌”。
可在服用过主脑特制的、更改过配方的基因改造液后,原本应该将她的“潜在情感”这一威胁洗去的药物,竟然直接将施莺莺的外貌,变更为了一种近乎非人的美。
这种美已经几乎不带有“人性”了,更是一种近乎“神性”的东西,她只一抬头,就能让整个房间里的人都鸦雀无声,缄默不敢言,足见这份新配方的基因改造液效力多强,要是真被施莺莺喝下去的话,很难说她还能不能保持正常神智,留有人类的感情。
你要如何获得他人的爱情?无非是真心换真心。
可你要如何融化冰雪,你要怎样攀援星辰?在你选择爱上这种过分遥远的、并非人类能持有的东西的那一刻,你就注定一败涂地了。
——不可得,不可求,不可思,不可解。
更罔论施莺莺的手中,还抱着另一人送上的满捧玫瑰。在这怒放的鲜妍、极致的热烈簇拥下,便愈发显出她眸若寒星、肤白胜雪的清艳来了。
在星际时代,这种植物的花语,已经从古地球时单纯的“爱情”、“勇敢”,被引申成了更宏大的“新生”、“希望”之类的词语,然而这位少年人因为太喜欢施莺莺了,便按照古地球时代的习俗,送上了求爱的花朵,试图得到倾慕之人的回应。
抑或者说,他一开始挑选了图书馆这么个公开场合来表白,就是怀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为了不让我难看,就不会说太难听的话”的目的,想要收获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至少也可以不至于失败得太惨烈。
然而施莺莺半点面子也没给他。
更要命的是,所有旁观了这场少年心碎的闹剧的人,心头竟然齐齐浮现出同一个想法:
虽然这位少女说话有点伤人,可她说的完全是事实嘛,没什么好争辩的。她说得对,这样好看的女孩子,是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和那种普通人待在一起的。
在如此极致的容色之下,别说直面冲击的那些人了,就连隔着一道光屏的谢北辰都被惊得猛然起身,当即就引发了主脑的疑惑:
“怎么了?”
谢北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而这一刻的失态实在过于明显,都没办法用任何借口掩饰过去,只能实话实说:
“……那是谁?那是施莺莺?!”
主脑将监控仪器的镜头拉近了一些:“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妹妹的话,没错,这就是施莺莺。”
它说完这番话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是感受到遗传性性吸引了吗?这东西真的存在?”
——据说,有着相同或相近遗传基因的双方,如果很长时间未见面,直到性成熟时期才相见,遗传基因就会促使一个人或者双方都产生本能的性吸引。
然而在动物界,为了避免近亲生子种群退化,许多物种都有亲缘检测机制,可遗传性性吸引表现出来的情况恰恰与之相反,不得不说实在是一大疑点。再加上最开始提出这个观点的古地球学者芭芭拉·冈尼娅自己也承认,这一情况的出现应该是亲密关系的缺失,更偏重于心理领域,而并非基因领域,使得“遗传性性吸引”这一观点时至今日仍有争议。
主脑真的只是出于好奇随便问了一下,甚至还出于人道主义和道德观念提醒道:“你知道直系血亲通婚是违法的,对吧?”
谢北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觉得她和我的父母已经半点都不像了,莫名觉得有些吓人而已。”
的确,那张脸现在已经没什么和谢成芳相似的地方了,唯有黑发蓝眼的这个色彩搭配,才能辨识出一点谢成芳带给她的特征;至于施经纬的基因,就真真半点都没能在她的外貌上得到体现。
主脑在检查过谢北辰的心跳和激素分泌等情况后,发现他没有失控的迹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还有闲心和他开个玩笑:
“别担心,你只是被吓到了而已,可她身边的人已经连魂儿都丢了。”
主脑说的是真的。哪怕被施莺莺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那个少年面上也没有半点不愉快的神色,只怔怔看着她,喃喃道: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这就走。”
他一步三回头,走得那叫一个依依不舍,却又不敢赖在这里不离开——被当众拒绝的面子问题还是小事,如果让施莺莺生气了,这才是大事——好不容易挪出门后,还要靠在门后小心翼翼发问:
“那等下个月校庆,我能请你跳舞吗?”
施莺莺面上的笑容又多温柔,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就有多绝情:“不能哦,我不想黯然失色,你懂我意思的吧?”
旁观众人:虽然这话说得好狠,但怎么看怎么有道理。
少年受二度打击黯然离去后,活动区的氛围这才再度热闹了起来,所有学生全都一股脑涌到了施莺莺身边,争先恐后献殷勤:
“莺莺,你不是说你一直很想看我家的传家宝,就那本古地球时期的《社会心理学》吗?图书馆里存着的都是拷贝件,但我家这本书可是原版,还保存得很好,给你带来了,你随便看,不要客气。”
“带着你的书去一边吧,你这个书呆子!我的姐妹好不容易出来松快松快,你竟然还想带着她看书,实在居心叵测——莺莺,听说图书馆已经把古地球时代的部分娱乐给复原出来了,有个叫‘飞行棋’的东西听起来很不错,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
“好家伙,你比上一个人都居心叵测,谁不知道飞行棋完全就是在拼运气?莺莺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却要沦落到和你玩运气游戏的地步?你但凡换个考验智商的游戏呢。”
“???你这崽种,骂人是越来越高级了啊!!!”
在一片嬉闹声中,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的谢北辰将十指指尖对在一起,神色淡淡地垂下了眼。
欢乐的笑语和说话声与淡蓝色的光芒一同在他身边涌动不止,便愈发显得他形单影只,神色寂寥。
连最不会看气氛的主脑都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不太对劲,于是它便照本宣科地从资料库里找了些话语来安慰他:
“你是想家了吗?”
“如果你真的很想和施莺莺说话,我可以给你们协调时间安排见面,不过你的日程表实在排太满了,怕是要等几个月才行;不过你绝对不能和谢成芳见面,因为至今无法判断你是自然诞生的还是被前任执行者用手段算计来的,如果是后者的话,和你见面只会为一级机甲师平添伤心……”
谢北辰突然开口,打断了主脑的絮絮之语:“我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短短的三个字里,隐藏了多少的不甘心,就连主脑也无从知晓。
它只能按照设定里的代码,把谢北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扫描了一趟,在确定了他的激素分泌和精神状态都一切正常后,又劝道:
“她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你们早已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了。”
“她是整颗新蓝星上,唯一以古老的分娩方式,从母体中诞生的孩子;在这个人类的情感已经被稀释得极为稀薄的年代,她是所谓‘爱情’的产物;即便能感知他人的情感,可无论何时,她也一滴泪都没有。”
这分明就是主脑造成的恶果,还有它数百年来,都在锲而不舍毁灭人类根基的事情。它不能撒谎,却可以狡猾地偷换概念、更改主语,把好好的一件事情转换一下就能说得罪大恶极:
“她无血无泪地长大,宛如人间的神灵。可神灵是不会去垂怜人类的,必要的时候,人类是可以被作为‘牺牲’的,你明白吗?”
谢北辰沉默着点点头,随即将座椅转向与光屏背离的方向,仿佛只要看不到施莺莺的那张脸,他那钢铁般的意志,便不会被任何外物动摇。
然而只有谢北辰自己知道,曾有那么一瞬,他心底曾浮现出相当真切的怨怼:
如果我今日未曾见到她,如果我对我、对她的命运都无认知,如果我早就背叛了我的职责,那么,今日站在她身边的,就合该是我。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她潜藏在欢笑下的孤寂?她在福利院被孤立的时候,是谁要费尽千辛万苦绕过主脑的监控,去虚拟的社交平台上披着马甲装作路人,给她一点甚至都不敢让别人察觉的善意?
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少。我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注视她多年,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她的内心里,有何等的痛苦、喜悦、坚韧和隐忍。
我们志趣相投,未来的路也一致,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当得起“天作之合”的亲密评价?
如果我和她没有这层明面上的亲缘关系,如果她将来不必去掌握至高秘钥,如果眼下的局势不是这么错综复杂,如果我能更晚来一步遇见现在的施莺莺,哪里有你们这些浅薄的毛头小子说话的份儿!
——可千万个“如果”叠加在一起,也没能让谢北辰跳出来,对这些人横加指责,说他们不配。
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到头来多半是要死的:
如果他的结局是后者,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如果他的结局是前者,那么作为感情代码的他,在和主脑合并在一起之后,还能算得上是“谢北辰”么?
于是到头来,谢北辰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法说什么,也没什么能怨的。
可他还是难得地、下意识地后悔了一下,心想,如果我……
如果什么呢?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然而就在这种感情从内心诞生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在谢北辰眼里一瞬间有了颜色,他和这个世界之间那种微妙的隔膜感,终于彻底褪去:
它已经孤身在废弃的数据库里藏了太久,如果它的本体不是主脑感情代码的话,可能早就变得和外面的人类一样麻木冷漠了;后来他又有了人类的身体,假托谢成芳与施经纬长子,在孤岛上诞生,这两人教导他的时候,多多少少其实也存了用“感情”去捆绑他的心思。
理论上来说,谢北辰应该很吃这一套;而且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在今日之前,他都始终在兢兢业业扮演引路人、同盟者的角色,在暗中或对施莺莺施以援手,或关注一下她的心理健康,实在是“写作名义上的哥哥,读作男妈妈”的贤惠典范,便是谢成芳还在施莺莺身边,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可今日,在长昼的明光下,在外人的嬉闹声中,在阔别多年一朝相逢的、最极致的美色与最隐秘的同盟的加持下,一串感情代码,终于在他诞生的数百年后,学会了施经纬和谢成芳本无意教给他,可阴差阳错之下,他竟无师自通了的一门课程。
从此,他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命运”。
——不可解,不可逆,不可违,不可逃。
谢北辰在明亮的天光下,藏身在图书馆窗外高大的香樟木投下的阴影里,看向站在一圈人中间,捧着满怀的玫瑰,微微笑起来的施莺莺,只觉一瞬间无法呼吸:
如果我不曾知晓“爱”的美,我就不会明晓“死”的可怖。
可我已明晓了“死”的可怖,我又怎能将其视作寻常?
然而正是因为我明晓“爱”,故我即便再恐惧,也不会躲避死神。
所以到头来,他只是笑了笑,在心里想,看哪,我要与她同座。①——
作者有话说:①本段灵感来源: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他殷勤停车接我
车厢里只有我们俩
还有“永生”同座
——艾米莉·迪金森《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第154章 渡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又三年后, 历练场以业火燎原之势,铺遍了新蓝星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的记性好,但忘性更好。
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下, 大家格外默契地集体忽视了“历练场意外事故突发率飙升”的情况,转而以十二万分的热情, 投入到了这份“低”风险高回报的格外体面的工作中。
就连施莺莺就读的, 专门给能力不足以驾驶机甲的普通人准备的学校里,都出现了这玩意儿,而且主脑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我们要充分发挥观能动性, 不能仅凭天赋便决定人一生的命运。就算不能驾驶机甲,不能进行一线工作,但如果能去做一些后勤工作,也是好的。”
“而且考虑到后勤工作和一线工作的异同, 去进行后勤工作的人所面对的任务危险程度,肯定比机甲师那边的要低。虽然所得报酬少了些, 但相对来说更安全, 也算是在合理范围内, 对‘天赋不足但依然在努力的人’的一份补偿。”
不得不说,主脑的这番说辞的确极具说服力:
想想看, 有这样一份风险与回报成正比的、十分体面的工作摆在你的面前, 你却因为自身天赋不足, 不得不与这份工作擦肩而过;但正在你灰心丧气、自怨自艾时, 上面又发下来一份通知, 告诉你,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现在专门推出了不需要天赋的类似低配工作供大家发挥余热,这换谁谁不迷糊啊?!
施莺莺所在的学校自然也第一时间接到了这份通知。
众人聚在一起, 对着悬浮在布告栏上的通知看了又看,生怕自己少读一个字就端不上这只金饭碗;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们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便对学生们苦口婆心地传授自己好不容易多方打听来的消息,好让大家能更安全地进入历练场:
“所有进入历练场的人,都是只有脑电波进入其中,在主脑的协助下预测模拟出你本身最好的状态,所以这几天别的不说,一定要保证精神状态良好,少熬夜!”
“前几年的历练场只是单纯的模拟对战,但这么多年过去,规则早就改了,变成了‘在尽可能逼真的情况下进行对战模拟’。虽说考虑到我们的资质问题,肯定会在难度方面加以调整,但‘逼真’这一点是肯定不会错的。”
“主脑护卫队那边嘴都严实得很,除去‘逼真’这一点之外愣是什么都不肯往外说……总之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不管你面对的是什么东西,都把它当成是你在现实世界中面对的真实情况,认真对待就行了。”
“前往一线的机甲师的工作固然重要,但负责检修机甲、查看预报、预测路线等后勤工作也一样重要。这些工作以前都是混在一起扔给机甲师的地面联络者的,但主脑有心把这些不需要天资的任务分出来,给我们创造上升空间,那我们也得打起精神来,对不对?”
这一番叮嘱和鼓舞效果拔群,用来充当布告栏的大型屏幕面前立时更加热闹了:
“老师,这次选拔后勤人员的比例是多少?”
“我们的待遇和以前的地面联络者相比如何?”
“这次考不过,可以下次再来考吗?”
从机甲学院那边专派过来,负责前期报名工作的人员一丝不苟地耐心回答道:“五百比一;待遇是地面联络者的五分之一左右,也算得上是高薪了;每年都可以来考。”
这个概率放在人口繁荣的古地球,在随便哪所高等院校里都能选出百八十个人来;但放在新蓝星上,这个比例就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什么两样:
这所学校里的学生,从上到下加在一起,恐怕也将将只有五百个,这个比例明摆着就是要搞“万里挑一”的那一套!
在一片人声纷杂中,突然有个不知道什么心态的人在人群的掩护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老师,施莺莺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属实是问到了点子上。
如果施莺莺跟所有人一起去考,那么按照“照顾一级机甲师的家属”的规则,这个名额就必定不能落在别人手里——因为除去这条路之外,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真的很难再找到个体面工作了,施莺莺作为一级机甲师谢成芳的女儿,总不能将来真的去扫大街和捡垃圾吧?
但问题是,如果施莺莺去了就能考上,默认这所学校里的这个名额就是给她的东西的话,那主脑一直以来宣传的公平,就完全是个笑话。
一瞬间,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平台上,顿时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在上百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下,机甲学院的工作人员面上半点变化也无,就好像她刚刚听到的,不是声名远扬的“谢成芳”三个字似的,一板一眼道:
“所有人都要去,但施莺莺走的是特殊通道,不管考核成绩如何,都可以去主脑护卫队,不占用正常选拔的人员名额。”
说话间,工作人员将手中的报名表发下去,而果然也像她所说的那样,只有施莺莺一人的报名表上,已经提前加盖了一连串的印章,机甲学院、长老院、科研所……新蓝星上三大权力机构齐开绿灯,提前为她高奏凯歌,打开通往“胜利”的大门。
发下报名表后,工作人员又耐心为大家解答了许多问题,直说得口干舌燥,下面提问的人才渐渐沉默下去。
她又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学生们,问道:“没有别的问题了?”
此时,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安静的施莺莺突然举起了手:
“有。我想问,既然是线上模拟考核,那可以自己在线下找到设备登录,再去和大家汇合吗?”
工作人员奇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去什么地方登录呢?”
施莺莺的声音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我想回孤岛实验室。”
工作人员的脸色,在听到“孤岛实验室”这五个字后,终于从波澜不惊变得有了一点人气儿,为难道:“可是自从当年……闹出那件事后,孤岛实验室已经封存了,你就算想回,也回不去的。而且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那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啊。”
施莺莺轻轻叹了口气,眉梢眼角便有一点柔软而悲伤的意味流露出来:“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了。”
她抬起眼的时候,和周围的人对视之时,不知是出于“刚刚在沉默着推波助澜”的心虚,还是出于对最极致的美色下意识的退让,一时间,竟无人敢和施莺莺对视,人人都惊慌不迭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就好像只要避开和施莺莺对视,就不用面对这份良心和道德的拷问似的:
“大家去考试的时候,肯定都是有父母陪在身边的吧?毕竟这是要决定人生的大事。可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我的母亲即便知道此事,也不可能来到我身边。”
“既然这样的话,我想回孤岛实验室去,难道很奇怪么?这是我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和我的母亲有关的,能被当成念想的东西了。”
机甲学院那边的工作人员沉默了很久,这才艰难开口:
“其实我也是你母亲的旧识,她在机甲学院里还是有些故交的……我们陪你去可以么?孤岛实验室封存多年,如果没有三方合力签字,实在不能轻易开启。”
这个折中的办法不可谓不好,可施莺莺只抬眼,轻轻看了她一眼,她就在那双与谢成芳几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蓝色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一句平静的话语:
那么,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从未见过你?
在这道无声的目光拷问下,等工作人员回神的时候,她已经将施莺莺的申请递交了上去,而机甲学院、长老院和科研所三方在听到这个要求后,早就吵成一团了:
“鬼知道施经纬在那里还有什么后手准备着,不能开!这孩子是吃了迷魂药吗,她到底知不知道施经纬在拿她们母女做人体实验?!”
“其实开一开也没什么,毕竟她都这么些年没见过谢成芳了,母女天伦不可断绝啊。”
“就是,而且孤岛实验室封存起来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把上面里里外外扫了个精光吗?那里现在就是个空壳子,不用太担心。”
“哦,那请问,既然是个空壳子,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回去?要我说,她就是个祸害——”
“要是你爹妈死了,你去考一场决定人生的考试之前,也得给你爹妈烧纸以告二老在天之灵!大家都知道你和施经纬互看不顺眼很多年了,你可做个人吧,别打着这种冠冕堂皇的幌子公报私仇,欺负一个小孩!”
“不是,等等,都说到这里了,那谢成芳到底还活着没,长老院你们到底给个准信啊?”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主脑早就把谢成芳的监护权接管过去了。不过她前几天还在跟我们发信息,看那个用词遣句的习惯,肯定是她本人,想来应该是活着的吧。”
正在三方吵成一团的时候,主脑也悄悄监控了这场混乱的谈话,因为它是真的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施莺莺为什么一定要回孤岛实验室:
因为那上面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别说设备了,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被拔出来细细检查过,就算施经纬和谢成芳留有什么后手,也肯定在这种毁灭式的检查中被破坏了个精光,既然如此,她回去能干什么?
主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通,只能把施莺莺的这个要求,和谢成芳生前最坚持的行事风格一起,归入“人类莫名其妙的仪式感”的文件夹中。
——然而在主脑忙着监听三方会议,忙着检查“孤岛实验室上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剩的东西”,全神贯注无暇分心的时候,谢北辰抓住机会,完成了对施莺莺的精神力检测结果的最后一次篡改,把那个连谢成芳本人都没能拿到的SSS级别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评分,改成了最低级的D。
就这样,星历1026年,十八岁的施莺莺,以最低的精神力,进入当年历练场队伍,成为了哪怕在普通人的队伍里,也格外不出彩,全靠走关系才能被提前录取的关系户一名。
长老院最终还是批准了重启孤岛实验室的申请,因为主脑真的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不信这是一句“仪式感”就能概括的事情!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人加起来的心眼子恨不得比天上的星星都多,他俩的女儿要是什么都没学到,我就把我自己给生吞了!
和主脑持有相似想法的人不止一个,于是,新蓝星上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第二次的盛况就此诞生:
虽然施莺莺在进入历练场的时候,的确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亲人陪在身边,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看出所谓的孤岛实验室的秘密的人,却有成千上万个。
这些往日里深居简出、位高权重的人,眼下也顾不得什么叫隐私什么叫保护了,全都恨不得把一双眼都黏在这个资质超差、除了一张脸外什么长处都没有的少女身上。本来就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同僚与同窗情谊,在孤岛实验室这个薛定谔的宝藏面前,更是薄得风一吹就散,什么都剩不下。
可直到施莺莺头也不回地踏上渡船进入孤岛,他们也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有曾经和谢成芳一起上学的时候,常常负责去图书馆,把正在看闲书的她揪回去上课的那位男性,才后知后觉地感叹了一声:
“啊,她刚刚用的那艘船,好像就是十几年前,谢成芳和施经纬经常用的那条。”
孤岛实验室与外隔绝,想要进出,要么乘坐机甲,不能乘机甲的就只能坐船,这种交通方式还被谢成芳笑称为“别样的浪漫”。
只不过,自从孤岛被封存起来之后,这艘船也就一并被搁在了岸边,一放就是十多年。
直到今日,在无数人和主脑格外默契的“想要看看孤岛实验室里到底放了什么,才能让施莺莺惦记这么多年”的想法下,才有重见天日之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条在二十余年前曾经载过施经纬与谢成芳的船,如今正载着施莺莺,乘风破浪,向一片黑暗的孤岛行去。
天地昏沉,风雨飘摇,唯有舟中,一灯如豆。
在众人含义各不相同的目光中,只有站在最后排,看起来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的谢北辰,在兜帽的掩映下,遥遥望着施莺莺远去的身影,陡然想起在古地球时代的上古时期,曾有人披发跣足,高唱过这样的悲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第155章 丧尸 她去过的第一个世界。
施莺莺一睁眼, 便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昏暗的房间之内。
发霉的气息混杂着灰尘,再加上几乎都能从空气里拧出水来的潮意,便混合成了一种险些令人原地窒息的味道;然而比这味道更令人呼吸困难的, 是从门外传来的,鲜血与腐烂物混合之后形成的的腥臭味。
若只是如此, 也就罢了, 这个环境最多也就是个“卫生条件糟糕”而已;但再加上从远处传来的,明显属于非人类生物的嘶吼声,还有咀嚼血肉的粘稠水声, 以及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门外走来走去而生成的拖沓的脚步声,她所面临的问题,就瞬间从卫生级别上升到了求生级别。
施莺莺略一扫视周围,心中更是一沉, 因为和她同处一室的,几乎都是和她一样, 满脸茫然, 完全弄不清楚状况的家伙们。
在没弄清眼下的形式之前, 她选择保持沉默。
因为如果门外真的像她所感受到的那样有怪物的话,在众人未曾醒来之前, 这个房间以其“无人苏醒格外安静”的特性, 得以坚持到现在还没被攻破, 可见至少保持沉默是安全的——
然后下一秒, 刚刚想找个角落苟起来, 准备弄清楚情况后再谨慎行动的施莺莺,就遇到了超级能拖后腿的队友。
离她最近的年轻男生刚一睁眼,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还在咕哝着含糊的梦话:“妈, 我想回家……累……难受……”
而就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瞬,原本在门外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的脚步声,突然齐齐暂停了,因为暂停得太过整齐,甚至都有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施莺莺甚至还没来得及找个掩体把自己藏起来,更没来得及抄家伙找武器,下一秒,之前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怪物们,便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齐齐破门而入!
直到此时,一行躲在屋内的人们,才终于得以看清了屋外那些家伙们的面容:
半只腐烂的眼球挂在眼眶上晃来晃去,肥胖的白色蛆虫在满是污渍的身上爬来爬去,上下牙关都已经腐烂得失去了牙龈,整个裸露在外面,森森的白骨与暗褐色的血肉交织……如此种种迹象,无不在宣告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家伙全都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在看清这些尸体形貌的一瞬间,比之前的梦话分贝大了无数倍的尖叫声,便争先恐后地爆发出来了:
“这是什么东西?!”
“滚开,滚开,别过来!”
“真是活见鬼了,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在众人惊恐尖叫、不住躲避的当口,数位在门窗附近苏醒,因此来不及藏起来的人,已十分不幸地被一马当先的数具尸体拖了下去,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惨叫声中逃脱未果,最终还是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还带着余温的鲜血大片大片泼洒出来,与此人被丢得到处都是的内脏碎片,一同成为了昏暗的房间里最新加入的一抹风景。
在亲眼见识到这一幕后,不知是谁先喊出了满含惊恐的第一声,总之,这些尸体带来的威慑力,立刻便成倍增加了:
“这玩意儿吃人!”
“救命——救命啊——!”
“吃人”这词一喊出,屋内众人拼命躲藏的动作便愈发慌张了,甚至还有人试图对身边的陌生人下黑手,通过把周围人推出去,吸引这些会行动的尸体的注意力的方式让自己逃脱。
在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咒骂、哭嚎和惨叫声中,不知为何,施莺莺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词语,就好像她生来就该知道这些家伙的特性似的:
丧尸。
她此时手无寸铁,毫无战斗力,只能勉强在众人的推搡和踩踏下保住性命,好叫自己不至于在成功逃生或者命丧怪物之口前先被同胞踩死,只得顺手抓了个身边的人问道:“这里是哪儿?这些怪物是什么?!”
然而施莺莺今天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太好,就好像冥冥中偏要有什么东西跟她作对似的。
她在往房间深处躲去的时候,趁乱观察了一下这些被自己姑且命名“丧尸”的怪物,发现它们其实并不吃人,在把人类咬死后便弃之不顾了。
如果说,它们已经干瘪下去了的脑子还能思考的话,那么在它们脑海里排序第一的要紧事,绝对不是“吃人”,而是“剥夺人类生命力”。
施莺莺成功在数秒内便完成了一系列判断,顺便在跑路途中,扛了半具尸体在身上,找到一处本来就堆积了两三具新鲜尸体的墙角蹲下,试图用这些尸体把自己掩盖起来。
好消息,丧尸没发现她,她的伪装很成功。
坏消息,她的伪装太成功了,不光丧尸没认出她来,就连被她随手拉住问话的那家伙,也没能分辨出来她不是丧尸,而是人类。
这个房间呈现出不规则的几何形,格外幽深狭长,像这种便于藏身的拐角还有很多。因此,除去最开始那些慌不择路四下逃窜——还有人在没有武器且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往外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的家伙们,剩下的人们在反应过来后,便没再往外跑了,要么开始跟丧尸们绕起了圈子,要么就试图用箱子麻袋什么的把自己给挡住,部分路子格外野的,已经开始抄起凳子拖把之类的武器,试着干掉这些怪物了。
不过谁的路子都没施莺莺的野,这不,刚刚还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到处逃命的这家伙,在被施莺莺抓住手腕的一瞬间,便爆发出了更惨烈的嚎叫:
“卧槽真有鬼啊?!”
施莺莺:???你最好说的不是我。
结果她这随手一抓,不仅没能抓到可以为她解答问题的人,反而把周围的丧尸都引过来了。
在无数双浑浊黯淡的死人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对着她的时候,饶是之前能趁乱分析出丧尸部分生理特点的施莺莺,都感受到了相当微妙的不适:
这种不适与怪物、死亡、血腥等普通因素无关,而是一种更微妙的,被高等生物盯上了的毛骨悚然之感。
只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为在施莺莺浑身的毛发都几乎要根根倒竖起来的下一秒,突然有人冲出了藏身地,从她身边一路狂喊着奔出去了,成功吸引走了所有原本已经准备朝施莺莺冲过去的丧尸的注意力:
“啊啊啊啊啊——”
多亏这人,她这一冲出去,连带着把这片区域的丧尸都声势浩大地捎走了,剩下的寥寥几只也被众人齐心协力揍翻在地,把门堵上后,众人这才得以如同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继续藏在黑暗里苟活。
然而这一套闹下来,此时留在房间里的活人,只有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
按照当前的情况来看,在人类会变成丧尸的情况下,像水电这些原本不会被人们放在心上的生活必需品,很快就会因为缺少工作人员而彻底断掉,变得无法使用。
果不其然,在不能出声的情况下,众人甚至都找不到一部可以用来打字的手机,只能使用更加原始的办法,要么手脚并用地比划,要么在空中写字,主打的就是一个沉默是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总之,在一番抽象至极的手语后,施莺莺等人终于成功确认了自己现在的情况,顺便补全了一下彼此对丧尸的认知:
这些家伙在白天的行动相对会迟缓一些,在晚上会更加活跃,声音、气味和活人的气息都会吸引它们。丧尸病毒爆发数月后,官方已在各地成功建立了幸存者基地,他们可以等次日白天再一同前往基地求生。
在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规划后,众人便提心吊胆地在屋子里继续休息,只有施莺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因为她明明记得,刚刚那个冲出去吸引了丧尸注意力的女人,有着和她一样的,深蓝色的眼眸。
施莺莺只遥遥见她一眼,心中便涌现无数酸楚与欣喜。就好像和母亲分别了太久的小孩,在自己一个人生活,吃够了苦头后,再看见妈妈的第一时间,便要哭着扑过去告状,诉说自己这段时间来受的委屈。
——因为她是可靠的,因为她是可信的。
——若是连她都不能保护我,我的背后就真的空无一人了。
而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施莺莺的背后果然“空无一人”。
在与丧尸作战的过程中,她的身手飞速变强,曾经只能在最低级的丧尸追杀下勉强保全自己的她,数年后,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冲在清扫小队最前方,随手抄起随便什么武器,完成揍翻丧尸——掀开脑壳取走晶核——毁尸灭迹这一连串流程了,顺畅得半点磕绊都不打。
在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人文氛围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在末世里,人类社会花费了千年时光才成型的道德法律等诸多体系,犹如建立在肥皂泡上的摩天大厦般瞬息崩塌,人性中的“恶”在这一瞬被发挥到了极致:
勾心斗角不过是家常便饭,口蜜腹剑日日都司空见惯。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的人,下一秒就有可能为了躲避变异丧尸而把你推出去送死;昨日还和你推心置腹的伙伴,今日就可以信誓旦旦地去举报你私吞物资。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施莺莺成功交到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8 09:55:29~2024-08-01 23: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衔 40瓶;4382618 10瓶;Monster 3瓶;大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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