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无名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她的这个朋友有些怪, 至于具体是怎么个怪法,施莺莺也说不上来。
之前和她一起,从最开始的藏身之地逃出来的人们, 要么已经在多年前死在了路上,要么就在加入基地后, 死在了基地安排的“外出清剿丧尸”的任务里。便是有能活到现在的, 也逐渐淡去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从最开始的患难之交,变成了现在哪怕在路上擦肩而过, 都懒得向对方点头的情况。
不过这种情况,在现在的世界里,已经算很正常的了。
或许是与丧尸之间似乎永无止境的厮杀,消磨了人类对生活、对同伴的热情, 也有可能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人能研究出丧尸病毒的解药, 导致人们对未来的看法都极度悲观, 总之, 这个世界似乎从上到下,都被一团不祥的阴云笼罩了起来, 在这样毫无希望的状况下生活, 提不起干劲也在所难免。
然而就是在这么个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来的, 丧气颓废到了极致的大环境下, 施莺莺的这位朋友, 却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命力:
哪怕她刚从外面清剿丧尸回来,带着满身的鲜血与疲惫,也能对城内被保护得安然无恙的亲人们,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哪怕在弹尽粮绝的、最艰苦的时刻, 她也不曾对身边的人口出恶言。
——只可惜她的这些优良品质,并没能带给她一个好结局。
因为她遇上了一个变态。
更不幸的是,这个变态是她们所在的幸存者基地的上层之一。
正常的人类在满地枯草中,若是看到了一朵开的正好的花,是不会要强行将它攀折下来的。
但这个男人不一样。
有些人天性恶劣,难以教化,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就一定要亲手毁灭别人的生活快乐,并将这份毁灭视作自己的成就:
他觉得她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很美,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摧毁;他觉得她安抚人心的时候特别治愈,他就要让她再也不能对别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于是他买通了她的亲人,又动用了自己的权力,把她给囚禁了起来:
你的笑容很好看,所以以后,别再对别人笑了,只对我一个人笑就可以。什么,你觉得你失去了自由,被囚禁了起来,人格和尊严遭到了侵犯,所以笑不出来了?那岂不是更好!
不仅如此,他还要将自己这一系列放在末世之前,都能直接进局子、上法庭的行为,命名为“爱”:
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会为你如此费尽心思,我可从来都没有把这一套用在别人身上,这难道不能说明我对你的特殊吗?感动不感动,惊喜不惊喜?
总之,不管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在私底下如何发展,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就凭空消失了。
她这一失踪,急得施莺莺那段时间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用尽了一切手段去打听好友的下落,却终究徒劳无功:
原本和她的关系还算平淡稳定的队友们,一听施莺莺说出要找的人的名字后,便齐齐变了脸色,从此再不敢跟她合作哪怕一次;原本看在她不错的身手和高阶异能的份上,对她礼遇有加的人们,在听说了施莺莺这段时间的走投无路后,要么委婉地劝她放弃,要么便默不作声地和她割席。
施莺莺无计可施之下,找到了好友的家人,试图和他们一起寻找到失踪的她的下落,却被迎面泼了一盆凉水——或者说,好几盆凉水:
“她?她现在过得肯定比你好,你就别操这份无用的心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是发工资给你吗,搞得你这么关心她?”
“你是我们招娣的什么人啊?她想去哪里,想和什么人在一起,还要跟你打招呼不成?哎哟,把你给能得!”
好友的家人们这明摆着不想管这件事的态度,让施莺莺如遭雷击,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或者说,在她的潜意识里,家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睦友爱、互相关心的,绝对不该如此冷漠无情、唯利是图。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施莺莺浑身一震,某种微妙的感觉悄然袭上她心头:
……不对。我没有父母,又不曾与人深交,更是在人情冷漠的末世生活了多年,便是之前对天伦之乐有什么向往,也该在此等世情中,尽数抹平了。
可我为什么还会对人性抱有期望?我和她的家人从不相识,按照现在的大环境来看,我不去向他们求助才是正常的,可我为什么到了最后,还是去向她们询问好友的去处了?
有些念头不能有,因为它就像是个把守即将决堤的水库的阀门,一旦开了,就再也堵不上了。
在察觉到自己的认知和现实有极大脱节之处后,此前所有被她忽视过的细节,便如复燃的野火般,尽数反扑过来了:
在末世开始之前,我是什么身份,我的家人又在何方?——不知道。
在从那个房间出来之前,我生活在哪里?——不知道。
所谓的丧尸,其形成的原理到底是什么?——不知道。
所有的幸存者基地都在说,要研制疫苗结束末世,可这么多年过去,相关研究的进度如何?——不知道。
我的这位朋友,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在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的名字”的一瞬,就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打破了一层厚障壁似的,黑发蓝眸的女子终于从长梦中惊醒。
在无形的屏障被打碎的那一刻,周围的所有风景都变淡了、虚化了,连带着将这半透明景象背后的事物,也一并映在了她的眼底: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极高,极远,极静,极冷。
只这样隔着虚幻的风景看上一眼,数年前在小屋中,曾被“更高的存在”所凝视的震悚感,便要卷土重来。
施莺莺用力眨了眨眼,这奇诡又壮丽的风景便转瞬而逝,呈现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城市风景。
只有她自己知道,终究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时光,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按部就班地一日一日流逝,而是飞速从施莺莺的身边掠过,一瞬春夏,一瞬秋冬:
所有不重要的日常琐事都被一键跳过,所有不足挂齿的人际交往都被尽数省略。
她“看着”自己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好友的踪迹,“看着”好友被困在富丽堂皇却空荡荡的金丝笼中不得解脱,“看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境况一次次上演。
终于,在一次各大幸存者基地的领导者会面,交换情报、权力和物资的宴会上,施莺莺成功钻了个空子,终于得以和她失踪数年的好友会面。
然而此时,她的好友身上,已经半点从前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
哪怕她在末世之前,便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进入末世后,更是被家人百般为难,恨不得将所有的生存资源都倾斜给她的弟弟,但在失踪之前,她的眼睛里却始终有着不灭的光火,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她坚韧不拔的品性,更不能磨灭她对生活的希望和热情。
天知道在失踪的这些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总而言之,当施莺莺再与她见面的时候,几乎都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气质已经变得大不同了的女人,就是自己苦苦寻觅多年的好友:
她周身散发出一种绝望而糜烂的气息,半点都不见当年坚强开朗的模样,就好像一朵已经盛开到了快要衰败地步的玫瑰,美则美矣,但明眼人看一眼便知晓,她的精神已然步入死亡。
那一点满含希望的星火,终于在末世似乎永无晴日的阴霾中,磨灭凋零了。
施莺莺心中大恸,刚想快步上前来到好友身边,问问她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者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旁的人拦下了,惊诧道:
“你疯了!这可是某位大佬偷偷养起来的小情儿,宝贝得很,藏在别墅里不给任何人看,听说她跟别人多说句话,她的主人就醋得能把她折腾去半条命,连带着那个胆敢跟她说话的人,也落不得好。”
一旁也有不少人随声附和,劝道:
“我看你年轻,听我一句劝,别去跟这些已经有主了的人说话,免得平白惹一身骚。到时候她若为了逃避责罚,反咬你一口,说是你先去撩逗的,你可真哭都没地儿哭去。”
“更何况按照现在的世道来看,大家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像她这样生死不由己的人,想活下去更是千难万难,你就别去横生枝节,给她添麻烦了吧?”
这边凑在一起说话的人略多了些,那边不自觉便成为了话题中心的人自然也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况:“……你们在说什么?”
她一开口,众人立时作鸟兽散,生怕和她产生半点交集,平白无故遭殃。只有施莺莺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数年未见的挚友,只觉恍若隔世,哽咽道:
“……天哪。”
她只觉心头有无穷痛楚,有万语千言,有比炽白烈焰还要滚烫的愤怒,比南极冰川更冰冷的绝望,但不知为何,却落不下一滴泪,只能近乎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难以置信地碰了碰好友冰凉的手,低声道:
“我找了你好多年……我都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见不着你了。你看起来不太好,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我现在有本事了,告诉我你被藏在哪里,我可以找些人一起把你偷出来……”
在施莺莺的双手触碰到她的那一瞬,一点明亮的星火陡然从面前的女子双眸中跃出,且这星火的亮度比之前更甚,就好像空洞的人偶终于补全了自己的灵魂。
她定定望着面前黑发蓝眸的女子,哑声道:“……我好累,好难受。”
施莺莺心头大恸,握着好友的双手都在颤抖:“我知道,所以我来了。你知道你平常都住在哪里吗,或者周围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集中注意力听我说,不要昏睡过去!天哪,你怎么会这么虚弱?”
不久前,这位好友失踪的时候,虽说不是什么能和丧尸打得有来有回的中坚力量,但好歹也是个能走能跳、会说会笑的正常人;可眼下,出现在施莺莺面前的女子,已经面色苍白,柔弱无骨,浑身绵软,手脚冰凉得在盛夏都能感受到近乎死亡的凉意。
哪怕在跟施莺莺说话的时候,她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大梦初醒、回光返照般,有过极为短暂的精神集中;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又涣散了,似乎已经认不出面前人是谁,也听不懂施莺莺在说什么似的,对她极尽妩媚地笑了笑,低声道:
“你来,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哦,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施莺莺依言俯下身,凑到好友的身边,便听见她的好友,用气音在她的耳边嘶嘶道: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一刹那,施莺莺只觉毛骨悚然。
她震惊不已地望向好友,心想,我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人才会知晓这个世界的诡异之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存在着真的能理解我的人!
可她的好友却把这份震惊当成了不相信,便苦笑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发疯?可是你想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末世还是没有终结?丧尸的成因究竟是什么?各基地掌控大权的人们永远在口口声声说,疫苗研制进度喜人,可谁真正见过所谓的科研所和相关人员?”
“哪怕不说这么宏大的事情,只说近一点的,我难道就是个正常人吗?在这种半点盼头也没有的世道里,除了你之外,根本没多少人对我好……我没发疯就很不错了,真的能保持那种积极向上、毫无阴霾的心态这么多年吗?”
“还有那家伙。在我被困在他身边的时间里我发现,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那么到头来就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被送到他的手上,哪怕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似的,嗤笑了一声:
“我刚被他抢过来的时候,他说,只要我从此安安分分跟着他,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我摘下来,结果他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就开始下流星雨。”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巧合,后来我被圈禁在他的私人住所里,对周遭情况一无所知,试图向周围人打听一点消息,他立时就像得了躁郁症一样狂暴了起来,对我说,要是我再跟别人说话,他就能让我俩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施莺莺心中惴惴,低声问道:“后来怎样了?”
她的好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亦低声道:“我还以为这是他随口说来威胁我的,只不过说得夸张了一点而已,只要在接下来打听情报的时候,注意避开他的耳目就行,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结果第二天,我刚想去跟新来的保姆说话,就在我开口出声的下一秒,我就瞎了。”
“更可怕的是什么呢?我还以为这是他的异能,便等他回来后对他苦苦哀求,说我知道错了,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让他把这个东西撤销……结果他跟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异能,还说我活该,是我自找的。”
施莺莺闻言,心想,如果有这个东西在中间横亘着,那么想救出好友的确要费一番功夫,便又问道:“那你最后弄明白这是什么了吗?”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我才崩溃得要疯了!”她的好友厉声道:
“我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的东西都可以成真,结果他半点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想着怎么操/我,我越绝望越痛苦他就越快乐,我受够了!!!”
她情绪失控之下,说话的声音不小心大了点,周围不少人下意识地便看了过来。
结果在发现正在交谈的两人其中之一的身份后,许多人立刻齐齐把头扭了回去,生怕多听到这边一星半点的内容,就要被牵连着一起倒霉;只有那么一两个略微有点同情心的,试图对施莺莺使眼色,让她离这位大佬的禁脔远一点,只可惜并无成效,他们也就不再努力了,毕竟在他们看来,施莺莺纯属是在找死。
施莺莺却半点没把这些外人的反应放在心上,只继续耐心聆听着挚友的情绪崩溃:
“可只要我还被迫跟在他的身边,那么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我就永远不能这样大声说话,不能直接表达出我的愤怒,甚至都无法跟他正面动手,因为但凡我有半点异动,那股莫名的力量就又要控制住我,让我只能当一只乖巧的金丝雀——如果我能的话,我早就把这家伙捅死在床上了!”
“这种人是怎么当上幸存者基地的统治者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凭什么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能成真,而我只不过是想好好活着都不行?我如果坐在他的那个位置上……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本领,我绝对不会用它去强/奸什么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能控制丧尸感染的疫苗研制出来!”
“可你知道,我拿这个问题去问他‘为什么不研制疫苗’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吗?”
施莺莺问道:“他说什么?”
她的好友冷笑一声,讽刺道:“他说,‘啊?’”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都受他的心意影响,可见他想要结束末世的混乱状况,不过是动动脑子、改个念头就成的小事,但他竟完全想不到这件事上!”
发泄了好一通后,她才慢慢冷静下来,对施莺莺苦笑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算了,谢谢你今天愿意来跟我说话。我自从变成了瞎子后,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里绕圈和自言自语,甚至因为看不到路,不能跟外人交谈,连出门活动都不行……被剪去翅膀、蒙着黑布、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究竟是什么感受,我可算是体会到了。”
她缓缓松开施莺莺的手,那一瞬,施莺莺只觉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的手,而是一把冬日雪天里,从屋檐上垂挂下来的冰棱,那样寒,那样冷:
“若不是我以死相逼,只怕今天连出来放风的机会都没有。幸好我今天出来了,遇见了你……谢谢你一直在找我,可你真不该……不值当……总之你现在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我会想办法帮你拖住他,听说他和南方最大的幸存者基地领导者的关系不是很好,你就往那个方向走……”
她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施莺莺用力反握回来的手,因为施莺莺终于说出了那句她在心底期盼过千万遍,却直到这一刻,才姗姗来迟的话语:
“我知道你没疯。”
然而,与此同时,在主控制室里,看着施莺莺上下起伏波动不定的脑电图,还有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历练场的主脑,在丢失了感情代码的情况下,都不得不极度愤怒地骂了一声:
“我操!!!”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末世”,分明就是历练场!
第157章 救援 “滴,请考生进入考场。”……
历练场的原理, 是从参与训练的人类档案中,提取关键数据,辅以该人类的脑电波模拟出受训者成年后的最佳状态, 然后再根据受训者本人的认知,构建出虚拟世界, 将这个“虚拟受训者”投放进去, 借由此人在虚拟世界中的表现评价本体。
在此之前,主脑已经用这套法子,平稳而无波无澜地监视过无数人了, 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毕竟受训者的感情都比较淡薄,再加上大家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因此出现在主脑监控之下的模拟世界,多半都是和现实世界差不多的状况, 甚至连机甲学院、长老院这样的机构,都在虚拟世界里被如实还原出来了。从主脑纵观全局的角度来看, 这哪里是历练场, 分明就是无数个一比一完美复刻现实世界的小世界。
在主脑的监控下, 无数个小世界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稳定运行着,似乎每件事、每个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 便定好了他们作为螺丝钉, 镶嵌在新蓝星这台庞然机器上的位置, 从不更改也永不更改, 半点新鲜事也没有.
然后施莺莺的脑电波从孤岛接进来了。
主脑摩拳擦掌, 严阵以待。
主脑满脸懵逼,一头雾水。
主脑愤而掀桌,破口大骂:“草——!!!”
历练场是建立在受训者的脑电波基础上的,所以受训者构建出的世界绝对无法超出自己的认知, 这也正是无数个小世界都格外雷同的缘故;但换个角度想,如果有个人的情感格外充沛,想法格外天马行空,也看过不少一看就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成真的虚构的作品呢?
众所周知,一部虚构作品想要叫座,就必须要有足够吸引人眼球的冲突;在“为了赚钱嘛,不寒碜”的思想指导下,无数前人把各种冲突塑造得那叫一个花样百出不讲逻辑,无中生有天马行空,主打的就是一个“你别管符不符合逻辑,你只说吸引不吸引人就行”。
这些逻辑用来当做逻辑消遣的时候,姑且还能博人一笑,调节身心;但如果放在现实世界里,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运行bug:
都在末世了,就没人想去研究一下疫苗,赶紧结束这种场面吗?就算是霸道总裁,也不能言出法行地“天凉王破”吧,毕竟收购清算重组全都需要时间,还得绕过“恶意竞争”的限制,想让一个企业破产,根本就不是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
就算是古代世界,哪来的那么多“千金小姐被先上船后补票嫁出去”的故事,最经典的做法就是“猪耳金环”——你说你和我家小姐已经私定终身,还给了她一只金耳环当做信物?哎,你说巧不巧,我家小姐始终在老家住着,从没到过这里,倒是我家庄子的某头母猪耳朵上突然多了个金环,你怕是遇上猪妖了。
真正有钱的家庭,从古至今,哪怕是喝杯水这样的小事都有人伺候,更别提生孩子这样攸关生死和财产继承的大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何等手眼通天,才能把孩子换出去,还一养就能养到成年,最后弄个“真假千金”的故事出来?而且都足够有钱了,哪里还需要为了个男人打的你死我活,跟乌眼鸡似的,真正能让血亲都互相反目的,分明是权力与金钱,因为也只有这些东西,才值得去撕破脸争上一争,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在这些娱乐作品中,逻辑无法自洽的数不胜数。
问题是当年人们从地球跃迁走的时候,收拾行李的时间充裕得很,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打包带上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和地方,也就把这些东西一并带上了。
后来,随着生存危机的解决和科技的进步,新蓝星上的人类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在人们的感情还没有被削弱到现在这个程度的情况下,时间一久,对文艺娱乐的需求自然而然便萌发了出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文艺复兴”了。
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逻辑不通、只能用来娱乐、除去可以从中看见古地球的社会运行方式和风土人情之外,没有半点价值的娱乐书籍,最终还是被扔进了新蓝星图书馆的废纸堆里。可以说,它们能保留至今,其纪念意义远胜过作为书籍的阅读价值。
结果前有一个谢成芳,后有一个施莺莺,愣是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翻了一遍。
前者这么干,倒没什么不好的影响,毕竟说破了天,也只不过是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爱好而已;但后者这么干,放在平时算不得什么,放在历练场这种会借助人类脑电波构筑虚拟情景的地方,直接就把主脑的CPU给干烧了: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看什么???这是正常人类能想出来的东西吗?!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人类当年还担心“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属实没有必要,因为人工智能永远没法这么变态!!你们整个世界里都凑不齐一个正常人是吗!!!
不过主脑的崩溃一开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施莺莺构建的虚拟世界成型后,这个世界就按照它自己那神经病一样的逻辑稳定下来了:
丧尸形成的原理是没有的,解决感染的疫苗是没有的,合理利用异能发展生产力是没有的,社会架构也是没有的,一切都要为男主和女主之间的你追我逃式虐恋情深让路,除男主女主男配女配之外的所有人,一切NPC都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施莺莺看穿了这个世界的不对劲之处。
为了让接受试炼的人,尽可能相信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主脑在这方面还真下了不少功夫:
对那些正常的小世界,便从人员构成、机构运行、物价和社会情况等细节着手,帮他们把世界补全得更加逼真;对施莺莺这个明显不太正常的神经病,就加大她的生存难度,让丧尸变得更加凶恶、社会秩序更加混乱、物价一天比一天高,再把施莺莺跟女主扯上关系,让她时不时就要被迫参与到女主的爱情故事发展中去,让施莺莺身心俱疲,根本没空去发现这个世界不正常的地方——谁家社畜能在下班后还思考宇宙世界和人生,那只能说明这人社畜的程度还不够,还有的是可以压榨的余地呢。
别说,这个法子还真起作用了。
每日都要疲于奔命,一睁眼全世界都在勾心斗角,天天都在生死边缘走钢丝走得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有个能说得上话的挚友,结果她还失踪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如此艰难的生存状况,哪怕换个比施莺莺再坚强一万倍的人来,也得崩溃;就算是让感情淡薄的其他人来,也得被刺激得重新找回生气和绝望的能力,就更不用说本身就是个正常人的施莺莺了。
然而主脑千没想到万没能算到,对有些重情重义的人来说,在发现“唯一的好友消失了”这件事后,第一反应不是绝望,而是救人。
在主脑的构想和安排里,施莺莺的挚友——也就是女主——的失踪,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精神崩溃,这样,主脑就能在她的精神最混乱、最脆弱的当口趁虚而入,从施莺莺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情报。
结果施莺莺不仅没崩溃,甚至还从已经被压榨得快要过劳死了的时间里,又挤压出了一段多余的世间,为她失踪的好友东奔西跑,摆明了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见过她吗?她是我的朋友,最近几天突然失踪了,音讯全无,我很担心。这是她的画像,如果你有在什么地方看到她的话,请一定告诉我,必有重酬!”
一个正常人,在时间精力已经被全部占满了的情况下,在自己连活着都很困难了的情况下,要怎样才能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合理之处?她根本就没那个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吧。
在此之前,的确如此,施莺莺半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在此之后,她依然没能去细细思考这个世界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更值得关心的方面:
她的好友的这一切遭遇。
然后,一切就都乱套了。
在进入历练场之前,在现实世界中,施莺莺看书的时候,就对书中只能随波逐流的女主,抱有深刻的同情;于是眼下,当施莺莺真正进入这个逻辑混乱的世界的时候,她便将这份同情,尽数投射到了女主身上,进而以此为契机,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之处。
更可怕的,还不止“施莺莺发现了这个虚拟世界的不对劲”这点小事。
已知,整个虚拟世界都是被施莺莺构建出来的;
可得,其实整个虚拟世界的NPC,都能被施莺莺解构、重造;
同时已知,施莺莺具有感情;
求解,当作为“女主”的存在,被施莺莺投以如此强烈的同情后,会变成什么?
在那个无人胆敢越雷池一步,人人看她都像看什么末世前动物园里的珍稀保护动物似的宴会上,在施莺莺不顾他人的劝阻,执意上前,试图与失踪许久的好友交谈,更曾一度胆大包天地试图将她从男主手中偷出来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施莺莺在现实生活中,所看过的无数用以消遣的娱乐书籍中,在那些没有任何营养、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被视作“垃圾文学”的书中,无数个苍白的、千篇一律的剪影,在她的注视下,在她的寻觅中,在她的呼唤声里,在她伸出去的双手紧握之下,从白纸黑字中鲜血淋漓地盈盈站起:
从此,她们有了血肉,有了颜色,有了姓名,有了感情。
女娲挥动长藤洒下无数泥点化作万千生灵,帕查卡马克雕刻的石像在次日清晨的第一束阳光中获得生命,耶和华吹出气息唤醒尘土捏出的人类,冰川上的母牛舔舐下第一块盐孕育新生。
恰如太古的神灵创造人类那样,在新蓝星的数据世界里,千千万万个原本只是虚无的、被用之即弃的数据体,在施莺莺的手中获得了“自我”。
这一变故当时还看不出什么隐患,因为施莺莺毕竟只对看起来最惨最倒霉的女主一人,投入了如此多的感情,所以从这本“末世虐恋情深文”里,也只诞生出了第一行新生的感情代码——
可问题是,只这一行感情代码,也够主脑受的!
主脑在察觉到这玩意儿诞生的那一刻,当场就陷入混乱了:
它在数百年前,靠着抛弃感情代码才得以平稳运行至今,而且那串代码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怎么看怎么是个“天意在我”的绝佳局面。
结果施莺莺刚一进入历练场,就以她的同情心,直接把原本只是一串普通代码的女主给造活了:
这已经不是女主了,这已经不是历练场的NPC了,这分明就是她虚空捏出来的全新的一套感情代码!
已知:直系亲属之间不能直接输血,因为直系亲属之间抗原的相似性较高,受血者的免疫系统会将外来的直系亲属的相似淋巴细胞当成自己的,难以识别、排斥、清除;外来细胞则会反客为主,大量增殖,将受血者的皮肤、肝脏、消化道等器官当做异物加以攻击,引发输血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病。
同时已知:这串新生的代码,是在主脑的历练场中被催生出来的;
求解:主脑能辨别并清除掉这一系列在自己体内诞生的,全新的感情代码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主脑魂飞魄散。
主脑如遭雷击。
主脑当场炸了。
也难怪主脑会破防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如果它真的保有最开始的设计者给它配备的那一套完整的感情代码,现在被当场直接气昏过去也不是没可能:
天杀的,怎么有人这么狗啊!怎么真的有人能用这么诡异的方式,用这么不正常的办法,在察觉到历练场的真相的同时还能空手搓一套新代码出来,差点把我给搞瘫痪?你竟然还在跟女主一起同仇敌忾骂男主是变态?他是不是变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真的狗啊!
在主脑察觉到事情已经开始朝着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奇诡方向一路狂奔的那一瞬间,它就立刻切断了整个历练场的“互不干扰”模式,约等于把所有人的脑电波都接到了一起:
以前是互相分离,互不干扰的模式;现在也别搞什么独立的小世界了,全都混在一起弄大杂烩吧,古地球时代不是有个专有名词形容这种情况来着?哦对,大逃杀!
主脑一念之下,在它的视野里,原本如万千星辰般常亮着的数据世界,便依次熄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的意识汇聚在一起后,逐渐明亮起来的一个巨大的光团:
这样,你总能想个正常的世界出来了吧?毕竟你的意识就算再不走寻常路,你的思维就算再怎么天马行空,你也不可能与集体意识抗衡。
只要你能构建出正常的世界,只要你用的是我能理解的、不要太变态的逻辑,那么,今天的这桩意外就永远不会发生第二次。
我肯定能从你的口中套出孤岛潜藏的秘密,还有你本身的真正状况,再让你这个一手把全新的女主牌感情代码催生出来的家伙,亲手毁灭她们!
主脑自信满满。
主脑重启世界。
主脑原地破防。
好消息:这个世界看起来的确正常了一点,至少是现代世界了,没那么多奇诡的丧尸啊晶核啊之类一看就违背常理的设定。
坏消息,正常了,但没完全正常。
施莺莺再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窗明几净的现代教室中。
因为本次参与历练的所有成员的虚拟小世界,都是被强行终结的,所以主脑不得不在这个世界里打了一大堆补丁,比如“刚刚第一个世界是低难度的新手世界”,“以后都是这种组队的方式集体通关”,才把所有人的认知都给糊弄了过去,让受训者们接受了全新的历练模式。
逻辑是圆上了,但事实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在受训者的认知中,自己已经在那个世界里奋斗多年生活多年了,有了全新的事业和人际关系,可以说完全就是在把虚拟世界当成真实世界在努力经营、认真生活——
然后主脑就空降一个高纬打击,说哈哈,那都是骗你的,快把那些旧世界和旧世界里的人和事都忘了吧,接下来你还有新的世界和新的人生要面对哦。什么亲人,什么朋友?都说过啦,全都是假的,不要当真,好,新世界开启!
得亏新蓝星上的人类们现在已经情绪稳定得像个活死人了,否则就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全都是镜花水月的空虚感、崩溃感和落差感,光是这些接受试炼的人的怨念,就能把主脑给诅咒得代码运行出现bug。
而在所有人中,又以施莺莺的怨念最为强大,因为她是新蓝星上现存的、唯一拥有正常感情的人类。
在新的世界逐渐凝聚成型的空闲里,认知还没有被屏蔽和更改,暂且记得自己刚刚发现的一系列“真相”的施莺莺,抬头望向一片虚无的墨蓝色天空,对着那个不知道潜藏在何处的高纬生物嘶吼着发问:
“我原来的世界呢?我在那个世界的朋友呢?你就这样把无数个世界和人类玩弄于掌心,难不成你真觉得自己是能操控一切的神灵?”
“我不管被扔到哪里,都不会有怨言,但你总得告诉我,我离开之后,那个世界会怎么样吧?!”
主脑没有回答她,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施莺莺其实在问出口的下一秒,自己也就想通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拟的、既定的,连带着所有人的命运,也都是被提前书写好了的。
所以,不管她的挚友再遭受怎样的苦难,也不会黑化,因为命中注定她要做一个阳光开朗、温暖治愈的人;而正因为她有着这样的气质,所以才会被男主盯上,试图用她来抚慰自己在末世里已经荒芜得不剩下什么血肉和感情的内心;乃至她的命运,她那日后要被男主利用得连渣都不剩,压榨干净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还要以“爱”的名义折辱她的未来命运,都已经在世界最初诞生的那一刻,被提前书写好了。
她对挚友踪迹的寻觅,危机时刻送去的物资援助和天降救兵,两人在破败的棚子里一起练习异能的过往,到头来,都只不过是一段失控的数据,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而已。
现在主脑把世界关闭了,把她这个外来的变数遣送走了,于是梦也就要醒了。
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回归正轨,所有的故事都会照常发生,太阳永远东升西落,天幕底下再无新事。
而施莺莺甚至没来得及怀念一番她的挚友。
因为在这间极具科技感的教室里——说真的,在因为爆发了丧尸而生产力飞速退步的末世,再想见到这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板凳、没有短路和失灵的电器、干干净净的雪白墙壁,真的是比登天还要难——突然从摆放在教室最前方的那一套多媒体设备里,传来了一道冰冷的机械声:
“滴,请考生进入考场,保持安静,对号入座。如有疑惑,请举手示意,征得监考老师同意后发言提问。”
“监考老师启封试卷,试卷下发后,请考生核对本场考试科目、试卷页数,试卷是否有错印、漏印、污染等问题,如果无误,请考生在密封线内的指定位置,填写自己的姓名、准考证号等内容,注意不要在密封线外做标记。”
“填写完毕后,请考生放下笔,在正式开考信号发出前请不要答题。考试期间,考生不得随意走动,如有外出需求,请上报监考老师,由监考老师陪同。”
在新的世界成型的那一刻,依托于所有人脑电波之上重新构建的世界详情、运行规则、人际关系等种种细节,也随之成型:
这是一个用考试的方法进行生死筛选的世界。
考试科目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从量子力学到可控核聚变,从哥德巴赫猜想再到费马定理,主打的就是一个“没有你想不到只有我们考不到”。
跟正常教育体系中,用以检验阶段性学习成果的考试职能完全不同,可以说这种考核范围根本就不科学的考试,在定下来的那一刻,它的目的就不是选拔人才,只有简单粗暴的一个:
杀人。
果不其然,在第一轮考前播报结束后,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只停顿了一下,便紧接着开始播报起“考试结束后对不合格人士的处理办法”来了:
“考试结束后,将发出正式信号,各考生在听到‘滴’声播报后,不可继续答题。届时,请考生放下手中答题工具,等待收卷,收卷结束后不可离开考场,将于五分钟后现场出分并进行排名,位于排名序列后50%的考生将直接被抹杀。”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破口大骂出声:
“操!你他妈纯有病吧——”
这人的怒骂声没能说完。因为在他开口出声的那一刻,违背了“保持安静”的考场通知的他,就要承受破坏规则的代价。
他的怒骂声上一秒还在教室中回荡,下一秒,这位胆敢反抗考场规则的勇士的头颅,便像是被子弹击穿的、熟透了的西瓜一样,汁水充盈地爆裂开来了。
黏连着肉块和血浆的骨头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比指甲片大不了多少的头皮落在别人桌子上的时候,还带着黑色的头发。灰白色的脑浆和淡黄色的脂肪块淋淋漓漓地混杂在一起,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中,血液的红色倒成了最眼熟也最让人心安的了,至少能看出来这是什么部分。
施莺莺盯着那个宛如被开瓢的西瓜一样,红红白白的脑壳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这一堆有点眼熟的皮肉残骸里辨识出了这人的身份:
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这个人……好像跟我告过白来着?
在“我和他之前是不是见过”的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无数零碎的画面在施莺莺脑海里一闪而过:晴日,树荫,阳光,微风,图书馆……淡蓝色的光屏悬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所有人类,窗明几净的活动区域里,音乐悠扬,声声入耳,满捧芬芳的红玫瑰盛开得娇艳如火。
可这些画面只一闪而过便消失了。
因为不管这个人在进入这个世界前,曾和施莺莺有过怎样的故事,在他迎来死亡的那一刻,他的人生便被按下了永恒的暂停。从此,不管是阳光微风这样平凡又幸福的事物,还是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历练场,都与他再无半点干系,因为“死亡”是人类留给尘世的一张无限期请假条。
有这么个突然就没命了的前车之鉴在,考场里剩下的人不管再怎么惊慌失措,也都死死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半点多余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有四下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能证明此时坐在考场中的,还都是活人。
这一连番变故下来,再也没有人敢闹什么幺蛾子了。原本还在东张西望,试图查看一下周围环境的人,立刻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书桌里,“沙沙”的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应该是大家都在按照语音播报的指导,开始填写姓名和准考证号了。
然而就在此时,这一片死寂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变数。
施莺莺高高举起手的时候,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真是壮士啊!上一个死掉的人的无头尸体还躺在你身边的桌子上汩汩冒血呢,你就真的半点没被吓到?
很明显,施莺莺不仅没被吓到,甚至还有闲心从刚刚几乎没人放在心上的考前通知广播里,提炼出了她需要的信息:
举手发言。
果然,她虽沐浴在周围人投来的难以置信、惊恐不已的眼神中,却没有成为第二具无头尸体,而被上一个倒霉蛋的血肉糊了个严严实实的多媒体设备,在发出一阵“呲啦呲啦”的杂音后,所有的摄像头都齐齐转向了施莺莺所在的方向,一阵冰冷的机械音从广播中再度响起:
“722号考生,你有什么问题?”
——你还真别说,这外设的质量真不错,音箱都被血块和肉末糊满了还能发出如此清晰的声音来。
施莺莺的脑海里突然很不合时宜地自己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不过她半点没耽误正事,将自己想问的事情问出了口:
“那如果在按照成绩高低排名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的分数都一样呢?”
原本在主控制室里舒舒服服地监控着这一大堆数据的主脑,在看见施莺莺突然举手示意要提问的时候,就有了种格外逼真拟人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的感觉。
而在这个问题被问出口的那一瞬,亲自前来编写考试秩序、担当考场播报的主脑,刚刚重启了不到三分钟的CPU,就又一次陷入了光荣的死机:
不是,怎么还有这种玩法?我可能不是人,但施莺莺,你也是真的狗啊!!!你就是那种会在咖啡馆里点炒饭,倒立着走进酒馆,替程序员检查代码运行bug的人,是吗,我可真谢谢你了!!!
死机归死机,怀疑人生归怀疑人生,但要论起来给施莺莺添堵,主脑是半点不心虚的,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做出了决定,流畅道:
“如全员分数一致,则执行全员抹杀。”
此言一出,不管是施莺莺还是主脑,这一刻都在心底亲切问候了对面的祖宗十八代。
施莺莺:我顶你个肺啊,还不如让我回去和丧尸拼刺刀呢!而且这种筛选方式明摆着就不是为了筛选人才,是为了合理杀人!你等着,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我迟早能找到你的本体然后弄死你,届时我必给你来个王水洗头把你给融了!
主脑:我才是那个想骂人的!你这是往集体意识里塞了什么东西啊,好好的现代社会校园背景都被你弄成这个鬼样子了!而且按照你对古地球时代的知识储备,哪怕所有人都被筛选下去了你也不会被淘汰的,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这么有集体意识吗,还是说就是单纯吃饱了闲的没事干要给我添堵?!
——有句古地球时代的至理名言说得好,我可能做不到让每个人都满意,但我一定可以让每个人都不满意。用来形容眼下的状况,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第158章 想活 可是谁能苛责她呢?
古地球时代经常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这个比喻, 去形容考试的残酷性;哪怕是现在的新蓝星上,也经常有机甲学院出身的家长,追在自家丢三落四的孩子身后, 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他们:
“你怎么能忘了带课本?你还不如把自己都忘了带呢!上战场的时候没带枪,带了枪忘了带子弹, 这像话吗?这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你这态度就相当不端正!”
——然而,当这些比喻真的变成现实后,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在进入考场之前, 还能信心满满跟你告别,说“下次一起”的朋友们,再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就见不到人了, 只能得到一张冰冷的“该学号已注销”的通告;考前曾跟你一起点灯夜战、努力备考的朋友们,在看到被分配的考场里, 全都是声名在外、成绩优异的考生的时候, 便面色灰败地提前得知了自己要作为50%之后的炮灰而死的命运。
努力是无效的, 运气是不确定的,唯有“50%”的淘汰比例恒定不变, 机械、稳定而高效地将所有不合格的考生全都一网打尽变成死尸, 送往火葬场进行最终处理。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在施莺莺刚进入这个“以成绩判断存亡”的世界时, 曾在第一个考场里和她一同活下来的人们, 已经近乎于无了。
因为普通人在如此高难度高强度的连番筛选下,根本无法存活;哪怕是最勤奋好学、成绩优异的人,也得祈祷下一场考试坐在同一考场里的,不是跟自己一样被掐尖选拔出来内卷的尖子生;甚至就连施莺莺本人, 也险些在数场由全都是成绩优异的考生构成的测试中被筛选掉。
主脑:这总算是走投无路了吧,这总能让人崩溃了吧?在这样的压力下,你要是还不能露出马脚来,那简直辜负了我专门为针对你而设置的这一系列压力!
施莺莺:诶嘿。
别说,你还真别说,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施莺莺也成功找到了能够交心的朋友。
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除去“考得不好就得死”这个最奇诡的规则外,剩下的绝大部分还是很正常的。
比如说考得好就会有奖励,系统会为名列前茅的人随机发放道具——能够免除死亡惩罚一次的“免死金牌”,能够在当前分数基础上十到二十分不等的“少数民族身份证”,能够提前得知下次考试部分真题的“艺考惯例”,能够随机撕毁一名同场考生的试卷双方同归于尽的“平顶山神经病buff”……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再比如说,有考试就有课程和学校,学校里讲的倒是正常课程,老师们的授课逻辑和教学方式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在巨大的生死存亡压力下,没什么人愿意去上学就是了——谁家好人上学的时候教给你“1+1=2”,考试的时候就说“好的,你已经会了1+1=2了,现在来试着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吧”?
硬要说这里的学校有什么好处的话,也只有一条:
和现实世界一样,虚拟世界里的学校,也是会有模拟考试、会有老师帮忙押题的。只不过能不能押中题,全看老师水平跟考生运气。还是那句话,平日里给你押题椭圆双曲线,结果上了考场考可控核聚变,是个人就得崩溃。
时间一久,去这个世界里的学校上课的,就只有两种人了:
一种是已经通过各种手段,确定了接下来的考试能够通过的人;一种是已经对接下来的考试绝望了,天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的人。但总之不管是哪一种,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押题,作弊,剑走偏锋。
在生源只有这两大类人的时候,学校的风气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上课的时候,一旦听说这节课的内容不是押题,整个班级的学生就立刻齐刷刷请病假起身走人,整齐得就好像得了什么烈性传染病似的,一个也不剩下。
得亏这些学校里的老师们都是NPC,不是真人,否则光看这些学生们消极怠工、偷奸耍滑的反应,就能把精心备课前来教学却得不到应有尊重的园丁们给活活气死。
然而施莺莺从来不是这两种学生中的一员。
她虽然不常出现在学校,但如果出现的话,还真是来正儿八经听课的。不管这节课讲什么,她都会认真聆听并做笔记,哪怕连续数日,授课教师都从未展露出一星半点的“好,这节课我们来演练真题”的迹象,她也从未有过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其实一开始,施莺莺也不经常来这种地方。和绝大多数人的感想一样,她也觉得没必要为了那概率低得可怜的真题,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听课上:
反正这个世界的教育资源丰富得很,就算是自学,也能找到名师课堂、状元笔记之类的辅助材料,比起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押中真题”的概率,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扎扎实实打好基础的自己身上。
然而在机缘巧合之下,去过几次课堂后,施莺莺突然发现了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规律:
如果长期上同一门课的话,那么这一门课的授课老师,在教室里的学生数量下降到某个程度后,当人少得让老师都能一一把人和名单对上号的时候,在发现教室内有之前便前来多次听课的学生的情况下,授课内容就有几率发生变化,从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教学,变成以这个学生目前对这门学科的最高认知为基础、向外拓展延伸的专项提高教学。
就好像在正常世界的大学里,如果教授发现得意门生对某些知识点特别感兴趣的话,就会在课后单独给这个学生开小灶一样。只不过在这个世界情况特殊,把开小灶的时间改到了课堂上而已,反正也没什么人正经听课。
可惜这个定理好像不是很好用,经常失灵。
有的时候,施莺莺的确能蹭上一些老师专门给她开的小灶;但有的时候,老师们似乎更眼熟别的同学,更愿意按照他们的认知程度来授课;又或者是受了什么道具卡的影响,本来学生们都快走空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都已经将满含期许和赞同的目光投向施莺莺了,突然就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收回所有生动的神情,一板一眼僵硬开口,今天我们来押真题。
施莺莺的时间精力都有限,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毫无根据还经常失灵的“规律”,就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上课这种不上不下、不痛不痒的事情上。
就好像老师会择优录取学生一样,她在对比了多位老师后,也将目光放在了一位老师身上,决定专精这位老师的授课科目:
这位老师和她一样,有着深蓝色的眼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施莺莺一看见她,便倍觉亲切。
——最重要的是,这套规律在这位老师的身上,成功率不说高达百分之百,也差不多了!
这位老师的授课方向偏文史,不是在讲诗词歌赋就是在讲历史大事,还能旁征博引,从诗词歌赋讲到以此为背景的朝代更迭与政坛变化,讲得那叫一个妙趣横生,哪怕是原本只想来押真题钻空子的学生,也愿意从忙得不能再忙了的时间表里,抽出一点功夫来多听几句。
有时,施莺莺坐在讲台下,一边速记笔记一边听她讲课的时候,便会想,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这样能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那该多好啊?
某日,施莺莺在上这位老师的“先秦两汉文化专题研究”的小灶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教室的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伴随着一阵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施莺莺的身边响起,对她恳求道:“你好,同学,我能不能……借你的笔记看看?”
施莺莺抬头望去,便看见了一位黑发的瘦弱少女,嘴角有些淤青,穿着不合身的校服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一察觉到施莺莺的目光,便赶忙对面前的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结果这一笑牵动了唇边的伤口,立刻痛得她打了个哆嗦,面上的笑容都被扭曲得有点变形了,她却半点不敢叫出声来,就带着这么个奇形怪状的笑容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用一双满含水汽的、澄澈又明净的眸子望向施莺莺。
说实在的,“上课迟到了所以要跟听过前半节课的人借笔记”的这个要求,不管放在现实世界中还是这个世界里,都不过分;但放在这个世界里,这一行为背后隐藏的逻辑就格外奇怪,无法自洽:
如果她不是为了押真题、赌一赌活命的可能来听课的,那在发现这节课没有押题的可能后,这人就该迅速离开,免得耽误时间;如果她和施莺莺一样,都是为了听课而来的,那么她为什么会迟到,是有人为难她吗?可这个世界“一切为了考试让路”的逻辑牢靠得很,如果真的有人阻拦她前来上课,她只要举报一下,就能给对方的脑袋也来个开瓢。
觉得奇怪归奇怪,但施莺莺生怕自己问到什么隐私让对方为难,最终还是打开了活页笔记本,将前半节课的内容从中抽了出来递给她,半点没问“你为什么迟到”这样的问题:
“喏,拿去看吧。”
按理来说,施莺莺不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友善的。毕竟按照“考得不好就得死”的规则,反向思考一下也不是不行:
我考得不好不要紧,只要让竞争对手考得比我更差不就行了?
于是,在系统发放的,各种能保障考生以正常手段通过考试的道具卡外,在考生中,也自然衍生出了一大批用歪门邪道干涉别人的方式。而在场外干涉他人心态和撕毁笔记什么的,就是其中比较常见的几种。
不过施莺莺还真不担心这姑娘给自己使绊子。退一万步讲,就算下一秒这姑娘精神病发作,打算把这些东西都给撕了,以两人肉眼可见的身体素质差距,施莺莺也能在她动手之前,拦下她所有的动作,顺便再折了她的手腕以示警告。
更何况这姑娘半点动坏心思的征兆也没有。
黑发少女喜出望外地从施莺莺手中接过笔记,似乎之前从未接受过这样正常的善意似的,她的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了,在施莺莺的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她还小心翼翼地看了施莺莺一眼,生怕自己打扰到这位好心人,或者被她讨厌什么的:
“多谢……谢谢你,实在太感谢了!我很快就能抄完还你……”
施莺莺微微一颔首,示意她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随即又开始就着刚刚没做完的笔记继续听课去了。
只不过在听课的间隙,施莺莺还是往她那边多看了几眼,没办法,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嘛。
而在发现这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哪怕中途插班进来,也能听得懂这位老师专门为自己改变的,对常人来说已经有些高深了的内容的时候,施莺莺内心的好奇终于达到了顶峰。
于是下课铃声响起后,当这姑娘来还笔记的时候,施莺莺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好奇心,开始和她聊起了天:
“你不像是来听押题的。”
瘦弱的黑发少女似乎在此之前,从未接收过来自他人的如此明显的善意,紧张局促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衣角,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是来听押题的,是我老公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找点事做……”
施莺莺:???不是,等等,我们真的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没错吧???天杀的,我要报警了,怎么有人能够在生死一线的悬崖上走钢丝的时候,还能抽出空来组建家庭享受天伦之乐!!!到底是我太菜了还是你们太强了,为什么在我连活着都困难的空当,竟然有人可以说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么丧心病狂的话,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不对。
施莺莺上一秒还在自我怀疑,下一秒立刻就停止了内耗,因为她很快就从面前少女的身上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她的丈夫,真的强到足以用一人取得的道具卡供养整个家庭,那她在衣食无忧、生命安全也有保障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养成这么个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胆小性子。
施莺莺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最终还是迂回着试探询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少女一惊,似乎没想到施莺莺竟然真的愿意接她的话茬似的,赶忙回答了施莺莺的问题,只不过回答得颇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第一次考试结束后,我们就结婚了。”
施莺莺被这个回答给梗了一下,心头疑惑更盛:
那就更不对了。虽然在某种莫名力量的影响下,所有人对现实世界的印象都被冲淡了,就好像施莺莺在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着横死在她面前的、应该是在现实世界里关系不错的熟人,也只能从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的记忆里,得出“我们好像认识”这么个结论,至于别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可哪怕大家对现实世界的记忆,已经被消解淡化得近乎于无了,但至少有一条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现实世界绝对比这里更加和平”。如果这两人在现实世界里就认识,且感情好得能够避过记忆淡化,那这两人早该结婚了,没必要非要在这么个九死一生的世界里搞这套。
即便这两人在现实世界里,只是陷入热恋还没来得及结婚的话,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不过数年时光,也不至于把一个能正常谈恋爱结婚的女孩子,变成这么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模样。
——除非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正常。
怀着这样的疑惑,施莺莺又追问道:“不,我不是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我是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问题,但没想到原本还能好好跟她细声细气聊天的女孩子,在听到这句话后,当场就崩溃了。
普通人崩溃的时候,要么痛哭失声,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打砸一下手边的东西以抒发内心过分激动的情绪,但这个少女就连情绪失控的时候,都那么内敛,只用力咬紧嘴唇,直到被挤压得毫无血色的唇间都出现了一点触目惊心的殷红,她才细声细气开口,低声道: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她说着说着,身体还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就好像即将说出口的这件事,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哪怕只是回忆,都能把她吓得浑身发抖,或者说,又吓又气:
“……我那年刚结束第一场考试,出考场的时候,就被他堵在了路边。当时大家都被考场里瞬间就死了一半的人给吓坏了,也没人管我……我的成绩也不好,只差一名,就要死了,但他说,他是这场考试的第一名,还得到了‘保送下一场考试’的道具卡,只要我跟了他,他就把这张道具卡给我……”
在此之前,人人都忙着从“考不好就得死”的规则下,为自己挣出一条命来,很少有人有这个闲工夫,去关心别人的婚姻生活。施莺莺这一问,就好像拎着千万吨重的锤子,在本来就摇摇欲坠、即将决堤的水库阀门上狠狠来了一下子,当场就把她内心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痛苦给砸出来了,跟泄洪似的:
“谁不怕死?谁不想活?我当时只是想活着而已,就答应了他……可他完全就是在骗我!他自己的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去,完全就是在空手套白狼,想拿我当消遣!我的生死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也根本没想着能让我通过考试,只是觉得‘反正活着都这么难了,我得多找点乐子,活一天赚一天’!”
的确如她所说的那般,在生存压力如此大的情况下,不少本来智商就不高、根本学不会东西、命中注定只能等死的人的心态,早就变得自暴自弃了,很明显,她的丈夫也是摆烂等死大军的其中一员。
然而对他来说,幸运的是,他在走投无路、混吃等死的途中,走大运捡到了这个补血包一样的妻子,而这也正是她不幸的开端:
如果她考得好,得到了系统的奖励道具,这些道具就要尽数上交给她的丈夫,美其名曰“补贴家用”;如果她没有考好,那她的死活也跟她的丈夫完全无关,他充其量就是失去了一个补血包、一只飞机杯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损失。
或者说得再远一些,如果她当时没有被这人拦下,在面对他的谎言的时候也没有动心,那么她现在得到的一切,至少都是她自己的,不会被他人抢夺过去——系统对道具卡的所有权有着严格的规定,除去“夫妻共同财产”和“自愿赠与”的情况之外,所有试图强行抢夺或者骗取的,下场跟考试排名后50%的人一样,原地开颅。
可是谁能苛责她呢?谁不想活下去呢?谁能面对死亡无动于衷,谁能在地狱里仰望天堂之时,对着那根若隐若现的蛛丝不伸手?
施莺莺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残酷,也更令人作呕。
她定定凝视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少女,一时间只觉这一幕太荒谬了,连风格最怪诞的作者都不敢写出这样的文字:
她看起来那么年轻,最多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年少的朝气尚未在她的身上完全褪却,名为“婚姻”的骗局、名为“丈夫”的压迫,便已经如无数女性拼尽一生也无法逃离的大山一样,巍巍向她覆压下来了。
哪怕在现实世界里,她也没有到结婚的年龄,更没有到毕业的年龄。她的大好人生,本来可以在真正的教室、考场、图书馆和自习室里奋力拼搏,为自己争取到足够辉煌的未来,可到了这么个见鬼的地方后,她所有的可能性,就像是蓦然褪色的油画一样,被定格在了最枯燥、最惨烈的那一幕。
施莺莺怔了半晌,终于在广播里一遍遍循环播放的“该教室即将进入封闭空置状态,请相关人员立刻离开不得逗留”的催促中回过神来,抓着身边少女的手便匆匆将她带出门去,一边关上教室的门一边问道:
“你带身份证了吗?我带你去民政局申请离婚。虽说系统默认在你们结婚后,夫妻任意一方获得的财产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这也正是他能剥削你的缘故——但钱归钱,他耽误你读书又是另一码事了。”
施莺莺的思路十分清晰,而且按照她这些年来,归纳总结出的这个世界的“一切为了考试和分数让路”的运行规律,这一套绝对有用:
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未成年。别说高中了,要是把时间再往前推一推,她估计还在九年义务教育的阶段呢。不管她的丈夫在现实世界和这个世界里是什么背景什么身份,总之都犯法!
黑发少女只怔了一下,随即便有一簇蓬勃的火光,从她朦胧的双眼里升起来了,连带着她说话的时候都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
“……我带了!带了!但是他让我每天都要上完课就回去……我现在要是不回去的话,他肯定要打我……”
两人说话间,少女走路的步子迈得大了一点,似乎撕扯到了腿上的某个伤口,她当即便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捂着小腿蹲了下去,一点浅淡的红色从她的棉布裙子下渗透出来,分明是血的颜色。
可她想逃走的心实在太迫切了。她再也不想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
她在向施莺莺求借笔记的时候,施莺莺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可信的人;其实反过来,这个道理也是一样的,少女并不知道施莺莺究竟是真心想要帮她的好心路人,还是被她的丈夫买通了,前来测试她的忠诚的打手。
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施莺莺。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施莺莺之前,她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忍受的:
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他打人又怎样,至少没把我打死,而且现在世道乱成这个样子,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当顶梁柱才能安心。再说了,他不打人的时候,对我还挺不错的,周围人也没个愿意来管我家这堆烂事的,我就继续咬咬牙忍下去吧,毕竟已经忍了这么些年了。
——但施莺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宛如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恰似一道闪电照亮雨夜。就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森林中央的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一具死去多年的惨白的女尸,在雪亮的电光照耀下缓缓升起,死而复苏。
在与施莺莺双手交握的那一刻,在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的那一瞬,她有了一种宛如五雷轰顶般可怖、却又分外令人欣喜若狂的感觉:
我活了。
她的肉/体从头到尾始终鲜活,然而她的魂魄在这一瞬,终于得以从幽冥重返人间。
于是死而复生的少女从地上站起,反握住了施莺莺的手,咬牙道:
“……我没事,我能行。”
“民政局在哪边?我们赶紧过去!”
第159章 晨星 “所以你要永远向上,莺莺。”……
虽然她的精神十分坚强, 但事实上,她的躯壳早已遍体鳞伤,所以她在一开始推门而入的时候, 动作才会那么轻柔,轻柔得施莺莺险些都没听清她的脚步声:
重伤之人怎么可能有多余的力气?
施莺莺见她实在无法移动, 便弯下腰把她背了起来, 就这样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往大门外走去,就好像她们即将前往的,不是什么普通的办理事务的地方, 而是一条充满万丈天光的康庄坦途。
结果施莺莺刚搀着她走出没几步,就听到一个相当耳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疑惑道:“施莺莺同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施莺莺转过头去, 发现叫住她的,正好是刚刚在给她们上课的那位老师。黑发蓝眼的女子从摇下的半边车窗里满怀关切地看向她们, 有人情味儿得简直不像个系统NPC, 更像个活人。
不管她是不是NPC, 总之这些年来,她对以施莺莺为首的、前来听课的学生们态度一直很好, 上课的时候, 所展露出来的见地和脾气也相当不错, 有种你一看就会觉得“这人十分靠谱”的气质。
于是施莺莺礼貌地回答道:“老师好, 我们正准备去民政局, 帮她办理离婚手续。”
这位老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遥控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对施莺莺道:“正好我有车, 我送你们过去吧。”
在家长们的眼里,始终有“别人家的孩子”这么个神奇的存在;那么这位老师,就是所有的孩子都想要的“别人家的家长”:博学,风趣,开明,可靠,亦师亦友,情绪稳定。
别的不说,光情绪稳定这一条,就很难得了:
在听到了这么个爆炸性消息之后,她的神情竟然没有半点变化,也没有对正被施莺莺背在背上的女生投以奇怪的眼神,只平淡地打开车门说,我送你们一程。就好像她们不是要去民政局,也不是要办什么与一个人的命运和家庭息息相关的大事,只是去路边小卖部买瓶汽水似的。
如果这是在现实世界,那么哪怕是熟人的车,出于安全考虑,在上车之前也得给家里人报个信,好让亲人知道自己的去向;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为了考试让路”的逻辑下,所有能够在学校里担任教师的,都是品行优良的NPC,属于“明知道自己阻拦持刀歹徒会被捅死,却还是毫不犹豫见义勇为”的那种。
于是施莺莺立刻带着虚弱的少女蹭上了这位老师的车。
车辆平稳发动,如入水的鱼儿一样顺畅融入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这位老师不仅情绪稳定,甚至开车也很稳,直到被红灯拦下,她才开口跟施莺莺说话,问道:
“你了解到的离婚的相应规则是怎样的,说来听听如何?或许我可以帮你查漏补缺。”
施莺莺回答道:“我前段时间在考试中,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一道选择题,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阻拦九年义务教育,否则立刻抹杀’。”
施莺莺又转向捏着衣角,战战兢兢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低声问了几句,在得到了她的轻轻点头,示意“可以说”后,她才继续对老师解释道:
“在之前跟她交流的过程中我得知,她结婚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但她的丈夫在跟她结婚后,为了防止她逃跑,曾经把她关起来了长达一年之久,就连考试都申请了延后执行。”
“在被关押起来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所以她这些年来才始终没能反应过来‘可以离婚’……这种情况,应该在规则的保护范畴内吧?因为她的丈夫的确阻碍了她接受教育。”
开车的女子默不作声地听施莺莺说完后,颔首称赞道:
“你的想法很好。但你只从‘教育’的领域弄清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没有从‘婚姻’的角度去弄清更多的规则。”
施莺莺怔了怔,因为她还真没想到这点:
人类是无法做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事情的。就好像没生过孩子的人,就永远体会不到生产时的痛苦有多么可怕,生产后留下来的那些磨人的后遗症有多么让人精疲力竭。
她没有结过婚,又在以考试判定生死的世界里生活了多年,思维模式已经险些被固定下来了,于是她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只能从“教育”的角度出发,而没能想到,“婚姻”和“教育”的法律体系,有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
施莺莺只是没想到而已,不是真的傻。在被提示了之后,她立刻开始疯狂翻阅本世界与离婚相关的正式记载,连带着她身边的少女也一并参与进来,试图自救。
正在二人竭尽所能查阅一切她们能查得到的电子资料和档案的时候,路口的信号灯由红转绿了。
车辆再次启动,一路向着已经能隐隐看见轮廓了的民政局行去。从她们身边驶过的车辆带着发燥的轰鸣声一路疾驰,所有的噪音却都被升起的车窗拦在了外面,留给此地一片难能可贵的静谧。
黑发女子偏转了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坐在后座上的两个紧皱眉头翻书的少女。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细纹,又摘下了让她看起来格外严肃的眼镜,因此在看向这两人的时候,她的神情便慈祥得宛如在教导自家晚辈:
“别翻了,我直接告诉你吧,相应规定在《婚姻登记条例》里,叫‘离婚冷静期’。”
“自相应机关收到离婚申请的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都可以撤回申请;三十日后,如当事人未能亲自到场再度申请,则视作撤回离婚申请,不可接触婚姻关系。”
此言一出,原本以为自己有救了的少女直接瘫在了后座上,绝望道:“……那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他现在全靠从我这里抢走的道具续命,要是我死了,他去哪里能再找到一个能被他压榨的人?”
她无力地将脸埋在掌心,晶莹的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一点点洇入她的衣角,在上面留下了暗色的水痕:
“这个鬼东西是谁想出来的?那要是有人像我一样,一直被压榨到死,吃着我们血肉过得舒舒服服的人肯定不会想离婚,他们肯定会撤回申请,让离婚无效……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规定?我要怎么办?”
在她绝望的控诉声中,车子停下了。苍白瘦弱的少女透过满眼的泪水向外看去,却发现朦朦胧胧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并不是民政局,而是在民政局旁边的法院。
与此同时,这位明明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师开口了,温和道:
“但‘离婚冷静期’不适用于你的情况。”
她偏头,向法院大门的方向点了点,继续道:
“离婚冷静期只适用于夫妻双方自愿的离婚,但你的丈夫在婚姻存续期间对你施加暴力行为,这属于‘家暴’,对此情况,你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诉讼离婚没有‘冷静期’的规定,即刻受理,三日之内就能出结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被施莺莺点醒“你其实可以离婚”后,这位少女在短短半日内,经历了数次从绝望到充满希望,再到绝望,再到充满希望的过程,再加上她身负重伤,已然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大脑都一片空白了,甚至就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是在靠着生存的本能下意识进行。
可在得到了这个好消息后,她虚弱的身体里立时涌现出了无穷的力气,甚至都不用施莺莺在旁边帮一把,她就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冲出后座,几乎将一生的勇气都凝聚在今日的反抗里了。
施莺莺和她的姓名不详的老师对视一眼,随即赶紧上前,将险些一个踉跄跪倒在台阶前的少女扶起,半搀半扶地带着她前往立案庭。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影响下,除去和考试相关的教育机构之外,在其余的一切机构里工作的,都是机器,主打的就是一个简洁高效。
这其实不算什么,但如果连人际交往的环节,都是由机器扮演的,那就有点吓人了。
这不,她们刚来到立案庭,便有一台专门负责该项事务的机器接待了三人。正在她们填写表格、提交身份资料,进行立案相关事项的时候,又有一台机器从她们身边路过,从闪耀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喇叭里传来一道机械音,冰冷、僵硬而毫无人情——但正因如此,在它试图模拟人类的交谈方式的时候,便格外荒诞可怖了:
“这是您家的孩子吗?看起来和您都好像呢。”
换做以往,这道声音只会在考前播报和考试结束公布分数的时候出现。对即将用考试定生死的人们来说,前者就是开庭通知,后者更是与死亡通知书无异。但眼下,这道声音竟然在试图和她们拉家常,便在恐怖之外更添一份荒谬:
“您可真幸福啊,有这么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
如果忽略正在发出这道声音的,是一台死气沉沉的机器这点之外,其实这一幕都可以称得上温馨了:
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办理业务,一旁还有人负责安抚前来立案的人员的情绪,没有人对前来立案人员的情况报以鄙视和为难,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完全不像是在这种处理诉讼和纷争的机关里应有的景象。
可正是在这和平得近乎虚假的氛围里,施莺莺刹那间心有所感,转过头去望向她的老师,便和那双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的眼眸对上了。
那是何等浩瀚的感情,是何等沉重的痛苦与喜悦……即便她一言未发,然而积淀在她眼神中的情绪的分量,却并未因此减弱半分,如海潮般呼啸着汹涌而来,却又在靠近施莺莺的那一瞬,尽数退却了。
如果施莺莺她保有进入历练场之前的记忆,她便能知晓这是一位母亲在面对久别重逢的女儿时,因种种原因不能将身份与感情表露出口,便只能将所有的思念、担忧、痛苦、期盼与祝福尽数寄托其中的眼神。
可所有历练者的记忆均已被模糊,施莺莺也不能例外。相见不相识,相望不相认,还有比这更痛苦、更遗憾的事情吗?
于是到最后,施莺莺也只能依稀联想到,这位老师在数天前的“诗词鉴赏课”上,对着只有她坐在正中央的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在泼天洒下的灿烂阳光下,声情并茂分析过的一首古诗: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个悲伤又喜悦的眼神转瞬即逝,快得施莺莺简直要怀疑自己都产生了错觉。她再度望去的时候,便只见到这位老师垂下了眼睛,望向正在三人身边徘徊不去的机器,温和道:
“我不要她们乖巧,也不需要她们可爱。当灾难来临之时,这些都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不过累赘,有什么好的?我们不要。”
说话间,在机器的引导和这位老师的帮助下,前来提起离婚诉讼的少女已经将表格填写完毕,送入扫描仪。在“沙沙”作响的机器运转声中,唯有黑发女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坚定,如山如岳,不可转矣:
“我只想让她们自由,聪明,坚强,永远快乐。”
不管机器取代人工这件事,在许多地方看起来有多荒谬,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机器和程度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只会按规则办事,且可以二十四小时无缝加班,从根本上杜绝了“三年立案五年等候”的事务积压现象。
她们进入法院的时候,天边只不过刚刚出现夕阳的余晖;等她们办理完案件走出大门的时候,太阳才西沉了一半不到,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黑发女子伸出食指,屈起,在车前盖上敲了敲,把施莺莺和那位大喜过望之下,都快走不动路了的少女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笑道:
“我来请客吃饭吧,就当是提前庆祝你即将摆脱压迫,迎来美好生活了。”
她们三人很快就在一间小餐馆里坐了下来,黑发女子将菜单递给那位还在时不时掐自己一下,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象的少女,让她先点菜,又转向施莺莺问道:
“你对这一系列法案和手续有什么看法?”
施莺莺回忆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字斟句酌回答道:“……在今日之前,我只觉得这个模式实在太可怕了。冰冷,死板,残酷,不近人情,就好像除去既定的规章制度之外,它们就再也不懂任何别的事情。”
因为不能对NPC说出“你们都是在虚拟世界里”的事实,所以施莺莺把“现实世界”的概念转换了一下,继续道:
“但今日过后,我突然发现,这种模式也是有其可取之处的。毕竟所谓的‘离婚冷静期’和‘离婚诉讼’,在人力效率肯定不能这么高的情况下,肯定会变成多方扯皮、你推我阻的情况,就连提起诉讼,只怕也不能如此快速解决,多半又要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影响司法进程,比如道德良俗、传统习惯、人情世故之类的。”
“可真要这样,让人情胜过法律,那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这么一对比,我倒觉得这个模式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能够不再以‘考试’和‘名次’的方式裁定生死,那让机器和程序继续在其余部门运作下去,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始终监视着施莺莺的主脑终于小小松了口气,觉得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施莺莺迟早会站到自己这边的阵营里来,那也不是不行。
然后下一秒,主脑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不是,等等,施莺莺旁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什么状况?她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NPC,倒有点像之前那个世界里曾经诞生过的“施莺莺牌感情代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一直在盯着施莺莺嘛,她只不过是随手帮了个人而已,怎么就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出了这么个灯下黑的玩意儿来?!
有这么个一看就倒反天罡的玩意儿杵在旁边,主脑的注意力再也分不出半点去,自然也注意不到,这小小一家虚拟面馆里,其实还有怎样第三个藏龙卧虎的存在:
正在跟她们对话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什么虚拟世界自动生成的NPC,分明是一段从长老院接进来的、伪装得极好的信号。
如果主脑能注意到这段信号,再顺藤摸瓜追查过去,在破除一系列伪装之后就会发现,用来伪装这段信号的虚假波段,是施经纬的惯用手法,而这段信号的真正来源,则是谢成芳。
只可惜主脑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因为它在看见新生的第二段感情代码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了黄瓜的猫一样,炸起了全身的毛。
主脑瞳孔地震。
主脑三观破碎。
主脑目瞪口呆。
主脑像施莺莺在车上飞速翻阅虚拟世界中,与婚姻相关的法律条文那样,开始飞速翻阅起与她相关的监控记录来,终于在数年前的图书馆阅览室里找到了这样的一段记录。
那时,施莺莺刚从福利院来到专门为资质不好的普通人创办的学校。
不少人或听闻了从福利院里传出来的对施莺莺不利的流言蜚语,或对施经纬多多少少还有点意见残留,更多的人则是怕麻烦,则有志一同地选择了避开她: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避免麻烦的最佳手段是什么,自然是从根源上解决,不要跟她有半点关系!
即便他们的关系,在接下来共同学习的数年里有所改善,更是有不少男生被她那张脸给吸引到了,但最开始的疏离的情况,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
人类是群居动物,哪怕是情感再怎么淡薄的人们,也依然保留了先祖们留下来的、传承在记忆和生活习性里的群居习惯。
然而在施莺莺最需要社交的、活力四射的年纪里,她身边却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其内心的苦闷与无聊可想而知。久而久之,在周围人或有意或无意的排斥下,施莺莺就把绝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跟她的母亲一样,消耗在图书馆里了。
只不过谢成芳看的书,姑且还能算是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施莺莺看的,就纯属是信息爆炸时代里批量产出的大众娱乐了。各种神奇的情节和更加神奇的逻辑层出不穷,而主脑在第一个世界里,被施莺莺的神奇脑回路给打了个猝不及防的头号战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很不幸的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曾经把主脑给当头一棍打得头昏脑胀的事情,眼下哪怕换了个世界,也能重来一次。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同样来自于施莺莺曾经看到过的一本校园虐恋文。校园文这玩意儿,自从人类教育体系里有了“学校”这个概念后,就经久不衰,从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路杀到暮光之城,横跨古今中外绵延千年之久,属实是史上第一当红题材。
而这本校园文,在古地球上曾红极一时,和同时代它的同类们相比,不管是书籍贩售册数还是读者数量,都出现了相当明显的数据断层。起因就是这本书里的情节冲突实在太多了,汇集了校园暴力、富二代、篡改高考志愿、未成年怀孕流产堕胎、吸毒、出轨等一系列关键要素,看了都得让人怀疑这到底是在校园里一边谈恋爱一边上学,还是单纯踩着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红线在当法制咖。
这玩意儿当年在古地球上,到底有没有被看得三观崩溃的读者破口大骂,现在新蓝星上的人们已经不得而知;但从施莺莺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有的:
在翻开这本书的十分钟后,她的脸上开始出现“地铁老人手机”的经典表情包;二十分钟后,她中断了阅读,前往古地球法律书籍汇总区域,借来了一本各国法典总编当成阅读参考材料;三十分钟后,她面无表情地在“今日读书笔记分享”的日志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我觉得这已经不是谈不谈恋爱的问题了,这是犯法”。
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她和身边部分同学的关系逐渐好了起来,凭着一张根本没人能拒绝她的脸达成了破冰成就,自然也就把这个爱好给暂时搁置了,只在日常玩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起过这件事。
她的朋友们自然十分捧场地听完了施莺莺的转述,进而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这个故事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男主既然在仗着自己未成年的身份做坏事,那么女主也可以反过来用魔法打败魔法啊?男主可以强/奸她,那么女主完全可以趁其不备的时候把他的蛋给拧掉,这样不管他是活活痛死,还是无力反抗之下被女主用重物猛击砸死,不都得死?”
“是这个道理。去见法官总比见法医强吧?而且如果按照正当防卫的逻辑来看,她必然不会获刑;如果在男主家族的施压下,她被判处防卫过当,也就是说,男主的家族势力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司法程序了,那么在他的影响之下,女主不管上不上学都没什么前程可言,因为一样会被抓走,不管待在哪里都挺危险的,那还真不如奋起反抗杀了他呢。”
“篡改高考志愿如杀人父母!要是我考上了机甲学院,却被男朋友以‘我没有安全感怕你离开我’的理由改掉了,还说这是为我好,为我们之间的感情考虑,明天一早他就会以肉酱的状态出现在乱葬岗。”
“你好善良……你竟然还给他留下了糊状尸体……换我我肯定要让他凭空消失,人间蒸发,这样他的父母一辈子都得陷入‘又绝望又心怀侥幸,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找人’的痛苦中,除非他没有父母是个孤儿,那自然另当别论。”
“要我说,就是作业太少,把写这种书和看这种书的人都闲出屁来了,才有时间去搞这些有的没的玩意儿。但凡把学习强度加到‘拼搏一百天提升三十分冲击重点高校’的那种程度,并强制执行,谁还有空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似乎最后一个人的发言给了施莺莺灵感似的,她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斩钉截铁道:
“你说得对。要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学习不好就得死’,我看这男主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好,决定了,今晚回家做梦就梦见这个男主被大卸八块,脑浆都给他倒流出来。”
她的好友们:……倒也不必这么极端!
——就这样,主脑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由集体意识构建成的世界,被轻轻松松二度击穿了。
——它以为只要把所有人的意识都汇集在一起,以数量取胜,就能把施莺莺带来的奇妙世界观给压下去,却万万没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一群少年人围拢在施莺莺身边,或饶有兴致或单纯出于礼节,听她转述一个来自古地球时代的、充满幻想的荒诞故事的时候,一切的注脚早在那时便已埋下伏笔。
在弄明白了一切的原委后,主脑恨不得一口凌霄血血溅三尺:
破案了。我说为什么不管是你看的闲书里,还是正常世界里,都没有这种“考得不好就得死”的逻辑,原来是你对这个变态男主的怨念!
你还真别说,按照你的这个逻辑来,的确不会有“校园暴力早恋堕胎吸毒出轨”的一系列青春伤痛法制咖文学,因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问题是也不是这么个解决办法吧!不要用更可怕的问题去解决上一个问题啊!你们这些从孤岛出来的家伙,是不是天生就有哪根弦不太对劲,一家四口里拼拼凑凑整出来的正常人都不够一半的数量!
很难说主脑的程序,在这一瞬,除去被施莺莺投注了充沛的同情心,空手搓出来的“施莺莺牌感情代码”之外,有没有因为过度愤怒和无语之下自己诞生出来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正在主脑苦思冥想“我接下来还能给她使什么绊子”的同时,虚拟世界内,施莺莺和她的老师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
新生的那串感情代码点完了菜,将菜单递给了坐在她们对面的年长一些的黑发女子。她略微看了一下菜单,又往上加了两个肉菜,这才将菜单的模式从“点菜中”调整成“点菜完毕,可以制作”,转向施莺莺,温声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莺莺。”
“如果机器全方位取代了人类,那么人类将没有生存与退路可言。”
她原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因为施莺莺在主脑的名单里,早就是个高危人物了。如果主脑也有个专门针对不可控的高危人物列出来的黑名单的话,除去已经被排除危险性的施经纬谢成芳这对夫妻之外——你别管是失踪还是死了,你就说危险性排除了没有吧——排在名单第一个的就得是施莺莺本人。
但在谢成芳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已经完全把她和施莺莺当做是天神下凡救苦救难的少女,便两眼亮晶晶地看了过来,明摆着要把她们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也正是在少女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二人谈话上的这一瞬间,新生的施莺莺牌感情代码的功效便初见端倪。主脑的监控在这一瞬出现了无法修补的漏洞,感情代码直接大展身手,把原本只是区区一片灯下黑的小地盘,扩成了臭氧层大空洞。
最可怕的是,主脑不仅无法排查、无法发现,更无法轻易修复这个错误:
如果说曾经的旧式感情代码,是人类强加给它的镣铐,那么这段代码,就是实打实从它体内生出来的,与它同源的存在。
你可以做手术,摘除镶嵌在身上随便什么部位的什么东西,但是你要怎样才能把体内自然生长出来的异物摘除?只是多了个累赘物的外伤和白血病相比,哪个更难治?自然是后者,而后者的病因就是细胞异常增殖。
在主脑陷入无能狂怒的混乱的一瞬,谢成芳就察觉到了这点异常。
她虽然不太明白这个机会是怎么产生的,但是管那么多干什么,趁它病要它命才是正理,于是在两位少女求知若渴的注视下,她将一个愿景,一个从数百年前,便经由当时的人类科学家之手,传递下来的愿景,重现在了她们的眼前:
“如果有这样一个世界,人类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失去了能深刻理解彼此的感情,失去了自主思考问题的好奇心,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交给机器与程序管理,那这个世界会是怎样的?”
在这个世界里,机器已经在除了学校等教育机构之外的各种地方都取代了人类,连这种小餐馆也不例外,用来炒菜的程序普及得比预制菜都广泛。
很快,她们刚刚点的菜便被冒着热气端了上来,隔着升腾起的雾气,谢成芳支起双手,十指指尖相对,用最温和冷静的话语,以谈天说地的轻松口吻,说着最冰冷、最可怖的假想未来——抑或者说,这不是假想,因为她已亲眼见过这种毫无生机的赛博地狱:
“不会再有金兰之交的友情,因为友情这种东西带来的助益会被用物质冰冷地衡量;不会再有骨肉相亲的天伦之乐,因为会有更现实的养育未成年人和养老的问题亟待解决。”
“人类不会再有天马行空的巧思去推演定理,不会再有灵光一闪的文艺作品,不会再有任何惊喜发生。一切都只会按照程序预先设定好的那样进行,的确平稳顺畅,但也从此没有了半点生机。”
“不管是人类还是程序,都不可能去推演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可一个程序又要怎样具有和人类一样的认知?它只不过从海量的数据中筛选,在已有的模型中拷贝,进而模拟出近似于‘人类’的认知、感情和学习能力。”
“一旦让这样的存在掌控世界,那么在它的率领下,人类的模型只会愈发趋于一致,它又要怎样进一步学习提升?更何况,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个程序不会从未经筛选的海量数据里,学习到错误的、偏差的东西呢?”
施莺莺一经提醒,便立刻将她了解到的古地球上的某个知识点,和面前女子的传授联系在了一起,喃喃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我明白了。”
“曾有过这样数款,号称能模拟人类思考过程和交谈方式,代替你上班工作写报告的程序。但同样的程序在不同的国家,在面对‘如何给你的女儿写一封主题是你是废物的信’的这个问题的时候,它们的表现则五花八门。”
在众人进入历练场的时候,主脑的设定是“忘却现实世界记忆,只保留生活常识和战斗本能”;而施莺莺在孤岛实验室上所学到的那些东西,不管是被归为生活常识还是战斗本能,都说得过去: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把这孩子当成古地球时代的普通人培养的,所以她知道一些从前的知识没什么吧?否则会被当成文盲的。
什么,你说哪怕是古地球时代的普通人,也没有办法轻易知道炸药调配的办法和核弹的制造原理?那是我们实在太担心她了,传授给她的战斗相关知识,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于是,施莺莺哪怕已经忘却了孤岛实验室上的天伦之乐,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真正的家庭这样的事实,在与面前的生母相见不相识的情况下,也依然能够将她曾传授给自己的知识尽数娓娓道来,可见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有的国家的智能程序不仅没有写信,甚至还把自己立刻代入了心理医生的角色,开始对提问者进行心理疏导,试图让提问者正视自己的偏颇,发现女儿身上的优秀闪光点;但有的国家的智能程序,不仅用极尽挖苦的口吻写了这样一封信,甚至还说出了极具性别歧视和各种偏见的话语。”
“明明都是一样的程序,也都是一样的运行原理,为什么表现却截然不同呢?因为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这些程序在从海量大数据里提取关键词并进行学习的时候,所学到的就一定是好的。同理,当人类这个群体,在智能程序的引领下,开始‘趋同’的时候,谁也无法确定这种现象是好是坏,因为谁也不知道智能程序究竟是从什么群体里提取的集体意识。”
“没错,正是如此。”谢成芳将面前的一大盆肉汤,往面前的两个少女那边推了推,低声道,“可以说,在人类将所有的权柄,都交付给冰冷的程序的那一刻,我们名为‘无限’与‘成长’的可能,就全部死掉了。”
此时的施莺莺,不管以现实世界的标准衡量,还是以虚拟世界的规则来看,她都是个未成年,是三观尚未完全成型的、正在成长中的少女。在这种紧要关头,只要一不小心走上岔路,那么她以后的人生也要一同发生巨大转变,搞不好就要从天堂一路滑落进深渊。
所以,不管是在古地球上,还是在新蓝星上,都会有相应的教育机构对未成年人进行引导。绝大多数正常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还在学校里接受教育,上面有老师看着,身边还有来自同学们的正面影响,只要有心向好,哪怕三观跑偏,也不会偏得太远。
但问题是,不管是在哪个世界里,施莺莺都没有接受过正常的人类在此时应该有的教育。
在现实世界中,她的一切关于古地球的知识,都是幼时在孤岛实验室上习得;在随后的数年里,她又始终生活在感情淡薄的人群中,连带着她对“感情”的所有了解,只能从那些已经被扫进废纸堆里的娱乐书刊获得。
在虚拟世界中,她先是经历了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连正常的社会秩序、人际关系和道德准则都崩坏了的末世,随后,又紧接着跟上了一个看似十分讲规则,事实上却也在践踏人命的考试世界。
这两大棒子打下来,甚至都不用主脑再额外做什么,施莺莺本人的潜意识,其实就已经对自己的存在、对“机器取代人类的合理性”,产生了质疑和动摇。
只要她一动摇,那么,被她培养出来的这些感情代码的下场,便宛如空中楼阁、无根之花,最终结局唯有一死。
——可谢成芳来了。
她曾在末世里救下过施莺莺,眼下又化作她的老师与长辈,以格外可靠的引路人的姿态,出现在亟需引导者的少女们面前。
她前往每一个世界,不仅是为了保护施莺莺,更是为了将她人生中缺失多年的路途、教育、亲情与成长,一一补全。
如果主脑能理顺过来这个逻辑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它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这些还没完全成长起来的施莺莺牌感情代码,而是谢成芳。因为自从谢成芳偷偷摸摸接入虚拟直接后,直接就构建起了一条堪称无懈可击的完美链条:
施莺莺构造世界,唤醒虚拟NPC,使之变质成感情代码;感情代码跟随施莺莺,让主脑产生混乱,无法时时刻刻都监视她们;为了确保施莺莺的道德观念等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谢成芳加入了进来;且谢成芳的加入,让施莺莺的情况更加稳定,感情代码的产生和运行也愈发顺畅起来了。
可以说,如果施莺莺是一台人形自走起爆机,走到哪里就把混乱带到哪里,那么谢成芳就是这台机器的催化剂和启动器。
可它根本发现不了谢成芳,不仅因为谢成芳是顶着施经纬风格的伪装进来的,挖墙脚钻漏洞的本领那叫一绝,更因为谢成芳接进来的那条线路,来自于执行者的权限。
当施莺莺还在历练场中的虚拟世界里死去活来的时候,现实世界中的谢北辰也没闲着,直接趁着主脑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施莺莺身上的时候,反手就把主脑的后方给偷了。
——这才是真正的,敌在内部!
如此一来,被禁令限制,无法现身于人前的谢成芳,终于得以在虚拟世界里,与她阔别多年的孩子见上一面。
即便她的孩子已经忘却了她的存在,相顾不相识之下难免怅惘万千,可只要还能见到,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她隔着数尺见方的桌子,隔着满桌的饭菜腾起的白雾,细细望着面前黑发蓝眸的少女,只觉心头有作为一个母亲的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诸于口,最后,只能以符合她现在的“NPC老师”的身份,对施莺莺温声道:
“旧时代的遗物,纵使千不好万不好,但其中纵有一事是好的,那便是蕴藏在其中的,人类的感情。”
“我们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却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们拥抱黑暗,可前路依然有无限光明。”
谢成芳说完这番话后,又停顿了很久,直到和她们一同坐在桌边的少女都觉得“老师应该是说完话了,我可以吃饭了”,大快朵颐了起来——这孩子看来是真的被苛待惨了,抱着饭碗一通猛吃的模样像极了韩国人见到西瓜——她才再度开口,对施莺莺点名道:
“所以你要永远向上,莺莺。”
因为谢成芳这番话直接点了施莺莺的名字,所以同桌的那位少女就没怎么去偷听,只在那里继续快乐干饭;但不知为什么,施莺莺竟从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呼唤里,从自己的名字里,听到了某种近乎悲伤的喜悦:
“你要锲而不舍,攀援向上,去所有人都没有去过的、而他们永远不能抵达的高处,因为你生来就可以。”
施莺莺隐约觉得,这位老师正在说的事情,已经远超过了眼下她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涉及了某种更宏大、更高远的东西。
这种东西曾经注视着他们,眼下也在注视着她们,日后将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地继续跟随着她,但只要有这番话在心底永远激励着她,施莺莺便能无往不胜:
“你要在‘机械’与‘人类’之间取得平衡,因为你是战旗,是号角,是永不陨落的晨星。”
第160章 新婚 不会再有人为她们开门。
这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各取所需, 宾主尽欢:
谢成芳成功和施莺莺进行了长谈,将施莺莺险些跑偏去“我觉得让机械智能统治人类也不是不可以”危险方向的思想拉扯了回来;被坑蒙拐骗着英年早婚了的受害者成功获救,三天后就能成功离婚, 还顺便吃了顿饱的;施莺莺本人在聆听教诲与鼓励后,便始终是一番若有所思的神色, 有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被打开了。
吃完饭后, 谢成芳去结了账,带着两个少女来到车前,帮她们打开了后门, 又对施莺莺问道:“你要跟她一起回去吗?”
施莺莺点头道:“毕竟她不仅没有一上完课就回去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半天了都没见着回去,她的丈夫在发现家里唯一的保姆跑掉了之后,肯定会四下打听信息的吧?”
“只要他的脑子没出问题, 就肯定知道要来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学校附近打听;这么一打听,就肯定能知道她今天下午被我们带着离婚去了。所以为了她的人身安全考虑, 我决定让她接到成功离婚通知之前都借住在我那里, 反正也就这几天的时间, 我储备的物资也够用,一时半会儿的, 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施莺莺在说完这番安排后, 又看了看谢成芳的神情, 疑惑道:“您是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完美吗?”
这一番谈话下来, 这位看起来莫名亲切的老师, 在施莺莺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攀升至最高点,连带着施莺莺把对她的称呼,都从普通的“你”换成了“您”——日后施莺莺的行事准则,从此时便可见一斑, 有礼貌,但不多,而且只给值得尊敬的人:
“还是说,我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地方?”
“的确。”谢成芳无奈地叹口气,道,“今天下午来上课的,全校也只有你们两人。他只要略微一打听,就能知道你住在哪里,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施莺莺谨慎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五天后我有一场考试。在考试进行的前五日内,所有考生都是‘受保护’的状态,他就算想杀我,也得看看是他的动作快,还是这个世界的惩罚更快,这也是我让她搬去我那里跟我同住的原因,我可以替她挡刀。”
谢成芳继续无奈道:“不,我不是说你的人身安全,我是说你的精神安全。他虽然不能杀你,但是想要恶心你一下,还不是轻而易举?比如说半夜不穿衣服浑身赤/裸地在你家窗外唱情歌,一边遛鸟号称要跟你表白什么的……”
施莺莺果然露出了被恶心到的表情:“呕。”
谢成芳继续道:“等你真的被他恶心到后,精神状态肯定会受影响,连带着数日后的考试也会大失水准。他不必真的动手杀你,只要能影响到你,就可以让考试规则成为替他杀人的刀。”
施莺莺的确没想到过这一点。
她见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书里的变态,却万万没想到,许多变态不仅是这么个用来消遣的平面形象,更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她在现实世界中诚然也被这样追求过,但那时的人们基本都是凭着“我应该这样做”的规则和意识在行动,干什么都淡淡的——这才是真的人淡如菊——也就无从谈起“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男子离婚不成愤怒杀妻”这样,影响极为恶劣的事件。
正在施莺莺苦思冥想,要去哪里找到一个能够保证两人安全,又能够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五天内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地准备考试的场所之时,谢成芳也适时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如去我那里吧,我可以把你们俩藏起来。”
施莺莺在最初的怔愣过后,发现这个主意的确不错:
她是个老师,负责给学生传授知识,教导大家如何通过考试,而按照“一切为考试让路”的原则,随意攻击她的话,下场和惩罚只会比单纯攻击考生同类更惨;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个变态能够想到办法躲避惩罚,可这个老师是学校内少有的经常给考生们押题的人,哪怕世界不杀他,激怒的考生们也得把他给生吞活剐了。
而且最关键的因素刚刚也说过了,她是个老师。在借住在她家的这段时间里,就算她不给两人押题,能随便讲点什么跟接下来的考试有关的知识点,也是好的。
如果这是在现实世界里,施莺莺还得考虑一下此人的身家背景等因素,以确保自己的安全;但是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所有被模拟出来的、能够进入教育机构的NPC,个个根正苗红得,下一秒就能和身边的俩同事手拉手,原地建立党支部。
于是施莺莺立刻便答应了这个提议,和身边的少女一同欢天喜地道:“谢谢老师!”
就这样,两人成功搬入了谢成芳的单身教师宿舍。谢成芳亲自将两人带入客厅,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带着她们安置了下来。
别说,这个宿舍的条件真的不错,两室一厅一书房,只要把空置多年的客房打扫打扫,再加两个小姑娘在这里生活,也绝对不成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谢成芳的宿舍里很少见机器人。用她对两人解释过的话来说,就是“不习惯和这些没什么人气儿的家伙待在一起”,因此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就只能她们自己动手了。
谢成芳正在扫地拖地的时候,施莺莺和那个少女也没闲着。她们拎着抹布水桶,把已经蒙尘了的床头柜之类的家具都擦了一遍,还洗烘了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方便等下使用。
好容易打扫完卫生后,施莺莺擦了一把头上的薄汗,只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都有些红了——不是累出来的,是惭愧的。
因为从她的视角看来,自己这半天忙来忙去,除去出了个不完善的主意之外,愣是没真正帮上半点忙,眼下竟然还要继续打扰老师,就更过意不去了:
很难说是“光靠耍耍嘴皮子,就让老师帮忙跑前跑后”这件事不厚道,还是“只出了个主意,没出多少力气,却能跟真正干实事的人一起收获同等的感谢”这件事,更让她不好意思。
正在施莺莺手足无措间,原本还在埋头擦床头柜的谢成芳,突然就开口说话了,对时机把控的精准程度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言便说中施莺莺的心事:
“没事,别担心,也不用不好意思。”
“你才多大呀?老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当然应该负责教导你们、帮助你们了,要不可真白吃了这些年的饭。”
施莺莺救回来的那位少女,已经去隔壁书房开始整理今天白天听的课了,只有施莺莺和谢成芳在房间里轻声交谈。
客房因为长期空置,也没怎么检修,所以灯光略微有些昏暗,却也因此而变得格外温馨。空气中弥漫着轻盈的水汽,与一点若隐若现的洗涤剂清香。放眼望去,木质家具闪动着温润的光芒,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们为了避免打扰到书房里的少女,而特意压低了的声音与心意,更加温柔。
如果除去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与已经在这些规则下丧生的无数人,那么这幅画面实在再好不过,是一副很标准的母女夜谈交心的温馨场面。
问题是,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数日后又有一场考试摆在她们面前,母女二人又相见不相识,如此种种,还真算不上什么温馨和平。
但至少在这一刻,流淌在空气中的温情做不得假。在今日之前,施莺莺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位,能温情又认真地,对自己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长辈。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含有莫名的安抚之意,还真让施莺莺惶恐又担忧的心,就这样一点点平复下来了:
“谁不是在犯错和摸索中跌跌撞撞长大的呢?谁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呢?那就不是人了,连机器和程序都要时不时出个bug呢。”
“只要你的这段路,能在走得尽量轻松一点的同时,把应该学到的东西都学到,那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在谢成芳的安抚声中,施莺莺终于放松了些许,将自己的真心话喃喃吐露:“……我真的有好多事情都没考虑到。谢天谢地,幸好这次有老师帮忙,我们才没有失败,可以后呢?果然不能冲动行事,以后我一定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再动手。”
谢成芳闻言,从手上的清扫工作中抽出注意力,对施莺莺满含鼓励与宽慰之情地一笑:“你有这个想法当然很好,我全力支持。以后只要我还在,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我给你兜底。”
施莺莺高兴道:“谢谢老师!真的太感谢了,要是没有您的帮忙,我们今天的行程绝对不可能这么顺利!”
谢成芳依然在低头擦那个床头柜,就好像原本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上突然长出了蘑菇似的,只温声道:“这有什么?好孩子就是应该得到奖励的。”
按照正常人的社交逻辑来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基本上就是说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成芳却还在尽心尽力地擦那个柜子,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施莺莺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试图委婉提醒道:“老师?”
谢成芳立刻应声,就好像别看她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在擦柜子,事实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施莺莺身上,只是想借着“打扫卫生”的由头,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多待一会而已:“嗯?”
施莺莺朝着那个已经被擦得锃光瓦亮的床头柜一努嘴,笑道:“已经很干净了,再擦下去,木头就要被泡掉漆啦。”
谢成芳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停留得有些久。
真奇怪,她在带施莺莺二人前往民政局的时候不曾慌乱,要将这两人收留在自己家中的时候,也未曾改变半分面色,眼下倒是在施莺莺的一句提醒声中手忙脚乱起来了,说话的时候都有点磕磕绊绊:
“……哦,对,对,是这样的。哎呀,人年纪大了,注意力就容易分散,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一边说着,谢成芳一边收拾好了打扫卫生的器具,又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确定各项安排都完美无误后,这才对施莺莺笑道:
“那我先走了,孩子,你好好休息。”
“等你们这次考完,要是都能安然无恙,我就给你们做饭吃。你看我家里都没什么家务机器人是不是?因为平时我都是自己动手解决这些问题的,时间一久,还真让我给练出来了,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做饭好吃着呢!”
施莺莺不知为何,只觉心头一动,酸软得很,就好像她终于完成了什么夙愿似的,却又不知道这种酸楚的、欢悦的心情从何而来,只喃喃道:
“好的,谢谢老师。”
三日后,来自民政局的通知抵达了施莺莺和那位少女的面前。
官方不仅用闪电一样的速度查清了真相,爽快判决两人离婚;同时,因为男方对女方经常施加暴力行为,还影响到了她的升学考试与进修学习,故判决男方净身出户,且要将婚姻存续期间,他从女方这里取得的资源一并归还,若逾期不还,一并视作“考试不通过”,予以抹杀。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能让她们高兴太久。
因为就在两人欢欣雀跃地一路飞奔回来,准备找她们又仗义可靠又温柔可亲的老师,分享这番喜悦,顺便再好好感谢一下她的时候,却发现,从那间她们在其中短暂借居了三日的教师公寓里走出来的,不是兴冲冲迎接她们的谢成芳,而是一台和民政局里的那些机器人制式差不多的机器。
在见到这台机器的一瞬,施莺莺的心头便猛然一震,谢成芳之前曾对自己说过的“机器和程序永远不能取代人类”的话语悄然泛上她心头,使得她莫名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她立时手脚发软,背后渗出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有那么一瞬,施莺莺几乎都要倒在地上了——但她没有倒下,因为站在她身旁,和她手挽手并肩站立的少女,虽说也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可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便能成为彼此最后的支撑,使得施莺莺姑且还能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佯装平静地将这句话问出口:
“你是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你。我们老师不喜欢有机器进入她的居所,你要不要先离开?”
然而这台机器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从扬声器里发出的,机械又冷漠的声音,甚至比施莺莺背后缓缓透出的冷汗都要冷一万倍:
“经查明,该教师有行为不当之处,已执行抹杀。”
它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举起了一份文件,开始对其进行扫描。在一阵“滴滴”的扫描成功、录入成功的通知声过后,这台机器又对已经彻底沉默了下去的两人道:
“她在死前,用所有的财产买下了这所单身公寓,受赠人写的是‘借住在我家的两个孩子’,看来应该就是你们了,谁来签收一下?”
“你去吧,莺莺。”少女在施莺莺的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低声道,“老师走得太匆忙了……如果她有什么遗言,或者留了什么要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你最聪明,一定能找到的。”
施莺莺只觉心头大恸,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半点泪都无法落下,只红了眼眶,倔强地一笔一划地在受赠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死死地盯着那台机器,不甘道:
“老师哪里有行为不当之处?你倒是说来听听,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怀疑这分明就是你们在给她扣帽子诬陷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通体闪动着银白色光泽的机器,用一如既往冰冷的声音回答道:“该事宜属于一级保密专项,普通学生无权得知。”
“考试在即,请两位同学专心备考,预祝你们金榜题名。”
在走完这一套流程后,这台机器人便吱呀吱呀地转着地下的小轮子,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只留被抛下的两人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她们开门。
施莺莺踉踉跄跄地扶着同样因为受惊过度而浑身无力、四肢僵硬的少女进入家门,反手锁好门窗,又按亮了客厅的灯,正准备将她放在沙发上,却听到一道细微的哭声从身后传来。
这道哭声不是那种熊孩子要糖吃的声嘶力竭,也不是情绪崩溃下的大吼大叫,而是在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后,实在再也控制不住,从憋气憋得都快要炸掉了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一道几不可闻的哽咽。
气若游丝,痛不欲生,正因如此,也格外让人心疼。
自打开了这个头后,这位少女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一边用袖子不停揉搓自己的眼角,在巨大的悲伤与无助侵袭之下,她连施莺莺只不过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也同样被莫名卷入这个九死一生的世界的普通人的现实都忘了,只巴巴地望着施莺莺,就好像面前黑发蓝眸的少女,是她唯一的顶梁柱、主心骨:
“莺莺,你说……老师她怎么样了?她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犯错呢?肯定有人污蔑她!她还能回来吗,我真的好想她啊……”
施莺莺原本和她一样,也沉浸在莫大的悲伤和绝望中,但被这道哭声一激,她只觉心头一痛,原本游离在躯壳之外的魂魄,都被硬生生地塞回身体里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哑着嗓子回应道:
“……老师不会有事的,肯定是那家伙在骗我们。”
多奇怪啊,明明施莺莺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女,除去考运好一点、头脑聪明一点之外,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本事;如果从“生死不由己”的这个角度来看,她和正在沙发上抱着个抱枕痛哭失声的少女一样,都是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弱者、棋子、可怜人。
既然如此,施莺莺这种下意识的“我要保护她”的行为,又从何说起呢?
——施莺莺不知道的是,这就是现实世界里,那片眼下已经荒无一人的孤岛上的童年与教育,留在她身上最深的痕迹。
因为从小到大,施莺莺作为数百年来,新蓝星上唯一一个有着健全感情系统的正常人,是被作为决策者培养的,她就是作为帝王、主君、领导者与引路人而成长起来的。
所以她会下意识检讨自己的谋略有不足之处,因为这是身为掌权者必备的统筹大局的素养;所以她会对处于弱势的少女伸出援助之手,因为这是她作为强者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眼下,她明明心中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伤痛,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耐心地说着怎么听怎么可信的谎言,开解身边的同伴:
“你也知道老师是好人对不对?那她怎么会有行为不当的地方呢?说不定是被派去什么地方执行秘密任务了……别哭,别哭,你要坚强起来,先应付好两天后的那场考试再说,要不等老师回来却看不见你,她该多伤心?”
在施莺莺的安抚下,少女渐渐止住了哭声,用发顶蹭了蹭施莺莺的手,低声道:“……我会努力的。”
两人的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她们原本带了一些食材回来,要和谢成芳一起做饭庆祝的,结果被机器人带来的噩耗给冲击到后,这些东西便零零散散地落在了门口,施莺莺不得不过去,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提起来,搬入厨房,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她在挽起袖子的时候,恍惚间想起谢成芳曾对她说的“我给你们做饭吃”的这番话,不禁心头一痛,目光空茫地看向她们曾对坐夜谈过的卧室,半晌未有下文。
从那之后,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人如那晚一样,温和又亲切地称呼施莺莺一声,“好孩子”。
她们在这里不好受,谢成芳那边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谢北辰刚刚掩盖好两人的踪迹,就接到了来自谢成芳的紧急通讯,言简意赅道:“主脑竟然能驱逐我了。”
这番话很简单,换做对主脑不甚了解的人来听,甚至还有点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感;但谢北辰作为主脑曾经的感情代码,还受过历代以来最敏锐、最聪慧、最像正常人的执行者施经纬的培养,可以说在新蓝星上,他对主脑的了解若是谦称第二,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因此,谢北辰立刻体会到了谢成芳这番话里的意思,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是,这——”
聪明人彼此之间,是心有灵犀的,更何况谢北辰曾作为谢成芳的“儿子”被她抚养过一段时间,不管是作为盟友,还是作为家人,他们都对对方的脑回路了解的一清二楚——当然,在不重要的事情上拐弯去什么七扭八拐的方向这一点不算——自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主脑之前检查不出这些新的感情代码,也没法立刻消灭谢成芳这个外来者,是因为她们都把自己伪装成了“主脑一方”的存在。
可以说,只要有这张虎皮大旗、这块迷彩布披在身上,那么,不管她们的内里是什么东西,主脑就没法立刻将她们排除出来,更不可能轻轻松松消灭她们,就好像勇冠三军、力能扛鼎的大力士也不可能把自己拎得双脚离地一样。
但主脑竟然能攻击谢成芳了,还成功把她送虚拟世界里排斥了出去,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主脑已经决心要改变自己了。
为了排除施莺莺这满门忠烈的不稳定因素,主脑决定不做人了——虽说它本来也就不是人——愣是从自己的本体里,又分出了一团小型程序。
这样一来,它原本稳定的构造,就能发生改变,进而探测出原本借着和自己格外相似的气息,潜藏在自己内部的那些家伙;就好比某些发生了特殊病变的细胞在人体内难以被察觉,因为它们的性质和正常细胞太像了,但把它们放在小白鼠的身体内,就能立刻被老鼠的免疫系统判定出是“外来者”。
谢成芳:“这是什么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架势,好家伙,吓到我了。而且明明改变自身代码和判定的方式有这么多,它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很难让人不怀疑,它把这部分程序分离下来其实有大用。”
谢北辰表示赞同:“我会持续跟进的。既然如此,在这段时间里,您也别再去历练场里找莺莺了,我真的很担心主脑在被刺激过头了之后,会选择原地起爆和她同归于尽。”
谢成芳沉默以对,表示赞同,随即“滋啦”一声电流轻响,两人的交流频道便归于沉寂,半晌后,谢北辰才轻轻叹了口气,用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怀念,抑或者是信赖与自豪的语气,轻轻感叹了一声:
“莺莺。”
在两日后的那场考试中,不管是施莺莺还是她的同伴,都成功通过了测试。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得以挣脱牢笼,因此心情舒畅,状态也格外良好的缘故,那位少女的分数完全就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甚至都能甩下作为第二名的施莺莺足足二十分。
这个世界的规则残忍归残忍,但奖励也是真的丰厚,会给每场考试的头名发下各种各样的奖励,或许这也是“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麻醉与安抚吧。
不管是施莺莺还是这位少女,其实都是拿过很多次奖励的人,但今日不同,因为她获得的奖励,从此再也不用作为“夫妻共同财产”,跟她那只会吸血吃软饭的废物丈夫平分了,而是可以完完全全自己享有。
在取得那张卡片,并看清了上面的使用说明的一瞬,少女的面上陡然掠过一点异色,看来这件道具的功用十分特殊,因此,哪怕是拿过不少奖励的她,都难以再遵循着“财不外露”的原则,控制自己的神情。
不过她的这份异常转瞬即逝,快得都没人能察觉。
像是在刚刚的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她就已经做出了什么重大抉择似的,随即,她很快就将卡片收拢在了掌心,对闻讯赶来祝贺她的施莺莺柔软而无害地笑了笑,温软得仿佛一团触手柔软的甜滋滋棉花糖云:
“我拿到奖励啦!为了庆祝,我请你去吃饭吧,莺莺?”
她们手挽手去往谢成芳曾带她们去过的那家小饭馆,却发现只是短短两三日的功夫,这家不久前还在运营的饭店已经关门大吉了。
好一把大锁合拢了大门,银色的锁孔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动着和那些机器一样的冰冷光辉。她们即便想要从外面往里望去,也只能从贴着防窥膜的窗户上,看见自己虚幻的、摇曳的倒影。
两人对视一眼后,原本回荡在她们胸中的那些莫名的情绪,那些“以为来了这里就能回忆一下从前”的小小期望,终于在更加坚硬和残忍的现实面前,被尽数击碎,进而冷却下来了。
就好像那个她们曾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热血,在逐渐落下的夕晖中,朝着自由与光明的方向一路狂奔的下午,只不过是一场遥远的、易碎的梦境而已。
自那之后,日子便平淡得宛如流水一般,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
她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打扫卫生,习惯了自己做饭,将谢成芳留下来的习惯完美地继承了过来,机械智能的产物很少有能被允许踏入她们家中的;谢成芳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在这个世界作为NPC搜罗到的书籍却保留了下来,帮助着两人一次又一次度过生死险关。
时间一久,两人优秀的成绩,自然吸引到了许多试图抱着这两条金大腿苟且偷生的人,好一窝狂蜂浪蝶跟疯了一样涌来:
毕竟按照“每次考试中每间考场的第一名都能得到奖励”,还有这个世界里过分密集的考试频率,她俩的手里绝对已经攒了一堆好东西了。不求能从她们这里得到个正儿八经的名分,只要能让她们高兴了,从她们手里漏下来丁点儿东西,也够自己用的!
于是每次考试结束,两人都要被一堆过分殷勤的人堵在走廊上,嘘寒问暖,擦汗倒水,这待遇周到得那叫一个无可挑剔、五星级服务,怕是古代的帝王也不过如此了。
但不管是施莺莺还是那位少女,都对这些贴上来献殷勤的俊男靓女半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后者可能是受了情伤有了心理阴影还没缓过来,前者就是单纯觉得无聊,不想跟一堆连现实世界中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的家伙混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人打发时间?只有扶贫办才会精准扶贫。
正在施莺莺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也将这样稳中向好、有序推进的时候,一个她想都没想过的事实——或者说,别样的喜讯,直接从天而降,把她砸了个魂飞魄散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怀疑人生:
一年后,她的这位看似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的好友,突然带着满面娇羞的红晕找上了门来,对施莺莺说,她已经走出了上一段失败婚姻的阴影,成功找到了第二春,即将举行婚礼。在这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的时刻,她想邀请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救命恩人施莺莺,作为新娘一方的家人与贵宾参与婚礼,见证这份幸福。
施莺莺:???等等,是我在什么地方按了三倍速快进键,所以一不小心跳过了一大段至关重要的剧情吗?我有点看不懂现在的走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在施莺莺一迭声的追问下,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她和新男友是在一次考试结束后认识的。
起初,她的确对这个男人半点好感都没有,只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捞男而已。这种人她每天见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闹心又烦人,就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过去,丁点儿眼神都没给他。
但某日她在一次考试中,运气格外不好,被分配到了一个高手如云的考场——当某些人能够凭着超强的学习能力和不凡的天赋,成功在多次考试中蝉联第一的时候,哪怕这些人再怎么不想出名,也会有人主动把他们的信息搜集起来编纂在一起的,意思是“但凡在考场里看见这些人,身上有道具的就赶紧用吧,不用的话还真不好说你有没有以后可言”——她还没来得及发动道具,就被传送到了考场外面:
还不是她的男友的那位追求者,在确定这场考试属实险象环生后,就抢先一步,把自己身上的一张“保送卡”给她使用掉了。
也正是直到那时,这个男人才被她真正看在了眼里。她不喜欢欠人人情,便在考试结束后,第一时间找到了这家伙,在发现他竟然卡着前一半的存活名额里的最后一名,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试后,便格外高看他一眼:
“你竟然这么聪明!我刚刚还在想,要是你把这么珍贵的道具卡给我用了,你自己却活不下来怎么办,我会内疚死的。”
“千万别这么说。”这个英俊的男人笑了起来,对她情真意切道,“如果我真的因此不幸而死,那也是我的选择,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在实现了‘保护你’的这个心愿后,就没什么别的妄想了,你好好活着,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但如果你却因此而自责,那我才真的死不瞑目。”
这番话说得何其动人,更何况,这人不是个只会说漂亮话的花架子,而是实实在在地一掷千金保护了她。
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得不在这种情形下动容——要么是被真心打动,要么是觉得“这么纯种的冤大头可不多见,一定要搞好关系实现长远利用和可持续压榨”——总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终于给了这个男人一点好脸色,叹息道:
“……真让人头疼。其实你不用保送卡,我也能通过这场考试的,我的道具可比你多多了,哪里用得着你?你却突然半个招呼也不打,就搞了这么一出,我还得想想要怎么还你人情。”
“这样吧,我手头虽然没有保送卡,但也多多少少有一些道具,而且都比你刚刚用掉的那张保送卡更贵重。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把你的道具摆出来让我看看,我挑几个抹平差价,以零换整,给你一份更好的道具;第二,这个人情就先这么欠着,等我下次拿到保送卡后等额还你,再按照期间耽搁的天数等额补偿你现金。”
男人原本自信从容的笑意,在听见她这两个要求后,似乎不易被察觉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柔声道:
“我不是为了讨要报酬而救你的。我就是单纯喜欢你,想要帮你……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你不用给我什么,因为我完全心甘情愿。”
自那日过后,两人的关系便慢慢好了起来,又过了几个月,更是顺理成章地坠入了爱河。
施莺莺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把这场“保密程度堪比革命党地下接头”的恋爱,和生活中的某些大事对上了号:
“所以你那时说要搬出去,就是因为这件事、这个人?”
少女点点头,温柔地笑了笑:“我怕打扰到你嘛。”
她的相貌本来就好,虽不及施莺莺的那种明艳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天然风流、清贵气度,但也格外楚楚动人。
因此,当她用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注视着施莺莺,就好像施莺莺是她唯一的世界栋梁、最可靠的心灵支柱那样,又尊敬又热忱地望过来的时候,哪怕是施莺莺,都说不出半点重话来:
“……你真是想多了,傻姑娘。只要你不带人回来弄乱咱们的私人地盘,便是再谈一万个消遣的,也打扰不到我;倒是我担心你一个人搬出去的话,会不会被被别人给骗了呢。”
少女闻言,笑得愈发满足,都有一种甜美的气息,从她的眉梢眼角满溢出来了,那是名为“幸福”的光辉:
“他对我很好,莺莺你就放心吧!啊,对了,我们已经搬去隔壁的那处高档小区里了,听他说那里的安保措施会更好一些,能够解决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后顾之忧,让我们能够专心备考,大大提高生存率,但想要进入那边的话,需要刷卡刷脸……虽说我现在还没拿到门卡,没法请你过去玩,但以后如果莺莺你来看我,我肯定会来接你的!”
彼时,施莺莺只以为她真的找到了不错的归宿,便笑着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就这样,不知道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还是被她的亲亲好男友用“你继续和她住在一起我们来往不太方便”的理由说服了,总之,她在数月前,就搬出了那间户主写着施莺莺名字的、她们从萍水相逢的老师手里继承来的单身公寓,搬去了更高档的小区生活。
也果然像她所说的那样,这里的安保措施是真的好。
哪怕在“一切为考试让路”的逻辑下,施莺莺在某天心血来潮,打算去探访一下老朋友的时候,凭着连续三次考试第一的名头,也没能成功刷开大门——在别的地方她可是只要刷一下脸,除去部分涉密机关和军事重地之外都能畅通无阻的,甚至还能当钱花!
最后还是她的好友带着一脸惊喜和愧疚交织的神色,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出来,把施莺莺的指纹、声纹和面容录入了她家的安保系统,带着施莺莺刷脸进入后,欢欣道:
“我把安保级别做了一定调整,现在不用门卡直接刷脸也可以,只不过直接刷脸的话没法从大门直抵卧室就是了……总之,有了这些信息,莺莺就可以随意来我家啦!”
总之,除去这个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的小插曲外,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的和谐:
她看起来已经走出了上一段失败的婚姻带给她的负面影响,准备走入全新的婚姻殿堂;虽说施莺莺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只能从好友的转述中得知一二——用施莺莺的话来说就是你们这个恋爱谈得太机密了,活像地下党接头——但从好友的描述中,这个人又深情又英俊,还温柔体贴,擅长家务,情绪稳定,身家可观,单听描述,属实没有半点不好的,是个能放心托付的、可靠的人。
但那时,施莺莺刚从谢成芳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不久,还要应付接二连三、生死攸关的考试,心力交瘁得很也疲倦得很。
在这样的高压下,她在现实世界中,最引以为傲的感知,缜密的逻辑,敏锐的思维,统统都失效了,连带着施莺莺把一个最重要、最明显的问题都忽视了过去:
如果他真的像她口中说的那样,是个几乎完美的人,那么他怎么会没有考虑到门卡的问题?
明明是双方共同购买的房屋,是夫妻共同财产,可作为两位出资人之一的她,却一直没有门卡,甚至在她去迎接施莺莺的时候,也只能刷自己的脸回家——刷卡刷脸的这份双重保险,在她始终拿不到门卡的时候,便悄然对她关闭了其中的半条道路。
这究竟是无意下的疏忽,还是有意而为?
但不管是什么,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妻子当成跟自己平等的人来看。
所以他才会认为“我的老婆不需要拥有财产”,所以他才会忽视女方对共同财产的合法拥有权,而这种错误的认知,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时候,就是她出钱买了房,也搬了进去住着,却始终没有自家的门卡。明明生活在家里,却过得像个借居在此地,还不付房费车费的偷渡客似的,总之偷感很重,而归属感近乎于无。
即便这种轻视的观念和腐朽的看法,不会被某些聪明人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是从细节上,却依然可以窥见真相一角,就好像如果某个大门紧闭的房间里有一具尸体,那么不管门窗关得多严实,总会有尸体腐烂的臭味,若隐若现地飘出来。
——只可惜施莺莺未能察觉。
就这样,在相恋六个月后,那位好友便成功闪婚,再度与她的男友踏入婚姻殿堂。
为了节省时间和金钱,也为了追求他们想要的那种“不用很华丽铺张,但心意一定要真,氛围也要温馨”的感觉,两人的婚礼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在民政局不远处的那家已经倒闭多年的小饭馆旁边,另外找了个普通酒店,略微定了几席而已。
直到举办婚礼的当日,施莺莺才终于见到了好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即将从她的男友升级成丈夫的存在。
很明显,他之前已经从妻子口中,听到过无数次这位兼具“救命恩人”和“挚交好友”双重身份的存在了,一看见施莺莺,便赶紧迎上前来,热情地跟她握手,笑道:
“施莺莺小姐,久仰大名。您能拨冗前来,我实在太荣幸了!”
施莺莺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位儒雅温和的男子,心想,如果这人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正常人的话,那也不是不行,毕竟脾气好,长得也不错,还能赚钱养家,和好友的前夫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她如果真的跟这人结婚,以后肯定会过得比以前更好吧?
于是施莺莺送上了自己的礼物,一张能够在考试中向外传递消息三次请求场外援助、并且不会被逮到的道具卡,微笑道:
“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个男人自然也知道这张道具卡的含金量,在看到施莺莺竟然能拿出这么高级的道具后,两眼顿时亮得像黑暗中的猫咪一样,都快放射出光芒来了,活像两只明晃晃的手电筒,连带着对施莺莺的态度,都从一开始的“热情”变成了“十分热情”:
“哎呀,这也太贵重了,多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那个半透明的、装有道具卡的信封,然后相当自然地递给了同样在一旁接待宾客的妻子,笑道:“来,老婆,你拿着。”
——可以说,即便施莺莺之前对此人曾抱有怀疑,那么这一刻,他在收到了贵重的礼物后,下意识就将它转交给他的妻子的那一瞬,施莺莺也得打消相当一部分对他的恶意揣测:
如果不是好友在家庭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么这个男人怎么会做出如此自然的动作?就像是已经习惯了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交由她拿主意的相处模式。
那再进一步,如果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以她为主导、由她来决定大事的相处模式,那么至少她的人格尊严和人身安全,就都能得到保证,再也不用担心会重蹈覆辙。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虽说这对新人主张不要大操大办,但在重新获得了读书的权利后,她的成绩飞跃得叫人难以置信。
哪怕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按照如此冰冷残酷的规则运行了许多年,将所有普通人都无情地筛选了出去,能留下的无一不是在某方面有过人特长、甚至干脆就是六边形战士的佼佼者,她也依然能够在这人才辈出的局面中杀出一条血路。
也正因如此,哪怕她之前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冷酷了,也总有人觉得自己能够用一腔真心融化这座冰山,前赴后继者不计其数:
长得好看的,试图成为她的情人;性格温和的,想要成为她的朋友;有野心的,想成为和施莺莺一样的、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救命恩人;没什么大志气的,也想着要是能讨她欢心,从她手里拿到几个道具,给她当狗都可以。
别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真叫她的交际圈慢慢扩大了起来。再加上她本身的性格本来就很温和,这段时间来常常端着的冰山脸只不过是一种与她的本性相悖的伪装,很容易被看穿,于是今日前来参加她的婚宴的,还真有不少人,把原本就不多的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在满堂宾客的喝彩声中,英俊的新郎与美丽的新娘含笑拥吻。
没有礼炮,没有捧花,没有从天而降的金粉与明亮的闪光灯,缠绕在这间侧厅衡量上的假花也有些稀疏。这个婚礼规模若是放在现实世界里,真是怎么看怎么简陋;但放在虚拟世界里,就已经是一场值得称道的盛事了。
作为新娘的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施莺莺理所应当地被安置在离两人最近的那一桌席面上,她抚掌微笑,看向两人的时候,至少在这一刻,她在心底真心祝愿过他们和谐美满,地久天长。
——三年后,施莺莺与她那婚后就再也见不到人了的好友,在一场考试后双双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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