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女官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林夫人, 本名胡秋的任组织会正会长一职, 乃是西望府头一位女官,总管西望府上下妇孺一干事宜;白芷任副会长, 下头又由呼尔葉、王玉婉等人分别担任职务。
八月份的时候, 朝廷文书正式下来,白芷带头接了圣旨, 领了官府并官印等信物,这便走马上任了。
除了白芷之外,这些人身上都是头一回挂职,兴奋之余,更多感受到的则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一群人整日着官服、踩官靴,早出晚归, 每每出行总是引了无数人观看,远的将还有从北延府那头过来的……一时间西望府内外热闹非常,众人骄傲之余越加警醒, 倍加勤奋, 竟是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日四更刚过,呼尔葉就起了,又麻利的对着镜子打扮整齐,叫了随从就要出门。
“呼尔葉,过来这边。”二长老就站在外头,不管时间地点都有些蹊跷, 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到底是亲爷爷, 呼尔葉略一犹豫, 也就走了过去,不过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事先说明:“爷爷,衙门五更差一刻便要点卯,耽误不得,您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不若等我傍晚下衙归来再说;若有急事,您可需快些这个,胡大人素来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哩。”
二长老听了这个,表情先就一僵,显然有些不痛快。
呼尔葉只当没瞧见。
见孙女一点儿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二长老饶是心中怄气,也无可奈何。
他略打量一回,见呼尔葉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脚踩皂靴,神采奕奕,虽不如女儿家打扮的风流妩媚,可到底自成气派,别有一番韵味,更令人不敢小觑。
如今这个曾经不被自己瞧在眼里的孙女也是出息了,乃是大月头一号人物!大禄正经在册的官员,足足从七品之高,虽管辖范围不大,但官阶却也只比知县大老爷矮一级罢了,谁还敢轻视于她?
轻视呼尔葉便是轻视忠义郡主,轻视忠义郡主那便是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而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还是想想如何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吧。
大月幸存百姓尚且需要仰大禄鼻息,呼尔葉这唯一被忠义郡主和朝廷正式承认了的,便相当于两边交流的唯一官方纽带,断不得!
二长老心中好一番百感交集,见呼尔葉面上已经隐隐带了不耐之色,这才重新堆出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呼尔葉,进来可听得上头什么消息?眼见着便要入秋了,可有什么额外的恩典下来?”
大月是游牧民族,每逢秋季必要狩猎。因这几年苦难深重,光是过活都顾不上,围猎变成了泡影。
到底圣人仁慈,时常在节令赏赐些东西下来,一来施恩,二来示威。不过左右是白得的东西,总是大月占便宜。
呼尔葉眉头微蹙,显然不大爱听这话。
说的不好听一点,二长老也就是揣度圣意!把人家先前的恩典当习惯了。
既然知道是赏赐,就该明白只是额外的好意,人家乐意给,那是人家厚道;什么时候不乐意给了,也是正理儿。哪儿有反而急急忙忙凑上前去讨要的呢?
见呼尔葉久久不语,二长老不由得有些急了,又上前一步道:“还有那科举一事,郡主和侯爷就没再说什么旁的?你也知道,咱们大月人哪儿学得来大禄的书本字迹?同他们一处科举岂不吃亏?我琢磨着,快到八月中秋了,叫你表哥他们进京一趟,若是能面圣就更好了……”
呼尔葉再也听不下去,直接出言打断,“爷爷,慎言!”
见二长老形容突变,她又加重语气,甚至是带些警告的道:“早从几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没了炤戎,也没了大月,只有大禄!我们都已是大禄的百姓,自然要遵从他们的规矩,便是不会的,也该从头学起才是,哪里有这样求来求去的道理?岂不是给人看扁了?”
事到如今,二长老竟然还看不清现实!
呼尔葉越想越气,索性将话都摊开了说:“您老的算盘打得到好,难不成真以为圣人是个傻子?还是满朝文武都是傻子?郡主和侯爷还不够精明的么?”
“面圣?说得好听,您也不想想,如今咱们是个什么身份,表哥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面圣?!”
不过是战败国逃过来的流民后代,圣人凭什么纡尊降贵的见你?哪儿来的脸!
二长老到底原先地位崇高,又有年纪,寻常大家也都捧着些,何曾有人这样锋利的揭露过真相?
一时间,二长老一张老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变来变去,最终成了一片惨白。
他用力捏了捏拐杖,嘴唇嗫嚅道:“你表哥……”
要问呼尔葉最恶心什么人,最不想听到什么字眼,“表哥”高居榜首!
见到了现在,自家爷爷竟然还不忘捧着那人,并不惜以自己为踏脚石,心中着实烦躁,只觉得本就已经不算多么浓烈的亲情进一步单薄了。
她努力将这点心思压在心底,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恕孙女儿无状,眼瞧着便要点卯了,耽误不得,这就去了。”
说完,也不管二长老的表情如何,当即转身离去。
二长老被甩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张,终究没能拉下脸来当街叫喊。
他看着那身青色官袍渐渐远去,最终连空气中的烈烈响声都微弱不可察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呼尔葉进门的时候,白芷已经到了,正被胡秋拉着商议在西望府医院开妇女儿童科的事儿。
之前姜太医留在西望府,后来又遣了儿子、女儿两大家子人来,之后就重操旧业,一面开医馆,一面在西关书院之中开门授课,如今已然培养出几十位颇为能干的护士来。
后来城中建设日益完善,公孙景就采纳了白芷的意见,在城中央专门辟出一条街来,设为公立医馆。又因此医馆乃是官府出资,且汇聚全府城内外所有知名大夫,规模庞大,非“院”不能概之,故而如今都称“医院”。
医院里面个科室坐诊的都是经过层层考核的正经大夫,在官府衙门里头备案过的,护士也均是考核上岗,主要由从前的有经验者和西关书院的学生担任。
因如今科技有限,护士需要负责的内容并不算多,大多是抓药、煎药等,突击培训之后倒也够用。
又因军营之中早有退伍老军医和一众老兵,牧归崖便做主将他们安排过来,懂医理的做大夫、做先生,有工夫或其他一技之长的便做护院、卫士,再不济还能帮忙打扫卫生,做个饭甚的。既解决了医院初建人手不足的问题,也给这些人谋了一条退路,皆大欢喜。
如今西望府官府、军队、教育、卫生、运输等尽数到位,全局已然初具雏形,文武各界均齐心协力,处处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勃发。
俗话说,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可接下来的另一半同样关键,一个闹不好便是前功尽弃。
在细化方面,新走马上任的胡秋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令人震惊的思想先进性,因为她竟率先向白芷提议,在医院专门开设妇科!
如今虽已有了医院,但因大夫数量不够,只是大体分了轻重缓急,并没有具体分开科室。
胡秋就颇有感慨的道:“前几日我悄悄在医院观察数日,果然任重而道远。人手不够是一大难题,此非一日之寒,还需从长计议,急也急不来,暂且不提。只是偶然人一多,竟十分混乱,尤其还有妇孺混迹其中,更加不便,不若提前分了开来。”
白芷心神俱震,若非清楚胡秋的底细,只怕真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也跟自己一般来历。
她从未轻视过古人智慧,也从未将自己置于高人一等的位置,可每每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这些类似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想法时,总是难免感到震惊又感动。
震惊,是因为他们所思所想早已超越了时代的限制;
感动,是因为无论条件多么艰苦,这些可爱的人却从未放弃过努力前行。
白芷深深吸了口气,示意后进门的呼尔葉和王玉婉先坐下听着,然后对胡秋点点头,“你继续说。”
得了鼓励的胡秋越发口齿清楚,思维敏捷,当即滔滔不绝道:“女子生性腼腆内敛者占多数,且有诸多病症涉及私密之处,免不了要稍减衣物,才好细细诊断。可大庭广众之下,且不说此举不妥,若有男子在场,总是不便的。”
王玉婉闻言也道:“此言甚是有理,尤其擅长妇科的大夫多有男子,且不说许多妇人面对男大夫难以启齿,那些未嫁之女更是羞于人言,多有能忍一日是一日,最终拖成重症者,着实令人唏嘘。”
若是能设立专门妇科,进门之后不管大夫还是护士、病人皆为女子,一来大家心情放松,不必忌讳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二来同性之间,尤其是长久以来都处于弱势地位的女子之间很容易引发共鸣,更容易诊断了。
大禄人都这么想,呼尔葉这来自草原上的原牧民更期盼的很,当即表示赞同。
白芷也点头,“想法是好的,不过女子学医者本就少,如今能独当一面的,也不过两人而已,倒是护士之中,女子占了十之八/九。”
女子天生心细,又有耐性,故而便是一开始同样有许多男子学习辅助护理的学业,可最后成绩优异准许毕业的,依旧是女子占据绝对优势。
而白芷口中所言能独当一面的女大夫,便是姜太医的女儿与儿媳妇。
两家结亲时就是门当户对,儿媳家中也是从事医药行业,两位女郎从小耳濡目染,这几年又着实实践了不少,医术早已不凡,只是碍于妇人身份,这才名声不显罢了。
白芷又想了一回,对胡秋笑道:“此事是你率先提出,便有劳你胡大人亲手操办,可行?”
胡秋此刻亦是干劲满满,只怕没地方施展一腔本事与抱负,哪里会推脱?当即满口应下。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跟胡秋等人商议完了事情, 白芷有意给予她们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 于是很尽职尽责的当起了拿手的甩手掌柜,略交代了一回就打道回府。
门口多了一匹马,身上打得不是郡主府的印子,也不是牧归崖手下任何一彪人马所属。
白芷正暗自疑惑, 早已有伶俐的门房上前低声解惑:“是林大人来了。”
之前跟随林青云多年的老战马终于挺不住了, 急症突发去了,林青云着实伤心了许久,如今骑的是四月份刚得的一匹年青健马,还没来过郡主府几回, 故而白芷不认得。
白芷点点头, 又有些不解,这会儿林青云来做什么?
难得家来的早, 白芷也起了点儿玩闹的心,不叫人通报,只放轻了手脚, 从连廊下头静悄悄摸入正厅廊下。
林青云军伍出身, 饶是做了多年知府也没改了大嗓门, 白芷刚进院儿就隐约听见说话声, 这会儿靠近了,当真一字不落。
“……如今她也忙起来了,白天黑夜摸着星星来回, 只把我们爷儿俩丢在家中, 好不凄凉!”
牧归崖好似没什么诚意的劝了几句, 就听林青云越发像一直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更大了,“我哪里会带孩子!贞儿前儿还叫我与她梳头,这,这是老爷们儿做的事吗?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过会给自己胡乱绑头罢了!如今她年岁渐大,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昨儿还满脸委屈,嫌我手脚笨拙,扯痛了她哩!”
且不说偷听的白芷忍笑忍的辛苦,里头的牧归崖直接笑开了,很是幸灾乐祸道:“嫂夫人这些年也累得很了,如今她自成一番事业,左右你工事不忙,几乎等同闲赋在家,陪伴女儿又有何妨?便是不会,学也就是了!”
林青云难得低声嘀咕几句,牧归崖笑的更加厉害。
又听林青云道:“夫人总不在家,如今更是晌午饭也在衙门里头吃了,我叫人去请了几回也不中用,如今越发没了脸面……裴如实那小子见了我就笑!也没个好意思!”
牧归崖笑的前仰后合,又一本正经道:“脸面不脸面的,夫妻本是一体,原也不该计较这个。再者,脸面也是自己挣来的,难不成还是夫人给的?”
白芷听了暗自点头,心道果然还是自家夫君三观端正,就这水平,放到后世也是难得的暖心男!
又听牧归崖劝说道:“我家夫人到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如今你们便是那双职工,磨合一番,也好相互体谅,于感情着实有益。”
林青云大约么能猜出意思,可仍有疑问:“何谓双职工?”
牧归崖正待解释,白芷已经笑着从外头进来,一面将马鞭等物交于下人,一边笑道:“职乃公职,工乃上工,自然是夫妻二人每日皆有差事的意思。”
林青云也笑着摇头,“倒是贴切。”
顿了顿又抱怨道:“郡主什么时候也爱听墙角了?”
“林大人这话说得有趣,”白芷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的府邸,分明是你吐苦水太过投入,又失了警醒,以至于毫无察觉,如何就是我的不是了?”
“罢罢罢,”林青云一听她张嘴就连忙摆手,“我不跟你们这些人耍嘴皮子,左右今儿府中还是我一人,我便赖你们一顿饭吃。”
如今林贞也在西关书院读书,晌午都同书院中其他学生一般,并不回家。
如此一来,林府就只剩林青云一个闲汉,实在没个意思,故而他这些时日到处乱窜,十分讨嫌,裴如实和顾青每每便各种抱怨。
牧归崖大笑出声,先柔声同白芷说了几句话,这才对林青云道:“现下嫂夫人大事初展,你莫要耽搁她。”
林青云挺得直缩脖子,又唉声叹气道:“罢罢罢,我哪里还能说甚么?如今郡主这般干劲十足,带的下面一众姑娘、媳妇一个个眉飞色舞、走路带风,干脆果决不逊男儿,我又如何会自讨没趣?”
榜样的带动作用是强大的,偶像的召唤力量又是可怕的,可想而知,在这西望府的一亩三分地上,身兼榜样和偶像双重身份的白芷的号召力是多么惊人!
也就是她没什么邪念,不然只怕振臂一呼,成立个邪教也只在顷刻之间。
稍后三人在桌边坐下,一边喝些茶水吃些点心糕饼,一边说起今日见闻,期间白芷不免提到胡秋提议在医院专门开设妇科一事。
林青云一听就头大如斗,当即哀声连连,“这下可好,越发的不着家了!”
白芷和牧归崖笑个不住,却也不顺着说。
早年胡秋胡大人还只是单纯的林夫人时,林青云反倒不止一回的说自己对不起夫人,叫她原本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跟着自己受苦云云。如今林夫人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业,他反倒又有些不得劲,一时半会儿适应不来。
林青云在那里自苦,牧归崖就给白芷夹了一筷子菜,又低声说:“这两天我把军营上下的人员名单都大略过了遍,整理了一部分人的名单,回头你看一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因如今战事平定,圣人就开始防范其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的人来了,不仅不像以往那样频繁大方的供应军需物资,而且竟隐隐有了削减、调动人员的意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不光适用于现代,便是在古代,往往将领和下属士兵之间也会进行频繁调动。
这么做的原因很多,但最大的只有两个:
第一,频频调动可以保持将士们的高度灵活和机动性,也能增强他们在不同地域的作战和适应能力。
第二,假如一员大将几十年如一日的统帅统一支部队,双方同生共死,感情不断加深,对将士们来说,明显一同经历血雨腥风的将军更得人心。时间久了,圣人对他们的统治力便会不断下降,最终很有可能导致某支队伍直接演化为统帅的私兵,这种例子历史上比比皆是。
白芷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楞了一下就问:“上面要减员?!”
牧归崖点了点头,脸色有点不大好。
白芷的眉头就拧起来了,“他们在想什么?!”
如今虽然大局已定,但局部并不安稳,还有许多隐患存在,正是该提高警惕的时候,不要求增兵就不错了,怎么能反而减员呢?
牧归崖自斟自饮一杯,哼了声,“我连续上了一个月的折子,老裴他们也上过,宋端他们也是一般无二,哪里管用!”
朝廷的人,尤其是文官,都觉得既然仗都打完了,何苦还继续留这么多兵在这里?一来开支巨大,二来又有拥兵自重的隐患,倒不如就此调回中央。
白芷追问:“那人员不够怎么办?”
想要稳固城池没有人是不行的,西部沿线四座府城本就地广人稀,各地驻扎的禁军就占了人口三分之二以上,如今调回去,人员缺口却拿什么来填补?
“说是会通过政策叫百姓逐渐往这边迁徙,”牧归崖淡淡道,又嘲讽一笑,“所以减员倒也不是三五日就成的,也得慢慢来,我也好歹有些时日替将士们筹谋一番。”
虽说落叶归根,大部分的人都想家去,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想回去,或者说根本就无家可归!
再有一个,前些年本就有一部分将士的家属都随军,如今他们的家都按在这里,却再回哪里去?
与其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还不如留在这里!
左右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中,各路官员都是真心实意为百姓打算的,只要真心实意的干,总能过下去的,且对得起天地良心!周围还净是些一同出生入死过得同袍,多么自在,何苦回到中原再同人勾心斗角,过那些旁人屋檐下讨食的窝囊日子?
至于那些已经坏了身子骨的人,就更不愿意走了。
回去做什么?左右都是废人一个,抚恤金也花不了多久,终究要遭人白眼的,还不如留下!
可若想留下,除非因伤退伍,不然没个正经由头,圣人是不可能准许的,故而牧归崖这一二年就觉得压力格外大,时间也格外紧迫似的。
白芷听了,半晌不语,许久才点点头。
“成,明儿我再同嫂子她们商议一回,如今哪儿哪儿都需要人手,不怕用不完,只怕没得用呢!”
牧归崖缓缓吐了口气,捏了捏她的手,“辛苦你了。”
白芷冲他笑笑,“夫妻一体,哪儿来的辛苦?再说,也不单是为了你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一位女官走马上任之后, 西望府内外几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变化。
莫说那些在书院中上学的女孩儿,就是成婚已久的少妇, 甚至是步入暮年的垂垂老妪,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
显然女官的出现打破了她们多年来的固有认知。
原来, 原来女子亦可为官?!
原来, 女子也可这般潇洒!
诚然, 也有许多老顽固对此嗤之以鼻, 甚至十分抵制, 说如今情况俨然颠倒纲常,日后必然天下大乱等等。
不过这话马上就被人驳了:
“听听,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才刚打完仗,谁不说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偏你要在这里搅和!唯独你是个精明的不成?圣人与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吗?这可是圣意, 圣人与大臣们亲自准了的, 不成他们还都不如一个你?简直岂有此理!”
因西望府上下都号召百姓去学读书, 如今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人在学。近朱者赤, 日子久了, 哪怕那些不上学的人也不免要听到几句诗词,看到几篇文字, 长期耳濡目染之下, 竟也像模像样的能吐出几个成语或是典故来。
牧归崖等人又格外重视, 每每听了必要大张旗鼓的夸赞一回, 百姓听了越发喜不自胜, 走路都有劲儿了, 回头更要用心揣摩。而旁人见了自然也难免羡慕,下意识的效仿。
如此一来,府城内外竟渐渐蔓延起一股争相学习的风气,着实令人欢喜。
女官就去同夜幕中的明星一般璀璨,不自觉吸引了无数目光,尤其是女子,她们甚至会本能的想:要是我也这么威风就好了。
我也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
于是渐渐的,竟有家长这样教导家里的女孩儿:
好生读书,日后你若能成个女官儿才叫好呢。
比起老老实实在家里绣花做饭,自然还是穿的官袍出去指挥一众男人来的威风!
后来胡大人她们手头的事情渐渐有些忙不过来,便张贴告示说要征选助手。若能得中,虽说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到底也是官府的正经差事,活儿轻快干净,月月有俸禄不说,穿着公服走出去也能叫人高看一眼。
于是西望府上下群情汹涌。
结果好些人当天就碰了壁。
报名处的女子只抬了抬眼,直接就摆手让他们回去:“你们不合适。”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还没问,怎么就说不合适呢?
里面一个胆子大的人带头问道:“姑娘,我”
话还没说完呢,对方就已经十分严肃的纠正道,“上班呢,谁同你姑娘公子的,我是此番负责人,唤我一声张主笔也就是了。”
几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很有些一言难尽。
说话那人的黑脸微微红了红,犹豫了下,果然改口道:“敢问张主笔,我等哪里不合适?”
张主笔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倒也是个好耐性,又问道:“我且问你们,可识字,可会书写?”
几个人当时就不说话了。
剩下两个男人十分兴奋的往前凑,使劲将那几个不识字的拨拉到一遍,“我我,我会写字!”
有个人还不大高兴,嘟囔道:“俺虽然不识字,可有一把子好力气!左邻右舍谁不夸?”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识字的男人便反唇相讥道:“不怪人家姑娘,啊不,是张主笔不要你们,你们来之前都没看告示吗?招的就是读书识字的!”
另一个人也十分得意的笑道:“是哩,有力气顶什么用?这可都是官府文书,留着与你撕么?”
众人闻言纷纷哄笑起来。
结果他们还没高兴完,那张主笔也跟着笑了,一开口又将他们打入绝望的深渊,“这却好笑了,你们说自己识字,难不成没瞧见告示底下的小字?”
两个人一愣,还真没细看!
好不容易遇到这种不用科举就做官的好事,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哪儿有什么耐性看到底下?
一个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问道:“敢问张主笔,写了什么?”
张主笔嗤笑一声,指了指斜对面墙上同外面一模一样的告示,“女子优先。”
“啥?!”
一群人先是一惊,继而七嘴八舌的问为什么。
张主笔却神态自若的说:“这还用问吗?自然是女子天生心细,办事牢靠又有耐心。”
正说着,外面陆续走进来几位女郎,其中有年纪轻轻十八、九岁的,也有明显已经成婚的妇人,竟然都同他们的目的一般。
“大人,我们来应聘哩。”
里头年纪最大的妇人行了一礼,主动开口道。
就见刚还面无表情的张主笔忽然就换了一副面孔,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好,去里头领一份单子,填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和所长。”
几个人欢欢喜喜的进去了。
剩下的男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心里头憋了一股火,忍不住道:“怎么能这样?”
张主笔又换上那副不急不慢的脸,似乎是有些无奈的说:“那又能怎么办?你们压根不是识字,唉,且回去等下次吧。”
说完,却又招招手叫那两个识字的上前来,也叫他们去里头填写。
等到了三日后,录用结果出来了,果然是三名女子,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却已经三十一岁了。
原来还有几个男人不服,可等官府把众人的考卷都张贴出来,这几个人就没话说了。
且不说人家那一手漂亮的小楷,自己就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尤其考的还都是老弱妇孺的问题,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当真两眼一摸黑!
一群男人趾高气昂的来,垂头丧气的回去。
正在家等消息的老爹一看自家儿子低头耷拉角的熊样,不用问就知道了三分,当即气的狠了,一边用力杵着拐棍一边骂道:“你说我们生你有个什么用,书?书读不好;武?武练不成,空有一把蠢力气!以后可怎么好。”
那儿子兀自不服,梗着脖子道:“我能做活!”
“还犟嘴!”那老汉抬手就是一拐棍,继续骂道,“如今地里都用了耕牛、驴马,人力越发少了,难不成日后你要同牲口抢饭吃?”
说的那儿子也垂了头。
老汉尤不解气,又嘟嘟囔囔骂了半日,只叫花白的胡子上都沾了白沫。
待到了傍晚,他家女人同邻居家几个媳妇从医院下班归来,又说起此事,言辞间十分羡慕。
她原本是在家养鸡喂牛的,后来儿子长大了,也就闲下来。正巧医院招工,什么厨娘、清洁员都要,她便同几个邻居去了。
如今每日上工,活儿并不多么劳累,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月月还有钱拿,整个人都精神了。
家人原本不愿意,可后来见到银钱也就不说话了,甚至还会言不由衷的帮着准备饭食。
“头一批一共就要了三个,其中就有刘嫂子家的呢!真真儿的能干闺女,有出息,日后什么都不必愁了。”
女人说的眉飞色舞,又道:“先前杨铁匠家看中了那闺女,还有些嫌弃,不大乐意,如今可到好了,人家闺女摇身一变成了凤凰儿,不愿意的指不定是谁!今儿信儿刚一传来,就已经有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听呢……”
说完却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唉!”
那老汉越发懊恼,嚷道:“你怎的就没生个闺女!”
“呦呵呵!”女人瞪圆了眼睛,插着腰道,“先前谁说得有个带把儿的传继香火的?说什么闺女赔钱货!”
两人叽叽歪歪相互埋怨了半天,却没注意儿子早已灰溜溜的跑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自从西望府的医院步入正轨之后, 不光一众女人们的精神气儿足了,就是男人们在经过短暂的失落之后,竟也意外亢奋起来。
就好比眼下这个:
自从公孙景正式上任之后, 原先督造防风林的顾青和分管工事, 主要负责水路工程的裴如实不用督促就主动上门交权,然后撒丫子往军营里跑, 生怕再被抓了壮丁。
如今两人同分管城内外治安和军功的楚星河、尤蒙四人两两分组, 三不五时再拉练一回,过得好不自在。
旁人倒罢了,倒是裴如实, 每每到巡逻时便十分积极,又格外看顾医院附近。
与他一组的顾青先还不解,裴如实却振振有词道:“侯爷说了, 医院乃是关乎涉及民生的大事,须得格外留心。不光要注意有无人员闹事, 更要提防内外细作……”
他说的有理有据,顾青虽然还是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到底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日顾青过来接呼尔葉下班, 将此事当笑话说与她听。结果呼尔葉登时就笑翻了。
“裴大人那是撒谎哩!”她笑道, “医院妇科那里早就传开了, 说裴大人约莫是看中谁家姑娘了, 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来逛一圈儿, 如今众人都猜测哩, 只不知道究竟是谁。”
顾青愣了半晌,然后拍着大腿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你个老裴!竟还打量着瞒我呢!”
正如呼尔葉所言,他们每天的巡逻路线中确实有那么一段儿是要从妇科那里绕过去的。因为妇科上下皆是女人,其中尤以年轻女护士占绝大多数,巡逻队中的光棍儿们尤其热爱这份工作,每回能看见医院大门了,必然格外精神抖擞,路过妇科时必然要将口号喊得震天响。
就为这事儿,主管的人当初还找过他们呢!嫌吵得慌!
医院的人也不是总是忙,偶尔得空了,还真有些个小护士趴在门口、窗户那儿往外瞧,老远瞧见巡逻将士们来了便吃吃笑出声,又害羞又大胆的看,看了还要议论几句。
当兵满三年,母猪变貂蝉,话粗理不粗。
如今全军上下还是光棍儿们占多数,又有牧归崖和白芷这一对儿模范恩爱夫妻杵着刺眼,谁不心急呢?
当初妇科刚一正式开诊,不少人就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大夫们自不必说,都是经过层层考核登记过了才出来坐诊的,医术那是个个顶个儿的好!便是这两年刚训练出来的小护士们,都会读书识字的,又在医院干活,长期耳濡目染的,多少都会些基本医术……
多好的媳妇人选!
牧归崖手下的五个副官里头,只有郭通一人已经成家,尤蒙年初刚订了亲,顾青跟呼尔葉郎有情妾有意,都不着急。剩下的裴如实和楚星河能不上火?
最近仗没得打,顾青也有些闲得慌,送了呼尔葉之后立马儿跑去找牧归崖告密,倒把后者逗笑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牧归崖竟有些失望,“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甚么惊天机密,感情是这个!”
顾青目瞪口呆,“难不成侯爷早知道了?”
牧归崖瞅了他一眼,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挺同情的说:“差不多就你不知道了吧。”
顾青不信,“我跟老裴同出同进的,行军打仗都睡一个帐篷,他几时几刻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我都知道,这样大的事,我如何能一点儿动静没听见!”
话音未落,牧归崖看他的眼神中已经带了戏谑。
顾青本能的退后一步,“侯爷,您这眼神儿不大对啊。”
牧归崖笑着摇头,“我都不爱说你。你自己想想,这些日子跟那丫头眉来眼去的,莫说观察身边同袍,哪怕有个轰天雷在你耳朵边上炸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神呢!你就等着吧,早晚一天把眼珠子粘到人家身上!”
这都多久了,相熟的兄弟们基本上都看出端倪,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秘而不发罢了,不过也是暗中帮裴如实出主意,哪儿像顾青似的,二愣子一个!眼里头光有美人了!
顾青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口是心非道:“侯爷说这话属下可就不能认了啊,这不是拐着弯儿的说我眼里没兄弟么!”
不等牧归崖再开口,他却先一步凑上去,贼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问道:“难得见老裴还有动心的时候,都是死人堆儿里一块滚过的兄弟,哪儿能坐视不理呢?谁家的姑娘?”
牧归崖闻言笑出声,又往他身上打了几拳才算完。
他知道顾青嘴严,倒也不怕外面随便乱传去,因此略一沉吟,也就讲了:“算不得姑娘了,说起来你也认识,是苏夫人。”
“苏夫人?!”
顾青瞬间目瞪口呆,本能的掏了掏耳朵,喃喃道:“我没听错吧?”
牧归崖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青站在原地愣了会儿,良久才叹了口气,“倒也有迹可循,”完了又摇头,“也怪不得他捂得这样严实,此事确实有些棘手。”
事情是这样的。
原先牧归崖手底下一共有九个心腹,后来战死了四个,其中一个就是裴如实的义兄,如今只留下一位遗孀,就是苏夫人。
裴如实、苏夫人和那位义兄都是同乡,后来又一处进京赶考,最后那两人成了亲,三人也一直没断了往来,关系甚是亲密。
苏夫人夫妻拿裴如实当自家人看,平日里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头一个想着他,自己反倒靠后;而裴如实也是一般对待,真心换真心。
苏夫人祖上是贩卖药材的,颇通医理,一直随军,为将士们看病拿药,众人都十分爱戴敬重。
后来义兄战死,裴如实自然而然的承担起照顾嫂子的责任,结果天长日久的,一个单身汉,一个寡妇,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早有交情,难免生出些情愫来。
两人都知道彼此的情谊,可偏偏是叔嫂,若是传出去,未免不大好听,竟都硬生生忍住。
现下苏夫人就在妇科做甚么护士长,正好裴如实要去那里巡逻,每日便借机过去瞧瞧,稍解相思之苦。外头的人不明真相,只想当然的以为他是看上了谁家姑娘……
可情分这种东西是瞒不住人的,只要你心里有了他/她,看过去的眼神都是不同的,渐渐地,裴如实身边过命的几个兄弟也都猜到了。
他们顾忌的正是众人担忧的,因此谁也没挑明了,可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暗暗着急的。
也就是顾青这个大老粗,再加上打从去年开始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呼尔葉,竟没功夫细细琢磨,直到这会儿才了解真相。
在这些事儿上粗心归粗心,顾青却也是真重义气,弄明白来龙去脉之后当即肃整面容,立在原地冥思苦想起来。
可想了老半天,顾青却只能急的挠头,“唉,不好办,不好办啊!”
其实真要说起来,仗一连打了几年,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朝廷又鼓励重新婚配、生育人口,社会上对寡妇再嫁的事儿并不怎么介意。
再加上苏夫人人长得标志,又有本事,正经不少人看重呢!里头不光有鳏夫,亦有许多尚未婚配的大好儿郎。
所以说,不管是裴如实还是苏夫人自己,他们迈不过去的从来不是外界舆论的那道坎儿,而是自己心里那道无形的屏障。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裴如实确实是打从一开始就将这对兄嫂当做骨肉至亲对待的,既亲近又不失恭敬。当初最困难的时候, 他是宁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精细粮食送给兄嫂的。
后来义兄战死, 苏夫人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也差不多都死绝了, 他二话没说接过担子!
军营内外都是知道的,谁不说一句裴将军是个重情重义, 铁骨铮铮的汉子!
而苏夫人原先待他也是如此,只恨不得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一日三回嘘寒问暖,便是好容易得了布料, 也先想着给这兄弟俩做身能见人的衣裳,她自己却不介意补丁摞补丁。
然而现如今, 夫君死了, 她却同义弟倾心……
就算别人觉得情有可原,裴如实和苏夫人却都觉得自己不是人,对不起死去的人!
牧归崖原本对兄弟们的感□□持放任旁观的态度, 可如今到底是成了家的人了, 心态先就变了。再被顾青一搅和, 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先不说到底能不能成,两个人光这么磨着就够凄凉的了。
所以当晚跟郡主老婆脑袋挨脑袋靠着说私房话时, 牧归崖就把这事儿说了。
“终究你比我心思细腻些,也帮我合计合计, 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招儿?”
白芷听了也是半天没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百感交集的感叹道:“真是造化弄人。”
其实别说眼下, 就是再过几千年,恐怕大家对这种事儿还是有点儿心理障碍的。
尤其是裴如实和苏夫人这种正人君子,尤其恪守礼数,自然更加不容易过了自己那关。
但真要说起来,毕竟不是亲的,只要自己别钻牛角尖,也就没什么了。
所以最要命的是,两个当事人偏偏都想不开!
“唉,要我说,”白芷叹了口气,侧过身子跟牧归崖面对面唏嘘道,“几年的战火都熬过来了,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的人,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牧归崖伸手替她拨了拨垂下来的额发,拉着她的手道,“正是这话,兄弟们也是这么说的,可老裴,嗨,他就是心思太重了,打仗的时候就比我们想得多些。”
夫妻两个脸对脸说了许久,最后白芷提议道:“你说得对,老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别再夜长梦多的。这么着,不如你找时间私底下问问裴将军的意思,我去问问苏夫人,先听听他们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再对症下药。”
白芷本来就是军营里头长大的,跟官阶高些的将士们和他们的家属也都十分熟悉,自然认识苏夫人的。
甚至因为苏夫人和故去的白夫人私交不错,她跟苏夫人倒也很能说得上话,这会儿去问倒也合适。
牧归崖听后点点头,“也罢,你我便分头行事。”
替别人解决感情问题什么的,两人也是头一回接这样的差事,还别说,正经挺新鲜刺激,于是不免越说越带劲,直到天色微白了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晚睡并不影响早起。
次日一早,白芷和牧归崖就双双睁开眼睛,然后相视一笑,麻利的起床洗漱,准备等会儿就去当个情感顾问。
正用着早饭,外头竟送进来开封来的书信。
白芷连忙命人拿进来,拆了一瞧,竟然是二哥白菁的。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又递给牧归崖,喜不自胜道:“二哥要来了!”
信是前儿写的,本来昨儿就该到了的,只是不曾想路上遇到十年不遇的大雨,一整晚都风雨交加,金雕不得已找地儿避了一夜,故而这会儿才到。
来的不光有白菁,还有她素未谋面的嫂子庞媛,以及牧归崖如今的堂兄牧归峦,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庞媛姓庞,可真要刨根究底起来却更是卢家的人。
当初牧清寒和杜文的至交卢昭与庞秀玉成婚后育有三子,但庞家却已绝后,于是众人商议后,便决定将三子改姓庞,好使曾经显赫的庞家不至断绝。
这位庞媛嫂子,便是卢昭与庞秀玉之孙女,也是将门虎女,自小弓马娴熟,十分的英姿飒爽。
牧归峦是牧归崖大伯家的儿子,行二,如今因长兄继承牧家商号,他便跟着打下手,也好抱打不平,是个难得的洒脱性子。
当年牧清寒成婚晚,生儿育女自然也晚些,牧归崖是一众堂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打小就深受宠爱,众星拱月般捧大的。可如今却孤身在外,数他过得最苦,众人不免十分挂怀,这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派了牧家最“游手好闲”的牧归峦做代表前来。
年前白芷就知道自家二哥可能要来,但究竟什么时候来,甚至到底是不是真能来得了,都不确定。如今人都在路上了,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她不禁喜极而泣,又连忙叫人去将早就准备好了的两座宽敞客院打扫出来。
“吉祥,你带着人再去检查一遍摆设,咱们两家人都不是矫情的,只管挑那些旷达舒朗的摆上。平安,你带人去挑些轻薄些的衣裳被褥并帷帐备下,记得每日翻晒,时常洒扫。等他们来,天儿也该热得很了,也不知能不能习惯。”
牧归崖看着她忙得团团转,等她安排完了,这才上前拉着坐下,软声道:“你瞧你,之前二哥也是打过仗的,咱们还是他指点着长大的,这些自然是习惯的。嫂子将门出身,自然也是一般。便是我二堂兄也是打小跟随伯父走南闯北,上过山、下过海,有苦有累的时候多的很,并不像外头人想的那样,是个娇气的公子哥儿,皮糙肉厚着呢!”
似他们这等人家,大小都是见惯了风雨的,家中长辈也格外教导,自然知晓利害,所以虽然娇养,但该吃苦的地方也绝对不含糊。
白芷也笑,“我也是欢喜的坏了,这都几年没见了,也不知二哥身子如何了。”
牧归崖安慰道:“必然是好的,不然莫说他自己不是那等不知厉害的轻狂性子,便是嫂子也必然不肯他出门的。如今两人一起来,也有个照应,你我都不必过分担忧了。”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硕果仅存的骨肉至亲,白芷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到底又叫了自己的贴身侍卫队长白平过来,命他后日另外带一小队人马从西望府出发前去迎接。
安排完了之后,白芷才后知后觉的跟牧归崖解释,“如今西望府日新月异,许多地方都变了,咱们提前派人迎一迎,头一个自己放心,次一个也好叫他们路上不寂寞,也先知道咱们过得不差。”
牧归崖就笑了,“你想的总比我周道些,我只有感谢感激的份儿,却哪里会怪?莫要多想。”
白芷这才觉得舒坦了,又哼了声,佯怒道:“你我夫妻一体,亲人也是一般无二,却又感激什么?”
牧归崖笑着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感激上苍,好叫我有了郡主这般贤惠的夫人!”
两人笑闹一回,然后便按照昨儿晚上商议好的,兵分两路出去了。
听明白牧归崖的来意之后,裴如实还愣了会儿,显然有些意外。
“我以为侯爷您是不会插手兄弟们的私事的。”他笑着说。
牧归崖点了点头,倒没否认,“确实不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者,你的这个事儿也是,唉。这里就你我二人,此事出的你口,入得我耳,决无第三人知晓,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裴如实知道照牧归崖的性子,能问出这么一句来殊为不易,倒也没刻意回避。
他正正经经的想了一回,到底还是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心里话。
“我确对苏夫人有情,她对我也并非无意,只是造化弄人,侯爷与郡主也不必为我担忧,且行且看吧,毕竟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牧归崖闻言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我知你心中顾忌什么,可此事说来也是无奈,世人并不会说什么的。”
“侯爷这话说的口不对心,”裴如实反而了然一笑,“您并非不知我的脾性,我也不是那等在乎世人眼光之人,只是……饶是我过了自己这关,却也不想叫她为难。”
苏夫人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女子,若自己主动提出,她或许并不会拒绝。但如此一来,她的余生必然都要背负着一个包袱,难以释怀。
与其让她后半辈子都心怀愧疚的自我折磨,裴如实就觉得,倒不如这么下去。
然而牧归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将他整个人都震得呆了:
“话虽如此,可你们这样,岂不是已然在折磨彼此?”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白芷果然去找了苏夫人, 到的时候苏夫人正在里头碾药,听她来了忙出门迎接,行走间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是个身量高挑的清瘦女子, 容貌不过中人之资,但自有一股温婉清和的气质,观之可亲, 见之忘俗,也就十分出众了。
“有日子没见你了, 近来可好?”苏夫人见她来了也十分高兴,忙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笑道,“快叫我瞧瞧。”
她们二人早在刚来西望府一带时就认识了,私底下接触颇多,关系甚好,也就是这一二年都忙于建设,越发不得空,这才来往的少了。
不过虽然往来少了, 可情分并未减轻,且近来又因着医院和书院的当儿,二人自然而然的恢复了交集。
“挺好的,”白芷也笑,又看了看正厅地上摆着的许多成品、半成品药材, 问道, “怎么没叫个人来打下手, 一个人弄岂不累得慌?”
苏夫人因着会医术、懂药材的关系,平日就在医院坐诊,每逢一五再去书院医科班任教,平日里十分忙碌,每月不过区区两天假罢了。
“嗨,别提了,”苏夫人就道,“都是整瓶不满半瓶晃的半吊子,若叫他们来帮忙反倒手忙脚乱的,我还得多操一份心,反倒不如自己来的便利。”
白芷听后点点头,跟她相携坐下,“也是。”
自从丈夫战死之后,苏夫人就遣散了本就不多的仆人,如今这个两进的小院子中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两个小丫头,外加一个战场上捡回来的做粗活的小哑巴。
苏夫人本人就不是多么活泼的性格,下人们自然不可能闹腾,院子里安静得很,跟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活泛气儿的郡主府截然不同。
如今她就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旧褂子,洗的微微泛白,面上略施脂粉,两耳塞了两颗丁香,头上却一点首饰也无,只将头发松松挽起,用一根木簪子固定,朴素极了。
白芷就叹气,说:“你何苦这样自苦?”
苏夫人淡淡道:“我吃的饱,穿的暖,刮风下雨有屋住,哪里算苦?”
白芷见她目光平和,形容安定,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别的来。
白芷另起话题,跟她说了几句知心话,这才说明来意。
“嫂子,你我不是外人,其实我今儿冒昧前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裴将军如何?”
苏夫人压根儿没想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下才说:“他是我与外子的义弟,义薄云天,忠勇果敢,屡立战功,自然是好的。”
白芷叹了口气,“你定然能猜到,我不是问这个。”
苏夫人的眼神闪烁几下,倒也没继续装傻,而是垂下眼帘,低低道:“再说这话,还有什么趣儿呢?休要再提。”
“如何不能提?”白芷反驳道,“如今你独居,他单身,郎有情妾有意,岂不是水到渠成?”
“快别说了,”苏夫人打断她的话,又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我本是有夫之妇,动了这个心思已是不该,如何能再害了别人?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必然会有更好的女子,何苦绑在我这半老徐娘身上?”
“本来是,现在却不是了呀!”白芷见她果然自苦,当即苦口婆心道,“远的不说,你只看着西望府吧,如今凑在一处过日子的女子,少说也有三成是改嫁的,何曾又谁说过什么?便是朝廷还大力鼓舞来着!”
可苏夫人却只是摇头,又满脸苦涩。
裴如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有胆识有担当,长得也好,这么个人天长日久的对你好,是个女子也该动心了。
可苏夫人却不忍心拖累他。
之前他们不是没想过,想着苦了这么些年,不若当真放纵一回,可到最后,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跟那些原来就毫无瓜葛的人不同,他们本是叔嫂啊!之前还一直频繁往来,若当真成了亲,便是他们问心无愧,朝廷也不说什么,可难保没有人私底下议论。
“说不得这俩人早就有了首尾,只是又死活要挂着一层人皮,这才不好挑明了,如今当家的战死沙场,这不就迫不及待了?”
“谁知道苏将军的死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不然咋就这样巧?”
不必真做出来,苏夫人就已经自己想了许多,想到这些诸如此类的外界可能会有的议论,然后就一点儿也不敢冒险了。
她是个寡妇,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呢?也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的,可裴如实不是呀!
若是一辈子都定在这西望府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日子,百姓们也纯朴,又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过来的,自然相互体谅,不会说什么。
可裴如实还年青,又有军功在身,往后前程远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调到别处去,而谁又能保证其他地方的人能接受这种叔嫂在一块的情况?
待到那时,即便朝廷不说什么,上上下下的官员百姓岂不议论?就算不是把柄,到底名声上不好听,她怎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叫他冒这天大的风险!
白芷百般劝说到底无用,苏夫人只是咬定了不松口,开始她还会反驳几句,说说自己的理由,但是最后索性就闭了嘴巴,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白芷也不好强迫,只得无功而返,心情颇为沉重。
倒不是说她一定要做这个大媒,而是分明身边的人彼此相爱,却偏偏因为太过在乎对方而不敢在一起,这真的让人感动,却又有些无能为力。
家去之后,白芷把今天的经历跟牧归崖说了,末了还叹了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牧归崖今天也没闲着,也去找了裴如实,甚至因为上过战场的男人们之间的对话更加干脆果决,裴如实直接撂了话,“我对她确实心生爱慕,然恰恰因为这个,却不能宣之于众。”
他是个男人,战场上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如今能活下来还图个什么呢?
但苏夫人不同,她是一介女流,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或许同样的一件事,落到男人身上不过尔尔,但就有可能毁了女子的名声,进而毁了这一个人!
裴如实敬她爱她,哪里忍心让她受牵累!
牧归崖听后沉默半晌,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做兄弟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只听这个口气,就知不会轻易动摇,还需从长计议。
牧归崖说完,又道:“那两个都是谨慎小心的人,瞧着温和,内里最犟不过,若强行凑到一处,反而坏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况人心?此事急也急不来,你我还需从长计议,慢慢的想个法子水滴石穿才是。”
白芷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稍后两人更衣,白芷又想起来一件事,“今儿我去苏夫人那儿,瞧她穿着打扮实在朴素的很,便是家里也没什么能看过眼去的摆设,不过是些光秃秃的桌椅板凳罢了,我这心里实在酸涩的很,就琢磨挑些东西送过去。”
牧归崖听后也是百感交集,“也真难为她了!亏得你心细,我竟没想到这些。”
到底是同袍遗孀,听她过的苦,牧归崖心中着实难受。
且不说苏夫人本就不爱张扬,如今她成了寡妇,便是当初朝廷发下来的烈士抚恤金牧归崖一点儿没贪墨,可能有多少?总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当初一众同袍也曾纷纷慷慨解囊,不惜将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掏出来送过去,可都被苏夫人挨个送了回来。
她不要。
都是一块水里来火里去的,谁不知道各中疾苦?她虽然没了丈夫,可说句苦中作乐的话,到底也没有孩子和父母拖累牵绊,开销不多,倒是比那些拖家带口的将士更轻松些。她自己也能干活,如何非得给别人添麻烦?
她虽没了丈夫,却还有傲骨。
可话虽如此,苏夫人又是个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平时给人看病抓药本来就不怎么赚钱,隔三差五遇到穷苦人家还白送。天长日久,难免入不敷出……
也就是最近几个月她在医院谋得职位,看病抓药都走公帐,每月还有不菲的薪资,日子才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可饶是如此,依旧讲究不得。
白芷果然去开了库房,用心挑选。
苏夫人不是那等爱好奢靡的,张扬的物件一律不用,她就挑了几匹颜色素雅的布料,再加一些笔墨纸砚叫人送了过去。
苏夫人一开始果然十分推辞,但过去送东西的平安口才十分了得,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叫她没话说。
她见送来的布料都是低调不打眼的,不过一色淡青、烟灰、青豆、杨桃、栀子等色,很是符合自己的年纪和习惯,两匹丝绸也是月白,想来是叫自己做里衣穿的,就知道必然是白芷亲自挑选的,这才好歹收了,只是马上又包了两个荷包做回礼。
“替我谢你们家郡主,多谢她费心。这两个荷包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倒是里头的药材可用,夏日佩戴可使人神清气爽,蛇鼠不近……”
白芷听平安回完话,又拿着那两个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叹道:“果然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转眼就是一月, 在白芷和牧归崖每日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白菁一行人终于到了。
虽然此次前来不是因为公务,但圣人为了彰显自己体恤功臣之后的胸怀,特意恩准他们可以走官道,着实便利的很了。
牧归崖的人打从前些日子起就每日有人守在驿站, 得了信儿便提前飞马来报。因此打从昨儿起, 这夫妻两个便每日站在城门外翘首以盼。
“来了, 来了!”
眼见着远处一小队人马渐渐自地平线出现, 又有人打马直往这边过来, 白芷忍不住抓着牧归崖道:“必然是他们的!”
话音未落,脱队而出的两骑就到了近前, 来人利落的翻身下马, 冲着他们一抱拳,笑道:“一别数年,你们可好?”
就见来人一身青色软甲,脚蹬鹿皮软靴,手持马鞭,腰系匕首,双目澄澈有光, 端的是个神采飞扬的好……女子!
白芷和牧归崖都是看的呆了, 回神之后连忙躬身行礼,“嫂子!”
来人竟是庞媛!
“都是一块长大的, 如今又是一家人, 怎的如今反同我生分了!”庞媛笑着上前扶起他们, 又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黑了,瘦了,可瞧着就更精神了。”
怕白芷担心,她又说:“你哥哥他们在后头,生怕你们等不及,我就当个先行官,先来与你们报讯,就是不知侯爷与郡主肯不肯赏脸给几碗酒吃?”
她本就是个爽利性子,语速自然不慢,偏偏说话声音又清又脆,便如同谁拿了一串银铃在空中抖开,犀利刷啦好听的紧。
既然她当了媳妇也没失了本性,白芷和牧归崖都觉得十分欢快,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有有有,自然是有的,便是旁人没有也要省出来给你吃!”
庞媛也大笑一回,又一甩手道:“咱们也同儿时一般相处才好,你们也别叫我什么劳什子嫂子,还是叫姐姐吧!”
白芷和牧归崖知道她性子速来如此,立刻从善如流的改了,庞媛听后果然越加欢喜。
“你们不知道,我们来的这一路上颇热闹,”庞媛拉着白芷的手,兴致勃勃的分享这一路上的见闻,“早就听说这西望府如今大变样,我同你哥哥早就想见识了,只没机会。如今好容易出了京城,我们便有几回走了民道,当真大吃一惊!”
她也是在边关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饱受战争折磨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那可真是千疮百孔。
她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回京时候,这里的样子: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地面,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房屋,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流离失所……
可现如今,这西望府当真已非吴下阿蒙,打眼一看那些路都干干净净,全是整整齐齐的青石板铺就。两旁又挖了蓄水沟,栽种胡杨,配着头顶好像比别处更高些的蓝天白云,当真叫人打从心眼里觉得敞亮。
越往百姓聚集的城内走,看到的东西给他们带来的触动就越大。
牧归栾就罢了,到底没来过,没有对比自然也就没有太多感悟。
但白菁和庞媛都是在这里住过的,当初的破败和如今的繁华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叫他们不震惊?
房子盖好了,树也种了,就连道路也修的平平整整。
往来百姓们也许穿的不如京城奢华,可眼中全是对眼下生活的满足和未来的期许,只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就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
穷并不可怕,只要人们有干劲,有斗志,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怕就怕安于享乐,哪怕手中有个金山银山也会败光!
庞媛叽里呱啦感慨一番,然后百感交集的看着白芷和牧归崖,说:“从无到有,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们了,不瞒你们说,你哥哥在车上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回头你们谁也别说破,只装看不见就是了。”
牧归崖就笑:“偏不叫说破,偏偏你又先捅出来,这却叫个什么事儿?”
众人大笑,白芷又道:“也不是我们的功劳,还是百姓们吃苦能干,不然就指着我们俩这双手,可如何是好?早喝西北风去了!此地风大,说不定也能吃撑了呢!”
庞媛给她笑得前仰后合,末了又说:“你们也不必过谦,我也不是没待过,原先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难不成我没长眼睛看不清?还是没长脑子,不会想?”
百姓们淳朴固然可贵,但不怕说句不好听的话,大部分人的眼光和见识当真有限的很,往往只能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
若没有几个靠谱的人领着,哪怕这些人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只会窝里斗罢了。
她都说到这个地步,白芷若一味推迟就是假了,可要叫她应了这份功劳也着实不敢,当即笑道:“真不愧是我们的好姐姐,地皮还没站热的就满口夸赞,倒叫我们脸上臊的慌。”
几个人说说笑笑间,远处的马车渐渐行至跟前。
等到马车停稳,帘子一掀,牧归栾率先钻出来。
他却不忙着往这边走,而是先朝里面伸出手,好像是要扶什么人。
不过很快的,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牧归栾笑笑,也不勉强,顺势收回手跳到车下,在旁边等着他下来。
虽然早已知道来人是谁,白芷甚至私底下做过很多次设想和思想准备,可等到这一刻真正到来,她却发现之前做的所有准备都土崩瓦解,在那人的身影出现的瞬间泪流满面。
“二哥!”
车厢里出来那个穿着石青色袍子的青年不是白菁是谁?!
一听到她的声,白菁的眼泪也止不住了,“小妹!”
兄妹两个抱头痛哭,旁边众人也不觉眼眶发红。
牧归栾自觉退到一边,也跟自家堂弟抱了一下,又反复捏着他的胳膊肩膀笑道:“真是长大了长高了,也黑了瘦了,不过身上倒挺结实。”
又说,“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都很想你,若他们亲眼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必然要感慨家中小幺儿长大了。”
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家人,牧归崖也是感慨万千,又想起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一面的长辈家人们,也是百感交集。
他努力忍了又忍才没掉下泪来,只是对堂兄道:“好容易来了,且多待些日子,也叫我们尽尽地主之宜。”
“那是自然!”牧归栾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听了这话立即附和道,“这天下我也走了十之八、九,几年前这还是别国领土,并未有机会过来一观,如今自然要好生看看。早就听说边关雄浑壮阔,与中原风景截然不同,来的路上也算见识了皮毛……”
庞媛就道:“你们兄弟两个有话慢慢说,先上去劝一劝,你们二哥身子到底没好利索,大喜大悲难免伤身。”
“是极是极,到底是你们女儿家想的周到。”牧归栾猛地一拍额头,又跟他们一块上前迎了。
那边白家兄妹已经过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这会儿也冷静的差不多了,只是眼泪一时半会儿仍旧止不住,一边哭一边说。
重新踏到这方土地上,白菁心中思绪万千,只看着焕然一新的府城叹道:“没想到我还有这般福气,能活着重回这里看一眼。”
白芷本来好歹收了泪意,哪知又被他这句话招了出来,忙道:“如今咱们都好了,二哥切莫说这样的丧气话。”
“是哩是哩!”
众人纷纷附和道,相携往城中走去。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重物哐啷落地的声响,众人扭头看去,就见路边一个卖烧饼的老丈目瞪口呆,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白菁,显然震惊至极。
白菁本能的冲他点了点头,就见那人忽然泪如雨下,浑身发抖,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一边磕一边大声喊道:“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白将军回来了,白将军回来了!”
他年纪虽大,可身体很好,这几嗓子喊的中气十足,不多时就吸引了许多注意。
上道巡逻的官军,下到寻常百姓,原本并未留意到白菁一行的人们纷纷望过来,然后反应如出一辙,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老天爷,真是白将军!”
“白将军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真的是白将军回来了,老婆子我死也瞑目了……”
此情此景众人都始料未及,齐齐僵在原地。
就见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歪歪斜斜跪了一地,没有任何人督促或是指使,全都在自发的磕头!
白菁不由得虎目含泪,胸腔翻滚的热意都化作一股暖流……
“请起请起,快快请起,”他连忙上前搀扶,又劝道,“如今我已不是将军,也不是官身,老人家可折煞我了,诸位都快请起!”
“白将军,就让俺们给恁磕个头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哭道,“白家满门忠烈呀!白家女郎也是好样的!白老将军去的时候,俺们恨不得替他去了呀!所幸苍天有眼,您如今平安无事,俺们,俺们什么都做不得,只能给您磕个头啦!”
曾经大禄朝边关告急,周围几个国家联合起来大举进攻,若非白老将军当机立断,立即率众出击,只怕这会儿莫说开土辟疆,恐怕大禄自己的国土就先要割了出去!
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众人又哭又笑,又是磕头,白菁如今不过才恢复了六七成,又是这么多的人,哪里拦得住?!
牧归崖他们到罢了,也是战场上待过的人,对这一切颇习惯了,也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唯独一个牧归栾,往年只是浸染商海,被利益纠缠,为了更好的存活,年纪轻轻也难免学到旁人那般勾心斗角,何曾见过此等激荡人心的场面?只是看的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牧归栾只觉得胸中一种莫名的情感不断翻滚沸腾,只是找不到出口。
人心所向,人心所向啊!
他忽然就明白了圣人为何这般忌惮白家人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白家少将军重回西望府的消息如潮水般散开, 前面前去磕头的百姓尚未散去,后面就已经又有听到消息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时间, 做生意的也不做生意了, 干活的也不干活了, 认识的自然要去瞧瞧,不认识的也想凑个热闹, 就都哗啦啦往那边走, 只把手上的事情丢了开去。
很多百姓挤不进来, 干脆就爬楼、上树……白芷一行人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偌大的西望府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身体刚恢复了七/八成的白菁只觉得一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是在繁华的开封永远感受不到的,他禁不住虎目含泪,几乎忍不住要答应留下来。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开封, 好歹白、牧两家及其旧部还有些顾忌, 一旦他真走了, 场面很可能会失控, 圣人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原本坐马车不过两刻钟就能到的, 这会儿莫说赶车,就是几只马蹄也是挪不动的, 白菁也愿意跟百姓接触, 一行人只好慢吞吞的往回挪。
这一下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最后好歹到了郡主府门口, 百姓们还是久久不肯散去,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白菁只好出来再三谢过,又一揖到地,这才将一步三回头的众人劝了回去。
不光百姓们激动万分,就是得到消息的军营上下也不免议论纷纷,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动作,白将军是不是要回来了。
郭通就说:“白小将军是不是要回来了?”
“不可能,”裴如实想也不想的摇头,“若是调回,必然先有调令,可你我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便是郡主和侯爷也未曾提过。再者他一行人轻装简行,又有牧家小爷陪同,便是私人探亲,算不得数。”
顾青听见他的称呼,不免就笑,“甚么牧家小爷,分明咱们侯爷才是正经的牧家小爷,来的那位可比侯爷还大三岁哩,听说儿子都会走路了!”
一番话说的裴如实也笑了,不禁摇头感慨道:“话虽如此,可你我跟着侯爷多年,早知他年少沉稳,久而久之,竟也不敢也不能将他视作年少……”
因各自负责的军务不同,几个人平时也难凑在一起,今儿还是郭通亲自送了新研发的改良版连发轰天雷过来,几个兄弟这才能得空一聚。
几个人就白菁的事情猜测一番,就听郭通笑着问裴如实,“你与苏夫人的事如何了?”
“此事休要再提!”裴如实连忙摆手制止道,“她是我嫂嫂,我也不过是她兄弟罢了,快别再说这些话。”
“你这人真是无趣!”郭通最是个性格爽直的性子,当下听了不免心生不喜,直道,“你我男子汉大丈夫,行的正坐得直,又不是那等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你未婚,她又是寡妇,如今孑然一身,有何不可?你乃大好男儿,为何偏要做这扭捏之态,却叫老子心里好不痛快!”
顾青也顺势劝道:“老郭这话糙理不糙,如今恰逢天时地利人和,哪怕中原之人迂腐,可如今你我身在边关,瞧着虽安定,保不齐甚么时候便战火再起,说句不痛快的,到那时没准便要马革裹尸,何必自苦!且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若你还当我是兄弟,此事必然依了我,回头找个人正经上门提亲,届时你们风风光光拜过堂,成了正经一家人,生上十个八个的娃娃,男的你教他们武艺,女的便叫苏夫人娇养着,难道不好么?”
裴如实忍不住顺着他说话的想了一回,也是无限向往,可又转念一想,终究摇头摆手。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唉,不说了,不说了。”
见不管兄弟们怎么说都不管用,郭通也有些生气了,当即拂袖而去。
裴如实知道他是好意,可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张了张嘴,到底没追上去。
顾青看看他,又看看外头,最后长叹一声,“你呀你,就是心事太重了些,你怎么就不想想,那苏夫人如此这般的顾忌,或许就是见你这样瞻前顾后的……”
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两个人到都是为对方着想,可恰恰就是因为这份体贴,有时候反而坏事呢!
裴如实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当场,竟是连眼睛都忘了眨了。
郭通出门之后也没往别处去,径自去了郡主府,门子通报之后便长驱直入,进门之后先对着白菁单膝跪地。
“白将军,一别数年,可想煞我等了!”
白家军和牧家军都是在一处征战多年的,彼此情分深厚,他这么一弄,白菁不免回想起当年驰骋沙场的过往,心神激荡激荡起来。
白芷上前帮忙扶起他,又笑着怪道:“偏你事多,我哥哥才刚好了,偏偏你又过来招惹!岂不知如今他最受不得大喜大悲?”
郭通挠了挠头,憨憨一笑,“倒是我鲁莽了。”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郭通这才坐下跟白菁和庞媛问好,然后便开门见山道:“白将军,末将今日前来却是要请您帮个忙了。”
再次见到故人的白菁兴致甚高,也有心情玩笑了的,当即指着他道:“看看,我椅子还没坐稳,这厮便要收利钱了!”
他本就长的英武不凡,又从小读书,多了几分儒雅,相貌气质无不出众,如今又开起了玩笑,更是鲜活,令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仿佛又再次看到了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郭通就把裴如实与苏夫人的事情说了,白菁听后便陷入沉默,显然是想到了阵亡的兄弟。
之所以过来请白菁出马,郭通也是灵光一闪。因当年同袍苏副将、裴如实曾奉命与白菁一起镇守过北部防线,除了牧归崖和下面几个副将之外,同他关系最亲近。又因二人年纪相当,也曾说过不少知心话,所以白菁,还真挺合适。
白菁想了半日,这才谨慎道:“算来这也是旁人的私事,且如今我不在行伍之中,是不该管的。但你们都说二人自苦,偏我如今又多了几分儿女情长,少不得要多几句嘴,讨人嫌了!”
说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还扭头看了妻子庞媛一眼,又抓了对方的手握在掌心,引得其他几人都跟着起哄。
见他应下,郭通大喜过望,再次起身行礼。
亲人久别重逢,不免要说些私密话,郭通也不愿打扰人家骨肉团聚,又略说了些话,问了好之后就告辞了。
白芷等人苦留不得,只好由他去了。
一时厨房上下欢欢喜喜的忙活起来,剩下白芷拉了庞媛,牧归崖带了牧归栾和白菁,都说的眉飞色舞异彩连连。
庞媛得有小十年没见白芷了,此刻儿时闺密重逢,真是说不尽的欢喜。
白芷还感慨呢,“当时我知道圣人为你们赐婚时,也是欢喜的呆了,谁能想到你我姐妹一场,最后又成了姑嫂呢?”
当时她还惊讶呢,朝廷最忌讳世家联姻,即便如今庞家威风不再,可就算烂船还有百斤钉,如今朝廷内外依旧有许多文武官员对庞家忠心耿耿,一旦白庞两家联合,万一生下后代……
庞媛也是笑,不过最后却又变为冷笑,直道:“此事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先前圣人意欲将十六公主下嫁与你哥哥,还是杜伯父提前察觉出端倪,这才通风报信。好在我与你哥哥早已有意,他便使了破釜沉舟一招儿,直接进宫面圣求了赐婚的旨意。”
圣人本就对他们几家有愧,当年白菁奄奄一息从战场回来,留下小妹妹在边关荒地,只剩一个孤家寡人,除了拿了个侯位之外也不过是每年逢年过节的黄白之物,京城勋贵人家又何曾将那些放在眼中?
如今他却破天荒的进宫为自己求赐婚,还是个已呈颓败之势的旧贵,便是圣人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更不敢将人逼得太紧,只得顺水推舟的准了。
白芷先前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段插曲,这会儿一听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倒不是说那十六公主品行不好,只是她的生母位分不高,又早已失宠,虽然十六公主寄养在皇后身边,可与上面并没有多少情分!
尚公主这种事本就尴尬,便是娶了位受宠的公主也往往会前途有限,更何况还是这种可有可无的,连个能帮衬的外家都没有了的?
可想而知,若当初白菁真的稍晚一点,圣人抢先下旨,他被迫尚了公主,白家就算彻底完了!
想明白各中关节后,白芷不禁气的心口疼,用力朝桌上锤了一下,“什么东西!我白家为他出生入死,何曾求过什么回报?只管问心无愧,便是如今险些家破人亡何曾有过一点怨言?!偏他们整日疑神疑鬼,还嫌我家死的不够透吗?实在是欺人太甚!”
牧归崖那边也被她打桌子发出的巨响吓到,一个两个都停了说话的声音,转过来问怎么了。
庞媛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下,牧归栾也气的哇哇大叫起来。
“当真官场如战场,最是无情天家!”他满脸愤然的说,“我原想我们做买卖的就够暗流汹涌了,原来官场上更是凶险!”
牧归崖安慰他几句,又笑着说:“五哥,你也跟着叔父做了几年生意,叔父也曾说你改好了,怎的还是这个脾气?什么话张口就来。”
牧归栾挠头,不大在意的说:“这不是咱们自家人私底下说话吗?何必自苦?出门碰到旁人我自然也会审时度势说人话的。”
众人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就连刚还在生气的白芷也忍俊不禁。
牧归崖趁机微微侧过身子,拉过她的手低头细看,又小声责怪道:“你只管气也就罢了,何苦拿着自己撒气?疼不疼?要不要叫人拿些药膏来抹抹?”
白芷还没说什么话呢,庞媛就先笑起来:“哟哟哟,瞧瞧侯爷这心疼的,倒叫我看的怪不好意思的。我看就该我们先出去,你好生拉着郡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多看看,细查查!”
她还没说完呢,自己就先笑倒了,把白芷臊的满脸通红,咬牙切齿的扑过去打她,一边闹一边骂:“好你个没脸没皮的,原先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就常常语出惊人,如今嫁了人做了媳妇更是肆无忌惮了!什么混话也往外说,看我不给你撕了这嘴!”
好在屋里都是已经成过亲的人,倒是很经过了“风雨”,听了只是哈哈大笑。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一时饭好了, 众人围坐用膳。
因白菁大病初愈, 不宜饮酒,众人便以水代酒敬了一轮。
略动了几筷子菜之后,牧归崖就问:“二哥可在这里停留多久?”
白菁就说:“圣人准了三个月假。”
如今他身上虽已无要职, 可到底是个候爷, 身份贵重,按律无诏不得离开开封辖区之内,此番前来也废了不少周折。
一听是三个月,白菁和牧归崖就都不说话了,气氛不免有点沉闷。
如果单纯拿出三个月来说事,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已经足够漫长, 但是不要忘了, 开封远在千里之外,即便走官道, 与西望府往返之间少说也得一月有余。
再加上白菁身体不大好,无法加紧赶路, 恐怕这三个月里就少说得有两个月耗在路上。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牧归栾眼珠一转, 开始插科打浑, “这有何妨?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来也就是了!大不了我先替你们留下, 只怕这对小夫妻不出三日就要厌弃了我呢!”
众人闻言不禁大笑, 气氛这才重新和缓起来。
白菁看着牧归崖亲自给白芷夹菜, 且加的都是她最爱吃的, 动作十分熟练,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显然是平日里做惯了的,不由十二分的满意。
看来这个妹夫没找错,错有错招,圣人好歹也算做了件正经事。
吃过半饱以后,众人放慢速度,都说着闲话,其中多是牧家、杜家众人身体如何。
这个数牧归栾最拿手。
因他性子活泛,又长年往来各地做生意,与众人相熟,谁家什么时候添了丁,又有了何种喜事他都一清二楚,当即叽叽呱呱说了起来,中间不免手舞足蹈、连比带划,穿插大量各地奇闻异事,十分起兴,白菁和庞媛跟大家一起听着,时不时增减一二,白芷和牧归崖偶有发问,不停地跟着捧腹大笑,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等到了后面,难免又涉及朝堂局势,牧归栾正说的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这些也不是他所长,就顺势退了下来。
白菁虽然不上朝,平时也为了避免圣人猜忌而少与外界往来,但依旧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对京城内外动向十分敏锐。
“旁的倒罢了,只是这几年方阁老的年纪越发大了,朝堂内外纷纷猜测,这12年间必要退位让贤的。”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心里隐约有了谱。
要退位就要让贤,上面有人下来,下面也得有人上去,关键就看上去的是谁。
白菁又道:“如无意外,人选自然是从六部尚书之中挑选,杜大人已在尚书的位置上做了四年之久,论资历、论才干、论家世背景都无可挑剔,只是”
“只是圣人也老了,”牧归崖接道,“太子野心日益膨胀,单看这俩人的角逐了。”
白菁点点头,“正是如此。”
当今圣人对杜家还是很有感情的,这也是杜家几十年来几代人在朝堂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他到底年纪大了,便如同步入暮年的老虎,虽余威犹在,可下面已经羽翼渐丰的幼虎,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同他对抗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圣人如今仍不肯服老认输,可还能撑几年呢?杜笙正值壮年,只比太子大十岁,政治生涯少说还能再有二三十年,太子真的会容忍他在将来的时光中对自己指手画脚吗?
对双方人马而言,方阁老退下来的时间都太不赶巧了。
他要是早几年退下来,太子羽翼未丰,圣人依旧大权在握,想让谁入阁就让谁入阁,便是太子再有意见也无可奈何。
他要是再晚几年退下来,太子正式上位,到时改朝换代谁也说不了什么。
可恰恰就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朝堂之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轩然大波,进而可能血流成河!
牧归崖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看来,太子必然会联合各方,尽全力阻挠杜大人上位。”
白菁点头,“不错。”
哪怕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可此刻再次听到这个结果,白芷依旧难掩失落。
她倒不是怕因为杜笙无法入阁,进而导致盘根错节紧密相连的几家荣光不在,她只是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
遏制住了杜笙之后,太子未必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等太子登基势必要将要紧部门换上他的心腹,可如今并没有空闲的职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之前老圣人安排的人弄下去!
而至于具体怎么弄下来,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是自己激流勇退还是迎难而上,撞个头破血流?第一种选择未免叫人窝火,十分不甘心;可第二种不成仁便成义,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浮游撼树……
白菁又说:“不过妹夫你的位置他应该不会轻易挪动,一来你有军功,名声在外,镇守此地非你莫属。二来你颇有民心,全国上下各处禁军与咱们几家几乎都有瓜葛,若贸然调你去别处,只怕反而弄巧成拙,养出新的心腹。”
牧归崖嗤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可笑我牧家满门忠义,或商或政,几代人兢兢业业,如今竟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喝了两杯酒之后,他把玩着手中酒杯道:“我早已想过自己的下场,不外乎两种结局。其一,我们夫妻二人终生在此,不得回中原,不得见亲人。其二,便是待大业初成,顺势交了兵权,主动上书请辞,叫太子的人过来捡这现成的果子,我携家眷返京。虽说能回故土,可到那时,谁知道父母长辈还能剩几人?物是人非,又有什么趣儿!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软禁罢了,反倒不如这里,天高任鸟飞,活的自在。”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一时沉默不语。
他是功臣,但凡太子略要些脸面,也不会公然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
不过……
白菁重新开口,说:“我的意思,还有杜大人的意思,是你还是找个机会,能回来就回来的好。伴君如伴虎,圣人对你我几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太子?当真是一点情分也没有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到那个时候,略网罗几个诸如通敌叛国、拥兵自重的罪名……”
白芷忽然长叹一声,感慨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处到这个位置,处于这个环境,才能理解那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壮。
为人臣子,做的不好,自然是不行的。可要做的太好了,也不行!
见众人都有些低落,庞媛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一切皆是为之担心,也无用。”
也是,这样说起来这件事情的主动权根本就不在他们手中,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观而后动见招拆招,只是在这里愁破脑袋也无用。
众人便又重打精神吃喝一回,然后去庭院中赏月。
因如今西望府大局已定,树木种的多了,风沙便小了,水分也充沛许多,又反过来滋润植被,已经有不少地方是绿意盎然了。
郡主府内早有树木,又有花匠努力培育出来的花卉,此时正值夏日,都开了满院,趁着月色十分好看。
银色月辉洒满院落,庞媛拉着白芷到处看了一回,又指着旁边那几盆怒放的鲜花校道:“这花儿倒稀罕,我却没见过。”
“天下物事偏要你见过才好?”白芷上前抱着她笑道,“这一带气候同中原大不相同,花草也顽强些,长出来的模样,瞧这逗比,咱们原先在开封见得多些风骨。”
庞媛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回,见因为气候严酷的缘故,这些花朵普遍要比中原的略小一些,瞧着也不是那么水灵,但是颜色偏深,自有一番滋味。
两个人又讨论一阵花草,庞媛又说:“叫他们三个自己说会儿,我给你带了好些,如今江南流行的花样布料,这就带你去瞧瞧。你也给我说说这儿的风貌。”
白芷点头,略跟牧归崖他们说了声,就往后头库房去了,边走边说:“真要说起来,本地虽然物资不丰,但民风纯朴,女孩儿们过的也比中原自在,赶明儿你瞧我拉一场马球赛出来,也叫我看看你这些年在开封养尊处优,马术和球技可退步了没?”
两人说说笑笑,沿途撒下许多欢声笑语,听得前面牧归崖和白菁他们相视而笑。
甚好,甚好。
第60章 第六十章
到底是武将世家, 白菁最是耐不住的性子, 既接了郭通的担子, 当晚便与妻子商议起来,次日一早胡乱塞了些肉馒头与粗粮菜叶粥, 便兴冲冲的往军营去了, 只余下几人看的目瞪口呆。
庞媛暗自笑个不住, 同白芷去外头骑马的时候还说:“瞧瞧他,等不及似的, 前儿还说最不耐烦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如今岂不是自打嘴巴?”
虽是抱怨, 可她眉梢眼角却俱是喜气, 显然也是欢喜的。
白芷也乐,“也给我们唬了一大跳, 面色倒是越发好了。”
“他就是闲的, ”庞媛叹道,又轻轻夹了马腹, 抖了抖缰绳,叫马儿去一旁慢悠悠的吃草,“他是合该生在战场上的,先前在京里就多少回的同我说, 说此生不能与将士们一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心中有愧!”
天气虽然还冷,可因为近些年保养得好,地上亦藏着好些草根, 马儿本不大饿,便抖着耳朵,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做耍,时不时还甩甩尾巴,十分欢愉的模样
白芷沉默半晌,心中百感交集,“也不是他的过错。”
是圣人强调他回去的,又有什么法子?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庞媛唏嘘道,“其实他自己个儿也是明白的,只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先前圣人刚准了那几天,他乐得觉都睡不成的,来这边虽然日子苦些,可我瞧着他精气神儿反而更好了。”
在开封京中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怎一个如履薄冰形容得尽?便是白菁心中烦闷也不敢有丝毫表示,只是一味憋着,倒叫这条舍生忘死的好汉生生憋坏了。
如今山高皇帝远,天高海阔,旁的不说,他胸中先就开阔了,好歹暂时吐尽一口郁气,自然病也轻了三分。
白芷点点头,“这个不难,正好如今仗也打完了,外族元气未愈,一时三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且叫他们到处跑马去!叫外族瞧了,也是个威慑,又省了巡视,又叫他养了身子,岂不是一石三鸟?”
说罢,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放声大笑起来,惊得周围几只鸟儿惊慌乱飞。
且说那白菁一路打马狂奔,竟将两个随从都远远甩在身后,后者担心他有个闪失,一味大喊“侯爷,且慢些,慢些则个!”
白菁哈哈大笑,非但不慢,反而又扬了一鞭子,意气风发道:“需要啰嗦,跟得上便跟,跟不上且去街边棚子里灌些酒水,自去耍乐便是!”
说话间,他竟又拉开了些距离,大氅顿时在他身后滚起一阵汹涌黑云,上下涌动,十分壮观。
他胯/下所骑本就是圣人所赐,乃是从皇家御园中选出的北地游牧民族培育的纯血宝马,一日千里,常人见都难得一见,又如何跟得上?
那两个随从既喜且忧,相视苦笑之后只好不断击打马臀,咬着牙跟了上去。
好些百姓也都识得白菁,这会儿见了都是喜上眉梢,纷纷叫好,白菁越发意气风发,一路马蹄扬尘,似乎眨眼功夫就到了军营。
也不必下马,好些将士大老远就恨不得同他招呼,只是抱拳奉承,“数年不见,白将军的骑术越发出神入化了。”
白菁朗声大笑,打马飞驰而过,十分得意。
听见动静的郭通、裴如实等人纷纷出来查看情况,一看是他也都松了口气,又都上前迎接。
就见白菁一身青色常服,灰色滚边,头发整整齐齐束着,又因寒天风大,带一条灰鼠毛摸额,外罩玄色狼皮大氅,反倒衬的人越发有神采,都不由得赞不绝口。
“这可好了,说不得回头又能同大家伙儿一块打那些蛮子个屁滚尿流!”郭通笑道,又上前替他牵马。
白菁利落的翻身下来,摆摆手,“比不得你们,也不过在家门口过一回干瘾罢了。”
众人都笑,裴如实就往他来的方向瞧了一眼,有些不赞同的道:“将军如何只身前来?好歹带个随从才是。”
“数年不见,他还是这般聒噪!”白菁抓着他对众人笑道,“在后头,我嫌他们慢的很,便先行一步。”
裴如实这才放了心,又无奈摇头,“还是这个性子,也就是庞将军家的千金才受得了你。”
说话间,两个随从浑身冒汗的撵了上来,见大家都在,不由得抱怨道:“诸位将军,你们也多劝劝我家侯爷,如今出了京城,海阔天空,越发没人管得住了,回头夫人又要怪罪属下。”
他们是白家的死士,打仗的时候也曾鞍前马后,毫不畏死,都一发是有军功、有官职的人,同白菁好比异姓手足,说话自然有底气。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郭通亲自去作揖,又唬的两人慌忙回礼,你一句“我且替他陪个不是”,我一句“将军莫要玩笑,当不起当不起”的说开了。
时隔多年,重回军营,白菁自然是感慨万千,直觉胸中有无尽话语,无穷思绪,想要诉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摸着熟悉又陌生的营帐等物,将满腔热血化为一声长叹。
裴如实等人少不得又带他四处观看,将白菁的兴致都勾了起来,这边说一句,那边下场耍一回,不到晌午就出了一身汗。
午间,郭通与白菁偷偷使了几回眼色,白菁不动声色的点了头,随后郭通便找了个借口带众人离开,只余下尚被蒙在鼓里的裴如实。
见白菁已经喝了大半壶酒,裴如实就过去拦下酒壶,“将军,你已经喝的够了。”
白菁也不坚持,顺着给他夺了酒壶,笑吟吟道:“也好,今日你我不再饮酒,只谈心可好?”
等裴如实一点头,白菁就直捣黄龙道:“我欲给你说一门亲事。”
饶是裴如实再如何心思细腻、神通广大,也没想到他竟转眼说到这上头去,一时间也有些呆了,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莫要拿属下耍子,这西北边陲,气候酷寒,物资匮乏,又何苦再祸害好人家的闺女?”
“哎,话不好这样说,”白菁浑不在意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食色性也,男欢女爱本就是天性,你仪表堂堂,又有军功职位,且能养家糊口呢,哪里能说祸害?若你再这么说,且不是叫下头那些兄弟们都打一辈子光棍?”
裴如实一怔,竟给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白菁十分得意,又摇头晃脑道:“你不知道,其实下头早有不少人想成亲哩,只是你这顶头还打着光棍,却叫他们拉不下脸来。”
裴如实道:“这又有何妨?没得教人说笑,且叫他们成家便是!”
“莫要同我闲扯,”白菁又逼问道,“还是说你这些年一味不肯应承,其实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心仪的女子?也不是外人,且说来与我听听,若果然是个好女子,我便亲自替你登门求亲,趁早将这好事办了,也叫我凑个热闹!”
一番话说的裴如实心中激荡不已,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苏夫人的倩影,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侯爷玩笑了,并无此说。”
“那就得了,”白菁猛地拍了一把桌子,斩钉截铁道,“我这里恰有一合适人选,便替你们做一回大媒。”
裴如实心头一紧,忙又推辞起来,可不等他说完,白菁已然虎了脸,抬高声音道:“你这人好生无趣,已然是这把年纪了,又不似我这般病病歪歪,如何不肯娶妻?又没有心仪女子,难不成是信不过我,嗯?”
裴如实的喉头剧烈滚动两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终究还是颓然垂了头。
白菁看得都替他们着急,只好步步紧逼,“别怪我没给你机会,我且最后问你一回,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裴如实一点点捏住拳头,声音低沉,“并无。”
“那你是信不得本侯眼光?”
“自然不是。”
“那就得了!”白菁最不耐烦同人打嘴官司,当即拍板道,“便是身子有什么不痛快,回头叫姜太医来诊一回脉也就是了。”
听了这话,裴如实哭笑不得,“多谢侯爷美意,下官身子骨还算强健,月前还带人深入雪山围猎狼群来着。”
白菁似乎不信,又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尤其关注□□位置,火辣辣的,似乎要将那处盯出一个大洞来。
裴如实的脸涨得通红,当即侧了身子,咬牙切齿道:“多谢侯爷关心,下官好得很!”
白菁哦了声,这才勉为其难的移开视线,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回头刚一出了营帐,郭通就悄悄将白菁拉到一旁,确定四下无人了才小声问道:“侯爷,你同他谈得如何了?”
“哪里需要费那般周折!”白菁豪爽的一挥手,“我只说要与他做个大媒,他偏偏又把嘴闭的蚌壳一般不开口,岂不是便宜?”
几句话就把郭通说的一愣一愣的,只觉如同醍醐灌顶,还能这样的?
他们一群人轮流劝了将近一年的,都没个结果,这会儿侯爷一来,这事儿就成了?
想到这里,郭通也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巨石被移开了。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又对着白菁抱拳笑道:“果然还是侯爷有法子。”
“那是那是,”没想到刚回来就遇上这样一桩美差,白菁也不免十分得意,“且等着吃喜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谢谢还在等我的诸位!我肥来啦!么么哒,爱你们!最近要努力完结这篇,然后去开《胭脂》,乌拉!
50-6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