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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0

    ☆、第23章忌日


    三月初三,离佳惠皇后忌日还有一日。


    不过这日也是上巳节, 所以宫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宫女们按照习俗插柳摘桃花, 夏云姒也叫着含玉一道往北边的桃花林走了一趟, 亲手折了几支骨朵饱满的桃花插瓶。


    这一天一定要好好过,每年的上巳节她都要好好过。


    因为这天是姐姐强撑着一口气换来的。


    那年三月初三, 佳惠皇后已病入膏肓。


    她的病是生皇长子时落下的,断断续续已拖了许久, 去年入冬陡然闹得更加厉害,眼下只剩一息尚存, 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不好了。


    宫中一片哀伤, 太后太妃们日日到椒房宫探望、嫔妃们时常去佛前祝祷。皇帝为此撂下了一切政务,成日泡在医书里, 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两个鲜为人知的良方,将皇后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夏云姒早在月余前就入了宫, 守在姐姐的病榻前。那颗盼着姐姐身子康复的心在这月余里受尽煎熬,逐渐变成盼着她早点离世。


    这样的病痛折磨太苦了,姐姐已形如枯槁。每日就是用药,不停地用药, 吃不下其他东西。


    如此痛苦地硬撑着一口气,还不如早一点离去。


    三月初三,姐姐晨起饮尽了药,不多时就全吐了出来, 继而陷入昏迷。


    夏云姒撑不住, 伏在床边大哭一场, 崩溃之际,她抓住姐姐的手喊了起来“姐姐姐姐你走吧宁沅一切都好,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你走吧”


    夏云妁缓缓转醒,反握了握她“阿姒”已然气若游丝。


    夏云姒生怕下一瞬就要听不到她的话,忙止住哭,凑近听她的声音。


    夏云妁笑意迷离“阿姒别哭。”顿一顿声,她却没有像往常哄她那样跟她说“我会好起来的”,而是说,“我今天不能走。”


    夏云姒怔怔然“为何”


    “上巳节”夏云妁用尽力气与她解释,“今天,上巳节,好日子。”


    说着她睁了睁眼,眼中早已没有光泽,只是从轮廓仍能看出这双眼睛曾经多么明亮好看。


    她的眼睛美丽却不妖娆,不像夏云姒,上挑的眼角透着妖异。儿时的夏云姒曾因此很嫌弃自己的眼睛,拼命地去揉,想将那分上挑揉掉。


    但姐姐抓住她的手哄说“干什么呀谁说我们阿姒眼睛不好看,这样的眼睛最美了,等你再大些,描个合适的眼妆,便像书里说的漂亮小妖”


    她气得哭了“你明明也觉得不好看不然怎么会觉得是妖”


    在她那时的想法里,妖美归美,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云妁嗤笑“妖也有好妖呀,狐妖报恩的故事不记得了又美又心善,凡人比不了呢。”


    在那之后,姐姐给她讲了好多天的聊斋志异。书里有好的妖、坏的妖、说不清好坏的妖,让她觉得也不必对妖那样抵触。


    现在,姐姐早已没力气再给她讲故事了。她木然盯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告诉她“我若今日走了日后宫里那么多人,都要因为我的忌日不能好好过上巳节了。”


    夏云姒眼眶一算,抱住她的胳膊便又哭了。


    这皇宫明明是让她不开心的地方,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却还想着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人。


    可她也真的撑不住了,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昏迷了一天一夜。


    这般严重的昏迷之后,她再精神大好地醒来,每个人都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回光返照。


    她的最后一日,便是这样在回光返照中度过。


    皇帝带着宁沅陪了她大半日,直到她开口要求他们离开,叫夏云姒进了屋。


    姐妹两个又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佳惠皇后终于阖上眼睛,驾鹤西去。


    之后的每一个上巳节,夏云姒都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却克制不住;想要好好过节,却又乐不起来。


    直至去年,她才与这份回忆做了和解。她能让自己好好过节了,也不再刻意克制思念,只是会在采桃花时为姐姐也采一瓶、插柳时为姐姐也插一支。


    姐姐已经留在了过去,可她总还要往前走,况且她还要带着姐姐的恨与不甘一起往前走。


    桃花采回来,夏云姒如同去年一样,分了两只白瓷瓶插好。瓷瓶里装了适量的水,能让桃花枝活上好几天。


    一瓶摆在卧房罗汉床榻桌上,另一瓶明日去给姐姐送去。


    翌日,自晨曦的第一束光开始驱散黑夜起,皇宫就被笼罩在一派肃穆之中。


    上巳的一切欢愉在这一日荡然无存,皇宫、皇城,乃至京城的许多地方,都在沉肃中有条不紊地打理忌日事宜。


    皇帝照例在天明前就出了宫,率百官前往京郊皇陵,哀悼亡妻。


    临近晨时,后宫中的祭礼也按时开始,顺妃主祭,一众嫔妃与外命妇随在她身后,在皇后灵位前端肃叩拜。


    嫔妃们叩拜的位置是依身份而排,但因为姐妹亲缘的缘故,夏云姒的位置被排在了前头,在顺妃左后方。与之相对的是右后的昭妃,二人之间还有一位女子,夏云姒却不认得。


    待得祭礼散去,夏云姒去顺妃宫中小坐,谢过顺妃的这般操持后便问起来“不知臣妾与昭妃娘娘当中的那位是”


    顺妃哦了一声“那是覃西王妃。前阵子西边兵乱,覃西王平乱有功,不日前入京面圣,提起皇后祭礼的事,皇上便说让覃西王妃一并参礼。也是临时添上来的,本宫这一忙起来,倒忘了与你提上一句。”


    “不妨事。”夏云姒笑笑,心下却有几分计较。


    顺妃忘了与她提及,确不是大事。


    可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外命妇都跪在嫔妃后头,皇帝这样吩咐,说到底是抬举覃西王。


    覃西王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原也没什么,只是


    贵妃与昭妃便是覃西王送进宫的。


    如此“论功行赏”,昭妃怕是又要在宫里要得意一阵了。


    而她常去紫宸殿为皇帝读折子,竟也全未读到覃西王平乱之事,只与宫中旁人一样知道西边在闹事。


    一时也摸不清是恰巧错过了,还是皇帝对她尚存防心,紧要的东西便不拿来给她读。


    夏云姒沉下一口气,暂未多说什么,从顺妃宫中告退离开,回朝露轩取上昨日摘来的桃花与几样点心,就去了椒房宫。


    这个时辰,皇帝尚在回宫的路上,椒房宫中安静无声。


    夏云姒将随行宫人留在殿外,独自走进殿中,把插着桃花的白瓷瓶摆到姐姐的灵位前,食盒里的点心也放了几道到灵前,另几道搁去了榻桌上。


    忙完这些,她也没在灵前下拜,一派闲散地盘坐在了蒲团上,呢喃自语“姐姐,又到你忌日了。”


    “上次来时皇上也在,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今天来慢慢跟你说说。”


    “进宫这事,你别生我的气。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也别怪我借着你来撒谎骗人。实在是我这几年都想着你,越想越觉得你说的不值许是对的,但我的人生,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觉得值才是真的值。”


    “哦,宁沅挺好的,家中也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姐姐想喝酒么我带了你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酿。”她说着从蒲团上爬起,走到榻桌边瞧了瞧,先倒了两盅桃花酿来,一盅放到灵前,一盅自己抿了起来。


    “我还给你抄了经。只是太多太厚了,迟些让宫人慢慢烧给你。”抿着酒,她自顾自一哂,“我现在的字与你一模一样,你看到时别觉得奇怪,我练了好久呢”


    夏云姒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变得格外多,语气也比平日明快。


    从前与姐姐闲话家常时她也总是这样,姐姐有时会笑她嘴巴太贫,但下一次她贫的时候,姐姐还是会衔着笑听她说。


    可说着说着,她又忽地哭了,眼泪说涌就涌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


    因为她说了这么久,姐姐都再没能回她一句话。


    夕阳西斜时,皇帝终于回到了宫中。


    他回紫宸殿换了身常服,顾不上歇息就又出了门,直奔椒房宫。


    宫人毕恭毕敬地为他推开宫门,迈过门槛,他便看立在殿门边的莺时与燕时。


    二人迎上前叩拜见礼,皇帝略微顿了下脚步“宣仪来了”


    “是。”莺时恭谨回道,“娘子在祭礼过后去顺妃娘娘那儿小坐了会儿,便过来了。”


    贺玄时点一点头,信步向殿中行去。


    寝殿在正殿东侧,门内立着屏风,他走进殿门,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


    定睛看去,夏云姒正坐在罗汉床边,眼眶红红的,用绢帕轻轻拭着泪,显是刚刚哭过。


    看一眼佳惠皇后灵前摆满的点心与那瓶娇艳欲滴的桃花,他叹了口气“阿姒。”


    夏云姒如梦初醒,慌忙起身,他笑了一下“坐吧。”


    这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两声,轻道“姐夫今日辛苦了。”边说边为他倒了杯茶,在他端起茶盏抿茶润口的时候,她又斟了杯酒,“臣妾带了姐姐爱喝的酒来。”


    他睇了眼“桃花酿还是桂花酿”


    “都有。”她将酒推到他手边,“这是桂花的,姐夫与我一道敬姐姐一杯”


    说着美眸抬起,明亮中却有些迟缓。


    他这才注意到她似有些恍惚,眼角的红晕也并非妆容,而是醉意染就。


    大约方才已喝了不少了。


    但还不等他说一句话,她就举杯仰首,又饮尽一杯。


    贺玄时滞了滞,也只好饮下她递来的酒。


    醉意似乎让她失了些平日的分寸,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下嘴,笑了声“这酒味重了些,姐姐大概会喜欢更清淡些的。”


    他点点头“是。”


    她便自顾自地摇头“换桃花的吧。”


    说着便又斟酒,斟满自己那杯,她往前够一够,要为他倒。


    醉意朦胧间手却不稳,倒得颤颤巍巍。皇帝忙接一把,接过小壶,径自倒满了。


    她端起酒盅又笑一声“这是臣妾自己动手酿的,姐夫尝一尝”


    说着她又先行饮下,他颔一颔首,再度喝了。


    放下酒盅,便见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喝吗”


    他轻哂“不错。”


    一来二去的对话里,她眉目间始终带着笑,染着绯红色的笑。这样的笑意莫名的醉人,他每看一眼都更觉挪不开眼。可她对他的怔然浑然未觉,见他认可了这酒,拿起酒壶就要再倒一杯给他。


    手上剧烈一晃,酒液倾洒出来一些。仅有的清醒令贺玄时霍然回神,皱眉夺下了酒壶“不喝了。”


    他的口气有点生硬,她便怔了怔,声音变得有些犹豫“姐夫不是说不错吗”


    “是不错。”他点着头一叹,“但你喝多了,朕送你回朝露轩去。”


    夏云姒迷迷糊糊地摆手,他眉宇蹙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扶她。


    她到底醉得不算厉害,虽然不太乐意,也不敢与他硬顶。纤弱的身子轻而易举地被他扶起,只是口中还在说“臣妾没醉,只喝了这么一点儿哪里会醉臣妾想再陪姐姐待会儿。”


    他半扶半架地带着她往外去,尽力地不多看她这副比酒更醉人的样子,清清冷冷道“明日再来,朕可以陪你一道过来。今天先回去歇息。”


    她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就没了动静。他将她扶到寝殿门口,守在正殿外的宫人扭头一瞧,赶忙折来帮忙。


    却在这时,她趔趄着迈过门槛,脚下一跘即要栽去。宫人尚不及赶到,她自己反应倒还算快,反手一扒,勾住他的肩头,硬是站稳。


    “阿姒”他也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再一定睛,呼吸凝滞。


    这小女妖般妖艳好看的姑娘就这样被他拢在了胸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本就比他矮一头还多,醉意又令她的身子不住下滑,她便仰着头,慵慵懒懒地笑着看他。上挑的眉眼眯成细缝,眼尾的绯红愈显妩媚。


    这距离近到他能数清她一根根修长的羽睫,香甜的桃花酒味随着她的呼吸萦绕在他眼前,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后宫之中从来不缺美人儿,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最多不过是较为出挑的一个。


    但他看着她,心跳鲜见地变快了。


    梦魇般的声音萦绕耳边,令他着魔,似有万千小鬼儿在他心头挠着,将他一直以来的自持一点点啮噬撕碎。


    他深呼吸,想让自己多几分克制。


    她偏在这时痴痴地笑了声,醉醺醺地歪头望着他“姐夫生得真好看。”


    顷刻之间,原正准备上前扶她的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头也不敢抬一下。为她的失礼,为他即将出现的火气。


    可在这片刻里,他的感觉奇异极了。他能洞悉宫人们的每一分想法,却又全然无法如常处事。


    他看着她,发不出分毫的火来。那句话反倒让他觉得窃喜、觉得欣慰,觉得这分明该令人窘迫的氛围里滋生出了许多暧昧。


    心中的小鬼儿愈发嚣张,窃窃私语着,告诉他说,她或许也对他有意。


    好几番的挣扎,他才又勉强定住气,正色扶她“阿姒,你喝得太多了。”说着抬了下眼帘,“去备轿。”


    跪地不起的宫人们磕了个头,赶忙去照办。他复又低下眼,无意让旁人插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外行去。


    二人一并坐进步辇,她的手依旧挂在他的肩头,脸贴在他的胸前,很快就睡着了。


    暖轿狭小的空间将甜甜的酒气与熏香的味道都拢得更加浓郁,他愈发支撑不住,明明在刻意地别开视线,又禁不住一再地低眼看她。


    每每低眼看上一次,他都会迅速地再度将目光别开,鬼鬼祟祟的,如同做贼。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远,不多时便落了轿。樊应德揭开轿帘,便见皇上将夏宣仪打横抱了出来。


    夜色之下,他抱着她足下生风地走进宫门,很快便避进了朝露轩。院中当值的宫女们都惊了一跳,皆木了一息,才忙不迭地叩首问安。


    皇帝顾不上她们,抱着她径直进屋,放到榻上。看着她的脸,他连声音都禁不住地温柔下来“她喝多了,去备醒酒汤来。”


    莺时训练有素地福身“诺。”继而一摆手,将人都摒了出去。


    他坐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她真的很美。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令人过目难忘。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


    她有所感觉,秀眉蹙了蹙,翻身将这只扰她休息的手捉住,蛮横地抱进怀里。


    贺玄时僵了僵“阿姒。”


    她毫无反应,鼻息均匀,睡得沉静。


    是以樊应德从莺时手中接过醒酒汤端进屋时,就见皇上这样“定”在了夏宣仪床边。


    他不由得也僵了一僵“皇上,这醒酒汤”


    皇帝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忽而改了主意“罢了,天色已晚,让她睡吧。”


    樊应德躬一躬身子,皇帝略作沉吟,又说“朕今晚便歇在朝露轩。”


    “诺。”樊应德心下暗惊,面上还是四平八稳的,“那下奴直接让尚寝局记上一笔。”


    “胡闹”皇帝却骤然怒了,面色厉然,一记眼风激得樊应德匆忙跪地“皇上息怒。”


    贺玄时咬紧牙关,迫着自己缓气“朕只是在这里陪她,不是翻她牌子,不必记档。”


    这话与其说是在跟樊应德说,倒不如是在同自己说。


    他在告诫自己,她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他不能对她做什么。


    又在安慰自己,是她拽得他不得离开,他才留下陪她的。


    摆手让樊应德出去,贺玄时挣了挣,见她仍紧抱不放,便就此作罢。


    他将她稍微往里推了推,拽过被子为她盖上。自己也上了床,寻了个被她抱着胳膊的情况下仍还算舒服的姿势,凑凑合合地阖眼入睡。


    最后一缕阳光被山脉收起,漫漫长夜倾泻而下。巍峨的宫宇殿阁在黑暗中遁形,宫道在漆黑中仿佛被拉得格外悠长。


    夏云姒知道谁在身边,始终维持着三分清醒。半梦半醒里,仍有梦境氤氲浮现。


    梦里是几年前的这一天,三月初四,姐姐从昏迷中苏醒。与皇帝和宁沅说笑了大半日,午间小睡了一会儿,叫了她进殿。


    她心知姐姐是回光返照,当真命不久矣,仍只得撑起一张笑脸,与姐姐谈笑。


    短暂的愉悦之后,姐姐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整个人迅速地虚弱下去,神思抽离。


    她忽然紧张起来,紧张之中又多了些恐惧与不甘。


    她怕姐姐离开,更怕姐姐走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攥着姐姐的手,将那在心中忍了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姐姐,你恨吗”


    姐姐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望着她“阿姒”


    她的手紧了紧“告诉我,你恨吗恨不恨贵妃、恨不恨后宫,恨不恨恨不恨他”


    夏云妁沉默不言。


    “告诉我,你恨不恨。”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这个疑问我在心底埋藏已久,若你不坦白告诉我,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执念于此,无法平静过活,唯有遁入空门解此执念了。”


    许是她逼得太狠,又许是满心的郁气突然被激出,已行将就木的夏云妁蓦然放声大哭。


    连夏云姒都被吓了一跳,慌乱地要出言认错。夏云妁却猛咬住嘴唇,将一切泪意忍了回去。


    那双泪意迷蒙的眼睛里,沁出了夏云姒从未见过的痛恨“我恨。阿姒,我恨”


    “我恨贵妃、恨昭妃恨这后宫,也恨他。”


    那年夏云姒十二岁,到如今,这句话已在她心头萦绕五年有余。


    “姐姐”夏云姒秀眉锁紧,梦中低语。


    忽闻咣地一声,像是木器剧烈碰撞的声响,将她的梦境蓦然激散。


    姐姐临终的愤恨消散无踪,她的心慌意乱也削减了大半。


    睡意仍还朦胧,夏云姒缓缓醒着神,听到樊应德怒喝“三更半夜,你慌什么”


    接着便觉身畔安睡的人起了身。


    又闻一年轻宦官瑟缩着禀话“皇上恕罪,是苓淑女出了事淑女娘子入睡不多时忽然腹痛不止,硬生生疼醒了。昭妃娘娘忙让人去请了太医,可太医还没到,淑女娘子已见了红”


    夏云姒的神思骤然清明。


    皇帝倒不见有什么慌乱,只皱了皱眉,但还是下了榻,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去锦华宫。”


    夏云姒按兵不动,直等外面嘈杂渐远,皇帝必已离开了朝露轩,才撑身坐起“莺时。”


    莺时应声上前“娘子。”


    她低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


    晚上她借醉惹他,缠得他不得离开,他果然着了她的道,留在了这里。


    只是他并没有动她,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裙,妆也未卸,他亦一身冠服齐整。


    呵,倒还真像个正人君子。


    夏云姒淡声吩咐“为我更衣梳妆。”


    莺时福身应诺,挥手示意宫女们着手准备。


    三更半夜的,又是急事突发,夏云姒便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妆容也是得宜便好,不一刻便已收拾妥当。


    她向外走去,含玉也已穿戴整齐,二人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娘子。”含玉一福,夏云姒瞧她一眼,就寻出了那份紧张。


    她拂了拂含玉的肩头“别怕,她们闹不出什么来。”


    说罢就一道出了朝露轩的院门,也不备步辇,疾步向昭妃的锦华宫行去。


    锦华宫中已是灯火通明,苓淑女所住的安兰斋尤为热闹。宫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陆续赶来的嫔妃皆是满面关切。


    夏云姒与含玉走进去,见许昭仪已先一步到了,上前见了礼。


    夏云姒问“苓淑女如何了”


    “唉”许昭仪叹息摇头,“听太医说是保住了。可这刚四个月不到就见了红,也不知能保多少时日。”


    话刚说完,一宦官从里头疾行出来,低低地躬身“宣仪娘子。”


    夏云姒回过头。


    他道“娘子与玉采女请随下奴进来,淑女娘子说要见二位。”


    这话一听就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夏云姒心下冷冷一笑,又朝许昭仪福了一福,就携含玉一并往卧房去了。


    卧房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多宝架上各样新赐下来的珍宝都好像因此添了一抹浅红。


    采苓平躺在床上,纵使隔得远,也仍能看出她面无血色。鬓角额前的碎发被汗水贴在脸上,整个人都没什么气力。


    昭妃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执着帕子拭泪,颇是难过的模样。


    皇帝则坐在几步外的罗汉床边,面色沉沉。夏云姒与含玉上前见礼,他叹了声“免了。”


    昭妃慈眉善目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采苓,夏宣仪来了。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便见那原已气若游丝的苓淑女猛地蹿坐起来“是你”


    她眼中满是血丝,恨意迸发间,连声音都变得恐怖“宣仪娘子好狠的心出尔反尔的是臣妾,稚子无辜,娘子连他也不放过吗”


    夏云姒搭着含玉的手站起身,淡淡地侧过头“你说什么”


    顿了顿,又轻笑“听闻太医为苓淑女保住了胎,淑女还是冷静些吧,免得又动了胎气。”


    采苓置若罔闻,怒指着她“小桃已经招了,承认是她下毒害我,只是不肯说出主使是谁可除了你还能有谁”


    夏云姒静静地看着她,反问“小桃是谁”


    昭妃睇了眼门口,门边侍立的宦官麻利地退出去,转而押了个宫女进殿。


    两名押人的宦官一推,那宫女跌跪下去,连连叩首“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夏云姒瞧了瞧她,看出她发髻散乱,面上也有指痕,应是掌掴所致。但除此之外,应是也没什么别的伤了。


    她不由笑了声“这不是苓淑女近前侍奉的丫头么几巴掌就什么都招了的人,苓淑女也信得过,也敢让她日日跟在身边”


    “你休要狡辩”采苓咬牙切齿,怒然瞪向小桃,声音愈发可怖,“你说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小桃紧咬住嘴唇,好似挣扎了一番,断然摇头“不是宣仪娘子。”眼睛却心虚不已地瞄了眼夏云姒。


    这样说不是,还不如说是。


    贺玄时疲乏地揉着眉心,不欲多做纠缠,摆了下手“交去宫正司审。”


    小桃悚然大惊,在两名宦官刚要拖她起来时猛地一挣,扑倒回去“不不要奴婢说,奴婢都说”


    皇帝无甚情绪地淡看着她,她一副生怕迟疑片刻就要被送去经受酷刑的样子,急忙地缓上两口气,便支支吾吾地说起来“是、是宣仪娘子宣仪娘子想将这我们淑女的孩子抱去养,淑女娘子起先肯了,细思之后又觉得不妥,便回绝了宣仪娘子。宣仪娘子怀恨在心,就让奴婢在淑女娘子的安胎药里添了一味药”


    说着她又怯生生地扫了眼夏云姒,将心一横,继续说“宣仪娘子说今日是皇后忌日,众人都要在祭礼上忙一整天,劳累之下动了胎气小产也是有的,疑不到奴婢身上”


    “呵。”夏云姒曼声轻笑,“连皇后忌日都敢拿来说,天时地利人和,编得跟真事儿似的。”


    她居高临下地睃着眼前的宫女“我疯了么,竟来要苓淑女的孩子谁不知苓淑女是昭妃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孩子若真要交给旁人养,自是昭妃娘娘抚养最为合适。”


    小桃刚张口要回话,采苓先一步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事到如今,你怎还敢如此抵赖”说着她挣扎着要下床,被昭妃硬生生拦住。


    她只好满是不甘地看向皇帝,双目含泪“皇上,夏宣仪骗臣妾说说昭妃娘娘一心图谋皇长子,若来日得了皇长子,必不会善待臣妾的孩子,还拿出皇长子宫中各样赏赐的记档给臣妾看。”


    说着一声充斥激愤的抽噎“是臣妾傻,竟信以为真后来偶然看过皇次子与淑静公主处的档,才知昭妃娘娘并无那样的打算,送去的东西一应都是给皇次子与淑静公主也备了的臣妾便觉夏宣仪心术不正,不肯再将孩子给她,谁知、谁知她竟这样恶毒,自己得不到这孩子便要这孩子的命”


    她说着哀痛地哭了起来,若不是方才许昭仪说太医为她保住了胎,连夏云姒都要觉得她是刚痛失了孩子。


    心下嗤笑,夏云姒看向皇帝“臣妾的姐姐、贵妃、欣贵姬,都因生子而亡。自苓淑女有孕之始,臣妾便在为她和孩子抄经祈福,这皇上是知道的。”


    皇帝以手支颐,没看任何人,只点了下头“朕知道。”


    苓淑女怒不可遏“谁要你这样惺惺作态”


    “可苓淑女总要有些证据。”夏云姒心平气和,“小桃可算不得证据。她是你身边的人,你可说她被我收买,我也可说她是被你指来害我,是不是”


    苓淑女好似懵了一下,继而抄起床头放着的药碗便一把砸向小桃“她究竟如何收买的你,你还不从实招来”


    小桃被砸中额头,惊叫着避开。可她又离圣驾那么近,连樊应德都惊着了,低喝苓淑女一声“淑女娘子”


    昭妃的脸色亦白了一刹,旋即起身下拜,代采苓告罪“皇上息怒采苓险失孩子,这才行止有失。”


    好一个贤惠仁爱的昭妃娘娘。


    贺玄时没多说什么,抬手示意昭妃起身。小桃捂着被砸中的额头,又连连叩首起来“奴婢说奴婢都说宣仪娘子赐与奴婢的东西,皆在奴婢房里。有两颗南珠,还有还有许多首饰。”


    御前宫人不用皇帝多作吩咐便转去了小桃房里,很快取了东西回来。果真有两颗南珠,还有不少珠钗首饰,虽算不上什么珍品,也确不是宫女用得起的。


    夏云姒秀眉蹙起“我何时给过你南珠倒是赠与过苓淑女两颗,怕不是苓淑女赏了你,要你来陷害我”


    “胡说”苓淑女怒喝,抬手指向妆台,“宣仪赠与臣妾那两颗,皆在妆奁中放着”


    于是又有御前宫人主动上前,寻出两颗南珠来,奉到圣驾跟前。


    皇帝看了眼南珠,又看了眼夏云姒。


    夏云姒不由向后跌退半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这样的神情自让她添了疑点,皇帝滞了滞“阿姒”


    “臣妾臣妾没给过小桃南珠。”她好似慌了,眼眶泛了红,怔了一怔,蓦地跪地,“臣妾不敢说自己心有多善,可今日是姐姐是忌日,臣妾岂敢在姐姐忌日惹出这样的祸事”


    话音刚落,一女声清朗截来“为何不敢说自己有多心善宣仪为了六宫和睦,可谓煞费苦心了。”


    夏云姒正自下拜,听见这话,嘴角扬起。


    来了


    又即刻压制住笑容,直起身子,带着满目惊然扭头看去。


    在满屋目光的注视下,顺妃四平八稳地走到圣驾跟前,屈膝福身“是臣妾托宣仪从中说项,没想到会为宣仪惹来这样的祸事。”


    “顺妃”皇帝略显意外。


    顺妃素来低调避世,谁也不曾料到她会搅进这样的纷争。


    顺妃跪地,一字一顿地禀道“臣妾不爱与人走动,虽怡然自得,有时也觉寂寞,想有孩子常伴膝下。此番苓淑女有孕,臣妾听了些宫中传言,说昭妃妹妹并不喜她,她先前的住处简陋不堪,便动了心念。”


    “可这孩子,循理该是由昭妃抚育的,臣妾唯恐与苓淑女直接走动会惹得昭妃妹妹不快,只好请人代臣妾说项。恰好夏宣仪身边的玉采女与苓淑女交好,臣妾就将此事托给了宣仪。”


    “臣妾原也只是问上一问,想苓淑女不答应也无妨,她却当真应了,臣妾欣喜不已。”顺妃说到这儿顿了顿声,带出一声叹息,“可过了些时日,她又反悔了,臣妾虽觉失落,但也只好作罢。”


    “未成想,如今竟成了夏宣仪戕害皇嗣”顺妃侧首,定定地看向苓淑女,“真没想到,本宫让夏宣仪私下代为走动、也不必提及本宫,原是为苓淑女的平安考虑,倒惹出了苓淑女的狼子野心,反咬她一口。”


    “可她只是为本宫说项,如何会在意这个孩子在或不在。”


    又一顿,她的声音变得冷厉“苓淑女口口声声说她得不到孩子便要戕害皇嗣,可是觉得本宫暗中谋划,害了你的孩子么”


    这话换一个人,都不敢说得这样咄咄逼人。


    但偏是顺妃,偏是一直以来避世的顺妃,不仅可以说,还可令人信服。


    夏云姒跪在圣驾前,虽看不到侧后边昭妃与苓淑女的神情,也能从这等安静里辨出她们该是何等的方寸大乱。


    压制着心底的快意,她含泪抬起头,望向皇帝“臣妾适才不敢说,是怕惹得昭妃娘娘与顺妃娘娘生出不睦。目下顺妃娘娘亲口说了,姐夫信不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当众叫他姐夫。


    他原也正为她而松气,听到这声姐夫,一瞬的恍惚。


    定住神,他又道“可那南珠”


    跪在夏云姒侧后的含玉匆忙叩首“皇上恕罪娘子赏了奴婢五枚南珠,奴婢想自己与苓淑女到底是旧识,总该贺她有孕之喜,便挑了些自己喜欢的首饰与南珠一并相赠。可南珠贵重,并非奴婢与苓淑女的身份可用,奴婢唯恐给娘子惹事,就没有记档,是奴婢的过失。至于如何到了小桃手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就要问苓淑女了。”


    三人各不相同的话,串成一个连贯的真相,直逼采苓。


    采苓终是彻底乱了阵脚,惶恐地拽住昭妃衣袖“昭妃娘娘”


    ☆、第24章夺权


    夏云姒扭头看向她们, 这角度恰能避开皇帝的视线, 她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昭妃的目光淡淡从她面上睃过, 未作停留,从容不迫地转回采苓面上。


    采苓到底是怕昭妃的,既想求助,又怕惹恼昭妃, 不敢妄言。


    昭妃抽回被她抓着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本宫还道你是受了委屈,未成想竟是这般设了个局陷害夏宣仪,连本宫一并骗进去。既如此, 本宫便也救不了你了。”


    采苓的脸色随着昭妃平淡的话语一分分更加惨白,薄唇翕动,满是恐惧“娘娘”


    她明白了, 昭妃这是不欲管她了。


    夏云姒亦瞧得出来, 她必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东西握在昭妃手里,譬如家人的命。


    所以采苓不会说昭妃一句不是。


    不过采苓不肯说,却不妨碍她出言在皇帝心底埋一缕疑影。


    夏云姒凝一凝神,满是不解道“苓淑女为何要害我”她犹自跪在圣驾前,逼向采苓的目光却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在苓淑女有孕之前,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你有孕之后,我不仅真心相贺, 还日日为你抄经。说不上对你有恩, 但总归也不曾开罪过你, 你为何要害我”


    语声落定,四下安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采苓,昭妃黛眉轻挑,亦只看着采苓。


    顺妃则恰到好处地添了一句“若是有人指使你,你不妨说个清楚。当下皇上还在,自会为你做主,若过了今日,只怕你再寻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言下之意,此事过后采苓必定失宠,纵使肚子里的皇嗣还在,皇帝多半也不会肯再见她。


    采苓周身剧烈地战栗起来,夏云姒和顺妃与她隔着七八步远都能清晰看到。很快,她连目中的神采都被抽空了,双眸空洞,如同魂魄都被击散。


    半晌之后,采苓紧紧地攥了下辈子“是含玉”


    余光所及之处,夏云姒看到含玉愕然抬头。


    “是含玉支使臣妾”她再次挣扎着下地,这次昭妃没有阻拦,由着她拖着刚安稳下来的虚弱身子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是含玉是含玉支使臣妾的她同臣妾说,说夏宣仪待她不好,日日动辄打骂,想要换个去处。后来臣妾有孕,她就就给了臣妾一剂药,说这药虽会扰动胎气却不至小产,让臣妾帮她做这一场戏,除掉夏宣仪。”


    说着重重磕了个头“也是因此,她送臣妾南珠而不敢记档。臣妾却没想到,她见事情败露,竟借此反咬臣妾一口,倒显得对夏宣仪忠心可鉴了”


    “你”含玉惊得有些慌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话宣仪待我恩重如山”


    “荒谬。”争执里,低而稳的男声如同鼓槌敲在众人心头,含玉与采苓都立刻闭了口,伏地下拜,不敢再言。


    贺玄时并不多理她们,递了个眼色,示意樊应德扶两步外的顺妃起身,自己伸手一搀夏云姒。


    夏云姒无声立起,目光微微一扫,便知这场闹剧已很令他不耐。


    “宣仪待含玉如何,朕心中有数。”他烦乱地一喟,“不记档的事,含玉罚俸三个月。”


    夏云姒骤然松气。她心里无比清楚,不论对采苓还是含玉,他都并无几分在意,一句话就可以发落了,这步棋对含玉而言的惊险比她更多。


    好在只是罚俸。


    含玉更是松了口气,叩首一拜“奴婢领旨。”


    贺玄时视线微移,触在采苓身上,变得愈发冷厉“看在孩子的份上,朕姑且留着你的位份。樊应德,传旨禁足,着人好生照顾她的起居,旁人皆不可出入。”


    樊应德躬身稳稳应道“诺。”


    “皇上。”昭妃好似有些被这等旨意惊到,恍惚了一阵才站起身。走向皇帝,她从身形到声音都显得柔柔弱弱的,“毕竟皇嗣要紧,这禁着足,苓淑女恐无法好好安胎。”


    夏云姒垂眸,心下冷笑涟涟。


    昭妃真是时时都在做戏。明明是那样刻薄的人,却时刻谨记要装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只是,眼下实不是她做戏的时候。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定“皇后忌日,你锦华宫倒是热闹。”


    昭妃木然闭口,惊得呼吸一滞。


    夏云姒按捺着笑意静静听着。


    今日这局看似易破,实则凶险。


    若非她早先觉出不对且去找了顺妃,便是另一番光景了。皇帝私心里或许并不愿信,但有孕妃嫔的咄咄相逼、宫女的供词、未记档的南珠,纵使不足以废了她也会让她栽个跟头。


    而这事,又偏偏闹在了姐姐忌日时。


    如若成了,他或许还可因为三分疑心安慰自己怪她竟在姐姐忌日当日戕害妃嫔,咎由自取。


    但这事没成,他便只能去想,一旦成了,岂不是让皇后在天之灵看着妹妹在自己忌日当天受人构陷,无力自证


    事关皇后亡魂能否安息,区区一个苓采女自不足以消解他的怒气。


    昭妃非要在这时候跳出来,也真是阵脚乱了。


    “你宫中之人你既约束不好,便交由顺妃照料。”他说着一睇顺妃,“让苓淑女迁到你宫中去。”


    顺妃从容一福“诺,臣妾遵旨。”


    贺玄时想一想,又说“后宫诸事,你日后也帮昭妃打理一二吧,到底是你资历最长。”


    昭妃的神情惶然凝滞“皇上”


    顺妃不理会她,再度道“诺。”


    昭妃想紧紧握住的宫权,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算计反被顺妃分了去。


    这样的画蛇添足最让人痛快。


    夏云姒心下快意,面上却只有愁绪,向皇帝屈膝福了福“万没想到姐姐忌日时会出这样的事,臣妾身心俱疲,想先回去歇息了。”


    贺玄时颔首“朕送你回去。”语中满是歉然与关切。


    她抿笑,没有推辞,随他一道离开了锦华宫。


    一场闹剧就此告终,回到朝露轩,夏云姒一问,才发觉不知不觉竟也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眼下都快丑时了。


    贺玄时便没有再在朝露轩中多留,索性回了紫宸殿去,再小息片刻就要准备上朝。


    离开前他攥了一攥她的手“委屈你了。”


    她摇摇头,微颔下颌的样子比昭妃看起来更温柔,眉眼间又多几许妩媚,话语里更多些许信任“臣妾知道姐夫绝不会让臣妾受冤。”


    只要他对她存过一丝疑虑,这句话便足以让他愧疚更深。


    他没再说出什么,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便松开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福身恭送,直至他的身影彻底在门外消失了,才搭着含玉的手站起来。


    含玉舒一口气“娘子受惊了。”


    夏云姒摇摇头,抿起笑容“你才是真受了委屈。罚的三个月俸禄,我自会补给你。”


    “不妨事,奴婢原也没那么多地方可用钱。”含玉一哂,顿一顿声,语气又添了几分担忧,“只是采苓迁去了顺妃娘娘那里,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碍事的。”夏云姒口吻轻飘。


    她知道含玉在担心什么。照顾有孕嫔妃从来都不是个好差事,尤其是这样大动过胎气的,可谓是个烫手的山芋。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指不准要有多少人担上罪责。


    可采苓经了这一遭,纵使孩子来日真的没了,皇帝也只会觉得她是咎由自取,怪不到顺妃头上。


    况且当下的采苓就算无法心安,也只能更加倍努力地将这胎保住。


    这孩子平安生下来,她或许还能留住位份,在这后宫苟活下去;若孩子没了,皇帝许就一句话赐死她算了。


    顺妃的处境全没什么可担心的,相比之下,倒是皇帝的心思更值得思量。


    今日之事,皇帝全未疑到昭妃身上么绝不可能。她与顺妃一唱一和,已经推得够了。


    可他只是“恰到好处”地驳了苓淑女对她与含玉的诬陷,却并未继续深究背后主使,让整件事就此一锤定音在苓淑女身上。覃西王刚立战功让他必须权衡利弊或许是个原因,但更多的,是他选择了自己想相信的真相。


    舍去一个苓淑女、保住昭妃这个宠妃,于公于私对他都好。


    帝王的一己之私,能左右太多事情。


    同时,昭妃亦是有趣。


    夏云姒猜到昭妃会借苓淑女的孩子引她入局,却没料到昭妃竟不舍得真让这孩子没了。


    看来昭妃迫切地希望膝下能有一儿半女,比她所以为的更加迫切。


    只可惜这般机关算尽,也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孩子就算最终平安降生,十有**也要归了顺妃了。


    呵,这场闹剧开得快收得也快,细品起来倒教人回味无穷。


    夏云姒心下好笑,慢条斯理地同含玉解释了几句,让她不必担心。


    又说“你回去睡吧,我也要再睡一会儿,这一场折腾下来也真累人。”


    含玉却忽地沉默,夏云姒觉出气氛异样,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含玉抿了抿唇,长缓一息“那苓淑女的孩子便由着她生下来”


    这不长的一句话里,意味十分复杂。


    夏云姒听出了矛盾、挣扎,甚至还有些许怜悯。但同时,从含玉眼中,她看到了隐忍的恨意。


    夏云姒轻轻倒吸了口凉气,打量着她,眼底漫出审视的笑意“你看出来了”


    含玉又抿一抿唇,抿到薄唇发白,才倏然松开“是,奴婢看出来了。”


    她必定觉得十分意外。


    不止是她,当时连夏云姒都很有些意外。


    ☆、第25章补刀


    她们都没料到, 采苓在谎言被戳破时竟会攀咬含玉。


    虽然乍看只是为了自保而做的胡乱攀咬, 但细细想来, 绝不仅是“胡乱”攀咬。


    宫里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桩桩件件盘根错节, 当真只是为了自保, 咬谁不行


    可她偏就咬了含玉。


    况且以当时的情形,她咬了含玉其实也并不能为自己脱罪, 她必定清楚,却依旧这样做了。


    可见她是恨含玉的。


    “你与她可有什么旧怨么”夏云姒问含玉道。


    含玉认真回想,最终却也只是摇一摇头“绝没有。奴婢在贵妃身边时与她的走动也不太多,帮过她几回, 从不曾闹过不快;后来奴婢被打发走,就与她断了联系,再度见面便是随着娘子去探望她的时候了。”


    后来走动频繁, 还是因为采苓来向含玉“求助”。虽则那番求助实则是在帮昭妃布局,很快又变成了双方相互布局, 但含玉待采苓一直也还是可以的。


    没有任何开罪过她的地方, 她却就这样恨上了。


    夏云姒轻叹“常言道情不知所起, 看来有时候恨也不知所起”


    含玉满眼的黯然失落“奴婢倒不在乎究竟为何而起, 只是可见早在今晚之前她就已恨上奴婢了。奴婢却还一心为她说话,现下想来真是可笑”


    她语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懊恼,夏云姒摇一摇头“你是秉着良心办事, 没做错什么, 别为旁人的不是责怪自己。”


    顿住声, 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含玉“但你方才提起她的孩子这是容不下她了”


    含玉面上复又露出矛盾挣扎,思量半晌,最终神情松动“倒也没有。适才只是心里不痛快,想到她日后凭着孩子指不准还能有好出路就不忿得紧。可若真说去算计她的孩子,奴婢又觉得”她无奈摇头,“下不了手。宫中再如何斗,也不该算计到孩子头上。”


    夏云姒心下暗松,抿起微笑“你这样想便好。冤有头债有主,咱都得记着。”


    在含玉为采苓说情时,她曾觉得含玉未免心肠太软。可眼下,她又真怕含玉一夕间心底生恨,什么也不顾了。


    有些恶事就是不能做,她时时都在提醒自己。心底的恨越深,她越要记得这些分寸。


    她纵使已准备好让自己在这条路上堕落成魔,也不想老来回顾一生,发现自己当真十恶不赦、泯灭人性。


    冤有头债有主,她的每一刀都必须师出有名,不能胡乱迁怒。


    尤其是尚不知事的孩子。


    这场闹剧在翌日一早就传遍了各宫,昭妃又称身子不爽免了晨省,避不见人,却不妨碍满宫都在瞩目苓淑女迁宫。


    这事可真是为宫中长日无聊的众人了茶余饭后的话题,要知道,自贵妃离世算起,昭妃执掌宫权已近两年,从未栽过这样的跟头。


    诚然此事明面上看只是苓淑女一人之过,诚然皇帝还顾及她腹中孩子,并未苛责。但又是要她迁宫、又是要顺妃协理六宫事宜,怎么瞧都是一巴掌抽在了昭妃脸上。


    而苓淑女显然也对此并不甘心。


    她安安静静好生将养不过两日,就又惹出了些风波。身边的宫人一天三趟地去紫宸殿回话,说她积郁成疾胎像不稳,夜夜啼哭,只求皇帝去看一看她。


    皇帝并不为之所动。


    他近来政务繁忙,自那晚一事后就再也没顾上踏足后宫。听闻苓淑女胎像不稳,也只是着御前宫人过去安抚了几句、另赏了些东西,聊作安慰。


    夏云姒自没兴致去苓淑女跟前耀武扬威,这些皆是身边的宫人禀给她的。


    天气渐渐暖了,朝露轩前院里桃花盛开,闲来无事时,她便坐在廊下望着桃花抱弹琵琶,正好可听一听这些有的没的。


    “听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并未认罪,此事尚无定论,想求皇上听她一言。”莺时说这话时面色平淡,尾音却犹带出几分好笑的意味,“当晚的情形她可不就是认罪了么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滑稽,难不成她以为非要画了押才算认罪”


    夏云姒轻哂,纤纤十指随意地拨着弦“她哪里是真觉得此事尚无定论呢说到底不过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想一赌皇上的情分,给她个翻身的机会。”


    这并不滑稽,换做旁人此时大概也都会想去争一争。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当下皇帝多少还记得她,是她仅存的翻身机会。若熬到大半年后孩子降生之时,皇帝早已忘了她这号人,不论是将孩子过给顺妃还是赐她一死都只需要一句话,她根本不会有说话的机会。


    况且她现在于昭妃来说形如弃子,日后就算活下来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若能让皇帝多看她一眼,昭妃便或许也要赏几分薄面给她,这对她的日后是一重保障。


    这些都不滑稽。


    真正滑稽的,是她竟然想赌帝王的情分。


    顿一顿声,她又问“顺妃娘娘怎么说”


    莺时颔首道“她肚子里总归怀着皇嗣,虽禁着足,但想差人去紫宸殿禀话顺妃娘娘也不好拦,就由着她去了。”


    夏云姒笑一笑,不做置评。


    顺妃哪里会是“不好拦”呢一宫主位,想拦总是能拦的,不能硬拦也总归能劝,把个中利弊说给采苓,采苓自就不敢闹了。


    如此纵容着,无非是顺妃想纵容她罢了。


    顺妃在宫里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懂,也比她们都更能摸准圣意。


    这个时候,她倒不妨帮顺妃一把,权当还个人情。


    于是趁着春风渐暖,她往紫宸殿走动得愈发勤勉,日日都装扮得明艳动人,仿佛要与这朝气蓬勃的春日一较高下。


    一连三日,每日都能在紫宸殿外碰见苓淑女身边的宫人,或立或跪,等着里头给个回音儿。


    但可想而知,皇帝不会理会他们。


    皇帝甚至不知他们在这里。


    皇帝政务繁忙,御前宫人们都有数,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必要次次都送到皇帝耳朵里,大约最多也就传到樊应德那儿。


    夏云姒便也不急着开口,直等到某一日皇帝案头的奏章格外多、从他的神情来看又格外难以料理时,才立在他身边抿笑说“姐夫还没去看苓淑女么”


    他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一本奏章沉吟,眉头深锁着,听言头也没抬“怎么为她说上话了”


    “臣妾这几日来紫宸殿,日日都能看到她身边的宫人在外面候见呢。”她说着一笑,口气清淡,“她害过臣妾,臣妾才为她说话,只是怕顺妃娘娘难做。”


    皇帝仍没抽开神思,提笔蘸朱砂,将这本折子批了,才后知后觉地接上她的话“顺妃怎么了”


    “苓淑女到底在昭妃娘娘身边侍奉多年,顺妃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委屈了她不是颇要花些心神加以关照。”说着她沉沉叹息,“可姐夫此番让顺妃娘娘协理六宫,昭妃娘娘大约是有些委屈的,这些日子都称病不出,不爱见人。”


    “她不见人,六宫事宜就都压在了顺妃娘娘身上。苓淑女又日日这样闹着,顺妃娘娘分身乏术,难免疲惫。”


    “所以臣妾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眸光流转,语气明快,“姐夫去看一看苓淑女,便解了顺妃娘娘的窘境。若不然”顿声蹙眉,她想一想,又道,“若不然去宽慰昭妃娘娘一番也是好的。她能出面分担一些六宫中事,顺妃娘娘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了。”


    说完她便望着他,明眸清亮,含着浅笑,一副自感出了个好主意,只等他做个选择的样子。


    实际上当然没那么简单。


    采苓不懂事闹脾气还是小事,昭妃对他心存怨怼是紧要的。


    后宫妃嫔面对皇帝,自当顺应那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没人能对皇帝心存怨怼。


    素日装得温良贤淑的昭妃,在皇帝面前必是百依百顺。


    那就由她来把昭妃的这份怨怼端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给昭妃补上一刀。


    她静静等着,目不转睛地细观这张清隽俊朗的脸上的每一分神情变化。


    他最终轻笑出声“自己身边的人在皇后忌日闹出这样一场大戏,她还委屈上了。”


    夏云姒垂眸不语,听到他又说“樊应德。”


    樊应德应声上前,皇帝淡声“去问问昭妃身子如何了,若实在不适,难以料理宫中事务,朕便请太后出面,执掌宫权。”


    樊应德道了声“诺”。


    他又说“还有,去永明宫,告诉顺妃”说着手指轻敲了下案面,又自顾自地摇了头,“传旨,淑女采苓降正九品采女。你去告诉她,朕原本念着孩子并不想严惩,此番是她自己不识趣。若再这样不懂礼数,她就到冷宫安胎去。”


    冷宫,


    这份震慑是够了。


    采苓显然高估了腹中孩子的作用,断想不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


    淑女降到采女也正是“刚刚好”。虽然看似只差了一品,但淑女是正经妃嫔,采女算是半主半仆。降到采女的位置上,着人来紫宸殿禀话一类的事她就是做不成了,依身份算又成了顺妃的仆婢,想再扒上昭妃也难。


    临近晌午时,他看折子看得很累了。又拿起一本,翻了一下,便随手递到夏云姒手中。


    她如常地翻开来看,定睛间却不由一怔。


    是覃西王为将士们请功的折子。


    她来紫宸殿读奏章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与那场叛乱有关的本。虽只是请功,当属平乱后的例行公事,却也不同于那些禀奏日常政务的奏折了。


    ☆、第26章 烧蓝


    紫宸殿内殿中安安静静, 除却夏宣仪读奏章的婉转女音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她直至傍晚时才离开,殿中随着那抹婀娜背影的消失进入彻底的安寂。


    皇帝读了一整日的奏章,终于得以歇歇,便出了殿,也不往别处去,只在四周围转着。


    虽只是这样闲散踱步,心情却看起来很好。


    樊应德无声地随在旁边,一边小心候命,一边一心二用地盘算方才的事。


    这位夏家四小姐是个能人。


    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皇上对昭妃生了不满。


    其实在他看来, 昭妃哪里是心存怨怼呢?更多的大约是觉得在苓采女的事上被皇上打了脸、丢了人, 这才闭门不出, 好将那些看笑话的隔绝开来。


    夏宣仪却偏往心存怨怼上带。那般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皇上纵使不信,也不会觉得她是有意设计什么。


    况且, 皇上还真就听了她的。


    是信任她么?


    算是。


    有佳惠皇后的那一层关系在, 皇上自然对她多几许亲近与信任,不会觉得她在算计。


    但也不全是。


    他在旁边看了这么多时日, 愈发清楚皇上对这位夏家四小姐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姐夫对妻妹的感情了, 只余一张薄薄窗纸还迟迟无人捅破。


    有着这忍而不发的感情在,他自然看夏氏事事都好。


    所以说到底, 他哪里是真觉得昭妃有什么错, 只是循着自己那份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 纵容了自己更想纵容的人。


    就像从前在佳惠皇后与贵妃之间, 他慢慢偏向了贵妃一样。


    到底是九五之尊,对发妻那样的一往情深也不妨碍他宠爱贵妃——那昭妃一个寻常宠妃,又如何能碍着他疼爱妻妹呢?


    这后宫,真是一刻也不会消停。


    “樊应德。”


    出神间,樊应德听到唤声,慌忙上前半步,恭敬应话:“皇上。”


    立在殿檐下的皇帝凝望着天边的晚霞,却显然心不在焉,饶有兴味地笑道:“夏宣仪爱穿宝蓝色,可搭的首饰却少。朕记得覃西王这趟入宫奉了几套点翠首饰进来?你给她送过去吧。”


    樊应德一个哆嗦。


    点翠难得,宫中又自佳惠皇后起便崇尚节俭,即便是高位宫嫔,宫里也寻不到几件点翠首饰。


    可听皇上这意思,是要将那几套皆尽赏了夏宣仪去?那加起来可足有几十件之多了。


    樊应德无所谓皇帝宠谁,反正他只忠于皇帝这一个主子。


    心里暗啧两声,就躬身应道:“诺,下奴这就去。”


    “等等。”皇帝却忽而又转了主意,蹙眉想想,摇了头,“罢了。”


    他忽地想起,佳惠皇后最不喜欢的就是点翠。她说点翠杀生太多,那样好看的翠羽还是长在林间翠鸟身上最好。


    姐妹两个虽然性子截然不同,但到底是在一个府里长大,在这些事上的看法怕还是差不多的。


    送她东西,总得顾及她的心思。


    他便改口道:“让工匠好生做几套烧蓝的首饰送过去。”


    樊应德微微一怔,遂又躬身:“诺。”


    他知道皇帝这是想到了什么。


    皇帝想到佳惠皇后并不稀奇,这些年他总是在想她。


    要紧的是,他在禁不住地仔细揣摩夏宣仪的心思了。


    放在目下的后宫里,这才真是大事.


    锦华宫皎月殿里,昭妃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御前来问话的人,一张笑脸就拉了下来。


    冷着脸在殿门口站了半晌,她嚯地转身回到内殿,抓起茶盏,愤然掷向地上。


    碎瓷四溅,原本陪在旁边同昭妃说话的仪贵姬心下暗自啧了啧声。


    ——这些日子,昭妃都摔了不知几只瓷盏了。


    不,准确地说,打从夏氏进宫开始,皎月殿里就时不常地要摔些东西。瓷盏最多,其次是瓷瓶瓷罐。


    仪贵姬原是贵妃提拔起来的,和昭妃一度不对付。后来贵妃人走茶凉,她失了宠,这才不得不低下头来投奔昭妃。


    如此改投新主,仪贵姬心下虽然感激昭妃肯帮她,也多有点难言的不甘,平日里常会争一争口舌之快。


    但见昭妃现下气成这样,她也不敢乱说话。


    由着昭妃缓了几口气,仪贵姬上前两步,堆起笑容:“娘娘别生气。”


    “如何能不生气。”昭妃声音恨恨,“本宫如何能不生气!”


    胸口复又几经起伏,愈发地咬牙切齿:“本宫伴驾这么多年,如今病都病不得了吗!这就要撤了本宫的宫权交给太后去!”


    “皇上这也……这也不过是问问。”仪贵姬的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您看您说身子不要紧,御前的人不就客客气气地走了?或许……或许皇上只是关心您的身子,怕您累着呢。”


    话音未落,昭妃的目光清凌凌地睃过:“你们都当本宫好糊弄么!”


    仪贵姬忙闭了口。


    “还不是为着那个夏氏!”昭妃银牙紧咬,“从皇上让她平白无故晋她位份,本宫就知这事不对。如今可好,折子让她读了、紫宸殿也由着她进出了,皇上眼里可还有我们吗!”


    “那……”仪贵姬绞尽脑汁地继续宽慰她,“说到底是为了佳惠皇后,皇上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


    “死人做什么数!”昭妃断声一喝。


    仪贵姬倒吸凉气,面色发白地盯了她半晌:“娘娘慎言啊……”


    昭妃到底意识到了自己失言,闭口静了须臾,转向罗汉床,带着余怒忿忿落座:“如今夏氏还未正经承宠就上蹿下跳的不肯安生,宫权一半归了顺妃,采苓的孩子也归了顺妃。待得来日承了宠,我们一个个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这话实在是言重了。”仪贵姬苦笑,说着又忽而一愣,呼吸也滞了滞:“莫不是……”


    她心惊肉跳地打量着昭妃:“娘娘觉得她知道了……佳惠皇后的事?”


    “不可能!”昭妃断然否认,声嘶力竭之下却反显得外强中干。


    定一定神,又强作镇定:“不可能。”


    再缓一息,声音愈发冷静:“再说,贵妃都没了,那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佳惠皇后自己身子不中用才致难产,怪不得别人。”


    “……是。”仪贵姬只得勉勉强强地应一声,应得心不在焉。


    昭妃这带着心虚的答法,让她听着更心虚了.


    往后的月余,宫里好生平静。


    昭妃不再闭门不出,嫔妃们便照例日日去晨省昏定。只是她兴致仍然不高,有时恹恹地同众人说几句话,有时索性让大家问个安便走,一副懒得招惹是非的模样。


    顺妃的永明宫里,采苓在位降采女后也消停了,再不敢惹事。回到这个半主半仆的位子上,似乎让她整个人都谨慎起来,每日总要到顺妃跟前问个安,生怕顺妃对她有什么不满。


    顺妃自不至于苛待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只嘱咐她好好安胎,主仆之间也算相处得宜。


    紫宸殿里,皇帝近来政务格外繁忙,月余里只翻了四次牌子。两次是周妙,一次是含玉,还有一次是在夏云姒的旁敲侧击下翻了许昭仪。


    宫里的局面便一下翻了个个儿,昭妃那边偃旗息鼓,庆玉宫这边水涨船高。


    到了四月末,夏云姒见着了皇帝吩咐工匠专为她赶制的烧蓝首饰。


    夏家不缺好东西,她又有嫡出的大姐姐亲自带在身边,姐姐有的东西都会一应给她备一份,打小就什么都见过。


    但近百件烧蓝首饰由十余个宦官一并呈进来、端在面前,放眼望去还是颇为壮观。


    夏云姒拿起一支钗子在手里把玩,樊应德笑容满面地在旁边禀话:“皇上念着您爱穿宝蓝衣裳,能压得住宝蓝的首饰却少,便特地着人赶制了出来。原是想给您覃西王送进来的点翠的,后来想起佳惠皇后最不喜点翠,怕您也不喜欢,就改成了烧蓝。”


    “是,我不喜欢点翠。”这决定倒着实让夏云姒觉着舒心,呢喃道,“翠羽还是长在林间翠鸟身上最好看。”


    她自问不是什么善人,但那样残害无辜生灵的事姐姐既不喜欢,她便也不喜欢。


    回过神,她注意到樊应德似乎还有话说,就抿起笑:“公公可还有事?公公请说。”


    “您太客气了。”樊应德躬一躬身,“是这样,今年这天热得早,太后前儿个提出去行宫避暑的事,皇上说这便准备过去。这去行宫的路啊,稍微绕个弯便可往皇陵走一趟,皇上想着皇后忌日那天您也没能跟去陵前祭拜,便说若您想顺路去一趟,他就陪着您一道去瞧瞧。”


    夏云姒将那根钗子放回面前宦官捧着的托盘中,平淡地想了想:“我从前跟姐姐去过行宫。从宫中过去,大约是两天一夜的行程?”


    樊应德笑应:“是。”


    夏云姒徐徐道:“若折一趟皇陵,这‘稍微’绕个弯,便要多行一天一夜,远比单独往返一趟皇陵还要累人。圣驾出行,又要有那么多宫人侍卫随时,让那么多跟着颠簸劳累,姐姐在天之灵要怪我的。”


    “那……”樊应德的神色不由一僵,大有些为难,“娘子您在意佳惠皇后,皇上自也是在意的,断没有让皇后娘娘不快之意。”


    言下之意——这话他不好回,总不好去指摘皇上思虑不周。


    夏云姒抿起笑,美眸流转,旋即换了一番更为委婉的说辞:“就有劳公公转告皇上,目下暑气渐重,旅途颠簸难免教人身心俱疲。姐姐心慈,无论是劳动圣驾还是劳动这许多宫人侍卫承受暑热,她势必都不忍心,请皇上不必为了我这样大费周章。我心里存着姐姐,在宫中悼念还是赶去陵前便都没什么两样。”


    说着放轻了几分声,语中也添了些许温存:“他念着我与姐姐,我们也都明白,去与不去便同样没什么两样。”


    樊应德松下气,有条不紊地拱手应说:“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呵,她自然要思虑周全。


    皇陵与行宫说来虽都在京城北边,却一处在西北、一处在东北,相距甚远。


    他这是拿她对姐姐的情分讨好她。


    这是圣恩隆宠,她如是答应了,倒时自要记他的好、要千恩万谢。


    同时,这途中亦不失为一个他与她独处的机会。


    虽则在宫中他们也时常独处,但换个环境、换到圣驾马车那样狭小的地方,总归是不一样的。


    饶是他压制着心思依旧不对她做什么,也仍会有许多暧昧滋生。


    她不怕这些暧昧滋生,也知道迟早会有那一步。


    但她要自己掌控这些步调,不能由他着反客为主。


    让他轻易得了逞,事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27章 狐狸


    六日之后, 圣驾启程前往京城北侧的行宫避暑。


    后宫皆尽随驾, 太后、太妃自也同去, 华盖、幡旗浩浩荡荡地在路上铺开,京中百姓山呼万岁, 声势颇是浩大。


    夏云姒坐在车中, 视线穿过在颠簸中不住轻掀的车帘, 忽而格外庆幸自己并未答应与皇帝同去皇陵。


    ——若是答应了,她与皇帝必是单独离开。虽然只消有圣驾在就必有一大班人马随着,百姓也势必前呼后拥,但论声势必定比当下要差得远了。


    眼下的这样满城沸腾, 才真能教人体会到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是何等的震撼。


    她记得他刚登基时, 头次以新帝的身份祭拜先祖,街面上也是这样的沸腾。


    姐姐当时与他同坐在御辇之上接受万民叩拜, 不知是怎样的心境。


    总有一日,宁沅也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夏云姒这般设想着, 总觉得奇妙。


    她不知自己到时会是怎样的心境,就像自己无法设想姐姐当时的心境。


    但她还是期待着那一天,因为那一天的到来总归意味着一切旧怨尘埃落定。尘归尘, 土归土.


    喧嚣吵闹便这样持续了一路,直至马车驶出京城, 将一切繁华抛至脑后。


    京外其实也没什么山野的味道, 瞧着是比京中荒凉些, 但也有人家散落。正值初夏, 两旁田野抽出绿苗。


    圣驾必经的御道已早早地清过了道, 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现,静静地欣赏这样的翠绿便也舒适,令人心中安宁。


    夏云姒于是一看就是大半日。晚上安睡一夜,翌日又看了一整天。


    夜色再度降临时就到了行宫,嫔妃们陆陆续续由宫人服侍着下了车,由行宫内早已守候着的宫人们请入各自的居所。


    来迎夏云姒的是位三十出头的宦官,穿着绣纹繁复的官衣。他身材微微发福,堆起笑来倒是喜庆。朝夏云姒一揖,他道:“下奴吴庆,特来迎娘子。娘子住玉竹轩,离皇上的清凉殿很近。”


    行宫避暑的门道夏云姒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这里不像宫中有那许多规矩,住所安排上也有颇多斡旋余地。


    这些事皇帝自己不太过问,昭妃或许为自己人安排一二,余下的就都交给尚宫局去办。


    是以宫中嫔妃们——尤其是头次来此、从前在行宫之中未有过住处的嫔妃,多会在来前托人到尚宫局使一使银子,劳烦安排住所的女官选一处好住处给她们。


    所谓的“好”,离皇帝的清凉殿近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她从不曾在这样的事上费过心思,能住来这样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底下人循圣意办事。


    夏云姒心下盘算得明白,面上却不表露什么,只衔着笑与吴庆搭话:“公公瞧着官位不低,劳烦公公亲自来迎我了。”


    在前引路的吴庆躬着身回了下头:“娘子折煞下奴了。”说着笑意更深,“下奴分内之事,哪儿当得起娘子这样的话。况且下奴从前侍奉过皇后娘娘,自当来向娘子问个安。”


    说话间朝天拱手,以向皇后在天之灵一表恭敬。


    夏云姒浅怔:“原是侍奉过姐姐的人?”旋即抿起笑意,“倒是缘分。小禄子,一会儿你请吴公公喝茶,取皇上新赏的明前龙井去。”


    吴庆忙连连拱手道谢,一番轻松谈笑间便到了玉竹轩。玉竹轩地如其名,满院翠竹如玉,望一眼都教人心觉清凉。


    夏云姒定神望了眼,回思从前,愈发清楚了那一位的心思,深深一笑:“乍一瞧,倒让我想起宫中御书房后的竹林了。”


    吴庆自不知个中意味,只回说:“是。皇上与皇后娘娘都喜欢竹林,想来娘子或也喜欢?”


    夏云姒轻哂:“我自然喜欢。”说着步入月门,几个宫女宦官都上前见礼。


    她从宫中过来身边的人没法个个随侍。除了含玉,便只挑了莺时、燕时、莺歌、燕舞四个跟着,行宫这边自要再另拨几人填上空缺。


    夏云姒瞧瞧他们,和善地颔了颔首:“都免礼了。天热,多劳你们在此等候多时。都跟小禄子喝茶去,今儿个不必侍奉了。”


    这话一说,瞧着便是个好相与的主子。几人便都露出欣喜,谢恩告退,与吴庆一并随着小禄子往后院去。


    夏云姒目送他们离开,才复又提步,缓缓地进了屋。


    房中早已布置妥当,只有些从宫中带来的日常所需之物还需临时收拾。莺歌、燕舞当即手脚麻利地拾掇起来,燕时守去了门外,莺时与含玉在她跟前候着。


    夏云姒坐到案边,接过茶来抿了一口:“记得去查清底细。”


    莺时欠身:“娘子放心,奴婢心里有数。这几日也不会叫他们到跟前侍奉。”.


    百余丈外,清凉殿中。


    清风徐徐吹进宽阔的大殿,珠帘摇曳,叮铃碰撞出一派凉爽。


    这宁静祥和的气氛中,皇帝却显然心神不宁。


    他已在殿中踱了半晌步子,不快,似只是随意散步,却眉心拧着,端是在斟酌什么。


    樊应德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般的心神不宁近来常有。樊应德在其位谋其政,为主子仔细思量——很快便忆起,这情形是从那日给夏宣仪送去烧蓝首饰后开始的。


    但给嫔妃添些首饰又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樊应德再做细想,估摸着是因为夏宣仪婉拒了皇上要她一并去皇陵的要求。


    在樊应德看来,夏宣仪那般做法实在是不上道。


    ——皇上那是只想去祭拜皇后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只想去祭拜皇后,那也终究是为她添了一个在宫外伴驾的机会。


    而且时日还不短,一天一夜,时刻为伴。


    这样的机会如是给了旁人,指不定要如何欣喜。


    这夏宣仪明明看上去也不是个蠢人,怎的就不识趣呢?


    樊应德心中扼腕,却又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倒在心下为她寻了个由头,觉着大约是亲姐姐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比皇上更重些。


    这也情有可原,姐妹情深嘛,应当的。


    可他自己暗自寻了这由头让自己想通了不顶用,皇上明摆着是让她给噎着了。


    也是。他是九五之尊,对谁动了心都能直接说,偏偏这夏宣仪中间隔了层发妻的缘故,不好直接表露心迹。


    隐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可与她一并在外相处,她却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这换了谁不觉得懊恼?


    除却懊恼,大抵还有几许患得患失。


    宫里的女人,谁也不需皇上费尽心神的揣摩心思去讨好,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拿捏不住的,难免无措。


    他现下大概是想去见夏宣仪的,只是刚被她拒绝过,便觉得再见她便要谨慎、免得惹她不快吧。


    皇上可真是上心了。


    樊应德心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此时必得帮皇上铺个路搭个桥才是。


    任凭皇上这样心烦意乱就是他的失职。


    是以思量片刻,樊应德上前开了口:“皇上。”


    皇帝脚下一顿。


    樊应德蕴起笑:“颠簸了一路,皇上今儿大概也没心思看折子,不如请皇子公主们过来玩一会儿?这一路下来,皇子公主们大概也累得很,不知今晚有没有胃口好好用膳,与皇上在一块儿心情总能好些。”


    贺玄时想想,摒开心里那些烦乱,喟叹着点头:“去吧。”


    樊应德就顺理成章地又添了一句:“那下奴将夏宣仪一并请来?皇长子殿下与宣仪娘子亲近,却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话音落定,他就盯住了地面,一声都不再多出,只等着皇帝的反应。


    面前安静了一会儿,安静到不太正常。


    樊应德心里打起了鼓,后脊也开始禁不住地渗了凉汗。而且他还能感觉到不止是他自己在渗凉汗,殿中他的那些徒弟们定也都觉出了气氛不对,一个个都在一起渗汗。


    须臾,终又听见皇帝吁了口气。


    “你这人。”皇帝声音冷硬,“活得太精。”


    说罢摇一摇头,举步路过他身前,径直向外走去。


    樊应德不敢再贸然作声,低眉顺眼地跟上。


    皇帝迈过殿门,却说:“不必跟着了,朕去看看夏宣仪。”


    樊应德忙刹住脚,一躬身,麻利地退回殿里。


    贺玄时心下五味杂陈,边朝玉竹轩的方向走着,边无奈摇头。


    他自以为按捺得住,他自以为至少在旁人眼里他没表露什么。


    如今却连樊应德都瞧出来了。


    樊应德虽然精明,但无风不起浪,若他当真毫无显露,樊应德自然不会那样想。


    他着实愈发地按捺不住了。


    夏云姒与众不同。


    她或许不像旁的嫔妃那样处处乖顺、让他事事顺心,却就是让他魂牵梦萦。


    后宫里的人那么多,从前的皇后像出水芙蓉,贵妃似枝上海棠,个个都清丽动人。但她……


    贺玄时思来想去,觉得她像只漂亮的小白狐狸。


    不像她们那样端庄贤惠,但更加灵动。


    她好似也不在意他是否欣赏她,可以高高兴兴地自己玩乐,有时是自顾自地弹琵琶、有时是自顾自地看书,每每都是他撞上她美艳的影子,但她从不主动祈求他的陪伴。虽说时时到紫宸殿给他读折子,却也是循着自己的性子。爱来时来,不爱来时就不来了,并不见几分殷勤。


    他却已被她的狐尾搔得一分分魂不守舍。


    他初时也以为自己只拿她当个小妹妹看,幡然惊悟时,早已为她渐渐失了魂。


    怨不得自古文人都爱写狐妖,狐狸这种东西瞧着便是精怪。


    人似狐狸,更加惹人怜爱。


    贺玄时一壁回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壁已踱到了玉竹轩前。


    那片如玉的翠竹映入眼帘,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她在竹屋中弹琵琶的模样。


    真是个妖精。


    他愈加思量,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服了她。


    ☆、窘迫


    皇帝步入玉竹轩的月门, 守在房门前的两名宫女便忙迎了上来, 屈膝行礼。


    莺歌颔首恭肃道:“皇上万安。宣仪娘子刚睡下了, 奴婢去请她起身。”


    皇帝想了一想, 摇头:“让她睡吧。”


    莺歌应了声诺, 却见皇帝并未离开,反倒提步继续向屋中行去。她与燕舞对望一眼,皆是一怔, 又只得无声地起身, 立回原本的位置。


    贺玄时信步踱入卧房,在莺时见礼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莺时会意,声音卡在喉咙里, 躬着身退向外头,前去沏茶。


    房间里再无旁人, 贺玄时立在几步外望了望床上熟睡的人, 想上前看她,又恐惊醒了她, 踟蹰半晌, 自顾自地坐去了桌边。


    不一会儿工夫,香茶沏好呈进来, 奉茶的却不是莺时了, 是含玉。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夏云姒。


    不知是不是迟迟不曾侍寝的缘故, 她在这方面似乎有种别样的“分寸”,格外喜欢让含玉到他跟前侍奉。他到朝露轩见她时含玉倒未必次次都在,但隔三差五的, 她总让含玉到紫宸殿给他送些东西,大多数时候她自己都不进殿。


    旁人都不是这样的,就连昭妃也不是。昭妃虽将采苓荐给了他,却将采苓约束得极紧,更不曾让采苓单独去紫宸殿送东西。


    这般一比,她这“分寸”就显得很大方。


    他忽而又心神不宁起来,就像听说她不愿祭拜皇后时一样。当时他的头一个反应,是患得患失地想她是不是会觉得他不顾及皇后的心思、对他生出不满;现下,他又在想她如此“大方”,是不是因为毫不在意他。


    这种感觉令贺玄时觉得奇妙。


    ——他似乎从未这样过,哪怕是对皇后。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皇帝睇了眼含玉:“退下吧。”


    他以为自己素来喜欢贤惠大度的女子,眼下细思她的大度,他却莫名恼火。


    一点也不想多看到含玉。


    含玉轻轻应一声诺,屈膝一福,便恭恭顺顺地退到了外头。


    莺时也没有再进来,贺玄时兀自品着茶,将那股奇怪的懊恼压制下去,终究是没去搅扰夏云姒安睡。


    放轻脚步,他无所事事地在她卧房里转着,走到书架前,信手抽了本书出来。


    ……《声律启蒙》?


    他蹙起眉头,又觉得好笑。


    她论学识不如佳惠皇后,可总归也是夏家的女儿,诗词歌赋必定读过不少。《声律启蒙》顾名思义,乃是孩童初学生平仄声韵的启蒙读物,她拿来读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怀着三分不解两分好奇,贺玄时随手翻开书瞧了眼。


    这一翻,便有纸页从书中落了下来。贺玄时俯身捡起,将纸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孩童稚嫩的字迹。


    上面一组组写着并不复杂的对子,有些对得好,有些对得也不太合宜。旁边还有些红字的批注,是成人所写。


    这不是宁沅的功课么?


    他心底突然颤了一下。


    她这样默默地关心宁沅,他都不知道,她没跟他提过半句。


    是她自己觉得这样好好地做事情就好,还是因为她觉得他在皇子养母的事上一贯谨慎,唯恐惹他不快?


    他竟让她有这种恐惧?.


    这一觉,夏云姒睡到了入夜时分。


    醒来时颠簸的疲乏缓解了不少,饿劲儿倒上来了。她睁开眼醒了醒神,见床帐已放下来,透过帐子看到房中灯火通明。


    “莺时。”她扬音唤了声,很快,听到向她疾行而来的细碎脚步与环佩玎珰。


    夏云姒浅打哈欠,边揭开床帐边道:“灯点得这样亮做什么,下次我若在睡,不点都……”


    还差一个“可”字没道出来,房中情景映入眼帘,令她猛地将话咬住。


    莺时也已赶到了床前,一把拉住床帐,将只穿着心衣与中裙的夏云姒挡了回去。


    她何曾穿得这般“清凉”地与男子碰过面?胳膊与肩颈都露着。


    夏云姒只觉一颗心在胸中跳得愈来愈快,让她虽知自己已被遮在帐中,还是有点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将衾被也盖回了身上。


    勉强定住神,她故作从容地开口:“姐夫怎么……到这儿看折子来了?”


    一片安静。透过这种安静,夏云姒便知他也陷入了与她一般的窘迫。


    少顷,听到外面轻咳了声:“原想来看看你,见你睡着,就让人取了折子过来。”


    复又静了会儿,他又说:“你先更衣,朕去外面等。”


    说完就听到衣袍窸窣轻微响起,每一缕都令她心底颤上一颤。


    一股久违的女儿家羞赧涌上心头,让她手足无措——她以为自己手上早已沾过鲜血,断不会为这等小事无措,眼下却觉得无地自容。


    直至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夏云姒小心翼翼地再度揭开帐帘。


    先是揭了条缝,通过缝隙环顾四周一圈,她才敢完全露出脸来。


    接着便瞪莺时:“怎的不说一声!”


    莺时局促跪地:“起先是皇上不让奴婢们搅扰娘子。方才皇上再看折子,奴婢一时也不敢多说话。”


    “……罢了。”夏云姒摇摇头,缓一口气。


    不值得为这种事多伤神。


    宁心静气,她在莺时的服侍下更了衣,又仔仔细细地梳了妆,走出卧房时看到皇帝站在廊下,负手而立。


    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直裾,背影颀长而不失威仪。面前的苍茫夜色与身后房中的暖黄灯火相互映衬,独将这道身影衬得夺目耀眼。


    夏云姒行到他身后,福了福:“姐夫。”


    贺玄时转过脸,强定心神:“免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方才那不该出现的意外让两个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脑海中着魔般地不住闪过方才那弹指一瞬的一幕,少女脖颈修长、肌肤白皙、玉臂柔美……让明明已有那许多嫔妃的他不知怎的就忽而走火入魔了。


    这样的情绪令他愧疚难当。


    他竭力地克制自己,越克制却反而想得愈发厉害。


    就像中了让人上瘾的毒。


    夏云姒低垂着眼帘,心乱之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打破沉寂,便索性等他先行开口。


    良久之后,却见他蓦然转身,衣袍在掠出一声轻音,足下生风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讶然抬眼的时候,他已走出月门,一个晃眼便不见了。


    她兀自滞了一会儿,静听夏风轻拂竹叶的簌簌声响,心境终于一分分恢复如常。


    静下神来,她便又有了那种狡黠的闲心,一点点解读皇帝适才的心思。


    不奇怪,虽然他已有了那许多嫔妃,但他的那份窘迫一点也不奇怪。


    他正对她求而不得,那意外出现的一幕自然让他心弦难定。


    所谓露不如透,她倒算歪打正着.


    而后的三五天,她半步不去清凉殿,也没让含玉去。


    他该是还会情难自禁地想她一阵,那就姑且让他想着。想得多了,那份记忆才更难却。


    这三五天里倒也没什么新鲜事,只是小事有那么一两件。一是她在隔日翻书时发觉《声律启蒙》里面夹着的纸页换了地方,叫了莺时来问,莺时诧然看了看,说并未动过。


    但她的书架只有莺时亲手来收,她没动过,大抵就是皇帝那日在时动过。


    好得很。


    她念着宁沅是真,但放在明面上的一切事物也都经过斟酌思量,为的便是让他看见。


    另一事,是莺时在查明行宫拨来的几名宫人的档后,禀话说:“都查清了,算是清白干净,都与旁人没什么直接瓜葛。”


    夏云姒捉准了她的用词:“但还是有瓜葛?”


    “奴婢不知算不算得瓜葛。”莺时欠身,“有个叫如兰的宫女,其兄长曾是大人的门生,后因学业懒怠被逐了出去。但这人读书倒也尚可,凭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官学。”


    夏云姒黛眉微蹙:“京中官学?”


    “是。”莺时点头,“奴婢细细打听了一番,苓采女有个弟弟,也在官学念书,是去年刚进去的。”


    父亲的前门生、苓采女的弟弟,而且只是同在官学念书。


    京中官学的学子有数千之多。


    好远的关系。


    平心而论,他们多半连认识都不认识。可能连这样的关系也深挖出来,恰是底下人的本事。


    夏云姒抿笑:“实在辛苦你了。”


    “娘子怎的突然客气起来。”莺时也笑起来,“奴婢盯着她一些?”


    夏云姒点一点头,又说:“若没什么问题,你自不必做什么;但若有什么不对,你也不必惊扰她,先私下里告诉我便是。”


    莺时恭谨应下,又过两日便再度回了话,说如兰到外头逛集去了。


    不当值的日子,宫女宦官得了掌事宫人的准允都可以外出走动,行宫里的规矩松散些,出去逛集更不稀奇。


    莺时又道:“奴婢便将燕舞差了出去,燕舞不敢跟得太紧,但看见她一路都在自己闲逛,晌午时却在一家酒馆与另一位宫女碰了面,一道用了膳。”


    彼时夏云姒正歪在罗汉床上,手里翻着本《资治通鉴》读得津津有味,听到此处稍稍抬了下眼:“昭妃的人?”


    “是。”莺时垂眸欠身,“但说了什么,燕舞便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寻常交好,还是要做点什么。”


    “呵。”夏云姒轻笑一声,“说是寻常交好,你自己信么?至于要做什么,我不想知道。”


    莺时微怔,奇道:“您不想知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一套,玩多了也腻了。”夏云姒口吻恹恹,手中的《资治通鉴》啪地一合,“你知道昭妃的娘家在覃西王那里是什么官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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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


    昭妃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正使。


    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不信鬼神天象之说, 将其斥为无稽之谈。子子孙孙一代代地传下来,便也没有哪个大肃皇帝重视钦天监。


    但再不得重视, 这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衙, 是领朝廷薪俸的,官员们的履历自都清晰可查。


    夏云姒在进宫之前专门寻一干嫔妃的典籍来读过, 关于她父亲的部分不过寥寥数语——名字、年纪、官位,就没别的了。不过她既知日后要与昭妃交手, 便还是将这些都记了下来。


    屏退旁人, 夏云姒细细地交待了莺时几句,便由着她去安排,自己不再多理此事。


    这样的小人物轮不到她费心,重头戏在后头。


    接下来的几日,她只继续怡然自得地待在玉竹轩中。上午寻出来读, 下午在竹林间抱弹琵琶。偶尔也去许昭仪或周妙处走动一二,品着茶点闲话家常。


    一日闲来无事,许昭仪说传了歌舞姬来解闷儿, 请了几位相熟的嫔妃同去观赏。


    热热闹闹地同坐一下午,各自回去时正值夕阳西斜。周妙在行宫中的住处也与夏云姒不远, 二人便结伴同行, 临近玉竹轩的时候,只见昏暗的夜色之下,一身着玉色宫装的宫女背影一闪而过,从玉竹轩的侧门进了后院。


    二人微微一滞,听到后头的含玉嘀咕:“那是谁?怎的瞧着鬼鬼祟祟的。”


    夏云姒蹙眉凝神, 转而又舒开笑容:“总归是咱们院子里的宫女,大概是有些急事吧,不必疑神疑鬼。”


    含玉小声应了声诺,周妙却摇了头:“姐姐还是谨慎些。”


    夏云姒看她,她道:“我瞧那人不像姐姐身边一直用着的宫女。”


    夏云姒说:“那也是行宫拨过来侍奉我的人。”


    周妙摇摇头:“总归不如一直跟着的知根知底,姐姐还是查个清楚为宜,免得日后惹出什么事来,追悔莫及了。”


    夏云姒似是想了想,最后也只点了头:“我知道了。”却并未多说什么。


    二人在玉竹轩正门前相互福身道别,夏云姒就搭着含玉的手进了院门。


    行至房门前,含玉谨慎地转头扫了眼,轻道:“周美人走远了。”


    夏云姒点点头,这才迈过门槛。


    再往里走两步,就听到卧房中传出来笑音。


    莺时边笑边夸:“可是真像,我进来时猛地一瞧,都惊得打了个哆嗦!”


    说着听到珠帘轻碰的声响,莺时转过头,忙与身边的燕舞一同福下身:“娘子。”


    “免了。”夏云姒信步进屋,衔着笑落座。


    莺时与燕舞起身,她也不禁多打量了燕舞两眼,饶有兴味道:“转过身去,让我瞧瞧。”


    燕舞显得颇有些局促,红着脸转过身,玉色宫装的背影、发髻上簪着朵颇为显眼的杏色绢花,端然就是方才那抹背影。


    夏云姒掩唇,嗤地一笑:“是真像,我方才乍然一见都道真是那如兰,现下这么看你一眼才放心。”


    燕舞被说得不太好意思,转回身来,问她:“周美人可也看见了?”


    “看见了。”夏云姒点点头,含玉又添了一句:“美人还嘱咐咱们娘子多添个心眼呢。”


    接着含玉又反问:“如兰自己没察觉吧?”


    莺时道:“没有,奴婢专挑了她当值的日子来办这事,给了她清理后院门窗的差事,她正忙着呢。”


    说罢便笑对燕舞说:“快去西屋把衣裳换了吧。为了显得与那如兰一般发福,也不知身上缠了几圈绢绸,瞧着就热!”


    燕舞一听,便苦下脸来埋怨是真热。夏云姒忙叫莺时给她备冰镇酸梅汤去,让她换好衣服回来喝。


    莺时与燕舞便有说有笑地一并出了卧房,一个去西屋更衣,一个去备冰镇酸梅汤。而后的几日又过得稀松平常,只是许昭仪到玉竹轩走动时,也“偶然”看见一身形微胖的宫女有意避着人,匆匆往后院去。


    再过几日到了端午,连一位与夏云姒并不算相熟的宫嫔来走动时,亦瞧见一个宫女鬼鬼祟祟,见了她转身便躲。


    只是,她们都没瞧见正脸,加上夏云姒这个当主子的又不咸不淡的,也没人好追究什么。


    如兰对这些自然浑然不知,仍是如常当值、闲时也会如常出去逛集。夏云姒听闻她又与昭妃身边的宫女见过几次,其中还有两次是在一处药房相间,具体是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端午当晚,一连十余日都未再见皇帝的夏云姒终于带着含玉一道去了清凉殿,与从前一样只让含玉拎着食盒进去,将粽子呈给皇帝。


    她已这样做过许多次了,他必定知道她在外面,只是从前不见也罢,但现在,他想了她这许多日,多半会出来。


    夏云姒太清楚自己何样的姿态更显美艳、何样更能动他心弦,便立在十余尺外等,侧颜朝着殿门,举头望月。


    月色如纱笼下,将她的面容与身姿都变得朦胧,朱唇羽睫皆添一缕细雾。


    过不多时,她余光便察觉一道身影缓缓从殿中行出,却并未直接走向她,只是立在了殿门口。


    那日的情形确是有些尴尬的,不仅因为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更因他最后突然而然地离去。


    于是夏云姒任由他欣赏了会儿,才倏然回神般向他望去,又忙屈膝深福。


    她没有前行,是以隔着这十余尺的距离,亭台楼阁与寒凉月色映衬四周,让她看起来向一幅朦胧的画儿。


    夏夜晚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这画儿又添了几许鲜活,就像那九天之上的仙子突然落入凡尘,美得虽不真切,又让人清楚知道她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


    贺玄时心跳不稳,轻吸了两番凉气,才得以佯作从容地向她走来。


    他走到近前时,她还维持着福身的姿态。他扶了一把,她才站起身。


    站起身,他依旧比她高一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睇视了半晌,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好像比十余天前更美了。


    无声地清一清嗓子,贺玄时平复心神:“白日里端午祭,朕忙了大半日,难得歇下来,一道走走?”


    他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


    夏云姒莞尔颔首:“好。”


    二人便一同散起了步,没带宫人,含玉也先被遣回了玉竹轩。


    她并不知他要往何处去逛,却也不问,只安安静静地跟着。


    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寻了个话题:“明日宫宴,你先来清凉殿?”


    指的是为覃西王弭平叛乱而设的庆功宫宴。


    这宫宴原是该今晚办,顺便庆贺端午佳节。然而覃西王虽早已到了京中、此番也随圣驾一同到了行宫避暑,手下的将士们却还有后续的事务尚在封地打理。


    打理妥当后,一行人紧赶慢赶地往行宫来,终还是难以如此赶至。晌午时请罪折子送至宫中,说将士们离行宫尚有百余里路,且山路难行,大概要入夜时分才能抵达,到时会即刻入宫告罪。


    皇帝体恤将士,写了朱批让他们不必着急,宫宴推后一日,明晚能到即可。


    夏云姒看一看他:“臣妾先到清凉殿做什么?”


    宫宴设在珠玉殿,各宫嫔妃应是都按时辰直接过去才是。


    良久的沉吟后,却听他说:“朕想多见见你。”


    语中渗出蓬勃的情绪,又被竭力压抑到极低。


    夏云姒只作不知,轻轻地笑了声:“姐夫在宫宴上又不是见不到臣妾。”


    “……是。”他有些被噎着了,想找个说辞来说服她,一时又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到。


    她却自顾自地闲闲答应了:“好吧,臣妾听姐夫的。”


    他清晰地松了口气。


    微微侧首,他不住地打量她。


    她低垂着眼帘,鸦翅般的羽睫遮着明眸,依稀可寻那双眼睛含着笑意。


    他忽而对她充满好奇:“笑什么?”


    少女娇俏的脸儿便蓦地一变,笑意尽数敛住,一本正经地看他:“臣妾原还道自己那日无意中失了仪,让姐夫生气了。现下看来姐夫并未生气,臣妾高兴。”


    话未说完,那硬生生绷住的笑就又溢了出来,几分促狭更衬得她灵动多姿。


    他别开目光,不太自然地摇一摇头:“朕岂会生你的气。”


    “不会么?”夏云姒硬绕过去,满含探究地迎上他闪避的视线,“那姐夫怎么十几日都对臣妾不闻不问。今儿个端午,也不见姐夫赏臣妾个粽子。”


    语中隐有三分娇嗔的意味,他从前从未见过。这便令他心潮翻涌,欣喜若狂。


    强定心神,他做出一派严肃:“倒怪朕了,你明明也十几日不曾到过清凉殿。”


    “君威不可侵。”她美眸一翻,语声悠长,“臣妾只道姐夫生气了,哪里敢去呢?”


    贺玄时眉头微挑:“这是要求朕哄着你了?”


    她脱口而出:“哄一下又怎么了……”


    他好一阵恍惚,恍惚间分不清这究竟是妻妹对姐夫的依赖还是嫔妃对皇帝的撩拨。


    恍惚之后,他的心有了倾斜,他极力克制、极力告诉自己不可这般自欺欺人,却还是压不住心魔。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想将她搂住。


    ——他原想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又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刹里硬生生刹住,咬着牙关上移,最终环在了她的肩上。


    亲昵,却又不失隐忍的一种姿态。


    夏云姒没做挣扎,反是一声低笑,口中道:“臣妾说笑的!这么大一个人了,哪里还能真要姐夫哄。”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初时心惊不已,怕她反抗、怕她不高兴,后又一分分定下心,庆幸于她的并不介意。


    不是简单的“庆幸”,他在这片刻里的心情堪称狂喜。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已有那许多妃妾,竟还会为这样简单的接触如此欣喜。


    两人这样走了许久。


    他说送她回玉竹轩,她知他在有意绕远、有意走得很慢也并不戳穿,只亦步亦趋地与他同行。


    如此,这段并不甚远的路,硬生生走了小两刻才到。


    眼瞧着离玉竹轩只余几丈远了,忽见一人影踏出月门,看见他们又惊然收脚,忙不迭地往回跑去。


    “什么人!”贺玄时一喝,但只能看到一个宫女装束的人疾步跑走。夜色已深,院中又满是翠竹,很快就寻不到身影了。


    夏云姒旋即也喝道:“小禄子!”


    看不清人形,但遥遥可闻院中有人应了声“诺”,接着就见人影向后院窜去。


    她理所当然地挡住皇帝:“姐夫等一等。”


    他顿住脚,她说:“瞧着有古怪,等小禄子来回了话再进去,免得出事。”


    现在当然不能让他进去。因为离月门最近的屋子就是她的卧房——乔装打扮的燕舞现在才刚躲进她的卧房中,必定尚未更衣,让他进去岂不撞个正着?


    另一边,小禄子冲进后院,一把抓住正在墙下扫地的宫女的肩头:“还跑!”


    如兰惊了一跳,愕然看他:“……禄公公?什么还跑?”


    小禄子自不会容她多说,拽着她便往前去。经过来路,又捡起一方白帛,也不给如兰看,直接带到院外面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兰:你干什么!!!


    小禄子:我们碰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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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成


    如兰这样的粗使宫人平日里不太见得着圣面, 偶尔碰上也不过是退到墙边跪地见个礼的份儿。眼下她被小禄子押出玉竹轩的月门,抬头一看皇帝就在面前站着, 吓得当场便跪下了。


    尚未跪稳,便听小禄子禀道:“下奴一路追过去,她只顾着跑, 身上掉下了这个也没顾上, 下奴便拾了来。”说着将手中的信奉呈上。


    贺玄时眉宇轻锁,边接过边问:“这是什么?”


    小禄子躬身颔首:“下奴没打开过, 不太清楚。”


    他便径自打开,夏云姒在旁一语不发地瞧着, 她无所谓信封里是什么,只盯着跪地不起的如兰。


    惊慌失措,又茫然不解。于是皇帝与小禄子这般一来二去地对答,她都想不起争辩。


    眼下见皇帝着手拆那信封了, 她似乎又回过些神,怔然抬头却欲言又止, 不知是不是惧于天威不敢贸然开口。


    信封很快被撕开,贺玄时只抽出扫了一眼,面色立变:“这是什么符咒!”


    明黄的两页符咒夹着两页白纸被掷向如兰,然纸张轻飘, 仍只慢悠悠地往地上落。朱砂写就的红色符文在这样轻缓的移动中显得很是清晰,刚从院中赶出来迎驾的宫人们看得一滞,惊慌失色地跪了一地。


    本朝皇帝再不信星象鬼神之说,也并不意味着宫里可以随处见这些东西。


    如兰也面无血色:“奴婢、奴婢没见过这些东西……”恐惧令她的嗓音颤到嘶哑, “这不是奴婢身上掉下来的!”


    可这样的情景,皇帝自不会觉得是这许多人栽赃于她。加之她方才一语不发,更让这话显得心虚。


    小禄子气势却猛,两步上前,一掌迎面掴下去:“还不住口!”


    这一巴掌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如兰整个身子向侧旁栽去,半边面颊眼瞧着肿胀起来,想来脑中更是天旋地转。一时只得捂着脸缓劲儿,什么也说不出了。


    夏云姒唇角扬起一点微不可寻的轻笑,俯身拾起一页随符咒飘落的白纸,“咦”了一声,递给皇帝看:“皇上您瞧,这是谁的八字?”又睃一眼如兰身后,“那儿还有一张。小禄子,捡起来看看。”


    贺玄时看了眼夏云姒手中那页,摇了摇头:“朕也不知。且先收着,让宫正司去查。”


    “……皇上。”小禄子忽而声音打颤,二人一并看过去,他双手瑟缩地托着那张纸,“这是、这是我们娘子的八字……”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夏云姒疾步上前,一把将纸夺在手里,定睛一看:“真是臣妾的八字……”


    接着眼眶便红了,恐慌、委屈,夹杂几许愤恨,染得眼圈泛红。望向皇帝,垂泫欲滴:“皇上……”


    可他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将如兰这句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她平日私下里都叫他姐夫,只是现在跟前的宫人太多、又在玉竹轩外,才这般改了口。


    娇娆委屈的口吻,即便在这样的震怒之中也令他心弦微乱。


    她抽噎着说:“此人鬼鬼祟祟多日了,周美人、昭仪姐姐都见过,今儿明姬来走动时也瞧见了。臣妾一直还为她说话,真没想到……”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声音:“别怕。”


    便见她狠狠地咬住嘴唇,红菱般的薄唇被咬得泛红又泛白。不多时,她又松开。


    微微侧过身,她朝他福下身去:“皇上,臣妾求您一事。”


    “什么事?起来说。”他慌忙伸手扶她,她却不肯起,只抬起头,泪盈于睫道:“臣妾求您别直接将此事交由宫正司……宫里有太多的案子说不清道不明了。前阵子万安宫的钩吻案、去年贵妃的死……甚至还有臣妾的姐姐,无论案情大小皆有诸多疑点。臣妾实在怕留下祸根,不知哪日便会命丧黄泉……”说着好生哽咽了一声,又续道,“求皇上让臣妾自己先审上一审,让臣妾心中有数。”


    说及此她复又低下头,显得隐忍而委屈。


    深沉的夜色中,他一声沉沉的叹息。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夏云姒在亲历了钩吻案后便知他这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想也是,后宫美人如云,哪个都用尽解数讨他欢心,他在意的自然是自己更中意哪个,至于对她们公平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若给她满后宫年轻貌美的公子,恐怕也是一样的。


    是以让他秉公去做取舍,绝无可能。


    只有循着他的心迹来安排,才能让他做出于她有利的取舍。


    周妙的事不了了之,是因为周妙是新宠、昭妃是旧爱;采苓一事压到采苓身上便“适可而止”,是因为背后是更为得宠的昭妃。


    而这一回,一边是刚撩得他心潮翻涌的她,另一边他暂还不知会牵扯到谁。


    是以他几乎没经什么思量,便点了头:“好吧。”


    夏云姒颔首谢恩,他再度扶她,她终于起来,讪讪道:“臣妾管教宫人不严,让皇上看笑话了。”


    “岂是你的错。”他摇摇头,夏云姒摆手示意小禄子将如兰押起来。小禄子便伸手去抓,已头晕目眩了半晌的如兰打了个激灵,倏然回过神,肿着半张脸含糊不清地嘶叫:“皇上,不是奴婢!奴婢冤枉!奴婢身上没藏过符咒……方才也没往后院跑,奴婢今日一直在院子里做事……”


    小禄子自不理她,拎住后领一捂嘴就往院中押去,皇帝当然更不会听她说。


    经这一番搅扰,论谁都要失了欣赏花好月圆的兴致。


    夏云姒颓然一叹:“皇上明日还有政务要忙,臣妾恭送皇上。”接着便垂眸福身。


    反是他有些不舍,露出踟蹰来:“阿姒。”


    她抿唇浅笑:“臣妾明日会早些去清凉殿。”


    他不由一怔,一股欣喜在心中释开:“好。”


    她起身目送他离开,不知是不是身边没带宫人的缘故,他被月色笼着的身影走在亭台楼阁之间竟显得有些孤独凄凉。


    啧,自然孤独凄凉。


    宫里的哪个人不是如她一般机关算尽地对他?


    姐姐倒是从不算计他的那一个,却只落得了那样的下场。


    他落入这样的孤独也是活该。


    待得有朝一日他自己意识到了这份孤独,更是活该,是求仁得仁.


    转身走进玉竹轩,夏云姒睃了眼已如常守在门边的燕舞,抿笑:“为这几日没完没了的更衣,我也得在你的嫁妆里多添点好东西。”


    燕舞蓦然脸红:“娘子这什么话,哪来的嫁妆,净拿来寻奴婢开心。”


    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我可听莺时说你家里差不多帮你看好人家了。”


    燕舞顿显局促,低头嗫嚅道:“莺时嘴可真快……奴婢还不知怎么跟娘子开口呢,她倒先说了。”


    “有什么可不知如何开口的,我还能不许你们嫁人么?”夏云姒轻声喟叹,“宫里也不是你们能待一辈子的地方,定下来就早些嫁了吧。若过得好,总比耗在这里强;若不好,大不了你再回来。”


    燕舞死死低着头,半晌才窘迫地点了点,夏云姒又笑笑:“今儿你也算紧张了一场,早些去歇着吧,帮我叫任嬷嬷过来。”


    “诺。”燕舞屈膝福身,就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向后院去了。


    夏云姒口中的任嬷嬷是宫里的老宫人,年轻时侍奉过太后、后又跟过姐姐两年。再往后年纪实在大了,便调来了行宫当差——这当差其实颇有几分让这些老资历的宫人“养老”的味道——平日没什么正经差事,却有几个年轻宫人跟在身边侍奉。


    这样老资历的嬷嬷见多识广,在调|教宫人方面自有一套,挪用到审问上也大多有效。


    夏云姒便托吴庆寻了她来,吴庆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这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就当帮故去的主子的妹妹一个忙也无妨,更何况夏云姒给他的赏钱还很丰厚?


    是以夏云姒客客气气地将抓到如兰的事与任嬷嬷说了个大概,当然省去了自己的算计不提,而后便与她一道去了看押如兰的屋子。


    如兰等几个粗使宫人前几天也是由任嬷嬷管束的,一见到她就慌了。


    “宣仪娘子……”如兰膝行到她身前,“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做的……奴婢没见过那些东西,奴婢根本不知道您的八字啊……”


    她自然不知道。


    只是她也并不清白罢了。


    夏云姒淡睇着她:“皇上亲眼所见,岂容得你抵赖?你且跟任嬷嬷一五一十地把话都说个明白吧,免得来日还要送你去宫正司。”眸光上下一划,她慢条斯理地续道,“也这副身板,怕是也熬不住几道刑。”


    如兰面无血色:“娘子,当真不是……”


    夏云姒无意听她多言,浅浅地朝任嬷嬷一福:“就有劳嬷嬷了。”


    任嬷嬷恭肃深福:“娘子放心,最多三日,没有奴婢问不出来的话。”


    夏云姒点点头,不理会如兰的哭求,转身离开了这间四壁空荡的屋子。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刹,如兰的哭喊顿时猛了,大约是无助,又或是想拼力叫喊让她听上两句。但紧接着就是几记清脆的耳光,令哭喊在呜咽声中戛然而止。


    房里,任嬷嬷将被掴得瘫软在地的如兰一把提起来:“犟骨头的丫头嬷嬷我见多了,倒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门外的夏云姒听言,脚下顿了顿:“莺时,你着人盯着些。”


    “……娘子?”莺时有些困惑了,觉得她不会是在这般的事上乱发善心的人。


    夏云姒抿笑:“照应着点任嬷嬷。这对她是个而言劳心伤神的苦差,她年纪又大了,别累着。”


    “诺。”莺时这才如常福身,“奴婢这就去给尚食局塞些银子,一日三餐与宵夜都让任嬷嬷吃舒服了。”


    夏云姒满意地点一点头,不再多言其他,心平气和地向自己的卧房行去.


    只消几个时辰,后半夜时,如兰就撑不住了,捂着小腹跪在任嬷嬷跟前,双腿紧紧并着,面色狰狞至极:“嬷嬷,您饶了奴婢吧……”


    叫不知情的看了,大概还要以为任嬷嬷给她下了毒。


    其实任嬷嬷并未给她下毒,反倒好吃好喝地供着,连莺时专程送来的上好佳肴都分了她一半。


    这是宫里惯用的手段,专门对付这些十五六岁的年轻宫女。


    好吃好喝、却不许出恭,认谁熬上几个时辰都要受不了。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年华正好,面子都薄,秽物禁不住地流下来,多要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手在宫中可谓屡试不爽,问话也好、对付不服管教的宫女也罢,都好使。


    如兰倒是进宫的年头不短了,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半口都不敢吃也不敢喝。


    ——可不敢吃不敢喝又管什么用?事发之前她又料不到这一刻,总归是正常吃过了喝过了的。


    所以现下她虽比任嬷嬷预想的多撑了两个时辰,也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任嬷嬷有点困,打着哈欠拎起手边那只天青釉的茶壶:“丫头,你这大半日不吃不喝,我瞧你嘴皮也干了,喝口水吧。”


    说着便一挥手。


    与她一并守在这里的是平日跟着她的四个宫女,先前并未一道过来,听闻她有了差事就过来帮忙。


    四人都知道她的脾性,听言半分不敢耽搁,两个上前将人一按,一个捏开嘴,一个拎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茶是好茶,寻常宫人平日喝不着这一口。如兰依稀辨出这是夏宣仪刚到行宫那日给他们喝过的——皇上新赏的明前龙井。


    可眼下,她哪有心情细品。随着茶水灌下,腹中胀痛得愈发厉害,连双腿都被牵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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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问


    大半壶茶灌下去,如兰不仅腹中愈加难受, 嗓中也呛得厉害。几个宫女松开她, 她便伏在地上连声咳嗽。


    任嬷嬷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重重舒气:“得嘞, 咱也不能没日没夜地在这儿熬着。你们将她缚好了, 就都歇着去吧。”


    四名宫女又都低眉顺眼地应诺,即刻取了绳子来,又将如兰按住。


    如兰边咳边哭着哀求:“嬷嬷……嬷嬷您且去睡吧, 奴婢又跑不了……”


    任嬷嬷冷笑一声,理也不理。都这时候了,这小丫头片子还敢跟她动心眼儿?


    她是跑不了, 别说跑出玉竹轩、跑出行宫,就是这方院子她都跑不出去。可这屋子虽四下空荡, 一应出恭要用的物件都没有, 她若解了衣裙在角落处解决一二,不也缓解了许多尴尬,让这大半日的工夫都白费了?


    再者, 不捆起来, 若她自知无路可退便撞墙自尽呢?


    任嬷嬷冷言冷语地又告诫了她一句:“我还告诉你,这般诅咒的事在宫里从来都不是小事,夏宣仪又是怎样的家世你大概也清楚。这事在你身上查明,许还可简简单单地了了;可你若敢不明不白的寻短见,甭管是皇上还是夏家都轻饶不了,你且想清楚自己有没有父母祖辈、有没有兄弟姐妹!”


    原本确实在萌生自尽念头的如兰霎时面色惨白。


    ——她哪里敢死?她不止有父母与兄弟姐妹, 哥哥去年还刚刚进了京中官学,有大好的前程。


    任嬷嬷不理会她的神情变化,由着身边的四个宫女将她绑好,就带着她们一道离了这方屋子。


    门窗都闩好,老少五个都安心睡了一觉。翌日临近晌午时再过来看——呵,如兰果然是再没能憋住。


    房中离窗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明显的秽迹,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骚臭并存,令人作呕。


    如兰的衣裙自然也已脏了,是以虽被五花大绑着,她还是缩去了墙角。


    见有人进来,那双空洞涣散的眼睛颤了一颤,身子缩得更紧。任嬷嬷却全然不可怜她,一把拽起她的发髻,迫着她抬起头来:“怎么样,丫头,想清楚了吗?”.


    前院的卧房里,夏云姒读了一上午的书,恰又是晦涩难懂些的一篇,读得她脑中直疼。


    用完午膳她便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一问,竟已快申时了。


    皇帝要她赴宴前先去清凉殿,加上赴宴自要好生梳妆打扮,她只好赶紧起身,唤了人进来侍奉。


    她坐到妆台前,莺时燕时几个训练有素地上前各做各的事。耳闻珠帘又响了一阵,夏云姒从镜中扫去,看见小禄子躬身进来。


    “娘子。”小禄子行至她身边,禀道,“任嬷嬷求见。”


    夏云姒点点头:“请她进来吧。”又一睇莺时,“去备茶和茶点来。”


    二人先后一应,不多时,任嬷嬷便进了屋。夏云姒没给她多礼的机会,直接让莺歌扶她去案边落座,自己口中也是客气:“皇上要我早些去清凉殿,我急着梳妆,不便过去同嬷嬷说话,怠慢了。”


    “娘子客气了,奴婢不敢当。”任嬷嬷神情恭肃,躬一躬身。余光瞧见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是莺时端了茶与点心来给她。


    夏云姒抿笑又道:“嬷嬷边吃边说,好生歇会儿,不必着急。”


    任嬷嬷恭谨地道了声谢。她再如何说“不敢当”,得了这样的尊重心里也觉得安慰,抿了口茶,一五一十地禀起了话。那些污秽的过程怕污了贵人耳,一带而过,只细细地描述了最后问话的过程。


    她锁眉道:“任奴婢怎么问,她都说自己不识得那符咒、也无处得知您的生辰八字。奴婢初时也不信,可后来瞧着……倒有几分真?”


    末一句她说得无比犹豫——若如兰当真冤枉,那这事可就蹊跷大发了。


    不说别的,当时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连当今圣上都可算是人证之一。


    夏云姒自知背后情由,却当然不能将真话告知任嬷嬷,只轻然一哂:“嬷嬷这话说的,嘴巴硬罢了。若当真不是她,难不成是我有心害她?”


    任嬷嬷赶忙起身:“奴婢断不是那个意思。”


    “嬷嬷坐。”夏云姒慢条斯理的口吻听着慵懒淡然,“其实么……这事她抵死不认也不难理解。小禄子去查过了,那符咒是咒人不得好死的符咒,另一张纸上的八字是周美人的八字。我与周美人虽则位份都不算高,也到底是宫里正经的主子。这事真认下来,她死无葬身之地,当然会心存侥幸,觉得抵死不认或还能留一条命。”


    任嬷嬷边坐回去边拧眉沉思,觉得倒也不失为一番道理。


    夏云姒暂且挥退为她梳头的莺时,转过身望着任嬷嬷:“问话这事自是嬷嬷擅长,我说几句,嬷嬷别嫌我班门弄斧。”


    任嬷嬷忙点头:“您说。”


    “这事要我说,她愿不愿意低头认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背后是谁。”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地续道,“我与周美人进宫都尚不足一年,这是头一回来行宫,与她是断断没有旧怨的,便不可能是她自己想要害我。所以嬷嬷大可告诉她,这事她不认也罢,好好想想是谁收买的她,问清这点更为要紧。”


    任嬷嬷怔然,好生愣了几秒,露出恍悟与钦佩:“娘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光顾着捡芝麻,看也没看边上的西瓜一眼,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您呐,百密一疏。”夏云姒笑容和煦。


    她小时候就知道怎样的态度能讨老年女子的欢心。在家中时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祖辈疼她一些;对任嬷嬷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她尽心尽力地为她办事。


    又和和气气地多叮嘱了任嬷嬷几句,夏云姒便让莺歌送了任嬷嬷出去,叫了小禄子来:“一会儿我要去清凉殿,晚上还有宴席。你在后头好好守着,若如兰招出什么,好好地写下来让她画押,随时去呈给我。”


    小禄子应了声诺。


    她又道:“再有,看好了如兰,万不可让她死。万一皇上要问话这人却没了,指不准就成了咱们心虚了。”


    小禄子直听得面色一变,面容沉肃地再度应了一声,就向外退去。


    莺时上前继续为夏云姒梳头,边梳边问:“如兰当真会招出昭妃么?”


    夏云姒一哂:“不会。”


    不是如兰敢不敢招的问题,而是昭妃绝不可能那么傻,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去做这样的事。否则昭妃也太傻了,如何执掌宫权?能在宫中活到现在都已是奇迹。


    但要紧的,哪里是如兰如何去招呢?而是她向皇帝禀话时如何去说。


    昭妃若是后宫之中一株盛开的花,皇帝对她的信任便是栽花的土。让皇帝直接将这样好看的花弃之不看是不可能的,但将土慢慢松动,这花自有凋零枯萎的一天。


    钩吻案时她语焉不详的话、采苓动胎气那天她与顺妃一唱一和引出的疑点,再加上今日之事……


    最有趣的莫过于看那片土一点点瓦解,欣赏昭妃一点点乱方寸.


    收拾妥当,夏云姒便离开玉竹轩,往清凉殿行去。


    她穿了一袭新制的衣裙,对襟上襦是大红镶黑边,下裙的衬里同样是大红,外有一层半透的黑色薄纱,令红色在里面若隐若现。


    她虽喜欢浓重的颜色,这般的衣裳她也从未在宫中穿过,宫宴这般隆重的场合倒刚好合适——配着浓妆红唇与辉煌殿阁,教人看着像在山中修炼千年后入世蛊惑圣心的绝美狐妖。


    她走进清凉殿的时候,宦官道皇帝正在寝殿中更衣。她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进了殿。


    他刚穿上那一身隆重的玄色冠服,玉冠束发,有宦侍正跪在身前为他整理玉佩的流苏。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扫了眼身前的径自,转而一笑:“阿姒。”


    他已很久不叫她“四妹妹”了。


    夏云姒莞尔,屈膝浅福,又继续行上前,朝那宦官道:“我来。”


    宦官一滞,即刻躬身退开,她刚蹲身碰上那束流苏,便被他伸手扶起:“好了。”他口吻温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只微微颔着首,察觉到他的注视,噙笑轻道:“姐夫这是也快收拾妥当了?那是臣妾来晚了。”


    ——在这样身处帝王寝殿、被他执着手、两个人只有咫尺之遥的温存时刻,这声“姐夫”显得格外刺耳。


    他眉心倏皱:“能不能……”哑一哑音,终是没克制住,“能不能日后不叫朕姐夫了?”


    夏云姒霍然抬头,美眸中顿显惶恐。他被这份惶恐激得心弦轻颤,脱口解释:“别无它意,只是……只是你到底已受封了,叫旁人听去,多有不妥。”


    近在咫尺的美眸一转,重新低垂下去,也松下劲儿:“也是。”继而讪讪一笑,“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他衔笑,这笑容倒真是好看,三分的欣赏七分的宠溺,在这一刻里可谓倾尽真心。


    夏云姒迎着这笑,与他四目相对。佯装爱慕没有多难,尤其当一个人年轻貌美的时候,剪水双瞳本就足以令人心动.


    同一时刻,玉竹轩后院四壁皆白的空屋中,少女低低的啜泣在房中回荡。


    ——小两刻前,任嬷嬷回到这屋,只说了一句话:“到底是宫里的人,衣裳脏成这样,就别穿了吧!”


    左右便即刻上前,将如兰身上的衣裙扒了个干净。


    如兰不敢挣扎也不敢埋怨,跪在地上紧缩着身子,一跪就是小两刻。


    任嬷嬷冷眼瞧着,眼看她该是快没什么心力嘴硬废话了,才再度慢悠悠地开口:“夏宣仪说了,符咒之事你不问也罢。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事——我事先与你说清楚,你千万想好了再答,若一味地嘴硬,净说些我不爱听的废话,我便叫着满院的宦官都进来,瞧瞧你这副丢人的样子;再在行宫里寻几个年老疯癫的宦官,把你接去喂了药让他们逍遥几天,末了寻口枯井埋了,你听懂了吗?”


    并不算多长的一番话让如兰打了好几番冷战,回话时连舌头都捋不直了:“是……是,奴婢不敢……”


    任嬷嬷敛去冷笑:“是何人收买你来害宣仪娘子?你好好想、好好答,不必急着回话。”


    如兰悚然抬头。


    这句话远比先前那些都令她恐惧,甚至比逼她认罪还可怕。因为诅咒之事当真不是她所为,她心中始终有个念想,觉得这样的事总能说清,不能乱安罪名给她。


    但目下这个问法——她的一切信心都被蓦然击溃,取而代之的虚心满怀。


    她摸不清楚这个问法背后究竟是夏宣仪已查到了什么,还是另有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算是注释:


    关于夏云姒穿大红的衣服:好像每次在古言文里写女主穿大红,都要有人出来科普说“只有皇后能穿大红”。其实这个规定真的是从流行起来的……算是个伪科普………………从历史上来说的话,我查到的资料是有一些特定时期确实有类似规定,但更多时候的情况是“皇后才没工夫管你爱穿啥颜色的衣服”。


    题外话:类似的伪科普还有一个更惊悚的我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前阵子在B站刷了个清装剧CUT,里面有些角色旗头戴歪了,有人在弹幕提了句,然后飘出一片弹幕科普说只有皇后的旗头可以是正的………………这都哪来的扯犊子言论啊喂,讲道理,架空里定个不能穿大红的规定我觉得完全OK,我们写架空就是为了方便乱编,但是清朝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啊,它甚至有照片留存……这种伪科普到底为啥能大行其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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