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 31
大概是绮文造成的伤害太大, 谢青现在面对版权方, 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全感。
眼下四家赫赫有名的影视方齐聚,更让她很有一种狼入虎口的错觉。
而且他们为什么会一起找到鲁院来、影视版权又是怎么回事, 她都摸不清状况。
在走出餐厅的这一小段距离里,谢青脑海中斗转星移, 终于在踏出门时想到了比较合适的措辞:“……各位。”她转过身,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咱们晚上再去吃饭行么?我下午还有课。”
其实下午没课了,鲁院很清楚网络作家们大多有连载任务,基本每一天都只安排半天的课, 剩下的时间方便大家码字。
不过旁边的班主任心领神会, 没有戳穿。
版权方的几位不好强求,当然答应。约了个大概时间,说晚上再来,离开前加了谢青的微信。
目送他们走出大门,谢青松了口气。
旁边的班主任托了托眼镜:“我没想让你掉马。”
他本来想把谢青叫出去说话的, 谁知道他们这么热情。
“……没事。”谢青嘴角轻扯, 向校门口的长廊走去。
校门口有一片花架搭成的小长廊, 下面的椅子是秋千,颇具文艺气息。现在天热, 茂盛的藤蔓交织在上面, 遮挡阳光。
这一片大多时候都没什么人,适合安静地思考。
谢青坐到秋千上琢磨了会儿, 点开陆诚的微信。
“陆总, 有几家影视公司来鲁院找我, 是你让他们来的么?”
——敲完这行字,她手指微顿。
她曾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称她为“谢小姐”了,就是因为微信。呈现眼前的文字称呼比口头聊天更能体现这些细微变化。
现在她又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不太用客气的“您”了。
他们平常总能见到面,关于工作的大多数事情又有编辑们处理,她和他不常用微信沟通。上一次的私聊离现在隔了两三个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两三个月里,是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她不知不觉做了变动。
犹豫了几秒,她终于还是就这样按下了发送。
而后,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陆诚」:你说什么?!
诚书文化,总裁办公室里,陆诚瞠目结舌地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没回过神。
影视公司怎么会直接去找她?
他很意外,意外里还恍惚有种不安全感,一种替她而生的不安全感。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北京,去外面进修一阵子,被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门?
如果对方不是影视公司,随便换一个身份,大概可以直接报警了。
冷汗冒了一阵,陆诚又回复:“都有哪家?”
「刺青」:白鹅、芒光、美酷,还有阿默。
「陆诚」:方便接电话吗?
「刺青」:方便。
转眼,他的电话便打进来。谢青接通:“喂?”
陆诚开门见山:“你现在在哪儿?他们跟你说什么?”
谢青:“我在鲁院,他们原本想请我出去吃饭,我给推到晚上了。”
电话那头明显地微松了口气,陆诚又问:“你答应他们什么了吗?”
“……就答应了吃饭,别的没说。”谢青茫然反问,“怎么回事啊?影视需要我自己谈么?”
“一言难尽。”陆诚苦笑,顿了顿,“你下午有事么?”
谢青:“没事。”
陆诚:“那你先来公司待着?我现在给你叫车。”
他本来想开车过去接她,但又怕耽误时间再出别的事,还是就近叫车方便。
谢青答应了,不到五分钟,车停在了校门口。
食堂门口,一生书遥遥看着坐在秋千上打电话的身影,始终一语不发。
直至谢青向校门外的私家车走去,一生书仿佛突然被按动了什么开关,疾步走向自己的车。
车钥匙一按,车子闪着灯开启。
食堂里,流锦把盘子里最后两个虾仁塞进嘴里,手忙脚乱地给谢青发微信:“青青你是在外面吗!书大好像找你去了!”
「玉色青青」:啊?
「流锦」:他到底知不知道你是玉篱啊?
「玉色青青」:……说不清楚,我现在有事去诚书文化,等我回来给你详八哈!
北京市区里,绝大多数地方车速都开不到太快,一生书跟起来不算太难。
他不知道她是去干什么,怕她被版权方坑,一边开着车,心里一边思索如何在这种事情上帮她。
但开着开着,他慢慢意识到了她要去哪里。
她可能并不是去赴约。
这个方向再往前开几公里,就是诚书文化。
一股挫败骤然席卷。
他以为自己还能靠帮她来弥补一下之前造成的伤害,但她根本不需要他来帮忙。
诚书文化能为她提供的帮助比他多的多。
短暂地犹豫,一生书又还是继续跟了上去。
专车司机在写字楼门口停下车,谢青就下车上楼了。
不过正值中午,很多上班族因为吃午餐而进出大楼,电梯间人满为患。一生书去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正好碰上在一楼等电梯的谢青。
谢青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电梯。
电梯里挨挨挤挤,两个人没说话。出了电梯,谢青问:“书大怎么也来了?”
一生书简短道:“怕你被坑。”
“?”她露出好笑的神色,“不会,有陆总呢。”
他清冷一笑:“陆总也是个商人。”
谢青皱了下眉,他当没看见,径直向前走去。
影视方会找到鲁院去,很奇怪,谁知道是不是陆诚在和他们唱双簧?
圈子里不厚道的代理方多了去了,和版权方一起串通起来坑作者,作者根本没有还击余地。
陆诚事先知会了工作人员谢青会来,让他们直接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但大家都没想到一生书也会来。
工作人员赶紧请一生书去会客厅坐,一生书摇头:“不用了,我跟她一起见一下陆总。”
“?”工作人员疑惑地看谢青,谢青只好说:“没事,我直接去跟陆总说吧。”
走进总裁办公室,陆诚也诧异了一下:“书大?”
他边迎过去边请他们坐,三人一起在沙发区坐下,一生书先开了口:“版权方为什么会找到鲁院去?”
陆诚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诉风月》那么红,被私扑也不奇怪。”
“‘私扑’作者”在圈子里确实不奇怪,很多不会自己谈合同的作者会把版权交给代理方。代理方如果够硬气又够有本事,好的作品就注定意味着更好的价格。
而对版权方来说,不论开发一部作品有多少诚意,想压低版权价格都是必然的。
在商言商嘛,能少花钱谁想多花?
所以很多人都会尝试“私扑”,就是绕过代理方去跟作者谈。作者作为个体,比天天接触这个市场的代理方要好忽悠得多,而同时,作者作为版权的所有者,如果对低价点了头,代理方在接下来的洽谈过程中会变得非常被动。
这一招好用又省钱,太多的人在这上面费尽心思。有些比较过分的还会挑拨作者和代理方之间的关系,把代理方描述成黑中介,轻轻松松就可以忽悠作者签低价合同。
为此甚至诞生了专职掮客。影视公司看上一部作品,就让掮客去私扑压价,依照压低的价位按比例抽取佣金。
私扑的方式也花样百出,加私人聊天方式直接聊天是最普通的做法,除此 之外请客吃饭、送礼送红包也很多见。
传说还有“送人”的——漂亮妹子小鲜肉,人美嘴甜会哄人。
网络作者十个里有八个是死宅,谁能招架得了这个?对方都不一定干什么违反扫黄条例的事,吃顿饭就能把人哄得五迷三道。
一生书轻哂:“可是版权方怎么知道她在鲁院?”
陆诚蹙眉,回看,对他的意有所指有些意外:“书大什么意思?”
“只是问问。”吴敏端着茶进来,一生书挪开了和陆诚对视的目光。
陆诚:“你觉得是我让他们去的?”
说完,他自己一滞。
可能真的是。
他告诉过美酷,说谢青在参加培训,为期一个月。对方有可能自己猜到是鲁院的培训。
陆诚没有隐瞒,把这个推测直接说了出来。
谢青讶然:“那另外三家呢?”
陆诚:“另外三家我真的不清楚。”
但也不可能是美酷主动告诉友商的。
一生书嗤笑,满是不信任。
“书大。”陆诚淡睃着他,吴敏也皱起眉,不懂一生书突然找什么茬。
然后,吴敏沉默着在手机上翻了翻,不多时,递给陆诚:“可能是因为这个。”
陆诚接过去一看,是鲁迅文学院官网上关于开学典礼的报道。
上面有完整的学员名单,谢青两个字赫然在列……
她的名字虽然没有公诸于世,但作为圈内的资方如果有心打听,总归是有途径能打听到的。
“……这么坑。”陆诚失笑,又随之释然。
他把手机递给一生书:“书大能放心地让我们谈一下事了么?”
一瞬间,一生书眸光凛凛地扫向他,端然含着“非要让我离开?”的不快。
陆诚平静回看,理所当然:
你当然得离开。
短暂的僵持后,一生书起座离开了。
陆诚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关上门。回身到沙发区落座,听到谢青叹气:“没想到他也会去鲁院讲课。”
陆诚哑笑:“我也没想到。”
鲁院培训课程的讲师不是固定的,每一期的课程安排都有所不同。
然后他打量着她问:“你和他……关系缓和了?”
她低头喝着茶,听言笑笑:“没有,他自己跟过来的。”
陆诚心弦一松,无声吁气:“说正事。”一顿,不无担忧地问,“你没答应那几家公司什么条件吧?”
谢青摇头:“没有。”
陆诚:“完全没有?”
“没有。”谢青黛眉轻轻挑了下,“我没那么记吃不记打,好么?我们只约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别的什么都没说。”
而且她感觉,当时几家公司之间的氛围很微妙,很有点那种……和竞争对手同场出现时的剑拔弩张。
所以他们也都没着急,估计有什么准备也都想等着晚上吃饭时放大招吧。
陆诚沉吟片刻,点点头:“今晚我跟你一起去。”
“?”谢青浅怔,“合适吗?”
“我是你的代理方。”他淡淡地瞥她,“我不去才不合适。”
当然,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肯定是他这个会谈价的人不去更合适。
陆诚又问谢青:“哪家餐厅?”
谢青翻了一下在路上时版权方给她发的聊天记录:“叫……湖小龙,在朝阳公园附近。”
陆诚:“噗——”
谢青:“?”
他知道对方挑这家餐厅的主要原因应该是这家餐厅离鲁院近,方便谢青过去,但对于网文圈来说,这家店又有点特殊属性。
简而言之,这里是北京网络作者的聚集地。不是是经过了怎样的交口相传,好多网络作者都爱来这里聚餐。
这家店也确实有它吸引网络作者的理由。
它主营的是小龙虾,却不同于簋街那种大排档的销售模式。整个画风都偏高端,菜品质量很好,服务水平也在线。
最大的特点是,服务员可以给你把小龙虾剥完壳再上桌。
网络作者可能都比较懒,都懒得自己剥壳。
晚上六点,谢青和陆诚按时到达湖小龙。把包间号告诉服务员,服务员就领着他们去了。包间门一推开,有那么一刹那,屋里的四个大资本方没来得及换上笑脸,谢青捕捉到了那股气氛里的冷意。
嗯……在他们来之前,这几位在屋里估计挺尴尬的吧。
而后,她又感受到了另一种尴尬。
几人都没料到陆诚会来,愣了一愣,起来打招呼:“陆总也来了啊……”
陆诚的笑容倒是犹如春风拂面:“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啊,今天我请客。”然后以一种很理所当然地姿态,带着谢青占据主座。
接着他又理所当然地主动点菜。
小龙虾,十三香的、麻辣的、油焖的,各要一锅,一锅是三十只。
顺便轻车熟路地叮嘱服务生:“帮忙剥壳,谢谢。”
而后是辅菜,他从容不迫地一道道念:“番茄脆菇沙拉、黑松露煎元贝、酥皮鹿肉、糖醋小排、红烧肉、红酒鹅肝。”
喘一口气,点汤:“浓汤手撕豆腐、洪湖莲藕排骨汤。”
最后甜品:“杨枝甘露按人头上。”
至此,终于给了大家发言时间:“各位喝什么?”
一片寂静。
谢青努力不冷场:“有什么比较有特色的吗?”
服务员:“有个……”
陆诚:“哎,你来北京之后和没喝过北冰洋?”
“没有。”
陆诚:“那先拿六听北冰洋吧。”说着跟谢青解释,“北京人的童年记忆,你尝尝看。”
谢青从他格外“严密”的“主持”里领会到了一点东西,他应该是在有意把握主动权。
也对,这桌上六个人分了五方,主动权不先握住,后面就难免出于弱势。
这个猜测在菜品陆续端上后得到了印证。
番茄脆菇沙拉是道很有创意的凉菜,端上来的时候,美酷的版权经理正要跟她搭话:“大大,这篇文打算写多少万字?”
陆诚很温和地送了一颗小番茄到她碟子里:“这个很有特色,你尝尝看。”接着便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六七十万字吧,出版签的三册。”
谢青闷头吃番茄。
旁边又端上了小龙虾,最先上桌的是麻辣的。
芒光的开始发力:“你这篇文真的好好看,女主什么时候找仙界算账?”
谢青:“女主……”
一只小龙虾被放到了面前,陆诚人畜无害地笑:“剧透了多没意思,追文的乐趣都没了。”
说着又转回头,贴心地问谢青:“要不要搭米饭?”
她点点头,然后专心吃小龙虾。
等菜上齐,桌上气氛渐入佳境。几方人马是竞争对手,自然也是同行,共同话题还是很好找的。
于是大家找了些不疼不痒的话题,比如夸白鹅最近某部大女主古装剧收视能打,再比如聊聊有关部门的最新政策等等。
关于谢青版权的问题,被大家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穿插其中。
譬如在聊完那部大女主古装剧的时候,白鹅的那位就看了过来:“你这种大女主题材现在是最吃香的,现在年轻人流行两个思维:1平权;2赚钱。这种感情线比较少但主角升级线酸爽的,特别合适!”
说着话锋一转:“所以我们是很看好你这部作品的,肯定好好开发,合作方面各种条件咱们都可以商量着来嘛。”
陆诚笑吟 吟地听着,把上桌比较晚的酥皮鹿肉夹给她一片:“趁热吃,不然酥皮就不酥了。”说完看向白鹅的人,“这个吧,咱们回头找个机会认真谈,餐桌上怎么说得清楚。”
他已经用类似的流程挡了好几次别人扔给她的问题了,这是其中最正经的一个问题,直接谈到了合作层面。
但谢青扫了一眼,诧异地发现对方竟然还挺高兴?
大概是因为他虽然在挡,但同时模模糊糊地给了一个继续往下谈的机会吧。
暧昧不明的态度拿捏得很合适。
陆诚在这一行里,是有两把刷子。
谢青默默地想。
接下来她基本就是以这样的流程吃完了这一整顿饭。
“大大,您看这方面您的心理价位……”
红酒鹅肝。
低头吃鹅肝。
“大大,我们主要是想单独开发网络剧,您看网络剧单项版权的话您……”
红烧肉。
搭着米饭吃。
“大大,您有什么很喜欢的演员吗?我们这边演员资源不错,都好商量。”
陆诚叫来服务生,让在小龙虾的锅里下一份捞面。
油焖虾的汤底搭着捞面味道很好。
谢青这顿饭吃得,很撑。
对比起来,陆诚就吃得很少了。大概只象征性地吃了三两只虾、尝了几口别的菜。
小龙虾剥完壳上桌的时候是留着虾头的,别人都因为盘子里堆满了虾头而换过两次盘,他的一直没换。
最后还得他结账。
不过,饭虽然没怎么吃,工作倒做得很到位。
离开湖小龙后谢青仔细回忆,发现在这场饭局里,他说了诸如长度、大致走向之类的关键信息,也讨论了版权开发方面如何处理能降低成本、如何做能减少操作难度。
但关于细纲、具体价格、合同条款之类,一句都没有在这样容易热血冲脑的应酬氛围下详谈。
也就是说,在这场饭局上,版权方如果对玄幻题材的开发问题存在顾虑,他提供了粗略大纲和操作方式,降低了顾虑;但如果想打听细纲抄梗洗稿,没戏。
想谈论拍摄方面的价格,可以;想借酒桌交情压低版权价格,没戏。
谢青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佩服。
不同于前阵子策划营销带来的直接震撼,也不同于在诉讼问题上的那种“老奸巨猾”,她觉得刚才在饭局上的陆诚,很有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场。
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又把什么都做好了。
无招胜有招。
只不过眼观六路之下,没顾上让自己吃饱。
在饭店门前又寒暄了一阵,大家依依不舍地握手,惺惺相惜地互加微信。
之后陆诚开车送谢青回鲁院,从湖小龙到鲁院要路过一条挺繁华的街,街上有好几个购物中心和写字楼,底商大多是蛋糕房便利店咖啡厅。
街景从窗外循循晃过,谢青想了想,跟陆诚说:“能停一下么?”
陆诚:“怎么了?”
她说:“我去买一下明天的早餐。”
他便开始将车靠边,又道:“我听说鲁院的伙食不错?”
谢青:“是不错,但明天上午没课,想睡懒觉。”
鲁院的早餐是七点半到八点半,起晚了就没了。
他笑一声,将车停稳。她便打开门下去,进了一家蛋糕房。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出来了,又钻进隔壁的便利店。
再从便利店出来,他隔得老远就看到她抱了好多吃的。
最下面好像是一盒便当之类的东西,上面摞着酸奶还是果汁,最上面是个纸袋,里面应该是刚才从蛋糕房买的东西。
……早餐吃这么多吗?
他满脸意趣地望着她,看着她抱着高高一摞东西走过来。
谢青没有回到刚才所坐的后座,拉开了副驾的门。
她坐进去,转头把面包放到了后座上,然后把底下的便当递给他。
“?”陆诚疑惑,“干什么?”
“我看你刚才没怎么吃。”她边说边拆开一次性餐具,也递给他。
“……”陆诚伸手接过筷子,目光落在面前的两荤一素上,好笑地看了半天,咂声嘴,开吃。
但刚才菜品丰盛,就弄一盒便当给他,是不合适的。
他吃着,就听到谢青在旁边自顾自补充:“周末我没课,请你吃饭。法院受理《青珠录》案子的那顿还欠着呢。”
陆诚吃着番茄炒蛋笑了声:“那个不补了,周末我请你。”
谢青:“那怎么行?”
“那个再让你请,就成我蒙你了。”他道。
他当时那样说的时候,是怕法院不受理让她失落。
后来真正提起诉讼了才知道,按我国现行的立案登记制,法院的审查只是形式的。只要起诉理由不太离谱、原被告适格,再有差不多的证据,都能受理。
“我们去吃点辣的?”他衔笑提议,一顿,又说,“我想想哪家餐厅合适,回头发给你。”
想了一路版权方面的事,回到鲁院,谢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陆诚为什么又要请她吃饭?
但她一回屋,流锦就找了过来,要求她给她补一补一生书的八卦。
“哪有什么八卦。”谢青笑笑,心平气和地把自己的想法及和一生书见面的几次经过说了,这样总结着说完,自己心里也有点怅然,“就这样吧,不想迁就太多。”
“行吧。”流锦啧啧声,“他也够可以的,竟然还跑出去追你了。”
说完,流锦又反过来给谢青补她今天错过的八卦。
流锦说,晚上班里一部分人去附近一家餐厅聚餐,喝了些酒。
回来的时候,有人赶着要回屋码字,被别人调侃:“这么勤奋吗?歇了吧!”
那人摆手:“我这周全渠道,一天好多钱呢!”
黑暗中,门边小长廊下,嗤笑传来:“真特么的庸俗——”
死寂,肃杀。
然后借着几分未散尽的酒劲,有男作者炸了毛:“你他妈来劲是吧!”
谢青听到这儿,打断了流锦一下:“还是中午那位吗?”
“可不就是他呗。”流锦轻笑,“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传统作家里也就一个他、一个那天在门口嘲讽我的爱来事儿。其他前辈都挺好的,今天你走之后还有个阿姨夸你呢。”
谢青点点头:“你继续。”
流锦又继续给她讲:“然后两边就呛起来了。”
“有辱斯文。”
“斯文个屁!妈的,二十一世纪了,你圈整点当代文学还他妈就喜欢往女性生殖器上凑,哪来的脸说自己斯文!”
——这话地图炮,但并非毫无依据。
传统文学内部有一部分人,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痴迷于老一辈作家的写法。
深沉、乡土、底层,外加并不美的性|器官,好像这样才能达到足够的思想高度。
可老一辈作家这样写,是因为当时的大环境如是,他们在记录一个时代,这就是他们那个时期的“当代文学”。
现在,二十一世纪,这样的环境或许依旧存在,但已不再具备代表性了。
新一辈的作家再这么写,就有了一种诡异的“复古感”。
真的很诡异。
后来有人在微博上总结了关键词,看起来更诡异了:
“文学家们很喜欢奶|子这个词”,
“提起当代文学就是窑洞、植物、血、穷人、奶|子”,
“提起西藏文学 就是湖、藏民、小孩儿、奶|子”。
“看严肃文学就是花样看奶|子”,
“体验真的很不好”。1
你以为写这些的人年纪都很大吗?
不!
转发里有人做出补充吐槽:“我们学校文学院,个个九零后,个个城镇户口。院刊望过去还是一堆乡下奶|子,服了。泪眼婆娑乳|房干瘪的老母亲、天真魅惑乳|房丰挺的打工妹。2”
这条微博大概在网络文学圈里也有很多人看到了,现下借着酒劲,就拿这个骂起来:“就你们那个搞法!没有我们你自己也能玩完!”
“还有脸嫌我们俗!”
“你嫌我们俗,我们还没嫌你穷呢!”
……
然后就打起来了。
万幸大家都是每天和文字打交道的人,缺乏运动,身体素质都不怎么地,周围又有人七手八脚地拉架,没打出大问题。
现在大概一个在止鼻血,一个在敷眼睛。
“……”谢青听完无语了半晌,“真没必要。”
流锦:“先撩者贱!”
“是。”她点头,“但你看,那人在传统作家那边也是个奇葩。那就不是个正常人,跟他叫什么劲。”
流锦白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呗。”
大家平常受的挤兑太多了。
每个人都知道不停开嘲讽的始终只是一个小数人,但不忿还是会积攒。
谢青没再说什么,流锦聊完八卦就爽了,回屋码字。
谢青这才顾上拿起手机,跟陆诚聊吃饭的问题。
划开屏幕一看,陆诚已经挑好餐厅,发了过来。
「刺青」:不对,陆总,就算我不用请你,为什么你又请我?
这条消息陆诚洗完澡出来才看见,仰在似笑非笑地盯着屏幕斟酌了会儿,回复:“吃饭总得有人付钱。”
「刺青」:没什么事就不吃了呗……
「陆诚」:想吃辣。
「刺青」:那我们a!
刚要回复,一个电话恰好拨进来。
屏幕上显示的一串号码陆诚没存过,但因为最近这个号常打进来,他一眼看出了是谁。
眉头微蹙,烦乱挂断。平复了一会儿,他才又回复。
「陆诚」:麻烦。
「陆诚」:下次你付。
「刺青」:好吧,也行。
电话又打进来,陆诚再度挂断。
继续跟她发微信。
「陆诚」:对了,你哪天没课,再来趟公司,白鹅着急面谈,挺有诚意。不赶紧安排的话,可能又要去鲁院堵你。
「刺青」:周六一起吃饭呗?
「陆诚」:想吃辣。
谢青嗤地笑出声。
好吧,如果对方不太能吃辣,他们就又吃不痛快了。
看看课表,她回他:“那后天下午?”
「陆诚」:行,我定好具体时间告诉你。
她发了个举手说ok的动画表情。
陆诚嘴角挂起笑意,看了会儿这个表情,又看看背景上她的背影照片。
她现在对他印象应该还不错吧?
应该还不错,不然这样的约饭她不会愿意来的。
他还以麻烦为由拒绝了aa,改成轮流付账。
也就是说之后还可以再约一次。
他不自觉地笑出声,旋即又噤住,明明四周无人,却有种心虚的窘迫。
电话又打进来,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逝。
沉默片刻,终于接起:“喂。”
“喂,小诚啊——”那边的男声令人厌恶,又的确热情。
陆诚闭上眼,一下下揉着额头:“别打我电话了,不可能。”
“唉,我们已经到北京了。都是一家人,你看你……”
陆诚挂断了电话。
点开通讯录,他翻出楚文婷的号码,手指在上面悬了很久,没有拨出去;
又换到赵明轩的,最后同样没有拨出去。
隔日下午三点,谢青按时到了诚书文化。
陆诚罕见地等在了写字楼门口,边和她一起进去,边问:“这几天他们找你聊过天么?”
谢青:“聊过几句。”
那天一起吃饭的几家都聊过,主要内容无一不是夸她文写的好。
然后就旁敲侧击地想私下跟她先谈一下版权问题。
谢青的回复也很统一,他们夸她,她就听着,听完说谢谢。
要谈版权,她就告诉他们:“这个您跟诚书文化联系吧。”
告诉陆诚,陆诚一哂:“还挺上道。”
走进电梯,他又告诉她:“一会儿在价格问题上,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用管,这个我们来谈。”
“好。”谢青点点头,略沉思,又问,“陆总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他们要影视全版权。”陆诚一顿,“报的是两千,但他们肯定会砍一些。”
这个价位后面显然都省去了一个“万”字。
谢青倒抽气,犹豫了一下:“这么高?”
陆诚挑着眉头,淡淡地侧首看过来。
凝视了她几秒,给出一句:“稳住,大大。”
谢青:“……”
陆诚轻声啧嘴:“要不是项目太大,真想拿下来自己做。”
顿顿声又说:“不过你先赚笔钱也好。”
他说着,很有点心塞。他本来想不急不缓地把这件事办好,等到一切都差不多了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
没想到对方风风火火地杀去了鲁院,惊喜就这么给不成了。
“叮——”电梯门打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谢青先出了门。
白鹅派来的版权经理并不是先前一起吃饭的那位,他们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两个助理在跟魏萍吴敏聊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看陆诚和谢青进来,大家互相握手,又各自坐回去。
又过了有大概五分钟,版权经理接完了电话,赔着笑折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老大临时来电话。”
陆诚颔颔首:“没事。”
版权经理坐定,吁一口气,开门见山:“今天既然是正式谈这个事情,我有话就直说了。这个项目我们白鹅确实是很看重,电影、电视剧都是想开发的,游戏和动漫也在考虑。”
陆诚没吭声,端起杯子喝咖啡。
两秒不到,果然有转折:“就是这个价格上吧……”对方摊一摊手,“陆总您看,咱们也不是头一次合作,能不能报一个实在点的价格?”
陆诚微笑:“咱们不是头一次合作,所以我报的价格本来也不虚。”
“这都快赶上一生书的价格了。”对方笑叹,“当然——我不是说这个作品不如一生书的作品,实体书销量咱都看见了。但一生书确实是一线大神,还有神格的加持呢,对吧?”
好听的不好听的都让她说了。
陆诚未予置评,问:“那你们觉得多少钱合适?”
对方稳稳道:“八百万,影视游戏动漫打包给我们吧。”
谢青魏萍吴敏微微一怔,侧眸去看陆诚的神色。
陆诚眼眸微眯。
先前的电话里,他们不是这样的态度。
出了什么变数?
☆、第32章 chapter 32
两个人对视着, 含着各不相同的笑意。
片刻, 陆诚轻笑:“如果这样,我没法继续跟您谈了。”
“陆总。”对方依旧很稳,“我们清楚诚书文化和这部作品的实力, 但是您也知道,芒光出品的剧很多,改编自网络小说的也不少,我们对于这一块的市场,也是有不少了解的。”
潜在的意思是, 我们觉得这部作品就值这么多钱。
陆诚觉得不对劲,沉吟片刻:“那我们就先谈到这儿吧。”
对方似乎有挽留的意思:“陆总……”
“差价太大,这样谈下去没有意义。”陆诚说着站起身,对方沉了沉,没有再说什么,和谢青握了手,表示了不能合作的遗憾。
吴敏去送对方离开, 谢青跟着陆诚也走出会议室。
她心里很奇怪——这是谈影视的方式吗?一帮人大费周章地专门聚到一起, 然后谈上不到五分钟,就说再见?
她以为会这样面谈,是因为一切都已差不多定下了。
走进陆诚的办公室,谢青开口:“陆总。”
“坐。”陆诚随口道, 两个人坐下, 他又说, “有什么要问?”
“我不太懂。”谢青道。
陆诚沉思了一下:“我也没太懂。”
谢青:“先前你报两千万的时候……”
“他们说可以谈。”他道。
谢青继续说:“可能是太高了?”
陆诚蹙眉, 摇了摇头。
这样的反应,通常意味着这个价格确实高于对方的心理价位,但并没有高到离谱。
谢青斟酌了会儿:“要不……低点也行?”
陆诚眼底微震,看向她:“这么快就动摇了?”
“……没有。”谢青怔怔。
她就是觉得差价这么大真的没法谈,而且,对方报这个价格,总归也得有一些有道理的考虑。
陆诚轻轻地舒了口气:“我开车送你回去。这件事,我们等等再看。”
谢青站起身:“不用,我自己叫车吧。”
他不由分说地先一步往外走去:“走吧。”
这一路,陆诚分外沉默。谢青由此感觉到,这件事真的很奇怪。
之后,越来越奇怪。
那天一起吃饭的公司一共有四家,都是业界有名的大佬,在饭局上都相当热情。
但之后,除了白鹅这样来了一出砍价以外,其余三家都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
谢青在鲁院进修,又要写连载,没有多找陆诚追问这件事,但心里存下了这个想不出的疑惑。
星期五晚上,有个陌生人加了她的微信,昵称叫莲小仙。
验证消息是:您好,想聊一下《诉风月》的影视。
她是因为这个验证消息才通过的申请,对方是个画风很网络化的妹子,交流起来给人的感觉很轻松。
短暂的寒暄之后,莲小仙问她:“大大,你现在是不是在跟白鹅谈影视?”
谢青浅怔,没有隐瞒:“是,你怎么知道的?”
“毕竟在业内嘛,打听消息容易。”莲小仙道,“其实我不是想买你的版权,我们小公司买不起233333。不过我自己特别喜欢这本书,所以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跟大大说一下。”
谢青说了声谢谢。
「莲小仙」:大大我跟你说,现在是这样,业界都在传,说破晓阳光那边马上要开发一部剧,策划都做好了,和《诉风月》题材差不多。
「玉色青青」:……?什么意思?抄袭吗?
「莲小仙」:不不不,那倒不是,大大想偏了。
「莲小仙」:就是本身古装电视剧播出就有份额限制嘛,不可能部部都上。这种情况下如果两部同类剧再撞,后出来的那部的处境就会很尴尬。卫视份额不够了就不会买,有份额大概也不会想买两个同类地轮着播。
「莲小仙」:不上卫视的话一般就得网播,逼格一下就弱了。
「莲小仙」:破晓阳光的剧一直口碑挺好的,别的公司很难打过。这回他们又在时间上占了优势,《诉风月》可能会很悬……
什么“份额限制”“上卫视”“网播”,谢青对这里面的门道不太懂,正努力理解着,对方又砸了一条过来。
「莲小仙」:所以大大要是和白鹅谈得还比较顺,能赶紧卖就赶紧卖。不然破晓阳光那边一官宣,别家肯定一时半会儿就不会买了。一是避免撞档,二是也正好观望一下破晓那边的收视率。这么一拖,以后还能不能卖掉很不好说……
谢青怔了怔,想到了另外三家突然都没了下文的事。
「莲小仙」:基本就是这么回事,大大自己考虑一下……反正别亏了就行。影视市场现在机会来得快走得也快,能抓住就抓住比较好。
「莲小仙」:大大要是觉得纠结,想跟白鹅面谈,我可能也能帮大大联系一下?我这边有朋友在白鹅负责影视项目洽谈,我可以试试看。
谢青半晌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先回了句:“谢谢,我先想一下。”
「莲小仙」:总之祝大家一切顺利啦!
配了个笑脸的表情。
谢青脑子有点乱了,如果这个合同签成,按照陆诚的报价算,到手能有一千多万。按照白鹅给出的价格算,也能有好几百万。
她做不到随随便便说不在意这笔钱。现下有人来告诉她说如果不卖可能就卖不掉了,她真的有点慌。
诚然如果没有这笔钱,按照她现在的状态,她也能生活得很好。但如果有这笔钱,很多事都能更不一样。
她可以给爷爷奶奶买一套更舒适的房子,让他们住到长沙去。这笔钱姑姑姑父努力攒了很久了,但他们自己也还在还贷,攒起来很难。
而且,她还能结余很多。存起来,慢慢攒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就能把这笔钱拿出来帮其他需要帮助的作者。
谢青深呼吸。
不知不觉,深呼吸了好几次。
她想立刻给陆诚打电话说一下这件事,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眼前又晃过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跟她说:“稳住,大大。”有点邪劲。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眉梢眼底有点邪劲,一种奇特的、能让人安心的邪劲。
她最终把这种不安的情绪压制了下来,第二天是周六,谢青白天写稿,晚上去和陆诚“吃辣”。
四点半,陆诚把车停在了鲁院门口。
他挑的地方离鲁院不太远,是家烧烤店,店面不大,但评价很不错。
谢青虽在大众点评上已经看过店内环境,但在坐下来后,她还是有种违和感。
注意到她东张西望,正在菜单上打钩写数字的陆诚分神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她笑一声:“陆总西装革履来吃烧烤。”
他也笑一声:“白天在公司,没回去换衣服。”
谢青扯了下嘴角,又说:“我以为陆总不会来这种店。”
“?”他抬头看她,“为什么?”
她耸了下肩。
怎么说呢?
大概是因为他本身长得太好看了,又事业有成,她从一开始就给他贴了个精英标签。
“我觉得陆总没什么烟火气。”她说了这样一句评价。
他一下子皱起眉,很是不满:“你才没烟火气。”
谢青:“……”怎么有种小孩子抬杠的错觉。
他接着嗤笑:“一本爆红的才气大神,美女作家,你们这种设定最没有烟火气了。”顿了顿,又点评自己,“我多接地气,读完本,读研;读完研,找工作,朴实无华的流程。”
说完一睃她,又低眼继续看菜单:“朴实无华地撸串。”
谢青:“……”
他手里的圆珠笔在桌上敲了两下:“你爱吃什么?”
谢青:“我要个朴实无华的烤翅。”
“哧——”陆诚失笑,却说,“不,我给你点个变态辣的鸡翅。”
谢青瞪了他一下,但没有拒绝。所谓变态辣的鸡翅她在北京吃过两三回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店里很多卖得快的东西都是提前烤上的,菜品很快开始上桌。可能因为小馆子气氛轻松,陆诚今天变得莫名幼稚,开始点着桌上的菜玩梗:“朴实无华的五花肉、朴实无华的掌中宝、朴实无华的馒头片……”
谢青被他无聊到,无言以对,拿起所谓的变态辣鸡翅,一口啃下去。
这种变态辣的鸡翅都会把卖相搞得很吓人,外面恨不得裹三层辣椒粉。但其实吃起来,就那么回事。
——在谢青咬下去的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几秒之后,味觉系统做出了反应。
小针扎一般的刺痛感在舌头上迅速蔓延,牵扯得心跳加速。谢青清楚地感觉到头皮发麻,一股冷汗从背后沁出,虽然没有镜子,但她想自己的脸一定白了。
……也可能红了。
……
她努力地忍了一下。
“咚。”没忍住捶了下桌子。
陆诚霍然抬头,短暂地怔忪,迅速拉开一罐北冰洋塞给她。
差不多同一瞬间,她把那口鸡肉硬吞下去。
然后行云流水般……一口气灌了半罐北冰洋。
“这么辣吗?!”陆诚满面震惊,谢青捂着嘴,舌头不听使唤:“不幸你藏藏看——”
陆诚好奇,扭头想再叫一串,心念微动,又转回来。
他伸手拿起她撂在盘子里的这串。
一串上是两个翅中,她只在第一个的边缘处咬了一口。
他把串杵在碟子里,用筷子把第一个褪下来,去吃第二个。
神情从容不迫,看起来理所当然,只稍稍忐忑地略微扫了她一眼。
她的注意力全在辣劲儿和他要体验辣劲儿上,没有在意这两个人分串的细节。
更不会想到他在“没安好心”地一点一点接近她。
事实证明谢青比陆诚更能吃辣。
她灌了半听北冰洋后就缓了过来,陆诚灌了一听半。
之后他又自己缓了半天,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盯着墙壁,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谢青想笑,忍住,认真道:“也没有这么辣吧?”
“……”他斜眼,凌凌地睃来,“那你再吃一口?”
谢青摆手:“不了不了。”
正好有店员路过,看见盘子里的鸡翅,不厚道地起哄:“两位,我们这个变态辣鸡翅能吃完三个的话,全桌面单。”
两个人一起摆手:“不了不了。”
一愣,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谢青被那一口鸡翅辣得脑子犯糊,直至吃完都没想起还有正事要跟陆诚说。好在在他开车送她回去时她想了起来,言简意赅地跟他说:“对了陆总,昨天有个人加我微信,说很喜欢《诉风月》这个文,然后跟我说了些她打听到的内幕。”一顿声,续道,“她说什么破晓阳光正要做类似题材……所以现在各家都在观望,如果不赶紧把版权签了,可能就签不出去了。”
“?”陆诚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把车拐到路边,踩下刹车。
扭过头,他眉心深锁:“怎么回事?”
谢青低头翻了翻,直接把自己和莲小仙的聊天框点了开来,递给他。
陆诚狐疑地接过,边看边听到她又说:“陆总,我觉得……”
“能不能不叫陆总?”他眼也不抬地翻着聊天记录,“大周六的,被人叫陆总我总觉得自己在加班。”
谢青:“……”
安寂两秒,她再度发声:“陆总,要不然……”
“咝——”他不满地吸气,再度锁着眉头回过脸。
她真诚地睇了眼他手里的她的手机:“你本来就在加班。”
陆诚:“……”
她终于得以把话说完了:“陆总,要不然就先签了?白鹅那个价位虽然比你心理预期差很多,但也还不错吧。”
陆诚沉吟未语。
八百万,是不错,大多数作者达不到这个价位。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止是因为差价大。
反手递回手机,他说:“你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我。”
“好。”谢青点头,他想想,又说:“把这个人的微信信息页也发我。”
谢青:“我直接把名片推给你?”
陆诚:“不用,截图就行。”
他不打算加这个人的好友,只想找人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谁。
按她自己的描述,是个小公司的人。
一个小公司的人,准确地知道破晓阳光尚未公开的影视信息,同时还准确地知道白鹅在跟她谈版权的事?
这个圈子是不大,但这还是蹊跷。
一连串地截图发过去,陆诚的手机叮铃铃地接连响了好多声。他拿出来,点开最后那章信息页看了看,转发给吴敏。
「陆诚」:想办法打听一下这个人是谁,谢谢。
「陆诚」:别说是诚书文化在问,找个别的理由。
吴敏很快回复:“好的,收到。”
吴敏在影视圈混了很多年,人脉很广,陆诚回国后花重金请她来诚书文化就是看重这点。
他本来想让她担任个更重要的职位,然而吴敏兴致缺缺:“那我不如自己开公司。我给你当秘书吧,每年除了法定节假日外再给我一个月带薪假。放心我肯定拆着休,不会连休一个月的。”
陆诚接受了,后来类似这样的事情都是靠吴敏打听。
陆诚静静神,舒一口气:“这个莲小仙,你先不要理她,我这边有结果了会及时告诉你。”
谢青怔了怔:“可如果她说的情况是真的……”
他转头看向她,她下意识地噎声,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他道:“我不能保证自己每一次的判断都是对的,但是作为你的代理方,我希望你给我足够的信任。”
语气罕见的严肃,谢青微愣:“我当然信任你……”
“我至少不会骗你。”陆诚垂下眼眸,接着转回去,解释的 口吻变得漫不经心,“代理方只要不吃回扣,和作者的利益就是相同的。你赚钱我才赚钱,我不会骗你。”
谢青滞了滞,点点头。
这阵子在鲁院她也听了些八卦。如果代理方无良那另说,但如果代理方没有问题,作者不信任和自己利益相同的代理方,却轻易相信其他人的话,是很要命的。
而且,这其实也不符合基本逻辑——如果有白纸黑字作为契约的代理都不可信,其他萍水相逢的人为什么可信?
可人都是感性生物,作者这个群体更是。有的时候就是很莫名地就失去了理智,觉得外人说的话更可信。
谢青抿一抿唇:“你看着谈吧。”
从车前的后视镜里,她看到他颔了颔首。
她又说:“签不出去也没关系。钱是不少,但我没有这个钱也能活。”
后视镜里,她看到他的眼眸骤然划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相触。
他哑音失笑:“也不用这么极端……”
她摇摇头:“不是极端。我选择信任你,也得对相应的不太好的结果有准备,对吧?”
就像他说的,他无法保证自己的每次判断都是正确的。
那如果他出错了呢?比如这次,如果他的判断出错,影视版权就有砸在手里的可能,数额又不小,如果她不做好接受这个最坏结果的准备,难道到时候跟他翻脸?
在选择信任的同时,也应该允许对方出现失误。
忽而一声低笑,她的目光定在后视镜上,看到他自顾自地笑着。
“怎么了?”她问。
他从镜子里睃着她:“你有没有考虑过写刑侦小说?”
“?”谢青纳闷,“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过于理智。”他含着笑调侃,“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你情绪失控吗?”
就连他拿和绮文签出版的事诚心卖关子逗她时,她都只是失控了短短一瞬,转瞬间就冷静下来,从容地问他是不是在故意气人。
可在她的笔下,人物感情又总是细腻且极具张力。冲动的、不羁的、愤世嫉俗的人物,在她笔下都有。
他有时在家里听着音乐看她写的故事,脑子里会鬼使神差地好奇起来,好奇她为什么写出的故事是这样,自己为人处世又是那样。
后视镜里,谢青静静地挪开眼睛。
开车送谢青回鲁院后,陆诚就回了家。
临近天黑时,吴敏的电话打了进来:“喂,陆总,我查到那个人是谁了。”
陆诚没来得及问,她自顾自地笑了声,又说:“您猜是怎么查到的?绕了好大一个圈,最后是魏总告诉的我。”
陆诚不由蹙眉:“魏萍?怎么回事?”
“魏总早年不是在电视台么,当时就跟这个莲小仙接触过。”吴敏顿声,“这个莲小仙那会儿在网文平台当版权经理,借职务之便获得了不少人脉资源,后来被网文站开了,因为她在职期间用平台资源给自己接私活。”
陆诚嗯了声:“然后呢?”
“魏总跟她接触是因为她们台当时想买个小说版权做自制剧,价格一直没谈拢。这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主动联系的他们,说能帮着压价。”
陆诚:“压价?”
“对,然后按比例拿提成那种,比如每砍10万给她1万?这样买方能省不少钱,她也赚不少钱,两头都合适。”
只有作者不合适。
但作者不知情啊。
陆诚沉叹:“掮客?”
“对,就是掮客。”吴敏在电话里啧了声,“不过这个人挺有本事的,特别能跟作者套近乎哄作者开心。用魏总的话说,莲小仙明明比她小,可聊起天来就愣能给她个知心大姐姐的感觉,亏得她当时是甲方,如果她是作者,八成不知不觉就要着道。”
这个陆诚感受到了。在谢青发来的聊天记录里,莲小仙俨然一个无私的单纯读者。
吴敏接着问:“您为什么让我打听她?是有什么事吗?”
陆诚简短道:“她接触上谢青了。”
“啊?!”吴敏轻叫,“那篱大……”话声稍停,语气变得有些担心,“魏总说这人特别能挑拨作者和代理的关系。她说她们台那个项目后来能拿下,就是因为这个人忽悠得作者不信代理方了,一口气砍下去二百多万。”
这是掮客们的基本素质了,陆诚对此倒不意外,笑了笑:“篱大还是信任我们的。”
吴敏松了口气。
“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他顿了顿,“如果是白鹅找的她,她知道白鹅在谈这个项目倒很正常,但破晓阳光是怎么回事?”
敢指名道姓地说是哪家公司在筹备类似的项目,那就不一定完全是假的。
“而且另外几家为什么就没下文了?”他又说。
总没可能是白鹅要求大家一起晾着诚书文化,大家就都乖乖听话。他们可是竞争对手,白鹅按兵不动,正应该是其他几家往上杀的时候。
“有道理……”吴敏略作沉吟,“这方面我再打听打听。”
“好,谢谢。”陆诚点点头,又说,“如果破晓那边的事是真的,就按白鹅的要求准备八百万的合同吧。”
“行……”吴敏不太甘心,但也只好答应。
鲁迅文学院,谢青一天天过得还挺开心的。
不得不说,鲁院真的很有校园氛围,住宿方面又比普通学校要好,一人一间,都有空调和独立卫浴。
房间面积倒不算很大,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衣柜。谢青没事的时候喜欢仰面躺在床上想剧情,傍晚时夏风常常像一个小精灵一样,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令窗帘撩起一阵,然后就不知它溜到哪里去了。
她偶尔也会走神,会好奇这张床上还躺过哪位大作家。因为这是鲁院的老校区,很多知名的作家都曾来过这里,如果查询历届学员的名单,会看到许多耳熟能详的大作家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知是不是老房子集结了太多名家的灵气,在鲁院的这些日子,谢青写稿写得格外的顺。
临近培训结束的时候,《诉风月》第二册提前完稿,诚书文化和绮文出版的编辑都喜出望外。
唯一让她心情比较复杂的是,这大半个月里,影视版权的事没了下文。
——莲小仙关心过这件事,除此之外,没有过其他进展。
当中有好几次她都想问一问陆诚,斟酌之后又都作罢。
她选择相信他,就该相信他现在正为此努力,该相信如果有了反馈,他会及时告诉她。
这是她选择信任之后应该承担的,至少应该暂时承担。如果后续发现有其他问题,她要收回这份信任,那再另说。
九月初,树叶初黄时,培训结束。结业的前一晚大家一起出去聚餐,很惊讶地发现男作者们在这种时候景比女作者感性,喝着喝着就抱头痛哭起来。
校园生活的结束,好像总能神奇地激发人心里的柔软。
第二天上午有一个简单的结业仪式,发了结业证书,仪式之后大家又出去搓了一顿,就可以各自回家了。
陆诚开车来接谢青,谢青和几个女作者一起出门,有人随口开玩笑:“咦男朋友吗?”
“不是。”谢青一哂,“诚书文化的**oss。”
要真是男朋友,大家也就不当回事了,她这个答案反倒引得作者们都张望了一眼。陆诚正好下车要帮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谢青边走向他边听到后面有尽量压低的惊呼:“哎嘛……诚书文化的**oss这么帅的吗!”
先前和陆诚合作过的流锦过来跟他打招呼,陆诚客气说:“流锦大大,一起去吃个饭?”
“我们刚吃过。”流锦笑道,“我叫了车,先走了哈,青青拜拜。”
“回见。”谢青跟她挥挥手,流锦便去了不远处等车。陆诚帮她把箱子撂进后备箱,盖上后盖,蓦地看见她低头一副摒笑的神情。
“怎么了?”他问。
谢青摇头:“没事。”
“我都看见了。”他不满地蹙眉,“别卖关子。”
谢青转头拉开车门,钻进车里,他挑挑眉,坐到驾驶位,盯着后视镜继续追问:“快说。”
她低眼笑着:“你有没有觉得刚才流锦过来跟你打招呼的经过有种即时感?”
“?”陆诚不解,“什么即时感?”
她的笑眼投进后视镜里:“中小学门口,家长接孩子遇到孩子同学的即时感。”
“……”陆诚板脸,“你出去。”
她伏在他靠背后面笑起来,这个角度,陆诚从后视镜里看不到她了。
但他能感觉到椅子在颤,伴随着女孩子的嬉笑声,触动他的心弦。
这天是周五,他把她送到住处后就回诚书文化上班去了。
最近这些日子,他都在忙《诉风月》影视版权的事情,时间越长越觉得白鹅那边的做法古怪。
他想往高抬价,白鹅不松口,而且态度不慌不忙。但他如果说不谈了,白鹅又会展现出一定的热情,诚恳表示他们真的想继续这个项目,希望能再继续谈。
几个回合之后,陆诚有了种被白鹅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谈判过程中出现,令人无比烦躁。
第二天是星期六,谢青睡了个懒觉,起床之后从赛百味叫了三明治吃,写了一下午的稿,傍晚时打算出门逛个街。
换季,该买新衣服了。她还打算买点化妆品,之前年会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化上妆能好看不少,但又不会化。在鲁院的这阵子,流锦简单地教了教她,她现在会了个基础。
在换鞋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
“稍等——”谢青扬音,穿好鞋赶去开门。
她原本以为是快递,在猫眼处看了眼,却看见外面是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身形清瘦,背着背包,有种学生特有的气质。
谢青隔着门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有点局促:“请问您是陆诚的朋友吗?”
谢青愣了愣,点头:“我认识陆诚,怎么了?”
外面说:“我叫楚诵,是他弟弟。”接着就问,“我能在您这儿坐会儿吗?”
谢青一时迟疑,外面又道:“我不是坏人,可以先把证件给您看,身份证、学生证……哦,还有和陆诚的合影。”
想了想,她打开了门:“请进吧。”
楚诵松气,笑着道了声谢,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屋。谢青心存警惕,暂时没关门,立在门边看着他。
他坐到沙发上,从书包里掏出钱包:“身份证、学生证,照片您稍等,我找一下。”接着开始翻手机。
谢青打量着他,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被人尾随了。”他扯了下嘴角,“我本来想去找我哥,可他手机一直没人接。他要是在家休息接电话可快了,这说明家里没人。公司吧,他又不乐意我去。”
他翻到了照片,走到谢青面前给她看手机。
照片是张自拍,眼前的少年一脸笑容,而陆诚面无表情。
谢青笑了下,关上门,打开冰箱拿了盒椰汁给他喝。
“谢谢啊。”楚诵为了甩开跟他的人,一路暴走,渴得不行,拿起椰汁就喝起来。
谢青问他:“什么人跟你?你报警没?”
“报了。”楚诵松开吸管,“昨天就报了,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警|察也就做个笔录。今天出校门发现又有人跟,我想了想,赶紧溜吧。”
“……”谢青不由脑补起了一些恶性案件。
比如绑架,再比如一些……嗯……性方面的变态案子。
不是她爱乱想,是楚诵和陆诚似的长得都很好看,又是个年轻的学生。
谢青拿起手机:“我给你哥打电话。”
楚诵:“哎没人接,我打好多遍了。”
她还是拨了出去,响了两声,那边接起来:“谢青?”
谢青:“陆总。”
楚诵眼睛都瞪直了:“……靠。”
她问他:“你是在加班么?”
陆诚:“对,开会呢,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她扫了眼桌上的学生证,“楚诵?”
“是。”他的声音滞了一下,“怎么了?”
“他在我这儿呢,说被尾随了。”她言简意赅地说清楚,又告诉他,“你先忙,我带他出门,一会儿sk见?”
陆诚好似想多问问怎么回事,又因为在开会而止住了,只说:“行,那一会儿见。”
谢青挂断电话,楚诵正小声嘟囔:“可真是我亲哥……”说完问她,“干嘛出门?在这儿等他不就行了?”
谢青语重心长:“谁知道跟着你的人有多变态?万一找上来怎么办?我可是自己一个人住。”
还是出去比较踏实,sk又是比较高端的购物商场,不止人多,保安应该也给力。
诚书文化,陆诚挂掉电话,抬头问吴敏:“也就是说,这件事基本确定了?”
“七八成吧。”吴敏道,“找了几个和破晓有合作的朋友打听,结果都差不多,应该问题不大。”
陆诚冷笑。
掮客很有本事。
破晓阳光要做类似题材的消息,她不止放给了谢青,也想方设法透给了另外几家影视公司。考虑到破晓一直以来的影响力和玄幻题材的高额投资,大家自然而然选择了止步观望,所以突然之间,原本热情的几个合作方都没了下文。
她透出的消息也并不是假的,破晓阳光确实在筹划这样一部剧,而且很看重这个项目,已经找好了资深编剧来筹备剧本,演员也已在挑选中,大部分都是口碑很好的演技派。
后来,吴敏想办法打听到了具体的项目细节,才发现剧情脉络与谢青的《诉风月》如出一辙,人物设定也完全一样。
是抄袭?不,如果是抄袭,再怎么样也不能胆子大到连人名都不改。
破晓阳光想做的那部玄幻剧,就是《诉风月》。
白鹅告诉他们在谈版权,并且承诺一定会拿下,所以他们在安心筹备。
而白鹅转头找到掮客,让她想方设法压低价格并且逼退竞争对手,这样他们既能对这个版权志在必得,又可以省下不少钱。
2000万压到800万,掮客大概少说也是有几十万可以赚的。
自始至终,都不存在另一部剧在抢占市场和播出份额。
☆、第33章 chapter 33
谢青叫了辆车, 带楚诵一起下楼, 跟他说:“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不用不用。”楚诵连连摆手,“那太麻烦您了, 我找个地方等我哥就行。”
“我也得吃啊。”谢青笑说,“再说我还欠你哥一顿饭。”
上回去吃串是陆诚请的客,他说下回让谢青付钱,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下回”。
楚诵在陌生人面前有点腼腆,想了想, 说:“都行……您挑吧,我不挑食。”
这最难办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划,谢青转而想到陆诚吐槽她的话:“你跟朋友一起吃饭,没挨过揍么?”
自顾自笑了声,走出电梯,两人走出楼门。
车已经到路边了,谢青低头看着a上的地图找方向, 还没走到, 旁边的楚诵大吼:“你过来!你他妈过来!”
谢青感觉耳朵差点被震聋,揉了一下,扭头看楚诵。
少年火气正盛,遥指不远处怒喝着。
她又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身, 躲去了健身器材间的小雕像后。
谢青皱了下眉:“是跟着你的那个人?”
“对。”楚诵忿忿点头。
谢青:“没认错?”
“没认错!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但衣服没看错。”
他被跟了好几天了, 这人一直没换过衣服,虽然躲躲闪闪他也不常能看到,但还是记住了。
谢青环顾四周。
傍晚的朝外大街很热闹,这个时间,各大写字楼都正有下班的白领往外走,加班的很多也会出来吃顿饭。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前面的小路口因为有停车场的缘故还有点堵车。
然后她又看了眼接对面流动治安亭,窗户里能看到人影。
最后,她又斟酌了一遍对方的“人设”。
跟了楚诵几天了,但没干什么,多半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或者,至少没有冲动行事的打算,想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下手。
鼓起勇气,谢青大步流星地向雕像走去。
“哎……”楚诵纠结了一下称呼,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好喊,“姐姐!”同时急赶上去。
或许是她气势太足的缘故,楚诵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又愣没想起拦她,只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对方也没想到她会过来,滞在原地。
谢青绕过雕像,停住脚。
她看清了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衬衫和短裤,胡子拉碴的。
对方也打量她,半晌,外强中干地开口:“你干什么啊……”
“你干什么?”她插着口袋反问,脖子略一扭,“跟着他干什么?找事是吧?”
楚诵战战兢兢:“姐……姐!”
这个称呼令对方眯起眼睛,又打量她两眼:“‘姐’?你是楚诗?”
楚诵懵逼:“不是!”
谢青仍平平静静地看着对方:“他就是管我叫姐而已,你到底谁啊你!”
她平常说话不是这个口气,这会儿多了很多江湖痞气。
写作经验告诉她,此时此刻她需要这种气势。
“我、我找陆诚!”对方赔笑,露出两行大黄牙,“那是我大侄子!”
大侄子?
谢青皱起眉。
“是这么着……”他咳了声,“我吧,我知道他在这楼里有套房,但我进不去。所以我就跟着我二侄子,想让他带我进去。”
楚诵咆哮:“谁他妈是你二侄子!”
对方自顾自地继续说:“没想到保安挺严,我说认识他,还是把我给挡下了。”
这幢楼的确门禁很严,大概是这一带最安全的商住两用楼了。凭他这身打扮,保安也不可能让进。
但谢青现在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
大侄子?二侄子?
一个姓陆一个姓楚,刚才楚诵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就默认他们两个是表兄弟了。但现在再算上这样一层关系,似乎至少也得是堂兄弟才能说得通。
你们家到底怎么论的辈分。
略微摇了下头,她又绷起脸:“告诉你,不许跟了,再跟咱就附近派出所见。北京现在正有会在开,闹事信不信先拘你十五天?”
对方被吓得缩了一下:“别别别——”
她不做理会,一拉楚诵:“走。”
风风火火地直接上车,谢青跟司机师傅说了句“抱歉久等”,便开始给陆诚发消息。
“跟你弟的人在楼下呢,自称是你们的叔伯辈?但你弟不认识他。”
“他说本来是想进楼去你家找你,没想到保安不让进。”
第二条发出去,她忽而一愣。
怔了怔,扭头问楚诵:“我住的那套房,是你哥的?”
“对啊……”楚诵点头,“不然呢?”
谢青黛眉骤起,低头想问问陆诚这件事,又不知怎么说。
最后只又发了一条:“我带楚诵去sk的隐泉日料等你。”
会议室中,弄清局势,前路豁然开朗。之前是白 鹅牵着他走,现在轮到他牵着白鹅了。
白鹅利用他们怕影视版权砸在手里的心态压价,现在,他倒要看看白鹅敢不敢真为了一千二百万的差价不买。
破晓阳光已经在做筹备了,钱大概已经花了些。就算还没花钱,请资深编剧、物色演员的过程,多多少少也要用到人情关系。
白鹅不能擅自放弃这个项目。
“告诉白鹅。”他轻笑,“影视版权谈出去了,两千万,无法跟他们合作我很遗憾。”
“好。”吴敏边答应边笑,旁边的魏萍更是笑意悠然,一口郁气吁出。
前阵子憋屈紧张,陆诚现在运筹帷幄的样子让大家心里痛快。
不出意外的话,白鹅明天就要赶来诚书文化说好话了。
不过明天周日,大家今天加了班,明天都想休息。
正好晾白鹅一天。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陆诚边往外走边划开手机,看自己刚才错过的消息。
谢青的消息刚看到一半,他的呼吸就已窒住。
没有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他推门就往外走,怒火驱使着他走出大楼就四处环顾,想把那个人找出来。
他想揍他一顿。
但天已全黑,完全找不到人影。
几番深呼吸,陆诚勉强按捺住情绪,转身回到楼里,打算开车去sk找谢青。
刚走进转门,手机上又弹出消息。
「刺青」:陆总,你别过来啦,我们吃完了,现在打车回去,去公司找你?
陆诚想了想,回复:“我去你门口等你。”
回复完,他就进了旁边商住两用的楼。没有等太久,看到谢青和楚诵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楼道里。
两个人都喝着奶茶,楚诵手里还拎着两盒打包回来的东西。
看到他,楚诵扬音打招呼:“哥!”
陆诚颔了颔首。
谢青加快了几步,上前打开门,兄弟两个都跟着她进屋。
坐到沙发上,她开门见山:“到底怎么回事?”
陆诚沉默了会儿:“那是我二叔。”
谢青浅怔,楚诵喊出来:“啊!”懵了懵,又说,“陆敬水?”
陆诚点头。
“怎么没听你跟家里说啊!”楚诵拿胳膊拱他,“他来干什么啊!”
陆诚好似有些回避这个问题,别开目光,却又正好和谢青的视线碰上。
她道:“家事我不该问,但都堵到我门口了,你还是……说说?”
陆诚苦笑,斟酌了会儿,显得疲乏:“就是个无赖。他儿子今年上高中,非说要弄到北京来读四中,让我帮忙找关系。四中哪是随便找找关系就能进的?他就又说要借钱送去读私立学校。”
“哦——”谢青准确地领会到了中心思想,“讹钱?”
陆诚点点头,神情略显窘迫。
她又哦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谁家还没几个奇葩亲戚呢。
便又找其他话题避免冷场:“那楚诵跟你是……堂兄弟?”
他低着头坐在那儿,看不清神色:“同父异母。”
还挺复杂。
好像也不太适合聊。
谢青暗自啧嘴,说:“嗯……那个人是你们亲戚挺好,起码不会出什么大事,我刚开始还担心会出绑架案。”
陆诚复又苦笑了下,看向楚诵:“你今天回家?”
“是打算回去来着……不过现在太晚了,我还是回学校吧。”说完又自己摇了头,“还是回家吧,我跟我妈和赵叔说一声这事。”
又冒出个新人物“赵叔”。
谢青放弃继续了解他们的家庭关系了。
陆诚帮楚诵叫了个车,叮嘱他到家之后说一声,就把他送出了门。
等楚诵走远,陆诚关上门,理好发虚的心情,转过身。
“谢青。”他好整以暇地走向她,“那个……”他咳嗽一声。
谢青看着他:“怎么了?”
“我……嗯……”他突然变得像不会说话一样,良久才又蹦出几个字,“这套房……”
她低下眼帘:“这套房是你的。”
果然是知道了。
他又咳嗽一声:“对,但你听我说。”他心虚得像是做了坏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提供个舒适的环境。”
她犹低着眼帘,没有说话。
他愈发局促:“你看,当时我跟你也……不太熟,觉得你才华横溢,不该吃那种苦,想帮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帮。”
说到这儿他噎声,小心地看两眼她的神情,渴望得到她的反应。
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透出明显的无奈和委屈:“你给人的感觉,很要强。”
“还成我的错了?”她扬起脸,皱着眉头。
“……不是那个意思。”他木然。
努力多维持了一秒,谢青绷不住笑出来,一声声的,笑得陆诚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分辨出她眼底的促狭 。
陆诚也想笑,但板住了,冷冷挑眉。仗着自己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睃着她。
谢青在他的气势下偃旗息鼓,又低嗤了两声,收住笑:“我知道你是想帮我,谢谢。”
她确实要强,要强的人都不会喜欢别人的施舍,但善意的帮助和施舍是不一样的。
回想租房的整个过程,他一直在细致地维护她的自尊心,她现下纵使知道了实情,也没有生气的道理。
“但你不考虑涨涨房租么?”她衔着笑抱臂,退后了两步,倚住通往二楼的楼梯,“你的租客这大半年在北京混得不错,一个月能赚好几万呢。”
他收她一个月五千,一个月交一个月的。但如果正常租房,在这一代租这样一套精装的loft大概要□□千,而且至少要押一付三,即便是商住两用楼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嗯……”陆诚沉吟着微笑,“不了吧。先前房子空着也赚不到钱,每个月请人来打扫还要倒贴。”
这套房他本来是买来自住的,所以特意挑了个离公司很近的地方。但没想到诚书文化起来得这么顺利,他很快在国贸买了房,离这里也就十分钟车程,这套房一下没了用武之地。
还没说完,他就看到她眼波流转。猜她可能还是觉得不合适,在想如何多付钱的理由,他又笑笑:“行了,房东和房客谁也不缺这点钱,不扯皮了。”
谢青只好说:“……那好吧。”
他舒气,看看窗外的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去了。”
谢青点点头:“回见。”
走了两步他又转过来:“对了,你请楚诵吃饭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谢青一哂,“没多少钱,再说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陆诚也只好说:“……那好吧。”
心里顿时怨气横生。
楚诵凭什么替他把这顿饭吃了!
陆诚离开之后,谢青去洗澡,洗澡的过程中没事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陆诚的事。
——人都有好奇心,看到一位成功的商业精英身边突然冒出一个穷亲戚,而且精英本人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还和这位亲戚压根不认识,谁不会好奇一下?
往下细想,同父异母,兄弟两个感情又好,看来应该是两个人都跟着父亲长大才对,那为什么会和父亲那一方的亲戚这样不熟?
但也仅限于自己瞎好奇而已。这不是看小说,可以直接往后翻几页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谢青也只把它当做洗澡时排解无聊的事情琢磨了一下,躺上床时就已将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楚家,楚诵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楚文婷之后,第一次听到母亲骂脏话。
而且可能是把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然后就见她怒发冲冠地上了楼,不一会儿,楼上又传来对着电话骂人的声音。
楚诵知道这个电话是打给他的亲生父亲的。
“我告诉你陆敬山!你再找孩子们麻烦你试试看!”
“甭管是楚诗楚诵还是陆诚,以后都跟你们陆家没关系!”
“重婚罪坐牢没坐够是吧!你信不信我再送你进去一回!”
“甭他妈跟我废话,管好你那帮亲戚!”
楚诵悄悄摸到门边,录了两条语音发给陆诚,并附言:“性感我妈,在线开骂。”
「陆诚」:……
「陆诚」:赵叔在家吗?让赵叔好好哄哄她。
「楚诵」:不在……赵叔公司这几天特别忙。
「陆诚」:那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楚诵」:……
「陆诚」:都上大学了,能不能正确使用标点符号?
「楚诵」:……
「楚诵」:我一学材料工程的,你管我标点呢!
「陆诚」:真给你文学系的女朋友丢人。
「楚诵」:……
「楚诵」:对了,今天那个小姐姐是你女朋友吗?
「陆诚」:不是。
「楚诵」:真的?
陆诚又说:“会是的。”
楚诵立马开始八卦,连发好几条语音欢呼雀跃问东问西,陆诚听着语音笑了一阵,但没理他。
放下手机去洗漱。洗漱之后,他估摸着楚文婷应该发完火了,还是打电话劝了劝。
星期一,陆诚刚走出家门,吴敏的电话就打进来:“陆总,白鹅的人来了。”
预料之中,陆诚淡声:“跟他们说你做不了主。”
“我知道。”吴敏道,“请他们去会客厅等着了。”
挂掉电话,陆诚去了地库开车,到了诚书文化所在的大楼里,罕见地先在一楼的星巴克里不紧不慢地喝了杯咖啡。
在很多时候,谈判都是心理战。之前是对方占上风,现在该他了。
一杯咖啡喝了二十分钟,喝完之后,陆诚抬头看了一眼。
很多上班族都到了,另外还有来星巴克谈事情的,餐台前迎来了第一次排队高峰。
于是,他很有兴致地又去排了一回队。
给魏萍吴敏各买了一杯外带咖啡,给谢青买了个新出的限量款杯子。怕她察觉异样会有所抵触,他又给另外几个长 期合作的大神级女作者也各买了一个。
时间又磨掉了二十分钟。
白鹅的人,现在大概已在楼上如坐针毡。
拎着一堆东西上楼,陆诚出现在磨砂玻璃门外时就被工位离门近的员工注意到了,忙上前帮他开门。他把两杯咖啡递过去,让人送去给吴敏和魏萍,又把几个杯子交给行政,说明都给哪些作者。
然后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悠哉哉开电脑。
吴敏和魏萍收到咖啡,很快也都进了他的办公室,俩人还都捧着杯子在喝。
吴敏说:“谢谢咖啡啊。”
魏萍开门见山:“看见白鹅的人了吗?”
“等我处理几封邮件再说。”陆诚淡淡,两位女士嗤笑出声,吴敏想了想,打开柜子拿了盒茶点跟魏萍一起搭着咖啡吃。
十点半,三人终于好整以暇地一起走向小会议室。
白鹅的人早已等得心里发毛,看见他们进来,几个人都条件反射般的弹起身:“……陆总。”
这个动作已足以让他们出于弱势,他们也随即反应过来,主管略显窘迫地咳了声,上前和陆诚握手。
礼貌握手,分别落座。
陆诚没有装傻充愣,轻轻啧声:“是为《诉风月》的影视来的吧?这个不好办,我们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白鹅在业界的人脉很广,消息途径四通八达,以为有实力竞争《诉风月》版权的各家大厂都已被稳住。诚书文化突然放话说和别家谈成了,他们一时间虽然慌神,但也有点不信。
主管便试着套话:“陆总,您看咱们都谈了这么久了……这是哪家突然插手,您方便说么?这样万一咱们两方真达不成合作,我们也还可以试着跟他们谈谈一起开发嘛,我们是真的喜欢这部书。”
合作开发在影视圈内很常见,尤其是大制作的剧往往耗资也巨大,难有哪家公司能一手包办。
然而陆诚笑道:“对不起,有保密协议,对方不说我们就不能说。”这在影视圈内也很常见。顿了顿,他续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很有名的公司,是个富二代来玩票。我看他钱给的到位,又是《诉风月》的忠实书迷,就答应了。”
出售影视版权这方面,最主要的考量无非两项,一是版权价格,二是制作水准。很多作者更愿意把版权卖给大版权方都是因为第二点,哪怕钱上低一点,出来的成品水平在线,作者也能获益不少。
而陆诚口中的购买方虽然不是什么大厂,却神奇地两点都符合了——价格到位,又是书迷,在制作上更有可能尽心尽力。
富二代本来就是个开挂的群体,投身一个圈子玩票常能造成不小的影响。如果再是个有本事的富二代认真玩票,就更不好说。
白鹅的几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神色,主管又说:“您现在……合同走完了?”
“那倒还没有,法务还在碰条款。”陆诚说。
也就是合同还没弄出来。
几人又相视一望,主管接着问:“方便透露价格么?”
“影视和动漫一起,两千万。”陆诚轻笑,“我之前说了给你们的价格不虚,给别人当然也是这样报的。”
主管点着头,边思量边附和了两声是。
“所以这本就先这样吧。”陆诚吁气,“我这边法务今天下午就能过完合同,明天一早就能签了。咱们有机会下回再合作。”
稳如泰山,就好像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合同一样。
在先前的谈判中一直能从陆诚和底下员工的态度中感受到合作热情的几位,现在忽地有种被“弃如敝履”的错觉。
他全然对他们这个合作方可有可无了。
过了会儿,白鹅的主管再度开口:“那行吧……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
陆诚神色如旧,颔首:“慢走。”
也没有让人多去远送,吴敏礼节性地把他们送到诚书文化门口,就跟他们道了别。
折回小会议室,吴敏说:“我跟法务说一声,让他们着手准备白鹅的合同?”
小魏萍活动着脖子打了个哈欠:“行,今晚又得加班了。”涉及金额大,她得盯着法务一起过合同,很多细节都要慢慢磨,肯定要忙一整夜。
翌日一早,谢青被门铃声惊醒。扬音喊了声“稍等”,她紧锁着眉头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才八点。
她的作息一直很稳定,但整体偏晚,通常是八点半到九点才会醒。
紧接着,她注意到一串未接。
陆诚打了13个,吴敏打了11个,魏萍打了8个。
门铃声还在继续,谢青迷迷瞪瞪爬起来,结合这一堆未接,她猜到外面可能会是诚书文化的人,便在开门前先进卫生间草草梳了一下头发。
打开门,外面是吴敏。
“吴姐……有事么?”谢青强打精神开门,吴敏踩着高跟鞋进门:“不好意思啊,打扰你睡觉了。”接着就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
“什么啊?”谢青翻开,看到标题是“《诉风月》影视及动漫授权改编合同。”
甲方是她,乙方是白鹅,丙方是诚书文化。
这么霸气么?把作者写成甲方?
通常都默认付钱的一方是甲方。
再往下看,她扫到了价格。
短暂的窒息,谢青目瞪口呆的抬头:“两千五百万?”
☆、第34章 chapter 34
两千五百万, 按照先前和诚书文化签订的分成方式,70是谢青的, 也就是1750万。按照稿费税标准交完税,都还有1500万左右。
合同规定白鹅须在合同签订后七个工作日内打完全款。
“……不用等我写完全文吗?”谢青大脑发空,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有用的话。
吴敏笑着在合同的一个条款上点了点:“不按时交稿赔违约金就行。”
违约金是版权价格的三倍,但是交稿日期有足足半年, 她只差20万字不到, 绰绰有余。
也就是说再过七天, 她就可以安心成为千万富翁了?
谢青觉得过于奇幻,加上没睡够,又滞了半天才说:“怎么这样突然?”不仅突然, 而且是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签合同。
吴敏顿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眉飞色舞地跟她说了事情的经过。
吴敏从莲小仙开始讲起, 给她科普了一遍掮客的套路, 又讲了一遍自己如何打听到的背后真相,最后着重说白鹅昨天焦急赶来的过程。
“昨天晚上他们就把合同赶出来了, 然后就不停给我们打电话, 非说今天早上七点来签,生怕被别家抢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那个富二代“别家”压根就是陆诚编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陆总刚开始没答应, 被磨到半夜, 终于点头说今天早上七点半到公司。”
“法务基本一夜没睡, 和白鹅过合同细节。”
“白鹅带来的合同连章都盖好了, 就差你和我们签字盖章。”
“我们是签完之后给你打的电话,你一直没接,魏总说你应该是还没起床,就让我过来一趟,签完好让白鹅直接拿走。”
吴敏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位画风严肃的女士,很少看见她以这样的神情说事情。
谢青听她说完也清醒了,点点头:“你们厉害。”
“但也没那么急,你还是先好好看一遍合同。”吴敏坐着自顾自换了拖鞋,坐到沙发上去等她,“有什么问题告诉我,我直接微信上帮你问法务。”
谢青又点点头,也坐到沙发上去,看起了合同。
她对合同没什么经验,但依旧能看出这份合同与先前绮文给她的合同差别很大。绮文的合同直接就是“全版权”,所有关于授权时间的地方都写的“永久”,授权范围都是“全世界”。
而在这份合同里,具体授权了哪些项目都一一罗列,并且还有一句专门的标注,注明谢青在授权时间内,依旧有权以授权作品中的人物、情节、故事、细节等主要元素创作续集或另外创作文学作品。对于这些作品,白鹅并不直接拥有影视版权,只是在同等条件下有优先购买权。
这是一份令人安心的合同,公平公正,每一个条款都写得清清楚楚。
谢青仔仔细细地看完,找了支签字笔,签了字。吴敏又从包里拿出印油,给她按指纹。
三份都签好,吴敏吁气:“行了,你接着睡,我回去上班。”
“……慢走。”谢青想送送她,但自己还穿着睡衣,最多也就只能送到门口。
她就这样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签了一份2500万的合同。
写成数字的话,数零都能数很久:25,000,000。
影视动漫的“巨款”在一个多星期后到账,谢青跟陆诚打了个招呼,买机票回湖南。
她叫上姑姑姑父一起,说自己写小说赚到钱了,要给爷爷奶奶买套房。
姑姑很惊喜,但也没有过问太多,查了几个最近正热售的楼盘,打算近几天就去看房。
为了让二老能符合买房的限购政策,姑姑已经想办法给他们在长沙缴了社保。某天在售楼处聊起这事,姑姑又提起来:“青青啊,你也在长沙交个社保吧。”
“我在长沙交社保干什么?”谢青不解。
姑姑边看沙盘边攥着她的手说:“你一个人在外头,你奶奶担心你。前几天我们说起你要给她买房的事,她说等你社保交够了,就把房转你名下,让你回来。”
“……我在北京挺好的。”谢青哑音笑笑,“再说,我就是回来,也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就是了,房在谁名下都一样。”
“不一样,你奶奶希望你自己有套房。”姑姑一喟,“她说你以后结了婚,难免会有摩擦磕绊,自己有套房就有套能去的地方,心里安稳。你从小没什么人疼,不能结了婚再让自己受委屈。”
“男朋友都没有呢,结婚的事急什么。”谢青衔笑啧嘴,“回头再说吧,您让奶奶放心。”
而且现下回想,她也不觉得自己缺人疼,虽然父母在这方面缺了席,但爷爷奶奶、姑姑姑父,乃至比她年纪小的表弟表妹,都对她挺好。
若说父母的事情还是对她造成了一些影响,那大概就是让她变得格外独立吧。
她对三口之家的记忆并不美好,也因此对组建家庭从未有过期待,宁可彻头彻尾地靠自己。
所以结婚的事她根 本没想过,如果要结,必须是因为爱情,必须找一个她很喜欢、也对她很好的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结婚总还是要结,你都快二十三了。”姑姑蹙起眉。
谢青知道再往下肯定要拐到相亲的话题上去,顿时头大。所幸一个电话截进来,她拿起一看是陆诚,赶紧接起,逃避当下的话题:“喂,陆总?”
“……能不能不叫陆总。”他又抱怨起这个问题,谢青笑了声:“有事吗?”
电话那头,陆诚倚在诚书文化门外的墙上,有点紧张,无声地缓口气,故作轻松:“你还在永州?”
谢青:“对。”
他又问:“哪天回北京?”
谢青:“还没定,怎么了?”
他说:“刚才有个快递,是法院送来的,不过必须本人签收,应该是法院的开庭通知。我跟快递员说过几天再送。”
一口气说完,他心里松劲儿。
其实她才离开了三五天而已,但想到她不在北京,他就总觉得少点什么。
可他又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几次萌生催她的念头又压制下去,直到开庭通知送到面前。
这是个送到眼前的理由,让他得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个电话拨出去,催她赶紧回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这样的感觉了。
陆诚说完后心如鼓击,其实放在平常,这就不过是一个聊工作的普通电话。但现在,他紧张于她的反应。
除此之外,还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有些心虚和内疚。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
陆诚终于探问了声:“谢青?”
售楼处里,谢青如梦初醒,浑身一震。
不久之前法院给她打电话确认过地址,但她没想到开庭通知会这么快就送来。
一瞬间热血沸腾,热血沸腾到皮肤发麻。
“我……买今晚的机票,马上就回去。”她说。
旁边的姑姑听到,诧异地看她:“怎么了?”
陆诚的声音同时传过来:“行,那我去机场接你。”他压制住溢到嘴边的笑音,顿声,又若无其事道,“订完机票把航班号发我。”
谢青脑子还半懵着,下意识地就应下来,小声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
“怎么了?”姑姑打量着她的面色,又问了一遍。
“……没事。”谢青缓缓神,“我先前的书有点版权方面的问题,我把出版商告了,法院通知开庭。”
“啊?打官司啊?!”很多老一辈的人都对公检法有莫名恐惧,姑姑一下子显得很担心,滞了滞,小心地探问,“怎么样?谁的错?你能赢吗?”
“出版商的错。”谢青说着一哂,“您别担心。”
姑姑还是紧盯着她,她笑着又道:“真的不用担心,是我告的他们!而且陆总帮我找了个很好的律师,b**律系博后,不用怕的。”
“哦……”姑姑略微松气,迟疑地点了点头。
主要归功于“b**律系博士后”这几个字。
想了想,姑姑又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下:“陆总?”谢青没听到。
她对这个人有印象,因为他在除夕的时候专门打电话跟谢青贺过年。
“你们老板人挺好的啊?”姑姑看向她。
或许是因为刚才刚想过相亲的话题,姑姑的思绪神使鬼差地连上了。但转瞬间又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摇摇头,打消了这乱点鸳鸯谱似的八卦心态。
谢青没有察觉,随口应说:“是挺好的,帮了我很多忙。”
说罢抬起头,又道:“我得赶紧赶回去了,看房的事您和姑父有时间就先看看,没时间就回头再说。”
“行,你放心忙你的,家里的事你放心。”姑姑说着,谢青已经在忙着叫车了。
终于要开庭了,她迫不及待。
张觅雅说胜算说不上很大,但还是有的,而且在有了那份录音之后,他们可能也不需要提交后来的合同让法官作对比了,避免了让绮文知道“诚书文化的神秘人”就是玉篱的风险,也就不用担心绮文后续再掀起什么舆论风暴。
打车去机场的路上,谢青每一根神经都兴奋着,思绪跳个不停。
终于要来了,这对她来说,宛如一场没有硝烟的恶战,她现在正像出征前的将士一样,壮志满怀。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最坏的准备并不妨碍她在此时拥有十二分的勇气和信心。
她会赢的。
她的人生并不平顺,也曾在无数个夜晚被恶龙逼近的噩梦纠缠,但她依旧走到了现在。
这一次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当绮文是又一条恶龙。
☆、第35章 chapter 35
谢青当晚飞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快递小哥给她打了电话问她在不在。
谢青说在,快递在中午之前就送到了。
她接过文件封,看到发件方的确是法院, 心跳加速,大脑放空, 直接在大办公区找了张空桌子拆快递。
打开, 确实是开庭通知,开庭时间在二十多天后的下午。
薄薄一张纸, 令谢青滞在原地。
她的呼吸发冷,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像能将心脏冻住, 过了会儿,才发觉其实是自己浑身都寒飕飕的。
又过一会儿,周身又都热血沸腾起来, 好似连毛细血管都被带动得兴奋, 热血贯穿四肢百骸, 让每一个毛孔都发麻。
如果没人打搅她, 她恐怕能在这里僵上一天。
肩头被轻轻一点, 谢青一刹间犹如触电,打着激灵转身。
陆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石化了。”
谢青在周围格子间的低笑中生硬低头,把开庭通知递给他看。
陆诚扫了眼时间:“行, 我把那天空出来。”
“……不用。”谢青忙说, “我自己去就行。”
他笑了声, 扫了眼四周正忙碌办公的员工们, 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
两个人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他转过身,还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篱大,别客气。”
“我真的自己去就行。”谢青神色诚恳,“还有律师呢,没事的。”
挑眉注视了她三秒,他一字一顿:“可我是证人。”
谢青:“?”
“我得出庭说明录音的来源,以及说话的人都是谁。”陆诚道。
“哦……”谢青点点头,又问,“但你直接跟绮文对簿公堂,会不会影响其他合作?”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他说,一顿,又道,“而且你得相信,不管是哪个行业,想维护行业规则的都是大多数人。”
欺骗作者、恶意压低价位、利用信息不对等和霸王条款套走版权,这是破坏行业规则的事情。
诚然因为巨大的利润,许多人都在这样做,但同样,也有许多人在对这样的事情口诛笔伐。
“有良心的版权方不止诚书文化一家,得罪绮文,不会对我有什么致命打击。”他理智而直白地告诉她。
她点点头,他半开玩笑地又说:“你也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突然而然的,她心里多了三分底气。
他好像总能给她底气,没什么道理。她试着找寻过道理,但没能找到。
这很奇怪,因为她素来不习惯从别人身上汲取力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能让她感到力量的人就只有她自己。遇到一件事情,如果她觉得自己行,那么别人再怎么打击她,她也毫不在意;反之,如果她觉得自己不行,就算别人再怎么鼓励,她也依旧毫无信心。
但他就是不一样,他总可以轻而易举地给她注入一股劲力,或让她的信心从无到有,或抚平她心中原有的烦躁不安。
她一度觉得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力量。
从极度消沉低落的青春期开始,谢青就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昏暗可怖的森林里,古怪的老树用发黑的叶子遮住天幕,脚下是令人寸步难行的荆棘丛。
荆棘丛遥远的那一端,有灼热的巨大火团时隐时现。在梦境的意识中,谢青认为那是恶龙的所在。
在那场梦初次出现后的每一天,她的人生便都像在屠龙。但恶龙杀掉一条还有一条,荆棘丛踏过一片还有一片。
她没害怕过,但常常觉得疲乏孤单。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对疲乏嗤之以鼻,对孤单不屑一顾。
她跟自己说,我都能行,我自己就能行,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不去深思究竟是不需要帮助还是得不到帮助,一切都变得轻松简单。
但他偏要跟她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突然就不是自己在杀恶龙了。
她不适应这样,她不适应并肩作战。
可这种感觉又让她沉溺无法自拔。
说不准是不是这种感觉带来的魔力,开庭的那天,谢青戴上了陆诚送她的潘多拉手镯。
最初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平常虽然不太用首饰,但手链手镯还是有一些的,放在一个小首饰匣里,时常看心情随便拣出来戴一戴。
还是在法院门口过安检时,陆诚注意到了。
他睇着她的手腕笑侃:“开庭戴‘大麦’?早知道我去挑挑有没有锦鲤什么的,保佑你胜诉。”
谢青于是愣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今天戴了这只。
走进法院,二人很快找到了张觅雅,先确认了一下法庭的位置,而后张觅雅去了趟卫生间,陆诚去接了个电话。
谢青自己在门口等了会儿,倒先等来了钱智鹏。
钱智鹏会亲自来,她稍稍有一点意外。因为先前张觅雅感觉绮文不太重视这个案子,他们都以为今天只能见到代理律师。
没想到总编亲自到了。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谢青别开眼睛,没有和钱智鹏打招呼。
钱智鹏轻笑两声,隐有一点儿蔑意,但也没说什么。
不过多时,法官和陪审人员都来了,打开法庭的门,谢青和钱智鹏先坐了进去。
这个法庭面积不大,但依旧庄严肃穆。国徽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离开庭时间还有一会儿,书记员拿着保温杯出去接了趟水,审判长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整理着手头的文件。
谢青和钱智鹏遥遥地无声对望,不多时,钱智鹏的律师到了。
两个人先礼貌地握手,而后,律师打量起了谢青。
律师的圈子也不大,圈内很多人都相互认识或者至少脸熟。比较厉害的律师又有名气,圈内不少人都会知道。
张觅雅的大名对这位律师而言就不陌生,拿到起诉状副本看到这三个字时,他就稍稍吸了口凉气。
过不多时,张觅雅进来了,从容自若地跟谢青闲聊:“哎,你们写连载的,有事出来是不是都请假断更?”
谢青笑说:“没有,我存稿比连载进度要多不少,不耽误。”
又过不久,陆诚也打完电话进来了。
刹那间,钱智鹏面色泛白:“……陆总?”
陆诚没有理会,旁若无人地坐到证人席。
很快,又一个人进来,低着头,同样坐到证人席。
谢青神情微滞,这是她在绮文时的那位编辑,白琼。
14:30,法庭大门关上,正式开庭。
开庭之初有一轮确认对方出庭资格的简单流程,接着便是提交证据的环节,
张觅雅补充提交了谢青整理好的聊天记录,还有录音笔,绮文一方也补充了一些聊天记录上去。
按照规定,所有证据都有副本,一份给法庭,一份给对方。
重要的证据放到开庭时再补充,是律师们的常用套路。因为对方不知道你手头还有什么证据就无法提前准备应对,容易措手不及。
对方的律师对张觅雅会来这手也不奇怪,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翻看聊天记录。
边看边小声问钱智鹏:“记录是真的么?”
钱智鹏也大致看了看,没有否认:“是。”
律师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法庭上播放起了刚刚提交的录音。
为了让大家都听清,录音是上传到电脑上再播放出的,外接小音箱的音质不错,每句话都很清晰。
“她不签,你想办法让她签啊!”
“新作者你没接触过?一个两个都对出书迫不及待。你找个编辑去说软话,就告诉她,现在出版业不景气,价格都是这样,合同都是这么签。她能怎么着?有几个新人会想到打听行价?然后——注意——重点——”
“合同里必须写明全版权买断,并且 允许转卖。这样你倒手把版权卖了一分钱都不用给她。”
钱智鹏抑扬顿挫的话语尖锐刺耳,谢青冷淡地垂下眼帘。
被告席上的律师又小声问钱智鹏:“这个是真的么?”
钱智鹏有点慌神了:“是,你看我们……”
律师还算平静:“我想想。”
张觅雅不做理会,冷静地翻着对方作为补充证据的聊天记录,基本是合同谈成和签成后,谢青对编辑道谢和表示合作愉快的过程,看起来轻松友好。
张觅雅用胳膊碰碰谢青:“这个记录是真的么?”
谢青点头:“嗯。”自然而然地有点紧张,“是不是挺麻烦的?”
“不至于。”张觅雅摇了下头。
录音播完,开始质证。
法官先问了原被告双方一些简单的问题,紧接着就把关注点转到了双方证人上。
陆诚作为原告证人首先被询问。
法官告知了权利义务,然后问他:“你和原告什么关系?”
陆诚:“合作方。”
法官:“和被告什么关系?”
陆诚:“也是合作方。”
法官接着问双方:“原被告有问题要问证人吗?”
谢青说没有,钱智鹏的代理律师说“有”,然后看着陆诚道:“你的证言里说录音地点是一家饭店,那在这段谈话过程中,你和我的委托人喝酒了吗?”
陆诚点头:“喝了。”
律师又问:“大概喝了多少,都是什么酒?”
陆诚说:“主要是啤酒,一桌人喝了有七八瓶。白酒和红酒各开了一瓶,还有一瓶被告带的威士忌,但都没喝完。”
律师:“四种酒,我的委托人都喝了吗?”
陆诚淡看着他,抱臂点头:“喝了。”
律师:“谈话过程中是基本已经喝完了,还是刚开始喝?”
陆诚神情微凝,猜到了他的辩护方向,仍只能如实回答:“基本已经喝完了。”
律师显而易见地笑了下,看向法官:“我问完了。”
谢青也猜到对方律师想说什么,压音问张觅雅:“酒后说的话是不是不算?”
张觅雅还在翻对方的补充证据,眼皮不抬:“别急。”
而后法官开始向陆诚提问,大多数问题比较普通,也有几个刁钻一点,比如:“你在对被告进行录音的时候,已经在和原告合作了?”
陆诚说:“是的。”
法官接着问:“你和原被告中哪一方合作比较早?”
“被告。”陆诚道,“我的公司几年前就与被告方有过合作项目,与原告的合作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
法官:“有相关证据吗?”
陆诚不假思索:“有合同。”
法官点点头,问原被告双方有没有要补充提问的,两方都说没有,就进入了向被告证人质证的环节。
也就是谢青在绮文的责编白琼。
张觅雅开口就问:“按照聊天记录,我的委托人在作品确认过稿及出版协议签订后,分别向你表达过感谢,对吗?”
白琼点头:“对。”
张觅雅:“她向你表达感谢的时候,知道这个不公道吗?”
白琼脱口:“不知道。”又猛地反应过来,慌忙补充,“这是市场的公道价格。”
张觅雅笑笑:“我问完了。”安然倚向靠背。
民事诉讼不同于刑事,刑事案的判决一定要认证物证非常严谨,环环相扣,最后一切依照法律条款进行判决。但在民事诉讼中,很多地方都有弹性,法官的主观倾向性会对结果造成直接影响。
所以陆诚刚才即便知道那样的作答可能会对己方不利也只能如实回答。如果在感观上造成法官的不信任,后果可能更加糟糕。
张觅雅的问法很刁钻。即便对方律师可以对这样“套话”问出来的结果表示不认可,法官心里的天秤也可能因此动摇。
对方律师忿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接下来,从法官的问话可以听出,法官确实或多或少被张觅雅带走了思路。
他问白琼:“你和其他作者签订的出版,也都是这个价格吗?”
白琼看看钱智鹏,说是的。
法官又问:“有证据吗?”
白琼:“有合同。”
一系列问题问完,法官开始问双方对证人的真实性认不认可。
张觅雅代表原告方说对真实性认可,但对证明力不认可。
因为一家出版社有大量出版作品,从逻辑来说,他们即便提交了价格与原告相同的合同,也不代表其他合同都是这个价位,无法证明这是市场价。
同时补充表示:“我方证人的公司愿意提供合同来证明市场价位。”
被告代理律师当然不干,反驳说第三方的价格和我方委托人的价格无关,凭什么拿第三方来证明我方给的价格无关?
法官说还没到让你们互相提问的环节,你闭嘴。
张觅雅微笑说法官您说得对。
法官接着问被告方对原告证据的真实性是否认可。
被告方代理律师同样表示对真实性认可,对证明力不认可。
质疑证明力的理由和大家猜的都一样,说酒桌上存在喝高了吹牛的可能,无法证明这样口若悬河说出来的话就是真相。
张觅雅质疑说他教给陆诚的话术和编辑跟原告谈出版时说的话能对的上,形成了完整证据链。
法官又表示现在没让你说话,你闭嘴。
被告律师泰然靠向椅背。
等到进入双方相互发问的环节,场面更加精彩。
除了两位律师各自施展智慧进行角度刁钻的提问以外,双方还都用了大量时间表述了自己对对方证据的不认可。
时间在漫长的扯皮中悄悄溜走,法官看表的频率随着时间推移明显增多。
下午五点,法官疲惫地宣布休庭,择日再次开庭。
钱智鹏不太甘心:“不是,法官同志,您看我们这边的证据……”
法官告诉他:“我们该下班了,下回再说。”
钱智鹏:“……”
两方的证人都早已退庭,谢青和张觅雅在法院一楼见到陆诚,陆诚关切询问:“怎么样?”
“没打完。”张觅雅长声吁气,“还得再开一次庭,不过我觉得还行吧……”
语气并不太确定。
陆诚:“是证据力度不够?”
“不太够。”张觅雅微锁眉头,“单说录音的话,喝了酒确实是个问题,如果我是辩护律师也会抓住这一点。但看法官的反应也还行,下次开庭我们再争取一下。”
陆诚颔了颔首,问:“二次开庭还能补充证据,对吧?”
“可以的。”张觅雅道,“不过二次开庭不会过太久,你们要是还想找别的证据的话,得尽快。”
陆诚思量着点头,张觅雅又强调:“千万别作伪证啊……作伪证的话很麻烦,我作为律师也要被追究责任的。”
“我知道,这个您放心。”陆诚一哂。
离开法院,二人和张觅雅道了别,陆诚开车送谢青回去。
谢青坐在后座问他:“还能找到什么证据?”顿住声,又自顾自地边思索边道,“总不可能再录一次音。”
陆诚衔着笑从后视镜里欣赏她这副愁容,不多时被发现了,便见她一眼瞪来:“笑什么?”
他忙挪开眼皮,但她能从镜子里看到他还在笑。
知道她看见了,他摒住两分笑:“你这么自言自语碎碎念特别好玩。”
她又瞪他,但没有更多声讨,冷着脸转开头,看窗外的街景。
陆诚的手机响起来,响了一阵,停 掉,又继续响。
响到第三遍,谢青转回来:“不接么?”
陆诚没作答。
第四遍时到了红灯处,他踩下刹车,懒懒地把手机递给她:“你不是说‘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你替我接吧,肯定是钱智鹏。”
谢青刚要接过手机的手顿了一下:“那还是不接了吧。”
陆诚笑了声:“不接他就会一直打,你接了他应该就不会再打了。”
他出庭作证,钱智鹏肯定震惊又费解。
他会不停地猜测他到底为什么来淌这个浑水,也会设想有没有可能把他拉到他那一方,毕竟诚书文化与绮文有那么多合作。
但如果谢青接了这个电话就不同了。手机是很私人的设备,谢青接起来,哪怕只说一句“你好”,也足以证明他跟她的关系比同绮文近。
谢青深呼吸,冷淡地滑屏接通:“钱主编您好,我是谢青。”
电话那边有一刹欲言又止的动静,然后便是死寂。
几秒之后,电话挂断。
陆诚从容地向后伸手:“给我吧。”
他并不担心她会看到那张旗袍背影照,因为他设置的是主屏幕壁纸和微信聊天窗的壁纸,都需要解锁才能看到。
她现在只能看到锁屏画面。
然而手机没有立刻递过来,他看了眼后视镜,看到她盯着屏幕皱眉。
“……怎么了?”陆诚问道,不无心虚。
谢青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在她从法庭出来的时候,给陆诚发了个微信,询问他在什么位置。但是刚发完,张觅雅就看到了他。
所以几个人直接碰了面,直接交流了一番,然后直接离开。
陆诚没有顾上看那条微信。
现在那条微信提示便还悬在锁屏上,消息正是她写的那条。
前面的名称是:刺青。
可她的微信昵称是“玉色青青”。
“为什么是刺青?”谢青抬头问。
陆诚手一哆嗦,差点撞上旁边的护栏,还好又及时扶住拐回,轮胎与地面磨出一声嘶鸣。
他再度向后面伸手,外强中干:“快给我。”
谢青攥着手机瞪他:“你说清楚。”
陆诚:“我这开车呢。”
她冷哼一声,把手机放到一旁:“那一会儿再说。”
陆诚:“喂……”再度心虚地看她,她已又望向窗外了。
侧脸寒涔涔的,能冻死人。
车里安静了半晌,陆诚状似心如止水地开车,目光一直不停地往后视镜里扫。
谢青状似心如止水地看街景,心里千回百转地在想为什么管她叫“刺青”。
刺青,就是纹身嘛。可她没纹过啊?
那这个青就应该是和她的名字有关,但为什么是“刺”青?
她性格太尖锐?
也还好吧。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事上会给人不好欺负的印象,但平常她话不多,行事也并不会太锐利。
再者,她对他态度还可以吧……
陆诚又看了她几回之后,目的地快到了。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下了车再面对面解释,大概更加尴尬。
他咳了一声:“谢青……”她的视线旋即扫来,他避开,直视前方,“那个,刺青是因为……”
直视前方,他仍能感受到她投在后视镜中的目光充满好奇。
“我觉得吧……”他又咳一声,深吸气,终于一口气说出,“我觉得你突然提起防心的样子,像小刺猬。”
尤其是在突然对面前的人不信任的时候,她会一下子变得防御性十足,甚至有点攻击性,就像小刺猬炸起浑身尖刺面对敌人。
真正的敌人大概确实会被吓退,但他并没有恶意,看到她这个样子,只想在她的刺上按一个小苹果,让她气鼓鼓地背回去。
后面这些,陆诚没敢说。
但仅是那一句答案也足以让谢青懵住了。
她怔怔地盯了他半晌,不服地争辩:“我哪里像刺猬了?你改掉!”手机向前一递。
陆诚:“改改改,一会儿停车我就改。”
不过多时,到了她住处的路边,刚停稳车,她就拉开车门下去了。
他正下意识里心道她怎么今天下车这么急,就见她挡在了他门外。
“改掉!”谢青冷着脸。
“……”从没见过她这样,陆诚哑音微滞,又嗤声笑出,“这么凶?”
她横眉冷瞪,他忙拿起手机:“改改改改改!”
她弯腰在窗边看,陆诚配合地把玻璃放了下来,点开编辑备注那一栏,删掉“刺青”两个字。
然后不怀好意地敲上:一言不合炸毛青。
“咝。”谢青气坏了,“陆总!”
“哎——”他忽地扭过头,笑意淡淡地对上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我说过好几遍,不上班的时候不要叫陆总。”
她下颌微抬:“别打岔。”
陆诚:“你不叫陆总,我就不给你瞎改名字。”
“你……”谢青气结,“陆诚!”
“好了好了,这就改。”陆诚得到了想听的,适可而止,及时把备注改成了朴实无华的“谢青”。
看他按下“完成”,谢青满意了,轻哼一声,转身向楼门走去。
陆诚喂了一声,她没有理会。他好笑地看看她,下车跟上:“不许记仇。”
她足下生风,并不理他。
“那我就当你不记仇了。”他自顾自地笑,顿一顿声,又说,“都快六点了,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家吧。”
谢青脚下不停:“我叫外卖。”
陆诚:“还得等,吃完还要下来扔外卖盒。”说着伸手把她拦住,她翻眼看他,他满脸无可奈何的笑意,“我错了行么?走吧,我请客。你给证人个面子。”
“……”谢青被这句话将住,负着气松下劲来,语气仍然生硬,“吃什么?”
陆诚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附近的馆子,指指不远处购物中心的方向:“那边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
“今天不想吃辣。”
“杭帮菜也有。”他反应迅速。
谢青:“……”
她是说她不想吃辣,但也不用直接拐到杭帮菜那么极端。
最后,两个人进了家烤鱼店,意外发现在吃烤鱼这个问题上,他们都喜欢酸菜的。
边吃边聊,陆诚还说:“其实很多酸辣的菜都好吃。”
“对对。”谢青深以为然,“酸汤肥牛我也很喜欢。”
陆诚点头:“酸汤肥牛搭米饭好吃。”
谢青:“泡饼也不错。”
鱼肉吃起来不太容易感觉到饱,一整条鱼在闲聊中很快被收拾干净。
吃完又坐一会儿,谢青感觉到饱意了。
“好撑。”她舒着气说,陆诚喝着果汁从容提议:“消消食再回去?我也很撑,不想开车。”
谢青便接受了,结账之后,两个人在购物中心里无所事事地转悠。
先前他们没一起这样闲逛过,闲逛的过程让谢青忽而再度注意到陆诚长得很帅。
——她平常已经看惯了,但现下,随便在哪家店驻足一下,店员都经常用“你男朋友好帅哦”作为搭话的开端。
两层楼逛下来,谢青解释了三回“不是不是,误会了”。
这种情形总让她窘迫,但每每扭头看他,他总还是神情自如,似笑非笑的,没有太多反应。
她因此得以轻松了些。这种事情,如果两个人都在意,肯定尴尬得厉害。
走出 购物中心回到车前,陆诚也没有多拿这个话题作为道别前的打趣,只说:“我先走了,明天见。”
“嗯。”谢青点点头,跟他招招手,就转身进了楼。
他依旧等到她进门才离开,发动车子时想她站在车边“威逼”他改备注,自顾自笑了好几声。
二次开庭的通知很快送到,距离第一次开庭相隔不过半个多月。但在这半个多月间,《诉风月》第二册正好上了市。
因为有其他证据的缘故,陆诚没有拿《诉风月》的合同让法院作参考,钱智鹏依旧不知道谢青就是“诚书文化的神秘人”。但因为陆诚出庭作证,两方的关系还是变得不尴不尬,这本书上市时,无可避免地遭到了绮文一方的冷处理。
——该卖还是卖,但不再有什么尽心尽力的宣传了。
诚书文化的几位编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和绮文几次交涉无果后,觉得痛心疾首。
陆诚倒很冷静:“不要紧,我们还有自己的宣传途径。”
销量会减弱,但有第一册做底,依旧不会太差,足以秒杀大多出版小说。
不论绮文有多不高兴,谢青和诚书文化都还是可以赚钱。
当然,绮文本身也在赚。
不过这笔钱够不够垫付《青珠录》的赔款,就不好说了。
离开庭还有五天的时候,陆诚敲开了谢青办公室的门:“跟我出去一趟。”说完转身就走。
谢青码字码得很投入,愣了好几秒才把神思抽回来,赶忙往外去。
进了电梯,她问他去哪儿,他不说。
到地库坐进车里,她又问了一次,他还是没说。
“怎么感觉你要卖了我?”她坐在后座上好笑地问他。
他从后视镜回看着她,也笑:“那能卖两个亿。”
从建外大街一直开到南锣鼓巷,陆诚把车停在了一家咖啡厅门口。
咖啡厅是私人经营的,店面不大,但从外面就能看出风格很别致。陆诚下车后往里看了看,终于告诉谢青:“带你见个人。”
谢青:“谁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说。想一想,给她打预防针,“不要转身就走。”
谢青:“行……”
他又打第二针:“也别变刺猬。”
她唰地瞪过去,他笑一声:“不高兴的话你别说话就是了,我来说。”
怀揣着愠恼和好奇,谢青跟着他走进咖啡厅。
推门进去时挂在门上的风铃一响,店员闻声说:“欢迎光临。”
纵深里的角落处的座位里有个人向他们招手,但里面光线昏暗,一时分辨不清是谁。
陆诚遥遥朝那边点了下头,不紧不慢地先去餐台前点餐。
他要了杯美式,问谢青喝什么,谢青说喝榛果拿铁。他又给她点了块提拉米苏,付款前想了想,改口:“两块提拉米苏吧。”
她跟他一起吃过好几次饭,知道他不太爱吃这些甜点。
便猜对方也是女孩子。
出了餐,陆诚先谢青一步端起盘子,稳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离得还有几步远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是她在绮文时的编辑,白琼。
竟然是白琼。
她一时没顾上转身就走,也没变刺猬,因为她懵住了。
白琼站起身,等陆诚放下餐盘,神情复杂地和他握手:“陆总……”
接着又将手伸向谢青,见谢青怔然,淡淡道了句:“篱大。”
谢青回神,定住气,跟她握了一下。
陆诚招呼她们坐,把谢青的榛果拿铁推过去,又推过去一块蛋糕,另一块推到白琼面前,展现了足够的友好。
而后他道:“谢谢你肯出来。”
“不客气。”白琼低着头,默了会儿,轻轻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办。”
陆诚坦然:“你有什么顾虑,说说看。”
“我从大学毕业就在绮文,三年了。”白琼拿着铜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已经喝了一半的咖啡里搅合着,“领导挺看好我,工资也还不错。”
出来工作的人,有几个能不考虑这些?工资让人满意又有升职空间的工作就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陆诚凝视她:“吴敏没跟你说提供工作机会的事?”
“说了。”白琼边说边笑看过来,“但您觉得我能指望这个吗?”
她的语气有点嘲讽。
陆诚了然:“你觉得这是个幌子。”
白琼耸了下肩,没有正面回答。
“好吧。”陆诚点点头,“我确实可以在你帮忙之后翻脸不认账。”顿声,话锋一转,“但你如果不帮我,后果你想过吗?”
白琼笑了下:“钱主编跟我说了,法院或许会判你们胜诉,撤销合同,但不一定会让绮文赔钱。”
“那撤销合同之后呢?”陆诚微笑。
白琼不解地看向他,他的笑音更深了点:“你以为这件事就完了吗?”
他慢条斯理的样子让白琼慌了:“不然呢……”
“这篇文的影视、游戏、动漫你们可都卖了。”陆诚悠然,“我不知道你们卖给了谁,但只要对方脑子没问题,合同里都一定有要求版权没有瑕疵的相关条款。”
白琼脸上的血色霎然淡去。
“构成违约,你们等着赔钱吧。两倍,也可能是三倍。那就是……四千到六千万。”他和颜悦色地喝了口咖啡,“上面的绮文传媒到时候不一定护着你们吧,那你们绮文出版就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竟然还有这么一环。
白琼显然没想到。
谢青也没想到,一边震惊一边吃了口蛋糕。
“这么多钱,追究责任是必然的,会不会变成刑事案也说不准。以钱智鹏的德性,你指望他把责任都担下来?”他轻笑着打量白琼的惊慌,“到时候他的房肯定保不住了,你么……起码按比例也赔一笔吧?你从这部书里赚了多少钱?我听说是五十万。”
翻两到三倍,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万。
“你从哪儿听说的……”白琼开始崩溃,连呼吸都带了颤音。
陆诚只作未闻,淡声又道:“哦,一百万或一百五十万,也不算多。”
也不算多,说得轻巧。
有几个二十多岁的上班族能轻轻松松地吐出这样一笔钱?
“所以,你以为你不帮我,就能继续安心工作?”
只要合同撤销,绮文出版从上到下,一切从这部书中获过利的人,大概都要血债血偿。
所以哪怕谢青只有1的胜诉概率,其他人也要想想其中风险。
“来帮我,到时候如果追究到你个人头上,不论多少,我替你出。”陆诚道。
“?”谢青觉得不妥,在桌下拽了下他的袖子,被他反手握住。
她微搐,往外抽,但他力气很大,紧攥不松。
白琼脑子里已经糊成了一团,银牙咬住,强撑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算立字据,法律上也未必承认这种字据吧。
陆诚笑笑:“你以为我找你要证据,是因为你是《青珠录》责编么?不,这种事对你的同事们来说都不难,钱给到位一定都能谈,而且肯定不用一百万一百五十万那么多。”
白琼一语不发地紧盯着他。
“我找你,是因为篱大认为你对这一行还有情怀。”他靠向椅背,口吻变得懒怠,“换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实现梦想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助纣为虐。”
说完他侧头朝谢青一笑:“是吧篱大?我们诚书文化的氛围,是不是更适合这样的编辑发展?”
这笑容人畜无害,谢青和他对视着,手又挣了挣。
他好似没有察觉,还是没松。
☆、第36章 chapter 36
长久的沉寂, 白琼终于从方才如至冰窖的寒意里抽离出来, 僵硬的脖颈一分分扭动, 看向谢青。
谢青一时没有察觉, 她和陆诚对视着, 眼底只有三个字:你松手。
陆诚满目无辜地愣了愣, 蓦然松手,彷如真的刚刚回神, 继而尴尬地咳了声。
“……篱大。”白琼的声音贯过来,牵扯得谢青转头。
白琼定定地望着她:“是真的?”目光里充满探寻。
长声缓气, 谢青将关注点从手上收回, 点点头:“是, 我一直很感谢你带给我的帮助。虽然你帮钱智鹏骗了我,但如果没有你,《青珠录》本身也不会这样成功。”
她言辞诚恳,白琼默默地别开眼睛, 再度低下头:“谢谢你。”
她是利欲熏心地帮钱智鹏骗了玉篱, 但同时,她也无一日不想把这本书做好。
“放心了吧。”陆诚轻笑,“篱大的身份虽然现在还没公开, 但已经是我们诚书文化的当家大花旦了。只要她还在诚书文化,我就不敢欺负你啊。”
白琼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陆诚语气调侃,但道理确实是这样的。任何一个行业间都存在人和人的相互制衡, 网文圈也一样。小作者要在编辑面前乖乖听话, 但有名气的作者可以反过来让编辑、甚至让整个平台捧着。
谢青的话放在这里, 比陆诚的担保让她放心得多。
“好吧,我答应你们。”白琼终于点头,长声舒出一切矛盾。
陆诚颔首,沉沉地道了声“谢谢”。
之后白琼表示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陆诚答应得很爽快,站起身就往外走,弄得谢青差点没反应过来。
“陆总!”她赶紧追出,陆诚腿长,又走得大步流星,一直走到车边才终于追上。
“陆总!”她又喊了声,陆诚驻足,挑眉,扭脸:“刺青。”
“……”谢青咬牙,改口,“陆诚。”
陆诚满意微笑:“什么事,你说。”
“这到底什么意思?”谢青发蒙,“你是要让她在二次庭审的时候作为我方证人出庭吗?”
“那不能。”陆诚边说边绕过车子,在驾驶位上了车。
谢青只好也坐进车里,听到他继续道:“她能提交的证据,是要经对方辩护律师过目的,递不到法官面前就要被否掉。”
谢青:“那你……”
陆诚衔着风轻云淡的笑意扭过头:“你等着看吧。”
又卖关子。
谢青暗瞪他一眼,不吭气了。
他笑意未变,想一想,又说:“刚才冒犯了,对不住。”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攥手的事,倏尔双颊发烫。
“我刚才也紧张,很怕你说错话。”他平心静气道。
谢青心底的一股紧张被他一下子释开。
刚才那个举动太亲密,她顿时很慌,无可控制地开始猜测他的想法,弄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的解释抚平了她的慌张。
骤然松了口气,她笑笑:“没事。”
陆诚也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开车。
距离开庭还有三天的时候,出版圈突然出现震荡性八卦。
——绮文出版在职员工在线爆料公司内部上下传统,沆瀣一气,利用信息不对等蒙骗萌新作者。
大量内部聊天记录被曝光在微博上,有很多总编直接向下级编辑“传授”如何骗新作者低价签约的内容。
用心险恶,直白露骨。
“行价是10000册,6的出版,就尽量做到10000,6拿全版权。”
“能签永久就签永久,五年的惯例你们不提谁知道。”
圈内圈外,瞠目结舌。作者们自然而然地一传十、十传百,吃瓜群众们也纷纷转发。
评论区里一片热议,热评第一条是:“卧槽,无耻!10000册6也就一万多块钱吧,作者码字那么辛苦,你们一万块钱拿走全版权?”
下面还有五花八门的嘲讽:
“怪不得出版行业这么惨,你们这么玩出版行业能不惨吗?”
“我家大大好像在这家出过书,55555555心疼我家大大!”
甚至有人开始深挖黑历史:
“记得几年前x大告它家偷摸加印不给钱的事吗?据说律师去印厂取证的时候机子都还开着,还在印呢。无耻真不是一天练成的。”
“啊,c大之前翻脸的是不是也是这家?仿造c大签名卖签名本什么的……”
然后有人惊叹:“这不是特别有名的出版商吗???竟然这么多奇葩事???这到底什么业界黑恶势力……”
慢慢地,也有人开始关注截图里的细节:
“哎,5提到《青珠录》???作者抄袭的事放一边,这本书还是实打实地红吧,这书都是低价签的???绮文胆子很大。”
下面有人回复:“签的时候应该没料到会这么红吧,估计作者自己也没料到……”
还有人回复:“《青珠录》貌似是没抄,扒的一直都是《赤玉录》。so……一码归一码,抄袭的事明天再骂,今天先心疼一下玉篱。”
还出现了小作者现身说法:“我是9下半部分里提到的那本书的作者……看到这个心情复杂哈哈哈哈哈!!!《青珠录》都价格这么低,他们还肯给我钱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啊?”
这层下面被盖出了200多条“心疼大大”“抚摸大大”。
当日晚上,绮文出版隶属的绮文传媒发表紧急公告,称事情已进入调查,绮文传媒一直尊重作者,会尽快给作者和读者们一个交代。
第二天一早,豆瓣八组爆料,事情已按法律规定移交警方。
下午,张觅雅向法院提交申请,请求延期开庭。
申请延期理由是“需要调取新的证据”,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六条的规定,法庭准许了。
至此,谢青知道事情应该在陆诚的计划内,但还是被吓得够呛。
“警方都介入了,会不会弄得白琼坐牢?”她杀进陆诚的办公室,杵在他桌前,问得心惊肉跳。
陆诚抬眼一瞟她:“冷静,坐。”
谢青没有动,他就笑了:“别这么紧张,警方介入不等于是刑事案,很多民事案也会涉及警方的。”
“可是为什么会涉及警方……”谢青还是忐忑,陆诚摊手:“因为是员工曝光公司内部的聊天记录啊,按流程都要移交警方。警方会验证记录的真实性,如果是假的,那员工构成诽谤,确实可能坐牢。但如果是真的——”他止住话,轻声啧嘴。
是真的,而且行业“潜规则”又不算商业机密,白琼自然就没事了。
谢青稍稍松气:“但为什么搞得这么大?”
“因为她如果直接把证据给我,法院可能会因为我们私下接触对方证人不采信,站在正义角度直接向公众爆料比较安全。”语中一顿,他续道,“而且这样警方介入了就会对记录进行验证,张律师可以直接申请调取这个证据作为我方证据。”
警方验证过的证据,真实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会采信。
谢青心里拜服,还没来得及惊叹,他又说:“再说,你就不想看绮文在圈内栽个大跟头吗?”
“……”她哑哑,“没想过。”
“好吧。”他笑一声,“那你比较大度。”
他没有她这么大度,或者说,他和她所处的位置不同。
她是个作者,而他是和绮文一样的版权方。从得知绮文如何坑蒙拐骗作者开 始,他就对这件事情无法容忍了。
他们站在一样的位置上,就应该都清楚这个圈子的根基是什么,都清楚如何才能让行业良性发展。
绮文的做法不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杀,也在拖无数认认真真做书、兢兢业业运营版权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华被践踏、同行的辛劳被藐视。
这种所谓的出版方就不该继续存在。
没过太久,开庭通知再度送至,开庭的时间依旧是不久之后。
一来二去,天气已经慢慢冷了,法院门前的树上已经见不到几片叶子,地上反倒积攒了很多,脚踩上去,脆生生的。
开庭时间仍是下午两点半,他们到的时间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钱智鹏也和上次一样亲自来了,但明显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个人都很憔悴,眼窝深陷下去,没了那种红光满面的感觉。
如果不是亲耳听过他油腻的录音、亲眼看过那些把作者榨干的聊天记录,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个中年人,谢青大概会心生怜悯。
现在她却只能畅快地觉得他活该。
他的律师这次也很沉闷,在张觅雅将从警方处提取的证据交给法官时,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谢青隐约听到法官随口问张觅雅:“这是前阵子网上那个事,是吧?”
张觅雅说:“对。”
庭审现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与张觅雅的步步紧逼式发问相对的,是被告律师一次又一次的“没有问题”“没有疑问”。
如果说上次的录音算是一记“实锤”的话,这次爆出的内部记录,堪称雷神之锤。
虽然法官没有当庭宣判,但在庭审结束、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座的每一个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结果。
走出法院的时候,钱智鹏心态崩了。谢青原本还在庆幸证人退庭早,结果一出法院主楼的大门,就看见陆诚等在前面的广场上。
钱智鹏没克制住,破口大骂:
“陆诚,你他妈有病吧!”
“我跟你没完!”
“绮文的合同关你屁事!”
走在前头的谢青加快脚步避开他,陆诚闻声转过来,遥望一眼钱智鹏,颔首问她:“情况不错?”
“嗯。”谢青道,“张律师说肯定能赢。”
陆诚点点头,忽地伸手,把她向后挡去。谢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钱智鹏向这边冲来。
钱智鹏其实是冲陆诚来的,还有几步远时被一道出来的代理律师拦住。
律师比他年轻,也比他力气大,钱智鹏挣扎不开,只能继续骂:“陆诚你等着!”
“你……你阳奉阴违!”
“搞死绮文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牙舞爪,谢青从陆诚背后看去,毫不怀疑律师一旦松手,钱智鹏就会冲过来打人。
她拽了下陆诚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陆诚没动,双手插着口袋,纹丝不动地立在她面前。
等到钱智鹏骂累,不得不停下喘气,陆诚转过身,继续向外走去,胳膊揽过去护着谢青,但并没有碰到她。
车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没开多久,谢青就发现了陆诚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车很多回了,他在开车时通常会顺手放一些钢琴曲或者提琴曲来听,混合浅淡的车载熏香的味道,车里永远是宁静平和的氛围。
但今天,他接连按掉了几首钢琴曲提琴曲,调出了一手《鹿 be free》来听。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声入人心男团在踢馆《歌手》时翻唱的那一版。
几位美声歌手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听来仿佛整个心扉都被打开,无比畅快。
“每一声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寻自己的骄傲
看得到花开的美好”
扣动心弦,一切郁气都被撞散。
“萤火在燃烧
往前飞穿过云霄
看满天星光在闪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万丈。
谢青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更加舒畅,脸上笑容扬起,问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来听吗?”
“是。”后视镜里,他的笑眼温暖有力,“真痛快啊……”他吁着气,轻声啧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话与动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划过耳际,谢青一阵怔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以为只有她在异想天开地想这句话。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击心房。
她怔怔地从后视镜看他,忽而觉得,他好像在发光,那种心怀世界的超级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时都做过要嫁给王子的天真的梦,但在她儿时,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边能有一个超级英雄。
一个能在凶恶世界中力挽狂澜,让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点希望的超级英雄。
谢青滞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弃了幻想这样的人。
世上大多数人都利己。诚然这大多数也不是坏人,也会做好事,但举手之劳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是不同的。
电视新闻里倒是常有伟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边,看起来总觉得虚幻,也给不了她力量。
现在,这样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跟她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视线再度划过后视镜,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不一样,说不清的慌张让她匆匆躲开,双颊一阵阵发烫。
意乱神迷的感觉,来的猝不及防。
好在陆诚没有单曲循环的习惯,《鹿 be free》之后,播放器又播起了舒缓的钢琴曲,他也没有再把它按掉。
谢青得以借此强行抚平情绪,在下车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上楼,坐到床边,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或者疯了。
大脑放空了很长时间,她吞下两片褪黑素,用强行早睡来抑制突如其来的春心萌动,却又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梦。
她梦见她在漆黑的森林里,老树发黑的枝叶遮天蔽日,荆棘丛在地上形如大网。
恶龙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时溢出,高温一阵阵地向她逼近,又消散无形。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在解决一件大事的时候,她总会梦到自己又了结了一条恶龙。
梦到的次数太多导致这种梦已经没什么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了。
迈入洞穴,恶龙展开巨翼,横冲直撞地向她扑来。
这条龙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识里紧张,拔剑,紧握,准备给它致命一击。
无数次了,龙向她冲过来无数次,大多时候她都能赢。也有些时候,混沌的梦境会陷入混乱,或者她处于下风,大不了就是醒过来。
“轰——”地动山摇,她紧张得口干舌燥。
恶龙发出刺耳的嘶鸣,风驰电掣地向她袭来。她举剑挥去,未中,恶龙从她身畔划过。
她慌忙转身,几是同时,一只手截至身前,把她拦到身后。
还没有抬头,她已意识到了是谁。
恶龙在不远处调转方向,扒在洞口边缘,猩红的双目看着他们。
她被他遮在背后,依旧紧张,不由自主地拽他的胳膊,但他没动。
他立在她面前,立在她和恶龙之间,和恶龙对峙。
恶龙凶狠地伏在那里,呼吸粗重,不时喷出几许骇人的火焰。
但没有再向她冲来。
少顷,他静静地转过身,伸臂护着她,向洞穴深处走去,又很绅士地并没有碰到她分毫。
即便知道这是做梦,她依旧心跳加速。
她木讷地跟着他走,思绪飘到白天,忽而发痴地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往旁边靠上一寸,与他触碰。
脚下的荆棘丛慢慢消失,洞穴变得干净空荡。但谢青知道,等这个洞穴走到尽头,就又是一片新的古老树林与荆棘,荆棘那端是一个新的恶龙洞穴。
她曾惊恐与这样的循环往复,后来心理医生告诉她,这是她潜意识里对人生的具象化定义投射到梦中。
她便释然了——人生起起落落,谁的人生不是在斩杀一条又一条恶龙?
可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了洞口处的光束。
从未出现过的画面令她诧异,她哑然盯着,挪不开视线。
是的,金色的、明亮的、梦幻的,像童话世界里特有的美好光芒,忽而投进她的视野之中。
“陆……”她怔怔地想喊他,又蓦地噎住。
她讶异地看到洞口处出现一只漂亮的鹿,只是光影,就像《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守护神卫,但依旧不难分辨出漂亮雄壮的身体线条。
她呆呆地遥望,它也静静地看着她。
在不知何时响起的《鹿 be free》的曲调中,安然对视。
之前每一场类似的梦,她都是突然惊醒的。
或在斩杀恶龙的刹那,或在走出洞穴的瞬间。
但这一回,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是在哪个时刻醒来。
梦境祥和,她醒来时也很平静。懒洋洋地翻身,对上从窗外投进来的晨曦微光。
如果站在理智的角度,她应该不会觉得当下的心绪是件好事,因为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动心,又因工作关系要时常和陆诚见面,她连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都想不清。
但在这样怦然心动的瞬间,谁还能维持理智呢?这种情绪本身就全无理智可言,没有道理可讲。
也正因此,才显得格外美妙。
于是一整个早上,谢青都好开心啊。
因为起得比平常早了一点,她没有匆匆忙忙地去便利店买早餐,而是叫了一份比较讲究的外卖早点。
吃着奶黄包,她觉得真好吃;喝一口南瓜粥,觉得粥也香甜。
金黄色粥色又让她想到梦里光芒的颜色,她的心情更好了一点。
再想到一会儿能见到他,她又觉得好开心啊。
这种开心是什么样的呢?大约就像雨后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泥土的清香。
没有狂喜,但心旷神怡。
这份心旷神怡一直持续到谢青走进诚书文化的办公区,她是哼着曲子进去的。
陆诚正好在格子间的过道里和员工说话,他手支着桌子,弯腰看屏幕上的文件。听到声音他抬了下头,正看到她轻快的身形。
她没注意到他,开开心心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心下好笑了会儿,低下头继续谈工作,谈完,也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敲门声响起,谢青抬头,他正推门进来。
她满心清清爽爽的快乐、幻想能见到他而生的快乐,在真正看到他的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无措、心虚,和窘迫。
“咳……”下意识地咳嗽,她将目光微微放低,避免和他对视,“陆总,有事么?”
“看你心情不错,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探究地睇视她。
“……没什么。”谢青喉咙里莫名梗住,梗得她又一声咳嗽,搪塞说,“前几天卡文,早上突然把思路理顺了。”
“哦。”陆诚了然点头,“第三册是不是也快完稿了?”
“对,马上大结局。”谢青定住心神跟他聊工作,“还能出版么?”
“能。”他说,“不出就是绮文违约。”
绮文现在可没力气承担更多违约了,所以最多就是不提供什么宣传,和第二册的情况差不多。
他自顾自地又笑道:“第二册卖得也还不错,不在乎他们宣不宣传。”
他边说边走到她桌边,话音落实一定睛,看到她正定定地望着他。
眸光清亮,看得他微滞,疑惑:“……怎么了?”
“嗯?没有。”她旋即收回目光,第三次轻咳,肃然看向面前的稿子,“没事的话,我写稿了。”
“好的……”陆诚觉出一点奇怪,又说不清,同样清了下嗓子,“那不打扰你了。”
陆诚离开,关好门,谢青的额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撞疼了,又吸着凉气直起身揉揉。
他突然进来,她没能做到完美应对或许正常,但她做得也太糟糕。
——她至少可以说点别的,跟他多聊一会儿天,为什么就这样把他“请”走了?
谢青生闷气,又不能把人拽回来,只得一喟,定住心神好好写稿。
十二月末,北京气温早已跌破零度,簌簌寒风里,好像整个城市都被冻住。
不过,室内其实还是很暖和的,大多数地方都有统一供暖,没有统一供暖的地方也有相应的自供暖设施。
这样的时候,从外面进屋,捧一杯热腾腾的饮品,边暖手边喝,最惬意不过。
法院的判决书便在这样的时候送到了谢青手里,让严冬又多了一抹暖意。
判决书很长,公文用语罗列在一起,读起来晦涩难懂。别说谢青,就是常和合同打交道的陆诚都读得很慢。
判决中认定了录音证据及聊天记录的真实性和证明力,又根据证据判定“被告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诱使原告基于对被告的信任而做出错误判断,与被告签订合同”。
因此,法院对“原告主张其受到被告欺诈而签订合同的事实主张予以采信”。
后面一段,同样是公文用语句句罗列,但谢青看得热血沸腾。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第一百四十八条规定,一方以欺诈手段,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受欺诈方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机构予以撤销。”
“原告因受被告欺诈而违背真实意思与被告签订的出版合同,有权请求法院撤销,故原告要求撤销合同的诉讼请求,本院予以支持。”
合同撤销,《青珠录》的版权拿回来了。
再往后,是关于谢青索赔的具体判决。
张觅雅拟定的索赔额是将近一百万,不过就连她自己也说,赔这么高基本不可能。
他们尽可能地提交了各个网站上关于《青珠录》的销量数据,最后法院判定绮文出版赔偿十万。
不多,但也比她本身拿到的出版稿费高了。
除此之外,胜诉引起的连锁反应更令人痛快。
合同“撤销”相当于这份合同从一开始就没签过,在售的实体书要都要召回、销毁。
至于绮文已经倒手卖出去的影视版权,自然也都无效。但买方无辜,向绮文追责是必然的,绮文出版面临巨额违约金。
谢青这才恍悟,原来陆诚那天跟白琼说的话真不是在唬人,也完全没有夸大事实。
她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陆诚,怎么和白琼联系上的?
陆诚悠闲地倚在办公椅里:“我们最近和绮文合作了很多本书。”
谢青点点头,这个她知道。
差不多就是在她第一次把证据交给张觅雅之后,诚书文化与绮文的合作出版项目突然多了起来,就连原本要直接交给自己线下出版线的书,都匀了一部分出去。
“就是为了能正常接触到你的编辑,又不打草惊蛇。”他道。
她说她觉得那位编辑还有情怀,让他动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情怀意味着什么。虽然现下情怀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但对搞文学的人来说,情怀还是和魔咒一样。
很多作者可以为了情怀放弃日进斗金的热题材,把冷文坚持到底;很多编辑也可以为了情怀日日熬夜,就为了做出一本让自己满意的书。
有些版权方因为有钱,玩得更大一些,会斥巨资将喜欢的作者的版权全数买下,只为保证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被好好开发。
是以他觉得可以赌一把,那位编辑残存的情怀,或许可以让她站出来为有才华的作者说句话。
但是直接去和绮文打听这位编辑是谁、联系方式是什么,又太容易引起怀疑了——这怎么问?他凭什么打听关于《青珠录》的事情?
所以,他和绮文展开了一系列合作。
编辑部的编辑总归是有限的,他提议拼成系列带动销量,又会造成多部图书同时上市。
这样一来,书必定会分到不同的编辑手里。
只要数量够多,就能很快覆盖到所有编辑。
诚书文化便顺理成章地和绮文出版负责小说的各个编辑都有了合作,能够直接面对面交流了,闲聊时聊到以前都做过什么书,也不奇怪。
白琼这条线是这样搭上的,但当时他也只是有个想法,并不觉得一定会用上。
毕竟,如果可以直接胜诉,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么大。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白琼的履历很漂亮,做过很多本成功出版书,可以看得出,她对出版确实是认真的。
这样的人,不留在绮文也好。
陆诚让她去了诚书文化旗下负责出版的诚阅坊,交给她一个编辑组。
另外,还出面替她支付了绮文追究下来的违约金。
一百五十万,陆诚和谢青各出了一半。
两个人都想全出来着,但谢青说:“官司是我的官司。”陆诚说:“人是我找的人。”争执不下好几天。
如果再不定下各出一半的解决办法,可能会陷入冷战。
圣诞节前,白琼到诚阅坊入职,写了一封长邮件向谢青表达谢意,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谢青没有回复太多,只祝她工作顺利。
一月,《诉风月》的完结篇上市,出乎所有人意料,绮文出版为这部书提供的宣传力度空前。
谢青看到铺天盖地的宣传时有点懵,跑去问陆诚:“钱总编良心发现以德报怨了?”
陆诚哈地一笑:“想什么呢。充其量是付不起违约金太缺钱了,绞尽脑汁地想多赚一些。”
这个答案俨然比她的想法更靠谱,但不重要,她的关注点放在了他的笑上。
完了。
谢青心里想哭。他明明在嘲笑她,她都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买方没有给绮文出版留太多余地。一个星期后,网上爆出消息,绮文出版资产被冻结,钱智鹏作为法人,被限制出境。
出版圈好像很少闹出这么大的事,绮文又与很多网络作者有合作,一时间,各个作者圈子的论坛里,全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围观者热血沸腾,破口大骂,舆论谴责穿过千万条网线,又给钱智鹏补了一击。
不过这个时候,谢青反倒冷静了,甚至突然有了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关于《青珠录》的事情已经了结,关于《赤玉录》的部分还没开始,别人怎么议论,都对她没什么影响。
还不如好好码字。
《诉风月》完结了,她要想想新文开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准备参加作者年会呢。
对,好像才一眨眼,就又是年会了。
忙碌充实的一年,过得很快。
这回,她给自己买了身贵贵的重工晚礼服。
但六位数的价格从存着八位数的卡里刷出去,看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然后,又精挑细选了一双几个月前新出的秀款高跟鞋。
这次的年会地点选在王府井的一家高端酒店里,谢青打车一进去,就有工作人员小跑过来,把房卡送到她手里。
直到推门进屋她才意识到,这回诚书文化给她安排给她的竟然是总统套间。
拉开窗帘,干净的落地窗下,是车水马龙的王府井大街。
略作休息,有位前几天刚加过她微信的编辑助理打了房间电话进来,跟她说如果饿了随时告诉她,想吃什么她去安排。
谢青微怔,跟她说:“我去自助餐厅就行。”
她在一楼时看到了,酒店为他们单独准备出了一方餐厅,门口立着牌子,写着“诚书文化专用就餐区”。
助理好似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多劝,只说:“那大大你有事的话随时叫我!”
谢青跟她道了谢,就挂了电话。
六点,谢青下楼就餐。
走进自助餐厅,谢青刚拿起碟子去选餐品,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你看你看,那个……”
声音里带着欣喜。
“啊啊啊啊,神秘人是吗!”
“你们怎么知道是她的……”
“去年她就在啊,但就她没走红毯。”
“……”谢青只作未闻,如常地去选餐点。
但在她端着盘子坐下的时候,却有人凑了过来,声音惊喜又小心:“您是写《诉风月》的大大吗?能……能签个名吗?”
谢青侧头,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笔和明信片。
她没办法签名,玉篱不能用,“诚书文化的神秘人”不算个笔名,签真名也不合适。正尴尬不知怎么应对,一只手伸过来,把笔和明信片挡开。
“吃饭是私人时间,别打扰她。”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平静说。
谢青抬眼,是一生书。
来要签名的作者被挡得不太好意思,脸上僵了一下,赔着笑说了两遍“不好意思啊”,一溜烟逃走。
一生书放下盘子,从容不迫地坐到她对面,微笑:“真是才名远播。”
谢青没什么表情,垂眸夹碟子里的北极贝:“谢谢书大。”
话音未落,却又有几个人围上来:“请问是神秘人大大吗?”
谢青:“……”
一生书锁眉,稍作沉吟,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谢青一愕,不及反应,他已起身向外走去,拉得她只能跟着往外走:“喂……”她匆忙缓过神,低喝,“书大!”
搞什么啊!
一生书没回头,沉沉地回过来一句:“我带你出去吃。”
☆、第37章 chapter 37
理智告诉谢青, 避出去其实是对的。因为来就餐的作者络绎不绝, 大概总会有人来“围观”她。但她真的不能签名, 而且也不好明说自己到底是不是神秘人。
——明说了,“神秘”还有什么意义呢?现下这还不仅是吊胃口的问题, 还有个绮文需要警惕。
一场官司把绮文出版陷入绝境,绮文传媒也受了很大影响。如果她是钱智鹏,她现在就会很想弄明白玉篱到底是诚书文化的谁,然后冤有头债有主的算账。
网上又已经有了很多关于“神秘人”的猜测,只不过她自己不承认、诚书官方不承认,没有人能完全拿得准。
这个时候她如果把这件事坐实,简直就是自己跳出来当靶子。绮文不能在法律上赢她, 再毁她一次却很容易,她的“抄袭黑料”是现成的。
所有这些, 都是明摆着的道理。
可一生书的做法依旧令她不舒服。
但他力气大她不少,一路被拉出酒店大门,谢青终于挣开他的手:“书大!”
她停住脚, 一生书也回过头。
“谢谢你, 我自己回房间叫外卖。”她语气发冲地道完谢,转身要走。一生书一步截过来, 将她挡住:“玉篱。”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
谢青窒息,头一个反应就是下意识地看周围有没有作者经过。
而后她不得不克制住情绪, 仰起脸冷冷睇视。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这个话题我已经解释过了。”
“你就是玉篱。”一生书说。
口吻平淡, 没有疑虑。
“我把《诉风月》看完了。”他道, “都是作者,行文风格的问题我们都懂。”
谢青神色紧绷,薄唇抿得发白,紧盯着他,不再说话。
“你就这么记仇吗?”一生书喟叹,“拉黑你的事,我道歉。”
谢青无言以对,嗤笑着别开视线。
一生书又说:“在微博上说的话,也是我不对。”
说完,周围安静下来。
他口吻恳切,十分恳切。
谢青的情绪被搅乱,她盯住几步外的旋转门,迫使自己一分分地冷静。
少顷,她笑了声:“行,我接受道歉,这事过去了。”
一生书释然,笑意泛起,她却接着又说:“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说完,她从他身边绕过。
一生书滞在原地。
在她即将走进转门时,他又被触动开关般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去,再度挡住她。
她抬起眼帘,满眼都是不做掩盖的不满和不耐。
“那我们现在认识一下。”他郑重其事地向她伸出手,“我笔名一生书,真名李策,始初中文网作者。”
“……”谢青费解了。
这人真一言难尽。
刚刚上演完霸总戏码,现在又无接缝切换什么纯情剧情?
“我请你吃个饭,行么?”一生书问。
她烦躁不堪,但他的下一句话,把她到了嘴边的再度拒绝噎了回去。
他说:“看在我们出过同系列书的份上?”
她一下有了顾虑,想到自己是诚书文化的签约作者,而他有项目在与诚书文化合作,并且还是很大的项目。
如果她一再拒绝,他把情绪带到合作上,就会给陆诚惹麻烦了。
她不想给陆诚惹麻烦。
下颌微抬,谢青沉吟了几秒,终于点了一下头:“好吧。”
一生书顿显欣喜,在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里,失措感让他变得有些琐碎。他自言自语地念叨要去哪里吃,连续念了好几个地方,又都自己否决掉,或是太远,或是人太多。
谢青没有插话,直到他念出一个满意的地方:“啊……附近有家芝士很多的美式西餐。”
谢青的心情近乎于应付差事,无所谓吃什么,点点头:“行。”
一生书却很高兴,立刻要去开车出来,转念又觉得折去地库太麻烦,直接叫了辆车来。
当天晚上,诚书文化各个作者群里,都聊起了八卦。
那家西餐厅在全球多地都有连锁店,还在美剧里出现过,北京这家的评价也不错。这回诚书文化办年会的地方又近,有几波作者拿大众点评搜到这家餐厅在附近,就跑去打卡。
大家于是津津乐道:“书大好像在请那个疑为神秘人的小姐姐吃饭耶……”
还有好事者偷拍照片。照片中,一生书泰然靠着椅背,侧头正看外面的夜景,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侧颊有致的轮廓。
“疑为神秘人”的小姐姐正低头吃顶着奶油花和草莓的芝士蛋糕,染着糖层的草莓光泽莹莹,和她手腕上的潘多拉一起把画面点缀出略显小资的文艺风。
毫不夸张地说,这张照片稍微修一下,就能当明信片用了。
“哇哦,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当事人不在的群里,大家喜闻乐见。
八卦刻意地绕着当事人传播,但不会绕过诚书文化的工作人员。九点不到,这令人“喜闻乐见”的故事传到了魏萍面前。
魏萍作为诚书文化的二把手,立刻把事情想到了其他方向。
——不是说这件事不好,但是存在变得不好的可能,就要事先准备。
拿起手机,她走出房门,去找陆诚。
网络文学圈发展到现在,其他行业有的“潜规则”,这里也都有了。什么编辑睡作者、大神睡新作者,然后为之提供资源的事,早已扒出过不知多少回。
不过因为这个行业本身很有圈子性,作者和读者间又有天然屏障,大多八卦都不会闹得很大。圈子之内大家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上一轮,也就过去了。
敲开陆诚的房门,魏萍把手机递过去,他边看她边分析风险:“‘神秘人’是去年年中因为《诉风月》红的,虽然现在还没人敢完全确定她就是神秘人,但目前的八卦方向暂时是认为两位一线大神惺惺相惜,还算个美好的故事。”
陆诚靠在沙发上翻记录,没作声。
“但如果有人带着恶意深扒,很容易扒出书大去年年会就偷拍她的照片,还有当时为她挡酒的事。”魏萍又道。
那个时候,《诉风月》还没红。
先后顺序这样一换,听起来和圈子里那些丑闻的设定出离一致——大神睡了新作者之后为她铺平道路,把她捧红。
甚至就连诚书文化跟她签约,都有可能被歪曲成是一生书牵线。
这样的恶意揣测会不会出现?太会了。当红作者本身容易遭嫉,一本爆红的更不知会气到多少人心态失衡。
互联网上又四处都在横行把人标签化的风气,在网上毁掉一个人无比容易。
魏萍叹了口气:“我们不该干涉篱大的个人感情,但我觉得我们得先做点准备,把可能出现的谣言挡住。”
她的思路很清晰——爱跟谁谈感情是她自己的事,但会坏名声的问题是他们作为经纪公司和代 理方的责任,要管。
陆诚缓缓点着头对她的观点表示赞同,心里却在冷笑:不行。
他很想告诉魏萍:你给我干涉一下她的个人感情。
忍回去这句话,他沉吟道:“那你跟一生书谈一下?”
魏萍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谣言变得不可控之前,正主先大大方方地说点什么,可以防患于未然。
陆诚又道:“再找几位信得过的作者解释一下吧,让一生书发个微博。”
魏萍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思路,但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陆总?”她锁眉打量陆诚,陆诚回了下神:“就先这样……我觉得可以先不打扰谢青。”
“……好。”魏萍点头,愈发确定他真是心不在焉。
没有多问,魏萍便离开了。房门关上,陆诚的神情一分分发沉。
一生书出来添什么乱?
谢青为什么会去跟他吃饭?
在年会开始之前,他就听说很多作者在好奇“神秘人”会不会来,怕她作为“最大嫌疑人”被围堵,专门安排了助理解决她的用餐问题。
可她为什么和一生书吃饭去了???
他一时间甚至没顾上去想助理是否存在失职,一切思绪都困扰在这个问题上。
他紧张,焦虑,不住设想她和一生书一笑泯恩仇的可能。
——作者间能一笑泯恩仇不是坏事,但如果接下来顺水推舟地更近一步,对他来说就不是好事了。
第二天一早,谢青看到陆诚的发来的微信。
首先是一张微博截图。
一生书v:
感谢诚书文化的款待,虽然好几个人都放了我们鸽子,导致我和一位只在去年年会见过一面的妹子尴尬对坐,但饭还是很好吃的……
文字下面圈了好几个作者,后面配以愤怒的表情,俨然他们就是放鸽子的几位,其中还有流锦。
再往下是配图,就是昨天他们吃的那家餐厅的菜品图。他们昨天吃饭都没有拍照,不知这些图是哪里来的。
截图后面,是陆诚的一系列解释。
「陆诚」:怕你觉得奇怪,先给你解释一下,这个微博是我们让一生书发的。
「陆诚」:魏总担心传出不太好的八卦,我们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所以比较紧张。
后面还有一条,从时间显示上看,与前两条有两个小时的间隔,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
「陆诚」:但没别的意思啊,不影响你和一生书,你们以后想约饭可以照常约。
这一句话,让谢青觉得十分刺眼。
刺眼之后,她觉得委屈。
她很想告诉陆诚,我是怕影响他和你的合作才去跟他吃饭的。
但这句话,真的没法说——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解释?陆诚如果追问,她怎么回答?
她总不能告诉他,因为她对他动心了吧?
不,她其实在短暂的兴奋之后就想清楚了,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她对组建家庭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没有道理在这样的事上投入太多感情。动了心,那就仅仅限制在动心就好了。
在这样大的抉择上,她可以断舍离得很好。但当下,微妙的委屈情绪还是搅扰了她。
下午时见了面,陆诚很快发觉谢青今天格外沉默。坐在前排的椅子上,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愣神。
外面的红毯正在进行,她依旧不用走红毯,因为她要继续“神秘”。随便外界怎么猜测,她不会给出明确回应,诚书文化官方也不会给出任何答复。
在红毯仪式结束之前,陆诚有差不多二十分钟的空闲。
立在演讲台边认真注视了她两分钟,他向她走过去。
一生书昨天和她吃了饭,他被这件事搅扰得几乎一夜没睡。
毕竟,她和一生书完全是同行,同行之间更容易产生共同话题。
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于是,现在看到她情绪不好……他其实反倒不厚道地松了口气。如果她和一生书吃完饭心情大好,他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青。”他轻声叫她,她肩头微颤,一下抬起头。
面对面的瞬间,陆诚滞了一下。
她挑选的重工礼服是真丝的细纱,垂感很好,版型也衬腰身。颜色是偏紫一点的褐色,显得皮肤白皙。
厅里晃动的白色光柱从她身上划过,抚过她的脖颈、锁骨、纤纤素手,他不由短暂窒息,轻咳着让自己尽快回神。
他坐到她身边:“怎么了,精神不好?”
“……没有。”谢青笑了下,“没什么事做嘛,闲得无聊。”
“我们争取明年让你也走红毯。”他笑了声,神色自若地拿工作当话题,“听说你在准备新文了?”
谢青点点头:“魏总建议我写篇校园文,说题材热,可以多吸引一些读者。而且和《诉风月》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也能引起一些讨论。”
《诉风月》没能达到《青珠录》当初的热度,这在意料之内,单看长度也很正常。
《青珠录》全套七本,《诉风月》只有络文学完全商业化之后,很多成功的大i篇幅都很惊人。
但大长文就存在一旦扑街便要浪费很长时间的可能。读者口味难以说清,就算谢青才华横溢,也要承担相应的试错风险。
而且,她也有她的弱点——比如更新量小。在这个行业里,质和量是可以相对弥补的,只要一篇文的质在及格线之上,读者对它的容忍度就可以因为更新量大而提高很多。
毕竟日更一两万的文追起来真的很爽。
这就导致谢青缺失了一部分天然竞争力。她或许是一位在质量满分120分的前提下能拿到150分的作者,但旁边有个质量90分的作者能日更两万,让读者二选一追文,读者未必会选她,这是网文市场的残酷所在。
魏萍的给出的建议是综合考虑各项因素之后得出的。
校园文在四五年前一度很冷门,近两三年被玉江文学城带起了热度,各种校园文层出不穷。
校园文通常不会太长。
在玄幻题材里,五六十万字都属于很短的。但校园文中,二三十万字占比最大。
魏萍认为,谢青可以写一篇校园文,既让自己缓一缓,避免接连构建大架构带来的疲软,同时也能依靠反差带给读者一波冲击。
而且,校园文或许难以斩获多么震撼的口碑,但作为当下的热题材很容易交口相传。
魏萍和谢青说了这个想法之后,谢青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校园文的写作经验,但试试也不是不可以,就答应了下来。
陆诚思量着点头:“大纲写完了?”
“快了。”谢青道,“写完给你看。”
陆诚说好,没有再 深入地再多聊工作,又找了别的话题来说。
聊着聊着,他发现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脸上的笑容轻松自然。
他很有成就感。
之后的年会过程平平无奇,一生书偶尔还会见缝插针地向谢青示好,但谢青维持着客客气气的态度也就过去了。有诚书方面对舆论的担忧在先,他也没好再单独请她出去。
至于几乎所有人好奇谢青究竟是不是神秘人的事,从本人到官方都不表态,大家也没办法。
这样正好,继续猜吧。
年会之后不久,照例是过年。谢青的姑姑在年前为爷爷奶奶挑定了房,付了订金,谢青赶在放假前提前飞回去付了全款。
虽然永州的房价不高,大家也知道谢青赚了钱,但听说她付了全款,还是都有点吓着了。
姑姑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她一番,教育她要学会理财,以后结婚勤俭持家地过日子,才不会有矛盾。
谢青耐心地听完,小声告诉姑姑:“我跟您说个事,您别告诉爷爷奶奶,我怕他们心脏受不了。”
姑姑吓坏了:“什么事怎么了?”
谢青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去年赚了一千多万。”
姑姑吓懵,僵立半晌,发出颤音:“真的?”
谢青点点头:“不然我带您去银行查一下?”
“……不用。”姑姑木然摇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叮嘱。
叮嘱她不要露财,不然不安全云云……
谢青只笑吟吟地听,姑姑对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然不满,掐了她一把:“你听话,我认真的你知不知道?跟你说,这件事我连你姑父都不会告诉。”
“行行行我知道了……”谢青连声应下来。
这点道理她本来也懂。
之所以告诉姑姑,一是因为出于对至亲的信任,二也是有点别的小算盘。
——果然,姑姑听完这些之后,就如她所料把之前谈好的相亲全推了。
自家小姑娘年纪轻轻赚了一千多万,还相什么亲?
她上哪找门当户对的人给她相亲去?
趁着过年,谢青写完了新文大纲,文名起得很文艺,叫《那年春光下》。
大纲不长,她自己打了一份电子版,发给陆诚。顺便抄送给魏萍、吴敏,还有几位诚书文化的编辑。
年初八,大家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开会讨论她的大纲。
彼时谢青还在悠哉哉地休假,打算过完元宵再回北京,会上魏萍犹豫了一会儿,道:“谢小姐不在,我直说了啊……”
陆诚凝视着手里那页a4纸,点头:“嗯。”
魏萍说:“我不质疑她对文章的掌控能力,但是我觉得这篇文……真的不行。”
两位参会的编辑附和着点头。
陆诚抬了下眼皮:“怎么说?”
“就是……它不适合网文环境。”魏萍神情复杂,“太深沉了。”
她跟谢青说校园文的时候,意思是让她写一篇甜文。
很多年前校园文红过一波,那时流行的是青春疼痛。但近两年市场不一样了,甜文当道,成绩好的校园文大多具有几大特质:甜、宠、轻松、故事简单、能让读者追忆青春。
可从谢青这个大纲来看……
不光是不甜,它甚至不是青春疼痛,而是非常真实的现实题材。
读者想看的是少男少女的青春洋溢,和虽然得不到支持但单纯不掺杂的懵懂爱情。
可在她的大纲里有的,是学习压力、校园霸凌,青春期的茫然痛苦,还有主角并不幸福的家庭。
“这都不是个言情啊。”魏萍摇着头,“《诉风月》虽然也可以不归类为言情,但至少还有爱情在里面,而且玄幻题材本身热血大气,感情线少一点无伤大雅。”
校园题材不一样,奔着甜文来的读者,谁想看你写校园霸凌?
陆诚凝视手里的大纲,沉吟不语。
魏萍的分析是对的,站在网文市场的角度考虑,这篇文不可能受欢迎。
但是,他不想毙了她的设定。
或者说,他没勇气毙了她这个设定。
他在想,做出这样的设定,会不会跟她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他其实早就在好奇她的经历了。她比他小几岁,但行事风格比他更干脆,说一句断舍离,就能无情地一断到底。
绮文带给她的打击很大,但这种性格,不像是因为一次受挫就能形成的。
如果这份设定真的是出于她的成长经历,她把它这样写出来,说明她对此有倾诉欲,哪怕她在生活中对此只字不提。
写作者常是这样的,因为有写作这一倾诉口,许多人都会把负面情绪落在笔头上,以各式各样或相关或不相关的文字宣泄内心。他出国留学之初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环境的突然变化让他不太适应,他那阵子疯狂写英文诗。
若她这份大纲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不能不让她写。
但矛盾的是,他也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写一篇扑街的作品,让她浪费几个月的时间。
他浪费得起,她浪费不起。几个月的时长会让她的热度下降很多,可她还有一场舆论战要打。
良久的沉吟,陆诚开口:“等她回来,我跟她谈谈吧。”
在她回来之前,他也要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
和去年一样,谢青正月十六回到北京,休息了一下午,正月十七去诚书开始写稿。
陆诚听说她来了,直接拿着大纲进了她的办公室。二人半个多月没见,对视的瞬间都下意识地笑了下,而后谢青问:“有事吗?”
陆诚拿着大纲坐到沙发上:“跟你聊一下新文。”
谢青哦了声,便也坐过去。
来之前,陆诚已经深思过好几遍怎么跟她说,但当下,他还是犹豫了半晌。
终于开口:“你这个新文……是不是有很多个人经历投注在里面。”
“什么?”她一愣,旋即摇头,“没有。”
但她的脊背都绷紧了,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那种被看破心事的不自在。
“我没别的意思。”陆诚笑笑,开诚布公地先把问题说明,“就是我得先让你心里有数,站在市场角度分析,这篇文的成绩不会太好,不可能跟《青珠录》或《诉风月》比。”
他一直注释着她,看到她菱角般的漂亮薄唇一点点抿住。
顿声,他又道:“太深沉了。网络文学这一块,读者的口味还是偏轻松,大多数人都是作为娱乐来读的。”
谢青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打印稿上,沉默了会儿,把稿子拿过来:“那我换一篇写。”说完,手势上明显是要就此撕掉。
可见心情起伏剧烈。
陆诚及时按住纸页:“不是这个意思。”
n bs她的手又停住。
“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因为情况不好太失落。”他笑笑,“但你还是可以写。”
“算了。”谢青摇摇头,手决绝地撕了下去。
呲啦一声,白纸黑字一分为二。虽然打印稿还可以再打上成百上千份,但这个举动仍足以表明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还等着人气上升,跟绮文再打一场官司呢。”她把纸揉成团,信手丢在桌上。
“我知道。”陆诚仍笑着,又说了一次,“但你还是可以写。”
她侧首,锁着眉头看她。
“现实向的深沉作品,读者不太接受,但有关部门和主流媒体都喜欢。”他道。
大概跟网络文学一直在深度上很受诟病有些关系,这几年来,有关部门一直在努力号召网络作家们扎根现实题材。
有号召就有相应的扶持,补助、评奖都是有的。有些奖项甚至可以让作品在影视翻拍中一路绿灯,这些作品的影视版权便很好出售。
这种扶持显然是有效的,不管在多大的平台上,都有一部分网络作者因此放弃了高订阅的热门题材,来试水现实向。
“你写吧,我尽力给你推各种奖项。”他望着她,一字一顿。
谢青心里一阵悸动。
她又有那种感觉了,那种他总能带给她的安心感。在她对他动心之后,这种感觉好像来得更浓烈了一点,糅杂着一些浅淡的甜味,让她每一根神经都能因此放松。
他还掰着指头给她数了一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有网络作家奖、茅盾文学奖也下设了网络文学奖,江苏这两年成立了一个‘金键盘’奖,是专门给网络作家的,这些都可以推。”
“另外还有广电的年度推优、网络文学大会推优、北京文化局还是版权局来着……也有相应的推优活动。”
除此之外,中国作协的评选也不少。现实题材在大多数类似项目中都占优势。
如果一篇文能够拿下好几个奖项,绝对是一种成就。
谢青认真地听完,思量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网络人气更重要?”
“都重要。”陆诚诚恳道,“让主流文学圈对你有正面印象没什么坏处,也许等到打舆论战的时候,主流圈还能有人出来帮你说句话呢。”
谢青忍不住有点心动了。
他又道:“而且说出去也好听一些。”
名字后面挂着一大串获奖经历,而且奖项不水,不论放在哪个圈子都是硬实力的象征。
丰富的获奖经历在网络掐架中也更能吸引眼球,更能引发议论,这与她提高人气的需求并不冲突。
谢青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陆诚看看她,笑了声:“你知道《权力的游戏》吗?”
“啊?”她微愣,“听说过,没看过,怎么了?”
“那里面有些厉害的人物自我介绍,就带很长一串头像。”他面色严肃,“你要是能拿下这些讲,以后介绍你就可以这样——‘站在你面前的是,华语文学年度最受欢迎网络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金键盘持有人·广电年度推优得主·《青珠录》与《诉风月》的作者·我国著名当代作家·诚书文化的神秘人·玉篱·谢青’。”
还没说完,她已经笑得倒向一旁,随手抱住一个沙发枕,边笑边说:“别闹。”
“多霸气啊?”陆诚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儿看她,“我就是……‘那一串头衔·玉篱·谢青的经纪人·陆诚’了。”
她坐正身子,头发被蹭得有点乱蓬蓬的。笑意残存,眉眼弯弯地问他:“那网络热度下滑,不要紧么?”
陆诚:“我看你这篇文的大纲也不会写太长?”
“二十多万字吧,不超过三十万。”她说。
“那就还可以,三个月左右就写完了。”他轻松而笑,“影响不会太大。”
况且,虽然在读者里的人气会有所下滑,但一旦拿奖,主流媒体的曝光率也是实实在在的曝光率。
最后他说:“安心写吧,别的我来解决。”
“好。”谢青吁着气点头。
气氛变得轻松了很多,轻松里他们各自安静了会儿,陆诚又道:“你如果写文不顺,又涉及个人情绪不想跟编辑交流,可以跟我聊。”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但她还是一个眼风划了过去。是下意识地,转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戾气,又收住了。
摇摇头,她说:“不用。”
“校园生活过得不愉快,不丢人。”他颔首,衔着淡笑,“我又不笑话你,我们当做工作来聊,聊完我就忘掉,绝不跟其他人说。”
柔和而温暖。
谢青听到自己的心跳,脸上维持住冷淡,脖子向后梗着:“不用。”
有什么好聊的呢?
占据她大部分记忆的校园生活,是校园霸凌、人身攻击,还有好几位老师时常在女生面前流露的歧视。
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在学校里是天然弱势,女孩子更加明显,她从小学开始就在受排挤。
到了初中,有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对她很好,但因为是男老师,正处于青春期懵懂阶段的学生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忌嘲笑,说她和那位老师有让人羞于启齿的事情,说她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不过是因为老师给她开后门。
“有人生没人教,怪不得不要脸!”这种恶毒的话,她听到十四五岁的同龄人骂过无数回。
还有人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恶意揣测,把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合理化”成她缺乏父爱。
她因此休学了将近一年。现在回想,那一年里,她其实一直在自杀的边缘徘徊。
如果不是那位老师送了她大量小说让她缓解情绪,她应该是活不到现在的。
看校园文的人怀念的是学生时期单纯的善与爱。
但她经历的那份单纯,却是单纯的恶。
——没有利益牵扯,没有权力较量,只是单纯的既然别人都欺负你那我也欺负你好了。
单纯的,可怕的恶。
这种晦暗不堪的记忆,她怎么跟他提?
她从不奢求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也不期盼他会和她突然对他动心一样也喜欢她,但她至少可以不让这种奇葩的记忆导致他疏远她。
是的,她过于自卑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不正常的自卑。
那不是她的错,她不该觉得这一切羞于启齿,不该觉得自己不正常。
但她克制不了,她走不出来。
校园和父母,这两个柔软的词汇,是她人生中不可触碰的两个死角。
就连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她都在下意识地美化一切,编织假的、不那么糟糕的记忆来欺骗自己。
陆诚没有强求,淡笑了笑:“随你。”
他顿一顿声,又说:“能好好写就行。”
其实他想说,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随时都在。
我没给人当过树洞,但我会尽力当好的。
“嗯。”谢青点头,平复心神,又变得礼貌客气,“谢谢。”
☆、第38章 chapter 38
和陆诚敲定这篇文可以写, 谢青就开始动笔了。
也许是因为题材陌生, 又或许是个人经历令她痛苦,开头时写得很不顺,将近一个月过去,才终于写了三万字。
陆诚看了之后倒很满意,给出的评价是:“为评奖量身定做。”
“不用哄我开心。”谢青轻声而笑。
他摇头:“没有。”说着把手稿交给吴敏, 让她安排人去录入电子版, 又向谢青道:“宋墨攒了个局,这周六晚上,一起去?”
谢青想想,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宋墨了, 跟邹小盈也只是微信上联系得比较多, 大家都很忙。
这样聚一下也不错。
她便点头答应下来, 问陆诚要聚餐的地址。
陆诚却说:“到时我来接你,顺路。”
周六下午四点半, 陆诚准时来接上了谢青。而后车子也没有开太久,停在了大望路的一处大楼楼下。
陆诚带着她坐直梯径直上到顶楼,服务员引他们到包间门口, 他信手推开门但停住,请她先进去。
在类似这样的细节上, 他总是很注意, 总是彬彬有礼。
已经到了的几位正闲聊, 看到谢青, 宋墨首先笑起来:“呀, 谢青,快坐。”
她抬眼一扫,才发现丁一帆也在。
也很正常。丁一帆曾经跟她表过白的事,她跟谁都没提。
不过陶然也在。
谢青朝宋墨笑笑:“宋哥。”然后凑到邹小盈身边去坐。
“哎哎哎,你干嘛?你起来。”宋墨状似嫌弃地把她招呼起来,转眼又换回了笑脸,“你跟陆诚,主座。”
谢青怔然:“干什么啊……”
“什么干什么,在座的都知道你是谁。”宋墨道。
谢青打了个哆嗦!
宋墨是知道她是玉篱的,现在他说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是谁是指……
她不安地看向陆诚,陆诚感受到她的目光,停住脚。
与她视线一触,又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诚书文化的神秘人’啊。”他插着口袋,笑意闲闲。
谢青暗自腹诽自己做贼心虚,哑音笑着,被邹小盈推到了中间的位子上去。
陆诚坐到她一边,宋墨坐在另一边,从包里掏出iad推到她面前:“来,神秘人大大,你看看这个。”
谢青看过去,是个网页。
墨然阅读。
“自己建站了?”她问。
宋墨点头:“算是转型成功了。”
从陆诚一年多前给他投资开始,他就一步步搞起了原创。最初是和别人合作,慢慢的,作者资源积攒了起来,就自己搞起了平台。
平台其实三个月前就已经在试运营了,摸索着解决掉了一些问题,现在准备正式上线。
陆诚在旁解释道:“你的新文,我们想放在墨然上连载,你看怎么样?”
说完他又具体解释,说不会只是放在墨然这个新平台上,其他渠道依旧会大力推广,但墨然的连载进度会比其他渠道快三到五章。
除此之外,他还想把已经完结的《诉风月》在墨然进行电子版全本上架。
这是一种引流方式。
决定权在谢青。
谢青对此倒没意见,在她很艰难的那阵子,宋墨为她提供的帮助不少,她也希望宋墨的平台能好好做起来。
但正因此,她才有些迟疑:“我新文的题材……不太行吧。”
虽然可以拿去评奖,但不合读者口味就是不合,拿来引流她怕耽误事。
然而宋墨摇头:“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陆诚挑眉:“你可真会说话。”
“我就这么个意思!”宋墨咂声,又真诚地跟谢青说,“谢青,我就想把你搁首页上镇着,你看行不行?”
谢青却看向陆诚:“你看呢?”
陆诚说:“你的文,你觉得行就行。”
她便又自顾自地沉吟了会儿,然后点头:“那行吧。”
这是宋墨请她吃饭的目的,在刚上了两道凉菜的时候就谈妥了,其实很好。
但宋墨愣了愣,看看陆诚又看看谢青,最后什么也没问。
等热菜上齐,气氛热闹起来。这顿饭不止是为请谢青“镇宅”,也是为庆祝正式开站。
所以丁一帆邹小盈他们才都在。宋墨带着全工作室一起转型,包括邹小盈在内的多位灵墨工作室代笔现在都改写原创了,丁一帆和陶然则与谢青差不多,新文要放到墨然上去连载。
气氛正好的时候,邹小盈跑过来给谢青倒了杯橙汁:“来来来,我不喝酒,就敬你杯果汁吧!”
“……”谢青好笑,“干什么啊?”
邹小盈道:“当着宋哥的面我也得说,我现在能自己写文,宋哥提供的帮助是很大,但主要还是多谢你!”
谢青当时给她提的建议虽然不多,但都是干货。
多少新作者都在追求所谓的“好文笔”,她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在那之后,邹小盈写文变得更注重情节,也花了很多工夫思索视角处理之类的问题。行文上力求干净干脆,描写大幅度减少,结果读者反倒夸她文笔进步。
可见她之前误入歧途。
想想也是,讲故事,最重要的当然是让故事动人呀!
道理很简单,但当时如果没有谢青给她点破,她真的想不明白。
谢青干脆地跟她对饮了果汁。不仅对饮了,而且还干了。
邹小盈刚坐回去,陶然又绕过来:“我也敬你一杯。”
谢青眉心微跳,提防地看向陶然,但陶然笑容温柔:“以前是我不对,以后咱都好好写文。”
她和谢青在灵墨工作室时就有所不和,在座众人都以为她指的是那会儿的陈年旧事。
只有谢青和陆诚知道她在说后来的事。
不过谢青想了想,陶然现在想把旧怨翻个篇,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那件事之后,陶然一度销声匿迹,她路过大办公区时偶然听到编辑说“桃叶可真能写,十天十五万字,每天爆肝啊”,才知道她一直在疯狂写稿。
后来时间过去得久了,陆诚那边大概也松了口,把该给的无线推荐给了陶然,陶然也打了一场属于自己翻身仗。
前阵子年会,诚书文化公布了一组数据。
在旗下写无线风的作者里,陶然的订阅量排到前三。
也就是说,她的收入即便没法跟谢青比,但大几十万也是赚到了的。
人常是这样。自己过得糟糕的,往往更容易变得刻薄,更容易戾气横生。
自己过得好了,看别人也 都顺眼了。
谢青便也微笑起来:“好啊,我们喝一杯。”
陶然松气,拿起果汁要给谢青倒,陆诚的手却在这时挡过来:“你们够了。”他嗤声而笑,“热菜刚上齐就灌果汁,你们是不是和宋墨串通好了不想让她吃?”
说着站起身,和自己和陶然一碰杯:“我来。你们以后都好好写文,祝才思泉涌。”
陶然短暂的一滞,想到在那件事里,陆诚是另一个“受害人”,就默不作声地喝了。
隔了几个座位的地方,丁一帆沉默地吃了一筷子菜。
吃完饭,宋墨又招呼大家去ktv,ktv离吃饭的地方不远,走过去就可以了。
他和陆诚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作者们知道他们或许还有事要谈,心照不宣地都隔开一段距离,三两结伴地边聊边走。
宋墨压低声音,问陆诚:“哎,你跟谢青……”
陆诚承认得很快:“我打算追她。”
“只是‘打算’?”宋墨惊诧了一下,没有在一起?也没有挑明了正式追?
陆诚扫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宋墨噎了噎,哑笑,“妈呀,还好我刚才没瞎起哄。”
“?”陆诚不解,“起什么哄?”
“我真以为你俩已经成了来着。”宋墨挠挠头,“我看谢青挺黏你的。”
“瞎说什么。”陆诚皱起眉头,“她都不知道。你别去她面前瞎说啊,别捣乱。”
“不会不会,我有数。”宋墨答应下来,想再八卦一下,但看着陆诚的神色,忍住了。
陆诚看起来不像在骗他,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他跟谢青也合作了很久,在他的印象里,谢青很独立,行事也干脆。
陆诚当初要签她,对她来说是一个多大的转折?可她为了对得起作品,还想把肆言那篇文写完。
宋墨当时就表示了不赞同,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来跟他说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并不是跟他打商量。
可现在,在不影响其他渠道的前提下把文多发一个地方而已,比起那件事,根本无关痛痒,她却要跟陆诚商量?
在宋墨看来,刚才那种下意识的询问是一种依赖性。
“依赖性”这种词属于谢青吗?反正他觉得她没这属性。
怕不是没挑明的两情相悦吧……
妈的。
宋墨心里酸了一下。
都是文学系出来的人,这种感情他们都在书里读到过。我国明清小说里,尤其有不少这样的故事。
带着点苦涩和忐忑的甜味读起来最让人心醉。
他怎么就碰不到这种好事?
几米之遥,丁一帆独自走在最后面。
他前面就是三个女孩子,最左边是陶然,中间是邹小盈,右边是谢青。
他跟三个人都认识,随便想点什么话题就可以跟她们聊起来。
但犹豫再三,他最终没有开口。
谢青的选择,也挺好的。
有才华的人寻找能让她走上神坛的人,是强强联手。
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选。
《那年春光下》开始在墨然阅读上连载,更新第五章,先前连载过《诉风月》的几个公众号开始更新。
当初魏萍挑出来连载《诉风月》的大多公众号都是适合玄幻画风的,但谢青的读者基础在这里,开新坑会有一波老读者自然而然地进来看。除此之外,也又增加了几个做都市文和校园文的号一起连载,还找了两个主推严肃文学的公众号进行合作。
几天下来,情况也还可以。虽然纵向对比确实和《诉风月》差了很多,也有很多读者委婉留言说不对胃口,下本再追;但横向对比就应了宋墨的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诉风月》的读者基础量太强大了,单是实体书销量都已近十万套,网络读者数量要以数倍计算。
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读者来追新文,也足以让《那年春光下》的成绩压过大多普通水准的网文。
是以在墨然阅读这个新平台上,它依旧顺利成了流量扛把子。
连载半个月后的某一日,谢青因为奖项申请表的事去找陆诚,推开办公室的门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蹙了下眉头,她辨别出是什么味道,看向陆诚:“喝酒了?”
“上班,喝什么酒。”陆诚抬头,无奈而笑,手一指墙边,“宋墨昨天来借酒消愁了。”
谢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看到一纸箱的啤酒易拉罐。
不仅都喝完了,而且大多被暴躁地捏扁踩扁。
“怎么了?”她疑惑,边把填好的表格交给陆诚边问。
陆诚叹息:“墨然阅读的事,他心急。”
谢青想想:“情况不太好?”
陆诚点头:“是,不过他其实有心理准备。”
现在业内的格局很稳定,男频女频各有几大网站划分山头,各个风格基本都已有大站在做,新网站要起来,很难了。
至少在过去五年内,陆诚想不到任何一个真正称得上做大了的新站。诚然很多后起之秀都在运作,而且有些过得也还算滋润,但论流量和知名度,一时之间都难以和老牌大站匹敌。
这些,陆诚和宋墨都很清楚,所以陆诚一直没有自己尝试过做平台。
宋墨要踏足这一块时跟他这个大股东打过商量,他的观点也是不做最好。要搞从代笔转型做原创有很多途径,诚书文化的综合性运营方式比搞一个网文平台的风险要小得多,起步时还反倒不需要像搞平台那样烧钱。
可宋墨很坚定,他觉得这个圈子里大多平台都太过逐利,这样发展下去不健康。
陆诚没有坚持拦他,但提醒过他无数次,非要做平台就要做好遇冷甚至夭折的准备。
宋墨对此本身也很有数。
可等到平台真的开起来,事情没起色,心态还是很容易崩。
谢青很有些诧异:“编辑说我在墨然的数据也不错?”
因为连载进度比其他渠道快五章,她基本章章点击都超过两万,这说明单是在墨然看她新文的人就超过两万啊。
陆诚摇头:“那是本身就在追你文的人,为了多看几章从公众号转到了网站上,但从其他数据来看,他们看完你的文,没去看其他文。”
他们想拿她导流的初衷就是为了带动网站里的其他文,读者跑过来还只盯着她一个人的文看不叫导流。
然而事实证明,现在开一个新站,真不是大神振臂一呼就可以带来流量的。来看她的文的读者,超过90连扫一眼别的文都懒得扫,转换率低到连陆诚都没想到。
谢青哑了会儿,问:“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么?”
陆诚摇摇头:“跟你没关系。”说着已将她交来的表格看完,告诉她,“剧情 梗概我让编辑帮你改一下侧重点,别的都挺好。”
谢青:“侧重点?”
“评奖有些门道。”陆诚衔笑,“有的奖偏重作品成绩,有的奖偏重创新性。涉及官方部门的大多比较主流,要突出正能量、要积极向上。”
谢青这篇梗概对剧情的概括很全面,但整体画风比较灰暗,他要让编辑调整一下,挖掘主角身上的闪光点,突出主角不屈不挠心态正面。
这场交谈到此就结束了,墨然阅读的事谢青也没有再多想。
但过了两天,圈内突然因为她的新文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八卦。
她听说这件事,是因为编辑发了微博截图给她。
微博内容是一条在墨然打赏作者时选择分享到微博的固定模板。
发博人赫然是一生书。
一生书v:
我在刚刚在「墨然阅读a」读了《那年春光下》,心情甚悦,打赏10,000,000墨然币。
大多数文学网站的虚拟货币与人民币比例都是100:0,墨然阅读也一样。
一千万墨然币就是十万人民币。
编辑是当一件趣事跟她说的,发完截图调侃说:你们大神之间的友谊真值钱……
谢青锁眉盯着那条截图,盯了好久,才把微信关掉。
从私心来讲,她不想收这个钱。她也知道如何联系一生书,虽然他们未再加过任何私联方式,但在《赤玉录》的事情之后她也会有意识地刷刷微博了,微博账号还是有的,发一条私信很容易。
可同样从私心来讲,相比不想收这个钱而言,她更不想做的就是联系一生书。
什么叫断舍离?她跟一生书之间,当作从来没认识过才是真正的断舍离。
如果从来没认识过,一生书只是个普通的读者,给她巨额打赏她会想还回去么?
大概要分开说。
如果读者在打赏之前先联系了她,跟她说想这样砸钱,她大概会阻拦,有这个钱干点什么不好?
但如果已经砸了,非想方设法地去联系、去还钱是犯不上的,打赏本身也是读者的权利。
谢青拿定主意不去多管,只打开微博,找到那一条,翻了翻底下的评论。
一生书读者多,微博粉丝也多,这种土豪行为很吸引眼球。
评论里大多数人都在惊叹一生书有钱任性,也有表示对这篇文产生了好奇,要来看文的。
关掉微博,谢青心无旁骛地继续写稿。
一生书也没有来联系她,好像这就是一次作为土豪读者的普通砸雷行为一样。
一个月后,先前报的奖出了结果。
这个奖项其实不大,陆诚先前都没听说过,是南方某市级部门为扶持网络文学新成立的奖,今年第一届,还带有试水的性质,魏萍是抱着不要白不要的心态建议谢青申请的。
结果倒还不错。唯一的一个金奖颁给了某位老牌一线大神的新作,但三个银奖里有谢青一个。
主办方对这件事很费心,奖项定下来后立刻有人联系过来,联络颁奖仪式的事宜。
谢青有点想去,因为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而且铜奖获得者里有流锦。
但可想而知,她登台领奖不合适。
——作为“神秘人”,在这种场合里最适合让其他人代领奖了。想象一下,所有一直好奇“诚书文化的神秘人”到底长什么样的人都会紧盯台上,此时助理走上台,领完奖含歉表示对不起大家,我们作者有事不便出席,造成的效果是不是很好?
可在距离颁奖日还有三天的时候,陆诚把机票递给了她。
“?”谢青不解,“我不好自己去吧。”
“奖可以让人代领,但自己去现场看一下也好嘛。”陆诚啧声,“我查过了,那个地方离三峡很近,可以顺道采风。”一顿声,又道,“三峡气势磅礴,我看和你玄幻文里的很多场景很像。”
谢青欣然接受,陆诚暗自松气。
采风什么的,对作家很重要,有趣的丰富的生活总能为文章增色。但提出这个邀请,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带她一起出去走走。
三天后,陆诚和谢青一起坐上了飞机。
主办方安排的日程很紧,周六下午颁奖典礼,给大家买的都是周六一早的机票。
但其实,这是个贴心的安排。
——很多来参加典礼的合作方嘉宾都很忙,放在周六不影响正常工作。对于来领奖的作者来说,事情压在一天之内也是最好的,多占用一天可能就又要多断更一天呢。
很多网络作者连载起来,如果碰上几方朋友约饭,要不是胃口不够用,会恨不得把几顿饭都排在同一天里。
和他们同去的还有吴敏,上台代领奖就靠她了。不过陆诚让她领完奖就回北京,他打算自己带谢青去“采风”。
下午三点,颁奖典礼开始。
先是主办方致辞,接着又是当地文化局和市作协主席分别致辞,然后,正式进入颁奖环节。
奖项从“最具人气奖”之类的小项目开始颁,颁了七八个,终于轮到铜奖。
谢青本来想见流锦,但流锦连载正忙,让网站编辑来替她领了,还吐槽谢青说:你想见我犯得着去那儿吗!咱们在北京约不好吗!
接下来,银奖。
主持人抑扬顿挫:“银奖获得者——花明,作品《敬你》;一条银鱼,作品《宋时味道》;诚书文化的神秘人,作品《那年春光下》。”
礼堂中响起一阵礼节性的掌声。
主持人等到掌声停止后,继续说:“有请获奖作者上台;有请颁奖嘉宾,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会成员,著名网络作家一生书上台颁奖。”
又一阵掌声雷动,谢青的脸色一冷。
吴敏下意识地看陆诚,他的神情比谢青还要更冷一些。
谢青先前没看过完整的仪程安排,但他看过。
在原本的安排中,颁奖环节一共四位颁奖嘉宾,分别颁发金奖、银奖、铜奖和其他小奖项。
刚才,颁发小奖项的嘉宾变成了两位,其中一位就是原本要颁银奖的,是当地市文化局的领导。
但这种小的调整在这种大型颁奖中时常会有,陆诚当时也没有在意。
现在才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不清楚一生书到底为什么会来。
是主办方最初没请动他,后来又说动了他,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这截然不同。
此行里,陆诚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行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恐怕一生书也是。
掌声之中,另外两位作者已走向舞台。吴敏站起身,被陆诚挡住。
陆诚示意她坐,自己走上了不远处的台阶。
掌声依旧未停,登上舞台的三人礼节性地握手,然后很微妙的,另外两人感受 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意。
或者可以说是一股若有似无的肃杀。
礼仪小姐端来奖杯与证书,颁奖过程平平无奇。只是到了陆诚的时候,一生书听到一句压低却清晰的:“别烦她。”
一生书把奖杯递给他:“这什么话。”
“为你好。”陆诚淡笑。
一生书平静地与他握手:“私人感情,陆总就别管了。”
陆诚轻吸凉气。
他虽然先前就意识到了一点,但现在一生书真正印证了他的想法。
——一生书对谢青的步步紧逼,也并不是单纯的愧疚或对才华的倾慕。
最初的时候或许是,就像他最初时一样。他也曾只是单纯欣赏她的才华,站在文学的角度认为她不该被埋没。
但随着一次次接触,感情慢慢就变了。
这样有才又坚韧的女孩子,魅力四射。他被她迷得死死的,凭什么觉得一生书不会?
两个人礼节性地握手,各自不由自主地施力,直至摄影师拍完合影,领奖者和嘉宾该下台时才松开。
陆诚无比确信,在颁奖典礼结束之后,一生书一定会去谢青面前刷存在感。正好后面还有晚宴,宴会这种交际场合,最适合搭话。
所幸,万幸,他事先安排了后面的行程。
坐回座位上,陆诚拿出手机,无声地给吴敏发微信:“联系去三峡的专车,提前两个小时。”
吴敏就坐在他旁边,费解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回复:“?”
「陆诚」:嗯。
吴敏没再多问:“好的。”
接着便见陆诚往另一侧靠了两寸,小声问谢青:“去三峡的车来早了,你看我们直接走,不去晚宴行不行?”
这其实正中谢青下怀,她原本也不喜欢这些应酬,当即点头。
陆诚轻松了,理了理西服外套,微笑着看向台上,心无旁骛地看接下来的仪式。
是以晚宴开始时,一生书久等谢青无果,只好像工作人员询问诚书文化的人去了哪里。
工作人员告知:“好像临时有什么事,先走了。”
一生书脸色铁青。
前往三峡的专车上,两个人都坐的后座。车程有几个小时,当中难免在高速休息站上歇脚。
谢青没下车,陆诚去了趟超市。车子再开起来时,他拆起了好丽友派的盒子。
盒子打开,拿出一个,又撕开包装,递给谢青。
谢青条件反射地客气摆手:“不用,谢谢。”
“吃吧。”陆诚一哂,“还要开三个小时。”
她又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然后转身,闷头翻放在旁边的背包。
不一会儿,翻出一小包银色的抽真空食品给他。
陆诚接过来一看,湖南特产,麻辣小鱼干。
随身携带小鱼干,小刺猬变小猫了。
他心下揶揄着,信手拆开来吃。
这个鱼干应该算很辣了,对他而言也偏辣一些,但他吃得心情不错,边嚼边看窗外的崇山峻岭。
他转头看风景,对她而言刚刚好。
她偷偷地看起了他的侧颊。
他真好看。
她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这样的惊叹,但最近这段时间,她每一次暗叹都觉得心里更软。
都说相由心生,他是文学系出来的,眉目间总有一种文人特有的文弱。
但与此同时,这张脸又总透着一种正义。
正义在许多时候意味着刚强,该是与文弱对立,但这两种感觉就这样恰到好处地结合了。
恰到好处地结合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鱼干偏硬,一小包也够吃很久。他吃了很久,她就看了很久。
等到他吃完低头把包装收进塑料袋,她才匆匆把目光收回来。
陆诚收好垃圾,目光落在她手上。
好一会儿了,她手里那个派才吃了三分之一。
不合口味?
他想了想,又翻了包薯片出来:“吃点咸的?”
“嗯?”她一副刚回神的样子,愣了下,“不用……”边说边低头猛咬了一口派。
陆诚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在想事?”
她点点头。
他忙道:“……那不打扰你了。”
他怕她是在想剧情。
作者想剧情时被搅扰,大多都会觉得无比烦躁。
他可不想让她觉得他烦。
陆诚便刻意地再度扭头看向窗外,因为刻意,比方才的幅度更大了些。
谢青于是连他的侧颊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脑后。
“……”她不禁悻悻然,几度想开口,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还是打扰打扰我吧。
我又没想别的。
我想你呢。
不能这么说啊……
这些话,她一句都不能说。
谢青为难起来,憋闷地在那里僵坐着,心里乱糟糟的,觉得此生此世好像都没有过这样如坐针毡的矛盾时刻。
她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理智,一个□□心萌动。
而后,也没有过太久,春心萌动打赢了。
她好想跟他说话。
陆诚便感觉肩头被碰了一碰。
转过脸,看到她又递了一包小鱼干过来。
“还吃吗?”她神情诚挚。
“谢谢。”他微笑着接过,刚撕包装,谢青的手机响起来。
她拿起来看,他下意识地扫了眼,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流锦”。
“喂,流锦?”谢青按下接通,刚说了三个字,那边的尖叫声喊到她不得不把电话拿远。
“青青!!!你跟书大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给我从实招来!!!”流锦的声音兴奋激动,充满打听八卦时特有的鸡血效果。
“……”谢青盯着手机两秒,确定她喊完了,才又把手机凑近,“什么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呢!!!”流锦继续尖叫着,“他微博和诚书文化的微博评论都炸了!!!”
谢青愈发茫然:“你说清楚……”
“啊,你是真不知道?”流锦克制了一下情绪,“你在墨然阅读连载的那篇新文……”
旁边的陆诚也清晰地听到:“他刚给你打赏了一百万!!!”
☆、第39章 chapter 39
挂断电话, 谢青扭脸看向窗外,盯着浓绿的山景, 深呼吸。
陆诚略作斟酌,问:“一生书打赏了一百万?”
“嗯。”她没有转回来, 口吻生硬, “烦死了。”
他不仅打赏,还分享到了微博,虽然不是专门发,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分享模板,但以他的名气,可想而知会引起震荡。
无论是圈内作者还是读者,一定都会猜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一轮精心策划的捆绑营销, 还是两个人有什么感情方面的问题?
无论是哪种, 她都不想要。
虽然前者无伤大雅, 后者她充耳不闻也就没什么,但她讨厌这样被推到舆论中心。
这与陆诚为她做的营销不同。陆诚的营销手段虽则五花八门, 但侧重点一直放在作品质量和内容上, 即便有“诚书文化的神秘人”这么个头衔来引起大家对她的议论,但只是辅助作用,她依旧在靠作品说话。
一生书这样, 却无关她的作品, 只会让大家对他们这些有名的作者的收入水平和感情问题津津乐道。
谢青讨厌这种感觉。
而且, 她克制不住地在想, 如果旁边这个人也认为她和一生书有点什么, 怎么办呢?
竭力缓和着情绪,她凝视着逐渐昏暗的天色下的苍茫山脉又安静了会儿,一字一顿道:“一生书真讨厌。”
这是实话,她说得真情实感。但说完,却紧张得不行,莫名的心虚让她看也不敢看他。
短暂的寂然,听到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陆诚清了下嗓子:“提前拉你出来其实就是为了躲他的。”
谢青诧异地霍然看向他。
陆诚有些窘迫地避了下,颔首承认:“不是因为车来早了,是我怕他在晚宴上惹事。”
谢青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顿顿声,他又说:“别管他了,等回北京我来处理这件事。”
谢青:“怎么处理?”
“也让我慢慢想想。”他一哂,“但不是大事,不难办,你放心。”
谢青点点头。她信得过他,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思索起了如何解决。
这事实在太烦人了。
晚上八点多,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
陆诚挑选的酒店在西陵峡里,好处是离景区极近,只有200米的步行距离;坏处则是这样设在山里的酒店条件实在有限,他已经尽量找了最好的一家,但还是只有快捷酒店的标准。
谢青倒不挑住处,收拾好东西,就躺到床上歇脚。
过了会儿,陆诚发来微信:去吃饭吧。
脑子让谢青想起身,然而身体的疲惫已然涌起,令她完全不想动。
而且吃了一路的零食,她现在也不太饿,便回复:好累,不想动,你去吃吧,我早点睡。
陆诚看着这条微信挣扎了一下。
其实他也不饿,却矛盾于要不要借劝她好好吃饭表达一下关心。
他断断续续地输了很长一段,临发送之前,又删掉了。
谢青便看到上面的“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但再度发过来的消息言简意赅。
「陆诚」:好,如果饿了你叫我。晚安。
「玉色青青」:晚安~
之后谢青又瘫了会儿,而后爬起来去洗了澡,就睡了。
躺下的时候九点刚过,也就是她平常刚停止写稿的时间。早睡的结果就是生物钟不适应,五点多就让她醒了过来。
晨曦微光映进纱质窗帘,谢青打着哈欠走过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深吸一口薄雾氤氲的微凉空气。
山涧的空气新鲜得带有震撼力,不知是不是因为含氧量高的缘故,一口吸进去,连大脑和心脏都为之一震,顷刻驱散未散尽的睡意。
洗漱之后化了个淡妆,谢青推门出去。
她趴到陆诚房门外听了听,一点动静都没有。猜他还没醒,便发了个微信给他留言。
「玉色青青」:我醒了,在附近走走,有事打电话~
然后便下了楼。
酒店虽然是私人的,但也24小时有人值班。这会儿待在 前台的小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估计是老板的女儿,周末回来帮忙的。
她正伏在前台内的桌上写作业,察觉到有人,抬起头打招呼:“早上好。”
“早。”谢青一笑,走上前询问她在这个时间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逛。
小姑娘熟练地拿了份地图给她,拿手在上面划拉着解释:“这片都是景区,七点才开。但是周围风景也都不错,你可以沿这条路看看。后面这一片是村子,都是我们当地人住的,现在有早市,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啊。”谢青自己拿起地图又看了看,向门外走去。
陆诚安排的行程是在这里待四天三夜,去景区看山水的时间大概很多,谢青便打算先去村子里看看。
对作家来说,山水是风景,人也是风景。山和水构筑起脚下的世界,人和人结成眼前的故事。
酒店开在村子最前面,从酒店旁边的小路往后绕,村落的热闹很快呈现眼前。
村子不大,早市没有专门的地方,大家都在路边摆摊。男人女人都有,夫妻一起忙碌的更多,所售货物大多是农产品和生活用品,也有几个摊位是卖鱼的,新鲜的江鲢鱼。
这些东西谢青买不了,只去早点摊买了个豆沙饼。刚结完账,一群小孩子十一二岁的路过,七嘴八舌地在旁边点餐。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把他们要的东西都分别装好,付完钱,小孩子们提着小道沿着山路向山上跑去,还有人喊:“快快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谢青嗤声而笑,又看了他们两眼,随口问摊主:“他们是去上课吗?周日还上课?”
“哎,六年级嘛。”摊主边笑边叹气,带着点口音跟她说,“现在的小孩子,压力好大哦,每天作业都好厚一摞。”
谢青附和了两句,说所幸自己出生早,然后在摊主的笑声中说了再见,继续沿着小道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这村子是在山上铺开的,占地不宽,但很长,几乎所有房子都在这条小道两旁。
又过了会儿,她看到了那所小学。
学校看起来很旧,院墙是木板扎出来的,大门旁挂的牌子也是木板,牌子上用红色油漆写着校名。
校名朴实无华:xx村小学。
但是学校的面积,却比谢青想象的大。
这村子人不过,她从酒店那里进来,基本是村口的位置,学校则在尽头处。满打满算全村也就百十来户人家,小孩自然也不会太多,在她的脑补里,便以为两间教室就能装满所有学生了。
然而这学校竟有一幢很像样的四层小楼,楼外整整齐齐地贴着白瓷砖,从窗户数判断,教室大概有二十来间。
面子工程?
挖掘生活的心态让谢青下意识地推测,但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是面子工程。她看到大多数教室的玻璃上都贴着窗花,应该是春节时剪的。春节通常不会有人来视察,面子工程没道理做得这么全,这些教室大概都是真有人在用。
她开始往其他方向设想,还没想出什么,门卫打着哈欠从收发室里出来。
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估计值班也无聊,就跟她搭话:“游客啊?”
“嗯。”谢青点点头,正好问他,“这学校一共多少人?”
门卫说:“五百多吧。”
“这么多?”谢青扭头又看了一眼这规模着实不大的村子,“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附近村子里的小孩也都来这儿上学。”门卫说着给她指,“你看那边、那边……还有那个地方,是不是都能看到房子?”
他指的地方每一处都相隔甚远,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房舍,在周围的山上艰难地寻到房舍影子。
“这么远,怎么过来?”她继续问。站在这个位置,完全看不到路。
“有山路。”门卫说,“不过蛮危险的。对面有个村子在河边,坐船过来还好一些。山路雨雪天不好走,去年还有个小孩子摔坏了。”
谢青:“摔坏了?”
门卫:“没命了。”
谢青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家乡经济情况不算好,但地势要比这里简单得多,小孩子死在上学路上这种事对她而言也只是存在在新闻里的。
她便追问门卫:“政府不给修路吗?”
“给啊。”门卫苦笑着叹了声,“但没钱,大家都没钱,一起凑,凑了好久。”
谢青想了想:“接受募捐吗?”
门卫愣了下,伸手指向收发室里的红色募款箱:“谢谢咯。”
谢青摇头:“额度比较大的。”
门卫:“?”
酒店里,陆诚昨晚加了班,睡到八点多才醒。
拿起手机,他看到谢青的微信,踌躇了一下,没有着急拨过去,等到洗漱后随时能出门了才打电话。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你醒啦?”
陆诚:“嗯,你在哪儿?”
“我马上回来!”她接着问,“我们今天去哪里,景区么?”
他又嗯了声:“我先去景区排队买票,你直接去大门口找我?认识吧?”
“认识,我昨晚看到了。”谢青说完跟他说再见,声音带着欢快的跳跃。
什么事这么高兴?
陆诚浅蹙眉头,纳闷地想了会儿,没有直接在电话里问她。
趣事还是当面分享更好。
而后他便出了门,去景区门口排队。这个月份,三峡里还没暖和过来,不算旺季,游客并不多,排了五分钟不到就买完票了。
又等了会儿,他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这边来。
刚开始以为是旅游团,但很快发现不是。其中有不少人都穿着西服,出现在这种山水间更像领导考察的样子。
而且,似乎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人说话。
他们再走近一些,陆诚懵了。
谢青?!
被围着的那个,是谢青。
谢青也看到了他,朝他招手,然后向他走来。
整个队伍一起向他走来。
“……”陆诚木在那里,“怎么回事?”
“我给你介绍一下。”谢青笑吟吟地跟他说,“这几位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村官,这几位是扶贫干部……那位是小学的郭校长。”
“您好您好。”陆诚客气地跟他们一一握手,接着又看向谢青,满眼都是费解。
——她到底干什么了?
谢青打量着他的疑惑淡笑:“我刚刚替书大捐了55万帮他们修路。”
一句话,把事情全说明白了。
基本所有网站在读者打赏上,和作者都是五五分成,墨然阅读也是。
一生书先砸了10万,后来又砸了100万,到谢青手里正好55万。
当然,实际到账的时候还要扣个税,不过谢青显然是没计较税的问题。
陆诚也做过慈善,知道这些地方修路都不贵,55万估计能修好几条了,惊动这么多人完全不奇怪。
大家好像都不太知道怎么感谢才合适,便二话不说先把景区票钱退给了他们。
然后提出陪同他们一起游玩。
谢青赶紧拒绝:“不用不用,我们自己玩比较自在,人多不适应。”
几个大学生村官又说:“那中午我们请客。”
“不用,真不用。”谢青继续拒绝,“我们中午还不一定能出景区呢。”
也对。
但每个人都不甘心——突然收到这么大额的捐款,是个人都会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表达感谢才行。
陆诚在此时开口:“你们能做锦旗吗?”
“锦旗?”几人都怔了一下,旋即有人点头,“能,去趟镇上就能做了。”
“那送她个锦旗吧。”他笑道。
谢青眉头紧锁,一脸费解地看他:“我要锦旗干什么……”
这也太奇怪了,挂哪儿?
挂家里?家里顿时老干部风。
挂公司?公司秒变诊所感觉。
陆诚继续道:“她以一生书的名义捐的,锦旗上感谢一生书就行。”
“?”谢青更疑惑了,知道他这是要干点什么,又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是让她气一生书一下吗?让一生书知道她不仅从他面前溜走了,还在这边大张旗鼓地以他的名义捐了个款?
等他们走近景区,村官们回 去了,谢青悄悄地问了陆诚这个问题。
陆诚蕴起一脸嫌弃:“我有那么幼稚?”
“……”谢青撇了下嘴。
你可不就是有那么幼稚?你还瞎给别人改备注名呢。
陆诚看懂了她这一记撇嘴背后的意味,顿时窘迫,绷着脸挑眉:“你这什么表情?”
“你猜?”她满是抬杠意味的也挑眉。
陆诚抱臂:“不许说出来。”
“……”她抬起眼帘睃着他,发出一声不满的“嘁”。
而后她便转身向山上走去,心里还在不服不忿地继续揶揄:
明明就有那么幼稚!
幼稚鬼本鬼!
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强行挽尊!
三岁小孩都没你幼稚!
陆诚轻啧一声,衔着笑一语不发地跟上。
小刺猬又气鼓鼓了,不知道多按两颗果子能不能哄好。
不然喂包小鱼干?
他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景区有没有小鱼干卖的问题。
三天后,当地官员赶在他们离开之前把锦旗送到了酒店。
谢青又接受了一波感谢,把人送走后回屋,看到对面陆诚的房门开着。
探头一瞧,他把锦旗平铺在床上,拿手机一顿猛拍。
“拍照干什么?”她问。
陆诚笑一声:“你不是不想理一生书?”
那我来帮你划清界限。
当天晚上,圈子里翻涌起新的八卦:书大一掷千金的事有下文了!
诚书文化官方微博v:
感谢一生书 大大对《那年春光下》的大力支持。
神秘人已将打赏捐出,让山里的小孩安全上学。
我们一起让祖国更美好~[比心]
下面附了学校的图、山间土路的图,以及锦旗的图。
5726转发,1627评论,7431赞。
底下的评论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疯狂赞美:
“神秘人大大真棒!”
“啊啊啊啊虽然还不知道大大到底是谁,但是感觉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作者好幸运啊!”
“一生书大大和神秘人大大都很棒!”
另一种是疯狂震惊:
“卧槽,110万打赏网站抽完成也还有几十万吧,说捐就捐了?!”
“我都不知道该先感叹大大真有爱心还是该先感叹大大真有钱……”
也有一条高赞热评,逻辑非常缜密:
“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吧。据说神秘人是位女作者,书大这样打赏引起八卦很给人压力,说实在的我觉得不太合适。神秘人大大的处理方式很好。”
这条评论的回复区里,很多人恍然大悟,表示赞同,也觉得如果涉及感情问题,一生书这样的做法不合适。
“很有道德绑架的味道。”
“而且不尊重人呀!这和普通打赏不一样,读者打赏单纯表示喜欢我觉得砸多少都可以,但如果掺杂其他因素,这样就跟逼人就范一样!”
“没错没错,而且他不仅砸了,还专门到微博说,就感觉怪怪的……”
同样也有人表示反对,不过比起来,明显赞同这种说法的比例比较高。
尤其是女孩子们,纷纷表示不喜欢这样的逼迫感,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一样。
节奏被带起来。
电脑前,一生书看到这条评,僵坐了半晌,郁结于心地揉起了眉心。
酒店中,陆诚迟了一些菜看到吴敏发来的消息,最上面是复制的评论内容,下面说:“魏总是这样措辞的,给您看一眼。”
跟着又说:“买了300赞,您看行么?再高一点可以推到热评第一,但我觉得有点假……”
「陆诚」:我在微博上看到了,这样就可以,多谢。
☆、第40章 chapter 40
谢青对网上掀起的又一轮风波没有过多关注。把钱捐出去, 她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就足够了。
至于大家想要兴致勃勃地继续八卦,她想管也管不了。而且现在八卦的主方向已然转成了一生书在猛烈追求她,但她不领情, 这她也没法回应。
再说, 这个说法恐怕是真的。
一生书先前追问、逼问她,都可以解释为对“脱粉声明”的后悔。但是砸100万给她?这件事变得不再单纯。
返程的飞机于晚上八点多降落在首都机场, 去领奖时陆诚是开车到的机场,这会儿也正好开车回去。
刚要发动车子, 一个电话打进来。陆诚接起来, 谢青注意到他大多时候只是在听, 话很少, 偶尔嗯上两声,最后才说了句“好的”, 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她抬起头。
他说:“《那年春光下》的出版谈下来了。”
谢青一愣:“之前魏总说要交给诚阅坊出?”
诚阅坊是诚书文化自己旗下的出版线。
陆诚摇了下头:“本来确实是。但这家出版社资源更好,做的书也比较……”他踌躇了一下,想到了合适的词, 又一哂,续说,“有逼格。”
谢青笑了声:“诚阅记没有逼格吗?”
“不太有。”陆诚绷着脸, 说得一脸严肃,但她从后视镜里还是能看到他眼底的笑意。
赏心悦目。
但他突然回过头, 她忙把视线从后视镜里移开, 又佯作从容地跟他对视。
陆诚笑道:“诚阅记一直在做网文出版, 但这家出版社,有史以来只做过文。”
谢青咦了一声:“那他们主要做什么?”
“传统文学。”陆诚道。
“……”谢青想想,又问,“那之前出的文都是什么?”
“名字我忘了。”他笑了下,“但后来都拿了茅奖的网络文学奖。”
话说完,她的神情明显变得惊诧。
看她这种神情变化真有趣,陆诚饶有兴味。
她在绝大多数时候,性格都很淡泊,难以看到情绪起伏,弄得他格外爱故意逗她。
现在,她在他面前表现喜怒哀乐的时候好像比从前多了不少。
这或多或少意味着一种信任和亲近。
陆诚转回身,边发动车子边闲闲地解释:“各行各业都竞争资源,出版社也一样,好作品就是一种资源。”
谢青点点头:“是。”
“所以啊,为了拿下好作品,各家都很拼。”他啧声,“很多出版社都有专门的评估部门,挖掘能拿奖的作品签下来。尤其是传统文学,如果签下的哪部作品能拿个茅奖鲁奖,就赚大了。”
对于传统文学作品来说,茅奖鲁奖是一种销量保障。许多政府机关和中文系都会大量购买获奖书籍,中国又这么大,随随便便就可以卖出去很多。
更不要提影响力大的海外奖项。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中有不少赌的成分,因为谁也说不好这届评委的口味什么样、竞争对手又什么样。但很多资深老编辑的眼光也确实毒辣,这家出版社仅有的文都入了茅奖评委的眼就是证明。
如果谢青拿了茅奖……
天啊,诚书文化要有茅奖得主了。
陆诚在开车过程中都没克制住,很危险地走了两秒的神。
中文系的很多人,对于茅奖鲁奖都很崇拜。
作为一个从中文系毕业出来却并不搞创作的人,这可能是他离茅奖最近的一次了。
后座上,谢青无事可做,一张张翻起了在三峡拍的照片。
她是个旅游时不爱拍照的人,总觉得美景存进相机后云雾静止、水声不再,就失去了原有的灵气,所以更爱把美景装在脑子里。
但这回,她拍照了。
拍了他的照片。
三峡一带山脉延绵,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四周风景正好。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看到他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背影清隽。
周围又没什么别的游客,远处群山的树木丰茂、烟云缭绕,正好成了一个绝好的背景,在壮阔的天地之间,他遗世独立。
遗世独立——她当时脑海里划过的就是这个词,想得自己笑了下,就掏出了手机。
她偷拍了他好几张,整个过程其实很快,最多也就用了一分钟,但她胆战心惊。
他突然回头怎么办?被他发现怎么办?当时她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继续拍了下去,鬼使神差一般,
她甚至还在这种心惊肉跳中冒险做了更“大胆”的事情。
——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遥遥地拍了两张他的侧脸。
拍成的瞬间,她简直都能领会小偷行窃成功时的快感了。
太刺激了。
同时,她也心痛于只能拍背影。
到底还是正脸更让人迷醉。
旅行过程中,他会在山路难行时转过身,绅士地扶她一把;会在短暂休息时主动翻出一瓶水给她喝。
每一个画面都能令她的心跳乱上一阵,在无数个瞬间里,她都想开口说她喜欢他了,又一次次艰难且冷静地忍回去。
他不会喜欢她的。
作为同事或者朋友,他们或许能相处愉快,但他不会喜欢她的。
大多数她期待能喜欢她的人,都不喜欢她。
老师、同学,包括父母。
她渴求过被珍视的感觉,也为之不顾一切地努力过,结果不过是在一次次印证她早已知道的结论。
她所渴求的一切感情,她都得不到。
车子在楼下的路边停稳,陆诚帮谢青拎箱子上楼,到了门口,他跟她说:“好好休息,明天见。”便要离开。
谢青在一刹那间,被私心控制感情。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们朝夕相处。现在突然要分开,她着魔般觉得难过。
她于是脱口而出:“进来坐坐?”
陆诚浅怔,旋即点头:“也好。”
他便也进了门。换好鞋,她打开冰箱找饮品。
只有椰汁。
谢青拿出两盒,边递一盒给他,边状似随意地问:“你平常在家爱喝什么?”
“喝水。”陆诚笑笑,“偶尔喝点红酒。”
“……”原本心里打着小算盘想悄悄准备下次拿给他喝的谢青被难住了。
红酒好像有很深的学问,她一点都不懂。
她顿时失落,心里一片阴霾,颓丧于自己跟他的不同。
然后,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变得过于容易被他牵动情绪。
一切情绪都被放大,尤其是自卑。
在不再执着于讨好父母后,她已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患得患失。
喝完椰汁,陆诚没有在谢青家多留。
回到车上,他收到吴敏的消息。是工作上的事,他翻出之前和合作方接洽的记录,截图给她看。
发截图就要打开相册,陆诚的目光滞了滞。
聊完工作,他索性点开相册翻了起来。
这次在三峡,他拍了近百张照片,草草一翻,整屏整屏占了好多页。
都是她的背影。
沿着石阶小跑上山的背影、在陡峭之处迟疑不敢迈步的背影。
伸手触摸石墙藤蔓的背影、站在峭壁边不知在思量什么的背影。
一路上,他偷拍的次数多到能转行当狗仔。
只有一张是正面的。上山时有一段山路石阶修 得很高,他走起来都觉得累,她走得更慢。
他想去扶她,转念又先加快了几步,跑上离她有十几级的位置,拿出手机照相。
她看到他拍照了,但她以为他在拍远处的风景。
在按下快门的刹那,他稳稳地将手机下移了两寸。
捕捉到的是她正抬手擦额上细汗的样子。
得逞地暗暗一笑,他收起手机折下去扶她,又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跟她聊天:“饿不饿?”
她摇头:“不饿。”
他又说:“那喝水吗?”
她想想,点头:“喝一点。”
他便摘下背包拿水给她,低头翻找时他很有种她在盯着他看的错觉。
但拧开水递给她的时候,她分明在认认真真地看旁边古树上的介绍牌。
他想太多。
无声啧嘴,陆诚心里有一股“我还不如树”的低落。
两天后,陆诚把《那年春光下》的出版合同拿给了谢青,谢青看了看合同上的名称,真的是个赫赫有名的大社。
所以即便版税和首印量都不如《诉风月》,她还是痛快地签了。很多作者都会对一些自己眼熟的出版社有执念,她也一样,这家出版的传统文学她小时候就看过很多本。
可是签完合同,她就卡文了。
卡在了大结局部分。
在全书的后三分之一部分,女主已经在读大学。她原本的设想是让女主在大学里走出阴影,变得自信优秀,大结局安排在她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会,变得不在意曾经的经历,而同学们也成长了,向女主表达歉意,大家笑泯恩仇。
这是个传统的大团圆式结局,在书里本身也没有谁能称得上真正的“恶人”的前提下,逻辑看上去很正常。
但写到此处,她发现她写不下去。
哪怕有过硬的文笔支撑,她也无法把这个剧情按照预想写出来。
卡文卡得毫无道理。
整整两个星期,谢青没再写出一个字。
编辑起初催过她,后来又跟她说:“你慢慢写吧,陆总说不着急。”
但是她着急。这种止步不前太痛苦了,而且,她因此不得不反复回忆曾经。
终于,她去找了陆诚,问他:“我能改个结局么?”
“改结局?”他抬头看向她,“你想怎么写?”
“开放式结局。”她道。
让结局停在女主步入大学时,生活即将出现变化,令读者怀有希望,同时她又不必非写下去。
陆诚皱了皱眉。
回想原本大纲上的构思,他觉得那个大团圆结尾很好。
而且他把它解读为谢青的情绪释放,是她和自己达成和解的一种过程。他看大纲的时候,认为她是要借助这篇文走出曾经的不幸。
但现在,她却想写成开放式结局了。
为什么?是因为觉得将来充满不确定性?
不像。
她的生活已经过得很好,账上的上千万存款已经足以超过绝大多数人,而她的才华注定她还有无限的上升空间。
说她是会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一笔的人,陆诚都不会觉得夸张。
那是为什么?
他睇视她良久,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谢青叹气,拉过张椅子,颓然坐下:“我不知道,就是写不下去了。”
“我的思路是顺的,情节也都安排好了,就是写不出来。”她道,“总觉得情绪是拧着的。”
陆诚静默半晌:“我觉得开放性结局不太好,但我可以帮你构思。”
她抬眸看他,他却没直说,勾起嘴角笑了下,问她:“你愿意信任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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